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被读心后我助始皇一统四海》 第1章 [bg同人] 《(历史同人)被读心后我助始皇一统四海》作者:江南知微【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赵不喜因救人意外身亡,因缘巧合穿越到古代重获新生之日,邯郸城中忽现孤星伴月。 天师断言此子乃天煞灾星降世,其父赵王大怒之时,谋臣提议趁机祸水西引。 山东六国一拍即合,一场针对秦国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 咸阳宫中,年轻的秦王政接过襁褓,沉声道,“既然吾儿扶苏执意要收养你,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孩子了,寡人为你赐名“明赫”..” 话音未落,怀中幼崽努力支起身子抬头,吧唧在他脸上留下口水印。 一道稚嫩的童音在秦王父子耳中响起, “啊啊啊啊我被始皇大大抱了!他是我爹了!父王他还跟我贴贴了!!!智者不入爱河,铁锅炖只大鹅,六国算个什么,我嬴明赫要为始皇大大建设美丽大秦国!” 扶苏和秦王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 六国君王翘首盼啊盼,却盼来秦国堆肥沃土,引进良种无数,家家谷粟满仓,盐铁堆积如山... 更令人气愤的是,嬴政那暴君竟设粥棚赈灾,引来各国百姓振臂高呼,说他们也要当秦人! 六国君主气得快疯球了!灾星呢?他们费尽心思送给秦国的灾星呢,怎么还没把秦国一锅端了?! 一统六国的秦始皇微微一笑:灾星朕从未见过,爱国爱家的福星崽倒有一个。 捂嘴偷笑的嬴明赫提醒道,“父皇,养精蓄锐的大秦将士眼下可北击匈奴、开辟丝绸之路了,还有,那四季如春的南越稻种一年多熟之地,您想不想...” 秦始皇毫不犹豫道,“想!” ... 史书记载,秦皇嬴政开创的“始皇盛世”,海清河晏,国强民富,被后世无数君主视为仁君典范,成为千百年来世人最向往的“梦中情朝”。 更有诗仙挥毫赞曰: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开仓济万民,人心尽西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历史衍生 系统 爽文 正剧 读心术 搜索关键字:主角:嬴政,明赫 ┃ 配角:扶苏、李斯,韩非、蒙恬、李牧、韩信等人 ┃ 其它:欢迎关注预收《二凤在言情文里造反》 一句话简介: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立意:以史为鉴,面向未来 作品简评:大学生赵不喜救人身亡后,意外成为六国阴谋送给秦王嬴政的“礼物”,但被秦王赐名为“明赫”的他却凭借系统开启基建之路,为大秦带来良种利器,助秦王开创出国富民强、万人向往的“始皇盛世”,从六国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灾星,成为秦国人人喜爱的福星小仙童。本文文笔细腻,人物智商在线,剧情跌宕起伏,悬念环环相扣,围绕秦始皇养崽听小福星心声为主线展开,既有始皇父子的温馨互动,也有大争之世七国朝堂的波云诡谲,更有基建建设出美丽秦国的百姓幸福感。 第1章 赵王迁三年,九月初八,邯郸龙台宫。 一轮圆月悬挂于宫檐之上,皎洁清辉洒在大地,亮如白昼。 一颗同样灼灼耀眼的星宿,挂在月亮的东北方向。 大巫师身着青袍,负手立于丹墀之上,抬首望天,良久,神色莫幻离去。 孤星伴月主刑杀,自古被视为不祥之兆。更遑论,今日他用毕生绝学连占三卦,皆显示今日宫中新诞的小公子,乃千年难遇的天煞孤星。 此孤星以气运为食,轻则如惊雷摧木祸及至亲,重则如瘟神降世葬送一国气运,孤辰寡宿之大凶命格也! 小公子,要怪就怪你不该来这人世间。 ... 华丽的月华殿内,青铜镂空香炉里新换的安神熏香,散发出袅袅青烟,熏得人昏昏欲睡。 新换上一身大红斜襟软绸衣裳的赵不喜,软绵绵躺在床上,他这会儿有些烦恼,慢吞吞伸出小短手,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方才,他脑中有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快得根本来不及抓住,左想右想,还是想不起来,他便索性闭上了眼睛,慢慢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又活过来了。还摇身一变,来到战国时期,成为赵王宫中新诞下的婴儿,看起来这辈子衣食无忧,日子很稳。 坏消息则是,由于他出生时,空中出现所谓孤星伴月的天象,巫师坚决声称他是灾星降世,愚昧的赵王登时怒不可遏,当即便命人将他按在木盆中,打算直接淹死他。 若非系统第一时间为他启动防溺保护措施,若非他刚生产完、颇得君王宠爱的“母亲”姜姬的奋力阻拦,恐怕赵不喜就会成为史上最惨的穿越者——刚来就被噶。 不过,他的运气似乎向来不太好? 据那个自称“心想事成”系统的家伙说,他可是世间罕见的、连续十世因救人而英年早逝的大福星(倒霉鬼)啊! 当时他就反问系统,“连续倒霉十辈子,这种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系统竟然一本正经劝他,“宿主请别担心,马上你就能得到一个惊喜奖励,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然后,搭救落水游客而溺亡的他就来到了赵国,喜提“再来一次溺亡体验”,这个奖励确实够惊喜的! 第2章 这时,那个赵王的声音再次传来,“爱姬,赵国是绝不会留灾星存世的,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要孩儿,你要识大体,勿令寡人失望...好了,你好些将养身子,勿再管那孽障..” 嘎吱一声殿门打开,随着赵王的离去,一阵凉风嗖嗖灌了进来,赵不喜无奈地睁大眼睛,有完没完啊,还想杀我? 仿佛过了很久,姜姬挪着脚步来到床前,正好与赵不喜的眼神对上,他不禁愣住。 她虽在流泪,但眼中却无半分温度,就这么淡漠地看着他。 赵不喜懵了,这眼神跟他现代那位母亲如出一辙。那刚才,姜姬为何要拼命从木盆中把他抢出来? 一名绿衣侍女上前,轻轻为姜姬披上外衣,柔声道,“夫人如今气血双亏,夜里凉,快些吃点东西入睡罢。” 姜姬居高临下盯着赵不喜,若有所思,“鸢,你看,污水盆里溺了一趟,他竟然还活着。一个才出生两个时辰就能睁眼,能握拳的孩子,哪有孩童会如此早慧?王上说,早慧之人必有妖,我若护他,便是为赵国埋下祸端。” 鸢扭头看了一眼襁褓,欲言又止。 “罢了,把他抱去偏殿吧,我乏了,让人端蜜水来。”不等她回答,姜姬便疲倦地挥了挥手。 鸢应声上前,抱起床上的襁褓走向门口,身后传来姜姬的声音,“等等!往后莫再管他。既王上不肯赐名,我便为他起个阴名,叫‘不喜’吧。” 姜姬说完,神色淡漠倚靠在床柱上。 她生于邯郸一户中等人家,与父母兄妹感情深厚,进宫也是为了给家人争份荣耀。 原打算有了这孩子,又有王上的宠爱,再徐徐图谋,保不准能让王上效仿先王,废嫡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如此一来,姜氏家族的荣耀,便能长长久久在赵国王宫生根发芽。 没想到,她生的这个竟是灾星。 那一刻,她恨不能掐死他。希望越大,失望和恨自然也就越深。 但她却必须在君王面前,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深情的母亲。 因为,一个目睹亲子溺亡而无动于衷的女子,只会让人充满戒备。 而一个舐犊情深的柔弱母亲,为了家国大义被迫忍痛舍弃儿子,却会被王上和大臣们敬佩和怜惜。 凭借着他们这份怜惜,她才有机会为将来诞下的儿子笼络人心,寻求他们的支持。 至于赵不喜,他既是她诞下的,也是她从水里救出的。她给了他两条命,还给了他一个黄泉路上相伴的名字,便是彻底全了这场母子情分,再不欠他什么。 这时,被鸢抱着一路疾行的赵不喜,也在暗暗自嘲:有人果然无父母亲缘,两世为人,一样地遭人厌弃。 瞧,连名字都一样:不喜,永世不得父母欢喜。 嗐,什么福不福气的,不需要,真不需要,他现在只想活下去。 鸢很快绕过木雕屏风,把他放在湿冷的偏殿床上,就平静掩门离开了,赵不喜左等右等,竟然不管饭? 他只好在脑海中呼叫系统,“统统,在吗?我饿了,你那边有吃的吗?” 