《四十四次日落》 第1章 [现代情感] 《四十四次日落》 作者:郁桑【完结+番外】 文案 *厌世遗体美容师x矜贵清冷外科医生 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你知道的,人在难过的时候,就爱看日落。——《小王子》 1 十六岁,林山雪失去双亲,被舅舅一家收养,她的人生像过季了的花,无可避免的衰败腐烂。高中毕业后,她不顾家人反对,选择了人人避而远之的殡葬专业。 江绥第一次见林山雪,林山雪懒洋洋地坐在花园长椅上和他的小病人说话,他听见小女孩问她是干什么的。 林山雪淡淡瞥了一眼轮椅上的女孩,眼里渗着意味不明的笑。 “遗体美容师。” 毫无保留,毫不掩饰,江绥不由皱起眉头,加快脚步。 “遗体美容师是干什么?” 正好走到轮椅后,江绥看见林山雪眯着眼睛,漫不经心道:“就是等你死后,我会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一向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江绥一句话都没和她说,推着女孩离开。 林山雪看着他冷漠的背影,浑不在意的嗤笑一声,继续仰头晒太阳…… 2 第二次遇见林山雪,是在海边。 瑰丽的夕阳坠落融入海,海被染成橘色,他看见林山雪站在海滩上,层层浪花冲刷她白皙的双脚,她恍若未觉,神情肃穆的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江绥没有打扰别人的习惯,转身就走。 行至一半,不知怎的,神使鬼差的回头看了一眼。林山雪正一步一步走入海中,海水没过胸腔,她宛如被大海蛊惑,毫无知觉的继续前行。 江绥来不及多想脱了外套就往海中奔去,他拽着林山雪手把她拖回人间,下一秒巨浪来袭…… 海水的咸湿萦绕在鼻腔中,头发上的水滴成股下流,流经愠怒的双眼,性感的下颌线,在优美白皙的颈线上熠熠生辉。 林山雪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她舔了舔嘴唇,轻声道:“喂,江医生,要不要和我试试?” 3 孤零零的路灯下,矜贵优雅的江医生呼吸急促,一手将女子的手腕扣在冰冷的墙上,一手揽住她柔暖的腰肢,低头亲吻女子锁骨上的飞机纹身…… 夜色温柔,晚风旖旎,女子清冷的侧脸在朦胧的灯光中,美的不可方物。 半响,江绥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中半敛月光,语气幽深:“为前男友纹的?嗯?” 林山雪衣着凌乱,似笑非笑,右手漫不经心的搭在江璨肩上,“怎么?你吃醋了?” 二人凑得极近,喝了酒的江医生如地窖中深藏的葡萄酒,连呼吸都让人迷醉,勾人心魄的桃花眼让林山雪有一丝恍惚。 “我不能吃醋吗?” 她笑了笑,下巴搭在江璨的肩上,温热的气息懒懒喷洒在江绥的耳垂,他听见她柔软带着海风的声音。 “你可以的,你最应该吃醋了。” 【下一本写《逃逸速度》】 【清冷迟钝仙女画家 x 白手起家互联网新贵】 李叙是她的锚点,是她变幻无常世界里的不变常量。 1 李叙第一次遇见虞鸢,她正在被村子里的孩子欺负。 她蜷缩双腿,抱着手臂坐在一处断壁下,小石子伴随着小孩子天真而残忍的笑,接二连三的落在她身上,她低着头,眼神空洞,对外界毫无反应。 “喂,干什么?” 李叙吓跑了那些小孩儿,回头看了一眼仍坐在那里发呆的虞鸢,耸了耸肩,走了。 那时已经是傍晚,就算李叙不来,再等一会那些小孩儿就要回家吃饭。 虞鸢喜欢傍晚时分的村落,因为大家都行色匆匆,没有人会在意她。 “赶紧起来,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李叙去而复返,插着兜,满脸不耐烦,虞鸢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很慢的移开视线。 李叙来了兴趣,蹲下来笑道:“是个小傻子?难怪被打不会躲也不会还手。” 2 “为什么一直叫我小傻子?” 彼时虞鸢已经十五岁,是两人认识的第七年。 仍是一个傍晚,两人坐在田埂上,虞鸢拿着一支铅笔在李叙送给她的素描本上写写画画,李叙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你不就叫小傻子吗?” 虞鸢眉头轻蹙,看着他:“虞鸢。” “哪两个字啊?听不懂。”李叙懒洋洋地说。 虞鸢在素描本上认真地写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写了两个字,把素描本递到李叙面前。 在夕阳的余晖下,她指着后面写的两个字,语气平淡地说:“虞渊,这是太阳落下的地方。” 他怔了怔,忽然轻笑一声,白色的蝴蝶自他眼前飞过,遁入黄昏里摇曳的野花,李叙的手轻轻覆盖在虞鸢的手上。 “喂,要不要和我离开,去太阳升起的地方?” 3 虞鸢十五岁跟着李叙离开村庄来到大城市,十八岁拿着李叙给她的学费奔赴国外。 从此再无音讯。 再次见到李叙,又是一个七年。 老街的网吧里,李叙大声质问虞鸢为什么还要回来。 虞鸢愣了几秒,这是李叙第一次大声和她说话。 在虞鸢贫瘠的人生里,她对这个世界有很多不理解,不理解人们为什么笑,为什么哭,为什么生气,又为什么感到幸福。 第2章 只有李叙不同,他在虞鸢面前永远是平和的,温柔的,阳光的,仿佛世间一切困难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 可是,李叙现在生气了。 但她并不觉得讨厌。 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她想问他为什么生气,她想让他开心。 “啪”的一声, 虞鸢的手被打开了……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甜文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山雪,江绥 ┃ 配角:很多 ┃ 其它:甜文 一句话简介:她追,他逃,他插翅难逃(误 立意: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第1章 第 1 章 傍晚的大海,火烧的晚霞,海藻气息的晚风。 林山雪站在细沙上,清澈的海水冲刷白皙的双脚,丝绸般柔滑的长发随风起舞,身后偶尔有散步的情侣经过,远处零星亮着几盏灯火,隐约听见几阵聊到兴头上的喧闹……她恍若未觉,痴迷地注视着海与天相接的地方,神色凄迷,宛如被围困在浩瀚瑰丽世界中的一粒小小沙尘。 大海在她眼中坠落,她追着太阳,一步步往更深处走去…… “我们寻找着在这条路的中间,我们迷失着在这条路的两端,每当黄昏阳光把所有都渲染,你看那黄金多耀眼……” 窗户被打开,隔壁的歌声飘进来,伴随着清风与落日,男生声音沙哑,隐隐绰绰,掩盖在餐厅中的喧嚣之下。 自高中毕业后,他们就再也没像今天这样,如此整齐的坐在一张饭桌上。因为事忙,因为所隔天涯,因为散场……酒过三巡,众人懒懒坐在座椅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话题千回百转,不知怎的,聊到了找对象上。 江绥不感兴趣,抿了一口红酒,看向窗外,外面的人还在唱,他低垂着眉眼,仔细分辨歌词。 “——诶,你怎么说话呢!说我们邋遢找不到对象也就罢了,难道江绥也邋遢?当年追他的人都快从一中排到郊外去了,也没听说他和谁谈过恋爱。” 突然叫他的名字,江绥的注意力被拉回一成,又听旁人道:“是啊江绥,都没听说你和谁谈过,怎么样?最近有情况吗?” “该不会想打一辈子光棍吧?”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江绥身上,他刚喝过红酒,殷红的酒液浸染淡薄的唇,嘴角微微上扬,如谪仙般高不可攀的立刻变得活色生香。放下酒杯,玻璃杯折射出来的璀璨光晕倒映在他白皙、骨节匀称的手上,漆黑的眸子含着无奈的笑。 “哪儿有时间?” 他是外科医生,三天一小手术,五天一大手术,还要上课、写论文,忙的时候恨不得住在手术室里。 这次聚会刚好赶上劳动节调休,其他人也恰好有时间,众人一拍即合,决定在江绥家的海边别墅小聚。 “诶,陈大班花,你有对象了吗?”陈怡然从高一就一直喜欢江绥,不是什么秘密。 被点到的陈怡然顿时面色通红,偷偷看了一眼江绥,低头说:“没有。” “那不正……” 话还没说完,江绥就突兀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衣物,笑道:“我出去一下。” 太阳还没有完全消失,隔壁唱歌的、听歌的人却早已离开,留下一团黑漆漆,燃尽的篝火,一如孤零零的夕阳,将落未落的垂坠在海平线以上。 厚重的云层被夕阳染成透着灰败气息的橙红色,半遮半掩浮在夕阳之上。黑黢黢的海水轻一声、重一声拍打着萧索的海岸,偶有几只海鸟划过天际,叫声嘶哑,拉着长调子。 江绥的视线追随半空中那几只令人忧伤的海鸟,忽然瞥见海中一道纤细的人影。她长发飘飘,宛如被夕阳蛊惑,献祭一般的走向大海。 很快,海水没过腰线,海浪扑打在胸口,她摇晃几下,没有意识到危险,稳住身形,不急不徐地走进深海。 自杀? 江绥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脱了外套就朝女子靠近。 五月春寒未消,刺骨的海水让衣着单薄的女子浑身僵硬,江绥一抓住她,她就在水里打了一个踉跄。海浪袭来,视线顿时揉碎在浪花里,江绥紧紧抓住那只柔弱无骨的手,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像入水的鱼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咳……咳……”林山雪吐出一口咸腥的海水,精疲力竭的坐在沙滩上,身上的水成股下流,陷入细密的沙滩,消失不见。鸭青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手上有沙子,林山雪懒得去擦,索性闭上双眼,躺在沙滩上。 “为什么自杀?” 林山雪没听清他在问什么,也不想回答他,用后背对着江绥,喃喃道:“别管我。” 海里的风车日夜不息轮转,夕阳最后一丝光晕消失,远方的渡轮传来高昂的嘶吼,随着光明渐渐远去,一切都在消逝,黑也笼罩大地。 过了很久,久到她都快睡着了,林山雪再次听见他的声音:“起来。” 她有些不耐烦:“说了别管我!” “我不可能把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单独留在这里。”清冽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硬。 林山雪噌的一下坐起来,转身去看江绥。 身上、腿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泥沙几乎污浊了他全身,浸湿的白色衬衫隐隐透出腹肌的纹路。视线往上,她看见水滴流过凸起的喉结,滑入领口,以及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第3章 “你是……” 晚风拂面,她愣了几秒,想起他们并不友好的初见。 上清市毗邻大海,雨季空气闷热潮湿,二十多度开空调显得小题大做,不开又觉得全身上下都被水气泡得浮浮囊囊,连灵魂都在暗自发霉。 天空上云层厚重低垂,施舍般的透过几股惨白的光,如孤零零垂坠的巨大白炽灯,照着愈发岑寂、阴郁的日子。林山雪觉得今天的阳光苍白的过分,精挑细选了一处偏僻、晒不到太阳的长椅坐下。 视线没有目地的游曳在空地上,不知看到了什么,半阖的眼睛突然睁大,林山雪起身朝斜前方走去。 “那是什么?”一道天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山雪没着急回应,蹲在地上鼓捣一阵,徒手捡起地上的东西,“是……”她转过身,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笑了笑,“是尸体。” 死前似乎被狂风暴雨□□过,鸟的羽毛乱七八糟,她提着鸟的翅膀,毫无防备的闯入女孩的视线。女孩本就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再看见她手上的东西,顿时脸色苍白,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林山雪的眼睛隐没在鸭舌帽下,仅露出半张脸,唇薄色淡,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白的不正常的皮肤阴渗渗透出一股子凉意。 女孩手心冷汗直冒。不知从何而起,无端刮起一阵冷风,她的视线有些模糊,竟觉得眼前蹲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皮囊腐坏的白骨。 再回过神,林山雪已坐回原来的位置。她不注重打扮,衣服尽买些深色宽大的款式,衣柜里只挂着几件不常穿的,常穿的堆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起床之后哪件顺手就穿哪件,看起来又旧又皱,再加上她流里流气的行为举止,活脱脱一个不正经的小混混。 是自己先搭的话,要是什么都不说就离开,未免太失礼了。女孩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搭话:“姐姐,你在这儿干嘛?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也是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吗?”心中不断后悔不应该独自跑出来,又盘算如果林山雪真是坏人,她是应该先跑还是先大叫。 林山雪将鸟的尸体放在眼前细细打量,听见女孩的话,手一顿,旋即道:“遗体美容师。” “啊?” 她把鸟放在长椅上,微微抬头,浅灰色的眼睛注视着惶恐的女孩,好像终于来了兴致,懒洋洋地说:“就是你死后,我会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五月的天气已算不得冷,何况女孩还穿了外套,但在那双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注视下,女孩由衷感到不寒而栗。她嘴巴微张,瘦弱的肩膀瑟瑟发抖,又急忙用手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仓皇失措的眼睛,很快,不知是害怕还是难过的眼泪蓄满眼眶,泫然欲泣。 就在这时,她感到轮椅一震,猛然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女孩再也忍不住,撇了撇嘴,哇地一声哭出来,“医生哥哥……” 江绥摸了摸女孩的头,轻柔拭去女孩脸上的泪珠,蹲在地上低声安慰着女孩,语气平缓,声音温柔。他的安慰仿佛具有魔力,让人感觉天塌下来都不算什么。 林山雪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不得不说,一副好皮囊确实能事半功倍,林山雪在心中感叹。三言两语,女孩就止住了大哭,抽抽噎噎抹着眼泪。江绥站起来,简单一件白大褂在他身上仿佛刚从巴黎时装周拿下来的高定礼服,完美的身材比例自带高级感。 漆黑的眸子冷冷注视着林山雪,他的美冷淡清隽,不带一丝烟火气,像夜色下的昙花,泠泠月光从它身上流过。 江绥毫不掩饰对她的不满,林山雪的嘴角噙着懒散的笑意,目光落在他瓷骨般的手上,晶莹的泪珠还挂在指尖,手指弯了弯,没碰到掌心。 她思量片刻,迅速抬头,翘着二郎腿,大爷似地坐在椅子上,洗耳恭听江绥的批评,紧接着,她看见江绥的视线轻描淡写的从她身上移开,对她挑衅的举动视若无睹,推着女孩离开。 “嘁,”期待落空,林山雪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用食指戳了戳已经僵硬的鸟,嘲讽道,“真装。” 嫌弃病人眼泪的虚伪医生,这是林山雪对江绥的初印象。 第2章 第 2 章 江绥站在风里,满身狼狈,冷白色的皮肤在夜幕的衬托下,泯灭了其他颜色,像身处一出老电影中。一束孤零零的月光打在他身上,朦胧、冷淡,犹如他的点漆似的眼睛,没有一丝烟火气。 人模狗样。 林山雪躺回沙滩上,蜷缩身子,抱住手臂,拒绝与江绥沟通。 海风把浪花吹上岸,泛起一层白沫,又沉默着退场。林山雪搓了搓手臂,后背像要被灼穿,江绥的视线犹如夏夜里久叫不息的蝉鸣,令人难以忽视。 真烦! 她再一次从沙滩上坐起,伸出手,冷眼看着江绥:“扶我起来。” 江绥没有理她,弯腰捡起外套,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放在林山雪手中,“擦擦。” 手帕通体乌黑,只在右下角用银白色的细线绣着一个英文品牌名。林山雪看着手中精致的高档货,怔愣一瞬,这年头还有人会随身携带手帕? 华而不实的高档货大约是承受不了这种粗粝的磨难的,林山雪才把脸上的沙子擦干净,手帕就已勾丝,她看见,却没有手软,反而变本加厉地揉搓。 第4章 她讨厌有钱人,就像这条手帕,非要用华丽的外表包裹自己,高高在上的俯视众人,嘴上还要冠冕堂皇的说着我们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也不喜欢穷人,仅因为今天的葱比昨天贵了两毛就能在菜市场和人吵起来,或是因为买东西的时候老板多找了五块钱就能高兴一整天,愤怒和开心都卑琐,可悲,可恨。中间层的人则更令人生厌,往上,打肿脸朝有钱人靠近,往下,趾高气扬比之有钱人更盛。 硬要说,林山雪不喜欢人,所有人都死了才好。 忽的,一件西装外套从天而降,打住林山雪发散的思维,衣服落在肩上,鼻腔里顿时萦绕着一阵幽香,清冷,存在感不强,像朝露,像月光,一如江绥给人的感觉。 “为什么寻死?”江绥朝她伸出手,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友多迫切,听不出来有多愤怒,像完成任务。 该死的人文关怀。 他不关心她为什么往海里走,不关心她的心情如何,不关心她的经历,只是因为所受的教育要求他要见义勇为,所以他下海救她,所以他要带她走,所以他即使嫌弃别人的眼泪,也不得不忍住不适。 林山雪没有寻死,但她连反驳都懒得反驳。她想起父母意外死后的那个周末,所有亲戚围着她,小心翼翼地开解她,仿佛她要星星他们都能帮她摘下来,然后煞有介事地避开她交谈,一脸哀婉:“多可怜的孩子,还没成年就没了父母。” 后来真要他们接手这个无父无母的拖油瓶时,所有亲戚互相推诿,最后不见踪影。 即使有一瞬间的真心,也是虚假,也是伪善,倒不如一开始就摆出漠不关心的姿态,但他们绝不会如此,因为世俗要求他们善良,也因为如此,将来他们用道德指责别人的时候,才能理直气壮。 没擦干净的手在干燥的外套上摩梭几下,抬眼瞟他,“家庭不幸、穷困潦倒、遭人背叛……”远处相互依偎在海边漫步的小情侣走入她的视野,勾起嘴角笑了笑,“还有男友出轨,你想听哪一种?” 她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毫无生气的眸子里倒映着远处的灯火,灯火没有在她眼中燃烧,反而如馊掉的饭菜,灰黑色的霉菌肆意生长。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不管你经历过什么,都不是你放弃生命的理由。 江绥的声音寒凉彻骨,似海浪轰鸣,涌进林山雪的耳廓,掷地有声。林山雪看着他阴沉的脸,心中只觉得好笑。 因何而愤怒? 初次见面,江绥对她的厌恶是□□的,是不加掩饰的,现在又这样,好像林山雪的性命对他多重要似的。 又何必如此?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江绥那张可以和顶级明星媲美的脸也在她眼中逐渐扭曲,愠怒的表情更是虚伪得令她想吐。 既然假装善良能帮助他满足心底的某种需要,林山雪不介意帮帮他。 “可是,”林山雪故意从成千上百个理由中选了一个最烂俗的恶心江绥,“他离开了我,我一个人怎么能活得下去呢?” 嘴角仍挂着笑,她刻薄惯了,笑意自带三分嘲讽,配上她说的话也不突兀,像在平静中透着玉石俱焚的绝望。 一瞬间,林山雪想到了江绥可能会有的三种反应:一种是最常见的“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可未免也太不走心了;第二种是“你只有好好活下去,活得精彩,才能让渣男后悔”,但这不符合江绥装出来的人设;第三种,也是林山雪觉得江绥最有可能选择一种,温柔的安慰,宽厚的怀抱,像他那天在医院里对小姑娘做的那样。 长着他那张脸,这件事做起来极为简单,只消随便安慰失魂落魄的姑娘两句,抚慰她刚受过的情伤,然后在趁机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大约没有姑娘能拒绝…… 然而,正如那天在医院江绥没按照她的剧本演一样,今晚的江绥也没有遂了她的愿。夜空下的江绥笑得云淡风轻,林山雪很容易在他的眼中窥见讽刺与嫌恶。 “那你的人生还真是浅薄。” 林山雪踏入社会这么多年,惯会用示弱去为自己谋得好处。人都喜欢高高在上,被捧着的感觉,即使他们并没有察觉。只要林山雪稍稍露怯,不管是学历上、工作上、家庭上,对方都会投来“你真可怜”的眼神,并在其他方面给予林山雪一些好处,也算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一种善意,只不过林山雪不把这种善意放在心上,还心安理得利用这种善意。 她用自己悲惨的身世或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学历满足了对方的虚荣心,那么在暗中收些利息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遇见江绥以前,这一招几乎无往不利。 人生浅薄,林山雪第一次在示弱之后收到尖利的评价。她听过很多难听的话,大多时候左耳听右耳出,从不放在心上,一句浅薄比起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算不得什么,当没听见就好了…… 垂下眼眸,半响,她攥着外套的手突然用力,无辜的外套被扔在江绥脚下。 “还你,你走。” 外套上沾了林山雪身上的水,扔在沙滩上立刻沾满了沙子,江绥眉头微皱,挑了一处干净的地方捡起来,再次向她伸出手,“走吧。” 林山雪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中看穿他到底在想什么,突然笑了,又在地上蹭了一把沙子,把手递给他。 第5章 “你叫什么名字? 江绥冷冷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说你没必要知道。 “我不会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走。” “江绥。” 林山雪低声重复着他的名字,撑着他的手站起来。 蓝港属于郊区,这个月又不是旅游旺季,寂寂星光下,远处尽是稀疏灯火与层层迭迭的树影。江绥穿着白色衬衫,林山雪跟在他身后,看见衣摆在空中浮动,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色蝴蝶。 可那白色蝴蝶被海水打湿,被黄沙沾染,因而又是破碎的,是肮脏的。 像江绥这个人,像世间所有的人,既美好又恶劣,既肮脏又纯洁。 但林山雪并不喜欢去发现美好,因此她只觉得人世讨厌,满目疮痍。 他们一路沉默,江绥回头看她一眼,什么都不说,转回头去。 走一段,又回头,又继续走。 林山雪明白了,这是怕她跑。她可以加快步伐,走至他身边,他也可以停下脚步,等她上前。 但他们都没有。 一前一后,似夕阳残照,似飞机划线,拖拖拉拉,久久不散。 别扭而拧巴,谁也不肯像谁低头。 走至一幢白色前,江绥停下,手放在门把手上,没按下去,回头看着林山雪:“里面有人,你……” 林山雪直直看着他,眼神沉静,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江绥皱了皱眉,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不想让林山雪多想,虽然他的确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门一打开,先传出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嘶吼,没错,是嘶吼,林山雪不会唱歌,但她觉得若是有人把歌唱成那样,和嘶吼也差不多了。 拿着麦深情演唱的男子,情至深处一个潇洒转身,看见了门口的两个人,高音顿时劈叉,萎了。 客厅内的所有人都看过来。 他们早早吃完了饭,来的人中大多是江绥学生时代的好友,即使主人不在,也并不影响他们玩乐。 五光十色的彩灯下,时间好像被按了暂停键,错愕的不仅是客厅内的众人,还有林山雪。 她理解的“有人”范围限制在两个人以内,没想一打开门会与几十张陌生面孔面面相觑。 带她这个穿着简陋、狼狈的落汤鸡回家,出现在友人面前,林山雪理解江绥会感到丢脸,但没想到,江绥不是怕他自己丢脸,而是怕她承受不住。 “外面下雨了还是你们掉海里去了?”与江绥关系最好的程鹏率先打破沉默。 为了氛围,客厅内只开了彩灯,昏暗的光线下仅能看个大概,看不出二人又多狼狈,其他人也纷纷调侃道: “突然说要出去是去接女朋友的啊?” “好你个江绥,刚才还驴我们,说什么没时间谈恋爱,这tm是没时间谈恋爱的样子?” “啧啧,你这个人……” “打上学那会儿起,我就觉得这小子腹黑,还虚晃一枪。” “赶紧上楼去换一件衣服吧,等会儿感冒了。” …… 或暧昧、或愤怒、或调笑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江绥眉头紧蹙,离得近,林山雪看见他漆黑的眼眸似乎对众人的误会感到烦躁,张了张口,却又顾忌什么,只说:“我先带她上去。” 他把林山雪带到二楼的一间客房,房间整洁,弥漫着不知道是空气清新剂还是洗衣液的味道,干爽而清澈。 林山雪许久没闻见过这样的味道,她的房间很少能晒到太阳,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偶尔还夹杂着食物腐败的气息,像生活在阴暗潮湿的阴沟里。 江绥让她坐,然后出去了。 林山雪没有动,看着落地窗外黑夜里静谧深蓝的海,听潮水撞击礁石,四分五裂,再重组,再破碎。 又想起父母出事前,她的房间也是这样窗明几净,晨起有鸟鸣,傍晚有余晖。 妈妈总是嫌她不够干净,房间里乱糟糟的,但林山雪理直气壮:“这叫乱中有序,你每次帮我收拾之后,我都找不到我要的东西!” 妈妈被气得牙牙痒,放狠话说再也不帮她收拾了。林山雪气定神闲,从来不害怕,因为她知道,妈妈总是心软的,她永远会帮林山雪收拾房间。 只要她还在。 接着江绥进来了,手里拿着迭放整齐的睡衣,放在床上。 “没穿过几次,干净的,洗完澡好好睡一觉。”就要出去。 “江绥,”两个陌生的字眼叫出来略显生疏,林山雪在心里又叫了一遍,“你刚才是嫌麻烦不想解释,还是担心——” “嫌麻烦。” 关上门,走了。 第3章 第 3 章 片刻后,林山雪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闹,隐约能听见几个兴致高昂的男声,大约是江绥说了什么,那些喧闹渐小渐消,被歌声掩盖。 林山雪拿起床上的睡衣,闻到了江绥身上的味道,笑了一下。 果如她想的一般虚伪。 做坏事不敢明说,做好事也藏着掖着。恶心,不好不坏,像烂了一半的苹果,吃,心有芥蒂,不吃,则浪费。真叫人恶心。 她把睡衣扔到床上,迭得整齐的睡衣就此散开,皱成一团。本该如此,本该如此,林山雪感到一股别样的畅快,好像她打散的不是衣服,而是扯下了江绥虚伪的面具。 第6章 为什么人总是这样?装出一副善良的样子,平白无故给人希望,然后又亲手打破,嘴上说什么我们家也不容易,我们实在负担不起多养一个人,如果你有困难以后可以来找我,这不是多一双筷子的问题……可是善良本来就不是廉价,他们在脱口而出假装善良的时候就应该明白,善良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要想起一件从前的事,记忆就像开闸放水,奔涌而出。林山雪讨厌回忆,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就像她讨厌自己,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自己溺死。 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多小时,水温凉透,她才拖着淅淅沥沥的身子爬出来。一米七的身高,胜在骨架小,穿着江绥的睡衣空空荡荡,衣服还算好,把纽扣全扣起来也能穿,裤子只好用手腕上的皮筋扎住。 她推开窗,让咸湿的海风进来,然后缩着一团,抱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远处的灯塔屹立在海浪中,灯光闪烁,照着蓝色的寂寞。 不知看了多久,楼下散场的寒暄惊扰了她。三三两两的走出来,互相搀扶,笑着,“怎么回去?”、“我送你啊”、“回头再约”……林山雪仔细听着,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在心里分辨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大半是真的,起码在说出口,对方还未作答的那一瞬间,是真的,但也仅仅如此。 林山雪雾蒙蒙的眼中又浮现出熟悉的笑意,洞察一切的刻薄与黑暗。 数着人头,大约快走光了,出来一个身着草绿色连衣裙、披着白色外套的女子,头发全撩到右侧。 她很好看,林山雪只能看见背影,但不妨碍她得出结论。 美丽和有钱一样,即使本人再怎么宣称自己普通,举手投足还是透露着“我就是有钱”“我就是漂亮”的高傲。 她与同行的人说了两句,同行的人先走,然后她站在路灯下,在等什么人,紧接着,江绥走了出来,在她对面站定。 二人在路灯下低声交谈,林山雪听不太清,后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子的情绪激动起来,左耳上的珍珠流苏耳环不断晃动,我见犹怜。 “你为什么要喜欢她啊?明明是我先来的,明明我们更般配……” 原来如此,自己冥冥中尽阻碍了江绥的桃花。是你自己不解释的,林山雪小声为自己辩解。 她看见江绥漆黑的眸子中透出几分无奈,月光在他身上流转,冷白色的皮肤在夜色中仿佛会发光,光影交错,尤衬得他脸部线条完美。 接着,那几分无奈也不见了,只剩冷淡和礼貌,“怎么回去?” “……和他们一起。”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某种期待。 “嗯,早点回去,再见。”一句话打破所有旖旎与暧昧,林山雪正愣神,忽见江绥毫无征兆的朝她的方向看来,心跳漏了一拍,急忙缩回窗帘后面。 不对,她为什么要躲?她又不是故意偷看的,是他们偏要走到她的视线范围内。 等她想明白再伸出头去,只剩绿裙女子站在原地。 岑寂的灯光下,几只飞虫围着路灯狂欢,女子的肩膀微微颤动,好一会儿,她擦干眼泪,从包里掏出化妆镜补妆,像什么都没发生,昂首挺胸走进夜色中。 被拒绝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五分钟就足够擦干眼泪重整旗鼓,但绝计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必说不够专情,不够真心。 深情也不必广为告知,真如林山雪所说,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最后收获一句人生浅薄的评价。 人生如此,说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像个天枰,巴巴保持中间状态过活,幸苦一生,也不过平庸而而。 搞极端像养了只刺猬,扎别人扎自己,平庸在这种境地下成为了大多数人追求的褒义词。 林山雪自己就是只刺猬,她宁愿身上的刺倒长把自己扎得血肉模糊,也不愿意妥协。好在她离群索居,交际对象有限,没有扎到多少人,因此没人来拔她的刺。 她看不清江绥是极端还是平庸,好像是极端,好像是平庸,好像兼而有之,又好像都没有。矛盾,是林山雪给第二次见面的江绥的评价。 他对世俗有足够的妥协,能按照世俗给予的道德标准行事,又足够冷漠,嘲讽人、拒绝人不留情面。 但依然虚伪,林山雪不愿收回第一次见面对他的评价。 门被敲响,林山雪回神,江绥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瓷白的小碗。 林山雪面前的桌子是玻璃的,碗放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黑色的袖口露出冷白的手腕,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她看见了碗中的东西。 一碗鸡汤泡饭,大半是汤,饭只薄薄的浮着一层。奶白色的鸡汤鲜香扑鼻,白嫩的鸡肉特意去了鸡皮,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多少吃点。” 说完后也不走,在林山雪对面坐下。修长的腿交迭在一起,玉雕般手放在膝盖上,江绥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海,心不在焉。 林山雪晃动瓷勺,一下一下搅着汤水,偶尔碰到碗壁,不是很想吃。想自寻死路的人大抵是没心情吃晚饭的,林山雪没有寻死,但她也确实没有吃晚饭,不止是晚饭,这一天什么都没吃。 林山雪很少吃饭,工作日还能想起来去食堂对付一顿,要是放假,就在床上躺上一整天。饥饿感一开始很强烈,能感觉到胃壁摩擦,疼痛从胃里蔓延,延伸到心脏,有一种烧心痛感,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再然后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疼痛、饥饿、外界的一切。整个人懒懒的,打不起精神,也没有力气。 第7章 等到第二天,实在饿得头晕眼花,林山雪就给自己泡碗面,后来连泡面也觉得麻烦,索性囤了几箱饼干,无甚滋味,仅能饱腹。 吃饭和活着对于她是一样的,可有可无。活着固然可以,不过是睁眼闭眼,对前一天、过去二十多年的机械重复,死了当然更好,长眠不起杜绝所有麻烦。 她不会特意追求活着或者死去,一切随心、散漫。 瓷勺再一次擦碰碗壁,江绥的注意力从窗外拉回,盯着林山雪搅动汤匙的手,沉默一阵,然后说:“再不吃就凉了。” 放下汤匙,指尖触碰到碗壁,温度正好,手好像就黏在碗上,舍不得移开。很多年没有人催过她吃饭了。 十四五岁把自己关在房间,滂沱的大雨敲得雨棚劈里啪啦响,妈妈在厨房声嘶力竭的叫吃饭了。林山雪带着耳机,声音开到最大,源源不断朝耳廓倾倒嘶吼出来的反抗与乱七八糟的自由。怪异、嘈杂、烦躁、闷热,像要把所有不满所有情绪都从音乐中倾泻出来。林山雪跟着节奏晃动身子,青春期自以为是的忧郁在身体里四分五裂。 然后门被愤怒撞开,一把扯下头上的耳机,妈妈还拿着锅铲,怒目切齿地大吼:“你聋了?叫你吃饭呢!去拿碗筷!” 那时与父母的矛盾在于,他们总是要在不适宜的时间叫你去干别的事,非去不可,不去就一声接一声的叫,叫得心烦、叫得躁动。 林山雪快气死了,又不敢撒气。吃饭什么时间都可以吃,晚吃甚至不吃一顿又不会死,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叫出去,说不通,只能对着空气挥拳。 现如今再回顾,只剩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唏嘘。一句话被用得多了,再说出来未免烂俗矫情,可如果用得不多,林山雪也记不住它,况且,她也找不到更准确的诗词来形容她的感受,只能沿用。但情绪本来就是矫情的,写诗的人矫情,用诗的人矫情,回忆最矫情。 于是把手从碗壁上移开,直视江绥,“你不关心我吃不吃饭,却要守在这儿看我吃,你也不关心我是死是活,却一定要带我回来,为什么?” 她的目光直白而□□,看得江绥头疼,伸手去包里摸烟,他不常抽,买一盒能装十天半个月,摸了空才想起上次买的烟傍晚葬身于大海,也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我不关心你吃不吃饭饭,为什么还要守着你?我不关心你的死活,为什么要救你?”江绥曲着手指,不间断地敲击膝盖,把问题抛回去。 林山雪弯了弯嘴角,看着他不说话,守着她吃饭、救她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种,并不一定就是他提出来的那两种可能。 江绥蹙起眉头,眼神无奈看向窗外,“就当作是一次陌生人的善意不好吗?”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眼底漫起一股隐秘的兴奋,林山雪说:“你要是换一个理由我也懒得追究,可我就是讨厌有人用善良当幌子来掩盖真实想法。” 江绥挑眉,指间的频率慢下来,似在考虑,“真要刨根问底?” 林山雪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凌晨十二点。 海鸟绕着闪烁地灯塔飞个不停,沙哑的叫声此起彼伏。林山雪趿着一双脏兮兮的帆布鞋,怀里抱着还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看着身后紧闭的大门,耳朵里回荡着江绥关门前最后一句话。 “睡衣送你了。” 第4章 第 4 章 从来都是自己把别人气得气血翻涌,无话可说,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林山雪不知道用什么反应面对。果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她在信息茧中太久,忘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她就住在蓝港,离这儿不远,半山腰上,下午没带手机出来,黑灯瞎火走回去,明天十有八九上社会新闻。上社会新闻倒也没什么,就是不体面,死后还被陌生人评头论足。林山雪生前不是个体面人,死后想稍微体面一点。 在焚尸炉里烧个面目全非,人生所有经历化成一把灰和几个烧不烂的硬骨头,再一股脑全倒入大海,或是成为养料,或是被鱼虾吞食,或是就飘在海面上,追着落日往天涯海角去,真他妈至死也浪漫。 这就又想远了,她遗嘱都没立,别人都不知道她想海葬,就算立了遗嘱,能帮她撒骨灰的人也还没找到,再往近处说,她连焚尸炉都没进……好在这事儿也不着急,能往后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怎么让江绥把门打开,好让她回去把那碗凉得彻底的鸡汤泡饭吃完。 刚才人递到她面前她不吃,现在被赶出来又想着,林山雪也觉得自己贱,但是没办法,所谓当时只道是寻常,不过印证一句歌词,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可见百年来人类的困惑遗憾都是一样的,没有多大进步。但若让30分钟后林山雪穿越回30分钟前告诉过去的自己,你要珍惜这碗鸡汤啊,以后喝不到了,30分钟前的林山雪只会大骂30分钟后的林山雪傻逼。 拍了拍门,试瞧这门结不结实,能不能一脚踹开。又想如果自己一直敲门或是往玻璃窗上扔石头,江绥会不会开门放她进去。 应该是不会的,看江绥刚才赶她出来那强硬,估计会报警送林山雪去局子里呆一晚,如此一来,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的路也被堵死了。 二楼客房的窗户没关,要是她有力气,院子中又恰好有棵歪脖子树,她就刚好可以爬上去,但可惜的是,力气和树她都没有。 第8章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林山雪再一次对这句至理名言有了深刻的认识。只好再回沙滩上躺一夜,如果江绥不带她回来,她大概也会在沙滩上躺很久很久,运气好被第二天的朝露冷醒,运气不好被路人叫起来,现在再回去就是让一切回到原点。 可惜现在没有日落,只能与大海无边无际的忧郁相伴。 在犹豫,在踌躇,身后的门忽然打开,江绥裹着暖黄的灯光站在门内,神色冷淡,头发丝却染上灯的暖,金灿灿的一层,退开半步,“进?” 赶她出来前,江绥说想法并不重要,只要结果是好的,林山雪说她不需要不纯粹的善意,瞎恶心人。江绥让她回去是担心她,还是害怕她出事带来不好的影响,这样的想法刚冒头就对上江绥看不出情绪的眼,硬生生压下去。 闪身跨进门内,进入安全区,笑眯眯地问:“有没有兴趣在院子里种棵歪脖子树?” 江绥自然不会理会她的胡言乱语,盯着她脚上的鞋,没温情两分钟就开始嫌弃她的鞋脏了,虽然她的鞋确实脏,但林山雪换鞋的时候仍有些愤愤不平。 鞋跟着她进过海,放在不合脚的拖鞋内是解脱,海边风大,比别处冷些,脚趾发红,不自觉往拖在地上的裤腿里缩。 “饭在餐桌上。” “可我想去客厅里吃。”话没过脑,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像在撒娇,可他们不过第二次见面,连熟络都算不上,而林山雪早在父母过世后就丧失了撒娇的权力。 江绥没让,林山雪还在心惊自己的反常,没和他争,拖着步子去了餐厅,背影看着可怜,像父母不给买玩具的小孩儿。江绥不由想起堂姐家的小外甥,七八岁的年纪狗都嫌,吃饭吃药都得求着他,要先讲好条件,吃一碗饭看一集海绵宝宝,打完针要给他买钢铁侠,每天都按时刷牙所以可以吃糖。上次见面因为忘记给他买约定好的冰淇淋,小朋友一天没理他,晚上又抱着枕头敲他的门,说要和他一起睡…… 小孩做这些事无伤大雅,还显得可爱,放在林山雪身上……思绪转了又转,江绥没察觉他眸子里仍噙着笑,没散去。 不抱希望去摸碗,温的,比刚才还烫,温度从指间传来,似乎连脚底也不冷了。刚才想着吃两口意思意思,现在觉得两口不够,能吃上五口。 江绥再过来,汤几乎喝完,饭吃了一半,鸡肉一点没动。 林山雪的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白,眼睛是浅灰色的,像蒙了一层细纱,使人看不真切,眼皮懒懒的耷着,只有遇到感兴趣的事时,空洞的眼睛才会放出一丝并不明显的光亮。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丝绸般的长发散在腰间,清清冷冷,独具少年感。 而少年感其中一个关窍在于,足够的瘦。 江绥把装着感冒冲剂的杯子放下,看见她仿佛一捏就能捏碎的手腕,皱眉道:“再吃。” 林山雪依言又扒了几口饭。 江绥清冽地声音再次传来,“继续。” “……” 最后一小碗饭几乎被她全部吃完,只剩下几块鸡肉,可怜兮兮的被咬了一小口就再也没动过。 放下碗时还偷偷去看江绥的眼色,见江绥没有制止,才放下心,否则再让她吃下去,她保不准会把刚才吃的都吐出来。 江绥把感冒冲剂推给她,林山雪扬起眉毛,心想这人未免也太得寸进尺了,她已经妥协把不想吃的饭吃完了,还要强迫她喝药,她绝不会妥协第二次! “把碗和杯子洗了,晚安。”转身之前,江绥不知从哪变出来一块巧克力放在桌子上,给谁的不言而喻。 决不妥协的话犹在嘴边,被四四方方的巧克力堵回去,包装上是外文,林山雪看不太懂,拿着巧克力翻来覆去,看不出来江绥是会随身带糖的人。 “什么嘛?哄小孩子吗?”小声吐槽,颇为嫌弃地把巧克力扔出去,眼睛忍不住往那边瞟,跟谁较劲儿似的,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收回视线。 看看杯子,看看水槽,又瞟了一眼巧克力,算了,跟甜甜的糖有什么好过不去的? 仰头把药喝了,可算有理由去吃糖了。迫不及待地拿回来,剥糖纸的时候格外小心,怕撕烂,可撕烂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也知道,就是不想撕烂。 把糖纸碾平,巧克力放在口中,咬断,再吮吸。飞扬的眉毛顿时紧皱,五官拧在一块儿。 “妈的,比药还苦!” 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时全忘了个干净,窗外黑压压的一片,大海被暴雨侵袭,狂风卷着巨浪,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一切。江绥拿起手机,凌晨五点,睡梦中收到条台风预警的短信,检查了一遍微信,没有医院相关,闭上眼睛想睡个回笼觉,意识随着窗外的暴雨越来越清晰,只好起床。 从卧室内出来,客房的门关着,料想林山雪还没有起床,她眼下有一圈明显的青黑,看着就不像会早起的人。先去厨房给自己煮杯咖啡,途径餐厅看见餐桌上还放着一碗一杯,干净,却没放在橱柜里,像在示威,但又不彻底。 于是了然,漆黑的眼中有了笑意,是昨晚故意逗人的代价。也不是成心的,短期内没有见小外甥的计划,身上只有工作间隙充饥用的黑巧。把杯子和碗放回原处,想到林山雪昨晚有气没地方撒,还要把餐具洗了,又笑了,不是成心的也成了成心的。 第9章 端着咖啡去客厅,电视机亮着惨白光,照着沙发上虚虚的人影。放的是一部烂俗的青春片,评分不过3分,集恋爱、吵架、堕胎、撕逼、出轨、分手于一体,上映的时候被骂的狗血淋头,观众大呼我们的青春不是这样的,江绥没看过,但也听说过这部片子的大名。 沙发上的人注意力也不在电视上,看着窗外的暴雨、狂风、海浪发呆。 林山雪衣衫单薄,双腿抱在胸前,头发零乱,缩在沙发上的一个角落。听见江绥的脚步声,转头过来看他,那一眼,破碎、阴暗、幽深、无可救赎。 比昨晚还憔悴,仿佛回到他把她救上岸的那一刻。 江绥这才想起来,这个人是他救回来的,因为被抛弃刚寻过死。怎么就忘了呢?是昨晚质问他时表情太灵动,是与他置气时太活泼,是他不关心林山雪为什么寻死。 “睡不着?”江绥低声问。 林山雪恹恹收回视线,没看窗外,看向电视。电影正放到男女主第一个狗血误会,一句话能解释明白的事,硬是演了三分之一的时长,仅听男女主在雨中对峙时的争吵、哭泣,江绥就不由皱起眉头。 有些烂片,听男女主念台词都是折磨。 “怎么挑这部?” 沉默,长久的沉默,正当江绥想把空间留给她,端着咖啡上楼时,他听见林山雪风马牛不相及地回答。 “评分里有三个五星。” 再烂的片子都不乏有人给满分,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怎么了?” “我想看看我会不会是第四个。” 第5章 第 5 章 心跳的声音好大,呼吸声也烦人,肠胃在蠕动,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后来下了大雨,有雷声,有闪电,大海咆哮,树被得吹骤响,好像在哀嚎。林山雪能感觉到身体很疲惫,眼睛布满红血丝,酸疼,眼球要炸了一般,但思绪却在狂风暴雨中飘摇,不肯停歇。 如果引发一场海啸,海水灌进呼吸道,想和蓝鲸一起生活,深渊的孤独,叫声传遍海底,你能不能听见我的声音。脑海中不停重复日本作家的诗,如果我的孤独是鱼,它是如此巨大而狰狞,连鲸鱼也会避之不及;如果我的挫折是鱼,那它是如此的悲痛和滑稽,江河湖海都再无栖身之地。没有人听见,没有地方容纳,没有人要我,离开,抛弃,像溺水一样疯狂汲取氧气。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黑夜的土壤中肆意生长,离不开的海水与窒息,每晚都一样,失眠,焦虑,恐惧日出,但又疯狂期待日落。要结束,不要开始。 然后开始流泪,不知道为什么而哭,难过,像把心脏揉碎。是的,连难过也空洞,没有出口,这世上竟然找不到事情让她难过,于是只能归结于日落结束了。 电影是在刷手机的时候看见的,所有人都愤怒,字里行间仿佛键盘在冒火,零星几个好评,少得可怜,岁月静好,像在两个世界。如果它真的烂,也有人欣赏,那我呢? 没有比她更糟糕的人了。 又开始烦躁,使劲扯舍不得剪的头发,他们都说她头发好看,头发好看,所以就一直留着,但再也没有人说了,为什么不说?是不好看了吗?全扯了吧,不如全扯了。 想用枕头捂住自己,把这些想法按死,在枕头下摸到迭好的糖纸,像摸到一根救命稻草,是苦的,苦到哭,但是还有人愿意给她糖,应该庆幸。 把糖纸展开,盖在鼻尖,还有巧克力的味道,继续哭,无声的。海浪、暴雨、狂风、心跳声、呼吸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思绪安静下来,又后悔,不应该一口气吃完的。 这会不会是她的一场梦?根本没有江绥这个人,梦醒她还在一步一步走入海中,或是躺在沙滩上,被潮水冲刷。突然睁开眼睛,不在她的房间,这是江绥家,不是梦。 那么,明天醒来江绥还在吗?这幢房子中生活气息不浓,他应该不常住在这儿,他是医生,医院离这里很远,明早他就会离开吗?还是已经离开了? 林山雪再也躺不下去,鞋都来不及穿,跑到江绥的卧室,房门紧闭,她想敲门,不敢。跌跌撞撞下了楼梯,险些踩空,去检查门口的鞋柜,鞋子还在,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想把他的鞋藏起来,也许会被骂,也许江绥会生气,也许会再一次把她赶出去。 还是算了。打开电视,关小声音,林山雪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想法,找一部烂片,看自己会不会喜欢,江绥理解不了。五分钟看完一部电视剧,三分钟看完一部电影,江绥想象不到,在这样追求效率的社会氛围下,还有人会故意找一部烂片来检测自己喜不喜欢。 问她:“那你会是第四个吗?” 林山雪缓慢地看向他,眼神在思考,没有理解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大脑惊人的迟钝,过了一会儿,迷茫的眼神逐渐清晰,笑着,却比哭还难看,“不是。” 江绥没有接话,电影还在放。林山雪头晕目眩,有点想吐,看不进去,窗外的雨小了些,风声也没有那么可怖了,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我要回去了。”声音很轻,浮在半空中,像是要证明什么,补充道,“我没有带手机出来,也许……也许有人会找我。”没有人,她知道的,没有人会找她。 第10章 头更晕了,电视的光越来越刺眼,看不清画面,她一手捏着糖纸,一手死死抓着沙发。察觉到江绥走近,是来掰开她的手的吗?林山雪迷迷糊糊地想。 额头覆盖上一片凉意,混沌的大脑中流过一缕清泉,江绥的声音飘渺而不真实:“你发烧了。” “发烧了啊,”喃喃重复,蓦然睁大眼睛,抓住江绥的衣角,莫名委屈,“我、我昨晚喝药了!” “没怀疑你,”江绥拿开手,在沙发附近看了一圈,“拖鞋呢?” 沙发上的人显然不在状态,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靠着抱枕就要睡去。江绥叹了口气,俯身抱起林山雪,比预想中轻得多,轻轻颠了颠,怀中的人似有所感,嘤咛了一句什么,江绥没有听清。 夏季到来前的天气就是如此,某几天热得让人感叹今天的夏天来的那样早,刚换上短袖短裤,倏尔冷下来,搅得人不上不下。 空调在呼呼的吹着热风,林山雪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余温还未散尽,仰头全喝了,除了额头上有少许清凉,埋在被子里的身体汗涔涔一片。 窗外乌云低垂,细雨斜斜,听不见什么声音,湿漉漉的黑树枝与红色塑料袋搅在一起,昭示狂风暴雨后的狼藉。林山雪没有手机,阴暗的天色辩不明时间,闷热的空气和无处躲藏的黑暗不断向她压缩,无端生出一种被抛弃的剥离感。 环顾四周没有找到空调遥控器,她又开始烦躁,忍下想砸东西的冲动推开落地窗,大量冷风灌进来,细雨打在她脸上,连同情绪也被降温。