他刚恢复意识就被赵王下令溺于盆中,折腾到现在,一口吃的都没捞上。 系统应声而来,打开系统储物箱查看一番后,忧心忡忡道,“新手大礼包里有6瓶营养液可食用,服用1瓶可管饱30日,还可改善体质。可是,这样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你应该...” 赵不喜忙打断系统,让它先投喂自己喝了一瓶营养液,饱腹的感觉真好。 他摸了摸小肚子,这才慢条斯理道,“我知道,应该努力博取这些人的善意值,多多积攒积分,兑换奖励,为自己创造一个辉煌灿烂的人生。可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爹想杀了我,娘不想管我,连那个看起来善良的宫女也不愿怜悯我,我要怎么博取好感值?算了算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做人一向很豁达的。” 系统:... 过了一刻钟左右,赵不喜的手脚开始一点点暖和起来,脑子也似乎比方才清晰多了,这营养液果然是好东西,吃了这营养液,能延年益寿吗... 脑中一道亮光袭来,他猛地想起来,对了,延年益寿,秦始皇! 当初他懵懵然飘离躯体之际,系统说会奖励他实现一个梦想,他记得自己说的梦想明明是:见秦始皇一面。 为何他最终却来到了赵国,成了赵王迁的儿子——还是个众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万人嫌灾星! 这就是系统口中“十世大福星”该有的福气? 赵不喜拿这个疑惑询问系统,系统这才期期艾艾坦白了,“那个,其实,我也是新手上路,兑换奖励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地点..呵呵呵选错了,额,本来宿主你十世福星积攒的福气,是可以兑换去咸阳宫圆梦的..” 赵不喜咬牙切齿道,“是么?照你这么说,我本该是秦始皇的儿子!?” 系统忙安慰道,“宿主别生气,你放心,我会努力弥补过错的!这一世你就算是要死,我也会帮你达成为救人而死的梦想,这样宿主你就会成为十一世连号大福星哦,会有大福气在后...” 赵不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怒吼道,“闭—嘴!我没什么想要再‘救人而死’的光荣梦想!” 这是个什么举世无双的蠢系统! ... 第二日,赵王听取宠臣郭开的建议,命人送信与山东列国结盟,打算将灾星赵不喜祸水西引,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头换面送去秦国王宫,一步步蚕食秦国气运。 第3章 于是,他派人将赵不喜抱去议政殿。 当看到宫人怀中抱着的婴孩时,他有点恍惚。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孽障才出生一日?而且滴米未进? 为什么他不但没饿哭,甚至还胖了一小圈?赵王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忙命宫人立刻抱着婴孩后退三里。 他遥遥指着被抱到殿外石阶下的赵不喜,心有余悸道,“诸卿请看,这孽障自生下后,未喝过一滴ru,未饮过一口水,不过短短一日功夫,他竟变得如寻常半个月的婴孩大小,何其可怖!大巫师所言分毫不差,此灾星果然以气运为食!” 赵国朝堂之上顿时人心惶惶,众臣纷纷垂首,连抬眼再看一眼赵不喜的勇气都丧失殆尽,生怕让灾星逮着机会把他们的好运吸走。 半晌后,有位老大臣颤巍巍站出来,质疑道,“王上,老臣今年八十八,一生遇事阅人无数,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之事,骨肉亲情,绝非一时能了断,若是那姜姬在悄悄喂食灾星...” 赵王立刻否决,“绝非如此!寡人命人一直在暗中监视,姜姬深明大义,并未再派人靠近过那孽障。” 他顿了顿,伸手捂住胸膛迅速回想一番,确定自己从未抱过赵不喜,这才松了一口气,“想必,那孽障定是吸食了周边扫洒奴仆气运。” 老大臣后背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他转念一想,大喜过望,又仰首哈哈大笑起来。 众臣见此场景,不免猜测他是不是也被灾星吃了气运,疯了?于是纷纷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离他远了些... 赵王见他这般,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大怒道,“朝堂之上,卿因何无状大笑?” 老大臣乐滋滋拜道,“王上啊,老臣在笑,笑那秦国快亡了!残暴贪婪的秦快亡了!” 赵王立刻一喜,“哦?爱卿此话怎讲。” 老大臣回道,“老臣认为,王上今日之计策,实乃上上之谋!这灾星降世不过一日,便有这般如飓风过境之威力,若将他送去咸阳宫中...” 他慢慢抚着白须,“假以时日,秦之国运必将一泻千里,大厦立时倾塌于转瞬之间!” 赵王亦抚须而笑,“正是如此。” 老臣一时悲喜交加,缓缓流下泪来,“自长平一战后,老臣日夜忧愁,唯恐赵国大仇不能报,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目睹秦亡于赵之手,实乃天佑我赵国啊!王上英明,姜姬仁义啊!” 郭开瞥了一眼赵王喜滋滋的面色,忙噗通跪下,“王上,待您灭了暴秦,再一统中原,从此天下归一,普天之下皆是王上的臣民,率土之滨皆是王上的疆土,您即将开创比武灵王更雄伟的赫赫功绩,定能威震四海!” 群臣越想越有道理,若把这等灾星移花接木,强秦焉能不灭国? 众人纷纷跪下恭贺,赵王被这通天马屁拍得乐不可支,连声命人赏赐群臣,一时殿内欢声笑语不断。 赵王名叫赵迁,其实他非嫡非长,又不学无术沉迷声色,按理是无缘继承王位的。 但他是先王赵偃最宠爱的妃子所生,在其母和郭开的多番运作下,赵偃废黜了王后所生的嫡长子赵嘉,执意扶持赵迁继了位。 今日,那些往日暗嘲他是倡人之子、得位不正的大臣们,都在真心实意夸赞他,怎能不让他飘飘然? 这一刻,赵迁只觉得胸中壮怀激烈,荡漾着万丈豪情,他豪迈张开双臂,掷地有声的声音回荡在龙台宫, “诸卿且看,来日,我赵国铁蹄必将踏破咸阳宫!” ... 九月二十三,咸阳郊外。 随着被脚步踏起的黄土滚滚飞扬,一队披甲玄衣侍卫正执戟走来。 若有精通兵法之人在此,便能看出其中的玄妙——他们状似随意的站位,实际经过巧妙的列阵排序,以保证在行走过程中,可以最大限度护住中间那辆马车。 这是秦王政专属的王宫卫尉军,当今之世能让这支卫队随行保驾的,除了秦王本人,恐怕只有马车上的秦国长公子了。 这是一辆并不奢华的单辕轺车,车身以黑红二色彩漆装饰,顶部插着16根弯曲成半圆形的竹竿,套上细密的绸布制成了伞盖,其余并无未金银珠器等装饰。 此车四面通透,视野一览无余,很适合扶苏这样出门散心的人使用。 两月前,一场带着寒气的秋雨过后,扶苏的生母楚夫人突如其来病逝,扶苏自生下来从未离开过母亲,难免沉湎悲伤。 秦王政仍如往日一般宵衣旰食,操心于国事,无暇宽慰长子,但看着往日活泼的长子日渐消瘦,终是心中不忍。 前几日扶苏苦苦哀求,想去王陵祭奠母亲,因着渐渐入了冬,郊外更是林深风寒,秦王政便未同意,哪知今日出了太阳,是难得的好天气,他便下令让昌平君陪着扶苏出门。 自商君变法后,在严刑峻法和连坐制的双重威势之下,秦国境内治安堪称良好,但秦王政仍放心不下,派了一组卫尉军随行。 毕竟,扶苏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车内,年过四旬仍温文儒雅的昌平君,轻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温声道,“扶苏,你阿母今日吃到你亲手摘的酸枣,定会十分高兴。稍后回到宫中记得要笑一笑,大王不喜你过于沉溺悲伤。” 扶苏抬头看向这位母亲故国的亲人,眼睛又开始有点酸涩了,他急忙移开视线,看向车外道旁有些还没收割的金色农田,勉强笑了笑,“我晓得的,我只是...” 第4章 下一瞬,他忽然面色大变,大喊道,“停车!快停车!” 第2章 随着“吁”的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昌平君见状不免一头雾水,忙问,“扶苏,你这是要做...” 却惊诧看见扶苏飞快跳下车,往左侧道旁奔去,几名侍卫急忙跟了上去。 扶苏蹲下仔细看了一会儿,轻轻抱起草丛里的大红色襁褓。 