林山雪不能忍受闷热,即使是在冬天,也坚持不用任何取暖设备。 “你在干什么?” 江绥守照顾她半天,又是给她测体温,又是用酒精给她降温,好不容易体温恢复正常,出去热个饭再回来的功夫,就看见林山雪站在窗前,宽大的衣服灌满冷风,长发在空中缭乱,似乎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 林山雪听见声音回头看他,睫毛颤了颤,失焦的视线慢慢聚拢在江绥身上,像枯木逢春,像春雪消融,死寂的眼神亮起,重回人间。 那些没由来的闷热、烦躁、压抑好像都找到了出口,因为江绥冷冰冰的一句质问烟消云散。 不是她一个人。 但是他在生气,林山雪很容易在江绥身上读到这条信息。垂下眼眸,鹅绒般的睫毛遮住眼中少的可怜的光亮,也不看江绥了,一言不发地爬回床上,用被子捂住头,闷闷地说:“你出去。” 回应她的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分明是她不理江绥,是她叫江绥离开的,等江绥真的走了,她又控制不住的难过。从被子中钻出来,窗户和空调都被关了,昏暗的房间安静的吓人。 因着雨变小,沙滩上出现几个衣着单薄的年轻人,腾空双手,任由风吹在他们身上,然后他们逆风而行,被吹回去,又走……林山雪看见他们开怀大笑,看见他们湿漉漉的头发。她觉得他们真讨厌,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灯突然被打开,林山雪猛地从床上坐起。江绥把餐盘放在桌子上,简单的三菜一汤,菜色偏清淡,看着床上呆愣地林山雪,不咸不淡地说:“起来吃饭。” 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还给我准备饭菜?为什么要对我一个烂人这么好?我根本配不上你的照顾,我甚至不配活着…… 林山雪感觉自己的心脏破开一个口子,滚烫的鲜血从中流出来,传遍四肢白骸,双手捂住眼睛,她几乎控制不住的想流泪。她知道她应该顺着江绥给的台阶下床吃饭,她知道她应该谢谢江绥所作的一切,但那些糟糕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往外冒,快把她湮灭,于是把手放下,双眼通红的盯着江绥。 “你好烦,我不是让你出去吗?能不能别管我?滚啊!” 江绥站着不动。 林山雪又吼:“滚啊!” 第6章 第 6 章 江绥本科毕业多年,很多不属于他研究方向的课程内容都忘了个大概。他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了几个字母,即将按下搜索时顿了一下,退出浏览器,关了手机。 被赶出来后他去看过林山雪几次,放在桌子上的食物一点没动,林山雪侧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宛如死水一般沉寂,乌云与潮水倒映在眼中,漫起浓稠的雾气。 端着早已冷掉的食物退出来,不打算再进去。 浮于表面的关心即可,更多的就越界了,江绥不喜欢和非必要的人建立过于亲密的关系。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带林山雪回来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在一生中做出的诸多决定,大多是一时冲动而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带林山雪回来也是,昨晚给她开门也是,林山雪自杀也是……都是一时冲动,等那股念头过去,也就烟消云散。 他带林山雪回来,属于多此一举。 难得的假期被同学聚会和林山雪搞得一团糟,先是“你都多少年没来参加过同学聚会了?是不是功成名就就不把我们这些老同学放在眼里了”的难以拒绝,然后是身为一个医生的职业坚守……江绥按了按了太阳穴,黑屏地手机震动了几下,要么是学生,要么是同事,他闭上眼睛,觉得很累。 第二天江绥又去了一次客房,林山雪还活着,保持昨天的状态,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对不请自来的他视若无睹。 第11章 江绥没有再管她,随便吃了一点东西,按照本来的计划,吹风,看海,读书。临近傍晚,他打开手机回了几条工作消息,静坐了一会儿,离开书房去做晚餐。 没有吃东西,又在床上躺了太久,林山雪起来时眼前一片漆黑,缓了好久才缓过来。没有下雨,窗外仍旧阴沉,远处,厚重的乌云与幽深的海之间破开一条口子,林山雪从中窥见落日熔金的绚烂,以及台风后温柔。 当不好的情绪像火山爆发喷涌而出时,所有原因理由都不重要,她忘了这两天为什么沮丧、烦恼,只觉得自己被黑水吞没,下一秒即是末日降临。 走下楼梯的步子略显虚浮,仍挡不住心情在逐渐好转,尤其在闻到厨房传来的香味时,连血管里的血液都在起舞。穿着白色条纹衬衫的江绥正在料理台前处理食物,他把袖子卷上去,露出健壮的小臂与黑色表盘的机械表,腰间系着没有一丝污垢的围裙,林山雪觉得那围裙唯一的作用就是勾勒出江绥精瘦有力的腰身。 他拿着精致锃亮的刀具处理牛腩,神情专注的像在进行一项手术,却比手术时多了一丝享受与悠闲。窗外有人在拉大提琴,平和低沉的音乐让林山雪想起山峦、草地、河流,还有江绥低头时的寂静。 林山雪乐意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但这次她没有打扰江绥,悄悄地离开厨房,走出大门。 她的心情就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时而跌入谷底,时而雄踞山顶,大悲大喜,只有聚焦于落日的那一瞬能忘记其它,获得片刻安宁。很奇怪的是,刚才看着江绥做菜她好像感受到生命中另一种静谧,类似于蝴蝶亲吻一朵花、蒲公英的种子落在湿润的土壤里的静谧,让她不忍心破坏。 江绥把处理好的牛腩放入砂锅,倒入红酒,窗外的大提琴声刚好停住。炖牛腩需要等待,江绥洗干净手,解开围裙,不打算错过今天的落日。 路过楼梯,往楼上看了一眼,没有停顿,换鞋出了门。 密密麻麻海鸟在黑色的海水上盘旋,灰扑扑的翅膀在空中展现优美的弧度,叫声络绎不绝,在空旷的大海上有一种萧索悲壮的美感。 铮的一声,大提琴再次响起。 像远古传来的低吟,像在漫长光阴里的徘徊回响。江绥寻声而去,一个长发的男人背着琴盒站在一旁,林山雪占据主人的位置,指间在琴弦上跳动,她偶尔低头看琴,偶尔凝望大海。 巴赫的曲子从深处来,和着鸟鸣,浮动于浪花之上。江绥有时在琴音中听见世间万物,有时又什么都听不见。 曲子接近尾声,盘旋的海鸟仿佛收到指令,收束翅膀,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俯冲入海,砰的一声,浪花跃然而起,残酷而壮烈的生命之美将琴声推向最后的高潮。 路人惊诧于这一幕,看向林山雪的眼神更加复杂,尤其是大提琴的主人,已是热泪盈眶。林山雪却没有任何表示,她的眼神依旧淡漠,直到最后一个音节拉出,琴声克制、平稳,像神明从空中俯瞰一切。 江绥的视线几乎不能从她身上移开。 曾有研究者提出一个人想要自杀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需要逃避或缓解无法控制的情绪和想法,二是渴求与其他人沟通或者能够深刻地影响他人。不管是哪个原因,在江绥看来都是失败者的自我逃避和自我满足,江绥憎恨逃避,厌恶死亡,他甚至不能接受病人抢救无效在他手中离世,更别说是自杀。 与其说浅薄是评价林山雪的人生,不如说是江绥借由评价林山雪的人生表达对她的行为的厌恶。 但是在刚才,借由巴赫的大提琴组曲,他似乎对林山雪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悠扬的琴声中有一种跨越生与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平淡。 能拉出这种音乐的人为什么会为了男朋友的离开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林山雪把琴还给主人,转身看见沉浸在思绪中的江绥。四目相对,江绥惊醒,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回想起灶台上炖着的牛腩,收敛了神色。 “吃饭了。” 犹如一潭死水的眼睛骤然亮起,比晚霞珣烂的笑容在江绥眼中绽放,林山雪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黑发在身后轻轻飘动,晚风掠过江绥的耳廓,他听见林山雪带着笑意的声音。 “喂,江绥,一起玩吧?” 玩这个字有很多定义,可以解释为玩耍、戏弄、赏玩等多种意思。在当下的语境说来,它过于暧昧。江绥不知道林山雪是想邀他成为伴侣,还是只是一句表达的友好的托词,或者夹在二者中间,像小孩子似的,交个朋友。 但无论如何,第一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他想答应,不管林山雪想做什么。 称得上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存在了一秒,理智重新接管大脑。江绥垂下眼眸,转身,“别开玩笑了。” 冲动之所以是冲动,就是因为它什么都不代表,只是一时兴起、失去控制的表现,它就像是通往错误选项的快捷方式,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与悔恨。 但林山雪明显不这么想,她在江绥身后旁若无人地大叫:“我没有开玩笑,我们试试?” “真的!” “在一起吧!” “江绥!” 第7章 第 7 章 林山雪和司机老张坐在宿舍楼后面的石头上,看着山下的汪洋大海发呆。 第12章 没能吃上江绥精心制作的晚餐,三天前她再次被扫地出门,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次她连江绥的睡衣都没得到。 老张深深吸了一口烟,眉头呈川字型,缓慢吐出白色的烟圈。林山雪心情不佳是常有的是,她会因为闻到难闻的气味,几个人的吵闹,甚至踩到一颗石头而气上一整天。老张则不同,他话少脾气好,如果在这儿遇见他,那就只有一件事,就是他老婆又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在殡仪馆工作说出去十有八九遭人嫌,找对象更是难上加难,眼瞅着快四十了,老张通过相亲匆忙找了个人结婚。 结婚前说的好好的,不介意他的工作,可结婚后,尤其是有了孩子后,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不顾家、没时间陪孩子、孩子的学习、遭人嫌弃……不外乎就是这么点儿事,林山雪在殡仪馆听过太多。 老张发喜糖那天人人都祝老张新婚快乐,只有林山雪幽幽调侃了句“从殡仪馆到入坟,一步到位”,人人痛斥她,说她说话不看场合,尽给人添堵。 事实证明,所有人都对老张结婚后的情况心知肚明,但只有林山雪说了实话。 放在平常,林山雪肯定是要幸灾乐祸刺老张几句,这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刻,但今天她实在没有心情。 六七岁的时候,一种可以和小朋友对话的仿真娃娃横空出世,一打开电视就能看见铺天盖地的gg。林山雪一天看十几次gg,心动不已,求着她妈给她买。 从一开始的哭闹到后来的不吃不喝,最后说要离家出走,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妈实在拗不过,给她买了,也就新鲜了三天,三天后连娃娃头在哪都找不到了。 以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件证明,林山雪喜新厌旧的脾性由来已久,更重要的是从小时候开始,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不择手段弄到手。 江绥如今在她心中所处的地位,就和仿真娃娃一样。也许到手后两三天就厌了,但她一定要弄到手。 老张抽完最后一根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苦大仇深地问身边的人:“你今天怎么不说话?” 林山雪按着锁屏键,手机屏幕一会儿熄,一会儿亮,闻言懒懒抬起眼皮:“这么想找骂?” 老张摇摇头。 “是不是觉得我说话虽然难听,但却格外有道理?” 老张神情认真地看着林山雪:“你骂我,我就把所有错怪在你头上,等下班我才能高高兴兴的去接我老婆。” “……” 合着我还成你们家改善家庭关系的工具了是吧? “我说,大家都知道结婚痛苦,为什么还上赶着结婚?”老张在殡仪馆工作的年头比林山雪还久,林山雪知道的东西,他不可能不知道。 老张低头看了看手机壳上妻女的照片,病床上的女子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倦容难掩眉眼温柔。粗粝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梭,温柔得能滴水的眼神放在胡子拉碴的糙汉脸上,林山雪后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半响,老张收回恶心的眼神,瞪了林山雪一眼,粗声道:“谁痛苦了?老子就喜欢加班的时候听我老婆在电话里骂我,管得着吗你!” 啐了一口,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头也不回的走了。 “……” 这操蛋的世道,你不骂人就只能等着被别人骂。 呵。 林山雪恨恨收回视线,有人打电话了不起吗?她……她翘班的时候也有老多电话打给她了。 打开手机,烦躁地左右滑动屏幕,无意间点到了语音助手,机械的女声亲切询问,林山雪不由想到那个身首异处的仿真娃娃。 gg夸大其词,所谓“可以对话”,是只能问提前设定好的问题,否则根本得不到响应。从满心欢喜的收到礼物,到弃如敝履,深究根本,不过还是实物与gg不符,期待感没有被满足,被喜新厌旧并不无辜。 江绥不一样,林山雪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徒有其表的烂人(别误会,并不针对他,林山雪觉得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是烂人),但事实证明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烂。年轻的时候总在纠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近来发现所有人都活在虚假的真实中。老张活在家庭的梦幻泡影中,人们活在他们喜欢的真相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被人相信的就是真实。 又想起第一次被赶出来那晚江绥说的话,想法不重要只要结果是好的,林山雪依然想反驳,却不免心虚,她贪恋江绥并不纯粹的照顾,她想要更多,想更进一步。无关情爱,就是想要拥有,疯狂的想要。 可白白在人家里住了两晚,居然手机号都没搞到,可谓是一败涂地。 “我就知道你又在这儿偷懒!” 林山雪回头,周晓岚气喘吁吁的朝她跑来。虽然人手不足的时候他们什么工作都做,但表面上周晓岚和她一样,都是遗体美容师。她今年二十来岁,圆圆的脸上有两团喜庆的高原红,见家属的时候少不得用粉或口罩遮住,私下里大家都喜欢和她在一块儿,讨个吉利。 “还坐着?莉姐找你呢!”眼睛圆鼓鼓的瞪着,配上一张婴儿肥的脸毫无说服力。 林山雪收起手机,起身对着大海伸了个懒腰,黏黏糊糊的海风吹散她眼中的郁气,再看向周晓岚时又是懒洋洋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急什么?人都死了,着急有什么用?” 第13章 快到燥热的夏季,早有夏蝉按捺不住提前叫响,殡仪馆的旺季也随之来临。 刚送来的是位独居老人,下楼买菜把头摔出一个大窟窿,身上多处骨折,当场死亡。与林山雪一同处理尸体的还有一个新来的实习工,叫段意,刚满20岁,还没毕业。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鲜血淋淋、脑浆四溅的尸体,冲击力非凡,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吓得冷汗直冒,不敢靠近。 林山雪一脚踢在段意的小腿上,让他别挡路,段意顿时一蹦八尺高,捂住嘴才没叫出来。她不喜欢带新人,又菜又麻烦,忙帮不上还添乱,但看菜鸡被吓得鸡飞狗跳总是令她感到开心。 “你去把他身上的血迹擦干净。” “我?”段意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的鼻子。 林山雪又踢了他一脚,“不是你还是我啊?快点。” 段意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心里有些委屈。 李主任第一次带他去见林山雪,林山雪低着头,段意看不清她的脸,直至李主任叫她了一声,她才施舍般的抬头看了段意一眼,然后又垂下去。 只那一眼,段意浑身战栗,如遭雷击,她就像迷雾中走出来的少女漫冷美人,淡漠、疏离、高傲,但又在众人没有察觉的地方留有不为人知的温柔。 这几乎就是段意最喜欢的动漫女主形象。 相处了几天后,段意觉得他是疯了才会觉得林山雪是冷中带柔的女主。 她完全就是一个不在乎别人感受、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不尊重他人生命、不敬畏死亡的反派! 就像刚才,林山雪看见他害怕竟然在尸体面前笑出来,别人实习都有温柔细心的前辈指导,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困难模式? 段意心中愤慨万分,冒着今晚做噩梦的风险,强忍着不适清洗消毒,一结束就抛下工具跳出十米远。 还没顺畅的喘口气,就听林山雪在身后不屑的啧了一声,事关男人的尊严,段意当场炸毛,却见林山雪毫不避讳俯身贴近尸体,一时如鲠在喉。 老人的头上摔出一个窟窿,需要用特殊的材料一点一点填补,再贴上假发,才能恢复如初。 找不到插话的机会,段意扶墙挪到角落,背部有了支撑点,虚软的小腿恢复了知觉。没有带手机进来,空下来就无事可做。 林山雪正拿着镊子把伤口里的碎骨挑出来,不可避免地翻到血肉。段意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红彤彤的一片。 “呕。” 他急忙捂住嘴,靠着墙蹲下,目光涣散,仿佛林山雪搅弄的是他的大脑。 这怎么能忍住不想吐的?段意难以置信地往林山雪脸上看,企图找到一点动容。 她对段意的反应毫无知觉,神情非喜非悲,眼神沉静而专注,隔绝了外界一切干扰。就像一幅画,段意心中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片刻后又觉得对尸体不敬,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他的胡思乱想干扰不了林山雪,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段意的视线在林山雪身上停留的越来越久,不安的心脏随着尸体一点点被修复,缓慢而坦然的平静下去。 生还是死在这一刻变得没有意义,残破的身体在林山雪手下重新焕发生机,像是睡着了,只要轻轻唤一句,老人就能睁开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 段意怔了一怔,觉得眼睛酸涩的厉害。 等处理好一切,老人的女儿才匆匆赶到。 她在外地上班,因为出差得以回家看看母亲。出差前一天女儿打了电话告诉母亲这个消息,结果老人不知是太兴奋了还是怎么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给女儿打了很多个电话,问她明天几点到?要吃什么菜?要不要他去车站接她?又让她注意安全。 女儿本来就被这些接二连三的电话搞得心烦意乱,再加上因工作失误被上司说了一句,烦上加烦。再次接到母亲的电话,女儿忍无可忍,对着听筒吼了一句:“妈,你能不能别烦我?” 没想到成了她们母女之间最后一句对话。 女儿踏入殡仪馆,先感谢了工作人员,又冷静地和工作人员讨论了丧葬用品与事宜。先来的亲友们看见她,悄悄擦干眼泪,不敢在她面前哭,女儿假装没看见,笑着与他们拥抱交谈。 一切处理完毕后,女儿才提出要见母亲。 老人安详的躺在棺椁里,女儿仿佛怕吵醒母亲,用很轻的声音说:“妈,我回来了。” 段意站在旁边,鼻子一酸。 “妈,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真的回来了。”她把声音放大了一点,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妈……”她再也说不下去,攀附着棺椁跪下,泣不成声,“妈,对不起,对不起……” 林山雪只听了两句就退了出去,趴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迎面吹来咸湿的晚风,周晓岚也刚结束工作出来,看见她一个人在这儿就问:“段意呢?” 林山雪嫌弃的往后瞟了一眼,“在里面哭成猪头。” “……”周晓岚推她,“能不能对新人友好一点,谁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 林山雪不以为然:“我就不是。” “你是一般人吗?”周晓岚白了她一眼,“亲爹亲妈死在面前,你估计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风吹落一片云,荒凉的暮色填满空荡的走廊,林山雪逆着光,成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她轻轻一哂,看着渐渐沉没的太阳。 第14章 “那你还真是了解我。” 第8章 第 8 章 时常在网上看见太宰治写在《斜阳》里的一段话,林山雪很困惑。 小众爱好变成大众爱好就失去了原有的自命不凡与清高,富有哲理的话广为流传,似乎其中的内涵也因此流失。林山雪困惑的不是话本身,令她感到困惑的是各种各样的人。 广为流传的前提是触动了心灵,是激发了某种能引起人们共情的情感。 林山雪困惑的点在于,既然从一部六万字的小说中扣出一百个字,在网络上流传到以至看见都想吐的烂俗程度,为什么不管是在在线还是线下,她从来没见过有人依照那句话的内涵去理解或是解释他人呢? 十几个人挤在一个空间,即使大多数人都坐在窗边聊天,林山雪一人占据大半空间,她任然感到窒息。昨晚刚爆出来最近热播剧集女主演方之语的黑料,今天众人聊天的内容全都围绕那位女星。 比起每年评选的感动人物,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女星更容易引发众人的激情讨论。人与人之间天然抱有恶意,接受诋毁一个人的消息比接受赞美一个人的消息容易的多。 林山雪趴在桌上,衣服上的帽子遮住她整个脑袋,没有作用,心灵上得到一点安慰。 踩着高跟鞋的急切脚步声,所有嘈杂戛然而止。林山雪没清净两分钟,就听赶来的李雅莉道:“小周,你跟老张去一趟上清大学附属医院。” 周晓岚刚想答应,就见大清早就趴在桌上装死的林山雪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去!” 椅子发出刺啦一声,所有人都被她的架势震惊到,不可置信的眼神游离在她身上,周晓岚顿了顿,“你刚才……是在骂人?” 字正腔圆的两个字,甚至还因为过于激动而破音,被她这么一说纯纯成了没有意义的感叹词。无怪她会作此联想,林山雪主动要求工作比六月飞雪还罕见,起码六月飞雪在折子戏里出现,而林山雪主动工作从未记载。 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的其他人听了周晓岚的解释,恍然大悟,深觉感叹词才合理,就算天塌下来林山雪也不可能主动要求工作。 “我在你们心里就是子这样的人?” 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点头称是。 “偏见!全是偏见!”林山雪道,“莉姐你也看见了,这个附属医院我非去不可!” 李雅莉一听见她说话就头疼,“别废话,要去赶紧去,别让老张等。” 想做和要做之间隔着一条堪比东非大裂谷的鸿沟,需要一个契机搭建桥梁。林山雪决心不把江绥搞到手不罢休,但这事儿和她想海葬一样,不着急,尚且可以往后放放,上清市永远是上清市,附属医院永远是附属医院,江绥又跑不掉。 老张看见今天的搭档是林山雪就知道,又是一个人包揽全部工作的一天。一回生二回熟,林山雪下车就往住院部跑,老张叹了口气,没有多余的想法。 轻而易举就在宣传栏上找到江绥的照片,在一溜四五十岁往上的男女专家中格外出众,像误入歧途的男明星。 赶上科室每周一次大查房,不必费心劳力的去找江绥所在。走出电梯前室,浩浩荡荡的白大褂迎面而来,江绥走在秃顶老头身后,林山雪一眼望到他,没做好心里准备,往门后一躲,深吸两口气,队伍转入病房,她看见个尾巴。 过道拥挤,每隔几米就放一张可移动病床,家属坐在床尾放的椅子上,疲倦,沉默,强打精神。没有人在意林山雪,她趴在病房门框上,探出个头去,清一色的白大褂围着一张病床,视线穿过层层后脑勺围堵,在夹缝中找到一点江绥的侧脸。 下颌线清晰,嘴唇薄而淡,鼻子精致高挺……在往上就只能看见个发顶,连阳光也偏爱他,发丝金灿灿的,好似在发光。 与病人寒暄,询问情况,对着后面其他医生说些专业术语,秃顶老头含笑看着他,眼里尽是慈爱,偶尔补充两句……除了老套的开场,林山雪半句听不懂,但不妨碍她看得入迷。总说颜值能当饭吃,果真如此,那世界就太简单了,大家都攒钱整容,其他一概别放在眼里。 可惜,颜值只能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还不够格。 薄唇一张一合,声音清冽,另有一种使人信服的分量,或赞赏、或钦佩、或感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林山雪觉得这一刻的江绥真他妈性感到爆炸。 按住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的心脏,林山雪用视线勾勒出江绥的侧脸,心里、脑里、血液里疯狂叫嚣,想要想要想要想要。后背被轻轻拍了一下,躁动戛然而止。 “你在干嘛呀?”声音清脆稚嫩。 林山雪舍不得回头,胡言乱语:“在找我失散多年的爸爸。” 带着绒线帽的小脑袋奋力从下方伸出去,“谁啊?” “就他们围着那个。” 沉默一阵,一副难以接受的语气:“可……可是那床住的不是一个年轻的大姐姐吗?” 林山雪哽了一下,扭头看是谁这么较真儿。先看见那顶红色的绒线帽,绣着朵小黄花,女孩坐在轮椅上,样貌眼熟,赫然就是第一见面被她吓哭的小姑娘。 林山雪挑眉:“怎么你那么闲呢?一天天到处乱逛。” 自打住院以来,医院里的哥哥姐姐对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一年见不到几次的父母都能每晚看见,还没有人对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一时间掉转不过来,愣了一下,笑道:“因为我生病了不用上学呀。” 第15章 “那病好了怎么办?跟不上进度只能留级,怪丢人的。”心不在焉的恐吓她,又回头去看江绥,他们已经查完这个房间的病人,站在外圈的白大褂让出一条道,秃顶老头先走出来,江绥紧随其后。 林山雪心道糟糕,转身就走。 “为什么要跑呀?” 小女孩不碟不休的跟在她身后。 “不找你爸爸了吗?” “难道……你是害怕江医生?” “放心好了,那天我和他解释过了,是我胆小才哭的,你不是坏人。” 林山雪一听乐了,这小孩不知道怎么想的,她那天分明就是故意把她逗哭的,怎么还帮她说起话来了? 正打算回头调侃两句,忽听一阵打闹声,两三个小男孩迎面而来,飞快掠过林山雪,女孩的轮椅挡在路中央,男孩们避让不及,伸手往右边一推,轮椅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把女孩摔出去。 巨大的声响在安静的住院部格外引人注目,连医生们也停下脚步往这边张望。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轮椅侧翻,林山雪半跪在附近,女孩被她牢牢揽在臂弯中。 尘埃落定,好在女孩没有受伤。几个男孩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闻讯赶来的家长手起刀落重重几下拍在男孩背脊上,响声比刚才还唬人,哭哇声一片。又来陪笑道歉,林山雪见女孩没事,挥手让他们走了。 倒是女孩一咕噜从她臂弯中爬起来,灵活程度让林山雪咂舌,简直医学奇迹。腿好端端的天天坐个轮椅干嘛?搞得林山雪以为她半身不遂。 女孩捧起林山雪的手,林山雪依稀看见她手腕上的身份识别带,写着杨灿、12岁、什么什么瘤几个字。 “你受伤了。”又是快哭了,她刚才没注意,右手手背磕在轮椅脚蹬上,铁制的,杨灿的重量压下去,磕出一大个口子,血肉模糊还挺吓人。 是有些疼,不过比她见过的小菜一碟,开口仍是混不吝:“小问题,倒是你,怎么成天坐个轮椅装瘸子呢?早知道就……” 话还没说完,一道白色的身影,穿过层层人群在她们面前站定,视线触及林山雪的手背上那抹猩红一瞬间皱起眉头,没等旁人发现又立刻恢复原样,冷笑一声道:“来应聘清洁工?” 是说林山雪坐在地上不起来,好歹也救了他的病人,算是个良好开端,说话还是这么不给她面子,林山雪眯了眯眼,想硬气顶回去,却有人先她一步:“哥哥你帮帮姐姐,姐姐受伤了。” 好了,说什么都白搭。想想也算个相处的好机会,骨节敲杨灿的脑门一下以示惩戒,难以下压的嘴角暴露了她雀跃的内心。 换药室的护士有事出去,里面没人,嘴角实在压不住,索性灿灿烂烂的笑起来。原本打算看两眼就打道回府,下此再找机会,没想到受伤还有这待遇,也真是因祸得福。可见万事万物都遵循能量守恒道理,如果交出性命能和江绥同居,林山雪毫不犹豫,开心快乐的活着才叫活着,其他的都叫凑合,活不活意义不大。 江绥拿碘酒给她消毒,她直愣愣地看着看着江绥,视线□□而贪婪,像饿了三天的人面对一桌大餐。眼球微微转动,她弯了弯嘴角,说手疼。 江绥一顿,抬眼冷冷看着她道:“刚才不是说小问题?”下手却是轻了许多,像在挠痒痒。 得了便宜就愈发变本加厉,“我是救杨灿才受伤的,你今天不能说我,必须得顺着我。”顿了顿,“说我你就是白眼狼,就是狼心狗肺。” 理直气壮地过了一把嘴瘾,全当报复他第一句话出言不逊,心里美滋滋,半秒后弄假成真,吃痛出声:“你蓄意报复!” “你知道我狼心狗肺,知道我是白眼狼,不知道我心狠手辣?” “……” 你狠! 你狠起来自己都骂! “噗——” 门外传来一阵笑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护士连忙憋笑,“江医生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听见。” 本来没什么,她这么一说好像他们真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江绥愣了一下,迅速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背过身子飞快用绷带帮她包好伤口,掏出手帕擦了擦手,面色略显僵硬地对护士说:“你帮她打一针破伤风,”又道,“过两天记得来换药,不要碰水。” “你帮我换?” 江绥面无表情的瞥了她一眼,“自己去找护士。” “那你把你手机号码给我。” “……我还有个会,先走。” 任谁都看得出来,表面镇定的江绥离开的脚步略显匆忙。 第9章 第 9 章 最近两天医院里总有探究、暧昧的视线落在江绥背后,等他回看过去,那些视线又纷纷消散于人群之中。江绥不明所以,却没空去寻找原因。 很多重要的人生经历是从第一次开始记录的,江绥入职后的第一个病人近期的状况很不理想。 本来是因为左肺中央型占位入院,从影像上看是肺癌,但因为病灶靠近血管、气管,穿刺风险太大,直到手术中才确诊为小细胞肺癌。 发生淋巴转移的小细胞肺癌通常使用放疗、化疗的手段治疗,但近年发表的一篇文章指出,积极的手术治疗会带来更好的治疗效果。手术切除肺叶后,江绥立马联系其他科室展开后续治疗。 第16章 病人的情况越来越好,就在他们即将放下提起的心的时候,最近一次复查让所有人再次如临大敌。 第一次声带振动发出啼哭,第一次离开亲人走进学校,第一次交朋友……并不是所有第一次都听起来梦幻,起码第一次死亡就不是。 下午还有一场手术,江绥迟迟没有进行准备。他坐在窗前,刺眼的白光铺满地面,缓慢爬上他的脚尖,交迭的膝盖,指间夹了一根烟,没有点燃,上半身隐没在阴影中。 门被轻轻叩响,护士来请他去做手术,江绥对局促的护士笑了笑,没有再拖延。 莫名的情绪一直蔓延到手术中。期间平直延伸的心电图一度让江绥联想到“命运”这个词。很奇怪,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他本应该摒弃一切,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手术中,但他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 “一种似是而非的命运支配了人,我们称之为这是必然。” 命运。 在已经成为必然的命运里,医生真的能从死神手里抢人吗? 手术大获成功,江绥始终没有轻松下来。他不是一个会经常怀疑的人,因为怀疑意味着犹豫不前。 褪下手套,水流从指缝中渗下去,冰凉的触感让江绥感到轻松,好像一切都能被水流冲刷干净,不管是手上的细菌,还是挥不去的思绪。 不管什么时候,对自我价值的怀疑与无力感总是让人疲惫不堪。 “还在想老荀的病?”老荀就是那位肺癌患者,同事见江绥脸色不大好,拍了拍他的肩,故作轻松地说,“别想太多,老荀知道你为了他废寝忘食,不知道多生气呢。” 凡和老荀接触过的人,没有不喜欢这个天性乐观的社牛老头的,大家都期盼着能出现奇迹,但江绥大抵比他们多一份不纯粹。 虽然不愿意承认,林山雪说的的确没错,他是伪善。不愿意看见人死,没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也不是医生的使命感,只是希望能得到宽恕。其中有多少真正属于善良的成分,江绥不敢确定。 想到林山雪,江绥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过分苍白。很难找出一个确切形容词来形容她是什么样的人,如果非要说一个,江绥觉得是荒唐。 “他怎么还不回来?”腔调漫不经心,拖着长调子,江绥没注意到,在他听见这句话时,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 林山雪坐在轮椅上,旁边还站着一个小跟屁虫,一大一小两个门神守在他办公室门口。杨灿打了个哈欠,脚尖踢了踢轮椅,对林山雪抢了她的座驾颇有微词,余光看见江绥,小幅度地蹦了下,“江哥哥!” 手术一直从下午五点做到九点,江绥眼睛有些发红,噙着淡淡的笑,声音不急不徐:“怎么还不去睡觉?” “马上就去了!”杨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迅速瞪了一眼视线黏在江绥身上的林山雪,林山雪没什么羞耻心的把轮椅还给杨灿,杨灿冲她做了个鬼脸,乖巧地对江绥说晚安,这才推着轮椅离开。 林山雪侧过身子,把门前的地让开,对着锁眼努努嘴,“开门吧。” “谁把你带过来的?” 说起这个林山雪可就不困了,这次没有好运气赶上查房,林山雪正愁去哪里找江绥,总不能在手术室门口猫着吧?结果没走两步就遇见了换药室的小护士,一见林山雪就暧昧的笑,没等林山雪开口就自顾自地说,你是来找江医生的吧?江医生还在做手术,我带你去他办公室等吧。盛情难却,林山雪只能跟着她来了,除了半路上遇见杨灿,非要跟过来,其他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你们医院的护士可比你友善多了。”林山雪看着他笑,把包着纱布的手抬起来晃了晃,“帮我换药。” “去找护士。”头也不回地抛下四个字,走进办公室。 对待她和对待杨灿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林山雪愤愤不平,然而这一腔愤懑却在看见江绥脱下白大褂时戛然而止。 肩颈的筋脉一直链接到坚实的臂膀,黑色的衬衫隐隐勾勒出胸肌的轮廓,腰部紧实,上半身呈倒三角的形态。林山雪眼睛亮了亮,跟进去笑眯眯地说:“不是约好给我换药吗?这两天我可听话了,一滴水都没碰到。” 江绥坐在办公桌前解开袖口的纽扣,把袖子卷上去,从抽屉中找出一块价值不菲的机械表带上。 “下班了吗?我还没吃饭,我想吃你做的。”林山雪不喜欢吃肉,但上次没吃到江绥做的红酒炖牛腩就被赶出来,之后想起仍觉得可惜。 江绥没有要走的意思,把林山雪当作透明人,打开计算机查看病人的病历。 林山雪深吸一口气,拉开江绥对面的椅子坐下,抱着手,双腿伸长交迭在一起,打定主意江绥不理他她就一直坐在这儿。 “不去。”视线甚至没有从计算机屏幕上移开一秒。 她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急功近利、不择手段才是她的代名词,比如能向一个才认识的人发出在一起的邀请,比如她甚至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迫不及待的想把江绥搞到手。 “江医生,我这伤是为了帮你的病人才受的,过河拆桥可不好吧?”她阴阳怪气挤出几句话,江绥专注地看着计算机,好像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了,林山雪又叫了他的名字,江绥还是不理她。 第17章 林山雪心头的怒火越发旺盛,冷笑一声,捏紧扶手,几乎控制不住想砸东西的欲望,静静地看了江绥一会儿,忽然烦躁地解开绷带,不可避免地拉扯到伤口也不见她放慢动作。 手心放在桌上,从笔筒中挑出一把美工刀,缓缓推出刀片。笑容扭曲,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扯她的嘴角。 “如果伤口再深一点,你是不是就愿意帮我换药了?” 期待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它在发生之前有无数种可能,满足幻想,当它发生的那一刻,期待也就不是期待,而成为惨淡的现实。林山雪数着日子过了两天,本来今天轮到她上夜班,和别人换了班,从下午等到现在。 她不能接受。 沾水、感染、发炎,或是其它什么,她根本不在乎。握着刀的手扬起,不用闭眼,林山雪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感到畅快—— 距离右手手背一厘米的高处,手腕被紧紧抓住,力气大到要把她的手腕捏碎。林山雪抬头,对上一双愠怒的眼睛,江绥紧抿着唇,额角青筋跳动。 不同于白日的喧嚣,夜晚的医院格外安静,二人皆静止,分不清是谁的呼吸声,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如狂风,如急雨,如擂鼓,震耳欲聋。 用另一只手夺下林山雪手中的刀,江绥把她的手甩开,“你真是疯了!” 林山雪摊在椅子上,闻言舔了舔嘴唇,抬起受伤的手,“换药吗?” 换药换药换药!换药对她有意义吗?根本不在乎生命,不在乎自己是否受伤的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帮她换药? “出去。”江绥深吸一口气,觉得口干舌燥。 “什么?” 这么近的距离,林山雪不可能没听清,江绥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再睁开眼睛,仿佛刚才气极的人不是他,漆黑的眸子像刚下过一场大雪,冷的可怕。 不再废话,他走至林山雪身边,拽住林山雪的手臂,强硬地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林山雪似乎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奋力挣扎,大声叫着我不走别拉我。江绥没有受她的影响,动作极为强硬,右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束住林山雪的两只手,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把她推了出去。 啪的一声,空旷的走廊里回音阵阵,每一声都像拍在林山雪的脸上。 第三次,林山雪被同一个人关在门外。 第10章 第 10 章 狠狠往门上踢了一脚,痛的是无辜的脚尖,门纹丝不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手背上的伤口本已结痂,现下又有透明的液体混着血液流出来,林山雪看得心烦。 要不死了算了,这个念头经常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有时候轻,去海边吹一夜的海风,重的时候非要把自己搞个半死才罢休。无非就是期待没有被满足,被拒绝也不是头一次,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还是烦躁的想让一切结束,地震、海啸、龙卷风……什么都好,随便来一个,二人就算死了,变成鬼江绥也不会理她,那些容后再议,先来一场大爆炸把他们炸个痛快。 林山雪从不寻求解决的办法,解决了一个问题还有一个,没完没了,爆炸最干净,算逃避,但谁能说逃避不好? 走廊昏暗,大多医生都已离开,走出两步,消毒水的味道刺激大脑,吐出一口恶气,回头,看见门缝里的光,微弱,狭窄,孤单,像摇摇欲坠的晚霞,又回去。顺着墙壁坐下,穿的是条牛仔裤,不在乎这些,瞧着那光,心脏仍在砰砰跳,情绪却莫名被安抚。 江绥总要出来的,她等着就是了。有结果的等待令人愉快,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但你知道他总会来,于是满怀希望的等,也许是下一秒,也许要更久,时间总有意义。 十一点多,门毫无征兆的被打开,江绥走出来,外套搭在手臂上,提着公文包,眼皮下垂,看见对面的林山雪微微抬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还在。 “下班了吗?现在可以和我一起去吃饭了吗?” 脸色一凛,江绥直接走开。 被无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林山雪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翻了个白眼,意思意思地拍拍灰,懒洋洋地跟在江绥身后,踩他的影子,不亦乐乎。 一路尾随到停车场,林山雪去拉副驾驶的门,没拉开,车上的江绥冷冷地看着她,他的强硬林山雪不只领教过一次,等他心软地球都毁灭。嘴唇动了动,骂句脏话,撒开蹄子飞一般跑出停车场。让一个动动眼皮都嫌烦的人跑起来称得上奇迹,然触发奇迹的人一无所知,也不在乎。 江绥收回视线,启动车子,音响接着放早上未放完的音乐。最近开始听大提琴,无论是巴赫、埃尔加,或是久石让,大提琴低沉舒缓的琴音中总是承载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忧伤。想起台风后的傍晚,荒唐二字也不能囊括她,抛开最后的不欢而散不谈,林山雪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会和古典音乐扯上关系的人。 想起林山雪的频率太多,也许是因为她最近不容拒绝的出现在江绥的生活里,无论如何并不是个好兆头。 江绥换了歌单,流行音乐的旋律一张嘴就抓住他的注意力,听了一会儿,关了音响,敞开的车窗让晚风涌进来,吹散流行音乐的余音。 开出两三个红绿灯,再一次等信号灯的间隙往后视镜看了一眼,还是那辆出租车,从医院开始就跟在他后面,眉头紧蹙,不用细想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第18章 为什么不像前两次一样离开?没有太烦恼,至多能跟到门口,小区不允许陌生车辆进入,大概就会放弃。放弃的另一面叫妥协,不一定就是坏事。江绥小时候不吃葱姜蒜,往桌上铺一张白纸,小心翼翼地把切碎的葱姜蒜挑出来,乐此不疲,从不觉得繁琐,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能面不改色的把姜丝咽下,有人说这叫长大,江绥觉得不是,这就是妥协。大学时期爱看王小波,他说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受锤的过程。没有什么不能改变,总会对时间妥协。 晚上没有睡好,半夜醒来了三四次,晨光暧昧之际听见几声鸟鸣,婉转啁啾。四点多,想着今天早上有他的课,再睡不着。做了早餐,鸡蛋意外煎糊,牛油果没熟透,苦涩异常,胡乱吃了去换衣服,出门前检查了一遍东西是否带齐,看了一眼手表,不过五点半,委实太早,江绥却一秒也不能在家待下去。 保安亭里的保安无精打采,一见他的车过去,强撑开眼皮,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探出半个身子,“江先生,昨晚有人来找您,除了能说出您的名字,其他一概不知,我没让她进去,”往小区外搜索,揉了揉眼睛,忽指着靠近围栏的花园长椅,“喏,她在那儿等您了一夜。” 六月,整个上清市都笼罩在氤氲的水气中。玻璃上附满水珠,轻轻一碰就成股下流,放眼望去,尽是飘渺的烟雾。围栏后是某家的花园,种了几棵石榴树,正是开花的季节,黑色的枝条从围栏缝隙穿出来,落了一地湿漉漉的火红。林山雪就在花下,腿蜷缩在胸前,抱成一团,一如那日在沙发上的姿势,薄雾映衬着她清澈的眼,落花在她眼底,像一只小猫,潮湿的,可怜的,被遗弃的…… 提着的心放下来,车停在路边,往她身边而去,又是不知从哪里而起的火,你知不道大晚上一个女孩在路边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这个城市每天发生多少起凶杀案?你有没有把安全放在心上?诸如此类质问,对上那双欣喜的眼,全然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她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枝石榴枝,两朵花,一个花苞,点缀以绿叶、露水。 三两步跑到面前,把花递到他手中,手凉的惊人,江绥心中一紧,正想说什么,看见她依旧苍白的脸色透着一夜未睡的疲惫,那双往常雾蒙蒙的眼睛却格外清亮,足以驱散一个清晨的阴霾。 她的手垂下去,江绥眼前闪过一抹刺眼的红,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周围依稀可见血痕,可见这人昨晚撕开绷带后根本没管过她手上的伤。 “还好你出来的早,我今天上白班。”没事儿人一样笑盈盈的,嗓音有些沙哑。 江绥强压下去的火重整旗鼓,脱口而出:“你疯了吗你?谁让你在这儿等一整夜的?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我……”没说出口,江绥眼角眉梢覆盖着冰霜,眼神肖似利刃,让她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反正一看见她就生气,不会因为她的话开心。 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二人沉默对视,江绥看了一眼手表,似乎对僵持的状态感到厌烦。 “以后再也别来烦我。”他转身离开,手中的花也在那一刻掉落,没发出一丝响声,林山雪却仿佛听见了海浪轰鸣般的巨响。 汽车扬长而去,林山雪目送他离开,视线又归于地面,看着那枝湿漉漉的花。花本来就是她在地上捡的,再一摔,花从枝条上脱落,顷刻四分五裂。她今天上白班,蓝港距离市区有段距离,再不走有可能迟到。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花,一动不动。 其实一开始没打算等一夜。被保安拦住,问电话,问住哪栋哪室,林山雪全然说不上来,纠缠一阵,好说歹说不让她进。林山雪气急,今晚是没戏,就算趁着保安不注意溜进去,她也不知道江绥住哪,踢路上的灰尘小石子,坐在长椅上生闷气。 换药和吃饭而已,又不是要他出卖色相,这种事都不答应!小气鬼,还爱生气,一生气就把她赶出门外,她又没招他!要知道林山雪平时说话是以把别人气死为目的,在江绥面前已经收敛许多,江绥居然还是这种表现,林山雪只能把原因归结为江绥脾气本来就不好。 气了好一会儿,孤零零的路灯笼罩在她身上,对面有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店员在忙碌上货,林山雪饥肠辘辘的肠胃适时发出声音,她捂着肚子,心想要不要去吃点东西,还没起身就打消了念头。 她讨厌肚子有食物的感觉,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剧情以吃饭为主要内容的电视剧能受到那么多人喜爱,评分还那么高,食物在胃里的鼓胀感让林山雪感到恶心与烦躁。饥饿当然也不能让她开心起来,只是胃壁摩擦的痛苦让她感觉全身上下都轻飘飘,仿佛风一吹就能把她吹走。她称呼这种感觉为自由。 随心所欲的决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这就是自由,所以为什么江绥不能按照她的想法行事?林山雪扯了扯头发,又开始烦躁。没等她的烦躁发酵,灌木丛中窸窸窣窣,从中钻出来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猫,警惕地与林山雪对视一眼,放松下来,旁若无人地坐下舔爪子。 难得见到不怕人的野猫,林山雪注意力全然被带走,饶有兴趣地看着它。她喜欢猫,小时候想过要养,妈妈不许,还挺感谢她妈,长大后她仔细想了一想,她需要是一只不用吃饭、不会拉屎生病,需要它的时候它就过来,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就找个角落躲着的猫,要真养只普通猫,她得被烦死。 第19章 想伸手去摸,还没到跟前,黑猫优雅起身,翘着尾巴慢悠悠的走开,在路边挑选了一辆车,钻进车底。林山雪彻底看不见了,但默认猫还在,于是就一直在长椅上坐着,她陪着猫,猫陪着她。 夜露落了一身,后半夜小虫一直在嗡嗡的叫,听见几声凄厉凶狠的猫叫,仿佛是在对峙,不知道车底的黑猫是否还在,她希望它一直在。 然后听见清脆的鸟叫,天空泛起鱼肚白,从铁栏里伸出的石榴枝抖动两下,树枝随着露水掉落,额头凉凉的,抬头看见一个毛茸茸的黑影,一闪而过。 弯腰捡起地上的枝条,她突然笑了。 林山雪厌恶生命漫长,厌恶深夜,厌恶无穷无尽重复的痛苦,她不明白活着如此痛苦,人为什么还要活着。捡起树枝的那一刻,心里想的是□□年迪斯尼拍摄的老电影《mary poppins》里的插曲,一汤匙糖就能帮你把药喝下去,药甜好入口。 也许期待不一定需要好的结果,因为期待是糖,是惨淡现实的调味剂。 于是林山雪把花揣进怀里,第一次喜悦的、满怀期待的开始等,等她的那一汤匙糖出现。不久之后,江绥向她走来,带着晨曦与朝露,一如期待中的模样。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糖永远是苦的。 一脚踩在枝条上,咔擦一声,树枝折成两段,花瓣零落,露出残破的黄色花蕊。 第11章 第 11 章 江绥的才干是整个胸外科有目共睹的,他博士毕业正式到医院工作不过一年半左右,就已经副主任医生,大家都传言今年一结束他就要再次升职,不到30岁的主任医生,不是绝无仅有,却也称得上凤毛麟角。再加上江医生人长得帅,平日谦和有礼,对内对外从未见他与谁脸红过,不管在学校还是医院,他的人气都居高不下。 是日,几个护士吃过午饭正往住院部走,话题千回百转,最后又转回经久不衰的医院红人——江绥身上。 “你们听说了吗?江医生有对象了!”小张走在中间,左右手各挽着一个人,将她们拉近说出了她今天才听到的惊天大秘密。 右边的小桃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没有说话,左边的小赵倒是捧场的露出震惊的表情:“真的?你从哪儿听到的?何方神圣敢独占我们科室的大众男神!?” “都传开了好吗?我说她们最近怎么视线都往江医生身上飘。”‘ 小赵哀嚎:“到底什么人啊?江医生前前后后拒绝过那么多人,什么样的人能入得了他的法眼?我立马改。” 小张贼兮兮地又把人拉近了一些,小声爆出惊天大料:“你改不了,江医生的对象是男的,听说还是他带的学生!” “什么?”小桃一出声就把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空气凝固了半秒,反应过来的小桃使劲拽住二人,硬着头皮往前走。 小桃就是那天在换药室意外撞见江绥和林山雪的小护士,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林山雪才离开,她就把江医生疑似有女朋友的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好朋友,并嘱咐好朋友别说出去,谁曾想第二天就传开了,小桃虽然心虚但没放在心上,捕风捉影的事大家新鲜一两天就过去了,成不了大气候。 就在她放松警惕打算回归正常生活之前,老天爷让她听见了这个离大谱的传言,小桃第一反应只想以死谢罪。 她借口有事与二人分开,逃到厕所隔间把门反锁,打开与好朋友的聊天框检查自己的发言。 【好朋友:长什么样啊?好看吗? 小桃:好看!主要是飒,还高,穿着打扮超帅气,就是看着年纪不大。】 小桃死死地盯着这一段,对传言为什么会传成这样隐隐有些猜测,她果然还是去以死谢罪吧…… 心如死灰的小桃拖着沉重的身躯从厕所出来,还没走两步就撞在别人身上,抬头,险些跌坐在地:“江江江江……江医生!” 江绥扶住她,微微一笑,“有撞到吗?” “没有、没有。”小桃愣了一下,才慌忙红着脸道。 江绥这才离开,小桃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拍了怕上下起伏的胸口,长舒了口气:“杀伤力也太大了吧。” 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昨天、前天她也在住院部遇见了江绥,而且都不是在查房的时间遇见,按理说不应这么频繁……该不会是知道了最近的传言,专门来查源头的吧? 小桃呼吸骤停。 江绥最近来病房确实来的频繁,但并不是小桃以为的那个原因。一是马上就到杨灿做手术的日子了,她一个小孩,父母又经常不在身边,江绥不得不多注意一些她的情况,另一个原因他自己也说不准,也许是担心有人来,也许是担心有人不来,于是总找借口往这边跑…… 连续三天没见到林山雪,江绥松了口气,但并没有感到开心,脑海中时常闪现受伤的手背,想后来有没有处理,想有没有发炎,思绪乱成一团,最后定格在那双雾蒙蒙的眼上。 “哥哥,我的病有好一些吗?”江绥愣神太久,坐在床上的小姑娘紧紧抓着被子,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害怕。 江绥摸了摸她的头,通过一段时间内的放疗,杨灿胸腺内的肿瘤确有缩小,但恶性肿瘤即使手术大获成功,也有极大可能复发。马上就要到手术日期,杨灿再也不被允许再坐着轮椅满医院跑,小姑娘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江绥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笑着告诉她好多了。 第20章 杨灿松了口气,攥着被子手没松开,却久违的露出灿烂的微笑:“嗯,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江绥移开视线,心脏仿佛被捏了一下,杨灿仰着脑袋继续问:“那个姐姐来了吗?上次我们约好的,她会再来找我玩,但是这几天不能出去,我怕她找不到我。” 江绥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杨灿眼前一亮,欣喜地叫出来:“爸爸!” 江绥回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成年男性,胡子拉碴,身着皱巴巴的淡蓝色t恤,灰黑色裤子上沾着一层白灰,裤脚堆在破口的黄布胶鞋上。他手上捏着一双脏兮兮的尼龙手套,一看见江绥就把手套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脸上带着笑,伸出手时有些胆怯。 江绥神色自然地与他握手,又压低声音,把杨灿的情况简单说与他,什么放疗啊、手术啊、复发几率啊……男人驼着背,频频点头,仿佛都听懂了,最后仍然抓着江绥的手问一句能治好吗,却又是什么都没听明白。 江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玩手指的小姑娘,说出那句说过无数次的话:“我们会尽力的。” 即便是癌症,在网上搜能治愈吗,答案大多是“能治愈”、“有可能治愈”、“很难治愈,但配合治疗能有效延长生命”,很难见到完全负面的答案,因为否定生命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沉重。 如果是林山雪的话,大约能毫无顾忌的说出真相,生死在她眼中,和喝下一杯凉白开没什么区别。一个因为被男朋友抛弃就寻死觅活的人,江绥想到这儿莫名生气,想起她那些异于常人的表现,又觉得原因应该不止于此。 回家时特意往长椅上看了一眼,没看见熟悉的人影,只有一团黑影窝在长椅上,似乎是只在睡觉的小猫。刚才车载电台说今晚会下雨,江绥把车停在路边,去对面的便利店借了一个纸箱,然后走到猫面前。 黑猫昂起脑袋,琥珀色的眸子露出一丝警惕。江绥放缓步子,抬起一只手慢慢伸过去,黑猫往后缩了缩,没有逃跑,手轻触到它的小脑袋上,亲昵地蹭了蹭。江绥把它放进纸箱内,它探出个脑袋,许是知道有人要带它回家,没有跳出来。 江绥拿出免洗消毒液挤在手上,末了掏出手帕把手擦干净,手帕和上次在沙滩上给林山雪的是一个牌子,款式略有不同。将要把手帕放回口袋时顿了顿,最后扔进黑猫的箱子里。 上次他损失了一条手帕,被林山雪赖上,与箱子里的黑猫对视一眼,黑猫撒娇似的喵了一声,江绥把它搬回车上。 黑猫一路上都很安静,也不乱动,江绥心中的悔意消了些,打算先把他它养在卫生间内。走出电梯,打开房门,换鞋时把箱子放在地上,手机铃声在空旷的房间响得格外突兀,接起放在耳旁,窗外一声惊雷,受惊吓的黑猫嗖地一下窜出去,钻入沙发底,江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霹雳趴在在耳边炸开。 几秒钟后,他听见电话那边的声音,老师在家中突然去世,享年68岁。 第12章 第 12 章 天刚蒙蒙亮,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给家政公司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来打扫卫生。把卫生间里叫了一夜的黑猫装进箱子里带走,预约了附近的宠物医院。 折腾了一晚,黑猫精神恹恹,琥珀色眸子再不复昨日明亮,趴在桌上任由摆布。前台小姐挠了挠黑猫的下巴,黑猫用脑袋去蹭她的手,前台小姐摸了好一阵才心满意足的看向江绥,脸颊微红,小声道:“抱歉,猫猫太可爱了,”迅速低头,在计算机上输入几个字,问,“它叫什么名字?” 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宠物医院,江绥只知道人看病需要写病历,没想到动物看病也需要病历,可它只是一只流浪猫,没有人给它起名字。 看出江绥的为难,前台小姐摸着黑猫笑道:“这么大的猫,应该有个名字了。” 暂且寄养在医院,直到走出医院江绥也没有接受前台小姐的建议,给猫取个名字。他忽然想起小学读过的《小王子》,小王子问狐狸什么是驯服,狐狸告诉他驯服就是建立联系。 如果可以的话,江绥希望不要与任何人、任何事建立联系。 海边的潮湿比别处更甚,一下车就感觉被一层水膜包裹,远处的海岸线隐藏在浓雾之中,乌云低垂,心情不可避免地沉郁下去,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无边无际的黑水淹没。 老师是学术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追思厅内聚集了诸多业内大佬,或沉默、或低声交谈,江绥与熟悉的前辈打过招呼,穿过层层人群,站定在带着白花,微笑着与人交谈的年长女性面前。 低着头,“师娘。” 正说话地师娘一愣,转头看他,眼框瞬间红了,强撑着笑,柔声道:“来啦。”拉过他的握住,在手背上拍了拍,“去看看你老师。” 江绥哑着嗓子应了。 这是他回国后第三次和老师见面,他们的分歧早在出国前就初见端倪,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老师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偶有一次交谈,话里话外都带刺,江绥沉默着接受这一切,后来只在节假日送些礼物,维护岌岌可危的关系。 建立联系后,唯有满足期待才能使对方感到开心,但江绥似乎永远成为不了对方期待的样子,所以他想,如果一切都不要开始,那就好了。 第21章 他站在老师的遗体前,神情似愧疚,似后悔,似哀伤,又有迷茫,忽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是上清大学医学院的院长,宽慰地说:“你一直是你老师的骄傲。” 鲜少有人知道他们师徒后期关系恶劣,也许老师希望永远没当过他的老师,但江绥只是点点头,连谦虚的托词都忘了说出口。 他走到角落,把位置让开给其他前来悼念的宾客,阴影坠落到他的身上,那一刻他从未如此清晰的察觉到自己的卑劣,他甚至不敢往老师的遗像上再看一眼,老师锐利的目光使他如芒在背,生前气急败坏的话语犹在耳旁,急功近利的投机者。 他怎么配当老师的骄傲? “师兄。” 视线穿过凌乱的碎发,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神哀戚,像受伤的小动物,给江绥打电话通报老师死讯的人就是他,向嘉歆,江绥的小师弟。 小师弟说老师前几年身子就不大好,抽烟抽的凶,又不注意休息,上了年纪了还经常熬夜…… 江绥背抵着墙,强打起精神看向小师弟,音响里忽然传来的声音,仪式即将开始,司仪要求众人面向老师的遗体站成几排。小师弟抿着嘴唇,似要哭出来,江绥拍了拍他的肩,二人在人群中站定。 司仪的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感情,江绥只在一个人身上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抬头,林山雪一身黑色正装,长发挽着发髻堆在脑后,漂亮的脸淡看不出什么情绪,褪去往日混不吝的气息,只剩下远离人世的清冷与漠然。她拿着话筒,手背上贴着两条创口贴,显然是伤口太大,一条不够贴。轻咳一声,待人全部站定,有条不紊的主持下面的流程,挑不出错,但江绥仍很敏感的捕捉到她的不耐。 初见逗弄杨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脱口而出的“遗体美容师”江绥只以为她在故意吓唬小孩,从未想到她真的在殡仪馆工作。想起她是什么样的人,江绥掩去眼中的情绪,重新集中精神在仪式上,无论如何,老师的告别仪式不能被打乱。 在所有有关殡仪馆的工作中,林山雪最讨厌当司仪。她喜欢在暗中透过表象猜测人们的真实想法,但在追悼会上,不管是哭天喊地的作秀,还是故作平静的痛苦都让她感到无聊。 人从出生开始就奔着死亡而去,每一步成长都是更接近死亡的见证,没必要感到伤心或快乐,不过是必然中的必然。 去世的人好像不是普通人,前来吊念的人身份也水涨船高,显然是平常长篇大论习惯了,告别词也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林山雪百无聊赖的听着,心思早飞到九霄云外。她日日失眠,陪她度过满满长夜的唯有各国的电视剧、电影,将近四点才入睡,原本想着手受伤了可以赖会儿床,大清早就被丽姐拉来主持追悼会。 用莉姐的话说,“前两天瞧着像个人,上下班怪积极,这两日又蔫下去,再不给你找点事做我怕你死在梦里。” 心里一边埋怨莉姐多管闲事,一边在想昨晚没看完的电影,永生的主人公向好友讲述自己在地球上生活了一万多年所发生的事,每一次质疑后得到的答案都绝对颠覆好友的认知、信仰。整部电影以对话的形式进行,场景始终停留在主人公的家里,看得时候很催眠,总走神,现下又忍不住回味。 如果让她获得与时间一样漫长的生命……光做出这个假设就让林山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电视剧把永生看作神的惩罚,眼看着亲朋好友离世,自己则永远轮回在离别的漩涡中。 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林山雪起鸡皮疙瘩,恰恰是因为林山雪觉得她永远也不会有这个烦恼。双亲去世后的林山雪觉得自己好像再也不可能与任何人、任何事建立联系,漫长的生命于她不过是吸血鬼长眠的棺材,暗无天日,不如与世长辞。 有关告别词的流程总算告一段落,听见几声微不可察的抽泣,情绪激动的亲友嚎啕着扑向棺材,几个人拉住他,不停宽慰。 司空见惯的场面吸引林山雪往人群中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一片,气氛凝重。一个挺拔的身影尤为亮眼,低垂着头,正打算定睛看去,旁边情绪激动的人又一声嚎啕,兴致消泯,只想快步退场。 先去房间换衣服,正装穿在身上比全身裹满保鲜膜还难受。窗边的椅子堆满衣服,因为不堪重负,底下的衣物已经一半落在地上,假装看不见,脱下的衣物还往上面扔。覆盖着水汽的身体触碰到窗外吹来的海风,不经意感受到来之不易的清爽。 不着急去穿衣服,嘭地一下扑到在床上,伸手往枕头底下摸,碰到柔软的手帕才停住,翻身转过来,纤细的锁骨下有个小小的飞机纹身,飞机像被什么从中间折断,只有半截。纹身的线条很淡,看得出来有些年头,平常被外衣遮住,看不太出来。又去摸纹身,好一会儿才起身从椅子上随意抽出一件卫衣一条裤子。 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时被挂到,创口贴翘了个边,想起江绥仍觉难受,可江绥又对她有莫名的吸引力。她当然可以再去医院或是家门口去等江绥,但江绥那天的表情总让她兴致缺缺,像是看见了什么非常讨厌的东西。 烦躁,按压在创口贴上的不断手指发力,疼痛让她清醒了片刻,呼出口气,解开发绳,丝绸般的长发顷刻滑落身后,她光脚走到窗前,手杵着窗框呼吸新鲜空气。 第22章 楼下有个人在面朝大海抽烟,这个地方几乎只有她和老张会来,她以为老张又和妻子吵架了,喜笑颜开正想嘲讽两句,定睛一看才发现楼下的背影比老张挺拔帅气的多,深色的高级西装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恰到好处裁剪使男人的背影说不出来矜贵与优雅,指缝中半明半灭的烟头却又增添了几分沉郁。 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林山雪身子前倾,雾蒙蒙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认出来人身份的那一秒兴奋地脱口而出:“江绥!” 应声回头,果然是那张令她魂牵梦绕的脸。难以言喻的欢快冲散郁结几日的难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雀跃着翻出窗外。 “林山雪!” 带着怒气的声音让她从名为江绥的迷幻剂中醒来,她住二楼,真要翻出去不死也要半条命。飞快缩回去,像害怕魔法消失的灰姑娘,来不及穿鞋,开门就往楼下跑。 楼里贴了瓷砖,只是凉,楼外却都是货真价实的水泥地。沙砾、碎石嵌进脚底,没有知觉,一心往江绥在的方向跑。她知道江绥不会等她,所以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江绥还在原地,脸上余怒未消,看见狼狈的林山雪,拒绝的话没说出口,她的问题先像机关枪一样抛出来:“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来了多久了?” “我饿了,我们一起吃饭吧。” 第13章 第 13 章 也许人类的欲望是相通的,所以垂涎江绥美色的林山雪一看见他就食欲大增。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因为林山雪几乎不会想要吃东西,珍馐美味在她嘴里味同嚼蜡,频繁的咀嚼食物令她感到劳累。 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她,就像一道泠泠的月光笼罩在她身上,除开最初的惊愕,江绥对林山雪的一系列的提问没有任何反应。海浪连续不断撞击礁石与峭壁,盘旋的海鸟发出旷远的叫声,天空仍然阴沉,在岑寂处酝酿着下一场狂风暴雨。 心脏像夕阳一样坠落,在江绥离开的那一刻彻底沉入谷底。如雕塑一般停滞许久,面无表情地把手放在腹部,蠕动的肠胃似在哀鸣,灼烧般的疼痛几乎燃尽她的理智。 为什么连话也不愿意和她说?即使面对难缠的追求者也能保持风度却不愿意再和她说一句话? 不,他必须和她说话,他必须是她的。愤怒的人毫无理智可言,何况就算在清醒的情况下林山雪也没有多少理智,她是靠本能驱动的。 远去的脚步声重新在耳畔响起,滔天怒火被中断,猛一转身,看见去而复返的江绥,在她还没有做出反应之际,江绥站定在她面前。 “手。” 已丧失思考能力的林山雪听话的把左手交出去,脸上的神情显得呆滞。对面的人并没有为她的听话感到开心,好看的眉头微蹙,清冽的声音再次传来:“另一只。” 大梦初醒的林山雪这才发现,去而复返的江绥手中多一个便携医疗包。轻柔而缓慢的撕开碍眼的创口贴,林山雪不自觉地吸了口凉气,江绥眉头又皱了几分,更加小心地对待她的手,仿佛放在手心的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林山雪痴迷他的专注,让她有一种被珍视的错觉。眼神炽热而愉悦地紧盯江绥的脸,一个表情也不想错过。在江绥为她清洗伤口时,手微微往后一缩,江绥疑惑抬头,她理直气壮道:“疼。” 于是江绥再次放缓了动作。伤口已经结疤,但边缘处泛红、发肿,还有少量脓液,发炎了,江绥几乎不怀疑她装痛的可能。 事实上,这点级别的痛对于林山雪来说无异于被蚂蚁咬了一口,但她喜欢江绥紧张她的样子,所以被刀刺穿也不一定会叫出来的林山雪突然变得娇弱起来。 用双氧水冲洗时她叫疼了三次,用生理盐水时她叫疼了五次,上碘伏时愈发变本加厉,棉签才触碰到手背她就说疼,两秒可以做完的事硬是拖了两分钟。 期间江绥黝黑清亮的眸子不止一次的停留在她脸上无声质疑,但林山雪的脸皮堪比城墙,眼神无辜、委屈,毫无破绽,于是就只能缓慢的进行下去。 江绥的欲予欲求让林山雪的自信心嫉妒膨胀,她好心情的想也许自己应该进娱乐圈,拿奖拿到手软。得意的下巴微微扬起,余光瞟见江绥要帮她上药,极其自然地叫出来:“好疼。” 停顿了一两秒,没有等来应有待遇,林山雪不满低头,嘴里还嘟囔着:“都说了让你轻——”在看清的一瞬,后面的话卡在嗓子眼,再说不出口。 棉签在伤口之上,根本没触碰到她。 江绥直视她,挑眉道:“空气咬你了?” 话说至此,即便脸厚如林山雪也不得不耳尖发热,眼神躲闪,却还强词夺理:“刚才是真的疼。” “吃鸭子的时候连嘴一起吃的?”江绥冷冷瞥她一眼,手下的动作加重了几分。 他眉眼生的极好,即使只是一闪而过笑意,也让林山雪失神片刻,偏头移开视线,生硬的转移话题:“你怎么会来?” 不同于初见时的激动,此刻的林山雪已经冷静下来,她从未告诉过江绥她在此处工作,江绥不可能是来找她的,忽然想起追思厅内没来得及细瞧的身影,林山雪凑近,问道:“你家有人死了?”语气轻松,好像小孩子在问别人要不要出去玩。 眼中好不容易泛起的戏谑消失殆尽,为林山雪包扎伤口,再抬起头来,眼神又变回顶峰上亘古不化的积雪,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他们从未有刚才的亲近。 第23章 林山雪敏锐的察觉到江绥的情绪变化,与前几次摸不着头脑的生气不同,这次林山雪大概能猜到江绥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实在是太长常见了,大多数人多对死亡持有回避态度,尤其是对亲人、朋友的死亡,是日常聊天的禁忌话题。 即便身体内的不满、愤恨已经多的快要溢出来,周围的空气冷的仿佛要凝结成实质的冰,手下的动作仍旧轻柔,像一片羽毛骚动林山雪的心房。 庸俗又特别。 林山雪更新了对江绥的评价。 “结疤了也不要碰水,会感染。”视线落在她□□的双脚,脚背白皙,依稀可见青色的筋脉,靠近脚底的地方呈现淡淡的粉红色,像熟透的桃子,不合时宜的泥土灰尘沾染在脚背上,江绥神色微动。 林山雪听完他的话,嘴角弯了弯,“不是有你吗?多感染几次才好。” 开玩笑的语气,但江绥知道这是林山雪会干出来的事。每次都是这样,她的满不在乎让江绥的举动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好像在赤裸裸的告诉他一切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 比如不管制定多少治疗方案,他永远救不活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肺癌病人老荀,比如无论日后获得多大的成就,他再也弥补不了与老师产生的隔阂。 疲惫的看她一眼,什么都不再说,转身离开。 临近中午,天渐渐热起来,太阳穿透清晨的阴霾,洋洋洒洒照到大地上,大量的前来追悼的宾客早在仪式结束后就散去,少量与逝者关系亲近人还等着送他最后一程。 火化车间内熔铸着热火与冷酷两种情绪,隔着玻璃窗,江绥看见老师的遗体被推入焚尸炉,随着工作人员按下按钮,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往前一步。 师母站在最前方,小师弟向嘉歆与女儿秦念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两个年轻人哭成泪人,反倒让师母红着眼睛安慰他们。 人语声、抽泣声、焚烧炉发出的轰鸣,江绥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一切好像被虚化,再回过神,遗体已经化成灰白色的粉末与几块骨头碎片。 工作人员熟练的捡起碎骨倒入研磨器,江绥看着那摊灰白色的粉末,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意识到,啊,老师真的去世了。 老师上了年纪后,他避免去想这些问题,总是想到就结束,仿佛只要他不想,老师就能永远健康的活着,但没想到噩耗来的这么突然。 不,也许并不突然,这是他故意疏远老师的证据。说是老师不待见他,但事实上,是江绥更害怕去见老师。 老师说他太着急,急着证明自己的能力,急着发论文,急着出国联培,半点心思不放在临床上,失了做医生的本心;后来博士毕业正式工作,又说他为了快速升迁在人际关系中蝇营狗茍、左右逢源,失了做人的原则。 他深知老师说的都是事实,所以从来不反驳,师徒俩的关系也一再陷入僵局中。他见过小师弟与老师相处,在一个点上二人的看法不同,两人一边争论一边互相讽刺,有些话说出来江绥都替小师弟捏一把汗,老师也气得吹鼻子瞪眼,但没过两天,二人又和好如初。 江绥有时候想,如果他也能在老师指责他的时候反驳一下、吵闹一下,也许二人的关系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但他永远成不了向嘉歆,永远只能以尊敬之名与老师保持距离。 和上司、同事能轻而易举的谈笑风生,面对老师,江绥只能保持缄默。 寄存好骨灰后,江绥目送师母等人上车离开,等他走回停车场时,却在路边看见了蹲在花坛上吃泡面的林山雪。 现在这个时间点,吃午饭太晚,吃晚饭太早,没由来的,江绥就是知道她在吃午饭。及腰的长发被一根黑色皮筋松松垮垮的束在脑后,有不少碎发跑出来,遮住半张脸,林山雪嫌碍事,全撩到耳后。视线又落在她的脚上,踩着一双帆布鞋的后鞋跟当拖鞋。 起码穿鞋了。 早上离开后,林山雪没急着跟上去,她已知道江绥来是为了参加追悼会,便笃定他不会过早离开。且先让他去忙,她下午去停车场守株待兔便好,反正她认识他的车。果然让她等到了。 吃了一半的泡面也不吃了,随手扔进垃圾桶内,在裤子手上擦了擦手,笑盈盈的迎上去,“要回家了?” 江绥盯着她的手,表情颇为嫌弃,小幅度往后退了一步,拿出一包纸巾给她。 “怎么不是手帕?”遗憾地抽出一张,剩下的递回去,江绥没接,林山雪撇了撇嘴,装进自己包里,“和别人就又握手又拍肩的,到我这儿就讲究上了?你洁癖还分人啊?” 江绥沉默了一下,即便是他父母,也不知道他有洁癖的事。会因为握手在私下反复洗手,十分在意与别人接触,即使隔着衣服…… 可江绥从不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有洁癖的事,即使事后解释说有洁癖,当着本人的面脱下外套或使用免洗消毒,难免使人心里不舒服。 “……别人没用裤子擦手。”欲盖弥彰地找了个理由,江绥快步走向汽车。 第14章 第 14 章 有过前车之鉴,林山雪及时拉住的江绥的手臂,视线汇聚于此,林山雪的手上还缠着纱布。几乎是一瞬间,林山雪想故技重施,用伤口装可怜或是破坏伤口威逼对方,但前几次的效果并不好。 她很少在人际关系上下心思,平时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全凭自己开心,至于会不会得罪人,这并不在林山雪的考虑范围内。面对一而再再而三吃瘪的江绥,林山雪不得不更谨慎一些。 第24章 也许可以尝试安慰对方,因为从早上开始,江绥的脸色就很难看,虽然林山雪并不觉得口头上的安慰有什么实际作用。 “你……死的是你什么人?”林山雪歪着头,迟疑道。 江绥愣了一下,视线从手背转移到她脸上,冷淡如初,并没有变友善。 很好,现在林山雪清楚的知道这并不是一个良好的切入点。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绞尽脑汁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只言词组,硬着头皮支吾道:“没事……死人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反正大家都会死,总有再见的机会。” 别人的安慰虽然没用,但至少不会让听的人不满,她可倒好,纯粹给人添堵,平日讽刺人的话说的太多,安慰人也带三分讽刺。 江绥冷冷看着她,顾及她手上有伤,没有用蛮力甩开,清冽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山雪挠了挠脑袋,破罐子破摔,用回装可怜的老办法,像委屈巴巴的小狗,边说边悄悄去观察他的表情:“你在难过,我就想……安慰安慰你。” 空气安静了几秒,微风轻轻拂动树梢,太阳悄悄西移,正当她以为要再次失败时,林山雪听见江绥很轻地叹了口气,拂开她的手,道:“谢谢。” 猛地抬头,撞进江绥略微松动的视线中,效果出奇的好,但是…… “你觉得我的安慰有用吗?还是装……” “都没用。”江绥跃过她去开车门,林山雪快他一步抵住门。 “让开。” 气氛破坏大师心里懊悔旖旎的氛围被打碎,索性也就不装了,背抵车门,双手抱在胸前,忽然身子前倾,笑吟吟地凑近:“我们去约会吧!” 见面数超过五次,光吃饭已经满足不了林山雪,她自动把他们的关系往后推进了一个阶段。 江绥的目光从最开始的漠然转化为深深的疑问,有时候想掰开林山雪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会有人思维跳跃至此,怎么会有人自我到这种地步。 “你不觉得现在说这种话很不合适吗?” “为什么不合适?”林山雪反应了一会儿,“因为你刚参加完追悼会?” 江绥没说话。 “那又如何?即便死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难道你今天就失去快乐的权力了?”冷笑一声,“人人都说“在天之灵”,但人人都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不管是在葬礼上跳广场舞还是哭的昏死过去,死人都不可能对任何行为作出反应,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些开心的事?” 死了就是死了。 白皙的脖颈上血管紧绷,垂在腿边的手指攥紧,指甲嵌进肉里,指节泛白,旋即松开,过了许久才感觉到疼痛。 在她的观念下,生命好像变得毫无意义,江绥知道她说的不对,知道她的极端,盛怒之下,却忽然没有任何再与她争辩的欲望。 快点结束吧,无论如何,江绥疲惫地想,胃里一阵翻涌,大脑空白。 “下次。” “什么?”林山雪嘴唇微张。 江绥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下次带你去吃饭,你先让开。” 上下打量眼前的人片刻,狐疑道:“不会是骗我的吧?”刚才还表现的像个“贞洁烈妇”,情况急转直下后突然妥协,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像权宜之计。 “不会。” 林山雪思考了一会儿,眼睛满满亮起,全然忘了刚才的争执,掏出手机递到江绥面前,“那你先加我微信,我怕你骗我。” 不管过程如何曲折,结果是令人非常满意的,林山雪美滋滋的看着手机上通过好友的提示消息。表达的观点并没有受到对方的肯定这点小事儿,完全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因为她不在乎。 显而易见的,不管是思想还是生活方式,她和江绥都不对盘,但林山雪并不去想这些事,她现在只想和江绥约会,至于以后是继续发展还是断了联系,这些要等到第一个目标达成之后才有答案。 与她不同,在答应她的那一刻,江绥已经想好吃过饭后就再也不联系,这一顿饭就当作为这些天的纠缠画上句号。 林山雪还沉浸在喜悦中,目送江绥的车离开,又低头去看手机,看几遍都觉得不够,直到车轮扬起的每一粒尘埃都有了着落,林山雪才反应过来“下次”这个词的空洞。 “下次”可以是明天,可以是后天,可以是十年之后,它就像一张空头支票,永远等不到兑换的机会。 火速发条消息过去,下次是指什么时候,料想他在开车,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答复,仍保持良好的心情往办公室去,反正联系方式要到了,左右不算亏。 这天的工作算不得多,多数在早上做完,临近下班的时间,聚在办公室闲聊。林山雪进去,正听见一个激动的女声:“我看见的那个才叫帅呢!那气质,那颜值,明星来了估计都够呛。” “啧,你少夸张了。” “真的,你不信问小琴,小琴也看见了。” “是挺好看的,”小琴点点头,“他来签到我都不好意思看他。” “叫什么名字啊?联系方式有吗?” “好像叫江什么。适可而止吧你,我上哪儿给你搞联系方式!” “你不会当面要吗!” “要点脸,人家是来参加追悼会,你想让我辞职就直说。” 第25章 周晓岚先注意到林山雪,随口问了一句:“又上哪偷懒去了?”开玩笑的几人也停了斗嘴,齐齐朝林山雪看过去。 突兀地用左手梳理了一下碎发,满不在乎道:“没去哪儿,就是有人非要帮我包扎伤口,唉,一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还特意带医疗包过来,也不嫌麻烦。”说完又撩了一下头发,众人的视线都被她手背上的绷带吸引。 “你那还小伤?看着够吓人的了,”周晓岚随意扫了一眼,“包的挺好。” “还行吧,多少也算个医生。”林山雪强压下上扬的嘴角,想着她们再问一句,她就告诉她们,她手上的伤是她们聊天的主角包扎的。 却没想到她的话并没有引起众人继续探究的兴趣,某人刷着手机,忽然道:“方之语又上热搜了。” “她又怎么了?”这位话题性满满的女星自从红了以后,常出现她们的闲聊中。 “说她被包养了。” “不是上次就传过了吗?还有什么吸毒什么的。” “上次是捕风捉影,这次好像有业内人匿名爆料。” 几人聊着八卦,林山雪凑到她们跟前,故意用左手去拿杯子,又装作差点打翻。话题始终没有如她所愿回到最初的内容,反倒是被周晓岚刺了句要是手疼就赶紧歇着去…… 林山雪懊恼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早知道一开始就说了,铺垫那么多,呵,这些个女人,白看那么多八卦新闻,重点也不会抓…… 又去看手机,江绥的微信没有设置头像,灰色的一个人影,朋友圈打开也只有一条横线,要不是当面加了好友,林山雪还以为这好友是单向的。 发过去的消息石沉大海,还没有回复,扔开手机,更气了。过了几秒,想想还是把手机捡回来,发了一个问号过去。 等江绥回家打开手机,就收到了来自同一个人的99+,他皱着眉一条一条翻上去,除开无意义的标点符号与最开始的一条,就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不回消息。 江绥:刚到家。 林山雪:你好慢。 林山雪:下次是什么时候,说个具体时间。 林山雪:说呀。 林山雪:你就是骗我的! 林山雪:不是到家了吗?为什么又不回消息? 消息才发过去不到一秒,林山雪的消息就像滔滔江水滚滚而来,不给江绥喘息的机会,他点开备忘录看了看,回到:下周一晚上有时间吗? 林山雪:有啊。 林山雪:把我聊天框置顶,回消息快点。 林山雪:听到没有? 江绥打个字的功夫,她的消息又一条接一条过来。手顿了顿,把聊天框里的字删干净,点开消息免打扰,不再看手机,世界终于清静了…… 第15章 第 15 章 房间里没有空调,风扇吹了一整夜。昨晚睡觉的时候懒得脱衬衫,醒来时湿了大半。林山雪从床上坐起,正对着风扇,松垮的褐色衬衫被吹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与锁骨下的飞机纹身。 夏天的早晨像是在桑拿房蒸了一整夜,醒来就觉得难受。早就说要装个空调,每每却因为嫌麻烦搁置。房间里的风扇大概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每次重启都需要等待漫长的前摇,但好在能用,空调也就因此显得没那么必不可少。 发丝黏在脖颈处,有些痒,林山雪没管,拿起放在枕头边的手机,通知框里闪过一条消息,某女星去世,疑似自杀,林山雪没细看,关注点在“星期五”上,距离与江绥见面的日子还剩两天。 又点开与江绥的聊天框,一路往上滑,都是林山雪在自言自语,原是问句偏多,江绥不回,后来变成无厘头的日常分享,一首好听的曲子,一张夕阳的照片,一段海浪的录音,或是一只野猫的背影……也就无所谓回不回,反正只要林山雪发消息的次数够多,就永远是江绥的微信置顶,他总会看到的。 “今天周五。”林山雪发了条消息过去,洗澡出门。 殡仪馆今天似乎又迎来了什么知名人物,林山雪一出门就感觉气氛都不一样了,但她懒得管,今天她休息。 前天答应了要帮守门大爷王老头装监控,殡仪馆大门口的监控坏了,一直也没人想起来去修,王老头让林山雪帮他在网上买了个家用监控应急。 王老头年近八十,住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渔村里,妻子死的早,也没个一儿半女,孤苦伶仃,林山雪有时候想如果自己不幸活到这个年纪,估计也就是这副样子,所以闲暇时间多去找老头聊天,提前熟悉熟悉流程。 吹着风扇,喝着热茶,老式收音机里断断续续放着晨间新闻,王老头坐在门卫室,闲适地看着殡仪馆外的山间公路,偶有一张车飞驰而过,激起几颗小石头。 十次来找他,九次都是这副样子,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斜斜瞥一眼林山雪,招呼她去吃桌上切好的西瓜,林山雪笑他哪有大早上切西瓜的,老头耳背没听见,也不是什么好话,林山雪没重复。 老头把监控给林山雪,让她去鼓捣。年前老头的老人机自动关机后就再也打不开了,换了智能机,学会用微信,没什么发消息的人,就给林山雪发,多是心灵鸡汤、危言耸听的小视频等,林山雪不看也不回他,独让他自娱自乐。 帮他装好监控,下载了app,教他怎么看监控,教了好几次,总算学会,便坐下闲聊。王老头说等下周新招的人来了,他就不干了。林山雪又笑他,不干了还花钱买个监控,钱真多。 第26章 老头笑笑不说话,到底是年纪大了精神不好,起得又早,没聊两句就开始打瞌睡。林山雪啧了一声,打算起身离开,忽见门外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举着个相机探头探脑,眯了眯眼,起身出去。 见人来了,那人本想躲开,但殡仪馆门口两边都是陡峭山壁,除非往公路上跑,只能不尴不尬的放下相机,先发制人:“你好,我是电视台的记者,请问你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吗?” 男人带着鸭舌帽,面容也隐藏在口罩之后,林山雪心里有数,将信将疑道:“真的吗?什么电视台啊?有名吗?” “就是一个很小的当地电视台,”说着便往身上摸索,什么都没摸出来,歉意道:“今天出来的急,忘记带名片了。” 林山雪摆摆手,装作相信了的样子,“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男人一看有戏,眼睛都睁开了些,上前压低声音道:“我们电视台收到消息,方之语的遗体被你们殡仪馆接收了,请问是否属实?” 方之语?前两天办公室还在聊她的八卦呢。 林山雪不答,男人又道:“我们是正规媒体,绝不会透露任何爆料者的个人信息。当然,如果您愿意提供任何相关图片或死亡原因,报酬也绝对少不了您。” “这……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现在网民对方之语的死因众说纷纭,我们只是把真相告诉大家,”男人眼珠子一转,循循善诱,“我理解您的难处,如果您实在不想透露死者的信息,那就麻烦您几分钟,您可以接受我的采访吗?就问问您的看法,不涉及死者。” “啊,意思是我可以上电视吗?”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很快掩去,笑道:“当然。”低头调整了一下相机,后退拉开距离,对着林山雪道:“请问您怎么看待女星方之语疑似自杀?” 话音刚落,就见刚才还因上电视而惊喜羞涩的林山雪在镜头里似笑非笑,面露嘲讽,仿佛早已看出了男子的意图,男子莫名恼怒,皱眉催促道:“说话啊。” 林山雪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你真的是电视台记者啊?我看你这气质也不像记者啊,怪猥琐的,你该不会骗我吧?” “你!”男子瞪大眼睛,咬牙怒视林山雪。 “这么想知道人家怎么死的,”林山雪真心给他提建议,“你不如也去死,亲自下去问问呗。” 话说的如此明白,男子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紧抿着唇,眼神像要把林山雪生吞活剥了似的。他原是个小透明自媒体工作者,发的视频几乎没人看,眼看就要连温饱都管不住了,无意间得到消息称方之语的遗体被送到蓝港殡仪馆,他本来就住在上清市,一看也不远,就扛着相机前来碰运气。 “教唆别人去死?你这种人也配在殡仪馆工作?”男子僵着脸,故作镇定地冷嘲道。 “哟,还会咬人吶?哪家流浪犬收容所逃出来的啊?”林山雪道,“我刚没开玩笑,真的,活不下去就赶紧自杀,挺好的,别整天闻着味儿来给人添堵,狗走狐淫,死了也就死了,下辈子好好投胎,别再这么可怜了。” 轻描淡写的几句,男人气的肾上腺素飙升,口不择言乱七八糟的胡骂一通。林山雪面不改色的听了,无甚新鲜,也骂不到点子上,连回嘴的欲望都没有。 愈见她没有反应,就愈发生气,脸红的跟猴屁股,额头青筋暴起,浑身发抖,偏生又想不出什么好词,支吾半天,林山雪都替他着急。 也就懒得和他废话,把铁门一关,进门卫室叫醒王老头,跟他说门外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老头瞬间清醒,拿着门后的扫把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去了,背影好像年轻了几十岁。 男子本来就心虚,眼见又有人来,也不喊了,落荒而逃。林山雪嘲讽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径直回了宿舍,今天死的是谁都好,她并不在意。 隔天去办公室,众人一反常态坐在桌前假装忙碌,她们是遗体美容师,坐在办公室就等于两个字——摸鱼,哪有那么多文件要处理。林山雪也没有拆穿,无精打采的趴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手机锁屏键。 时间真是漫长的令人发狂,她兀自感慨。忽地看见自己的左手,谨遵医嘱没碰一滴水,只是纱布稍微松了些,勾唇一笑,立刻直起身子拍照发消息。 “林姐,”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打断了她给江绥发消息,不满回头,看见畏手畏脚的实习生段意。 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林山雪眉头微皱,正向说没事别烦她,段意就把手机递到她眼前,屏幕停留在一个短视频上,拍摄手法堪忧,仅能看见主角宽大的深蓝色t恤,动漫巴士的印花有些眼熟,好像她也有一件,正好穿在她身上。 “视频里这个人……好像是你,林姐。”段意说,“评论……就是……也许……可能不太好。” 短视频播完一遍开始回放,林山雪就着段意的手一言不发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段意不自在地举着手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虽然他对这个前辈颇有微词,但看见她被那么多人口伐笔诛,于心还是不忍,即便看视频里的内容她的确该骂。 不到一分钟的视频,一开始就有人问如何看待方之语疑似自杀,接着听见林山雪声音:“活不下去就赶紧自杀,挺好的,狗走狐淫,死了也就死了,下辈子好好投胎,别再这么可怜了。”视频最后几秒晃得厉害,殡仪馆的大门一闪而过,简介就言简意赅的写:殡仪馆工作人员直言方之语死的好…… 第27章 生前不可考证的黑料满天飞,喘口气都有键盘侠在骂她污染空气,死后键盘侠摇身一变,个个成了佛陀圣女,谴责林山雪,谴责骂过方之语的人,谴责传播虚假消息的人,谴责经纪公司。 一夜就有一万多个点赞,比男子一年来发过的所有视频加起来的点赞数还多。林山雪笑笑,把手机推回去,“数据不错啊,等过了十万点赞再来叫我。” “嗯?”段意愣住,“你……你不解释一下吗?” 林山雪打了个哈欠,趴回桌子上,“没什么好解释的,都是我说的。” 第16章 第 16 章 段意觉得今天的林山雪很不对劲,因着网络上的事,他对林山雪多关注了几分,结果大清早就在食堂遇见了林山雪,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事。 反常还不止一处,今天的林山雪对时间格外关注。当然,作为一个打工人盼望下班是分内的事,但林山雪绝不在这个行列中。 她是一朵奇葩,上班不积极,下班也不积极,整日睡不醒一般懒懒散散的,有时候下午没工作,她趴在工位上睡着了,非要等到保安晚上巡逻的时候叫醒她才走,这样一个人居然频频看时间,段意怎么想都觉得另有隐情。 难道是被网络言论刺激到了? 段意好奇却没空继续八卦,他即将自身年难保。下一具要处理的尸体是从事故现场送来的,看损伤程度,四五个入殓师共同工作也得整整一个下午。 段意是跟在林山雪后面进去的,鞋底不停摩擦地面,进的勉强。其他人已经熟门熟路的就位,段意还在最靠近门的位置磨蹭,眼睛半闭,企图通过模糊视线来降低恐惧。 “站那儿干嘛呢?等尸体自己爬起来给自己洗澡啊?” 段意尴尬的咳了一下,贴着墙缓慢移动,视线却还不敢往那边看。 林山雪简直快气笑了,她本来就担心不能按时下班,段意还在这儿磨蹭,同组的另一个女孩赵婷叹了口气,调侃道:“这么害怕,为什么想不通来学这个专业?” 好容易走到尸体旁边,段意老实道:“听说这个行业赚钱。” 林山雪闻言,用手肘碰了碰他,“你知道什么职业最赚钱吗?” “什么?”段意直觉林山雪说不出什么好话,但是本能的问道。 指了指面前的尸体,冷笑着说:“死人,什么都不用干,逢年过节收入过千亿,你想不想做?” 林山雪忽然凑近,段意被吓了一跳,后退,却不想撞到一具温热的身体,扭头的一瞬间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赵婷于心不忍,劝道:“别逗他了,快开始吧。” 林山雪拿起工具,也不看段意:“再磨蹭我明天就给你烧纸。” 如果是在鬼屋、或是看恐怖电影,被未知的恐惧吓还情有可原,尸体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不管是活着的人、死了的人,都只是人而已,唯一有区别的地方在于,死人不会说话,因此看起来格外友善。 这么一耽搁,林山雪赶到医院比预计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虽然知道以江绥热爱工作的程度肯定还没走,但在办公室找不到他、微信也联系不到他的情况下还是有些心急。 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问她知道不知道江绥在哪。护士皱着眉打量林山雪,不期然与那双漫不经心的瑞凤眼对上,常人的眼睛就算是发呆的时候多少也能读出情绪,但对面这个人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宛如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漩涡,无端令人发凉。 瞧着年纪不大,像是大学生。穿着简单,灰色的修身t恤配黑色阔脱裤,头发散至腰间,似乎刚洗过,顺滑如丝绸。又去瞧她的相貌,皮肤找不到任何瑕疵,近乎苍白,薄唇略有血色。即便没有打扮,却也还是好看的令人心动。 漂亮姑娘来打听江医生的消息,这种情况不算少见,护士几乎条件反射的想到一个可能,眼神不禁带上几分鄙夷,小小年纪就应该好好读书,来医院追什么人?净给人添麻烦。 “死心吧,江医生不会喜欢你的。”即便心里看不上她,护士还是苦口婆心的劝一句,毕竟这姑娘气质冷清,与之前来的那些浓妆艳抹的大相径庭,还算有救。 “嗯?”林山雪没听明白。 护士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你也是上大的学生吧?你没听说吗?江医生有喜欢的人了,就在你们学校!”言尽于此,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走了。 林山雪没注意到护士奇怪的眼神,仔细回味话里的内容。 有喜欢的人? 嗤笑一声,有必要告诉她吗?她根本不在乎,无论江绥喜欢谁,都不能妨碍到她就是了。 继续沿办公室所在的走廊去寻江绥。即将走到尽头,靠左边的门忽然打开,走出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茍,手上提着手提包,笑着与身后的人告别,然后荣光满面的离开,接着她心心念念的江绥走了出来,眼中的笑意还没散,带着一贯的优雅。 林山雪撇撇嘴,好看,但假得要死。 轻轻地一声,门关上,林山雪看清门牌上的字,科主任的办公室,又去瞧刚才那两个人的背影。 江绥眉头微蹙,“走吧。” 那两个男人的身份并不难猜,穿正装提着手提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职业——推销,而进出医院的推销大概率是医药代表。 第28章 推销,医药代表,药价,回扣,贿赂……只要想到一个,与之相关的词汇就会如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就像老一辈的人听见推销保险,第一反应都是骗钱。 江绥大抵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没有解释的欲望。 只是不相干的人。 “发消息不回,办公室也找不到人,我以为你骗我呢。”林山雪收回视线,翻了个白眼。 也不再多说,本来就没有工作安排,临时被科主任叫去,回办公室换下白大褂就可以走,却不想在办公室前看见一个驼背的身影。 杨灿的父亲身着沾着黄土的蓝色t恤衫,手上紧紧攥着破洞的尼龙手套,胡子拉碴的脸看见江绥就洋溢起不好意思的笑:“江医生……” 江绥冲他点头,打开办公室的门先邀杨灿的父亲进去,然后才去看身后的林山雪。林山雪知道又得耽搁,没好气地靠在墙上,用口型催促:“快点!” 关门时衣袖被拽了一下,听她小声道:“别关,让我听听呗,我一个人在外面多无聊。”语调带着她一贯的漫不经心,却有一种惊人的魔力,让人无端想照她的话做。 “放手。” 啪的一声,林山雪身子一震,门被冷漠无情的关上。 “啧,小气鬼。” 杨灿的手术很成功,不敢保证完全不会复发,但加上后续的放疗化疗,延长生命是肯定能做到的。江绥简单说明现在的情况,在提到后续治疗的时候对方的表情明显变得僵硬,江绥注意到,便不再继续往下说。 无意识地抠着尼龙手套上的破洞,门外一有脚步声经过就要风声鹤唳的回头。江绥神色微动,轻声道:“您有什么顾虑可以直说。” “江医生……”抬头看江绥一眼,又迅速低下去,声音有些含糊,“我和她妈商量了一下,我们……我们……” “我们要回老家去。”总算说出来,“工程也要结束了,”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家里还有个小的哩,实在供不起,干脆回家算求,我和她妈也轻松。” “现在转院可能影响后续的治疗,而且……” 男人松开尼龙手套,急忙打断江绥的话:“我问过了,县城里的医院说可以去!” “我还是建议你们再考虑一下,毕竟……”江绥愣了一下,耐心地把利害关系说与他,解释了一遍又一遍,但男人明显心意已决,无论江绥如何劝说,他都听不进去。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烦死了。 林山雪心不在焉地低头玩手机。隔音没有那么好,乡下人大多嗓门大,她又离得近,关了门也听了个大概。 没烦多久,杨灿的父亲走了出来。 “总算……”林山雪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谢天谢地,正想伸头去催江绥,就见换了一件黑色外套的江绥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只脏兮兮的尼龙手套,林山雪看了都嫌弃。 “干嘛呀?” “掉了,给他送过去。” 啧了一声,暗骂一句烂好人,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 病房较往日要拥挤一些,尤其是杨灿的床前,除了杨灿父母和弟弟,还有另一家人,打扮光鲜亮丽,男人挺着油肚,女的顶着一个泡面头。 