一个穿着虎纹图样软绸薄绵小衣裳的婴儿,正安静地躺在襁褓里。 自从周王室衰微后,周公当年定下的宗室礼法,也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一方面,诸侯行事多有不羁,比如废弃嫡长子继承制、改立宠爱的儿子这种事,几百年来已屡见不鲜。 另一方面,随着诸子百家的百花齐放,自由的风尚大开,民间富户对权贵的禁忌也渐渐打破了。 就如这婴童服饰花纹,从前只能周室王族特用的纹样,也悄然出现在富贵人家孩童的衣裳上。 如果是女婴,一般会绣凤鸟或舜英图案的纹样。 这些知识,都是楚夫人告诉他的。 想到母亲,扶苏的眼睛又有些酸涩,他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怀里的小家伙身上。 却见他满脸通红,双目紧闭。 他迟疑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婴儿肉乎乎的脸蛋,面色顿时一变,好烫! 他又摸了摸婴儿的脖颈和手,脸色越来越苍白,茫然抱着襁褓蹬蹬往回跑,一下撞在昌平君身上,对方清冷的声音传来,“扶苏,你捡了什么?” 扶苏忙托起手中的婴儿,惊慌道,“昌平君,这有个阿弟发热了,全身都好烫!我们快回宫里吧,快带他回宫里...” 昌平君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神色变幻,使了个眼色让身侧侍卫接过孩子,轻叹道,“此子来路不明,不能带回宫中,放回去吧。” 扶苏猛地睁大眼睛,“不行!他留在这里会死掉的!” 昌平君命侍卫把孩子放回草丛,牵过扶苏的手,慢慢往马车走,温声道,“扶苏,我想明确告诉你,大王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不必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惹大王不喜...” 扶苏用力甩开他的手,“我要带他回去,让夏无且为他诊治!” 他重新抱起襁褓飞快上了马车,催御夫快走,御夫嗫嚅着看向车外的昌平君。 昌平君立在原地,声音依然很平静,“扶苏,王宫绝不会收留来路不明之人。不把他放回去,我便不会上车。” 扶苏摸了摸婴儿依然滚烫的额头,连声哀求,“求你了,外翁,你答应过阿母,会好好照顾我的!求你快上来吧,他快死了,他真的快死了!” 昌平君犀利望向他,厉声道,“扶苏,正因为我答应你阿母要照顾你,才要阻止你这愚蠢的行为!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你对得起你阿母临终的嘱托吗?乱世之中,最不值一提的就是人命,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去违抗你的君父吗?” 扶苏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咄咄逼人的昌平君,颤声道,“外翁...不,太傅,你不是一直教导我,上天有好生之德,仁者有爱人之心么?今日为何要这般无情?阿弟真的快死了,我若没遇到他就罢了,可我遇到了却见死不救,又与禽兽何异?你忘了吗,我阿母就是死在他们见死不救...” “噤声!”昌平君登时变了脸色,快步踏上马车,一把捂住他的嘴,以眼色施压卫尉,众人纷纷垂下头去。 他这才压低了声音,薄怒道,“扶苏,那件事大王已有定论,你日后休得再胡言乱语!” 扶苏抿着小嘴不再开口,热泪在眼眶里打了个圈,被野外的风一吹变得冰凉,又教他硬生生逼了回去。 阿母说过,小孩子可以随便哭泣,大秦的长公子却不能。 昌平君叹了口气,见扶苏情绪已渐渐平复,便放开了手,试图换个说法劝服他,“扶苏,你难道没想过,这孩子若放在此处,或许还有存活的机缘。你将他带回宫中,却是将他带向必死之路,大王他...” 哪知扶苏一听这话,顿时就怒了! 他一张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伶牙俐齿地反驳道,“你胡说!我父王才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知道的,就连吕不韦,父王都不忍心杀他,他怎会杀一个并无过错的婴儿!不信我抱回去给你看,父王是绝对不会杀阿弟的,而且我会说服他收养阿弟!” 说完,他气咻咻跺脚大喊,“御夫,还不速速带本公子回宫!” 御者见昌平君已上车,不敢再有托词,忙道,“奴遵命。请公子坐稳了,小心勿摔。” 昌平君气得一甩衣袖,冷哼着坐到扶苏对面,闭目索性不再言语。 不撞南墙不回头。 御者扬鞭策马,在卫尉军的护送下,马车再次往城内驶去。 秦王政今日让昌平君陪伴扶苏出门,恰是因为昌平君与楚夫人的关系。 自宣太后掌权,楚系势力遍布秦国朝野,秦楚联姻也成了惯例。 当年,深得昭襄王器重的太子悼病逝,太子之位空置,而安国君最终能被立为太子,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原因:他娶了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华阳夫人。 而华阳夫人的父亲,正是宣太后的同父胞弟,华阳君芈戎。 当上太子的安国君立刻投桃报李,不但独宠华阳夫人,还把她立为正夫人,这意味着,秦国未来的王后又是楚国人。 第5章 可惜命运弄人,这样一个家世、权势、美貌、盛宠,样样都有的女子,独独没有孩子。 这也是吕不韦不惜耗费万金,贿赂华阳夫人的姐姐和阿弟,将嬴异人送到华阳夫人跟前、认其为母的原因。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秦国除了几次偶然的兄终弟及,大多数时候都更倾向嫡长子继承制。 改名为嬴子楚的异人,虽非长子,却占了嫡子的名头,他是华阳夫人名下唯一的孩子,于是顺理成章在先王薨逝后,成了新一任秦王。 等到秦王嬴政即位之时,朝堂上的楚国势力,已被他的祖父和父王拔除得差不多,可惜殚精竭虑为后世谋划的秦国先君,终究无法替儿孙顾及身后之事。 同样是孤儿寡母的开局,秦国朝堂迎来同样的局面:走了一个权倾天下的楚国人魏冉,又来了另一个权倾天下的卫国人吕不韦。 天下之人只知相国,不知秦王。 吕不韦以嬴政年幼为名,手握相邦大权不肯放,到处安插党羽广纳门徒,独揽朝政大权。 这期间,嬴政走得可谓步步惊心,举步维艰。 秦国此时有三个太后,除了嬴政的生母帝太后赵姬,还有先王的生母夏太后及养母华阳太后。 赵姬忙着与假宦官嫪毐寻欢作乐,无心关心儿子的处境。 而来自韩国的夏太后,虽是嬴政的亲祖母,但她向来偏宠韩夫人所生的长安君成蟜,更无意为嬴政撑腰。 倒是华阳太后释放善意,三不五时的打发人过来,给幼君添置些衣物,送点别致的吃食,这一来二去的,这组秦楚势力又悄悄组成了同盟。 嬴政登基第三年,蝗虫蔽日,瘟疫横行,巫师断言,只有以秦王大婚之喜,才能冲走盘桓在秦国的瘟神。 这意味着,他要娶第一位夫人了,而且还是正夫人。 对方若一举诞下麟儿,便是秦国长公子,不出意外便是铁板钉钉的秦国继承人。 这一回,嬴政小心地迈出了反抗吕不韦的第一步,他选了华阳夫人推荐的人选——楚王熊悍的女儿。 而昌平君熊启,正是熊悍的同父异母兄长,也是这位楚夫人的伯父。 熊启为人谦逊低调,又有翩翩君子之风范,更因前几年那场战事,深得嬴政信任,便让他教导了扶苏两年。 所以,他既是扶苏的外翁,也是扶苏的老师。 马车上,扶苏担忧地看向怀中的婴儿,又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脖颈,咦,好像没那么烫了?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暗暗决定,待会回宫要多想几个办法,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求父王收留阿弟。 他觉得这孩子是世上跟自己最同命相怜的人,他失去了母亲,而这孩子也被父母抛弃了,还好他遇到了自己...扶苏把怀中的襁褓抱得更紧了。 ... 扶苏手中的婴儿,正是赵不喜。 先前赵迁与各国君王暗通款曲,如今定下计策后,便迫不及待动用各自在秦国布下的人手,辗转将赵不喜送到了秦国境内。 赵不喜前日子被赵迁安置到了另一个隐秘之处,除有人每日四趟送来挤出来的r汁外,再没有人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他并不知晓自己即将被送去秦国。 