远远地就听见男人在大声指点江山:“大医院就是坑钱,治个小感冒都好几百,现在谁还来大医院看病?没病都给你说成绝症,前几年那些新闻看过没?就是专门坑你们这些不懂行的!” “不是不愿意借钱给你们,怎么说你和老杨也是亲兄弟,灿灿就跟我们亲生的一样,但是这钱要花在刀刃上,你说你们白白给那些医生送钱,病又治不好,我借你们钱有什么用?这不是害你们吗?”女人不可一世的声音也传过来。 杨灿父母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对二人的话深信不疑。 男人咂了咂嘴,问:“和医生说了吗?” 刚才还唯唯诺诺的杨灿父亲现在仿佛变了一个人,背挺起来了,声音也有底气多了:“说了,那医生还不愿意让我们转院哩!手术都做了还要花那么多钱,就是想坑我们!” 第17章 第 17 章 “进去呀,还等什么?”本来还对江绥硬要还手套耽误吃饭的行为颇有微词,现在林山雪恨不得代替江绥走进去。 但江绥只是略微一顿,折返护士站,把手套交给值班护士,让她送回去,随后转身去看站在原地的林山雪,一句话没说,也无甚表情,但林山雪就是明晃晃地在他脸上读出了“不走?”两个字。 往半掩门的病房里看了一眼,林山雪恨恨跟上去。 “你这么替他们着想,也没见他们多感激你。”车驶出停车场,带着晚霞余温的风吹了满面,没有一丝凉爽,只觉得湿湿腻腻的惹人厌烦,林山雪把窗户关了,忽然对身边的江绥道。 江绥仿佛没听见林山雪的话,一言不发地开着车,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微微发白,似乎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撒谎,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为难,好像人总是这样,热衷于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她当然相信有蝴蝶效应这一说,但既然没有人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如简单一点。 “喂,”林山雪偏头对江绥说道,“今天从科长办公室出来那两个人是医药代表?” 第29章 打量一下车内装潢,状似无意道:“车挺贵啊,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一脚剎车,车停在路边,林山雪因惯性身子前倾,一抬头就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神阴沉。林山雪乐于在江绥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比平常发着圣母光环他要真实有生气的多。 “哟,这就生气了?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刚才人就差指着你的鼻子说骗钱了,也没见你怎么样,不带这么双标的吧?江医生。” 目光一凛,眼中的戏谑愈发幽深,“恼羞成怒?真拿人家回扣了?” 江绥紧绷着脸,死死的盯着她,似乎想要从她脸上找到些什么,林山雪巍然不动,半响,江绥放弃似的移开视线,背靠在椅子上,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一条小路,往来的车不多,迎面而来的车灯偶尔打在他身上,鸦羽般的睫毛倒映在眼皮下,白皙的皮肤浮动着暖黄的灯光,落下一层阴影,接着车驶过去,一切再次趋于黑暗。 林山雪觉得气氛太过压抑,动了动身子,发出窸窣的响声,正想说些什么,忽听隐没在黑暗中的江绥道:“没有。” “什么?”她没听清。 “我说,”声音低沉,“我没有拿过回扣。” 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亲戚朋友,一些人一听说他在医院地位不低就会露出“我都知道”的表情,然后问他年收入,江绥说了个数字,大抵不在那人预期的范围内,喝口酒,笑而不语。 总之,大家都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江绥并不与他们争辩,这些言论甚至连一颗小石头都不如,激不起任何波澜。 可今天所有事都不对劲,从见到林山雪开始,所有事都不对劲。他过于在意林山雪的想法。相比杨灿父亲的误解,他更在乎杨灿本人的安危,因为杨灿是他的病人,但林山雪不同。 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发展任何关系的必要,本来应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他发现他做不到。 被林山雪看见他被病人家属误解这件事,比这件事本身更让他难堪,更遑论被林山雪直接误解。 对于一个第二次见面就说他伪善的人居然抱有不想被她误解的心态,实在是可笑之极。 原本没想过会听见江绥的回答,林山雪怔了怔,低低笑出声:“这不是会解释吗?本来就存在误会,你再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走进去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没有故意让他们多花钱,不是为了让他们相信,而是为了你自己,你瞧你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好受吗?” “不顾自己的心情,只想照顾别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林山雪露出嫌弃的表情,“真的很让人恶心。” “期待别人有朝一日能发现真相,期待别人能主动化解误会,发现你的好,”林山雪说,“你要是真这么想,不如去教母猪上树。我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就像你拒绝和我吃饭,我生气的理由不是因为你拒绝了我,而是因为我的计划被你打乱,懂吧?我永远不为你生气,因为我从不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话音戛然而止,放在支架上的手机忽然亮起,一道白光打在二人中间。来电显示某某护士,江绥没有第一时间接起电话,先去看林山雪,眼神迷茫,是从未见过的神态,莫名有些可爱。 “接啊,难道你还能放下病人陪我去吃饭?”林山雪没好气地抱怨。 等江绥挂断电话,林山雪已经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你……” 林山雪的心情更恶劣了,摆摆手,“滚吧。” 重重把车门一关。她就多余说那些废话,但凡二人现在在餐厅,就算江绥下跪求她,她都不会让江绥迈出餐厅一步,艹! 恰好开过一张空闲的出租车,林山雪黑着脸报了殡仪馆的名字,年轻司机一愣,第一反应就是想拒绝,又瞧她脸色不好,一阵联想,说不出拒绝的话。 江绥目送她上了出租车,又盯着车牌看了好久,直到车辆拐入另一条街才动身离开。 事与愿违。 开着返回医院的江绥脑子里忽然冒出这四个字。 原计划今天之后就再也不和林山雪扯上关系,但事情并没有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打球后送水,生病时送药,还有能轻易察觉的特殊照顾,因为样貌等原因,江绥从小到大并不缺乏来自别人的关心,他微笑着谢绝每一个人,但偶尔,看着那一双双羞涩、满怀期待的眼睛,他也会想面无表情的问一句,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回报? 可是今天,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他居然被一个从未想过的人安慰到了,即便她的话依旧难听,即便二人的想法牛头不对马嘴,但奇怪的,是听她说完后,心里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原来他还是在乎,一直以来,不过是在故作豁达。 第18章 第 18 章 殡仪馆的门卫如约换了新人,林山雪偶然一次路过,没有听见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往里探了一眼,常年放在桌上的老式收音机不见了踪影,墙角垒成一座小山高的旧报纸被清了出来,孤零零的放在门口,等待被回收的命运。此外还有一些零碎的小东西,诸如掉漆的搪瓷杯、抽条的蒲扇、半罐没有喝完的茶叶等物,一众堆在门口。 第30章 门卫室内摆设没有大变化,除了一坐下就会吱呀响的藤条椅上换了个看着不大结实的青年,却有天翻地覆之感。 林山雪的视线最后落在与老旧气息格格不入的摄像头上,它仍放在积灰的窗台上,插着电,看来新主人对它的喜爱多过其他。 天气愈发热了,即使只是从一栋楼走向另一栋楼的距离也让林山雪难以忍受,她甚至想要不就睡在办公室里吧,然而她才提出这个想法就被莉姐劈头盖脸一顿狂骂。 她才从外面进来,脑子热成一团浆糊,毫无还嘴之力,只把脸贴在桌子上企图快速降温。 “你跟盘子里死鱼有什么区别?”李雅莉推了她一下,没好气地问:“网恋奔现失败了?” 林山雪看着她,用眼神发出疑问。 “三天两头抱着手机和人聊天,出去一趟回来就蔫了吧唧,”李雅莉突然提高音量,“不是网恋被骗吧?不应该啊,虽然你脑残,但是看着也不像傻子。” 林山雪哽了一下,从桌上支棱起来,握住莉姐的手,真诚地说:“姐,相比脑残,我更想当傻子。” 林山雪这几天的确没和江绥联系,也没像上次一样缠着他问吃饭的具体时间。 人生中大部分事情就像在购物app里加购物车一样,现在由于各种原因买不了,暂时先放在购物车里,然后放着、放着……再次点击链接就是因为购物车满了不得不清空购物车的日子。 三分钟热度,喜新厌旧,大约是林山雪不能割舍的本能。 “视频那事儿你想怎么解决?”险些忘了来找她的正事。 话音刚落,林山雪就感觉房间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发酵,视频的事愈演愈烈,热度丝毫没有降低的势头,反而有热心网友通过视频里少得可怜的环境信息扒出了殡仪馆的地址,只差一步就能顺藤摸瓜,查到林山雪的真实身份。 周晓岚紧皱眉头,把瓜子在门牙中间恶狠狠地嗑开,插嘴道:“能怎么办?受着呗,平常嘴贱也就算了,出去了还乱说。” 莉姐瞪了她一眼,语气愈发焦急:“你发个视频道歉,赶紧把这事儿了了,每天被人骂你不心烦啊?” 其他人也出言附和,催促林山雪发视频道歉,以免对殡仪馆造成不利影响。 “没用的,”林山雪慢条斯理地说,“不管道不道歉,都堵住他们骂人的嘴,况且我又没粉丝,发了也没人看。” “那你到底想怎么办?”莉姐跺了脚跺。 林山雪靠在背倚上,仰头看着李雅莉,笑道:“等着呗,反正互联网没有记忆。” “你!”她事不关己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李雅莉,“狗闹耗子多管闲事,我管你去死!以后出事了也别来找我!” 莉姐怒气冲冲踩着低跟黑色小皮鞋出去了,嗒嗒嗒的响声还回荡在安静的室内。半响,段意打破沉默,试探着对林山雪说:“要不……要不还是发个视频……” “死马当活马医,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周晓岚也没了心情嘲讽她,推了推她,皱眉道:“别装死,赶紧发!” 林山雪充耳不闻,打了个哈欠,翻着手机重新趴回桌子上。 见状,周晓岚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拉住段意,远离林山雪,“人不领情,我们瞎操心啥呢?” “这人心里是有多阴暗。” “猪狗不如,道德败坏!” “希望等她哪天意外死亡后也被人说活该。” “我从未这么迫不及待想网暴一个人。” “希望方之语回来,换视频里这个人去死。” “说出这么没人性的话,我怀疑视频里这个人就是因为心理变态才去殡仪馆上班的。” “有时候网暴是个好东西,我希望她被网暴。” “这人就是职黑,被扒出来每天发无数条微博骂方,还给方发私信诅咒她去死,真的很离谱。” “天生怀种,殡仪馆赶紧开除这种人渣吧,谁去举报一下。” 林山雪顺着评论一条一条看下去,多数是在谩骂她、诅咒她去死,还有一部分是在散布谣言,加剧矛盾,博人眼球。当然,铺天盖地的谩骂中也不乏极少数保持中立、或偏向林山雪的论调,才冒个头就被骂的狗血淋头,然后湮灭在众人热火朝天讨伐林山雪的氛围中。 看评论本来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看有关自己的评论就更有意思,有些带有讽刺意味的评论连她看了都忍不住笑出来,但是,大体上,她是疑惑居多的。 她好像永远也搞不清楚这些人在愤怒什么。如果是与自己有关的事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和他们本人毫无关系的事也要愤怒成这样? 与这件事相关的视频已不下百个,此外还有一批莫名奇妙的人在无关视频下复制同样的话术号召大家去举报她,力图让她丢掉工作。 热火朝天讨伐她的气势堪比农民起义。 不过想想也是,她如此自私的一个人,自然是理解不了这些热心肠的。 估摸看了有半个小时,再也找不到新鲜的言论,妙语连珠变成了陈词滥调,刚才还不放在心上的谩骂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林山雪叹了口气,把手机背扣在桌面上,成功收获周晓岚带着“活该”意味的白眼。 林山雪笑眯眯的回应,周晓岚把头扭开,冷酷无情的走出去。此间大家都有工作要做,林山雪非要拖到避无可避才去,早前因林山雪对自己悲惨身世的卖力宣传,同事在这些小事上鲜少与她计较,因而林山雪总是最后一个被安排工作的。 第31章 段意原先被周晓岚拉开,熄了劝说的心思,现下周晓岚离开,林山雪又唉声叹气,犹豫一二,还是上前—— “所以说啊,人生就是因为不停的重复才如此难捱的。” “啊?”林山雪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段意才打好的腹稿尽数打散,凌乱在五脏六腑间,“什么?” “不要老重复说过的话,无论在哪里。” 林山雪难得有心思解释了一句,然而段意仍然不懂,嘴唇微张愣了半响,“可是……每天早上打招呼说的早上好,也是说过千万次的话,如果不说……真的可以吗?” “……”林山雪看着他,沉默许久,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不出来,原来你很有当杠精的潜质。” 段意想反驳,林山雪的手机恰在此时震了一下,已然不想在继续和他交谈,只能带着三分雾水、七分不满作罢。 江绥:【明天下午有空吗?】 林山雪看见消息的那一刻,嘴角就不自觉的上扬。 啧,说什么喜新厌旧,原来只是拿乔,在等对方先来主动找她。 林山雪:【干嘛呀?】 对方正在输入中…… 林山雪:【大忙人终于有空请我吃饭了?】 林山雪:【拖这么久,你必须要补偿我。】 江绥手指一顿,删除聊天框中输入的内容,重新打字。 林山雪:【和我结婚?】 江绥眼角抽了抽,眉头登时紧蹙,多年来保持的良好修养眼看就要付之一炬。 林山雪:【不行?】 林山雪:【行吧。】 林山雪:【我委屈委屈,你给我唱首歌结婚这事就算了。】 江绥:…… 多少次了!他就不应该理她! 林山雪:【为什么不说话?】 林山雪:【你在怕什么?】 林山雪:【还是你比较想和我结婚?】 林山雪:【也不是不行。】 江绥忍无可忍:【闭嘴。】 猜测江绥不会再理她,按下退出,不堪入目的评论区不期然出现在屏幕上。 巨大的一声,门被猛然关上。海风催得老旧的窗户嘎吱嘎吱的响,窗帘膨胀,剧烈的抽打空气,像打在她的脸上。 眼中的笑意顷刻淡下去,熟悉的字眼化作刀剑狠狠刺进双目。 去死! 去死吧! 她忽然不能承受这些尖刻字眼带来的负能量。 我就是这样的,我就是烂人啊,糟糕、自私、贪婪、刻薄,世界上再找不到比我烂的人。你们说的都对,我就不应该活在世上。 但是为什么要我自己去死啊?我死怎么够呢? 你们都得去死啊! 都去死啊! 林山雪知道她状态不对,知道她应该放下手机,去做些别的什么事,什么事都好,只要别再看这些评论。 可手机就像黏在她手心,不停地往下翻看评论,指尖充血,越翻越快。 啪嗒一声,手机摔在地上,林山雪从这种状态解脱出来,呆愣的看着碎裂的屏幕,脑子乱成一团浆糊,蹲下,沉默,眼睛宛如一潭死水。 几乎是无意识的,把指间插入发丝,乌黑的头发衬得双手苍白如纸,轻轻揉了两下,指尖用力,忽然收紧,攥住头发猛地往外拉扯。 第19章 第 19 章 林山雪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一个糟糕,甚至称得上恶劣的人,但大多时候她会选择遗忘,你知道的,生活最擅长的就是温水煮青蛙。但不可避免,总有那么几个时刻,这些被刻意遗忘的东西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每当这时,她的心情就会变得非常差劲。 很多人不约而同选择在冬天和夏天死去,也许纯洁,也许灿烂,可惜上清市冬季无雪,夏季多雨。 但也不必难过,死亡本身就是一件很美的事,不需要外物加持。 擦干血迹,填补缺口,泛着青紫色的尸体再次焕发生机,无论灵魂多么破碎和肮脏,心情多么抑郁与黑暗,林山雪心都会平静下来。 忘了是谁说过,世间最令人难以消受的是对美的祭奠。在林山雪看来,美本身就是祭奠,而追求美,是人的本能。 躺在入殓台上的是一位拾荒老人,上半身的骨头碎了大半,身子像抹布一样拧在一起,没有骨头支撑的皮肉耷拉下去,一些地方又突兀的鼓涨,左腿从膝盖处被折断,腿骨刺破皮肤,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仅剩腘窝处的皮肉苦苦支撑,才免于支离破碎的惨况。 段意又要忍不住干呕,林山雪没像往常一样讥讽他,转身去挑选工具,简短地吩咐:“擦。” 将翻涌上来的早餐咽下,顶着辛辣的喉咙上前,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无从下手。这样的情况,即使在其他几个经验丰富的人看来也是不多见的。 他们的工作和医生在手术台上有些类似,最大的不同在于医生做手术是求生,而他们,是为死。 凡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大概都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也正因如此,林山雪有一种直觉,她和江绥的关系绝不会像江绥所认为的那样戛然而止,他们的缘分是天注定的。 想到明天又可以看见江绥,林山雪死寂的眼中闪过一丝流光,放下手中的三角针,把装满工具的推车推至入殓台旁。 复原、填补、缝合,每一个流程林山雪都重复过上百次。手掌贴上肌肤,或滑腻,或干涸,或僵硬,每一种触感都给她带来同样的感受——来自灵魂深处的冷。 第32章 心好像也随着种的温度被冰封,她是靠着别人的死亡活下来的人。 进去的时候是清早,出来时只有空气中的余温召示太阳来过的痕迹,一日在工作中消磨,午饭、晚饭都没吃,林山雪还好,其他人饿死鬼投胎一般快步走向食堂。 大厅中的白色瓷砖地上散落着几片白色花瓣,微卷,边缘泛黄。刚结束一场追悼会,人走了大半,还有四五个人站在一遍,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卷发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小小的,裹在襁褓中。卷发妇人频繁贴脸去逗怀中的小孩,口中念叨:“奶奶的乖孙子哟……” 身边围着两个男人,约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也含笑望着她怀中的孩子。 与此相对的是旁边一对面如死灰的夫妇,妇人唇无血色,神情憔悴的靠在丈夫身侧,好像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吹倒,丈夫紧紧揽住她的肩,似在安慰,又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殡仪馆里很少见到小孩,尤其还是才出生没多久的。向食堂迈进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段意喃喃道:“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来参加追悼会吗……” 赵婷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走出大厅才压低声音说:“昨天就来过了,听说产妇没下手术台。” 话音还没落,段意的脑子里就不合时宜的冒出保大保小的千古难题。 不管对死去的产妇,还是产妇的至亲都极为不尊重,段意极力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清除,但还是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 “你脑子里进屎了?”沉默大半天的林山雪冷冷看着甩脑袋的段意。 “啊?” 林山雪跃过他,“不然甩什么脑袋?” 这是职场霸凌吧?是职场霸凌吧?是吧?是吧?吧…… 饭点早就过了,热门菜色一扫而空。炒青菜不负众望,占据剩菜榜首的位置万年不动摇,西兰花紧跟其后,欲有取代之势。 几人踌躇不前,欲言又止,在食堂大叔的眼神攻势下,无奈指向无人问津的绿色蔬菜,总比吃白饭好。 林山雪倒是不挑,干净利索的要了两盘青菜,吃东西而已,不饿死就行。 都饿惨了,没空聊天,忙着往嘴里塞食物,筷子不时碰撞餐盘,发出清脆的响声。看不上眼的蔬菜也吃得津津有味,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义。 正吃得起兴,门外忽然又走进来几个人。看清来人,段意一愣,是刚才在大厅里的那一家人。 火化需要时间,餐馆又都在山脚下,多数人家不愿折腾,就选择来食堂随便吃点。隔了一条过道,与他们相邻而坐。不知是不是因才说过人家的闲话而心虚,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几人吃饭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筷子也不再碰到餐盘,食堂静悄悄的,几只白色的蛾子围绕灯光飞个不停。 小孩睡着了,躺在婴儿车里。五个大人围着一桌残羹冷炙,没有人先动筷子。儿子有些胖,脸圆有肉,从林山雪的角度很清楚的看见他脸上的肉忽然堆栈起来,笑着活跃气氛:“爸、妈,多少吃点,还有一会儿呢。” 然后起身夹菜,先夹给了岳父岳母,接着才是自己父母,轮到自己的时候,看着盘子中西兰花,愣住,笑容消失了片刻,又很快堆栈起来,放下筷子,笑道:“我过去看看,万一那边好了没人在麻烦。” 男人刚起身,他母亲的手背飞快擦过眼下,眼睛红红的,接过儿子的话茬儿,把餐盘往对面推:“来来来,亲家母,随便垫吧几口,一天都没怎么吃饭,身子受不住。” 盘发的妇人轻轻吸了一口气,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依言拿起了筷子。 至此,旁边一桌屏息凝神的闲杂人等也松了一口气。段意三两下把碗里的饭扒拉完,还没咽下去就往外跑,说是去上厕所,实在憋不住了。 没了顾忌,几人吃饭的速度又快了起来,出门的时候恰好遇见上厕所回来的段意。 “你们就吃好了?”说罢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那一家人还在安静吃饭,男人没回来。 赵婷拽他,“看什么啊?” 段意缩回脖子,脸色看起来有些难看,“我看见……看见……”他道,“那个人没去火化车间,他在厕所里……在哭。” 18岁的周成拖着行李踏入大学,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红马甲、扎着高马尾的学姐,她脸上带着笑,小鹿似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同学,哪个学院的?” 周成愣了一下,傻乎乎地说:“建交。” “嘿,果然,我一看你就是我们大建交的!我们建交的男生就没有不帅的!” 周成永远记得那天,金灿灿的阳光打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细小透明的容绒毛仿佛在发光,他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大学啊。 他们是大三的时候在一起的,他主动。那时周成还是一米八几热爱运动的阳光帅哥,面对校园女神也毫不犯怵,说是这么说,等真到了告白的前一夜,他紧张的觉都睡不着。 告白,在一起,毕业,她考上研究,他一头迈入社会,抱着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心态在职场横冲直撞。 熬夜、加班、酒局……一个不落。 等她毕业,一米八几的阳光帅哥蹉跎成了挺着啤酒肚的油腻大叔。 但他们还是结婚了,并很快有了小孩。 她吃清淡营养的孕妇餐,他陪着她吃毫无滋味的减肥餐。周成记得在她进手术室之前,他们最后吃的一顿饭就有西兰花。 第33章 他当时还深恶痛绝的说,等减肥成功后,决不让西兰花踏入家门一步。她当时已经有些不舒服了,虚弱地笑着,“那我想吃呢?” 周成委屈巴巴的握住她的手,“那我就离家出走。” “等你吃完再回来!” 世间最令人难以消受的是对美的祭奠。——余秋雨《文化苦旅》 第20章 第 20 章 死了的人不可能再回来,活着的人则还要继续挣扎,总归还活着,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至少还能想想以后,想想明天吃什么,穿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林山雪呢,就是想的太多的典型。 身体很累,眼睛酸疼,好像一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但林山雪在床上翻来覆去三个小时,脑子愈发清醒,精神愈发亢奋。 想到处理过的尸体,想到网络的谩骂,想到同事,想到守门的王老头,想到明天……一个个想法像倒在油锅里的一盘子活鱼,争先恐后往外跳,直叫人焦头烂额。 失眠带来的后果很多,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失眠最痛苦的无过于当下产生的焦虑。林山雪无数次想把自己的脑袋按进马桶里一了百了,也好过被焦虑蚕食。 “昨天到底是怎么睡着的呢?” 林山雪翻了个身,成大字型展开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拼命回忆昨天的成功经历。自然是没有任何收获的,况且昨天四点才睡着,成功经历也不是那么成功。 咸湿的海风从窗外吹进来,天灰蒙蒙的,海鸟嘶鸣两声,似乎在试探有没有人睡醒了。 打了个哈欠,手机上显示五点,索性也不睡了,打开投影继续看昨晚放了一半的电影。 失眠与电影,这才是她生活的常态。林山雪已经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部的电影了,大多数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你让她复述剧情,她是半个字也讲不出来的,用她的话说,只是看个氛围。 莉姐十次来她房间,有九次她都窝在床上看电影,莉姐骂她,说有这个时间不如出去走走,或学个什么,也好过她在这里浪费时间。 林山雪只用被子把头蒙住。 她把世界上的东西分为两种,一种是面包,一种是月亮,面包代表吃喝拉撒等一众不做就会死做的事,月亮则代表除此之外的事。既然不做又不会死,那么不做,或是做哪件,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继续深推,既然做不做都不重要,那么她看电影不知其然又有什么问题?与月亮相关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服务人而存在的,只不过林山雪接受服务的角度与其他人不一样。 所谓浪费时间,对于她来说,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 电影看完六点半多,林山雪又躺了一会儿,提前从床上爬起来。 踩线上班这四个字刻在她身上,死了也要带进棺材里,头一次,林山雪走进办公室时空无一人。 趴着听了一会儿海浪,又玩了一会儿手指,实在闲的无聊,忍不住拿出手机翻起与她相关的内容。 仍是骂她。 倒有一个新鲜的,有一位博主扒出了她的身份,还号召大家写举报信举报她。 所有事情冠以正义的旗号,一切都变得合乎情理起来了。她被骂,是因为她应该被骂;她被网暴,是因为她应该被网暴……好像没什么不妥,但林山雪仍在困惑: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恶?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要出发点是好的,那么不管做了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吗?只要心是善良的,那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吗? 办公室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点个头,或是招呼也不打,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没醒似的,看看手机,发会儿呆。林山雪今天莫名兴奋,探头探脑,想找人聊天,但今天大家精神都不大好,提不起劲儿,只能悻悻作罢。 快开工的时候莉姐又来了,脸色青黑,无精打采的一众人等见状,默默放下手机,装模做样在桌上翻找着些什么,往常莉姐见了一定要啐一口,让他们别装了,但今天莉姐有别的目标。 她走至林山雪面前,食指骨节轻敲桌面,语气严肃:“出来一下。” 大概又是网上的事,无非就是再骂她一顿,或者让她写篇检讨?二十六岁的人了还写检讨是要笑死谁? 林山雪被自己逗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跟在李雅莉身后。 在转角处站定,冷笑一声,“网上的事都清楚吧?” 这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林山雪点点头,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义何在。 莉姐见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咬咬牙,想骂她没骂出来,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先停职一段时间吧。” 空气凝固了几秒,连海浪都放轻了步伐。林山雪没太听懂,也许是不可置信,瞳孔略微放大,有一瞬失声:“什……什么?” 抬眼看她,一字一句道:“馆长说,让你先停职一段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李雅莉像听到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你还敢问为什么?让你道歉你干嘛去了?让你解决你干嘛去了?整天就睡觉,要么就抱着那些个破电影看,现在来问我为什么?早干嘛去了?活该!” 莉姐一时情绪没控制住,她们就站在转角,办公室里的人听见声响,纷纷探头出来,莉姐狠狠瞪过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都没事情干了是不是?” 第34章 看回林山雪,“这么大个人了还把日子过的乌七八糟的!自己回去想想,想想你以后该怎么办!” 转身时被林山雪一把拉住,眼中早已没有了往常的漫不经心,沉寂的眸子宛若一汪深泉,沉声道:“我不要工资,你让我回去上班。” 李雅莉都快气笑,甩开手,“你当殡仪馆是你家开的吗?你想干嘛就干嘛?”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于心不忍,回头,林山雪站在原地,手保持被她甩开的角度,语气软下来:“你先回去,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好像天都塌下来了。 林山雪以前也遭到过家属举报,说她冷漠,或是态度不好什么的,莉姐骂她两句也就完了,并不放在心上。 她以为这次也会这样,不是什么大事。 直到现在,她满心期待的来上班,突然告诉她,她被停职了。 如果一个人连死也不怕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害怕的了,现在林山雪知道了,这句话是大错特错。 不得不承认,就在刚才她久违的慌了神,脑子一片空白,好像除了继续上班,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事可做。 僵硬许久,身上落下一层青色的阴影,偶有几个人从她身边走过,用余光偷偷看她,除此之外,殡仪馆一片静谧。 那么,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努力的想:吃饭、睡觉、看电影······ 哦,对了,她还约了江绥,还有江绥!她要去医院找他! 半垂的眼皮一点一点抬起来,死寂眸子中仿佛又迸发出火星,只是零星几点,却也足够林山雪重启宕机的大脑。 要去找江绥,要去找江绥,去找江绥…… 脑海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大厅里聚集了些人,对着中间跪地哀嚎的男子议论纷纷。殡仪馆从来不缺少哀嚎,那痛苦的呜咽,仿佛断气一般的抽噎,抱头痛哭……一声一声的,支离破碎,直叫人揪心。 但显然,更吸引众人的是站在痛哭男子身边的两个警察。 林山雪一路走,没注意到前面有人,眼前一黑,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是周晓岚。她今天来晚了,又遇上这事儿,就站在外围看了会儿热闹。 “要死啊你?走路不看路!” 林山雪很慢的抬起头,看见那张喜庆的圆脸,反应了好一会儿。周晓岚拉没发现她的异样,骂了一句后又凑过去,迫不及待地和林山雪说刚听来的八卦,“昨天出车祸的拾荒老人,就你们接手的那个,”往场地中间努了努嘴,“他撞的。” “家境不好,好不容易考起大学,又有一个好工作,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了,啧啧……” 林山雪扭头看过去,男子紧紧抓着一本泛黄的小本子,放在胸口,跪在地上,哭的快要晕厥过去。林山雪麻木的看着,没甚情绪地问:“他哭什么?” “大好前途没有了不应该哭吗?”周晓岚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山雪,又转头看男子,片刻后收回视线,道:“不过……也有可能在哭别的,听说拾荒老人是他上大学的资助人。” “我该死……我真该死……杀了我吧……死的应该是我啊!应该是我……” 男子断断续续的哀嚎声传入林山雪的耳朵,她沉默的看着这一切,与其他所有人一样,沉默的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每当你以为生活走上了正轨,总会有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平静。他们说这就是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 可是为什么不能呢?为什么要让一切都变得糟糕,然后轻描淡写的说一句“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林山雪小时候写作文常用这句话,现在说出来却觉得滑稽可笑。与它是真是假没有关系,就是觉得十分可笑。 还是长不大好,永远阳光,永远灿烂,永远不会怀疑。 走出大厅,把哀嚎声抛在身后,早晨的温暖的阳光洋洋洒洒落了林山雪一身,她听见周晓岚在身后大声喊她的名字,问她去哪儿。 没有回头,忽然想到守门的王老头,他从自己值守了三十多年的岗位离开时,又是什么心态?他的背影落寞吗?凤凰牌的单车还在嘎吱嘎吱的响吗?挂在把手上的收音机又唱到哪一段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还有人需要他吗?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人需要他吗…… 第21章 第 21 章 雨季天气多变,早上还晴空万里,一转眼阴云密布,雷声轰鸣。她先去了江绥办公室,意料之内的没有人。又去住院部转了一圈,再也不会从某个角落里窜出一个带着绒线帽的小姑娘,紧俏的床位刚空出来就立刻被一位成年男性占据。 江绥还是没能说服杨灿的父母,这是可以预料的,也并不难猜,但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态的林山雪非要往病房内确认一眼才离开。 医院人满为患,不管站在哪个角落都会挡住别人的路,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孤魂野鬼似的,林山雪无处可去。 往花坛上坐,忽的下起大雨,跑进大厅,仍不免淋成落汤鸡。淅淅沥沥,水顺着衣服褶皱下流,积成一滩,早上刚洗过的头发一缕一缕下垂,黏在湿漉漉的脸上。 她的狼狈吸引了路人的注意,意味不明的眼神落到她身上,无端的,林山雪觉得目光里尽是嫌恶。余光所及,忽见的两位女士注视着她贴耳私语,大厅内嘈杂,多的是交谈声、脚步声、孩子的哭喊声,不知为何,她就是清晰的听见二人的交谈声中传来“殡仪馆”、“方之语”等字眼。 第35章 淡漠的目光一扫而过,视线对上,两个人噤声离开,但那恶魔般的低声私语却没有随之消失,越来越多地人对林山雪指指点点,交谈中夹杂着“就是那个人”、“是她害死了方之语”、“她怎么还敢出来……” 林山雪脑子嗡嗡作响,目眦欲裂,猛地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地上的积水化作滔天巨浪,周围一切被黑水吞没,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骨头嘎吱作响,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 “我没有”、“不是”、“不是我说的”……不断重复,踉跄着走向周围的人,想要向他们解释,即将触碰到时,眼前的人却突然消失了。 仓惶转向另外的人,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没有人愿意听她解释,指责声越来越响。身体里的疼痛愈发剧烈,林山雪承受不住,跪倒在地,蜷缩身子,咬住下唇,紧紧捂住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张怀带恶意的脸,不知哪里涌上来的力气,一把将人推开,无视大雨狼狈逃出大厅。 在医院除了胸外科住院部,林山雪最熟悉就是太平间,偏僻的位置,低矮的平房,时常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林山雪靠墙坐在房檐下,聊胜于无,雨丝打在她苍白的脸上,下唇红了一圈,牙印若隐若现。 林山雪不喜欢下雨,她喜欢雪,雪是寂静的,和死人一样寂静。 太平间窗户很高,看不见里面的样子,但林山雪就是知道,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真可惜,想上班的欲望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强烈过。 脑子仍旧混沌,身体里的痛感却没有那么强烈,她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手臂放在膝盖上,额头枕抵着手臂,直起身子,头晕目眩下忽然有些恍惚。 刚才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吗?她记不起任何人的长相,连那些恶魔般的私语都消失不见,像做了一个断断续续的梦,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画面。 也许就是梦境,梦醒之后她还躺在昏暗的房间内,一束惨白的光打在幕布上,电影平缓、冗长,像永远不会结束似的,满无休止的看下去。 她动了动手指,捏起手背上的一层皮,会痛。愣了片刻,打开手机,手指将水滴带到屏幕上,她来不及管,点开微信找到江绥,看见她给江绥发送的几十条得不到回音的消息才松懈。 是真的,江绥是真的存在,不是她臆想出来的。 可也只松懈了一秒,聊天记录愈往上翻,她的心脏就愈发控制不住的往下沉——看吧,江绥都不愿意回她消息,一定很烦她。为什么她总是这么讨人厌?不过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操守才照顾她的,她却不知死活的缠着人家。 恩将仇报。 好烂。 林山雪陷入低落的情绪,责备、埋怨、甚至痛恨自己,但可笑的是,即便如此,她脑海中仍保持着最初的想法,她要去找江绥。 雨势渐小,在风雨中飘摇的树枝安静下来。林山雪解开发绳,绕成一团的头发散开,半干不干披在脑后,拧干衣服上的水,随意拍了拍,走进细雨中。 一路无视路人的眼光,这次没有费多大功夫,她在办公室成功找到了江绥。 门内清晰传来一声“请进”,林山雪没有第一时间推开门。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这是一次不能令对方感到愉快的见面,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像之前一样坦然承受江绥的眼神。 但还是想见他,发了疯一样想见他,即使被拒绝,被讨厌,被恶心…… 或许她早就疯了。 林山雪眼睛发红,放在把手上的手逐渐攥紧—— 啪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没有穿白大褂,修长匀称的身材一览无余,隔着门框,两人都愣了一瞬。 “怎么回事?”江绥略微皱眉,寒凉的声音犹如玉石般的质感。 林山雪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江绥先败下阵来,侧身让开,“进来。” 白大褂搭靠窗的沙发上,想来是刚脱下来,大约是猜到她快来了准备离开,这个认知让林山雪心头有些雀跃,冲淡了刚才的失落。 “擦擦,”江绥递给她一条崭新的毛巾,“外套脱了。” 夏季天热,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里面的黑色t恤也湿了大半,紧紧贴着肌肤,纤细的腰仿佛轻轻一捏就能折断。 江绥移开视线,“先送你回去换衣服。” 林山雪没有不同意的,用毛巾随意在头发上揉了一把,递还给江绥,“走吧。” “就这样?” “那……” 江绥叹了口气,接过毛巾,“坐下。” 林山雪的发质很好,柔滑,有光泽,即便被水打湿江绥的手指还是很容易穿过头发,从发根滑至发尾,动作轻柔,仿佛林山雪是易碎的玻璃,林山雪几乎不敢呼吸。 暧昧的气息在狭窄的空间里发酵,雨后清新的空气萦绕在二人鼻尖,江绥的指尖一次又一次从头发上滑过,每一根头发牵动的神经都在微微颤栗。 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美好。 林山雪心中才冒出这个念头,门外就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江医生,老荀的情况很不好,”护士看着林山雪,愣了一瞬,回过神来语速飞快的把情况交代了一遍。 第36章 江绥的手已经从林山雪头发上离开,拿起白大褂,修长的手指透着力量,“你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 老荀,就是那位肺癌复发的患者。 “抱歉,今天又不能和你吃饭了,有位病人可能……” 又是这样。 前一秒让她以为她是世上的珍宝,后一秒就干劲利落的选择抛弃,一切都是假的,她只是彻头彻尾的垃圾,可以被人随意丢弃的垃圾。 压抑许久的暗黑情绪找到出口,开闸放水般喷涌而出。 林山雪冷冷看着江绥,冷不丁让江绥回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讥讽、刻薄,对这个世界无以复加的排斥。 “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注定要死的人身上?陪我吃饭不是更有意义吗?” 她的笑宛如罂粟花盛开,寡淡而苍白的脸被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带着罪恶,带着贪婪,以及无法言说的忧伤。 食指轻戳江绥的心脏,“其实你这里也清楚救不活了吧?只是为了让家属安心才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你知道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这些事让别人去做就好了,演戏而已,大家都是高手,但陪我吃饭,我只想要你,也只能是你。” 啪! 林山雪的手被重重拍开,江绥的眼神一如林山雪所想般愤怒,却又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会没有理由的讨厌一个人,也会因为一个小小的举动突然对一个人改观。 江绥曾经以为林山雪只是一个思想极端的疯子,这在海边遇见时就初见端倪。一个医生说疑似人格障碍的患者是疯子,其中不难窥见江绥夹带个人情绪。这极为不专业,但对象是林山雪,江绥觉得她值得这个例外。 毕竟不属于他的专业范畴,江绥想搜索一下bpd的相关资料,后来放弃了,因为他当时认为他们以后不会再有瓜葛,没必要了解那么多。 最明显的一次改观是在前两次见面后,尖刺的话语也能成为治愈心灵的良药,硬壳之下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 江绥知道她不是故意说难听的话的,她只是太难过了,难过到这世上找不到一件能令她开心的事。没有理由的,江绥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今天,所有的一切都证明是他想错了。 命运是不公,但任由自己在废墟之下化作一滩烂泥,随意被他人践踏,那么即便旁人想扶起她也毫无办法。 江绥不知道林山雪为什么要说些故意激怒他的话,但是……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办公室,脚步决绝,背影冷漠,衣摆带起一阵风。 林山雪注视着他的背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注视着他的背影。 一次也没有回头过。 她想。 bpd,全称 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译为边缘型人格障碍。在 dsm-5(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中,bpd 被定义为:一种人际关系、自我形象和情感不稳定,以及显著冲动的普遍心理行为模式,它开始于成年早期,存在于各种背景下,下列 9 个症状中,出现 5 个 及以上,就可以诊断为 bpd: 1. 极力避免被遗弃。可以是真实发生的,或是想象中的。 2. 极其不稳定的、紧张的人际关系模式,对他人以极端理想化和极端贬低交替变动为特征。 3. 身份紊乱:显著的、持续而不稳定的自我形象或自我感觉。 4. 至少在 2 个方面有潜在的自我损伤冲动;例如,消费、性行为、物质滥用、鲁莽驾驶、暴饮暴食。 5. 反复发生自杀行为、自杀姿态或威胁,或是自残行为。 6. 显著的心境问题,导致情绪极其不稳定;例如,强烈的烦躁,易激惹或是焦虑,通常持续几个小时,很少超过几天。 7. 慢性的空虚感。 8. 不恰当的强烈愤怒,难以控制发怒。 9. 短暂的与应激有关的偏执观念或严重的解离症状。 以上数据源于网络 第22章 第 22 章 江绥怀疑过,现在仍然没有找到答案,但他不允许自己停下,错过任何一个拯救生命机会,哪怕只有0.001%的机率,也会让他悔恨终生。 病床上的老荀瘦得只剩皮包骨,脸颊深深的凹下去,面如死灰。他已过中年,头顶秃了许多,只得从侧面梳了三根头发过来,遮盖尴尬的顶部,身子好的时候他对那三根头发爱护的不得了,走在路上都要随时从怀里掏出小梳子梳上一梳。 现下不说秃顶,连两侧的头发都所剩无几。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曾有两三次偷偷拔氧气管,护士让家人看好他,那天夜里,女儿在他病房里哭了一宿,从此以后,老荀再也没干过这事儿。 生命好像不止是自己的。 凌晨三点,老荀终于支撑不住离开了,临走前握住妻子女儿的手,浑浊的眼里有无限留恋,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今年的夏天与去年一样炽热,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空气中散发出衰败、腐烂的气息。 医院不远处有一家咖啡馆,不是什么知名连锁店,店主是个温和的年轻人,装修颇有情调,医生护士们忙里偷闲,爱去那里闲坐片刻。 江绥一夜未睡,走进咖啡店时店里正在放memory,大提琴独奏,出自日本电影《入殓师》,江绥是先听到这首曲子才去看的电影。 第37章 男主在广袤的原野上拉琴的镜头不停的让江绥想到海边的林山雪,“在这里送走无数的人,并对他们说,一路走好,来生再见。” 来生再见。 买了一杯冰美式,江绥坐在窗边喃喃重复这四个字。 “你听说了吗?辱骂方之语的人是蓝港殡仪馆的欸!” “切,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还说。最新消息,那个女的已经被停职了……” 聊天的是他们科室的两个护士,蓝港殡仪馆、女的……江绥马上就捕捉到了关键词,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们在说什么?”江绥突然插话让两个女生一愣,想不通鼎鼎大名的高岭之花怎么会对明星八卦感兴趣,但还是找出相关视频,递上自己的手机。 “诺,就是这事儿,您没听说吗?最近闹的还挺大,我看殡仪馆那个工作人员迟早要被开除。” 江绥没有发表看法,安静的把第一条视频看完,大致翻了翻评论,把手机还给护士,说了一声谢谢就离开了咖啡厅。 桌上的咖啡只喝了一口。 他快步走回办公室,下载了相关软件,把与林山雪相关的视频都看了一遍。他没有刷视频的习惯,手机对于他来说就是个通讯工具,况且他不仅一夜未睡,手下还有堆积的工作要处理,但他就坐在办公椅上,低头刷了一早上的手机。 临近中午,江绥放下手机,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背靠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上的穴位。