当然,如果他早早获悉这个消息,一定会欣喜若狂,也不至于提心吊胆怕被赵迁悄悄杀死。 古人对天象命格等鬼神之事的迷/信,简直令人大跌眼镜,别说赵迁这种草包君王深信不疑,就连秦皇汉武这样睿智的一代雄主,都免不了被神棍骗得团团转。 赵不喜百无聊赖独自躺在冷清的殿中时,就跟系统讨论过这个问题,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说来说去还是古代文盲率太高,所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 后来,有人趁着天黑,遮遮掩掩将他抱出宫门,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开始昏昏欲睡,精神萎靡不振,意识越来越模糊,到了最后连跟系统交流也无法实现了。 他被人下了药。 系统急得团团转,在又灌了两瓶营养液也无济于事后,这个糊涂蛋新手系统才在同事的提醒下,认真阅读工作指南,这才知道:使用新手礼包的营养液,虽然可以增强体质,但并不能治病祛毒,最多不过吊着命罢了。 在这个系统里,真正无敌的是善意值。人物的能力值不同,相应的善意值也不一样,获得越多的善意值,宿主在商城可以兑换的物品就越多。 而得到强者的善意值,甚至会带来不可预测的附加惊喜。 可问题是,赵不喜目前拥有的善意值为0。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赵不喜来到这个时空后,还未得到过任何人的善意。 系统很自责,赵不喜拿的本该是心想事成万人迷奖励,都怪它把事情弄砸了。 正在它一筹莫展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赵不喜获得了100点善意值,来自于那个捡起他的孩子——秦国长公子扶苏。 系统当场就想给扶苏磕个头,谢谢你,救苦救难的小朋友! ... 南倚秦岭的咸阳宫,位于渭水之北,泾水之南。 自秦孝公十二年迁都咸阳后,三代人边攒家底边营造宫室,至秦昭襄王时,宫殿已全部完工,大大小小的宫殿连绵交错,巍峨恢弘。 而当今秦王嬴政,则格外青睐章台宫。后世之人如果留心就会发现,章台宫在嬴政时代,已成为处理政事的主要宫殿。 第6章 据史书记载,秦灭六国之时,“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1) 实际上,从四年前扳倒吕不韦,独揽朝政大权开始,嬴政便在章台宫开启了“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的生涯,作为史上最勤政的君王,年轻的他对朝政大事同样乐此不疲。(2) 眼下天光已暗,章台宫被灯烛照得如同白日,身穿玄衣纁裳的嬴政正端坐案前,左手执简,右手执笔书写,头也不抬地问道,“蒙恬,宣夏无且进来。” 七年前,蒙恬的祖父蒙骜在攻打汲城时,不幸战死沙场,嬴政感怀蒙骜虽是齐人,却在秦国忠心耿耿辅佐了三代君王,便下令提拔年仅十九岁的蒙恬进宫担任内史。 候在殿外的宫医夏无且急忙脱袜下拜,嬴政边批阅奏章边问,“那孩子如何了?” 夏无且回道,“回王上,老臣已为他灌下汤药退热,眼下已无大碍。” “善。下去吧。”嬴政放下批阅好的竹简,重新拣起一卷。 又过了半个时辰,嬴政放下笔和简,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蒙恬,你亲自去把扶苏找来。” 今日本想让长子出去散散心,哪知他竟捡了个婴儿回来,还非要留下来当阿弟。 眼看自己不许,他竟把宫中的公子公主召集起来,一堆小豆丁溜来殿门口嚎哭,边哭边喊什么“没爹娘的孩子就像根野草,哪个好大王来认我当块宝”... 想到这里,嬴政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长子自从母亲去世后,便性子大改,近日见了他总是规规矩矩的,再无半分从前的蓬勃生气,没想到这路边捡来的孩童,倒让他恢复了几分孩童纯真。 既如此,大秦也容得下一个父母不详的弃婴。 扶苏垂头丧气跟在蒙恬身后,抱着襁褓进了殿,正想着,该怎么把编好的长篇大论通通砸出来,说服父王认下这个孩子,就见嬴政大步踏下殿,接过他手中的襁褓! 扶苏努力仰起头,看向高大的父王怀中,被衬得像个小枕头的襁褓,慌忙抱住父王的长腿,哀求道,“父王,您不要扔掉他!留下他好吗,我想要他做我的阿弟,儿臣太孤单了...” 哪知嬴政伸手揉了揉扶苏的脑袋,柔声道,“好,寡人答应你。” 扶苏满肚子的话还来不及出口,便怔愣在场,仰起头,僵着舌头问,“什..什么?父王,您说什么?” 秦始皇看到儿子这般生动的表情,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十分正确。 他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怀中的婴儿,见他小小的眼皮一动一动的,似乎想努力睁开眼睛,便笑道, “既然吾儿扶苏执意要收养你,寡人便为你赐个名吧。诗经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有前路光明灿烂之寓意。从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孩子了,明赫。” 话音刚落,怀中的幼崽倏地睁开眼睛,歪着头盯着他打量。 片刻后,一双肉乎乎小短手用力扒拉着攀上嬴政的肩头,抬头吧唧一声,在他脸上留下了口水印,一道稚嫩的童音在嬴政父子二人脑中同时响起, “啊啊啊啊我被始皇大大抱抱了!始皇大大真的又高又帅!他还跟我贴贴了!我爹是秦始皇!我有好听的名字了!智者不入爱河,铁锅炖只大鹅,六国算个什么,我宣布,我嬴明赫要为始皇大大建设美丽大秦国!” 第3章 原来,自从方才进了章台宫,赵不喜的意识就开始一点点聚焦,回拢,他刚醒来,就听到系统狂喜到失真的尖叫,“啊啊啊!宿主得到这个时空人间最强者10点善意值,自带1000倍超强效力,宿主身上的毒被解开了!而且宿主你梦想成真了,你现在被扶苏抱回咸阳宫,真的见到秦始皇了!!” 赵不喜没想到自己前脚遭了一场罪,后脚就美梦成真了,一时被这惊天大馅饼砸得晕乎乎的,脑子反倒比往日慢了几分。 他慢吞吞回想着这段时间记忆里发生的一切,“噢,我来到了秦国?是扶苏救的我?怪不得赵国人要给我下药,扶苏这史书上大名鼎鼎的仁善公子,肯定会救一个重病的孩子...不对啊,赵国人又怎么能确定,我一定会被扶苏看到呢..” 正在他魂游天外恍恍惚惚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从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孩子了,明赫。” 赵不喜突然福至心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丰姿隽朗的面庞。只见此人目如丹凤,眸光幽邃而明亮,通身萦绕着一派气盖苍梧之势,气度矜贵,湛然若神。 赵不喜惊呆了,只一眼,他感应到这便是手握日月的人间王者!这便是他自幼的偶像老祖宗!呜呜呜,老祖宗不但要收养他,还给他起了一个寓意如此美好的名字,我那人美心善的老祖宗啊! 他心间翻来覆去冲荡着浪潮般汹涌的惊喜,甚至来不及思考,几个曾在别的史书上见过的词藻,便自然而然涌入了他的脑海,拿来形容始皇再应景不过了——君龙章凤姿,如天日之表! 想到这里,他又愤懑不平起来,该死的!史书上说尉缭因为得不到重用,就借着相面之说,到处造谣抹黑始皇大大,说什么“他鸷鸟一样的胸膛,豺狼一样的声音”,我呸! 他又悄悄目测了一眼自己离地面的遥远距离,添了一句:老祖宗身高一米九八,实不欺我也! 第7章 接着,赵不喜就使尽吃奶的力气,硬撑着强“吻”了嬴政! 系统不忍直视地捂住眼睛,“宿主,你真把自己当宝宝了吗?!” 赵不喜立刻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可是,我这辈子投胎转世后,本来就是没满月的宝宝啊,哪怕算上上辈子,我也只是个加起来只有两百多个月的宝宝…总之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一个小宝宝,想跟几千年前最迷人的始皇大大贴贴,是很应当的!” 说完,他开始在心中喜悦疯狂尖叫咆哮,兴奋到不能自已。 他压根想不到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心声就被人听了去。 嬴政听得心头巨震,飞快弯腰捞起扶苏,一手抱上一个孩子,下意识举目朝殿外看去,眼中闪过不解。 既然殿内只有扶苏一个孩子,那道陌生的稚嫩童声又是从何而来?还有,什么始皇大大贴贴...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渐渐晦暗起来,始皇?这是巧合么? 他原本想着,待一统四海后,便召集群臣走个形式,改换名号曰大秦始皇帝。 如今的嬴政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从他四年前独自掌控朝政开始,这位年轻的君王便雄心壮志地驾驭秦国这辆马车,朝着一统六国的梦想驶去。 他要的,不仅仅是打败六国,而是彻底灭掉六国!罢黜他们的君主,废除他们的公卿,将这片饱经战乱五百多年的土地彻底合而为一,使天下之民尽归于秦! 嬴政自信一定可以在十来年间实现这个梦想,届时这般前无古人的功绩,堪称德兼三皇,功盖五帝,若单是一个“皇”或“帝”,怎配与自己并肩而立? 所以究竟是何人,敢狂妄到把他为自己准备的帝号用掉了两个字? 神迹耶?妖邪耶? 想到这里,他低头看向怀中的扶苏,见扶苏也正巴巴地抬头看向自己,眼中闪过恐慌。 看来他定然也听到了。 嬴政以眼神安抚扶苏,示意他先不要开口,再扭头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蒙恬,不动声色试探道,“蒙恬,寡人方才恍惚之间仿佛听见殿外有蛙声,你可曾听见?” 蒙恬一脸茫然,如今已进近初冬,蛙都躲进洞穴藏着了,王上这是...太累所以产生幻觉了? 他斟酌着回道,“回王上,臣除了王上与长公子之言,未曾听见其他声响。不过为稳妥起见,臣即刻命人去殿外查看...” 嬴政得到想要的答案,便说了声不必,抱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案前。 他决定以静制动,那人既然没有主动出手伤害他们,便不必打草惊蛇激怒对方。 哪知,他刚把扶苏放到地上,再次听到那道稚嫩的童音再次响起,“啊啊啊不要啊!始皇大大千万别把我也放下去!我虽然表面上是大学生,但实际上只是个离开幼儿园没久的宝宝,我要始皇抱高高!要霸气的始皇大大一直抱着我...” 扶苏脸色倏地发白,扑上来抱住父王的长腿,身体在隐隐发抖。 将闾上回告诉他,昆仑山有专门吃人的大妖,活了八千岁却声如孩童,当时他并不信,还笑将闾太幼稚。 可现在,他心里很慌。 蒙恬忙关切上前询问,“长公子怎的了?要不要臣去请医士...” 嬴政摆摆手让他下去,摸了摸扶苏的脑袋安抚,便把目光缓缓投向了怀中的襁褓。 是了,他方才疏忽了!这殿中除了扶苏,本就还有另一个孩童... 一个本来绝不可能说话的婴儿。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怀中的婴儿。此刻,这小儿正紧紧抓着他手肘处宽大的衣袍,两只白生生的小手看起来比鸡爪大不了多少,十分孱弱,似乎一捏便能碎成渣。 嬴政露出一抹微笑,轻轻抓住两只作乱的小手手放回去,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抚了抚婴儿的脸颊,像极了一位喜欢逗弄孩子的慈爱父王,声音又轻又温柔, “扶苏,你看!明赫一直在抓寡人的衣袍,许是这孩子有些认生,不喜待在寡人怀中。这样吧,你即刻把他抱回后宫,往后便交给云夫人养吧....”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便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正激烈地顺着他的话回嘴呢,“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明明最喜欢父王了,明赫不要云夫人养,我只要父王养我!哼,不管谁来,也绝不能把我从始皇大大身边夺走!” 嬴政的眸光更幽邃了,他这回可看得一清二楚,这孩子说了一长串话,可他的嘴型一直在发“咿咿呀呀”! 一个绝不该说话的婴儿说话了,这话还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这意味着什么? 眼下这般场景,若是换做寻常人,恐怕都早吓得魂飞魄散了。 幸好,嬴政不是寻常人。 扶苏这时也明白过来,猛地抬头看向父王,眼中满是惊慌,他捡来的阿弟竟有可能不是人!这么可爱的阿弟,他..会是吃人的大妖么? 见父王再次递来稍安勿躁的眼神,扶苏只好继续一言不发。 嬴政伸手,将再次紧抓自己衣裳扯来扯去的小手握住,声音变得更柔和了,“你这顽皮的小家伙,想来定是饿了。来人,将小公子抱去交给奶姆。” 在一长串不满的抗议童声中,很快有宫女进殿抱走了赵不喜...哦不对,他现在已经改名叫明赫了。 待宫女的身影一消失在殿门,嬴政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沉声命人立传老巫师进宫。 第8章 他低下头,看着扶苏那张汇集了自责、恐慌、纠结、困惑的小脸,便弯腰将他抱了起来,耐心解释道,“扶苏,不必自责,今日你已做得很好,若换做宫中其他孩子,难保不会露出些马脚。” 扶苏满了六岁后,自觉是大孩子了,便不肯再撒娇求父王抱抱。如今日这般屡次被父王抱起来,如果换了往日他会有些害羞。 但今天不一样,父王宽阔的胸膛让他充满了安全感。 他紧紧楼住父王的脖子,轻声解释道,“对不起,父王,我那时真的什么也没听到,他那么小,又那么可怜..呜呜..不过,不管明赫究竟是什么人,他也并未害过人,对不对父王?别杀他,好吗?” 嬴政倒是赞同道,“放心,寡人不会杀他,习得异术之人也未必是妖邪,说不定有仙人降世助我大秦建功业也未可知。” 扶苏立刻惊喜道,“咦,若真是如此,孩儿岂非就能有个小仙童阿弟了?若他不是妖怪,父王便不会将他送走,对不对?” 嬴政点点头,又安慰了他几句,便让蒙恬派人送扶苏回殿休息,接下来,他难得地没有再争分夺秒批阅奏章,而是坐在案前沉思起来。 他方才判断,对方是习得腹语异术之人,但现在又飞快地否定了这个判断,反倒更倾向于对方来自仙山或妖海。 因为他曾命人搜罗秦国境内有异术的人才,最年轻的也有十来岁,因为习得一门异术是需要领悟和练习的。 而一个出生一两个月的凡人孩童,既无领悟的智力,也无练习的体力。 不管怎样,今晚也不算全无所获,至少通过刚才的试探,他已经得到了五点重要信息: 第一,根据对方释放的善意,他明显感知到这孩子很喜欢自己。基于这一点,他推测对方约摸是仙界之人,大概率不会在咸阳宫乱开杀戒。 据古书记载,仙山神洞之人与世隔绝,大多本性纯良不识人间险恶,故而对人类并无防范之心,而妖邪之物却吸食人间恶念,最是贪婪邪恶。 第二,对方曾在一个名为“幼儿园”的地方修习,如今的身份是大学生。 遗憾的是,嬴政虽对鬼神修仙之事颇有兴趣,亦读过许多历代妖神典故,偏却从未听过诸如“幼儿园”“大学生”这般奇怪的词,一时也没有头绪。 不过,他猜测这两个词大约跟修炼等级有些关系。 第三,目前章台宫能听到这孩子说话的,似乎只有他和扶苏。至于刚才让人抱走孩子,一是为了支开他,二来则是为了试探宫中是否有其他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自信,宫人碰到这种神乎其神之事,很难不露出蛛丝马迹。 第四,据对方言下之意,那位“始皇大大”想来定是自己了。这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果然如他设想的一样,终结这场乱世的是秦国。 那么,此事又引申出他最重要的第五点:那孩童能预知未来之事。 作为君王,他的所思所想自然要比扶苏深远得多,他本性并非嗜血好杀之人,何况,一个能预知未来且对自己释放善意的“大学生”,若能留在秦国效力,自己岂非如虎添翼? 他暗下决心,只要巫师占出的卦象无碍大秦,他便会以上宾之礼,将此子长长久久地留在秦国。 再者,长子扶苏仁善,一片赤子之心,却毫无防人之心,日后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利用,若他有这样一位神异的“兄弟”陪伴左右,未尝不是好事。 ... 另一边,被抱到后宫的明赫死活不肯喝r,奶姆也是第一回 遇到这种情况,慌得手足无措,正待再想寻个其他奶姆来商量,就见长公子走了进来。 原来,扶苏愁眉苦脸走到半路,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明赫,就百般纠结地过来了。 