没过多久,他又重新拿起手机,在微信通讯簿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在国外认识的朋友,发了条消息过去。 没两分钟,对面就发了几篇文章过来,附带着一长串的语音:“你要这资料干嘛?你身边有bpd患者?兄弟看在你当年经常请我吃饭的面子上奉劝你一句,如果是家人,尽量带到国外治疗,如果是情人……听我一句劝,赶紧跑,要不然你也得疯!” 江绥没心思跟他扯皮,回了句谢谢,点开了文章。 “情绪化”、“极端”、“自我形象扭曲”、“用恶毒刻薄的言行伪装自己”、“自我认同感缺失”……江绥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就能把林山雪的言行与文章的内容对上。 再看不下去,点开林山雪的聊天框。 江绥:【你在哪?】 江绥:【回消息。】 江绥经历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分钟,他忽然想,林山雪等他回消息的时候是否也和他现在一样?控制不住的焦虑,手心不知不觉湿了一片,他退出微信,边换衣服边给林山雪打电话。 意料之内的打不通。 江绥拿起车钥匙,另一手还在不停地给林山雪打电话、发短信。直到江绥从市中心赶到蓝港,林山雪也没有任何消息。 正值午休时间,太阳高高挂起,树叶奄巴巴的坠在枝头,动也不愿意动一下,水泥地反射着刺眼的光,空旷的场地上没有一个人。 门卫吹着风扇,聚精会神地看小说,江绥过去问话,年轻的门卫抬起头,因为畏光,两只眼睛眯成缝隙。江绥问他是否认识林山雪,门卫露出茫然的表情。 “打扰了。” 江绥还记得上次来这儿,林山雪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他打算去那栋楼里碰碰运气。 三层高的小楼孤零零的伫立殡仪馆的最右边,门前的树灰扑扑的,未经打理的花坛稀疏长着几根惨白的枯草。除了林山雪外,其他人通常只有值班的那晚才会住在这儿,房间多数用来放杂物,整栋楼显得很破败,到处是灰尘与落叶。 光线被尽数挡在外面,楼梯里黑漆漆的,声控灯大约是坏了,逢人经过就不停闪烁,发出“嗞嗞”的电流声。雪白的墙壁因为老旧,大片墙皮脱落下来,坑坑洼洼,露出泛黄的内里。 江绥看见天花板上有一圈蜿蜒的水渍,毫无章法,诡异的痕迹却不禁令人联想到人的脸。进入二楼过道,绿色指示灯幽幽的亮着,不知哪里漏水,嘀嗒的水声响彻整个走廊。 林山雪的房间应该在二楼走廊尽头,门虚掩着,“有人吗?”他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人响应,只有海浪的声音若隐若现的传来。 又敲了一次,“我进来了。” 入目先是一扇敞开的窗户,波光粼粼的海一望无际,翻涌的浪花上浮动着金色的余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带着海藻气息的海风涌进窗户,湿润的一层,好像已经置身深海。房间约莫二三十平,一张巨大的双人床就几乎占据所有空间,床头有一个布艺衣柜,里面挂着两三件衣服,大部分衣服都堆在窗边的藤条椅上。除此自外,就有一个老旧的电风扇,一个小小桌子,上面堆着许多桶不同口味的泡面和饼干,以及床对面巨大的白色幕布。 江绥站在离门框很近的地方,没继续往里走,固然礼貌原因占据主导地位,其他因素,大概是因为无从下脚。 地上除了空水瓶、易拉罐、脏衣服之外,还放着许多纸箱装杂物,距离江绥最近的那两个纸箱里堆着满满当当盘片,放在表面的几张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现在市面上大约连盘片播放器都买不到。 林山雪不在,江绥要走,转身时看见墙角有两桶泡好的泡面,都只吃了三分之一不到。 江绥忽然感觉胃被勒住,脑中走马灯一样回放林山雪乐此不疲邀他去吃饭的场景。 第38章 胸口一阵刺痛。 她到底去了哪里? 江绥再次环视整个房间,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床、风扇、衣柜、椅子、窗户……海……海! 他知道林山雪在哪里了。 第23章 第 23 章 从海里往天上看,屏蔽了所有声音,身体随着水波荡漾,视线被蓝色包围,一切都澄澈透亮,好像这世间所有的肮脏、阴影、不堪从来没有存在过。 “i can’t beat it.” 细小的鱼从她眼前游过,沙滩上的贝壳窝进沙里,螃蟹悄悄掠过礁石,钻进缝隙……生命总是痛苦,一直如此。 林山雪闭上眼,放任自己往下沉…… 不是节假日,又正值太阳最热辣的时候,沙滩上零星分布着几个游客躺着晒日光浴。江绥一个个看去,反常的举动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但他却无暇顾及,迫切的希望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直到把沙滩上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他也没发现林山雪的踪影。如果不在沙滩上的话……江绥慢慢看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风平浪静,没有一个人。 呼吸逐渐艰难,胸口空荡荡的,仿佛被切开了一块。 不,一定不是这样。 还有很大一片区域没找过。江绥深吸一口气,脚下的步子愈发沉重。 大片大片的礁石很快出现,一眼望去,只有黑压压的石头与不断翻涌的浪花。 也许……是被石头遮住了。 江绥步履不停,甚至比刚才更加急切。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江绥颓然靠在礁石上,凌乱的发丝遮住通红的双眼,垂在腿侧的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 不好的念头才生出来,江绥就立刻打住。 余光忽然看见陡峭的山壁后还有一小块沙滩,犹如在沙漠里迷路的人看见了绿洲,江绥跑过去。 一个人影躺在悬崖下的巨大礁石上,江绥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衣服还是昨天那套,沾着沙砾,裤腿上缠着海草,头发胡乱糊在脸上,漆黑的礁石衬得她苍白如雪,却莫名有一种凌乱、凄迷的美。 他站了许久,才如梦初醒般走近。呼吸越来越深,脚步沉、慢,疲惫、愤怒、焦虑、担心、欢喜,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江绥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踩在细沙上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林山雪,她动了动身子,微微偏头,睁开眼睛,先是一阵过曝般的空白,接着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眯起眼睛,在看清的一瞬从礁石上坐起来,拂开眼前的头发。 “你……” 话还没说完,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江绥的气息源源不断的涌入鼻尖,林山雪瞳孔放大,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耳边传来江绥沙哑的声音:“终于找到你了。” 林山雪还处在混沌不清的状态,但在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神志忽然落回人间,凝固的血液开始流动。 一时间,很多话涌上喉头,最后只是轻飘飘地道:“你怎么才来啊?” 江绥闭上眼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对不起。” 鼻尖一酸,再也忍不住,抬起僵硬的手抓住江绥的后背,回应了江绥的拥抱。 痛哭一场。 稀里胡涂跟着江绥离开,坐上不知道开往何方的车,林山雪才回过神来思考其他问题,比如,江绥为什么会来。 “你知道了?”林山雪扭头看向窗外,“网上的事。” “嗯。” 原来如此。 缓慢转回头,看向江绥的侧脸,又像在透过他看窗那边的海,她的视线轻而飘渺,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是可怜,还是同情呢?亦或都不是,而是憎恶?没问出口,林山雪裹紧江绥的外套,鼻尖再次充满江绥的气息。 一个多月前林山雪还能理直气壮的反驳江绥,她不需要虚假的关心,但是现在她却甘愿沉沦在美好的幻象里。 没有人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林山雪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见江绥道:“我知道你是被污蔑的。” “什么?”林山雪睁开眼睛。 “你不会无缘无故的说那些话。” 江绥的声音很笃定,让林山雪有些恍惚,因为很久没有人相信过她了。恍惚过后又觉得好笑,连朝夕相处的同事都不问缘由,相信了网上的说辞,更何况寥寥几次见面都不愉快的江绥,他凭什么这么自信? “视频都是真的,话也的确是我说的。” 江绥不甚在意的嗯了一声,随意的模样让林山雪以为他没听懂她的意思。 “你难道不觉得我可恶吗?” 江绥没回答她的问题,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林山雪才发现车开进了地下车库。 正当她疑惑江绥要带她去哪儿时,车停下了。 “为什么不解释?”江绥看着她,眼神认真而严肃,不参杂一丝杂质,“本来就存在误会,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这话听来耳熟,上次说教江绥的话,又被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 林山雪哑口无言,沉默了会儿,想要强词夺理:“这不一样,我不在乎……” “我在乎。” 没分到糖的小孩高兴地说“太好了,我最讨厌吃糖了”,并不是因为他真的不喜欢吃,而是因为他没分到。 第39章 林山雪就是那个没分到糖的小孩。 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橙子味的水果糖,放进呆滞的林山雪手中,“下车吧。” 弯了弯手指,橙色的包装袋刺痛掌心。盯着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又握紧,又摊开,想念糖的味道,但舍不得撕开。嘴角想弯,又唾弃自己丢人,因为一颗糖就喜笑颜开。 犹豫半天,还是决定以后再吃,把糖放进外套的包里,隔着衣服轻轻拍两下,确定放好了。 江绥敲了敲窗子,从外面打开车门,林山雪下车时顺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其实她并不在乎,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就算江绥带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江绥带她走进电梯,按了楼层,道:“我家。” “……”林山雪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魔幻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她都不太能理解,“你是被夺舍了吗?” “你谁啊?快点离开江绥的身子!”中气十足的样子完全不像在海边待了一整夜。 江绥冷眼看着她耍宝,电梯门打开率先走了出去,“看来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你这医生一点都不专业,我受的是内伤,需要长期观察!”林山雪大言不惭道。 没搭理她,开了门,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放在地上,林山雪嫌他事多,边抱怨边踩住鞋跟把鞋脱了。还没完全踏进门框,一个黑影嗖的一下从她眼前飞过,跳到沙发上,毛色黑亮,琥珀色的眼睛戒备的盯着林山雪。 “你养猫啦?”林山雪顿时什么都不管扑向沙发,身上披着的外套也随之掉落在地。黑猫见她过来,看准时机逃走,林山雪扑了个空,一转身看见黑猫在蹲在地上悠闲的舔爪子。 林山雪的脏衣服还没换…… 江绥目睹这一切,只觉得太阳穴抽痛。 “去洗澡。”看见她还想往地上扑,江绥眼疾手快拦住她,禁锢住双臂,一鼓作气推进浴室。 殡仪馆只有淋浴,林山雪每次洗澡不超过十五分钟。如果换做浴缸的话,那就不一样了。林山雪足足泡了一个多小时,泡得昏昏欲睡,每一根手指上都起了好几层褶皱。等她出来时,江绥已经洗完澡、换洗了脏衣服和沙发套,正在拖地。 “客房在哪儿?”林山雪被水蒸气蒸的头昏脑胀,“我想睡了。” “餐厅里有小米粥,喝一点再睡。” 林山雪点点头,路过玄关时不经意看了一眼,愣住,往后挪了一两步,转而质问江绥:“刚才掉在这儿的衣服呢?” “洗了。” 林山雪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声音颤抖:“洗了?” “怎么了?” 林山雪僵硬的笑了笑,按住自己的胃部,“没事。” 她这个样子任谁也不能相信她说的话。江绥放下拖把,走到她面前,声音放缓了几分:“胃不舒服吗?” “我……”林山雪撇撇嘴,抬眼望他,又气又恼,气自己丢三落四,气江绥的洁癖,委屈的想哭,声音闷闷的:“你给我的糖被你洗了。” “我都没吃到!” 竟是这么个原因,似乎只要和吃相关,林山雪就会变成和小侄子一样大的小孩儿,江绥失笑。这大概是江绥第一次在林山雪面前露出笑容,但林山雪无暇顾及,只觉得更气了,连刚才酝酿的眼泪都硬生生憋回去,使劲儿推搡江绥:“你还好意思笑!” 不和小孩子一般计较,江绥先把林山雪带到餐厅,盛了一碗小米粥给她,然后从旁边的储物柜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纸盒,放在餐桌上。 林山雪在江绥的眼神示意下打开,全是各式各样的糖果,眼前一亮,伸手就要去拿,江绥半路截住她的手,“喝碗粥再吃。” “只能吃一……嗯,只能吃两颗。” 连吃糖的数目都要规定,果真是拿她当小孩子对待!林山雪狠狠瞪他一眼,从他拿巧克力诱惑她洗碗的那一次她就知道,江绥没安好心! 呸! 真甜。 “i can’t beat it.”——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 第24章 第 24 章 下午就上床,难得连续睡了十几个小时,醒来时有一种从未体验的充盈感。窗外黑压压一片,她在床上翻滚了两圈,打开手机随意挑了一部电影,打算等江绥起来了再出去。不知是洗衣液的味道太过安心,还是江绥家里太过温暖,没看几分钟,林山雪毫无知觉的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阳光灿灿烂烂的探入窗户,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她穿好衣服,揉着眼睛走出去,江绥的房间房门紧闭,林山雪本来想直接开门进去,最后只是站在门前敲了几下门。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在这时,客厅的方向传来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原来已经起来了,林山雪心中一喜,快步走出去。 “你起来了怎么不……”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褐色的纸盒掉在地上,罪魁祸首还蹲在茶几上盯着林山雪。 林山雪四处看看:“你主人呢?” 在买家具这件事上,林山雪和江绥不谋而合,讲究的就是一个“能不买就不买”,但呈现出来的效果大不相同,林山雪家就是家徒四壁的乞丐风,而江绥家则是简约高级的性冷淡风。近三百平的房子,被黑白灰的色调填满,空旷、沉闷,林山雪站在客厅随意看了一眼就知道,厨房、餐厅也没有人。 第40章 于时开始搜寻书房、主卧、客卧……甚至每一间卫生间,林山雪都找了一遍。 没有人。 她走回客厅,想坐到沙发上,趴在沙发上睡觉的黑猫一觉察到她靠近,立马抬起头,屁股还没落地,黑猫就跳下沙发跑了。 人不想和她在一块儿,猫也不想和她在一块儿。林山雪觉得自己应该庆幸,至少没收到一张字条,让她醒了就赶快离开。 主人抛下客人自行去上班,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暗示,任何一个识趣的客人都会选择自行离开,但林山雪没有这个自觉。 她要一直呆在这儿,她要等江绥回来。她甚至想变成一只猫,这样也许江绥会愿意收养她,而她也能永远留在江绥身边。 阳光落在纤细的脚踝上,衬得皮肤近乎透明,卑琐的暖意借由这小小的入口传遍全身。 江绥开门进来,就看见林山雪躺在沙发上,眼神涣散,直到他放下购物袋,走近身边都没有发现。 “林山雪?”这是江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慢慢转过头,凄迷的眼神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绥又叫了她一次,这次声音自然许多,俯身去摸她的额头,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林山雪的视线追随他的手,待他靠近,又落在他的脸上,周身再次被江绥清冷的气息包裹,带着余温的呼吸让林山雪睫毛微微颤了颤。 江绥呼吸一滞,放开她,“我去做饭。” 原来没走啊。 林山雪看着他穿过餐厅,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又端着一杯牛奶出来,递给林山雪,温度恰到好处,林山雪抿了一口,没有放糖,她嫌弃有奶腥味,不很愿意喝。 “喝完。” 林山雪瞟他一眼,闭上眼睛一口气喝了,江绥接过空杯子,问她想吃什么,林山雪一怔,靠饼干、泡面和食堂剩菜剩饭过活的她,已经很多年没考虑过“吃什么”这件事了,脑子里除了上次在海边别墅吃过的鸡汤泡饭和没来及吃的红酒牛腩,什么也想不到。 吃一些新的东西当然好,但上次的食物好像也不错。林山雪把衣角缠在自己的食指上,想了半天,然后说:“随便。” 她嘴上残留了一圈奶渍,江绥抽了一张纸给她,在她旁边坐下,“牛羊肉喜欢吃吗?” “不喜欢。” “鱼肉?” “还行。” “蔬菜呢?”黑猫见江绥坐下,见缝插针地跑过来,跳上江绥的腿,“有特别讨厌的吗?” 黑猫绕了一圈,选了个舒适位置趴下,江绥温柔的抚摸着它的毛发,林山雪的注意力被猫吸引,没听见江绥问什么,“啊?” “有不喜欢的蔬菜吗?” “没有吧,”不自觉流露出艳羡的眼神,语气沮丧,“原来它不仅肯让人摸,还能让人抱的啊……” 江绥抱住猫,用眼神示意林山雪去摸。她立刻伸手过去,尽量轻柔,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手即将放上去,黑猫挣扎了几下,好在在主人的怀抱中,挣扎了两下就趋于平静。 柔软、顺滑,林山雪如愿以偿摸到了它。 “它以前是只流浪猫,比普通的宠物猫更难接近,”江绥摸了摸猫脑袋,干脆地把它留在沙发上,对还想凑近的林山雪道,“小心。” 流浪猫?只要成为流浪猫就能被江绥捡回家吗?林山雪羡慕地看着正在梳理毛发的黑猫,不由想起那只陪她了一整晚的黑猫。 都是黑的…… 林山雪若有所思戳了戳它毛绒绒的背部,轻声问:“是你吗?” 黑猫白她一眼,继续舔毛。林山雪觉得巧合的有些过分,很难形容这种微妙的感觉,明明什么都不代表,甚至她都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那只猫,但就是感觉心里满满涨涨的。 跪坐在沙发上,隐约能看见江绥的身影,不满足,穿上拖鞋哒哒哒的跑过去,站在江绥身后,看江绥在水池前择菜。 “饿了?” “没。”她就是想离他近一点。 江绥不置可否,手上的速度加快了许多。林山雪就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眼看着料理台上的菜越来越多,时不时从口袋中掏出颗糖放进口中,也没提要搭把手,像个监工。 直到她要把第五颗糖放进嘴里,手忽然被按住,“别吃了,”江绥把两个空碗递给她,“去盛饭。” 她剥都剥开了,想硬塞进嘴里,商量道:“最后一颗。”江绥没卸力,二人兀自僵持,糖在手心化开,林山雪讨厌粘腻,想也不想就松开手,糖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格外刺眼。 “江绥,你这人真没劲。”盛好的饭重重扽在餐桌上,拉开椅子,两腿一蹬,“你的人生有什么乐趣可言吗?” 不用猜也知道,他这种人活的就像是标准模板,从小到大都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她在气头上,先前的一切全不作数,只觉得讨厌。 江绥坐在林山雪对面,“你倒是活的自在,”盛了一碗骨头汤推至林山雪面前,抬眼,对视,“你开心吗?” 满桌的珍馐美味味同嚼蜡,林山雪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时不时送三两颗进嘴。长达一个多月的夙愿就此达成,她之前想的不过是一碗鸡汤泡饭,或是再做一次红酒牛腩,要么就去餐厅吃一顿,现在坐在江绥家里,面前一桌菜是江绥特意为她做的,硬要问她感受如何,也只有俩字——没劲。 第41章 不知是因为江绥的话,还是所有事都这样,到最后都没劲透了。 “不合胃口?” 林山雪愣了一下,摇摇头。 “那为什么不吃?” “因为吃饭很无聊。”她想起今早看的那部台湾电影,男主问女主为什么学习那么努力,女主说因为人生很无聊。 江绥没接话,拿起公筷就近夹了一筷子青菜到林山雪碗里。 “吃。” “为什么夹便宜的青菜给我?”林山雪把碗扽在桌上,“我不配吃肉吗?家里有钱,工资还高,连肉也舍不得让我吃,难怪人家说越有钱越小气。” 江绥看她一眼,又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给她。 “你都不问问我喜不喜欢吃排骨你就夹给我,那我不喜欢吃怎么办?硬逼我吃呗?我发现你这个人就喜欢强迫别人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非要我跟你回家,非要我吃饭,非要我洗杯子……” 一开始只是心情不好在故意刁难,结果越说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心情更不好了:“你到底为什么总是在强迫我?” “很烦。”扔下筷子。 摔门进入的房间是江绥的书房,除开正对着门的墙有扇巨大的长方形玻璃窗,其他地方皆是定制的书柜,榆木书桌横亘在窗前。 林山雪背抵着门,窗外的景色一览无遗。江面上船只络绎不绝,阳关轻轻抚摸江面,对岸高楼林立,看不见人,看不见车,一切都静悄悄的。 门外也没有声音。 桌上倒扣着一本书,林山雪走过去拿起。 “每当我推开那些礼物,便感到命运有一种花里胡哨的冷酷,它让我知晓了答案,然后给了我一堆不太需要的安慰。” 她其实太不懂,但她感到难过。 “每当我推开那些礼物,便感到命运有一种花里胡哨的冷酷,它让我知晓了答案,然后给了我一堆不太需要的安慰。”——路内《关于告别的一切》 明天不更了,家人们 第25章 第 25 章 微波炉嗡嗡作响。 如果林山雪的视线再往旁边偏一点,就会发现书桌还放着一摞半新半旧的书;如果林山雪再懂一些英文,她就会发现那一摞书的书名大多有“边缘型”“行为疗法”等词。这是江绥今天早上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借书的时候翻阅过一两页,没来得及细读。如果林山雪知道这是江绥为她借的书,大概会更加气急败坏,情绪崩盘。但现在,她安静的在书房,江绥在为她热饭。 江绥推门进来,林山雪仍立于桌前,捧着那本书。 她回过头,眼睛有些红。 “出去吃饭。” 林山雪每一次情绪波动后,都会现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低沉,她会不断责备自己,责备自己钻牛角尖,责备自己伤害别人,责备自己无理取闹……当下一次情绪上头,她仍控制不住做出不好的事。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她深知自己的恶劣。 “你管我做什么?你是我什么人啊?我吃不吃饭和你有什么关系?强迫我有意思吗你?对你有什么好处啊?你有病吧!” 够了吧?讨厌我了吧?后悔带我回来了吧?反正最后总会离开的,没有人受得了。 说啊,说让我滚啊! 她等着江绥的反应,等着江绥像前几次那样把她扫地出门。江绥径直走过来,一手把书放在桌上,一手拉住纤细的手腕,转身。 你看,果然不出她所料。 “没有关系,吃饭是为了你自己。” 江绥冷静的声音传来,林山雪愣住。 这是……什么意思? 被强硬的按在椅子上,林山雪才反应过来江绥不是要赶她出去。 她呆愣愣地看着桌上的饭菜,这次不生气,下次不生气,下下次也不生气,下下下次……他总会厌烦,总会抛弃。饭桌上,被抛弃这个词不断萦绕在林山雪脑海,这像是一个诅咒,她永远逃脱不了。 打住,别想了! 扭头去找江绥,看不见,着急,去哪了?她试图平静下来,责怪自己打乱了期盼已久的午餐,这大约不算一起吃饭,在她无理取闹的时候,江绥已经先吃完了。 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还会有下一次吗? 想去找他,顾及碗里的饭没吃完,全扒进嘴里,听见开门的声音,来不及咽,鼓着腮帮子往玄关跑。 “她……她是?” 门外,温蔓提着一大盒家里阿姨做的小菜,目光似惊喜,又像惊吓,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头发披散,没化妆,昨晚睡在这儿…… 瞪向江绥,状似责怪。 江绥接过她手中的餐盒,“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温蔓眼神调侃,“我想的哪样?我可还没说话呢。” 弯腰换鞋,林山雪趁机把嘴里的食物都咽下,起身看见一张略显拘谨的脸。 “阿……阿姨好。” “你好你好。”温蔓热情地走过去拉住她往客厅带。 林山雪成年之后正经与长辈相处的经验基本等于零,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身子僵硬的像一具才挖出来没多久的僵尸,腿都不会弯一下。 “叫什么名字呀?多大了?在哪里上班?和江绥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啦?家里几口人?父母什么时候有空……” 二人在沙发上坐下,林山雪掌心直冒冷汗,本想顺势把手抽出来,温蔓问题机关枪似的向林山雪抛过来,算不上刁难,就是些普通的问题,林山雪却觉得一个比一个难以启齿。 第42章 “我……” “妈,你的问题太多了。” 温蔓斜睨着迟来的江绥,道:“问题多问你了吗?人都没说什么,你插什么嘴呢?你都多久没回家了?昨天你弟生日也不回来,他等了你一晚上!” “昨天有事。” “知道了,全世界就你一个大忙人,没你地球就不会转了。”温蔓嘲讽完他又笑眯眯的看向林山雪,“别理他,咱们俩聊。来,告诉阿姨,叫什么名字啊?” “林山雪……” “诶呀,好名字呀,人长得漂亮,名字也好听。”温蔓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想再说什么,江绥看出她的不自然,及时道:“别拉着她了,她下午还要上班。” “诶哟,那可耽搁不得,咱们俩先加个微信,以后有时间再聊。” 总算把手抽出来了,林山雪如释重负,加完微信逃似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刻也不停留,换完衣服收拾好东西就说要走,温蔓依依不舍与她道别,又说要让司机送她,林山雪不应,电梯门一打开就立刻钻进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透过缝隙看见江绥的侧脸,他在和母亲说话。 垂下眼眸,忍不住后悔,不应该走这么早,明明她下午一点事也没有,那些问题……她是……她是可以回答的。 手上还残留着温蔓掌心的余温,柔软,细腻,是林山雪多年未感受到的温柔,让她舍不得用力抽出。体面的职业,优秀的学历,过人的家世,出色的样貌……这些从未让林山雪感觉到她和江绥有差距,但就在刚才,她找到了她和江绥最大的不同。 江绥还有家人,不能随心所欲。 江绥:【网上的事你别担心。】 林山雪在返程的车上收到了江绥的信息,网上的事……要不是他说,林山雪都忘了。倒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只是嫌太麻烦,对她也没什么影响,懒得去做。现在则情况大有不同,这事不解决,她就要继续停职,如果任其发展,最后可能落得个领包走人的下场。她不是非得靠这一份工作才能活得下去,平常也因加班、早起抱怨颇多,但这工作远离活人、远离闹市,还提供员工宿舍,如果突然没有了的话,她会很难办。 林山雪:【我自己会解决。】 这次江绥回消息回得很快,一个好字瞬间引入眼帘,林山雪失笑,以前怎么没发现江绥对她的信任还挺盲目的? “师傅,不去殡仪馆了,换个地方。” 自从守门的王老头光荣退休后,林山雪还没见过他,刚好趁此机会去看看他。王老头住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渔村,林山雪没去过,但老头说他家很好认,离群索居,离大海最近的那一户就是他家。 她在村口下车,榕树下坐着些乘凉的老人,旁边是一家小卖部,店门口放着一排出售的水果。林山雪目不斜视,进店花一块钱买了两根棒棒糖,一根当场撕开塞进嘴里,一根提溜在手上。 去别人家拜访要带礼物,这点常识她还是知道的。 从村头走到村尾,王老头家的小房子终于遥遥在望了。天空一丝云也没有,林山雪把糖从嘴里拿出,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热得心烦,把糖塞回嘴里,继续走。 再普通不过的农村自建房,两层楼高,四四方方像个骨灰盒,只有正面贴了瓷砖,刷了白漆,两侧灰扑扑的,带个小院子。 林山雪走进才发现,大门门锁早就坏了,里面用铁链拴着,大抵是没什么作用的,林山雪一推就推开了,锁链发出刺耳的声音,“嘭”的一声,有什么掉在地上。 是像秤砣的铁锁,原本是扣在铁链上锁门用的,因为是白天且有人在家,就只是挂在铁链上,林山雪一推门就把它推到了地上。 要不怎么说王老头心态好呢?发出这么大动静也不出来看一眼,改明儿就把他院子里这些花花草草、破铜烂铁偷出去卖了。 林山雪扯起嗓子大叫:“王老头?王老头?” 叫了两声没人回应,林山雪疑心是不是走错了。 不应该,这村子就这一户不随大流,孤零零的坐落在海边。 “没人在家吗?”她又叫了一声。 怪她没有提前打电话,可能真的串门去了。回头看看远处的村庄,烈日让一切阴影无处遁形,让她顶着大太阳再走回去,再走过来…… 绝无这种可能! 那就直接进屋等,屋子里多凉快。 空气里有股令人作呕的臭味,林山雪在大门口就隐约闻到了。独居老头不注重卫生,家里臭点也不奇怪。 越走近房子,臭味越浓。这股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了,尤其是在夏天,她不用闭眼就能想象出尸体的状态。 服部隆起,面部聚集大片白色虫卵,黑色星星点点,蚂蚁忙于搬运虫卵,白蛆从鼻腔里爬出,扭动身子,爬进微张的嘴里…… 推开虚掩的门,左边是客厅,一台黑色的老式电视机,暗红的皮沙发皮开肉绽,露出黄色的海绵,沙发边立着一台电风扇,看成色是房间内最新添置的东西,没开。右边放了一张餐桌,桌上有半瓶白酒,吃了一半的米饭,两盘下酒小菜。 王老头倒在地上,手上还拿着筷子。 第26章 第 26 章 村里的人死了,要有亲人为其擦洗身子,换上寿衣,然后安排葬礼,设置灵堂,通知亲朋好友前来吊唁。主人家在葬礼上是很少哭的,甚至会对来客笑脸相迎。当天夜里,晚辈要在灵堂轮流守护逝者,隔天葬礼才正式开始。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唢吶声,所有亲朋好友排成几列跟在抬棺人的后面,一路到达下葬地点。 第43章 棺材没有封死,下葬前还需要打开。僧人念经,亲人们就围着墓坑一圈一圈的走,直到僧人停下,这时候可能会有小孩问“妈妈,为什么他要躺在那里”,年轻的母亲一把捂住小孩子的嘴,歉意的对其他人笑笑…… 但是这些都不会出现在王老头的葬礼上,不,他甚至没有葬礼。 他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而葬礼,是为活人而办的。 村民一路跟着警车过来,拿着蒲扇,聚在门前,烈日在他们头顶上。死了三天才被发现,如果不是林山雪的突然造访,可能还要更久,说来凄凉无比,也不过就是今晚饭桌上的下饭小菜,感叹一声,唏嘘一句,轻飘飘的过去。来日再有人路过这幢房子,想起那晚饭桌上的闲谈,侧目一眼,走过去,而后再无人提起。 林山雪平静地接受警察问话,穿着防护服的警察进进出出,不久之后,殡仪馆的人也来了。电话都是她打的,用王老头的手机。 与王老头的交情不深不浅,谈不上难过,更多的是无聊,但警察不让她走,只能靠边站鼓捣手机。警察来叫她去做笔录,她刚好在新注册的账号上上传了一个视频。 逻辑清晰,情绪稳定,有问必答,态度良好,林山雪表现称得上完美,整个流程结束的很快。打扮清爽干练的女警合上记录册,问道:“冒昧的问一下,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歉意一笑,继续说,“因为看见这样的场景……” 林山雪朝室内努努嘴,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在处理满是虫卵的尸体,“他们是我同事。” “躺着的……也是。” 她自己走回去,夕阳尾随,热浪退去,海风吹来一丝清凉,勾起发丝在空中缠绵。新来的门卫小哥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看见林山雪过来,抬起眼皮看一眼,又飞快垂下去。窗台上的家庭监控不见踪影,问了才知道,大门口的监控已经修好,自然就不太需要鸡肋的替代物。 一个工作做了那么多年,就不止是工作了,它是生命的一部分。特意买个监控留下,在家也能打开app看看,就好像自己还没有离开,好像自己还有用,更奢侈的,大概是希望不要被遗忘。 现在,王老头和他的监控,都被这个世界扫地出门了。 林山雪五天没有出门,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从王老头手机里拿到了完整的监控视频,发到网上,又花钱找了几个营销号,一夜之前网上形势逆转,骂过林山雪的人噤声潜水,声讨大军溃不成军,与此同时,发造谣视频的男人被骂上热搜,几万条评论都在问候他父母,私信更是不堪入目。 林山雪最后一次点开他的账号,他晒出自己的抑郁症诊断报告、割腕的照片,并手写了一封道歉信向网友道歉,只字不提林山雪。 评论还是骂他的居多,但也出现了一些另类的声音。 “可以了吧你们,真要把人逼死吗?况且是那女的有错在先,说话那么难听,换你你不生气吗?” “确实,虽然博主的问题更大,但是那女的明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上两位你们没事儿吧?” 又是一轮骂战。 林山雪冷眼看着这出闹剧,没有扬眉吐气的痛快,也没有被各打五十大板的憋屈。 网暴女明星的人,网暴她的人,网暴视频博主的人,以不同名义做着同样的事的人们。如果是几天前的她,大概会兴致勃勃欣赏这一切。 发现自己翻车,第一反应不是销号跑路,而是晒出病历与自残照片,更添一把火,日后无论是支持还是谩骂,流量始终被捏在手里了。若是他再努力一些,视频质量有了质的飞跃,积累大量粉丝,那风向会再次逆转,仿佛他清清白白,从未翻车过。 她喜欢这样的发展,每一次都会让她由衷感叹世界真奇妙,从而滋生出些许乐趣。 但现在,林山雪觉得无论以后是什么样都无所谓,反正风光与低谷终将化为虚无,遗忘才是标准结局。 她想起被蛆蚕食的王老头。 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她在床上躺了五天,没有什么意识,浸泡在潮湿的空气中,霉菌爬上斑驳的墙壁,在林山雪的心底生根。 “你是死在床上了吗?!”李雅莉风风火火的闯进来。 被窝里传来窸窣的声响,不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李雅莉大跨步走到窗边,刷的一下拉开窗帘,阳光轰轰烈烈的照进来,没有任何准备的林山雪用手背捂住眼睛,翻了个身。 “干嘛呀~” “干嘛干嘛,你说我干嘛!?”李雅莉掀开她的被子,使劲推了她一下,“赶紧起来!” 林山雪把被子拉回来,“不要,不上班我起来干什么?” 李雅莉拽着被子没让她得逞,又推了她一下,“馆长说下星期让你回去上班!赶紧起来!” 半阖的眼睛睁开,听见是下星期又缓慢的沉下去,语气懒洋洋的:“下星期的事你现在叫我有什么用?” 李雅莉冷笑一声:“呵,下星期再叫你?那还需要叫吗?直接拖焚尸炉得了!”嘴上不说,其实李雅莉这几天一直关注着林山雪的动态,每天下班前都偷偷来她房间看一眼,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好在林山雪只是躺着,什么都没做,但接连五天窝都没挪一下,还是愁的李雅莉吃不下饭。今天才收到确切的复工消息,李雅莉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一定要把她弄起来不可。 第44章 李雅莉直接把被子扔床尾去,林山雪拗不过她,垂头丧气地坐起来,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你想让我去哪儿啊?”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李雅莉弯腰收拾地上乱扔的衣服和瓶瓶罐罐,“别在我眼前乱晃,心烦。” 到底是谁来谁眼前晃啊? 林山雪又好气又好笑:“您在办公室,我在宿舍,咱俩隔着十万八千里,谁也不挨着谁,您自己非要跑我房间来,怪谁?” 李雅莉抄起一件t恤砸她头上:“换完衣服赶紧滚!” 那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李雅莉一路目送林山雪出了殡仪馆大门。林山雪在路边蹲了会儿,打了个呵欠,估摸着李雅莉已经进去了,想折返回去睡觉,结果一转身就与远处的李雅莉四目相对。 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望着山下的海,想成为浪花,一头撞在礁石上粉身碎骨。林山雪打开手机,在浏览器输入“一个人可以去干什么”。 ktv、电影院、吃火锅、咖啡厅、广画展、爬山……简而言之就是,什么事都可以做。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答案是恒定的,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意义。 山道风景好,车不多,是骑行的绝佳路线。光林山雪在这儿坐了几分钟里,就有七八辆山地自行车从她面前骑过,偶有几个骑行的人会冲她点点头,轻快地打声招呼,蒙着脸,看不清表情,但仍能感受到他们的愉悦。 这不是工作,纯靠喜欢驱动。她小时候喜欢漂亮裙子,喜欢洋娃娃,喜欢糖醋排骨……现在不喜欢的东西能说到天荒地老,喜欢的感觉却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最近一次与“喜欢”沾边,是在医院听见护士和她说,江绥有喜欢的人了,还是他的学生。林山雪骤然听到这些,脑海中只有四个字——关我屁事。现在想来,护士大概是想让她离江绥远些? 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滑动屏幕,最后还是点开江绥的聊天框,消息还停留在五天前江绥发过来的“好”,林山雪觉得格外刺眼。 分别那天做出一副想要帮她的模样,其实一点儿都不在乎。 林山雪在聊天框里打了几个字,犹豫了一下,点了发送。 林山雪:【你在哪儿?】 江绥:【学校,一点半有课。】 林山雪怔了一怔,没想到江绥会回那么快,像专门守着手机等她发消息似的,也没多想,江绥的答案正中下怀,林山雪立刻回到:【我来找你。】 对面好一阵没消息,也许是不想让她去。林山雪点开打车软件,她就偏要去看看江绥喜欢的是什么人。 江绥:【抱歉,刚才有事。一教306,三点十分下课。】 在车上收到了江绥的信息,林山雪看了一眼,熄灭屏幕趴到车窗上,指间有节奏地敲击车壁,沿途有巨大的风车路灯,她一个个数过去…… 想让她去、不想让她去、想让她去、不想…… 第27章 第 27 章 林山雪十七岁搬进舅舅家,背上背着一把几乎与她等长的大提琴,脚边还有一个脏兮兮的购物袋。 她妈二十年前竞选文艺委员,因为没有一技之长以零票落选,二十年后林山雪出生,她发誓她的女儿一定要能歌善舞。别人家的孩子幼儿园报一两样兴趣班已经顶天了,她妈倒好,画画、跳舞、主持人、钢琴……能报的都给她报上了。 小孩子都是笨蛋,有些小朋友上完课就回家,林山雪觉得他们真可怜,不像她,还能和好朋友一起再上几节兴趣班。 小学的时候清醒了,周末仍凭她妈骂的多难听也不从床上爬起来,她妈拿她没办法,画画退了,跳舞退了,主持人退了……留下一个钢琴,又学了两年,林山雪死活不去了,原因是她妈但凡在路上看见个钢琴都要让她上去弹两段,逢年过节只要亲戚来她家,家里钢琴就没休息过。 痛定思痛总结原因,完全是因为钢琴太普遍以及放在家里太显眼,说什么也不要学了。她妈扬言要把她赶出去,林山雪宁死不屈。后来两人都妥协,乐器还是要学,但是可以换一个。正是中二打算毁灭世界的年纪,林山雪想也不想就说要学贝斯。 她妈睨着她。 那吉他呢? 想都别想。 尤克里里? 你还真是换汤不换药啊,最后一次机会,再不好好说就滚回去学钢琴。 无法,林山雪挑挑拣拣一整晚,清早顶着两只熊猫眼,说她要学大提琴。大提琴好啊,不像小提琴,方便携带,也不像钢琴,放在客厅引人注意。 冷门,长得还有点像吉他,四舍五入就等于学了吉他。 兴奋感没坚挺两天,她就对大提琴恨之入骨,比钢琴有过之而无不及。母女俩后来没少因为琴吵架,但从家里离开的时候,林山雪唯一想带走的东西也只有一把琴。 食堂门口有乐队在表演,路过的人很多,视线依依不舍,但很少有人停下来。距离江绥下课的时间还早,林山雪站在主唱正对面,毫不避讳地欣赏他们表演。 青春洋溢地大学生,带着鸭舌帽,穿着宽松的深色衣服,或神情投入,或相视一笑。 林山雪她妈存了心思要让女儿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中大放异彩,但林山雪唯一一次正式在众人面前表演是被好友硬拉上去的。演话剧,林山雪演一个踢箱子的路人甲,这事儿是个人都能做,但好友一定要让她上台,原因是她有音乐素养,踢箱子自带节奏感…… 第45章 后来毕业了,好友和她在殡仪馆干了半年,转头去了婚庆行业,不知不觉就断了联系。 想远了。 林山雪站了太久,主唱压低帽子,偏头,闭眼,又偏要用余光看她,偶有一次视线撞上,耳朵红的发烫。换歌间隙,吉他手放下吉他趴到主唱上,二人笑着说了些什么,旁边的人忽然起哄,吉他手把主唱往前面一推,主唱踉跄两步,回头骂了句什么,摸了摸鼻子,从包里掏出手机朝林山雪走过来。 “那个……同学你好,请问……” 话还没说完,一道怒气值加满的声音横插进来:“你来这儿干嘛!?” 林山雪眯了眯眼,还没看清,另一道纤细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你是……那晚江绥带回来的……” 三个心思各异的人面面相觑,安静了一会儿,陈怡然率先打破沉默,落落大方地朝她伸出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那天在江绥家见过,我是他同学,你好,我叫陈怡然。” “你……还在念书吗?” 乐队那边的人在催,主唱回头应了一声,又看林山雪一眼,往回跑。林山雪大部分注意力在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上,那边的前奏响起她才回过神来。陈怡然的手悬停在空中,林山雪没动,本来打算无视剩下的两个人直接离开,就听人道:“学姐你还认识她?她能在这儿念什么书啊?就读了一个大专,在这儿扫厕所还差不多。” “还得是表弟你了解我,我最擅长刷马桶了,尤其是长在你脸上那个。” 听见表弟这个称呼,黎川愣住,旋即冷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是你表弟?我爸当年被你气到住院,这么多年你有回来看过他一次吗?你就是个白眼狼,和你的工作一样晦气,和你多说一句话我都怕折寿!” 林山雪听他提起舅舅,脸瞬间拉下来:“那你就滚远点,别上赶着来和我搭话,你也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了,你刚才不狗叫,我都认不出来你。” “你……” 陈怡然拉住黎川,“演讲要迟到了,先带我过去吧。” “啊,对不起,学姐,我这就带你过去。”临走时故意白了林山雪一眼,林山雪瞪回去,一偏头就看见刚才的主唱拿着手机站在旁边。 林山雪挑了挑眉,“你也听到了,现在还想要我的微信吗?” 主唱犹犹豫豫:“要……要吧。” 没劲,对个陌生人也要撒谎。 林山雪摆摆手,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下课铃一打,学生黑压压的从教学楼里涌出来,林山雪逆流而上,被人潮淹没。教室门敞开着,人走了三分之一,剩下大部分围在讲台上,江绥站在中间。他的身姿极为优越挺拔,在人群的衬托下更显出彩,林山雪猜围在他身边那一群人中,起码有一半没有认真听他在讲什么。 那江绥喜欢的人也在这群人里吗?林山雪没看出他对谁特别关注。 从后门走进教室,她的穿着打扮放在大学生里也不突兀,站在无人注意的脚落,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漂亮女生不少,要么在收拾东西,要么在玩手机等人,要么拿着本书围在江绥身边……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表现。 大概率是误传。 江绥连陈怡然都拒绝了,在林山雪见过的人中,没有谁比陈怡然更好看,包括死人。 她还是黎川的学姐。 十八岁仓皇离开了舅舅家,林山雪连购物袋都没带走,就背走了她的琴。那时候的黎川还是个叛逆少年,用逃课、抽烟、早恋来彰显个性。舅舅一看见他就吹鼻子瞪眼,三句话说不过就吵起来。门一摔,他自己潇洒了,留下沉默抽烟的舅舅和以泪洗面的舅妈。 居然考起重点大学了。 林山雪悄悄改了志愿,没有告诉任何人。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舅舅正在训斥黎川,让他多跟林山雪学学。黎川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她藏在身后的信封,阴阳怪气道:“哟,大学霸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拿来看看呗,藏什么啊?怕我考不上偷你的?” 就这一句话。 做决定的时候视死如归,但从舅舅家离开后的这几年,林山雪经常想到“如果”,如果她没有改志愿,如果她去上了大学,如果她还在舅舅家,如果黎川没有拆穿她…… 悄无声息的从教室内退了出来,林山雪往更高的楼层走去。 “老师,老师。”季荷课上有个问题没弄懂,美滋滋地记在笔记本上,下课又可以和她男神多呆一会儿。当初她妈逼她填志愿,一定要她填临床医学,她躲在被窝里偷摸哭了三个晚上。现在想想,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她妈真他妈太有先见之明了。 江教授专业技术过硬,人又好,从脸到内在都充满着神性,在他旁边多吸两口仙气,绝对能延年益寿。但是今天他男神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她问题问完了,江教授像没听见一样,一个劲儿往外看,关键门外什么都没有啊。 “抱歉,你刚才问的什么?” 声音清冽优雅,季荷耳尖一红,又说了一遍…… 直到所有问问题的学生都离开,江绥还是没有看见他想看的人。 皱眉按几下手机,漫长的忙音,电话接通,江绥先听见呼啸的风声。 第28章 第 28 章 “在哪里?” 对话那头的林山雪轻笑了一声,“江绥,他们说你喜欢的人在学校,是真的吗?” 第46章 “不是,”他回答的很快,“你在哪儿?” “你们学校的风还挺温柔。” “天台吗?”江绥快步走出教室,“你别动,我来找你。” 林山雪嗯了一声然后道:“江绥,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 “好。” “答应的那么快,哄我呢。”林山雪的声音被太阳烤得暖洋洋的,江绥的心稍微放下一点,道:“没有。”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喜欢别人呢?” 江绥把问题抛回去:“为什么一定要喜欢别人?” 林山雪想了一下,换了个问题:“陈怡然不喜欢吗?” “嗯。” “女学生也不喜欢?” “……不喜欢” “那男学生呢?” 学校里通往天台的门向来是锁上的,最近在进行顶层维护,应该是工人休息的时候忘了锁门,才让林山雪钻了空子。江绥推开天台的门,“你闭嘴。” 电话那头的林山雪灿灿烂烂地笑了出来。 “在哪儿?” “在你后面。” 江绥一转身,工人放在天台上的塑料袋唰唰的响,风把站在半墙上的林山雪吹得快要飞起来,她没心没肺朝江绥挥手,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整个人都朦朦胧胧,显得不真实。 “先下来。”江绥朝她伸出手。 林山雪俯身,将要碰到的时候,又猛地一缩,把手背在身后。 “不要拿生命开玩笑。”江绥严肃地说。 林山雪笑盈盈地望着他:“你担心了?” “人的感情很难分辨,”林山雪双手平举,沿着围墙缓慢往前走,“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并不是心里的真实想法。” 江绥落后一些,时刻注意着她的脚下,“你想说什么?” 停下来,面朝江绥,脸上的笑意淡去,看着远处的高楼,“对于有些人来说,善意的谎言比真相更残忍。” “还是……”顿了顿,看向江绥,扯起嘴角,“还是别骗我吧,你说的话我都想要相信,不要骗我。” 江绥重新朝林山雪伸出手,语气缓慢而郑重:“好,不骗你。” 江绥的手,修长,骨感漂亮,手背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往身后看,五层楼,摔下去足够粉身碎骨,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回头,握上江绥的手的一刻嘴里还嘟囔:“真可惜。” 江绥反应迅速,一手把她往怀里拉,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掌心的凉意透过薄薄一层衣服,林山雪腰部麻麻酥酥,仿佛有一股电流过去。 江绥声音沙哑:“可惜什么?” 林山雪一偏头,嘴唇微张,鼻息呼在江绥的颈上,声音低哑,尾音缠绵:“刚才不是说了吗?今天的风很温柔。” 她的声音很不真实,像一阵风从指间吹过,江绥抓不住。 重新握住她的手腕,江绥心中的虚无感淡了许多,他往后退了一步,与林山雪拉开距离,看着她的眼睛道:“去看医生。” 江绥借回家的相关书籍看了大半,这种情况想要好转几乎没可能,只会愈演愈烈,严重的还会记忆消退,分不清真实与幻象,自杀自残者不在少数,江绥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一起去看精神科医生。” “不要。”