按理说,他本该离这个奇奇怪怪的孩子远一点,反正他已经在父王面前求过情了。 可扶苏不但仁善,还有极强的责任感。比如现在,虽然他坚信父王绝不会滥杀无父无母的弃婴明赫,但会不会杀一个会邪术的明赫呢?那就不好说了。 他觉得既然是自己把明赫带进宫的,就有义务护他周全,哪怕只能护这一晚。至少,明赫到目前为止并未行任何恶事。 一见到扶苏,刚才还一脸怏怏的明赫,就咯咯笑了起来,他激动地扑腾着小短腿,拼命张开两只胖手臂求他抱自己,奶姆在一旁看得都惊呆了,谁家个把月的婴儿动作会这般灵活?简直闻所未闻。 扶苏听着耳中一叠声的“扶苏你终于来了!扶苏你快把我抱起来!快送我去始皇大大那边,我想让大大抱我”,也是头疼不已,他故意板起小脸抱起明赫,边往外走假装教他认人,“小明赫,我是你的长兄扶苏哦,你认识我吗?要做一个懂礼的好孩子哦,记得要喊我阿兄,来,阿—兄...” 哎,赵不喜心道,扶苏既然这么喜欢当哥哥,那就满足他的愿望吧。 于是,扶苏在一连串的“阿兄”聒噪声中,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不过这下他倒不担心了,因为他发现这小家伙不但毫无害人的心思,还很愿意听他的话呢!这便是极好的,往后只要好好教他做人之道,引导他往正道上走,定不会长成个害人精! 夜凉如水,遣散了众人的章台宫内分外宁静,偌大的殿内,只见秦国占卜最强的老巫师郑重收起龟壳,又开始摆弄起一堆蓍草,待占卜结果出来,他激动起身看向嬴政,颤声道, 第9章 “王上,方才这三卦皆显示,此子乃天外福星,在多番因缘之下降临大秦,且自带天赐福泽!此泽中之水,顺天应时而生,可滋润万物,可化解灾厄,亦可扭转乾坤,助飞龙翱翔九天,乃千年难遇的上上之吉卦,臣恭喜王上喜得仙山麟儿!” 第4章 嬴政暗想,此子果然来自仙界,如此甚好。便赞道,“善!” 老巫师上前郑重道,“此事重大,事关秦国国运,望王上勿要声张,以免有心人打福星的主意。” 嬴政颔首,又问道,“大巫,卦中能否算出他究竟来自何处?” 老巫师闻言一顿,抬起宽袖抹去额间密密麻麻的汗珠,脸上现出几分疲态来,黯然摇首道,“王上请恕罪,臣才疏学浅,今日窥得天机已穷尽平生所学,若要一探此子之根源,恐怕要去大荒之门,寻访隐世两千年的巫咸大神...” 在上古传说中,大荒有丰沮玉门,乃人间日月出入之地,此地有一座灵山,住着巫咸、巫即等十位大巫之神,其中又以巫咸为首,以占卜之出神入化著称,能祈福疾、断生死、知未来、延寿命。 后来黄帝与蚩尤混战,巫咸不忍人世间生灵涂炭,便化身巫师降临人间,辅佐五帝造福百姓。 嬴政从前亦盼自己能得到巫咸大神认可,甚至动过派人寻访大神的念头,但难就难在,无人知晓大荒入口究竟在何处。 不过,如今既有福星降临,对方还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孩子,倒也不必舍近求远。 明赫既知晓他日后会一统六国,那么,一统六国之后的事呢? ... 明赫头一回睡了个香甜的整觉,醒来没看到扶苏,索性躺在床上慢慢打算接下来要做的事。 眼下他既然来到了秦国,是一定会奋力为偶像秦始皇提供助力的,虽说就算没有他,秦始皇也能一统六国建立不世之功勋,可秦始皇盛年而逝、秦国二世而亡、嬴氏全族被灭的结局,总归是他和无数后人的意难平。 再说了,秦始皇虽是一代威仪赫赫的雄主,但他终究不是神,按照后世很多史学家的说法,他虽有超出时代的超俗政治眼光和理念,却无法摆脱小农经济时代生产力的桎梏,在大步跨越的过程中,忽视了底层庞大的百姓为供养军队负重而行的艰辛,也无暇顾及六国之民背井离乡的悲愤——故而作为胜利者,他虽有明君之志,却被后世称作暴君。 更令明赫心痛的是,翻遍史书,后世君臣对秦始皇大多有偏见,他们不遗余力地宣传他的“暴虐”之名,却忽视了—— 秦始皇所实现的统一,不仅仅是地域概念上的统一,还实现了“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等包括思想文化、政治制度、货币经济、风俗习惯等方方面面的统一,极大地强化了华夏民族的精神认同感; 秦始皇让“统一”二字成为了刻在历代君王骨子里的梦想,成为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凡后世每陷入割据混乱之时,必有人站出来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为己任,力挽狂澜于天下危难之际,避免了华夏走向欧洲四分五裂的局面; 秦始皇看透王族宗室的寄生本质,为加强秦国中央集权,他以一人渺渺之身,首开先河废除世袭分封制,全面推行郡县制。 既是在向世人表明:他的心中只有国家公器,从无宗族私利; 也是在向天下英才承诺:无论你出生如何,来自何处,只要愿为秦国效力,献出你的真才实学,便能封侯拜爵逆天改命! 所以,家族世代为卑贱隐官的赵高,能以精通律法被他信任。曾为吕不韦效力的李斯,也因政治才能被他重用。连那个到处造谣抹黑他的尉缭,也被他封为军事最高长官——国尉。 试问,在两千年漫长的封建王朝里,还有哪个帝王能像他这样不分封宗族子女?明明是最兢兢业业、最公而无私的帝王,身前身后却一再被人背叛,更被后世抹黑千年.... 明赫越想越悲愤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他发誓:既然来了秦国,就一定要帮始皇大大扫除一切隐患,洗刷黑名,助他成为千秋万载帝王典范! 扶苏刚回到门口,就听到明赫哇哇哇的嚎哭声,忙冲殿内进去抱起他,急道,“你这是怎么了明赫?是饿了吗?阿兄抱你去找奶姆。”边说边抱起明赫奔跑。 明赫这会儿看到扶苏,简直是火上浇油,心头的火苗蹭一下窜得更高了,他挥着小拳头气呼呼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才不想吃东西!说起来,你扶苏也是个不省心的!净会犯二犯傻惹始皇大大生气,你这混小子,知不知道你爹到底有多爱你啊!你对得起大大对你的期待吗!幸好始皇大大这辈子有了我这个最贴心最聪明的好儿子,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惹他伤心一下下的!要不是你救了我,我都想打你了,气死我了...” 扶苏听完呆呆顿住脚步,几乎是脱口而出,“阿父怎会..” 对上明赫懵懂的眼睛,他猛地回过神来,想到自己不能露馅,深吸了一口气,假装自言自语道,“阿父怎会这般喜欢你这小家伙,他让我来抱你过去呢...” 明赫一听,登时把扶苏自刎而死之事抛到九霄云外,在心中呐喊道,“啊啊啊啊我宣布,我嬴明赫,从此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马上又能见到我的亲亲父王始皇大大了...” 扶苏悄悄松了一口气,昨夜奶姆说明赫怎么也不肯进食,可急坏了他,不过现在看来,有异术者确实与凡人不同,不吃东西也依然精神十足...算了,先抱他去找父王吧。 第10章 他想到方才听到的内容,步伐渐渐沉重,心中愈发有了许多疑惑。 他后来真让父王失望了吗?父王最喜爱的孩子真的是他吗?可昌平君为何说,父王并不喜爱他,因为他的母亲是楚国人..还有,是什么坏人想骗他呢? ... 章台宫里早朝已过,嬴政正在跟昌平君和李斯等人商议国事,扶苏抱着明赫在一旁等着。 明赫也乖巧地没有出声打扰父王,只歪着小脑袋,边欣赏父王的侧脸,边在心头疯狂尖叫,“啊啊啊啊我爹真的好帅!我父王好帅帅!好担心自己配不上父王的盛世美颜,谁能抱我照照镜子啊!史官以后会不会记载‘秦始皇最喜爱的公子明赫是个丑八怪’这种话啊?好怕怕,我也是要形象的嘛...” 系统无语望天:... 扶苏哭笑不得,忙抓过他的小手手帮他转移注意力。 嬴政被吵得头疼,无意识地抬手揉了揉额间,这傻孩子,恐怕确实半分也不知晓,自己的心事早已泄露在旁人耳中了吧? 若是换做深有城府之人,想来更会小心谨慎地维持神秘形象,达到利用心声异术传递真真假假关键信息、进而操纵秦国国事的目的,哪会这般毫无形象地胡言乱语? 如此也好,小儿赤子之心,倒省却了你来我往的尔虞我诈。 正在侃侃而谈的昌平君察觉到嬴政的动作,停下话头关切道,“王上可是头疼?” 嬴政挥挥手,“寡人无妨,你继续。” 实际上,熊启除了“昌平君”这个爵位,还担任着秦国右丞相之职,只不过他的爵位是昭襄王所赐,人们便照旧以昌平君称之。 说起来,自四年前罢免相国吕不韦后,嬴政便不再设相邦之位,只以左右丞相为相位。 昌平君能以楚国公子的身份得到君主信任,跻身秦国朝堂百官之首,缘由还要从嫪毐叛乱说起。 