林山雪有些生气地把江绥的手甩开,看了他一眼,要走,江绥再次拽住她,语气平静:“为什么不去?” 林山雪回头看他:“你知道电视剧里那些反派人物吗?当他们身世被揭露时观众是怎么想的?原来他这么惨呀,难怪长大后会变成这样。” “有目的的博取同情可以,但我不想象这样,不想被剖析,会让我觉得格外可悲。” 江绥许久不说话,也不松手,林山雪被拽的有些疼,笑了一下缓和气氛,“倒不如帮我约脑科医生,直接换个大脑,或者……你看见那根棒子了吗?你给我这儿来一下,难说我就失忆了呢。” 江绥还是不说话,林山雪叹了口气,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被捉住。 “放任自己沉浸在过去的人才最可悲。” “试一试,我希望你能好起来。” 林山雪偏开头,声音听不出情绪:“为什么?为什么希望我能好起来?” “一定要原因吗?” “一定要。” 江绥松开她的手,低头看着她:“我不希望你消失。” 当天晚上,林山雪再次入住江绥家,江绥给她约了第二天下午的医生,他早上有手术,让林山雪下午打车过去。 两间卧室挨着,林山雪睡眠浅,听见外面传来开门声,关门,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睁开眼睛,聚精会神的听着,通过微弱的声响判断江绥在做什么,又传来一声关门声,江绥离开了。 林山雪伸了个懒腰,眼睛酸疼,眼下一圈明显的青黑,她从床上爬起来。明明早就清醒,非要等到江绥离开才出去,有点像寒暑假在家和父母斗智斗勇。如果父母休息,她就要睡到十二点才起床,如果父母上班,那她一听见关门声就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玩计算机的时间一秒钟都不能浪费。 光着脚跑出去,兴奋的像才上岸的小美人鱼,看看墙上挂的画,摸摸角落里的艺术摆件,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穿梭到客厅,黑猫趴在沙发上,看见是她,见过,被摸过,冷漠的闭上眼睛,没逃。 第47章 “嘿!”林山雪快乐到无以复加,扑过去抱起小猫转了好几个圈,然后又把它放在怀里蹂躏,凑脸去亲,吸了一嘴毛,黑猫忍无可忍咬在她手上,跳出她的包围圈,跑了两步,回头瞅她,表情不大好,大概是在心里骂人。 林山雪才不管它想什么,又扑过去,黑猫没让她得逞,灵活的跑出几步,坐在地上舔爪子,似乎在挑衅。 “你给我等着!” 一人一猫追逐了十多分钟,精神、体力都不济的林山雪先累瘫在地上。揉了揉发晕的头,缓了一阵,黑猫翘着尾巴优雅的从她身边路过。 林山雪:“……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强撑着爬起来去厨房觅食,江绥做好了早餐,林山雪先看见放在餐桌上的便利贴,提醒她不要吃凉的,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又交代她中午记得点外卖,最后是一行详细地址。 江绥的字和他本人一样好看。 林山雪端起牛奶喝了一口,还行,没热,中午也没有点外卖,快出门前把早餐剩下的半个三明治吃完。 昨天仿佛被下了降头,稀里胡涂答应,坐在医院长廊,林山雪感到无比后悔。江绥有事耽搁,不能陪她进去,林山雪在门口站了许久,想一走了之,门突然打开。 “是林山雪吧?”女医生露出温和的笑,“你好,我叫高姝,进来吧。” 她还在犹豫。 “没关系,就是简单的聊聊天。” 高姝从长相到气质都是一个很让人舒服的人,她说话不疾不徐,即使没有特意做出表情,和她对话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想信赖她。 林山雪回答了几个问题,没有像往常博同情一样添油加醋,但也谈不上用心,只用简短的话语,被追问也不嫌烦,仍旧言简意赅。 每回答完一个问题,她就仔细审视对面的人,有些挑衅的意味,笃定对方什么也看不出来。 高姝是个非常有经验的障碍性精神病医生,遇见过难搞的病人不在少数,她没有因为林山雪的不配合动怒。喝了一口水,问了一个与这次诊断不相关的问题:“为什么要来看病?” 不是她想来的,林山雪的思绪有些游离,她知道自己有问题,很痛苦,但另一方面,她不认为有人能帮自己。 “是江绥让你来的,对吗?”高姝道,“他好像很关心你,前两个星期他突然找人要了我的微信,我还以为我的桃花运要来了呢,没想到他问了一大堆关于你的问题,还让我推荐了几本书,白高兴一场。” 林山雪没接话,高姝继续道:“治病很痛苦,尤其那些治愈率低的可怜的病,但是你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还是挤破头也要往医院里挤吗?” “一些是因为自己不想死,还有一些是为了关心他们的人。” “关心他们的人希望他们好起来。” 林山雪从诊室出来,江绥已经换下白大褂,在外面等了好久,一看见她就迎上去,“怎么样?” 林山雪勉强笑了一下,有些疲惫,江绥扶她坐在长椅上,自己走进诊室,关上门。 黄昏让整个走廊都处在一种朦胧的光晕中,林山雪发了一会儿呆,江绥从诊室出来,“走吧。” 她有些好奇:“高医生说什么?” “夸你很配合。” 掐头去尾的真话,不算违背他们的约定。没接话,跟着江绥去拿了药,江绥说要送她回去。 “我以为她不太满意。”坐在车上,林山雪突然道,“江绥,你觉得真的有用吗?”即使是身体上的疾病也有那么多不能根治,更何况是这些虚无缥缈的精神疾病。 林山雪看向窗外,夕阳倒映在她眼中。 今天还有一更,是我昨天偷懒犯的罪。 第29章 第 29 章 “至少能缓解痛苦。”江绥道。 林山雪拿出医生开的药,包装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让她看得有些发晕,扔回腿上,舒展了一下四肢,“其实现在还好,以前是真的很难过,只要一想到眼泪就不自觉的留下来,每一天都好像陷入噩梦里。后来不哭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慌乱,焦虑,想要做点什么,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再后来,我发现只要把这些令我感到难过的事不厌其烦的说给别人听,别人听多了嫌烦,自己说多了麻木,好像就没有那么痛苦了。” “那为什么要去海边,要去天台?” 垂眸看着自己骨瘦嶙峋的手,笑了一下:“不知道啊,就是想去,我一回神就站在那里了。”侧身朝向江绥,“你不觉得这种时候格外有吸引力吗?尤其是把头埋在水里的时候,缺氧,窒息,想呼吸的强烈欲望……然后猛地抬头,大口吸气,全身心放松下来,好像自己真实的在活着。” 江绥淡淡道:“你一直是活着的。” “是吧,一直在活着,”林山雪深吸了一口气,做出兴趣昂扬的样子,“你呢?你难过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不会就是那天参加追悼会的样子吧?死的是你什么人啊?如果是重要的人,你那副样子小心有人在背后说你坏话哦。”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无聊。” 林山雪嗤笑道:“你未免对他们要求太高了吧?大家就是很无聊。本来无关紧要的事,因为一个添油加醋的导火索,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 第48章 “局外人?”江绥挑眉。 “什么啊?” “一本小说,主角在母亲葬礼上喝了一杯咖啡牛奶,后来成为他故意杀人的有利证据。” 林山雪打了个哈欠,往后仰了仰头,声音里也带了困意,“爱屋及乌,恨屋及乌,一个道理。” 调整了个姿势,眼皮越来越沉,睫毛的阴影打在眼下,缓慢翕动,“江绥,我就觉得你什么都好……” 说到后面快没声了。 很久之后,满载夕阳的车厢里才传来江绥的声音。 “嗯,你也是。” 醒来时车停在殡仪馆停车场,天黑了大半,与海相接的地方还残留一抹绚烂的橘红,没有人说话,二人安静了一会儿,林山雪解开安全带。 “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江绥打开车门,“我送你上去。” “?”林山雪满脸黑人问号,残余的困意瞬间消失。 江绥先下车,“走吧。” 林山雪连忙跟下去,在车头前截住江绥,“不是,就这么点路,真的有必要吗?”这是殡仪馆,除非丧尸病毒爆发,不然林山雪想不到这里还能有什么危险。 “我不能去你家坐坐吗?” “可以是可以……”林山雪想到自己乱糟糟的房间,话音一转,“但今天不太方便,我也没什么准备,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请你上去坐坐,你不去我都跟你急!” 江绥慢条斯理道:“就这次吧,方便。” 他平常看着也不是厚脸皮的人啊,怎么今天这么难缠,林山雪觉得牙酸。 “要不……要不你在楼下等我几分钟,我先上去准备一下。” 江绥好整以暇:“你能准备什么?把垃圾和脏衣服塞到床底下吗?” 林山雪目瞪口呆:“你怎么……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去海边找你,先来的这里。” “你!你!你!你……”你半天你不出什么话来,放弃治疗,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装药的塑料袋扔给江绥,“走!” 推开门,没让江绥失望,空间本来就狭窄,杂物还没条理的乱放,和他印象中一样乱,但是地上的瓶瓶罐罐和脏衣服不见踪影,所以看起来整洁一些,也有了下脚的地方。 林山雪瞳孔微微放大,几秒后回复原样,挺起胸脯,“诶,你看,猜错了吧?我房间平常还是很干净的,上次只是意外。” “真的吗?”江绥并不是很相信。 此时林山雪已经在心里感谢了一万遍莉姐,并发誓以后再也不在心里说她烦,面上大言不惭道:“当然了,你不要小看人。” “也没有很干净,”江绥用眼神示意,地上有一块污渍,应该是喝汤的时候留下的,“去拿拖把。” “?”林山雪就纳了闷了,“你说你好好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帅哥,怎么整天就跟个老妈子似的,要别人干这干那!” “不拖,受不了你就别来!”抱着手,头一扭,硬气死了。 江绥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真不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在江绥面前就自觉矮一道,可能这就是顶级颜控吧。 江绥指挥她把房间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扔了三四袋垃圾,换了无数桶水,期间林山雪好赖话说尽,先是夸他,又是道德绑架他,妄图说动江绥,让他来帮她,然而江绥不为所动,只是抱着手站在离林山雪两米远的地方,时不时还要掏出酒精喷上一喷。 林山雪累瘫在床上,江绥踢了踢她的脚。 嗖的一下弹开,哀嚎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可能再爬起来干活。” “……”江绥道,“去吃晚餐。” “累都累死了还吃什么吃啊,”林山雪抓住被角翻了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你自己吃去,再见,晚安,记得把门带上。” 闭上眼睛,许久,没有听见人出去动静,林山雪叹了口气,坐起来苦口婆心道:“我不饿,真的一点都不饿,就想睡觉,你自己去吃哈,一顿不吃不会有什么事的,这事儿我有经验,别担心。” 江绥仍一言不发的看着她,林山雪觉得头噌噌的疼,比她情绪不好的时候还难受,无奈地说:“那你想怎么办嘛?” 江绥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桌角垒着两桶泡面,刚从快递箱里拿出来,“吃泡面。” 也行,总比出去吃好。林山雪点点头,正打算躺回去,却发现江绥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倾斜了一半的身子立马坐直,“怎么?泡面也要我去啊?!” “这是你家。” “我t……”林山雪忍了又忍才没骂出来,“少爷您请好,小的这就去给您接热水。” 二人挤在小桌子面前,没有多余的板凳,林山雪坐了一个空箱子,她打开泡面,拌了几下,推给江绥,嘴里还不忘嘲讽两句:“没吃过吧少爷?需要小的帮您试试毒吗?” “吃过。” 她虽然有嘴贱的嫌疑,但是确实认为江绥没有吃过泡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以前做实验来不及吃饭,吃过一两次,不太喜欢。”江绥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好笑,“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你就长着一张没吃过泡面的脸,”林山雪咂咂嘴,“泡面都不喜欢吃,那你喜欢吃什么?水煮西兰花?清蒸萝卜?”据她观察,江绥的口味偏清淡。 第49章 吸了一口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七老八十了,手机也不会玩,那你没事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啊?” 江绥工作忙,要做手术,要上课,要做研究,要写论文,必要时刻还要应付一些难缠的家属……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少的可怜。 “看书。” 真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林山雪放下叉子,想去拍拍他的肩,被躲开了,也不尴尬,继续道:“你这辈子就没放松过,白活了呀,老江。” 江绥抽了一张纸,擦掉林山雪滴在桌上的汤,“我只是希望吃的东西是健康的,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诶哟,那完了,照你这么说,我别活了。” 她以前只觉得江绥虚伪庸俗,现在觉得他还挺天真的,怎么可能事事有响应,事事有意义? 二人的泡面都没有吃完,江绥临走时嘱咐林山雪不要忘记吃药,林山雪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拿自己当小孩子,江绥笑而不答。 意想不到的风吹进来,吹进泡面的余味,另一股清淡的味道凸显出来,从江绥待过的地方。潮水声断断续续,黑沉沉的天色下,灯塔半明半灭,听见几声嘶哑的鸟鸣。也许是天更黑了,林山雪觉得房间内好暗,沉寂。 想去洗个澡,躺在床上就起不来,她蹬掉拖鞋,蜷缩身子,七八月的天气,即使大晚上去外面裸奔也不会生病,但林山雪就是觉得冷,冷得关节发白,指间生疼。 大腿根部不知道为什么发麻,心情像被黑水浇下,明朗不起来。 忽然手机震了一下。 江绥:【别忘记吃药。】 笑,伸长手去捞药,说是有副作用,林山雪没在意,塞进嘴里,咽下。 隔天复工,林山雪踩点去被莉姐逮个正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 “别生气,姐,对身体不好。” 她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没有脊椎似的,坐也没个坐像,李雅莉看了就来气,踢她一脚,“滚,赶紧换衣服去。” 林山雪支起身子,从椅子上起来,昨晚上床没多久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觉得格外疲惫,头脑发晕,使不上什么力气。 指间穿过海藻般的乌发,轻而易举从发根滑落到发尾,梳了几次,把头发束拢,挽成一个小揪垂在脑后,再用发绳固定住。她从小到大都是长头发,这个动作重复过成千上万次,但今天总是失败,扎不稳,都不用做什么剧烈运动,头发就自动散落下来。 “莉姐让你多活动活动你不听,休几天假人都休傻了,连头发也扎不稳了。”周晓岚嘲讽她,从她的角度来看,林山雪今天动作迟缓了许多,她把原因归结为林山雪老躺在床上不吃饭。 林山雪没回嘴,又试了一次,还是失败。 周晓岚看不下去,抢走她手上的发绳,拍了她一下:“坐着,我帮你扎。” 不小心扯到一根头发,林山雪叫出来,周晓岚放轻了动作,边梳头边道:“中午一起吃饭,我带了酱牛肉,我妈做的,外面买不到。”声音有些不自然。 林山雪笑道:“突然对我这么好,下毒了?” 刚挽好,周晓岚把头往前一推:“滚!” 仅存的歉意也消失殆尽。 时隔多日,林山雪再次站在岗位上.房间里的光是冷色调,暗淡,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寒意。入殓台上躺着一个小孩,绒线帽上的黄色小花尤为扎眼,林山雪的视线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再看,大脑迟钝,眼前的一切好像被谁按了慢放键。 有人推了推她:“有问题吗?” 林山雪回头,慢慢扯起嘴角,牵动脸部肌肉,笑着说:“是杨灿诶。” 第30章 第 30 章 城市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着死去的人和没有死去的人。 周一早上要大查房,开会,江绥今天还有个手术,一直到下午三点多,江绥才看见林山雪发来的消息。 殡仪馆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风里藏着灵魂被点燃的味道。火化车间的窗口前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盛气凌人的大哥一家,还有瘦弱卑琐的杨灿父母。 杨灿母亲抱着小儿子,跪坐在地上小声啜泣。杨灿父亲的脸色有些难看,嘴里说着“别哭了”、“丢人”等词。 她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小学没上完,早年种过几年田,生下杨灿没多久,丈夫跟着同乡去大城市打工。杨灿一岁多,丈夫在工地食堂给她谋了份做饭的工作,她也就跟过去了。 有工作的日子和种地的日子差不多,卖菜是丈夫去,钱到不了她手上;工资是直接打到丈夫卡中,她连过目的资格都没有,春节回家想给女儿买件新衣服都要看丈夫眼色。 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照顾老人,贴补家用……从未想过自己的付出与回报是否对等,她习惯顺从,习惯沉默。 “杨灿的家属在吗?麻烦过来签字。” “在!”杨灿父亲应了一声,把小儿子从母亲怀里抢走,“人家喊了!赶紧签字去。” 怀里一空,没有支撑物,杨灿母亲伏倒在地上,“快点,人家等着了!” 猛地扬起头,先看见一旁说说笑笑的大哥一家,通红的双眼逐渐由哀戚变得凌厉,杨灿父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妻子已经冲过去拽住大哥的衣领。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们不愿意借钱我女儿才会死的!”她瘦弱的身躯里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把肥头大耳的大哥推得后退了好几步。 第50章 大哥先是吓了一跳,稳住身子,直接还手,把杨灿母亲重重地推到在地:“你疯了?”大嫂看见丈夫被推,顿时跳起三丈高,居高临下指着杨灿母亲的鼻子歇斯底里:“小贱人你再推一下试试?!一家的吸血鬼,谁沾上你们谁倒霉!” 小儿子见妈妈被推倒,张开嘴就嚎啕大哭,吵着要妈妈。父亲没工夫管他,直接放在地上,先过来指责妻子:“你要造反啊你!老子——” “啊——” 杨灿母亲一口咬在他腿上,被蹬开又爬过去,对丈夫拳打脚踢:“是你,是你亲手害死我女儿!你根本不配当她爸爸!” “你这个骗子!不是说要回老家给她治病吗?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都是用了你找来的那些偏方我女儿才会离开的!她才多大啊?那么小,那么瘦,还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放开了丈夫,蜷缩在地上捶打自己的胸口,所有人都听见她的呜咽:“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最该死,妈妈最该死……” 大哥一家仍在骂骂咧咧,向外人解释自家有多不容易。杨灿父亲失了面子,不尴不尬放几句狠话,无人搭理。小儿子哭着过来本想扑进妈妈怀中,妈妈先他一步起身,把他撞到在地,哭得更大声,无人在意。 母亲要找根柱子撞死,工作人员、路人一拥而上,又拉又劝,一时间,哀嚎声,谩骂声,劝说声,小孩子的啼哭……充斥整个大厅。 有人劝架,有人看热闹,有人说风凉话,杨灿父亲站在人群之外,一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想继续骂,没有人关注,想去劝妻子,又拉不下面子,只得尴尬的四处看,给自己找点事做。 视线不期然与站在门口的江绥对上,心中大骇,迅速转移视线,佝偻身子,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害怕的,死的是我女儿,又不是他女儿,邃大起胆子看回去,江绥已不见踪影。 林山雪今天工作的时候出了好几次错,反应也不够灵敏,临近下班更是打了好几个哈欠,本来还要收拾东西,赵婷用手肘碰了碰她,“你赶紧去吃饭吧,吃完饭早点睡,你今天看着精神不太好。” 点点头,没跟她客气,不是真的着急去吃饭,是因为她知道,江绥今天一定会来。她在宿舍楼后的空地上找到了江绥。 在他身边坐下,没说话,江绥把手里的烟掐灭,塞进烟盒中,二人看着夕阳缓慢下降。悬崖边的不知名野花在晚风中摇曳,林山雪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江绥手中。 那是一朵黄色的绒线小花。 他看了许久,又抬头去看林山雪,林山雪笑了笑:“我偷偷从帽子上摘下来的。” 也不算偷偷,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同事已呆若木鸡,好在大家都装作没看见。 林山雪精神有些恍惚,想说些话安慰江绥,或是说些难听的话,但总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我会选择当医生,”江绥突然道,“是因为我爷爷。” 林山雪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努力睁开眼睛响应了一句。 “他被查出癌症,晚期,躺在病床上,瘦成一副骨架。每天都很痛苦,很累,守着他的家人也很痛苦。” “就这样撑了三个月,直到一个周末,家里其他人都有事,只有我一个人在。老爷子忽然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他想吃元味斋的绿豆糕,”说到这儿,江绥笑了一下,“可他光说话就耗尽了全部力气,嘴里也尝不出任何味道,怎么可能想吃东西?但我还是去买了。” “然后呢?”林山雪问。 “没有然后,”江绥看着远去的船只,“在我去买绿豆糕的时候,他自己拔了氧气管。”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终于解脱了。”江绥的手有些颤抖,“后来无数次回忆,每一次都确定,在老爷子支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会发生什么。” “但我还是去了。” 林山雪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我为自己找了无数个借口,病根本治不好,老爷子很痛苦,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根本说服不了我自己,因为我知道,他其实是希望我别走的。” “他一定希望我别走。” 江绥攥紧手里的小黄花,像捏住一根救命稻草。 “杨灿离开之前我去见过她,我问她要不要留下来,不用担心医药费。她笑着拒绝了我,说她很开心要回老家,终于可以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可她的眼睛是红的,抓我的手抓得很紧。” 江绥说完,又看着大海沉默了许久。 夕阳快要被淹死,黄昏像一壶酒。林山雪听完下一句话,才能明白江绥上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左手指间嵌入大腿,手背上有个浅浅的疤痕,是上次受伤留下来的。 好了就不痛了,但疤痕永远都在,它在每一个空挡提醒你,这里曾受过伤。 大腿的疼痛使林山雪清醒了许多,江绥继续开口,她听见他说,上次去世的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师,但事后他一次也没有去过老师的墓地,也没有拜访过师母。她听见他说,他是虚伪,是伪善,他不应该成为一个医生。 江绥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起伏,也听不出他是否难过,就像黑暗里半明半灭的烟头,静谧,摇摇欲坠。 林山雪松开他的手站起来,站的急,头晕的厉害,强称道:“你是日本动漫里梦想拯救世界的热血笨蛋吗?” 第51章 “我看你不是想当个医生,而是想当个圣人吧?我讨厌所有人,讨厌这个世界,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没有完美的人,没有毫无瑕疵的人,所以我才能肆无忌弹的讨厌。” “我不知道你是高看了自己,还是太看低了别人。你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所有人也不需要你拯救,对其他人有点信心好吗?” 林山雪推了他,故作轻松的笑了,“我早就说过,你这种从小拿第一的小孩儿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接受不了一点瑕疵。” 最后一点光亮消失,背后的灯不知道被谁打开了,以此为始,好像千万盏灯在同一时间亮起,照亮江绥整个世界,他看见林山雪朝他伸出手—— “喂,要不要和我一起试试当最后一名?” “即使吊车尾,明天的太阳依然还会照常升起哦。” 第31章 第 31 章 林山雪来来回回翻了三四次酒单,眉头紧锁。 蓝港有许多有情调的酒吧,林山雪挑了一家看起来最热闹的闯进去,被混合着酒精、香烟、汗液的复杂味道当头棒喝。 是她自己提出要来的。 烟雾、彩灯、迷醉的空气,乱七八糟的音乐,一具具火热身体的碰撞,在酒精的驱使下,陷入没有明天的狂欢盛宴。若说去哪里找堕落和放纵,林山雪第一个想到酒吧。不知名的乐队在台上表演,主唱沙哑的声音一出来,粉丝的叫声堪比海啸。被人声淹没,连心里的杂音也听不见,只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把说不出来的情绪借机喊出来。林山雪还没进行到这一步,她正在为点什么酒而发愁。 不喝酒,至多知道个五粮液,知道个茅台,更别提酒单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外国酒、鸡尾酒。自己不知道喝什么,跟着别人选也是不错的选择,正当林山雪打算抄作业时,旁边的江绥替她做了决定:“给她一杯可乐。” 什么神精病才会来酒吧花高于市价几倍的价钱喝一杯可乐?未成年也干不出这种事情吧? “你在吃药,注意忌口。” 林山雪眼馋别人手中那些花花绿绿的鸡尾酒,“忌口什么时候都可以忌,酒吧又不是天天都能来,你让我点一杯尝尝。” 江绥不允,林山雪据理力争,忽听左手边横插进来一道戏谑的声音:“妹妹,你男朋友真关心你。” 说话的女人顶着一头奶奶灰长发,嘴唇涂抹成紫黑色,手肘搭在吧台上,举着一杯酒冲二人说话。林山雪刚坐下就注意到她的了,她还有个穿背心套皮衣的男同伴,估摸着去上厕所或者跳舞去了。 背景音太吵,林山雪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故意模糊,笑道:“那是,他可太关心我了。” 恰好这时果盘上来,林山雪用叉子插了一块西瓜,阴阳怪气地问:“江老师,西瓜能吃吗?” 江绥静静地看着她,林山雪又问了一遍,江绥移开视线,抿了一口酒道:“嗯。” “哦,”也不吃,放下西瓜,指着哈密瓜,“这个呢?” “可以。” “诶,别人那里还有薯片,薯片能吃吗?” 江绥不说话了。 “我提前问问不行吗?万一下次你不在,我怎么知道这些东西我能不能吃。” 灰发女子先忍不住,笑喷出来:“哟,现在这些小情侣,不得了,不得了。” 林山雪听见情侣两个字没把持住,喜笑颜开,也不故意和江绥置气了,她看那会灰发女子也太顺眼了,扯着嗓子和她聊起来。三两句后话匣子打开,两人越凑越近,正上头呢,女子的男性友人回来叫女子离开,临走前林山雪顺口问了句:“姐,你今年多大了?” “25。” 得,叫了那么老半天姐,最后人家比她还小一岁,林山雪清晰的听见右侧传来几声低笑,羞恼地推他一下,“带你享受生活来了,结果你跟个闷葫芦一样坐在这儿,浪费我一片好心。” “那我应该做什么呢,林老师?” 江绥拿着酒杯忽然看向她,林山雪一时不查,被晃了眼,耳尖发烫,“跳……跳舞?” “你想去吗?” 林山雪往舞池里看了一眼,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连脑浆都要蹦出来,是痛快,但挤出一身臭汗蹭别人身上,蹭自己身上,林山雪都不能接受。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换了乐队,上来铮铮两声直冲天灵盖,比上一队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林山雪本来就因为这里混杂的空气难受,现在更是被吵得脑仁疼。 “怎么样?放纵了吗?”江绥喝了酒,比平常放松了些,眼神慵懒,嘴角若有似无的勾着。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林山雪咬牙切齿地想。她带江绥来酒吧,是因为她觉得江绥没去过,没想到江绥熟悉的很,她倒成了乡巴佬。 又坐了一会儿,这下没人和她聊天分散注意力,实在生不如死。 “结账!” 这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多年浸淫影视剧,主角一受挫就酒吧深夜买醉,好像喝酒就能排解一切忧愁,久而久之让林山雪对酒吧有了一种向往之情,大言不惭的说要带江绥来放纵,结果啥也不是。 酒吧离江绥家的别墅不远,林山雪头也不回的走在前面,海边车少,昏黄的路灯下,只有二人越拉越长的影子。 想起来还是有些难为情,被晚风一吹更甚。头脑发热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又头脑发热带人家来酒吧,连酒都没喝就走。 第52章 曾经喜欢的不得了的摇滚乐,现在只觉得在往耳朵里倒垃圾;曾经向往的不得了的酒吧,也不过如此。不知不觉过了许多年,路上随便抓个年轻人都要叫她姐姐的年纪。 林山雪叹了口气,手腕被赶上来的人抓住。 “怎么了?” 林山雪想生气,没气出来,偏开头,自嘲地笑了笑:“我还说你呢,我才是真的傻,刚才在殡仪馆我竟然真的有一瞬间认为我能带你走出来。”别说什么都没干,就算真的放纵了一晚,醉了一晚,明天醒来又能怎么样呢?这些事情不会因为一瓶酒就烟消云散,难过依然还会难过,问题依然还是问题。 顿了顿,没说话,掌心下滑,指间掠过林山雪手背上的伤痕,牵住她的手,往前走,两只手在中间轻轻地摇晃。林山雪落后江绥一步,她看过他的背影无数次,没有一次像这样,触手可及。她抬起空闲的手,还没触碰到,江绥微微用力,将她拉至并肩。 “我现在感觉很好。” “谢谢你。”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说出去的话也许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足够同伴汲取力量。 林山雪紧紧回握回去。 两道影子在夜色中逐渐靠近,又分开,又靠近…… 到家已经快十二点,林山雪白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现在又舍不得去睡,赖在沙发上向江绥抗议:“说了要一起当最后一名的?你见过哪个最后一名十二点就睡的?”现在她倒不害臊了,说起来理直气壮。 “所以?” 林山雪眼睛发亮,抱着抱枕从沙发上跪起来:“我刚才看见有人在沙滩上围着火堆唱歌,我们去吧!一定比在酒吧里好玩!” 想一出是一出,江绥都不知道怎么说她才好。回房间找出一张薄毯盖在林山雪身上,“看电影吧。” 林山雪欲言又止,但江绥已经打开了电视,撇撇嘴不再说什么,裹好毯子躺回到床上。江绥选中一部近期好评不断的悬疑电影,“看这个?” 瞟了一眼电影封面,林山雪道:“可以啊,左上角那个男的是凶手。” 江绥默默点开下一部,还没出声,就听沙发上的人嫌弃的评价:“大烂片,很无聊的。” “这个啊……最后有反转,看起来最善良的老头是大boss诶。” “男女主最后没在一起,女主生病死了。” 换到第十部 的时候江绥终于忍不住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看着林山雪,“你到底想不想看?” 林山雪踢了踢毯子:“我在帮你扫清前路的障碍,这样你看的时候就不用胆颤心惊了。” 没有人说歪理说得过她,江绥随便点开一部动画电影,赶在林山雪开口之前警告:“别说话。” 林山雪用被子挡住嘴,片刻后,声音从被子里透出来:“好啦好啦,随便看罢。”江绥在她旁边坐下,林山雪放下被子凑过去,江绥瞬间感受到一具柔软温热的身子贴着他。 “看到拂晓吧?我想看完日出再睡。”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小鹿,江绥说不出拒绝的话。 第32章 第 32 章 昨晚江绥让林山雪吃药,她把药含在嘴里,趁着上厕所把药冲进了下水道。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上一次的药效还没消,也许是嘴里的药物残留,电影还没有过半,林山雪就躺在沙发上睡着。 哭着醒过来,双人床只占据四分之一的位置,温暖的被子成了喘不过气的罪魁祸首,梦见什么全忘了个干净,只有梦中的情绪完全带到了现实世界。 时钟停留在三点半,林山雪躲在被子里不停的流泪,昨天被药效压抑下去的情绪在此刻全部爆发,游离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意识好像脱离了身体,全身上下都麻木。指间嵌入胸口,想把它挖空,急需发泄的出口。 不敢哭得很大声,闷在被子里,哭声低低哑哑,嗓子干疼。都是骗她的对吗?约好一起看日出,醒来的时候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为什么还不来叫她?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放在这儿……林山雪抱住头,头疼的快要炸开。 她自己觉得自己可怜,她要求别人必须对她说真话,别人答应了,她又止不住怀疑。门外突然传来动静,林山雪心里一惊,连哭都忘记,猛地坐起来,摒住呼吸,等了两分钟,门外再无动静,大概是哪里忘记关窗户。 松了一口气,林山雪擦干眼泪,因为用力过猛,眼睛周围红了一片,火速爬起来穿衣服,她不想见江绥,至少今天不想。 她在客厅给江绥写字条,手抖得不成样子,笔画与笔画间仿佛蚂蚁爬过,不成章法,写了三四张,没一张看得过去,全揉成团扔在垃圾桶,丢开笔,落荒而逃。 林山雪沿着海岸线一直走,墨色的大海荡漾着月光,海浪前进,后退,柔和地冲刷沙滩。眼中再次涌出泪水,她控制不住想要大喊出来的欲望,白皙脖颈上尽是指甲抓出来的红痕,身体如一根拉到极致的弦。快点爆炸吧,林山雪不停的想,王老头死了,杨灿也死了,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让她死吧,让她也死吧! 直到尽头处出现一抹光,海鸟的嘶鸣叫醒太阳,像受到某种召唤,林山雪追着海浪跑进大海,冰凉的海水让她混沌的大脑有了一瞬间清明,肩部微微颤动。 不应该这样,她不应该这样,江绥会讨厌她,会抛弃她,她不应这样。从包里翻出医生开的药,缺了两片,一片吃了,一片扔了。 第53章 “要吃药,要吃药,吃了药就会好的,吃了药就会好……”像念咒语一样一直重复,颤抖着手把药抠出来,一粒、两粒、三粒……还嫌不够,全部抠出来,仰头塞进嘴里,口干,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去,脸涨得通红,跪在地上干呕。 海水浸湿小腿,浸湿手臂,药伴随着滚烫的泪,全部落入水中,嘴里的苦意漫延,难受的想把舌头咬断,太阳缓慢升起,浮动的金色对林山雪有致命的吸引力,让她想化作泡沫,融入大海…… 林山雪回宿舍换完衣服才看见江绥两个小时前发来的回复。她放弃写便利贴,给江绥发消息说殡仪馆有事要提前回去,江绥说好,给她发了一张日出的照片。 远处飘来金色的云,太阳从海平线升起,由远及近,一束绚丽的光。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共享一场日出。 眼睛酸酸的,又有些想哭,江绥的电话打了进来,林山雪没有第一时间接起。 “喂。” 鼻音很重,江绥敏锐地问:“怎么了?” 就这一句话,林山雪的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的往下掉,咬住下唇,不发出一点声音。电话那边的江绥也不催她,听筒里只有二人的呼吸在相互缠绵。 “没怎么,就是起太早,有些累。” 江绥安静了会儿,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林山雪右手拿着手机,左手紧紧抓住右手手腕,连呼吸都忘记。 “嗯,那你注意休息,”江绥的声音里有一种落日余晖般的温柔,“我明天要出差。” 林山雪吸了吸鼻子。 “按时吃饭,吃药,”江绥道,“等我回来,我们再去看一次医生。” 林山雪听见吃药,想起今天早上葬身大海的药片,还没来得及心虚,乍一听见江绥说“我们”,什么都忘了,连忙点头答应。 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江绥后来还说了什么,林山雪没听,挂了电话还沉浸在美好的余韵中,半天不见动弹。 医生开的药剩下一盒,放在桌子上,林山雪行云流水的拿出一片,将要放进口中的时候愣住,想起刚才查到的副作用,迟钝,嗜睡,发胖……其实这些看病那天医生就和她交代过,她没有放在心上。 看着白色的药片,林山雪想了一会儿,扔进了垃圾桶。 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林山雪的时间被工作填满。她像是不知疲倦的机器人,自己的工作做完不算,还要往别人那里抢工。前一天值完夜班,第二天清早李雅莉又准时在办公室看见她,理由是有同事请假,她来代班。 一开始李雅莉只以为她经历了网上的事,痛定思痛,改过自新,还没欣慰两天,又开始头疼了。以往林山雪不认真工作,偷懒、翘班、迟到,她虽然生气,但气过骂过也就过去了。可就林山雪这两天这劲头,她连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她让人家认真工作的,现在人家加倍认真了,她又想让人家放松一些,这不逗人玩儿吗? 但若不说,让林山雪一直这样下去,也实在令人不放心,整日提心吊胆的,害怕她哪天猝死过去,还不如从前呢。李雅莉觉得林山雪就是她祖宗的祖宗,怎么那么会刁难她呢? 这事儿不解决也不是个办法,趁着午休没结束,李雅莉打算去找她谈谈,从办公室出来,沿走廊拐个弯,看见两道陌生的身影,都是男的,一个年轻,一个年长。 “你好,这里不对外开放,请问你们有事吗?” 年长的男人露出歉意笑:“我们就是想来找个人,她可能在这儿工作,林山雪,您听说过吗?” 这可是她祖宗的祖宗,她能没听过吗? “你们……你们找她有什么事?” 二人一看有戏,对视一眼,喜悦溢于言表。年长的男人激动地上前握住李雅莉的手,李雅莉吓了一跳,听他道:“真在这儿呀?我是她舅舅,这是我儿子,能麻烦你带我们去找她吗?” “舅舅?”李雅莉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个人,衣着整洁干净,年轻的那个虽然看着表情不太好看,但大体上也不像骗子,狐疑道,“她不是说自己没什么亲人么?” “她自己离家出走的!”黎川愤愤不平地插嘴,黎昌平瞪了他一眼,不服,小声叨叨,“本来就是。” 白日青天,还有这么多人在,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李雅莉虽然心有疑虑,还是道:“那你们跟我来吧。” 一堆人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天,林山雪一个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以往也是这副样子,但那时的林山雪偶尔也会插句嘴,或者蹦出一句不太好听的话,引发众怒。但最近几天,她的话少到极致,从前别人说她一句,她要回十句嘴,现在反驳的兴致都没有,若是有人非要与她搭话,她偶尔回个嗯,更多是装作没听见。 “林山雪。”李雅莉叫她,没动,放大声音,“林山雪!” 过去推了她一下,“有人找!” 直起身子,先看到一双空洞的眼,李雅莉心里莫名发毛,咳嗽一声,指了指门口的两个人,“喏,说是你舅舅,你看看是不是。” 慢慢转过去,视线聚焦。 林山雪十七岁辗转来到舅舅家,一开始觉得自己在这儿也呆不长久,后来觉得似乎可以在舅舅家永远的生活下去,没想到走的比上次还匆忙。 舅舅不像妈妈一样有文凭,年轻时在厂里干了几年,拿自己的积蓄盘下一间铺子,和舅妈开了一家烧烤店,起早贪黑,很幸苦,因此看起来总比妈妈老一些。林山雪离开的时候店里生意不太好,现在看起来应该不错,因为舅舅的衣服不像从前,总是皱巴巴,有油烟味,头上的白发也比那时候少些。 第54章 她张了张嘴,对上那双浑浊通红的眼,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吧,”黎昌平先走过去拉住她,“跟我回家。” 林山雪大脑宕机,一动不动。 黎川看见她这副样子就来气,拂开黎昌平的手,“我就说她是白眼狼,你还一定要找她!当年不也吃我们家、用我们家的,你们都紧着她,连我这个亲身儿子都比不过,结果呢?人走的干净利落,这么多年,想过你们一次吗?我看——” 话还没说完,一声清脆的把掌声响彻整个房间,黎昌平瞪着儿子:“你再废话就给我滚!” 又去拉林山雪的手,拖着她就往外走,“走吧,跟舅舅回家,你舅妈也老念叨你呢。” 林山雪的神色有一瞬间动容,即将走出办公室,忽然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藏在身后,哆哆嗦嗦,“我我我……我不回去……我还要上班……” 黎昌平急了,强硬地拉住她的手臂,大声道:“在殡仪馆上班能有什么前途?人见人嫌!你以后怎么办?你老了怎么办?你现在是26岁了,不是16岁!你让我以后怎么下去见你妈妈!” 又苦口婆心,“阿雪,以前的事舅舅都不计较,你听话,跟舅舅回去,咱们不说别的,就算去洗碗也比你现在好吧?起码说出去不遭人嫌。舅舅不求你大富大贵,就希望你能平安幸福,老了能有个伴,我才有脸下去见你父母!” “过来,帮我把你表姐带回去。”黎川捂住脸,心里有气,但也不敢继续和父亲横,依言抓住林山雪,“走吧,表姐。” “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上班……”林山雪完全不能抗衡,越被拉着走心里越着急,眼看就要走到楼梯口—— 痛苦、惊喜、自责、抗拒……各种情绪在脑子横冲直撞,快要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所有杂乱的声音都消失,半秒之后,黎川冲冠眦裂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你在干什么!” 林山雪睁开眼,舅舅被她推到在地,痛苦,呻吟,一如她逃离舅舅家前的场景。 第33章 第 33 章 江绥从推杯换盏的包间内出来,才下过雨,房檐上滴下豆大的水珠,地上湿了一片。他点燃一根烟,随着服务员推开门,吵闹渐起,门又关上,水滴轻轻砸在落叶上。 从昨天开始,林山雪没有回过他任何消息。江绥原来没有和人每天聊天的习惯,甚至手机震动的声音都会让他感到疲惫,但从出差开始,江绥每天都会主动给林山雪发消息。 他在垃圾桶捡到林山雪揉成团的便利贴,和林山雪打电话时,就站在员工宿舍楼下。病人情绪不稳定,不要刺激他们,给他们适当的空间,江绥是这么想的,现在看来,他想的过于简单。 烟抽了一半,江绥又给林山雪打了个电话,漫长的忙音,机械的女音,江绥把烟按灭在垃圾桶上,快速发了条消息,研讨会还有两天才结束,但他等不及了。 周晓岚是和林山雪同一批进入殡仪馆的,有句话说的好,当你第一眼觉得某个人和你合不来时,别怀疑,那就是合不来,一辈子也合不来。周晓岚第一眼看见林山雪的时候,就觉得没由来的讨厌。 相比男生,女生更喜欢围在长得漂亮的女生身边。林山雪长得很好看,而且是那种不需要修饰的好看,不仅如此,同样是第一次正式参见工作,她什么都游刃有余,即使不爱搭理人,一说话就能把人噎死,领导们还是喜欢她多过其他。 从外貌到能力,她总是处在一种毫不费力、漫不经心的状态,周晓岚第一次对一个人迸发出如此浓烈的嫉妒。如果只是嫉妒,周晓岚人品还行,根本上升不到讨厌的程度,更重要的是,她发现林山雪对自己拥有的这些令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视而不见,这才是最让人火大的一点。 此前她也因为林山雪的身世同情过她,还在深夜因为自己的嫉妒斥责过自己,第二天就因为良心不安请林山雪喝了一杯奶茶,但在请林山雪连续喝了三天的奶茶后她发现,这货除了语气在叙述自己悲惨身世的时候低落了一些,哪里还有难过的样子! 周晓岚再也不相信她的鬼话,从此致力于拆她的台,二人吵吵闹闹多年,直到前天林山雪的舅舅来大闹一场,周晓岚才猛然发现,也许林山雪说的并不全是假话。 这一行离职率居高不下,无外乎是累啊、幸苦啊、被排挤、家人不允许……和她们俩一起进来那一批,连上她们,也只剩下三个了。周晓岚每年回家都要被七大姑八姨唠叨一遍,她是很能理解林山雪的。 “你还不出来?”使劲敲了敲门,周晓岚又对着门内吼了一句。今晚排到她和林山雪值班,而林山雪已经两天没去上过班了,“你舅舅没事,就是高血压引起的,已经醒了,你不去看看他?” “怎么说也是你舅舅,多少还是关心下吧?”周晓岚说着,把耳朵贴到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又敲了敲,“你不会死里面了吧?喂!林山雪?” 嘭—— 林山雪砸了一个什么东西到门上,周晓岚一时不查,离得近,耳膜差点被震碎。 愣了半响,吼出来:“你有什么毛病?好坏不分!”她揉着耳朵,“你就活该!活该被赶出家门!活该死在里面!我不管你了!” 气得跺脚,门内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软硬不吃,周晓岚往门上踢了一脚泄恨,临走前想想还是不够,回头又补了一脚。 第55章 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下楼时还在嘴里叨叨,气头上,没看清,撞上一个黑影,周晓岚当场来了一段女高音,真以为遇上鬼了。 捂着心脏,砰砰砰,接连被吓两次,要不是她身体好,不被吓死也要被吓出心脏病。 “干什么的?找谁啊?”大晚上来殡仪馆装神弄鬼,心想着若是说不出个正当理由,周晓岚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面目狰狞。 “你好,我找林山雪。” “林山雪?”最近跟捅了窝似的,都扎堆来找她。借着感应灯去看来人,个子很高,提着行李箱,西装搭在手上,没打领带,黑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头发因为走的急有些凌乱,碎发下是冷峭的眉眼,垂眸看周晓岚是时,睫毛卷而浓密。 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周晓岚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一边又惊奇林山雪居然认识这样的人,“在楼上,你去吧。”都快走出楼了才想起,她没问那个人的身份就把他放上去,万一他图谋不轨怎么办? “林山雪,”江绥道,“是我。” 里面没有声音,“能开门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看了好几次表,决定不再等,“你在门附近吗?我要开门了。” 赶回来的周晓岚在楼梯口听见巨大声响,然后才看见江绥踢开了门,“你搞什么啊?我要叫保安了!”愤怒地同时还有闲心感叹,腿真长。 江绥仿佛没听见她的警告。 老旧的风扇倒在地上,扇叶还在嘎吱嘎吱的响,桌子、椅子、衣柜……所有东西都被推翻在地上,房间内如同被小偷洗劫过,一片狼藉。门口有一个装曲奇饼干的铁盒,铁盒变形,里面的东西全都撒出来。 林山雪穿着一件长至大腿根部的宽松t恤,背对门,披头散发跪坐在床上,身边放着一把大提琴,琴弦全部断开。没有开灯,一束月光恰巧透过窗户打在林山雪身上,乌黑的长发裹上一层银霜。 骂骂咧咧赶来的周晓岚也被房间内的景象震惊到,说不出话。江绥叫了一声:“林山雪?” 很慢地回头,漆黑的眸子里什么都没有,仿佛一具精致的提线木偶,表情令人心底发毛。借着月光,他们看见林山雪腿上,手上,脖颈上,尽是琴弦勒出来的红痕,一道一道复杂交错,触目惊心。 “啊——”周晓岚忍不住叫了出来。 林山雪没有对不请自来的两人做出反应,好像他们只是空气,眼神陌生的令人害怕,转回头去,继续看着大海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绥的心好像也随着她那一眼,破碎,死寂。三两步走至床边,身上的红痕比在远处看更加可怖,凡是裸漏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块是好的,伤口深的地方能看见血溢出的痕迹。江绥抬手,不知道放哪里好,又害怕惊扰了她,放下,再次轻柔地叫她的名字。 抬眼看他,眼神从冷漠到迷茫,而后略有动容,似在思考,几秒后又重归死寂,移开视线,她好像认不出江绥了。 心中一紧,余光看见地上的药,捡起来,只缺了一片,另一盒不见踪影,江绥眉头紧蹙。 “我是江绥,”握住她的手,很难想象一个人的手在七八月会凉的像没有血液流过,江绥握得更紧了一些,“先跟我回去好吗?” 林山雪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江绥对周晓岚道:“麻烦你帮她换身衣服,再收拾几件衣服。”说罢起身要出去。 “可是——”话没说完,周晓岚就看见木偶般的林山雪抓着江绥的手不让他走。 “我不走,我在外面等你。” 等了半响,才试探性地抽出自己的手,林山雪就一直看着他,直到门被关上。 周晓岚推开门,江绥与人聊天正好结束,她看见对面发来一大长串消息,然后江绥按灭屏幕。 “好了。” “多谢,烦你这几天帮她请个假。” 点点头,持着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下。江绥的电话恰在这时响起,那边先说了什么,然后他道:“嗯,就是这儿,上来吧。” 周晓岚若有所思,拿出自己的手机,“留个联系方式,不然我不放心把人交给你。” 赵晋年过四十,他和妻子从十多年前起就一直在为江家工作,可以说是看着江绥长大的。透过后视镜,他一直在观察江绥怀中的女孩。 实在是太瘦了,嘘嘘软软的靠在江绥身侧,脆弱的像一朵被水打湿的水仙花,轻轻一碰就散架。还想再看,视线通过镜子与林山雪对上,慌乱中看见她脖子上的红痕,心里一惊,然后听见江绥低声问:“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只听见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江绥又问:“饿了吗?” 换了长衣长裤,林山雪的手依然凉的不成样子,江绥想紧紧的抱住她,又怕不小心碰到她身上的伤口,简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只好把外套盖在她身上,虚虚的揽住她。 林山雪仰头看了他许久,江绥以为她想说什么,林山雪忽然把头埋进江绥的肩颈。头发蹭得他有点儿痒,他没动,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林山雪的背。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江绥的脖颈上,江绥愣住,心好像也随着这滴泪颤了颤。伸手去摸林山雪脸,指间染上泪水,又去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烫,“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第56章 他想把她拉起来好好看看,但林山雪似乎很不愿意让他看,紧紧埋在江绥颈间,没有声音,只有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砸在江绥心脏上,心里着急,顾忌林山雪身上的伤,不敢用力。 “别哭,别哭。” 一声一声,心都要碎了。 第34章 第 34 章 离开宿舍之前,林山雪一定要带走她的大提琴和摔得不成样子的铁盒子。 回了在市区内的房子,江绥抱着林山雪,林山雪的视线一直追随拿行李的赵晋,中途有东西掉在地上,赵晋放下行李去捡,林山雪不让江绥走,伸长脖子去看。 如果不是赵晋知道这位是生病了,估计会以为林山雪怕他偷东西。“年纪轻轻的。”赵晋自己也有女儿,青春期没少跟家里吵架,他叹了口气,连忙跟上去。 进了门,眼睛先四处看一圈。 “送去寄养了,还没接。”江绥把林山雪放在沙发上,然后去拿医药箱。林山雪的视线紧紧跟着他,生怕他消失一样。 手臂上的大多数只是红痕,三两天就会自己消除,脖颈上与大腿上的却是皮开肉绽,需要消毒上药。江绥对着脖颈上的伤口吹了吹,眼中的心疼几乎掩饰不掉,林山雪往后缩了一下。 “疼吗?”江绥问她。 林山雪眨着一双通红的眼,思考了几秒,摇摇头道:“痒。”然后又把脖子伸出去,露出优美光洁的颈部,乖得不成样子。 她越是这样,江绥心里就越难受。没有心情欣赏,即使是做高难度的手术也没有像这样小心过,生怕弄疼了她。 脖颈上、腿上都缠上纱布,林山雪不舒服,想伸手去扯,江绥拉住她说不要,林山雪立刻放下手。 “这么听话?” 江绥笑了笑,没想得到响应,起身去打水给林山雪擦脸,却听林山雪道:“嗯,听话,你别走。” 她就那样看着江绥,直白而赤裸,江绥告诉她,他不走,他只是去浴室。林山雪不说话,似乎相信了,他才走出去,林山雪就光着脚从沙发上下来。 实在没有办法,转身抱她到沙发上,要起身时被林山雪搂住脖子,不松手,江绥在林山雪清澈的瞳孔里看见了他的倒影,只有他。好像被春风抱了个满怀,江绥温柔地笑道:“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林山雪歪着头,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自我解离状态下的病人会有短期记忆失灵的情况发生。江绥想起刚才高姝发给他的消息,眼中的笑意散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弯腰帮她穿上拖鞋,“走吧。” 像一只粘人的小猫咪,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江绥用热水把毛巾打湿,递给林山雪,让她擦眼睛和泪痕,林山雪只把脸凑过去,闭上眼睛。 轻柔的像一根羽毛落在脸上,林山雪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有些想哭。她这几天总是这样,什么也不想干,无缘无故的想哭,或者明明记得自己在洗澡,一睁开发现已经躺在了床上。记忆和心脏一样,都缺了一块。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有时候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 温热的手覆盖在林山雪眼睛上,来回摩梭,林山雪放慢呼吸的速度,突然被拉入怀中,江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贴着林山雪的耳朵,声音沙哑低沉:“不准哭。” 林山雪愣了一下,眼泪涌出来,哭得更大声了,边哭边拍打江绥的背,含糊不清:“干嘛啊你……” 江绥在手术室门口、在病床前见过许多眼泪,愤怒的、伤心的、绝望的……没有一次比这次更让他揪心,难耐。 明知道没有作用,依然只能道一声别哭了,被哭声淹没过去,林山雪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抱着她哄了许久,才听她抽抽噎噎道:“你凶我。” 这让他上哪门子说理去? 再次打湿毛巾,擦干泪痕,“嗯,对不起。”洗净毛巾,迭起来,敷在林山雪眼睛上,“我去下馄饨,你在这儿等我。” 撇嘴,扭头,抓着江绥的衣袖不放开。江绥心软得一塌糊涂,像团棉花,陪她敷了两分钟,牵着她的手走到厨房。 家里什么菜也没有,馄饨是刚才买回来的。江绥煮馄饨的时候,林山雪就站在旁边看,眼睛都要掉到锅里去了,看着好像没什么大碍,只有视线触碰到颈间纱布,江绥的眼神才会变得复杂。 他想起掉在地上的药,无论如何数目都对不上。盛起两碗馄饨,林山雪跟在后面,二人面对面坐下,林山雪对食物不感兴趣,有一下没一下用勺子搅着,注意力大半放在江绥上。 “我不在的这几天,”江绥问,“有好好吃饭吗?” 手瞬间停住,林山雪低下头,像要把头埋进碗里,往嘴里塞进一颗馄饨,小声道:“吃了。” 他问的是有没有好好吃饭,林山雪却只回答吃了。江绥没有纠缠,放下勺子,看着她:“药呢?药吃了吗?” 她不说话,又往嘴里塞了一颗。 如果对面坐的是堂姐家的小侄子,江绥惯常会选择威胁他,比如不好好吃饭就不带你去游乐园,或者不给你买礼物,但对林山雪就不能这么说。因为小侄子知道,就算大人不带他出去玩,不给他买礼物,大人也是爱着他的。 而林山雪呢?也许当时没有显现出来,但这些“威胁”会成为她心中的一根刺,在午夜梦回无止境的折磨她。 第57章 她很难相信别人对她的善意是真实的,但无条件相信不好的话。 所以江绥只是说:“吃药、吃饭都是你的事,我没有立场说什么,但是你忘了吗?我希望你能好起来,我不想你消失。” “我不会消失的。”林山雪执拗道。 “但是我会心疼,看见你身上的伤,我会心疼。” 林山雪抬起头,眼神变得痴迷,沉醉……然后一瞬间醒悟,低头吸了一下鼻涕,“你怎么、你怎么……” 她说不下去,她很沮丧。 人的痛苦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对比,他学习成绩比我好,他工资比我多,他年纪轻轻事业有成……一旦以别人为模板开始照镜子,看见的只能是无尽的痛苦与生活的悲惨。 他怎么这么好啊,林山雪无数次在心里感叹,他越好就显得她越糟糕,他怎么会心疼她呢?他马上就会看清她的真面目,他会抛弃她的,他一定会抛弃她。 我根本不值得他心疼。 手忽然被拉住,抬头看见江绥的目光,温暖,像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包容万物。这样的眼神只有在看小孩子的时候林山雪才在他脸上看见过,现在也稀疏平常落在她身上了吗? “这几天吃药了吗?” “……”林山雪看着被握住的手,“扔了。” 会被松开吗?她在心里问。 江绥握得更紧了,“为什么不吃?” 林山雪呆滞了几秒,垂眸道:“有副作用,我不喜欢。” 鸭青的睫毛微微颤抖,放在桌子上的手紧紧抓住瓷白的勺子。 “这些副作用很影响你吗?”江绥尽量显得语气更柔和一些。 “嗯,”林山雪重重点了点头,去偷看江绥的神色,小声补充道,“我要工作的啊。” 江绥不太肯定刚才在宿舍事她是否还有印象,试探着说:“工作能不能先请几天假?我们先治……” 话还没说完,林山雪就一下抽出手,“不行!” 手空的那一瞬,心脏也好像空了一块。江绥顿了顿,继续道:“好,没关系,慢慢说,为什么不行?” 激动的双眼又变得迷茫,为什么要上班?她有很多钱,而且花销很小,不上班也能支撑很久;住在宿舍,其实在郊区租一间房子也要不了多少钱,山下很多村民的房子都空着,而且离海更近。那她为什么要上班呢?她也不知道,只是刚才江绥一提起这件事,就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她心里爬过,催促她应该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 “我不知道,”林山雪说,“可是……如果不上班的话,我能做什么呢?” 她想过无数次的问题,没有答案。 “并不是一直不上班,如果治疗效果好的话,两个星期,甚至只要一个星期,你就能正常工作。” 林山雪玩着手指,不知道有没有把江绥的话听进去。 “我们之间有约定,不是吗?”江绥道,“我永远对你说真话,而你要接受治疗。” “我……”林山雪还是迟疑。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看着江绥,努力想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可是真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是真话,日子久了,难免不会变成假话。林山雪的心情愈发糟糕,她想摔勺子,想冲江绥大吼:“你少骗人!你根本不会对我说真话!” 脑子里分裂出两个人,一个说相信江绥,他说的就是真的;一个怒吼,骗子骗子骗子,所有人都是骗子,所有人都不值得相信! 林山雪踉踉跄跄站起来,脑子里的幻影好像成了真,两个人在她眼前扭打,都说自己才是对的。林山雪头痛欲裂,几乎站不稳,幻影还在叫嚣着要她选择一个,林山雪做不出选择,两个人面目狰狞,一起朝她扑来…… “别怕,是我,别怕。”江绥无视她的拳打脚踢,把林山雪抱在怀里。 林山雪模模糊糊听见他的声音,着急去找来源,却动弹不得,有什么东西束缚着她,她愈发着急,如果不能很快找到江绥,江绥就会走的,江绥才不会等她…… 眼泪落下,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一口咬在了江绥肩上。 夏天衣物单薄,林山雪又用了十成的力,扒开一看,深紫色的牙印,再深一点皮肉就要破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挣扎着要逃出江绥的抱,江绥没让她离开,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她。林山雪站不住,江绥就把她抱起来。 坐到沙发上,林山雪一头埋进江绥的胸口,她感觉头顶被碰了一下,似乎是江绥吻了她的发丝。 “你……” 江绥这次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第35章 第 35 章 大脑宕机了片刻,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呆滞地看着江绥。 “……为什么亲我啊?” 江绥把她放下,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让她自己想。脑子像缺少发条的机器,转不起来,自然也就什么也想不出来。江绥递了一杯水给她,林山雪抿了一口,抬头看江绥的表情仍是迷迷糊糊。 “病情稳定再回去上班,可以吗?” 直勾勾地看着江绥,江绥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林山雪没有回答,忽然指着茶几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医药箱,“我要帮你上药。” 不等江绥答应,跪起来去解江绥的衬衫纽扣,没破皮,连创口贴大抵都不需要,但江绥依着她把衣领拉开,背过身去。 第58章 整整齐齐的两排牙印。江绥见她打开了碘伏,肩膀上却没传来冰凉的触感,林山雪的指尖在牙印处摩擦。像羽毛落在了肩上,一点点痒,麻,江绥心中微动,下一秒,比手更加柔软的存在贴到江绥的肩上,温温热热,若有若无的鼻息搔动他的心脏。 江绥抓住搭在肩上的一只手,回头看她。眼睛里蒙上一层雾气,垂下去,露出修长的脖颈,白皙、脆弱,被乌黑凌乱的长发遮住。她就像一朵没有颜色的花,风一吹就四散凋零。放开她的手,声音低哑:“……别捣乱。” 最后贴了两条创口贴。 转过身,林山雪像条做错事的小狗,眼神闪躲,脸颊微红,又问了一遍:“请假,好吗?” 林山雪点了点头。 “明天去见医生?” “嗯。” “先吃药,吃完了去睡觉?” “……好。” 去睡觉也要把她的大提琴和饼干盒子搬进去,江绥说大提琴先放在外面,明天让人拿去修,最后就只抱着个铁盒子进了被窝。江绥帮她掖被子,她打了个哈欠,然后江绥对她说晚安。 林山雪喜欢冷,睡前空调开的低。江绥半夜进去,果然缩成一小团,他调高了四五度,要走时看见饼干盒在被子外,变形盖不稳,盒子里的东西都散在了床上。江绥怕这些小东西硌到林山雪,过去收。 一条黑色手帕、一张便利贴、许多糖纸、糖…… 好像都是他给林山雪都的东西,江绥一件一件放回盒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本应该如弃敝屣,却被她收起来,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被好好珍视着。 那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毁掉的呢?大提琴也是,铁盒子也是。 江绥把收好的盒子放在林山雪枕边,躺在床上的林山雪睡颜沉静,摸了摸她的头,心中酸涩。 这一晚江绥想了很多东西,没怎么睡。清早听见隔壁传来细微的声响,他过去,看见林山雪坐在床上扯缠在脖子上的纱布。 “怎么了?”江绥问她。 “勒。” 原本轻而易举就能解开的纱布,被她乱扯一汽,勒的自己满脸通红,还怪江绥缠得紧。江绥过去帮她,她看了江绥一眼,眼神又冷又刺,和昨天那个不管江绥说什么都说好的人判若两人。 把手放下,伸着脖子等江绥。 往上推十年,江绥总会听到来自各种人的提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头两次被问到,江绥还认真想一想,生活方式和思想都能合拍的灵魂伴侣,后来就只说些没什么意义的套话,什么善良呀、孝顺呀。 不管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很难从他的描述里看见林山雪这样一个人,但他就是被毫不相关的林山雪吸引了。 林山雪垂着脑袋,眼睛也不够清明,看起来奄奄的,没精打采,但比昨天好些。委曲求全并不是什么好词,江绥觉得林山雪不应该是听话乖巧的,她当永远带刺,永远向往自由。 吃完早餐后就驱车前往医院看病,与上次不同,这次江绥就等在门外。高姝问了林山徐额一个问题,她想了两分钟,思绪就开始往外飘,想出去看看,想知道江绥还在不在。 “林山雪?” 林山雪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要回答问题,但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高姝问了什么,便问:“你刚才问什么?” 任何疾病光靠医生的努力都是不可能痊愈的,何况是极其需要病人配合的精神、心理治疗?高姝低头写了几个字,换了个问题:“你怎么看待治病这件事?” 治病?治病还能怎么看待?林山雪不太理解。事实上,虽然答应了江绥要来看病,她也承认在某些方面有异于常人,但她对自己生病这件事没有多清晰的认知。她甚至觉得她没有病,只是想法不同,而依照林山雪这么多年在网络上混迹的经验来看,改变一个人想法这件事,难于登天。 “我不知道。”林山雪说。 “你来这儿是因为江绥对吧?”高姝直视着她,“其实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去做,人只要有食物就能活下去,无论是什么味道,但为什么人们还要致力于研究好吃的食物呢?吃了好吃的食物能让人心情愉悦,这谈不上意义,但我觉得心情愉悦四个字就足够了。你仍然可以觉得治病没有意义,你甚至可以觉得世间万物都没有意义,但只要做出细微的改变,就能让你轻松一些,就能让江绥开心,你觉得不够吗?” “可以让江绥开心?” 高姝点点头道:“我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关心你。” 林山雪想说什么,高姝继续道:“不用纠结关心的真假,你只要知道一件事,病情转轻,你轻松,江绥感到愉悦,你可以去验证,我相信你能感受到。” 林山雪又往身后看了一眼。按照正常的出差安排,江绥实际上应该明天才回来,仅仅只是因为她没回消息,江绥就提前回来了。林山雪一直觉得回忆是一件痛苦的事,如果昨天江绥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会和他说,但江绥没问。他只是把她接回家,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她相信这个世界是功利的,江绥想要什么,而她又能给他什么呢? 高姝后来提了许多问题,大多数细节林山雪记不清,高姝引导她进行回忆,她时常感到说不下去,又开始流泪,高姝等着她,然后重新开始。 第59章 比上次耗时更久,一出门就看见了江绥。他捧着一本杂志坐在走廊上,修长的双腿交迭,金色的阳光勾勒出精致的侧脸,高不可攀自带神性,让人移不开眼。 他抬起头,见林山雪出来,便放下手中的杂志朝林山雪而来,冰冷明澈的眼中染上人间的烟火气。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让她想变的好一点,更好一点…… 第36章 第 36 章 花瓶四分五裂,不新鲜的花支离破碎。 花是一个星期前从医院回来江绥买给她的。在医院里遇见了上次劝她离江绥远些的护士,护士尴尬的表情令她感到好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江绥叫了几次都没反应,顺着她的视线朝窗外看,一家花店。 “下去看看吧。”江绥把车停在路边。 店主正在处理新到的花,不大的店面里满地都是枝叶花瓣,其中不乏娇艳、浓郁的,也被扔在花堆里。林山雪问店主为什么扔了,店主笑着说:“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了。” 爱情和花一样,短暂的绽放,然后迅速枯萎。林山雪想到了曾经看过的电影。她挑选了几支,店主帮她打包的时候,见她过分在意地上的花堆,便道:“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随意带走哦。” 林山雪愣了一下,摇摇头,去接花束,店主没给她,递给了她身后的江绥。 突然降临的花束。 其实就算不是小猫调皮打翻了花瓶,花也已经到了枯萎的时候了吧? 林山雪穿着一套灰色的睡衣坐在沙发上,雪白纤细的脚踝露在外,阳光落在上面失去了温度,也许是太阳神忘了偏爱她,分配给她的阳光刚从雪山上下来。昨晚难得和江绥一起吃了晚饭,饭后邀她下楼散步,林山雪没有理由不同意,换了鞋起身发现江绥还穿着拖鞋站在原地。林山雪叫他快走,他转身进了客房,半响,拿着一件外套出来要林山雪穿上。 即使是晚上,不开空调也会觉得闷热的天气,林山雪自然不同意,冷冷地反驳自己都穿短袖的人没有资格要别人穿外套…… 最后还是披着外套出去了。 近来在吃药,对外的感知力比以往更低,就算不吃药,林山雪也是在零下几度穿一条夏天的薄裤子出门的人,但江绥好像总觉得她会冷。 想到江绥,林山雪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许久不联系的同学要结婚了,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江绥问她在看什么,她直接把手机递过去,江绥问她是不是不想去,林山雪看着他,然后很慢的移开视线,抿了一口水,道:“没有,想去的。” 除了总觉得林山雪冷,江绥似乎也很希望她能与外界多交流。 同学就是那个一定要让林山雪在话剧里扮演路人甲的同学,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典型。她和林山雪是室友,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堆人,林山雪和她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两个人保持着只是室友的关系直到第二年,那人因为生病,破天荒的在宿舍里躺了一整天。林山雪出去买饭,回来了又没胃口,顺口问她了句要不要吃,窗帘半天没动静,林山雪也没在意,过会儿扔了就是。没想到过了几分钟,人艰难的从床上爬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拿走林山雪买的饭,打开后哭得更大声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鸭腿饭的?以前都没发现你居然这么好,对不起呜呜呜呜呜……” 隔了一天,楚冉烧退了,在宿舍握住林山雪的手,郑重地和她说,以后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并自顾自的把林山雪拉进她的生活……完全不听林山雪的解释,也不管林山雪想不想当她的朋友。 约定了时间快到了,林山雪换了身衣服,出去见在婚庆行业发光发热的老同学。本来身上穿的是短袖,临出门又换了件薄卫衣,没有办法,谁让有个人老觉得她冷呢? 约在火锅店,楚冉在门口等她,还隔着将近50米就兴奋地冲她挥手,然后扑进林山雪怀里,“好久不见呀,你想我了吗?我很想你!” 剪了短发,脸变圆了,比上次见面胖了些,但精神看起来更好了。楚冉穿了件红色的波点荷叶边上衣,手腕上有串红珠子,比红油汤锅还喜庆。 林山雪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把林山雪推进店里:“快进去,我要饿死了!” 她们俩一起吃饭,点菜的人从来都是楚冉。她上学的时候说最喜欢和林山雪吃饭,因为林山雪从不对吃什么、不吃什么发表意见。楚冉说这话的时候习惯性蹭近林山雪怀里,林山雪食指抵着她的额头把她推开,说我最不喜欢和你吃饭,但楚冉只觉得她在说假话,又傻笑着蹭过来。 四宫格正咕嘟咕嘟地冒泡,二人中间升腾起一股白雾。楚冉打开易拉罐一饮而尽,放下可乐抱怨林山雪从她换工作后就没联系过她,问她是不是不把她当朋友。然后端起小菜平均下在四个锅底里,又笑盈盈地看林山雪:“我知道你不是啦,你就是闷骚,其实心里超爱我的!” 林山雪吃了药反应慢,从见面开始愣是一句话也没插上,这句拼了命也想反驳:“我才不爱你。”可不能让对面的人太嚣张。 楚冉头一瞥,从鼻子出声,手背在林山雪眼前晃了晃,“不爱就不爱吧,反正我老公会爱我的。” 一克拉的钻戒从不同切面折射出耀眼的光,即使隔着白雾也在林山雪的眼里清晰闪耀。你怎么确定你老公会一直爱你呢?她差点脱口而出。 第60章 摆弄着调料碗里的蔬菜,都是楚冉夹给她的,连调料都是楚冉帮她调的。楚冉爱火锅如命,她们第一次出去吃饭吃的就是火锅,见林山雪不要调料直接吃大为震惊,勒令林山雪必须搞一碗调料,不然是对火锅的不尊重,林山雪多次拒绝无果,只能从楚冉调好的四碗调料中随机选择一碗。 林山雪把戳烂的白菜塞进嘴里,抬头看见楚冉一脸期待的表情:“怎么样?我在网上新学的调料配方,好吃吗?” “……”林山雪从来感受不到食物带来的任何享受,她咽下口中的东西,咳嗽一声道:“还不错。” “你说话没有以前犀利了,终究被时间变成了无趣的女人,唉。” 这年头喜欢讨骂的人还真多,林山雪无语的表情太明显,楚冉笑倒在卡座上,白了她一眼,笑声淹没在嘈杂的火锅店里,过了几分钟,楚冉直起身子,眼圈发红。 她说她其实有点害怕,怕他表里不一,怕爱意不能长久,怕红玫瑰成了蚊子血,怕曾经的山盟海誓成了最佳讽刺……她做婚庆见识过太多走散的夫妻,甚至有些连结婚典礼的日子都没撑到就草草收场。 林山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完,生疏地揽着她的肩:“那就别结。” “你!”楚冉气,“那我喜欢他呀。” “那就结。” 楚冉抹一把泪,推开她:“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 “见笑了,我只会骂人。” 楚冉瞬间破功,扭头偷笑,末了收起眼泪转回来,清了清嗓,凑近仔细观察林山雪,贼眉鼠眼道:“你呢?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林山雪扒开放在她腿上的手,坐回原来的位子,聊天没顾上锅里的东西,锅底变得粘稠,像煮了一锅粥。 “有又能怎样?反正最后都会变成蚊子血。” 楚冉急了:“我那是乱说的!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那样……” “大多数,”林山雪打断她,“不是吗?大多数都会变成蚊子血。” “你、你!你不行!”楚冉脸红气急地站起来吼道,“我可是希望你能得到幸福的人!” “你必须幸福!” 银霜似的灯光照在垃圾筒上,里面放着林山雪下午扔进去的一束花,浓郁的红,近乎发黑,奋力张开的花瓣,看似正当时,透着悲伤的调子。 不如楚冉身上的红好看。 那一番震惊全场的宣言后,她们在不再聊天,低头火速吃完,在火锅店前分别。楚冉要她去当伴娘,林山雪借口说工作忙,楚冉又让她一定要来参加她的婚礼,林山雪不确定到时候她的状态是否适合出门,只说尽量,楚冉不满意,嘟着嘴。眼见未婚夫的车停在路边,又不气了,紧紧抱住她,半响,红着眼在她耳边道,我们都要加油。 加油?加什么油?楚冉没说,但林山雪知道,是对生活加油。 没回家,坐在楼下,路灯被巨大树荫遮住,灯光顺着枝干发散,月亮藏在树荫里。江绥停在她面前,一捧昏黄的光笼罩着她们,林山雪仰头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在车上就看见你了。”江绥顺势把她拉起来,卫衣质量一般,洗过几次后领口松松垮垮,江绥一眼望见她锁骨上的纹身,半截飞机,少见的图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特殊的事、特殊的人。 出了电梯,林山雪惊呼一声,江绥把她的手腕扣在墙上,一手揽住她柔暖的腰肢,低头凑近锁骨上的飞机纹身,温暖的鼻息喷上面,林山雪痒得心里发颤。 “江绥……”她叫了一声,声音太软,大抵是没有什么作用的。 江绥几乎快亲在她的锁骨上,也许已经亲上了,但林山雪不知道……她攀着江绥的肩,江绥从锁骨上离开,顺着紧绷的脖颈,一路上滑,直至耳畔。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为前男友纹的?嗯?” 门前的灯恰在此时亮起,一股电流传过四肢百骸,麻麻酥酥,林山雪呼出一口气,觉得有些好笑,万事处变不惊的江医生居然也会吃这种飞醋。 故意逗他:“你吃醋了?” 他今晚有应酬,虽然提前离场,但还是喝了几杯。二人凑得极近,喝了酒的江医生如地窖中深藏的葡萄酒,连呼吸都让人迷醉,勾人心魄的桃花眼让林山雪有一丝恍惚。 “我不能吃醋吗?” 林山雪笑了笑,下巴抵在江绥肩膀上。 “你可以的,你最应该吃醋了。” 第37章 第 37 章 林山雪看到污蔑她的博主好久之前发来的道歉私信,留了联系方式,并表示愿意赔偿。林山雪想点开他主页看一看,显示改账号已注销。流量就是金钱的时代,是黑是红好像没那么重要了,脸皮厚大可拿原来的账号继续发一些引战的视频、言论,恶心旁人不算,反正钱到他腰包里了。 林山雪觉得他就是那种脸皮厚的人,不可能自愿销号赔偿。 书房房门紧闭,从门缝中透出一点光亮,江绥先前说要帮学生改论文,想来还没改完。林山雪轻轻把脸贴到门上,门扉冰凉,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落地窗容纳了整片月光,大提琴送去修的第三天就拿回来了,一直放在客厅,坏的饼干盒子安静的藏在床底下,不见天日,可见视若珍宝和视而不见之间的差距并不大。 搬了个椅子到窗前,拿出大提琴。左手指腹上曾经有些茧,现在什么也没有,按在琴弦上微微发热。为了逃避周末学琴,林山雪装过病,用门夹过手,甚至想过把琴砸烂……她妈苦口婆心的劝她,你都坚持这么久了,现在放弃就是最傻的行为,听话,再坚持一年看看。余光看见她妈手上的衣架,所有反驳的话吞咽下肚。 第61章 后来确实习惯了,也因为上手之后没有一开始那么煎熬,她不再反抗,一直到16岁,曾经梦寐以求,没有人逼她学琴的日子来临,她想问的却是一直以来的坚持到底有什么用? 彻底放弃。 琴弦中蹦出生涩的音符,在渐入佳境时戛然而止,脑海中的曲谱乱成一锅粥,下一个音符该是什么,竟是一点也想不出来,换了一曲,同样只有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游荡,偶尔闪现一大段,手却跟不上脑子。 林山雪第一次清晰的感知到江绥被她吸引,是在海边拉琴,现在好像连唯一的闪光点也没有了,厌烦地把琴扔开。 她穿着一条月白色的睡裙,是江绥带她出去买的,客房的衣柜被新衣服填满,除了这条必须穿的睡裙外,其他衣服连吊牌都没拆。林山雪抱紧双腿蜷缩在椅子上,对岸的灯光在江面上流淌,装点得五光十色的观光游轮从黑暗中驶来。 江绥过来,琴弓扔在沙发上,琴身横在落地窗前,不管他什么时候到家,总能在这里找到林山雪,所以江绥尽量多带她出去走走。 趴在沙发上睡觉的黑猫抬头叫了一声,仿佛在对江绥控诉林山雪一直发出噪音。江绥从它身边拿起毯子,披在林山雪肩上,弯腰收拾好地上的琴,也朝窗外看。 观光游轮已经带着它热闹的灯光远去,江绥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邮轮,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什么都做不好了,”他听见林山雪喃喃道,“吃了这个药,我什么都做不好了。”她的声音像江水一样冒着湿气。 大道理谁都会说,一放在自己身上就失灵。她喜欢他的庸俗,喜欢他虚伪的礼貌,喜欢他的一切,但放在自己身上,林山雪武断的认为,只有优秀才配被爱。 那就什么都别做,留在我身边。江绥没说出口,他只是从后面抱紧林山雪,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已经自私过一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不能容忍自己一错再错。 林山雪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忽然笑了,指间在江绥的手背上轻轻撩拨,“都什么年代了,江医生还信奉做好事不留名那一套哦。” “嗯,”江绥配合她,“听听林老师高见。” 林山雪仰头看他的下巴,轻声道:“你要说出来啊。” 江绥反握住她的手,“有个人偷偷藏着手帕,纸条,糖……” “喂喂喂,”林山雪脸上一红,“注意态度,现在是我在审问你,还没到你发言的时候!” “说说吧,还做过哪些我不知道的事?” 江绥道:“订了两张画展的票,周六一起去?” 林山雪愣住,“周六?那天楚冉结婚……” “要去吗?” 周六那天开车路过楚冉举办婚礼的酒店,江绥放慢车速,问她真不去吗,林山雪看了看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关上车窗,笑着说算了吧,不吉利。 江绥眉头轻皱,不很愿意听她这么讲,告诉她没有什么吉不吉利的,想去就去。林山雪靠在车窗上,看着江绥,眼中盈了一框笑意,眨了一下眼睛,又像泪水。 不准再这么说,江绥不放心地嘱咐,林山雪只好移开视线,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嗯了一声。 小时候听过几场音乐会,画展倒是没有接触过,唯一有过的高光记忆停留在幼儿园大班,拿了个幼儿组金奖,此后就和火柴人相伴,但不妨碍她看的认真,美不美是直观的,其他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评判。 画的是被岩石遮挡的天空,昏暗的画面里有一抹接近青色的蓝,林山雪站在画前看了好久,然后问江绥最喜欢哪一副,江绥指了旁边的一幅,叫《不想回家的少年》,林山雪想问他为什么,江绥的电话响了。 江绥让她先逛,等他打完电话来找她,林山雪嘴上说好,却没怎么动,站在江绥喜欢的那幅画面前,天暗有雨,画面被雨、灯光、往来的黑影填满,杂乱,阴沉,背着书包的少年站在马路中心,小小的,不想回家。 “林山雪?”陈怡然朝她走来,身边还有两位穿着打扮讲究的妇人,其中一个林山雪认识,是江绥的母亲,另一个……大抵是陈怡然的母亲。 不管是先前的林山雪,还是现在的林山雪,在她的世界里都没有给人面子这一说,被说了要呛回去,不想理的人转身走掉就是,之所以迟迟未动,是因为江绥的母亲。 “您……您好。”林山雪只看着江绥的母亲温蔓。 温蔓露出惊喜的笑,点点头,正想上前给林山雪介绍另外一个人,就听陈怡然颇为熟络地道:“怎么有空来画展?我听说殡仪馆的工作挺忙的,几乎没有休息日。” 整个世界好像随着她的话结束安静下来,林山雪看见温蔓的笑变得僵硬,迈出来的脚迟迟不见第二步。她很慢的转头去看陈怡然,陈怡然避开她的视线。 一股名为尴尬的气息正在发酵。 “江绥也来了?”温蔓看见走来的江绥,急忙打破诡异的气氛,“你……” 牵住林山雪的手,把她拉到身后,“妈,秦阿姨。” 叫秦阿姨的那位笑着冲江绥点点头,然后去看自己的女儿,表情有些耐人寻味。温蔓看见江绥举动,忘记了刚才要说什么,脸色不大好看。 寒暄了几句,林山雪一直看着江绥的背后,忽然捏了捏他的手,无厘头地问他,你喜欢这副画吗? 第62章 迟疑,不知道她现在提起是想做什么,点点头。 “你好,”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林山雪抬手招来附近的工作人员,“我想买这幅画。” 工作人员熟练的翻开手册,说了个六位数的数字,林山雪点点头,确认要买。她穿仍是一件旧卫衣,胸前的印花洗得掉色,让谁看也不像是一个会花六位数闲钱买一副没什么用的画的人。 “您确定要吗?确定的话我就帮您联系画家。”虽然是问林山雪,负责人的视线却看着江绥。 “看他干嘛?是我要买,又不是他要买。” 负责人连忙倾身道歉:“不好意思,我这就带您过去签字。” 林山雪跟着他先走,没有和其他人说话。江绥和两位长辈告别,想跟上去,被温蔓拉住,“你们……” “有事等我回家再说。”拂开她的手。 江绥本想把自己的卡塞给她,林山雪却已经掏出了自己的银行卡递出去,睨着江绥,警告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江绥问她为什么突然想买画了,她说你送我很多东西,我也想送你一点。 江绥蹙眉想了很久,“我并没有送过你什么。” 林山雪笑了笑,不说话了,埋进江绥的颈窝,被他的味道密不通风的包围,江绥便不再说什么,展开林山雪手,起先她不太愿意,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愿意了,仍由江绥动作。她的手心有些濡湿,江绥没有犹豫一秒,十指紧扣。 在等待的时间里,江绥收到了母亲发来的信息,大致询问了他和林山雪的关系,重点放在林山雪的工作上,最后让他再考虑考虑。 江绥没有回她。温蔓似乎有点着急,等了五分钟不到,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实在不行的话,让她换个工作也行。” 江绥正在打字,林山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头,毛茸茸的发顶蹭着江绥的下颌线,轻笑了一声,“哦?看来你母亲不太满意我。” 江绥的消息恰好发过去。 “什么都不会变的。” 因为工作忙,江绥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他渴望父母的关心,但无论怎么努力,在父母面前换来的都是一句,还行,我还有事要忙,先挂了。后来有了二儿子,夫妻俩把江绥接回到身边,他们逐渐意识到,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并不与他们亲近。 近年改变了许多,江绥不为所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错过的事就是错过了,所谓弥补只是在欺骗自己。 但他的拒绝和笃定却没有受到林山雪青睐,他察觉到,林山雪在暗中松开了他的手。 第38章 第 38 章 爽快的一次性付清,当场打包就走。林山雪说要把画挂在客厅,这样江绥每次回来就能一眼看见,江绥欲言又止,没有动。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其他人都不相信林山雪会真的购买这幅画,就算工资可人,她还年轻,没有家庭支持,这副画的价格也许比她的全部积蓄加起来还多,没有人会花光所有积蓄购买一幅画。 但江绥知道,这就是林山雪会干的事,她会因为一个冲动倾尽所有,不顾一切,极端的浪漫主义。她像赫尔曼黑塞笔下奋争出壳的鸟,她像帕斯诗里的玻璃纸,透明的花在慢慢开放。江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向死而生,也许她才是活着,我们死了。 她无比热烈地吸引着江绥,然而她浑然不知。 这次因什么而冲动?喜欢会倾尽一切,那么放弃也当干净利落。林山雪松开的手让一切奔向未知,江绥不可遏制地心慌。 整洁的沙发上突兀的一块,摊着一条毯子;没吃完的零食随意放着,碎屑掉在茶几上;墙角靠着林山雪的琴,风吹起她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房子里不知不觉充满她的痕迹。二人沉默着,林山雪忽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上的纹身,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不是问我身上的纹身是怎么来的吗?”不同于江绥,林山雪热衷于展现出各种表情,她经常笑,可她的笑并不令人感到开心或温暖,她的笑是日暮时分的海,荡悠悠的浪花,低飞的海鸟,还有忧伤得无可救药的夕阳,她指了指只有半截的飞机,“我父母的赔偿金。” 用父母的赔偿金给他买了昂贵的礼物。 几乎是一瞬间,江绥看向那副还没拆包装的画,林山雪又上前一步,嘴唇快贴到他的下巴,她用很轻的声音,像在蛊惑:“怎么了?现在不想要我的礼物了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赋予了这幅画无比沉重的重量。江绥心中闪过很多念头,拒绝、愤怒、震惊、心疼……林山雪总是让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多一分怕她厌烦,少一分怕她消失。骗她说在改论文,其实他翻遍与认知疗法相关的书籍,找了无数与bpd相处的真实案例,江绥精心计算着每一句对林山雪说的话,不想让她感到有束缚,但又要她明确的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他永远和她是一边的。 江绥第一次如此坦荡地承认自己的私心,他所做一切不光是为了林山雪好,他想让她离不开他,他甚至还不确定,林山雪对他的依赖到底是对关心的渴望,还是某种他所期待的感情,就如此自私把意识不清的林山雪划入他的领地。 但林山雪就是林山雪,她仿佛生来就是让江绥意外的。 很多话涌在嘴边,但说什么好像都不能表达他最真实的情绪。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收敛了所有。 第63章 手搭在她的腰上,低头落下一个很轻的吻,那几乎不能算吻,只是唇瓣轻轻触碰了一下,但却比林山雪看过的所有电影里的吻来得更猛烈,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曾平息。 江绥说:“没有,我很喜欢。” 然后放开她,去找工具。 站在椅子上,螺丝钉对准雪白的墙,林山雪在不大的敲击声中回神,怔怔看着江绥的背影,视线下移,看见拆开的画。同一幅画,有人看见的是不想回家的少年,有人看见的是回不了家的少年。 “用爸妈的生命换来的赔偿金……”林山雪喃喃道。 江绥的手一顿,没回头,继续把钉子嵌入墙中。 “我想把全部的钱扔进海里,和他们一起腐烂,”林山雪好像在说给江绥听,也好像在说给自己听,“后来一想,其实也挺好的。” 把画挂上,江绥的注意力全身后,林山雪抽空指导他,“歪了,往右一点,”又听她继续道,“不用追求好的成绩、名牌大学,不用考虑未来,就算我在床上躺一辈子,也不愁吃穿,不受束缚,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日子呢,你说对吧?” 她的语气再轻松不过,好像她的人生真的因为这笔钱而无忧无虑。江绥从椅子上下来,看见她垂下身侧的拳头不停颤抖。 “我什么都不用管,可你不一样啊。” “你有父母,有朋友,有名,有钱,有追求,有烦恼,有想做的事,有不想做的事,有为难的事……”她快说不下去,蹲下,头埋进膝盖,声音断断续续,最后只剩呜咽与喘息。 江绥蹲在她对面,轻掴她的背,他没有让她不要哭,安静地等她发泄。身后的画上,所有人都是一道黑影,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与脆弱,外表的冷肃,言语的不在乎,什么也代表不了。 哭声逐渐消失,肩膀偶尔抽动一下,江绥怕她腿蹲麻了,摸了摸她的发顶,强迫林山雪抬起头来。额头发红,脸颊很烫,江绥慢慢吻掉脸颊上的泪水,表情虔诚地让林山雪忘了哭泣,然后捧着她的脸,手指在眼下轻拭。江绥没有陷入糟糕情绪的漩涡,他只是问:“又不吃药?”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坐在沙发上,江绥递纸给她,林山雪一把抢过来,扭头不看他,在对方要生气之前,先发制人的生气,效果上除了火上浇油,起不到什么用,但声势上是弱不了的。 指甲无意间剐蹭到江绥的皮肤,林山雪又去看,被江绥逮个正着,“没事,不疼。” 她才不关心。 江绥又把她的头掰回来,强迫林山雪看着他,如果江绥真的生气了,那她刚好说出她想说的话,但江绥笑了。 “这次很好,没有一个人躲起来,没有让我找不到。” “难受,心里不舒服都要和我说,不要把你的坏情绪当作我的想法。” 陈怡然的心思,温蔓前后的举动,在另一边是家人的天秤中,林山雪不敢有任何幻想。她好像很大胆,在血腥场面下面不改色,其实只是容易受到惊吓的野生小鹿,风吹草动就能把她吓得方寸大乱。贬低、尖刺的话语很难直观地伤害她,不是因为她的内心有多强大,而是因为在别人说她之前,她早就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 江绥把药放在她手上,林山雪愣愣看着掌心的药,耳边还回荡着江绥刚才的话,就算把怀疑当作家常便饭的她也不得不为江绥的话所动容,即使只是一瞬,真实的感受是骗不了人的。 可惜,林山雪决定的事很难改变。 他们沉默了许久,直到林山雪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江绥,我不想吃药,也不想治病了。”江绥从进门开始,紧张的情绪一直蔓延,到刚才林山雪话音落下为止,所有掌控不住的焦虑爆炸,让他想把林山雪的手腕紧紧攥住。 但他还是很快的镇定下来。 林山雪继续道:“你比我更清楚,这根本不算病,也谈不上治愈。” “我想回去工作了。” 这不能称之为情绪化,也不是冲动,林山雪的头脑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第39章 第 39 章 江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去年临近生日那几天刚好和朋友聚在一起,程鹏喝了酒,抱着麦克风鬼哭狼嚎不撒手也就罢了,非逼着他对着个打火机许愿。 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信奉者,想要的东西会通过自己得到,实在想不到要许什么愿,于是他抿了一口酒,笑道:“我把我的愿望分给你们,你们许吧。” 程鹏大呼不行,喝了酒的其他人也被他煽动,在一旁起哄。 “身体健康,平步青云,随便许一个!” “我看还是先找个女朋友要紧!” “别啊,升官发财不好吗?” “我说你们,是你们许愿还是江绥许愿啊?”程鹏把他们扒开,一手搭在江绥的肩上,一手举着打火机,“快点,别磨磨唧唧,许个愿能有多难。” 江绥推脱不了,和几个酒蒙子纠缠得不偿失,无奈闭上眼睛。说是不许愿,闭上眼睛脑海中还是闪过很多,江绥觉得那不是愿望,是欲望。 “好了没?”不知是谁又催了一声。 除开这些名和利,他想要什么呢?脑海中剩下七个字——毫无保留的被爱。睁开眼,黑暗中脆弱的火苗倒映在他眼中,愿望越来越清晰。谁不想毫无保留的被爱?谁都想毫无保留的被爱。 第64章 林山雪的话宛如往湖水中抛下一颗石子,江绥这才发现,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是汹涌漩涡,他忽然回忆起这个并不被期待实现的愿望。 又要被放弃了吗?是我哪里做错了?是我不够好,对不起,或者你嫌我管的太多?不应该让你吃药,不应该限制你吃糖,只要你想,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道歉,但是求你……能不能别走? 满地夕阳,往来的船只停留在江面上,短暂休息,等待下一次启航。 他们之间看上去好像是林山雪更依赖江绥,事实上,江绥对她的依赖只多不少,她像江绥设立在现实世界里的一个固定坐标,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至少有一个还有意义。 为什么?他想问。 总要问清楚,不光为要个答案,还心存侥幸,也许能改,也许林山雪因此而留下。 “怎么看起来这么委屈?”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林山雪没说后半句,抚上江绥的脸,有些好笑地说,“放心好了,主人没有不要你。”非要加这一句。 江绥注意力全然被没有不要你几个字吸引,抓住脸上作乱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声音发紧:“你说什么?” 吃痛出声,江绥骤然松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脏剧烈地跳动,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山雪,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林山雪揉着手,听江绥垂眸道:“再说一次。” “什么?” “说你没有不要我。” 林山雪愣住,原来江绥也会因为误会她要离开而害怕,原来不止是她在患得患失。那些虚无缥缈的怀疑,那些自我否定的想法,再没有此刻能肯定,林山雪想冲到阳台上大吼一声,对着夕阳,对着晚霞,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向着世界宣告,他爱我,他爱我,他就是爱我!没有人比他更爱我! 怀疑使人犹豫不前,可仍有人在阴霾中找到方向,冲破遮蔽。林山雪有一秒想过算了,下一秒就彻底否定前一秒的自己,她想,如果再逃避一次,那他妈才是逊毙了。 自我放逐的这些年,她从未有一刻感到真正的开心,这并不是生命的正确答案,可若要追问她正确答案是什么,她仍然不知道,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她拥有了去寻找答案的力量。 所以她决定回去工作,并不是要放弃一切,掩盖一切,而是想要重新开始生活。 林山雪对江绥说,她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来,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忘记过去的痛苦,但她愿意去学,学着相信别人,学着去爱,学着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江绥嗓音干哑:“画展上发生……” “我不可能放弃殡仪馆的工作,”林山雪斩钉截铁地说,“我们都不要逃跑,不止这件事,还有其他所有事,不要逃跑。” 左手覆盖在江绥的手背上,江绥垂眸,看见白皙的手背上突兀的疤痕,“如果做不到呢?” 林山雪推了他一下,“你真是!有时候对我信心爆棚,有时候又一点也不相信我。” 江绥很紧地把她搂进怀里,林山雪喜欢被抱。其实说那些话时,她并不像表现出来那样底气十足,要不算了吧,好烦,好累……心里总有这样的杂音出现。她悄悄亲了一下江绥脖颈上鼓起的经脉,又轻咬了一口。这些都不重要,她想要江绥,然后她说,做不到就做不到吧,我只是想试试。 江绥不说话了,他的手按在林山雪的背上,很重,很紧,但又不会使她太过难受。 “最后再相信我一次,我保证不让你失望。”埋在江绥颈窝里,声音闷闷的,没有什么信服力。 江绥还是不说话,林山雪在他怀里晃了晃,“你再等等我,我会变好的。” 林山雪手指无意识的在江绥背上乱画,有些紧张,又过了很久,她才听到江绥很低的声音。 “不需要变好。” 林山雪弯了弯嘴角,笑过之后鼻子又有些发酸,侧脸贴在江绥的胸口,令人安心的心跳。 “干什么呀你?”林山雪说,“不准发表意见,这不是为你才这样做的。” “是为了我啊,你这个笨蛋。” 她选了个黄道吉日回去上班,那天天气很好,天空蓝得令人向往,踏入充满咸湿空气的走廊,离得老远,就听见同事们闲聊的声音,左右不过八卦轶事,柴米油盐。林山雪嫌他们呱噪声音大,吵她睡觉,再听到却有些莫名的怀念。 还在门口,正在说话的人就看见了她。 一个人停下,两个人停下,三个人……所有人在看林山雪,诡异的沉默。林山雪改不掉以前的坏德行,兴趣盎然反过来观察他们的表情,周晓岚有没有告诉他们,她请假去看的是精神病,如果告诉了……那事情才好玩呢。 “终于肯回来上班了?” “这次又去哪偷懒?” “请这么久的假,莉姐过会儿得提刀来砍你。” 众人嘻嘻哈哈地调侃她一番,又继续谈起之前的话题,只有周晓岚一直看着她,待与林山雪的视线对上,又很快的移开,哼了一声,好像还在气她几个星期前把她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林山雪走到她旁边。 “干嘛?”周晓岚没好气地问。 “没什么,和你打个招呼,”周晓岚翻了个白眼,又听她继续道,“诶,胖了?” 下午三点总算得了空,手机上有两个未接电话,林山雪边往宿舍楼后走,边回拨过去。电话很快被接通,林山雪说刚才一直在忙,没接到,江绥问她第一天工作感觉怎么样。 