秦王政九年四月,嬴政在雍城行冠礼,这意味着成年的他要正式全盘接手秦国朝政了。 在仓促得到嫪毐纠结军队朝蕲年宫进攻的消息后,他下令让相国吕不韦、廷尉昌平君、昌文君速速集合人手应对。 那一夜,嬴政在血光剑影中看到一张张贪婪的脸:本该护卫秦王安全的王宫卫尉首领、掌控咸阳军政大权的内史、掌管宫廷内事的中大夫令、掌管弓射武器的左戈... 足足有二三十名朝廷高官。他们领着秦国先君用血和命攒下的国库俸禄,指挥着属于秦王的军队,听着一个假太监的指令,要杀了他! 当吕不韦带着援军姗姗来迟赶来,一直守在嬴政身旁、豁出命护着他的昌平君,已忍着箭伤奋战多时... 后来他查出吕不韦和嫪毐暗中勾结之事,便顺水推舟利索地罢了相,虽不再设相邦之位,但提拔昌平君当了万人之上的右丞相。 君投我以木桃,我报君以琼瑶,向来是他的为君做人之道。 “...故而,臣以为应当继续攻打赵国,趁桓猗去岁斩首十万之余威,彻底击垮赵军之斗志,则灭赵大计指日可待。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正该乘胜追击。”昌平君沉吟着,温声说道。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精光,垂头暗暗权衡一番打定了主意。 果然,嬴政跳过左丞相隗状,直接看向李斯,“李斯,此事你有何想法?” 比起有些迂腐保守的左丞相隗状,他素来更喜欢听取李斯大胆的建议。 李斯闻言,便知道让自己再次崭露头角的机会来了,他也不做惺惺谦虚之态,大大方方上前道,“王上,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桓将军去岁虽斩十万赵军,但归根结底是赵将扈辄无能,而如今秦国直面的敌人是赵将李牧,此人在边境多有奇策,绝非庸碌之辈。臣以为,与其浪费兵力继续与赵国僵持,不如转攻实力最弱的韩国,先灭韩以震慑列国... 明赫滴溜溜把目光投向李斯,只见他身形消瘦,面容清癯,约摸四十多岁,站得倒挺直的。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李斯敏锐地朝他瞥了过来,又迅速挪开眼睛,继续侃侃而谈。 他暗暗吐槽,“看什么看,你这个革命阵营的叛徒!讨厌你!” 然后他开始跟系统你一句我一句骂起胡亥赵高来,比起助纣为虐的李斯,明赫更厌恶胡亥和赵高那两个“纣”,简直坏透到骨子里去了,他们甚至连始皇大大剩下的那些毫无威胁的儿女,都要统统虐杀个精光! 权力一旦掌握在这种冷血变态手里,对世人而言绝对是个灾难,现在既然有他在,绝不会让那两个狗东西得逞! 明赫到现在仍不知道自己的心声尽数被嬴政父子听了去,在他们面前赤诚得连条底裤都没剩下——不过,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跟系统的对话,别人倒是听不见。 扶苏诧异看向父王,嬴政压下心中震惊,眸中迅速划过一道厉色,下一秒便转瞬即逝,暗道,莫非李斯..竟与吕不韦余孽暗中有往来? 昌平君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李斯,微微一笑,“世人皆知李廷尉儒法皆通,却未料到,廷尉于兵法之事也颇有见解。只不过,本相的看法正好与你相左,韩国不过区区弹丸小国,强秦若先灭韩,难保有人以为以强胜弱,难显秦军之威势,亦难震慑山东列国。何况韩地多山,土地贫瘠,所出产五谷不过只有菽麦罢了,远比不上赵国遍地沃野,于秦助力实在不大。” 第11章 他顿了顿,又提醒道,“再者,李廷尉莫要忘了,当年昭襄王采纳范雎丞相的建议,将出兵豫东伐魏的作战路线,改为进军豫北晋南伐赵的作战方针,自此,秦军开始将主力部署在河东河内一带,屡次与赵国开战,王上承继祖宗之伐赵大业,岂可半途而废?” 李斯也露出微笑,毫不畏惧地看向昌平君。 说起来,他这人既圆滑,又精明。圆滑之处表现在,大多数时候他很乐意奉承上级于无形之间,纵是政见不同,也绝不做正面硬刚的勇士。 而精明之处却在于,凭着与生俱来敏锐的政客直觉,他十分擅长揣摩君王的心思。而为了迎合君王的意志,他可以抛弃一切原则,也无惧得罪任何人——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清醒地明白,放眼整个咸阳宫,唯有秦王才是自己要攀附的大树,其余人等不过跟他一样,只是区区攀附大树的藤蔓罢了。 于是,接下来李斯一脸浩然正气地开口了,“昌平君所言差矣!乱世之中,胜者为王,若不能根据实际形势及时调整战略,岂非只能停在原地任人宰割?秦国要的是最后成功的结果,至于这过程之中,采用了何种行军路线和作战方略,实在是微不足道哉!若说非要秉承祖宗之法,那孝公当年又何必费尽周章助商君变法?我与君皆知,因为那是强国之法!此事正说明,为了达到目的,世间万事皆可变化!” “再者,便是秦国先君也在不停变化策略,今日伐魏,明日攻韩,过两日又与韩魏结盟攻楚,这是为何?天下熙熙皆为利驱耳!韩地虽贫瘠,却处于豫西通道之上,是去往山东各国最短的线路,此通道亦是兵家必争之地,君如何能说得韩无用?对王上而言,普天之下没有一块土地是无用的!能先得赵地固然好,可如今李牧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继续与赵国纠缠,只会浪费秦军统一中原的时间。” 嬴政微微颔首,其实他今日抛出这个问题,便有将一部分秦军从赵地召回之意,据今日传回的前线急报来看,战事对秦军极为不利,胶着的时间越久,对秦军的士气打击便越大。 可放眼朝堂文武,能第一时间支持他改弦更张的,恐怕只有急于讨好他以冀站稳脚跟的李斯。 他颇有深意地赞道,“李斯之才识和胆量,一直很让寡人欣赏。” 李斯立刻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笑容,忙不迭道,“多谢王上谬赞!臣本是尘间一砂砾,幸得王上慧眼捡拾打磨,让臣得有今日之造化。” 左丞相隗状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李斯,此人一向谨慎,心机之深堪称步步为营,没想到他今日竟会公然跟昌平君唱反调。 昌平君面上似乎毫不在意被下属驳了面子,只抚掌笑道,“李廷尉果然口才过人,怪不得当年能得文信侯慧眼识珠,一路从舍人做到郎官,如今又得王上赏识,真乃大秦之福也。” 李斯心头立时一颤,下意识小心朝嬴政看去。文信侯,是一道隔在他和王上之间,也许永远也不会被填上的沟堑,熊启这厮其心可诛! 嬴政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倒也没接话,李斯松了一口气,暗暗把昌平君拉入心头藏好的待报复名单。 这时,明赫幸灾乐祸的声音在嬴政耳中响起,“啧啧啧,这昌平君看起来如此温文尔雅,没想到还怪会诛心的咧,嘿嘿!他明知始皇大大对吕不韦的微妙态度,还故意提李斯的工作黑历史来扎他的心,哈哈哈哈,李斯真是个苦逼的二手打工人!不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真的这么有才华,竟然连打仗之法都懂,啧啧,怪不得我家大大重用了他一辈子..呸呸,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嬴政负手而立,用极度平静的表情掩饰了内心的不平静。 依明赫所言,李斯似乎并未跟吕不韦余孽勾结,那么,他后来究竟是做了何事,令这孩子这般不喜? 这时,稚嫩的声音再次带着疑惑响起,“咦,昌平君自称‘本相’,难道他现在是丞相?可我怎么记得除了吕不韦,始皇在位期间好像只有隗状、王绾、冯去疾和李斯当过丞相..奇怪,难道是史书记错了?还是说,始皇大大根本就不喜欢昌平君,故意把他的记录抹去了?咦,不对,除了嫪毐之乱那个错误的记录,我好像还在别的地方见过昌平君这个名字,让我想想在哪里呢..” 嬴政倏地眯起了眼睛。 第5章 扶苏听得亦是一头雾水,父王向来信重昌平君,怎会故意将他在秦为相的记录抹去?他伸手轻轻戳了戳明赫的小脸墩,你这小淘气,整天就会胡乱猜测! 但凡换个时机,明赫都要趁机碰瓷嚎哭吸引嬴政来抱他,不过眼下他倒顾不上这个,正翻来覆去念叨回想着“昌平君”这个名字呢——万一这个名字是出现在跟赵高合谋的环节,他一定要提前帮始皇大大除去这个祸害! 想到这里,他又暗恨自己从前读史书不够认真,只把关于秦始皇的功绩部分背得滚瓜烂熟,其他人的生平事迹却大多读个囫囵吞枣。 能记得昌平君这个在史书上近乎透明的名字,还是因为史学家发现新证据,推翻了太史公那段记载,毕竟这种事着实不常见,他才返回去多读了几遍。 