第65章 林山雪笑了笑,说:“挺好的,舌战群儒,还和人打了一架。” 她说话向来夸张,且语气轻松,一听就是没什么事的样子,但江绥紧张过度,还是多问了一句。刚好走到目的地,一望无际的大海在眼前,林山雪大言不惭,在这片地界没有人横得过她。 手机里传来江绥的低笑,贴在耳朵上,像他就在身边,明明早上才分开,太阳还没落下就开始想念,林山雪有些受不了自己,踢走脚边的碎石,又乐在其中。 江绥说她的琴和饼干盒好像忘了带走,林山雪一回忆还真是,抱怨:“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昨晚提醒过你。” 林山雪理直气壮地耍小脾气:“提醒有什么用?你又不帮我收!” 江绥好像在忙,林山雪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他停下,电话里又安静了,江绥冷淡平静的声音传来:“我又不想你走,为什么要帮你收拾?” 林山雪张大嘴,没有发出声音;林山雪捂住嘴,努力镇定;林山雪跺脚,小石子飞溅;林山雪……算了不忍了!果断挂掉电话,林山雪对着大海,把过去没有获得的开心一并喊了出来。 开心地快要死掉,高兴地快要死掉……不行,她现在不能死,她要活着,快乐地活着。 江绥的电话再打过来,林山雪没有第一时间接起,她咳嗽两声,深呼吸了一下。 “怎么突然挂电话了?” “没有,不小心按到了。”很好,除了尾音有些崩不住。 “真的吗?” “……”林山雪嘴角都裂到耳后根,还要装正经,“江绥,你好幼稚啊。” 笑声偷偷溢出,两个人都愣了半秒,然后隔着电话一起开始笑。恋爱实在可怕,把人当傻子玩弄,偏生又爱得很。 “好,等我两分钟,我马上出去。”这句不是对林山雪说的,护士来叫江绥去做手术,林山雪不太笑得出来了。 江绥说等他有空就来看她,如果不想住宿舍就去海边住,来之前江绥把钥匙交给了她。 “但是不要一个人靠近大海。”又不放心的补充。 林山雪浑身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倦意:“知道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江叔叔。” “好好吃饭,别熬夜。” 急了:“你还真占我便宜!” 江绥笑着挂了电话,摘下手表,起身拉开窗帘。 玻璃在阳光下明明朗朗,风软得很,整好是盛夏。 好像闻到了尾声的气息…… 感谢一直追更的小可爱们,幸苦你们了!! 感谢投霸王票和营养液的小可爱,每次更新前都说要勾选一键感谢,结果老是忘记…… 第40章 第 40 章 陈怡然今年二十八岁,双亲健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身子也还硬朗,目前与死亡最近的接触,是她才买回家两个星期的盆栽又被她养死了。园艺无能,偏生又爱这些花花草草。卖盆栽的算得上是老熟人,这几年在她手中赚了不少钱,也劝她,强扭瓜的不甜。她抱着心仪的盆栽,爽快地转钱过去。 “不甜也要扭。” 坐在副驾驶的黎川把窗户打开,车厢里涌进海风,风里有蓝色的味道,让她想起画展上林山雪看她的眼神,平静,又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陈怡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下车的时候还有些难为情,殡仪馆比她想象得更荒凉,她没有来过这种地方,雪白的外墙爬满乱糟糟的真菌,空气里偶尔飞过烧成灰的纸。 黎川让她在大厅里等,因为办公区域已经不让上去了。陈怡然边往楼道走边问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最近我经常来。” 大厅里很多人,却很安静。黎川什么也没做,目光沉静的看着楼道。陈怡然在他右手边,靠在墙上回工作信息。 再次抬起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大厅里的人换了一拨,右手边的窗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女孩儿,高中生模样,一直看着窗外,除了几棵树什么也没有。陈怡然揉揉眼睛,打算继续看手机,左边的女孩摘下眼睛,忽然开始痛哭。 哭声惊动了其他人,看了一眼,继续沉默。大厅里静得出奇,只有女孩得哭声与窗外簌簌抖动的落叶。陈怡然仓惶收起手机。是安慰,还是什么都不做?手足无措,试着递过去一张纸,接过,哭得更大声,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悲伤全都哭出来。 慌乱抬头,沉闷的大厅,驼背的身影,微微耸动的肩膀,还有不想被人听到的抽泣。 等到林山雪出来,又过去两个小时。满脸疲惫,看见了他们,却径直走过去。跟到大厅外,陈怡然忍不住叫了一声:“喂。” 林山雪回头,仍没有什么表情。 追上去,吞吞吐吐,打好的腹稿一句也说不出来,原先是想为故意说出林山雪的工作道歉,现在只觉得无地自容,为她的卑劣,为她的无知。 但还是得道歉,匆匆说句对不起,不待林山雪反应就红着眼跑开,留下林山雪与黎川相顾无言。 父母突然去世,林山雪先和奶奶、大伯一家住了半年,大伯一家对她冷眼相待,常言语讥讽,但至少还有奶奶护着她,半年后,奶奶也去世了。大伯一家三口本来就靠奶奶的退休工资养着,奶奶一走,经济来源也没了。好在房子是城中村的自建房,虽然破旧,但至少还有几个空房间可以租给进城务工的人,换取微薄的生活费,但这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们盯上了林山雪。 第66章 起先只是每天在她耳边念叨生活多苦,花销多大,林山雪不为所动,他们就不让她吃饭,不让她去上学,后来又怕她跑了,就把她关在楼梯下方不透光的小房子里,隔两三天给她吃一次饭,每天挨打。最后是一位租户无意中发现后打电话报了警,林山雪才被救出来,辗转送到舅舅家。 她做梦都想让大伯一家家破人亡,但生活好像总是和她反着来,她越讨厌的人,就过的越好。赶上城中村改造,大伯家获得一大笔钱,成了货真价实的暴发户。 林山雪在高考前夕得知了这个消息,她不能接受。 “我爸说,”黎川先开口,“我上大学的学费,还有烧烤店重新开业的钱都是你给的。” 林山雪没说话,黎川拿出一张银行卡递到她面前,“这是我上学期间兼职攒的钱,还不够,但以后我都会还你的。” 接过来看了看,又陷入沉默,林山雪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黎川想了一下,“没有了。” “哦,那你走吧。” “你!” 她这人怎么这样?连台阶都舍不得给人一个! 气不过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有空回来吃饭,工作的事我会和他说!” “走了!” 连句道歉都没有还想要台阶,林山雪觉得他痴心妄想。晚上和江绥打电话说起此事,越说越气愤,说到最后连黎川五岁时多吃了她一颗糖的事都拿出来批判,那糖可是进口的,她求了她妈好久才给她买的。 最后下定论:“他从小就令人讨厌!” 江绥在电话那边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几声低沉的笑,林山雪听得心痒,问他在干什么,江绥说他刚才在和小师弟喝酒,现在在等代驾。 下午去了老师家里,刚好小师弟也在,师母就提议让他们帮她收拾老师的书房。 “老师的书桌上,”那边吹起晚风,江绥的声音慵懒,“有我和他的合照,是刚入学那年拍的。” 顿了顿,继续说:“没有小师弟的。” 重点落在后一句,林山雪忍不住笑出来,换了一边拿手机,逗他:“万一和小师弟的合照放在床头柜上呢?” 江绥不说话,只是笑。交谈陷入短暂的空白,林山雪正想说点什么,听见江绥吸了一口气,好像在抽烟。 “我想他了。” 不管要做什么事,首先要站得足够高才能拥有话语权,江绥是这么想的,但老师只想一件事,救人。 “这就是我一辈子也达不到老师的高度的原因。” 林山雪又笑,她今天好像总在笑,“笨蛋哦,这个世界要有你老师那样的人,当然也要有你这样左右逢源的人,不然该多么无聊。” 是林山雪的风格,江绥把烟熄灭,“听不出来你在夸我。” 我才没有在夸你,我是喜欢你。 恰好代驾来了,林山雪听见江绥和代驾低声交谈,等着他上了车才继续说:“下次一起去看他吧,还有你爷爷。” “还有你父母。”江绥补充。 林山雪换了个姿势趴在沙发上,“我已经悄悄去看过了。” “什么时候?不是不让你一个人去海边吗?” “这次不一样,”林山雪说,“这次是因为开心才去的。” 十六岁到今年,整整十年,除了大伯一家,她好像没有被其他人真正伤害过。她有什么事都想着她的朋友,有嘴上骂她却事事照顾她的上司,有任由她偷懒、顾及她情绪的同事……她曾憎恶这个世界,讨厌所有人,可当具体到这些人的时候,她没办法说出讨厌两个字。 一叶障目。 她渴望的东西,其实一直在她身边,只是她太失望了,失望到打不起精神重新去看这个世界,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江绥。 可能明天就陷入坏情绪不能自拔,可能后天又因为某件事而遭受打击,可能她一辈子都只能在情绪的反复中度过,但她不再害怕,因为正如她需要江绥,江绥也需要着她。 她永远不会被放弃。 眼里有盈盈的泪光,林山雪闭上眼睛,笑着说:“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 “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夕阳终将落下,黎明总会来临,在这没有星光的漫漫长夜,你要告诉自己,不要着急,你要等。 想了半天,一句话也想不出来,感觉我想说的已经在文里说完了,那就只剩下感谢了。我自己感受很明显,尤其是存稿用完之后,赶榜单、赶更新,很多地方处理都不够好,承蒙厚爱,谢谢大家忍受这些瑕疵一直追到这里。 过几天应该还会更新几章番外,然后这本就彻底结束了。 下一本会写《饲养指南》,文案还没写好,大概是个久别重逢破镜重圆的故事。如果还有机会在下一篇文相遇,那就太好了。 最后再一次感谢大家,希望2023年大家都能万事顺意。 第41章 番外(一) 番外(一) 开头就起了个悲伤的调子,林山雪不喜欢。 上次看书可以追溯到一年前。高一尚且不需要上晚自习,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慵卷的夕阳叩打玻璃窗,桌上摊开一本英语练习薄,三单元的单词抄了一半,每个二十遍,突然对书架上的书产生了兴趣。兴趣也只维持了半秒,翻开书的第一行字就让她大失所望。 第67章 她其实谈不上喜欢阅读,但她妈关了wifi,锁了门,只给她留个老年机,那也只有随意看几本书打发时间了。林山雪很佩服当时的自己,现在她就算无事可干,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好像总有一股声音催着她快跑,快去做点什么,别停,但具体做什么,没有人告诉她。 抄完最后一个单词,林山雪合上练习簿,塞进抽屉,关门离开。教学楼里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只有四楼五楼整整齐齐亮着两排灯,她倒是希望从高一就开始上晚自习,这样就不需要为放学去哪儿打发时间烦恼。 林山雪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更新换代很快,须臾之间,才拿到手没多久的电子产品已经成了过时产品,有时候又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很慢,今日眼中的景色,与十年前看见的并无不同。附近那条街的烂尾楼,从林山雪有记忆起它就在这里,除了铁门上的锈迹和围墙里日益增多的垃圾,并无变化。 面向街道那面没有修外墙,很容易看见内部,建筑垃圾,拾荒者脏兮兮的铺盖,红色、白色的垃圾袋,再往里,就是黑漆漆的一片。 铁门已经被人破开,林山雪轻车熟路地进到里面。凡是阴暗的城市角落,似乎都会成为天然的排泄场所,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是没有道德与羞耻心可言的。她面无表情的进入烂尾楼内部,十多二十层楼高,楼梯没有加护栏,途中不小心踩在包装袋上,惊醒了附近睡觉的拾荒者。浑浊疲惫的眼,看了一眼,又躺下。林山雪继续往上走,直到顶楼。 天黑得很快,只是几分钟没注意,夕阳已经逃跑。天台上有个小阁楼,外墙一侧固定着一把梯子,林山雪每次爬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控诉已经到达极限,但又每次都安然无恙的把林山雪送上阁楼顶。 在楼下能遇见几个无家可归的人,天台没有看见过其他人,林山雪以为这把梯子只承载着她一个人的重量,但夜色下若隐若现的身影告诉她,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林山雪才踏上天台,江绥就察觉到了,待她靠近,同一个学校的校服,颜色不同,对方是高一的。 果然如此。江绥第一反应就是冷笑,但又怀疑,不应该有人会跟到这里,也许只是巧合?他没有出声。 春寒未消,下方的女孩衣着单薄,除了宽大的校服外套可以挡风,再无保暖之物,她眼里似乎落了一层银霜,朦朦胧胧,自带一股子冷意。 江绥想离开,女孩快他一步,转身走至天台边缘。这是烂尾楼,边缘只有一个浅浅的台阶,没有任何防护,一个踉跄就可能跌落大楼,葬身楼下的繁华街景。 如果说刚才尚存五分怀疑,现在则有七分。淋了雨,喝了酒,一身狼狈来质问江绥为什么不喜欢她,江绥遇见过这样的人,他只觉得荒唐。 剩下三分也不必费力气去求证,因为他已经决定离开,倒没有一言不发就走,无论她是为什么来,女孩子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总归是令人放不下心的,所以江绥对着她的背影说:“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话音刚落,江绥再次看见那双渗着月光的眼睛,她朦朦地看着江绥,晚风吹起鬓角的发丝,她好像笑了一下,然后很轻地说:“谢谢啊。” 楼道里很暗,偶尔会听见手机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传来窸窣的响声,无伤大雅,愈往下则人的气息愈浓厚,气味就变得不那么好闻。三楼的平地上,几个流浪汉围着一个火堆吃东西,没有人说话。江绥停下后,木板在火中劈里啪啦的响,冒出几点火星,扬扬飞起,然后寂灭在半空。食物似乎很有韧性,每个人都鼓着腮帮子,缓慢而重复地咀嚼。火光下是一张张刻满皱纹麻木的脸,江绥想继续往下走,又忽然想起了还在天台上的林山雪。 虽然对他的劝诫报以感谢,但重新上来的江绥发现,她半点没有听进去。林山雪靠着阁楼的墙坐下,地上垫了一本书,但江绥知道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墙上也全是灰尘。 对方似乎并不惊讶他的折返,与他对视一秒,又将视线移回远处的灯光。 “走吧,一起下去。” 林山雪摇摇头,“还要等一下。” 等什么?江绥这样问,但林山雪好像没听到,因为她开始说起另外的事。 “我讨厌背单词,如果我没有被罚抄的话,一定比你早。”林山雪没有看他,像自言自语,“梯子不能承受两个人重量,我不能上去了。” 两个人分开上下,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更别提最后得到的结论,毫无逻辑可言。但她的声音很温和,像明媚的阳光下吹来一阵软绵绵的风,即使内容不能使听者很明白,至少愿意听下去。 视线放回他身上,问他:“你有讨厌的事吗?” “有吧,”林山雪自己回答,“如果没有,就没必要到这里来。” 她说完后低头笑了一下,江绥怔了一怔,很快的移开视线,然后听见林山雪说:“对不起,我话有点多。” 仍在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江绥觉得她在不安。 “没有。” “真的吗?”她看起来好像很高兴,“其实如果能把讨厌的事说出来的话,也许就没有那么讨厌了。” 江绥没有接话,林山雪挺直的背又一点一点缩回去,变得过于小心翼翼:“我随便说的,我也没有说出来过。” 第68章 “也许真的不行……” 像一只胆小的兔子。夜幕中只有一轮清冷的月,映衬着车水马龙的城市,她很久不再说话,江绥看了眼时间,然后问:“可以走了吗?” 她顿了顿,“可以。”捡起地上的英语书塞回书包,校服上全是墙上蹭的灰,江绥想要提醒她,但是慢了一步,林山雪已经背起了书包,那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走吧。” 江绥看着她,没有看时间,也没有具体的参照物,好像全凭感觉决定要不要走,那么是要等什么呢?江绥的疑惑没有强烈到使他第二次问出来,点开手机照明,递给林山雪,让她走在前面。 一路沉默。 三楼吃饭的流浪汉已经睡下,火堆岌岌可危,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熄灭,林山雪见怪不怪。 “你经常来这里?” 通常被问这样的问题,被提问者都会顺势解释原因,但林山雪只是嗯了一声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江绥没有追问。他善于把控人与人交往的距离,很少会让人感到不快,但他不喜欢长时间与人相处,他感到很累。 即使灯光再如何热闹,夜晚的街道还是冷冷清清,路边的商店都关了门,车辆飞驰而过,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江绥问林山雪家在哪里,指了个方向,与江绥家相反。 “那么,”林山雪说,“就再见了。” 她说她经常这么晚回家,附近治安很好,不会出什么事,但江绥还是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 就送一条街,如果下一条街热闹起来,他就离开。跟着她走了三条街,然后拐入一条小巷子,江绥不知道闹市区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地方,乱扯的电线,被涂鸦的墙壁,肆意横流的污水,乱七八糟的自建房,好像是被城市遗忘的地方。 灯光找不到的地方,五六个少年歪歪斜斜靠在墙上,口中吐出白色的烟圈,本就不宽敞的道路被他们堵住,江绥没有多想,走上去牵住林山雪的手腕,从他们中间穿过。 顺着小路一直走,再一转弯,前面豁然开朗,很多小贩聚集,周边的烧烤店、饭馆、棋牌室人声鼎沸。江绥停下,放开林山雪的手,看见林山雪在很认真地打量他。 “怎么了?” 宽大谈不上设计感的校服穿在江绥身上像为他量身定做的,少年最适合运动风,独有的清澈与锐气。林山雪垂下眼眸,摇摇头。 林山雪说她家就在附近,他可以走了,江绥眉头轻蹙,道:“高一不是很早就放学了吗?以后早点回家。” “高三要上晚自习的你,不也出现在这里了吗?”她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有股莫名的执拗,好像在较劲,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也不会说的。 江绥避开她的视线,林山雪便再次和他道谢,转身离开。她走在混乱的灯光下,周边是小贩吆喝的嘈杂,酒后高声的胡言乱语,麻将碰撞的咔哒声……她一个人背着书包,好像很沉重,江绥觉得她的背影很孤独,但这一次,他没有上前。 她好像很希望能和别人说点什么,但江绥在非必要的时候通常没什么表达欲,况且还是和一个陌生人。林山雪离开前没有和他说再见,江绥也不打算再去烂尾楼,他们都确定不会再见,但才第二天,江绥就在学校里见到了她。 是中午放学的时间,所有学生涌出教学楼,奔向食堂,奔向校外。江绥出来的比较晚,空旷的操场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林山雪拿着刷子,提着四五十厘米高的蓝色垃圾桶缓慢穿过操场。 走在江绥不远处的女生看见了林山雪,同样疑惑,问身边的同伴:“那不是你们班班花吗?提着垃圾桶干嘛?挺脏的。” “哦,她啊?是挺好看的,就是成绩太差了,要不然也不会因为没穿校服扣分,被我们老班罚洗垃圾桶。” “好惨啊。” “谁说不是呢?快点,再不跑食堂汤都不剩了。” 在成绩决定惩罚轻重这件事上,林山雪并没有异议。不止是惩罚轻重,某一天午休回来,她发现自己的书包上被洒了油腻的汤水,问了一圈,要么说不知道,要么没人理她;交换批改的听写被少算分,以至于被罚抄,或者发下来的作业被扔在地上,封面有几个脚印…… 这些事情偶尔会发生,她相信同学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有人在意她。所以没有人会因为不小心弄脏了她的书包而道歉,没有人会仔细看她的听写,没有人会帮她捡起掉在地上的作业……成绩不好,话不多,在班里是透明人的存在。 即使是成绩不佳、调皮捣蛋的学生,在和班级第一说话时,语气也会自然的低下三分。这些是很普通的事,林山雪觉得她不应该难过,况且是她不穿校服在先,被罚洗垃圾桶也无可厚非。 “我帮你洗,你先去吃饭。” 林山雪还没看清是谁,手中的垃圾桶和刷子就都被抢走,她呆呆地看着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背影,脊背挺直,步履稳而快,随风而起的衣摆宛若翩跹白蝶,吹过他的风带着山涧清泉的气息,汩汩阳光在他身后流动,林山雪眯了眯眼睛,过分的耀眼。 垃圾桶没有套垃圾袋,随意的扔进去,一天结束后值日生抬到楼下,一股脑倒进垃圾房,底部粘着用过的纸巾,还有些粘腻的东西,桶壁上有漆黑的斑点。 桶在水池里接水,江绥用洗手液洗了很多次手,见林山雪还跟着他,便道:“你看着一下,我去买副手套。” 第69章 学校的超市就在旁边,等他拿着洗碗用的橡胶手套出来,林山雪已经洗了一半,并没有想象中的难洗,倒入洗衣粉,刷子来回刷几下,黑色的污渍就消失,只是此间人流量大,多少有点引人注目。 林山雪对他笑了笑,“谢谢你啊。” 江绥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接受同一个人的三次道谢,每一次都让他感到无措。 吃完饭的同学陆续从食堂出来,勾肩搭背,看见江绥手上橡胶手套,调侃道:“干嘛呢江绥?应聘食堂洗碗工?” 江绥随手把手套扔给同学,跟上林山雪,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后边的几个人捧着手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讶得说不出话。 教室里没几个人,看见高年级的学长进来,还是经常在光荣榜、各种表彰大会上看见的人物,昏昏欲睡的眼中冒出好奇的光,但江绥只是放下垃圾桶就出去。 “他怎么会来?!” “还拿着我们班的垃圾桶?” 走廊上,江绥问她校服怎么办,她说班主任打电话让家长送来。 “会送来吗?”江绥问她。 她笑了出来,好像江绥说了很好笑的话,“连电话都没打通。” “没事,反正下午又没有班主任的课。”然后再一次对江绥说了谢谢。 道谢的话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刺耳,江绥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虽然有些色块不同,但蒙混过关应该是可以的,“放学还我就行。” 衣服上带着他的余温,林山雪被属于江绥的味道包围,她愣了半响,笑道:“你人是不是太好了一点?” 这就算好了吗?江绥不知道她对好的定义是什么,但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配不上她的道谢。她的声音是很轻的,可每一次道谢都给人一种难以承受的重量。 单人单座,林山雪的位置在靠窗的那一边后排,很少有人会到附近转悠,但今天下午好像很热闹。 “诶,你认识江绥学长吗?” “她是你什么人啊?” “对啊,怎么还帮你送垃圾桶回来?你们很熟吗?” 前后左右都围着女生,言语雀跃,眼神八卦,灵动得让人觉得有些可爱,林山雪有些羡慕,尤其是她们聚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笑声的时候。 有个女生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害羞想躲,却舍不得,紧绷着肌肉,又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有什么味道。 “嗯,是认识的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心脏怦怦直跳,无伤大雅的撒了个小谎,其实连江绥的名字都是从她们嘴里听来的,但她希望自己真的能和江绥认识,希望自己也能被羡慕。 放学不敢耽搁,上楼去找江绥,中午见过林山雪的男生一见她过去就发出奇怪的欢呼,“妹妹来找江——”话还没说完,就在江绥的眼神下自觉闭了嘴。 “你的衣服。” 也许带回去洗洗再还给他更好,明天还能再见面。但林山雪不想带江绥的东西回那个地方,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想去的地方。 江绥今天下午和他们约了打球,但现在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打球了?”刚才叫得最欢的男生发出失望的哀嚎。 林山雪说:“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你去打球吧。” 如果让她自己回去的话,大概又要拖到天黑。没理由的,江绥一看见她脑子里就蹦出这个想法,她好像并不想回家,也许是因为她一声声谢谢,江绥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她安全送回家。 “不打了。” 林山雪叹了口气,只能说她可以等江绥打完球再回去,“但是,你们都不上晚自习吗?” “妹妹,这你就不懂了吧?”叫得最欢的男生道,“只要成绩够好或者够差,一切皆有可能!” 另一个男生狠狠推了他的头,“这里面就你最差,你还挺得意。” “你懂什么!”男生搂着江绥,“哥们儿成绩差不要紧,哥们儿兄弟会给我长脸啊!” “程鹏,论不要脸你说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他们一路吵闹到篮球场,林山雪看不懂篮球,也没兴趣,还总担心球会飞出来砸到自己,就从书包抽出一本作业转移注意力。 往常也会有女生拿着水在篮球场边等他,江绥没有在意过她们,最多就是在她们递过来的时候说句谢谢,我带水了,但今天江绥注意力却不能完全集中在篮球场上。又丢了一个球,同队的程鹏用肩撞了撞他,挤眉弄眼:“喜欢人家小学妹?” “没有。” 程鹏不信:“那你老看人家?” 他只是怕再一回头,路灯下空无一人。她说谢谢的声音总是很轻,很容易令人感受到她的真挚,但江绥时常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谢谢,尤其是今天中午,林山雪直起腰,手被冻得通红,额头上还挂着水珠,但她对江绥说谢谢。想质问林山雪是不是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话,但对上她的眼睛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无能为力,更进一步的,或许能称之为心疼。江绥不喜欢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会让他回忆起一些想掩盖的事。 一整局没打完就匆匆下了场,林山雪缩在灯下写作业,其实是在神游天外。数学选择题,就选了两题,还两题都是错的,江绥问她是不是上课没好好听,林山雪吓了一跳。 第70章 “啊……嗯……是吧,我经常走神。” 林山雪看了眼篮球场,想问他为什么不打了,江绥已经在她旁边坐下,接过她的笔,很自然地在草稿纸上给她讲起原理。他的头发还没干,有汗液的味道,混杂着衣服上洗衣液的清香,像软绵绵的阳光刚刚晒过,并不使人讨厌。 “听懂了吗?”江绥问她,林山雪反应了一会儿,视线从他的侧脸上移开,轻声说懂了,但江绥好像不相信她,把写过的草稿纸翻过去,让她自己在做一遍。 刚开始有些卡壳儿,停顿了几次后还是算出了正确答案,江绥又开始给她讲第二题……中午听到说她成绩不好的话,江绥以为是像程鹏那样的不学无术,教了她几题后发现并不是这样。江绥经常在班里给人讲题,听的人跟不上他的思路,时常要他停下来再做详解,或者昨天才和同一个人讲过一题,第二天又拿同一类型的题来问他。 在林山雪身上,全无这些情况。她的基础很好,脑子转的也很快,在原理讲清楚的前提下,无论江绥做题时跳了几步,她都能很顺利的接上,甚至能举一反三。 数学作业很快就写完了,江绥翻看她之前的作业,发现错的很多,江绥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学,这种程度的话其实只要看过书也能做出来吧。林山雪很快合上练习册,手压在封皮上。 “我……不是很能集中注意力。” 还想追问,林山雪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成绩越差,进步空间越大,每次考试进步都能借此向父母许个愿。” 江绥一时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实施空间,问她:“你想许什么愿?” “我啊,”林山雪仰头看着天,“他们要去出差,我想和他们一起去。” 她没说时间,江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暑假,也许是去年…… 八卦要传播是很快的,三天的功夫不到,林山雪是江绥女朋友的传言已经传到两个班班主任的耳朵里。高中生早恋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不影响成绩的前提下,大多老师保持中立的态度,这件事之所以发酵这么快,全仰仗江绥在学校里的知名度。 江绥那边不好说,林山雪的班主任则第一时间找了她谈话。班主任姓李,年轻漂亮,对付学生却很有一套,是学生心里又爱又恨的存在。 休息时间,办公室里人来人往,问问题的、送作业的、帮老师跑腿的,林山雪觉得他们都在看自己,她往旁边靠了靠,低下头。班主任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她说没有,也不说信还是不信,身子前倾,让林山雪站过来点,成绩单在桌上,她指出林山雪名字所在位置,问她:“如果一直保持这个成绩,你觉得你能上什么大学?” 林山雪不知道,她很久没有考虑过未来的事了。 “你知道江绥能上什么学校吗?你们俩现在名字还能同时出现在八卦里,过了几年,别说名字能不能同时出现,就连呼吸的空气都不是同一片。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一步步被拉大的,现在看着不怎么样,好像上个楼就能见到,但时间会告诉你,什么叫做望尘莫及。” “不说真假,你知道办公室的老师听到这件事的第一感受是什么吗?是荒谬啊,是荒谬,因为差距太大了。我从来不反对任何人谈恋爱,但我觉得感情应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是一件能让人奋发向上的事。不努力谈什么恋爱?两个人手牵着手下地狱吗?” “就算不谈恋爱,你们同一个学校出去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心里好受吗?现在才高一,要怎么做,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学习是自己的事,我不会再找你谈第二次话了。” 好像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那是16岁的林山雪,她还不是未来的她,有随时炸掉世界的勇气。先后失去了父母和奶奶,不管是学校,还是家,都是完全陌生的坏境。她孤独、不安、难过,渴望陪伴,渴望有人能和她聊聊天,只要有人对她说一句话,她就受宠若惊。 她尚且还对未来抱有一丝并不强烈的希望,但这希望实在是太弱小,太微茫了,以至于她没有办法相信未来会变好,也不相信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其实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江绥不再来找她,不再遇见,那些梦幻泡影,就什么都结束了。上课铃已经打过,走廊上没有人,她擦干眼泪,笑了一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走进荒芜的教室。 放学在教室门看见江绥,林山雪并不惊讶,同学们不约而同发出意味深长的声音,江绥怕她窘迫,去看她的表情,她很平静。江绥已经知晓了传言,这是他来找林山雪的原因。他一向不喜欢成为八卦话题的主角,偏生大家又喜欢编排他的八卦,无论是传他喜欢某人,还是某人喜欢他,都只会让他对另一个主角产生不明由来的厌恶,进而远离,但这次听到传言的第一想法居然是她会怎么想。 江绥第一次在天台上见到林山雪,即使对她产生了些许误会,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好看的。二人走在黄昏下,江绥不时去看林山雪的侧脸,他觉得她身上好像多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走小巷,林山雪带他走大路,多花了些时间。接近城中村,街道便开始热闹,连地上都变得油腻,江绥掩住不适,跟在她身边。 第71章 老式理发店,烟酒店,苍蝇馆……说来奇怪,在这样一条肮脏喧嚣的街上居然会有一家二手书书店,书店在街巷的中间,从外面看,只有一扇小门,木制的,上半部分中间挖空,放一块玻璃。风吹日晒,木头发黑,玻璃爬满蛇一样的水渍。门虚掩着,挂一风铃,清脆悦耳的响声掩盖在嘈杂之下,江绥往那边多看了两眼。 两人停在书店门口,林山雪问他喜欢看书吗,江绥摇头,他学的理科,连语文书都没翻过几次,更别说其他书。苍白的沉默,林山雪忽然笑道:“写的真好。” 木制的门上被不同的人刻了很多东西,中二宣言,非主流语录,名人名言……林山雪说的是一首顾城的诗,江绥还没找到,就听见林山雪用很轻的声音念出来。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你说它在窗帘后面,被纯白的墙壁围绕,从黄昏牵来的野花,将变成另一种颜色。念完后又说了一次,写的真好。 周围很吵,江绥没有听太清,问她哪里好,林山雪说不知道。她好像又变成了第一晚遇见的样子,云里雾里,轻飘飘的让人心疼。江绥怔怔抓住她的手,很快松开,“抱歉。” “那么,”林山雪说,“就在这里分开吧。” 江绥说好,又盯着她的眼睛,很郑重地说:“明天见。” 明天是个很美好的词,林山雪不知道。那天早上,堂妹悄悄跑进她的房间问她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她听见她爸爸说再不听话就把林山雪关起来。 然后,才有了烂尾楼上的遇见。 林山雪想了很久,是逃跑,还是留下。 江绥没有听见林山雪的回答,又说了一遍,长久的沉默后,林山雪垂眸嗯了一声,江绥再重复:“明天见。”然后才离开。 他的背影消失在喧嚣之中,好像回头看了一眼,又好像没有。林山雪走入一条阴暗的小巷,从上到下,光影渐渐从她身上消失,遁入黑暗…… 第42章 番外(二) 番外(二) 她很久没有哭着醒来过,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只是因为一件小事,脾气又开始不受控制,林山雪又和江绥吵架了。说是吵架,其实一般是林山雪在单方面发脾气,但这次似乎有些过分,她说再也不想看见他,然后摔门,跑回了蓝港。 一晚过去,除了昨晚打了个电话,她没接,再无任何消息。 林山雪梦见她和江绥在高中遇见,醒来后很难过,连带着昨天的愧疚一同发泄出来,哭到嗓子发哑。她总会想,如果她和江绥早点遇见就好了,江绥那么好,不应该遇见变得如此糟糕的她。但似乎在高中遇见也不行,因为那时的她极度自卑,和江绥搭话就要耗尽全身的勇气,更别提其他。 那么再早一点遇见会好吗?江绥会喜欢她吗?她会喜欢江绥吗?林山雪不知道,她又开始哭。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糟糕了,为什么永远控制不住自己呢?好像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做过一件正确的事,不如死掉,不如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江绥就不会因为她的事生气难过。 是对我失望了吗?是永远不会在对我好了吗?是不是后悔和我在一起了? 这样的想法每次生气过后都会在她脑海中肆意生长,她控制不了,因为她觉得真相就是这样的,她无比信任自己的想法。 楚冉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每一对情侣都会经历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然后再吵架,再和好,感情耗尽后,受不了就离婚分手,受得了就继续互相折磨,直到双双白头,与世长辞。 林山雪问她,你和你老公也是这样的吗,楚冉震怒:“怎么可能!我会和我老公相爱到死!”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楚冉搂着她戏谑道:“那不是因为你男朋友又高又帅又有钱,我怕你心思不纯吗!” 什么才算心思纯,楚冉也说不出来。林山雪只知道她爱江绥的一切,少了一样,江绥也就不是江绥了。楚冉听完后一幅果然如此的样子,指着她大叫:“哦?被我抓到了!你就是心思不纯,你就是只爱他的外表和钱!不像我,一片丹心……”林山雪把胡说八道的她扑倒在沙发上。 其实无论别人怎么说,还有一件事是明确的。就算互相折磨到死,林山雪也不想离开江绥。 昨晚林山雪离开之后,江绥接到了急救的电话,一晚没睡,回到家打算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去接林山雪。虽说没有继续吃药,但江绥会定期带她去心理咨询。他大概清楚,每次吵完架后,没有人比林山雪更难过。他很想告诉她,他知道那些都不是她真的想法,不要担心,不要难过,我永远不会离开的。 但语言时常让人感觉苍白无力。 脱下西装,想随手扔在沙发上,衣服内侧插着一支笔,江绥把它抽出来。这是他大学时候买的。即使比普通的笔贵上百倍千倍,用到现在也算物有所值,但江绥还不打算换掉它,因为还能用。他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就算他没有多喜欢这支笔。 如果是喜欢的东西,那则更甚。江绥不能理解林山雪的不安、担心与烦躁,但他愿意接受她所有的情绪。推开卧室门,江绥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鼓包。 手顿了顿,走进去关上门,不让尾随在后的猫进来。床上的林山雪缩成一团,手轻轻覆盖在她的脸上,烫的,不用猜江绥就知道,她又哭了。 第72章 江绥时常觉得她是天上来的林妹妹,是专门下凡来还泪的。他把这事儿说给林山雪听,林山雪还在哭,闻言气愤地捶打他胸口。江绥握住她的手,轻柔地吻她脸上的泪珠。林山雪起先还微微推他,后来不知怎的变味了,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身体软成一滩水,衣服摊在地上四分五裂,仍由江绥作为,断续的哭声在一个又一个吻中化成难耐的呜咽…… 隔着被子抱住她,身体温热,布料柔软,一夜的疲惫在她清香的发丝间化为乌有。林山雪嘤咛一声,睁开眼睛,意识还没清醒就自然的攀附在江绥身上,亲他的下巴。 “你回来了……”声音软绵绵的,带有颗粒感。 林山雪的眼睛有些肿,江绥在心里叹了口气,心疼的无可救药,只能轻轻吻在上面,“嗯。” “怎么自己回来了?” 一说起这个林山雪就委屈,鼻子一酸,想问他为什么昨晚不找她,看见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所有情绪推倒重来,抚摸着他的脸,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又去做手术了?” 江绥又亲了她一下,说手术很成功,不出意外的话后续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他的语气很轻松,好像还有些开心,说不出让他别去的话,只能更加愧疚,心疼,像心脏被揉碎。 “好辛苦啊,我的江医生。” “对不起……昨天不应该和你发脾气的,还有今天也……” 江绥收紧胳膊,让林山雪更贴近自己。林山雪很容易感受到江绥胸腔的震动,然后江绥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进耳朵:“别哭,林妹妹。” 真是作死! 林山雪狠狠掐了他一下,也不要他抱了,爬去床的另一边。 有的人啊,才遇见以为是只刺猬,最后才知道,其实是个娇娇宝贝,说不得骂不得,泪珠子不值钱地往下掉,都快把人淹了去,那还能怎么办呢? 得放在心里养着。 江绥又把她抱回来,低声哄了一阵,林山雪还扭,江绥不放她,说别闹,陪我躺一会儿,怀里的人就不动了。 不宠着,上哪儿找这么乖的宝贝去? 林山雪看不见的地方,江绥勾唇笑了笑。 林山雪一辈子不相信他,那又怎么样呢?他有整整一辈子去向她证明他的真心。如果这辈子不行,还有下辈子,直到世界毁灭,江绥永远也不会放开怀里的人。 第43章 番外(三) 番外(三) 酒桌上转动的空酒瓶逐渐慢下来,江绥忽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抬手挡住玻璃折射的光,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哄笑,放下手,瓶口果然对准他。 无奈笑了,不待其他人反应,就道:“我喝酒。” “不行,”酒杯被按住,“每次都喝酒多没劲,我提议取消他喝酒的权力!” “对啊,对啊,太鸡贼了,每次一轮到你你就喝酒!” “不准喝!快说,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不管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不选只是因为麻烦,不如喝酒干劲利落。江绥不欲扫别人的兴,顿了顿,道:“真心话吧。” “你初恋是谁?”对面的女生嘴快,江绥话音刚落她就问了出来,引发其他人的不满:“太区别对待了吧?你刚才问我问的多狠啊?” “啧,重色轻友,姐你真不厚道!” 女生翻了个白眼:“滚,就你们话多!有本事你们也长成那样,老娘下次就放过你们!” 在一片吁声中,注意力重新放回江绥身上,江绥从进入大学开始,名字和偷怕的照片在表白墙上就没消停过,却从未听说他对某个异性有特别之处,虽说问题问得不尽如人意,众人还是很好奇的。 昏暗的包间内,不知道是谁点了一首陈奕迅的《我们》,没有人唱,只有伴奏在虚虚的响着。江绥抬头,光影在他脸上浮动,看不清他的眼神,屏幕上的歌词正放到“没有句点,已经很完美”。 “初恋啊,”声音似乎从很远的时间里传来,低头轻笑,浸了酒一般,“是高中认识的一个学妹。” 众人都看着他,等他说下去,但他只是放下酒杯,不再开口。 “就这?” “太敷衍了吧?” “这都能忍?必须给我罚他!” “再问一个!再问一个!” 无论他们再如何不满,江绥都笑而不语。非是他本意,事实如此,他与林山雪的故事,一句话也就说完了,最多再在结尾加上一句——他们再也没遇见过,但未免更扫兴,也无甚意义,索性不说。 游戏还要继续,卸任前最后一次部门团建,大家都抱着不醉不休的心态,江绥却已失了兴致。打了个招呼,从包间内退出来,走到尽头处的露台,推开门,晚风一下扑了满面。 明天见。 江绥还记得他和林山雪说的最后一句话,但第二天林山雪却没来上课。他以为只是生病或是别的什么事,然后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不知道她的具体住址。江绥又去了一次烂尾楼,附在阁楼上的梯子已经松动,在晚风中摇摇欲坠,必然是不能再上去的。 他也去了和林山雪分开的那条街,去了很多次,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最后一次是在上大学前夕,他推开了二手书店那扇老旧的门。 第73章 在暖黄色的阳光下,很容易看见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四面都是挤满书的书柜,地上还垒着很多,褶皱、泛黄,一不小心就能碰倒一摞。江绥在书堆里发现躺在躺椅上的书店老板,带着眼睛,睡觉还眉头紧锁,看样子是个不太好相处的老头。 江绥叫醒他,和他说明来意,老头透过老花镜,用不友善的眼神看了江绥许久,似乎在指责他把自己吵醒,江绥再一次表达歉意,老人这才从身边的书堆里随手抽了一本书出来,扔给江绥。 “有人留给你的。” 顾城的诗集。 江绥后来看了很多遍,甚至去读了其他的很多本书,想要读懂,想要知道林山雪为什么给他留下这本诗集。 没有收获,因为诗本来就不是让人读懂的,它会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突然浮现在你脑海中,然后你就知道,原来如此。 江绥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林山雪了,他其实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初恋,因为他们不过认识三天,转瞬即逝,什么都没了解,什么都开始。 令他念念不忘的,也许只是无疾而终。 酒喝得有些多了,远处的灯光在瞳孔中散开,他眯了眯眼,忽然记起林山雪最后念的诗。 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找到了吗?现在,她的灯找到了吗? 如果林山雪在就会告诉他找不到的,因为林山雪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 从大伯家里逃出来,林山雪没有继续上学,她像失去脚的鸟,找不到栖息的树枝,只能不停的飞。她去过很多地方,短暂的停留,然后重新启程,再去一个全新的地方。不管是繁华的大都市,还是交通不便的偏僻村庄,她都去过,但都不是她想停留的地方。 有时实在不知道去哪儿,她会回到一个固定的地方,悄悄见一个想见的人。江绥上了哪个大学很容易就能知道,林山雪去过七八次,只有三次运气好,见到了江绥。 比高中时更高,更成熟,更帅气,依然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只要一出现在林山雪的视线范围内,林山雪就能看见他,然后不自觉地压低帽檐。 昨天在开往边境的火车上醒来,窗外黑黢黢的一片,火车发出的巨响在耳边,心头再次泛起的愁苦、悲伤、消沉令她感到厌烦。她好像自由,又好像被困住。要走多远的路才能找到幸福,或许根本不存在。 下车就买了机票飞过来,忽然有一种难以压抑的冲动,想什么都不管,把所有的难过、悲伤、喜欢都告诉江绥。似乎老天都在帮她,随便问了一个路人就知道江绥今天会出现在体育馆,因为他参加了学院举办的篮球赛。 赶过去的时候刚结束上半场,她站在观众席后方,一眼看见场下的江绥,穿着白色的篮球服,露出健壮的肌肉。队友围着他在庆贺什么,江绥仰头喝水,林山雪看见他喉结滚动,接着他放下水瓶,接过一个女生递过来的毛巾,看不太清,但林山雪觉得女生很漂亮,隐约听见队友在不满:“为什么只有他有?” 所有的一切,悄然平息。 人与人相处最悲哀的莫过于不同频,你是我永远的crush,心脏在为你跳动,但我只是你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微尘,黯淡无光,甚至未曾入过你的眼。没有任何人可以责怪,没有任何人有错,只是不同频。 她看了看手里一沓没寄出去的明信片,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就在那一瞬,江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回头,一眼锁定观众席最上方那一道背影。 怔住,“她……” 肩旁被拍了一下,“发什么呆呢?教练叫你。” 下半场打得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到底是不是她,是背影像,还是看错了?就算是,又能怎么样呢?他想要什么答案,要什么结局?江绥不知道。 失误好几次,险胜对面。下场时教练说了他几句,然后同队替补的学弟迎上来,递给他一沓明信片,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他知道江绥不会收,也跟那个女生说明了,结果那个女生说如果他不要就扔了吧,学弟没办法,只能拿过来。 “刚才有个女生给你的,不要我就扔了。” 学弟没想到他会要,转身要走,江绥叫住了他,“给我吧。” 三年过去,林山雪的字迹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没理由的,拿到手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林山雪。 “她人呢?”声音有些发紧。 “谁?送明信片的人吗?早走了,下半场刚开始她就给我的。” 又是这样!江绥几乎是气恼,什么也不说清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说好明天见,只留下一本云里雾里的诗集;要送明信片给他,偏又不肯等他把话说清楚。 他几乎要把那一迭来自全国各地的明信片捏碎。 “吃饭不用等我,我先走了。” 但他还是追了出去,为了无疾而终,为了未知的结局。 刚结束球赛,体育馆外人很多,江绥穿着球服混在人群之中格外引人注目,但他不在乎。视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看见相似的背影就追上去,发现不是,又重新投入人群。 人越来越少,江绥被愤怒冲昏的头脑也越来越清醒,她又消失了,像雨滴落入大海,她又消失了。明信片的角硌得手生疼,江绥总算想起还有这件东西。 第74章 翻开第一张,上面只写着三个字“明天见”,然后第二张也是,第三张也是……每一张都是,只有落款的日期不同。 他愣在原地,看着手中的明信片,逆着光,眼里似乎漫起一股浓稠的雾气。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带着鸭舌帽,背着双肩包,穿一件黑色的冲锋衣,皮肤比当年黑了许多,但眼睛却格外清亮,她笑盈盈地看着江绥,眼中似乎有某种胆怯,却仍然直视他,然后他听见她略微颤抖的声音。 “江绥,好久不见。” 我们总在懊恼,懊恼没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懊恼没在最美的时候遇见,但是别忘了,我们遇见就是最美的时候。 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我们去寻找一盏灯》顾城 虽然上次提到的时候写过了是顾城的诗,但还是严谨点再标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