原来,在嫪毐发动蕲年宫政变那晚,史记上是这么记载的: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 第12章 按这句话理解,当时的秦相是昌平君。但史学家们根据后世出土的秦朝铭文和诏书,推翻了这个谬误。 因为,嫪毐政变发生于秦王政九年,不管是史书还是后世出土文物,都清楚地指向同一个证据:秦王政元年到秦王政十年间,秦国的相国都是吕不韦。 而在秦始皇废除相邦制、改用左右丞相制之前,秦国的相国都只由一人担当。再结合韩魏等国的史料来看,当时秦王政年幼,秦国由吕不韦独掌大权,他也绝不可能再设置一位相国来与自己分权。 所以,史学家们认为这句话的谬误之处,或是后人誊抄过程中少写了一个顿号,它的原意本该是: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 想到这里,明赫再次在脑海中搜寻起来,到底还有哪件事提到过昌平君呢? 系统忙提醒道,“宿主可以从商城购买史书大全哦!不过要2000点善意值…” 明赫略一盘算,果断决绝,“那可不行,我的善意值要留给始皇大大换东西的,不可能浪费在别人身上,再说了,万一昌平君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过段时间就被大大贬出咸阳,我岂不是亏大...” 话还没说完,脑中顿时一道亮光闪过,他猛地想了起来。 不过似乎确实是明赫多心了,因为记忆里关于昌平君的记载同样平平无奇,对秦始皇并没有没什么威胁。 他顿时意兴阑珊,在心头嘀咕着,“嗐,让我白担心一场,昌平君确实没折腾过什么幺蛾子,他被始皇大大赶出咸阳八成是工作能力不行吧?嘿,就看现在吧,他竟然连个李斯都辩论不赢,大大这种卷王怎可能一直重用他...” 扶苏猛地打了个哆嗦,抱着襁褓的手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连正在针锋相对的昌平君和李斯都有所察觉,双双停下看向扶苏。 明赫感受着他隔着襁褓抖个不停的双手,暗道,“扶苏这是咋了?他很冷么?唉,这才刚入冬呢,才站这么会儿工夫..这孩子体质也太差了,我以后得多带他跑跑步..” 嬴政不动声色上前一手接过明赫,一手摸了摸扶苏的额头,“寡人听说,你昨夜哄明赫入睡哄到了三更,想来有些困乏了。蒙恬,你送扶苏回去歇息吧,今日的功课也免了。” 不过是句托词罢了,扶苏向来是稳妥的孩子,眼下他定因明赫所言昌平君会被贬黜一事失了分寸,毕竟他对昌平君感情深厚,倒也不必非要留在此处如坐针毡。 再者,他虽深信天道酬勤之道,譬如宫里凡是年满四岁的公子公主,每日都要学读书识字之道。但扶苏丧母后意志消沉,两月里就病了两三场,他便特意吩咐太傅近日少给扶苏布置功课。在儿女们的健康和才学之间,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虽然他并不知晓,自己精心爱护的这些孩子,会在二十多年后被他们的亲兄弟屠杀殆尽。 扶苏顺水推舟轻轻道了一声,“谢父王,那儿臣先回宫歇息了。” 又踮起脚朝明赫挥了挥手,柔声道,“阿弟要乖乖的哦,阿兄晚点再来跟你玩。” 说完,他甚至没有勇气看一眼昌平君,就愁眉苦脸地跟着蒙恬走出了殿门,昌平君收回目光,垂下眼眸掩饰心头疑云。 明赫看着他消失在殿前的背景,嘀嘀咕咕道,“快去吧快去吧,虽然你昨晚并没有哄我哄到半夜三更,但这个锅我还是背了吧,大大肯定担心你太冷了,找借口催你回去添衣服呢。唉,他对你的爱这么深,如果知道你自杀该有多伤心啊呜呜呜...” 明赫越想越难过,瘪了瘪小嘴无声地哭泣,眼泪一颗一颗流了下来。 已经离开章台宫的扶苏自然没听到自己的悲剧人生,可抱着明赫的嬴政听见了。 一阵巨恸伴随着数不清的疑惑涌上心头,剧烈冲击着他的理智,他稳下心神飞快推断——扶苏纯孝,敬父母为天,从骨子里认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绝不会做主动了断性命这种蠢事,这意味着,他必是受人胁迫而死! 因为他自信,自己就算晚年再愤怒、再昏聩,也绝不会逼死自己的儿女。 那么,究竟是何人胆敢绕过他这个君王,去害身为储君的长公子扶苏? 他目光沉沉,瞬间想到了昌平君,会是他么?不然自己为何要将他逐出咸阳?扶苏一向信他敬他毫无防备,昌平君若想害扶苏,机会足够多... 下一瞬,嬴政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不,扶苏的母族是楚国,不管华阳夫人还是昌平君,都只会盼着扶苏好好活着,成为下一任秦国君主。 再者,若自己查实确是昌平君害了扶苏,岂会让他有机会活着离开咸阳? 一时心念急转,脑中不断涌出新的人选,又不断否定,不过片息之间,久得像过了一年半载... 他强行收回心神,伸出修长的手指,为明赫揩去颊边的泪珠,微笑道,“寡人的明赫这是怎么了,是舍不得你阿兄离开么?” 明赫泪眼朦胧看向他,眼泪掉得更多了,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嬴政见他为自己父子的生死离别悲痛到如此地步,倒多了几分耐心,轻轻抱着襁褓哄着,看得三位大臣目瞪口呆。 昌平君虽猜到扶苏定能说服大王收下这孩子,但没想到大王竟似很喜爱这孩子,世上莫非真有阴差阳错之缘 第13章 想到这里,他垂眸掩住了眼中的光芒。 李斯则一脸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起来一脸慈祥。 老好人隗状左看右看没人搭腔,便硬着头皮提醒道,“王上,老臣家中有小孙,故而粗略懂上几分养儿之法,这位小公子约摸刚满月,并不识得人,想来他哭是因为饿了。” 嬴政先前听宫人回禀这孩子不肯喝r,纵是挤出来放在碗里也不肯喝,倒猜测他身为天外福星,大约不用跟凡人一般进食。 不过,他仍是柔声问道,“明赫是饿了吗?若是想进食,就眨一眨左眼给父王看好不好?” 李斯看着这一幕,眼中若有所思。 明赫一听,急忙停下哭泣,拼命睁大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给父王看,生怕他要喊人把自己抱去喝奶。 嬴政点点头,“好,明赫既然不饿,就不必进食。” 隗状忍无可忍,又提醒道,“王上啊,一个月的孩童其实不能完全算是个人,由于婴童压根听不懂人话,与他们交谈仿若是对牛弹琴...” 明赫一听怒了,努力撑起身子,探头看向隗状,口中念念有词骂道,“你才不是人,你才是牛!你这愚昧的老黄牛!” 隗状见这婴孩玉雪可爱,正朝自己咿咿呀呀地喊着,一颗喜爱抱孙的心顿时又蠢蠢欲动,忙舔着脸问道,“王上,欸,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甚是可爱,老臣见他朝我嬉笑不止,想来他是想让老臣抱上一抱...” 明赫猛地缩回嬴政怀中,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后怕不已,这自作多情的老大人,休想将我从大大怀中要走! 嬴政没搭理隗状的痴心妄想,轻笑一声,小心将明赫转过身,面朝他们举了起来,笑道,“寡人倒忘了跟众卿介绍,这是寡人昨日收养的小儿,起名明赫,按排行是我大秦九公子。” 昌平君闻言,笑着将昨日扶苏捡到明赫之事,大致给另外二人说了一下,又贺道,“王上宅心仁厚,明赫这孩子的好福气还在后头呢,臣在此恭喜王上喜得麟儿!” 嬴政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隗状正要跟着祝贺几句,哪知李斯上前一步,神情激动地扯下腰间玉佩,毕恭毕敬举过头顶,满脸堆笑道, “原来这俊秀机灵的小公子是王上的九公子,怪不得方才臣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这公子福气丰沛!臣今日亲眼得见王上父子尽享天伦,实乃三生有幸!这块玉佩,乃臣几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得一位世外高人所赠,数次为臣化解意外,想必是有些灵气在其间的,臣愿赠于九公子以护他平安喜乐,望王上不嫌臣粗鄙,代九公子收下此玉。” 隗状目瞪口呆看向李斯,不是,李斯你这...这马屁拍得也太明显了吧,不过是王上突发奇想认下的公子,至于么? 想到这里他又暗暗有些后悔,甭管是不是亲生的,王上既然特意给他们介绍了,自己便该早些取下玉佩送给这孩子,在王上心中也能得个“为人赤诚”的评价不是? 昌平君似笑非笑看着李斯,目中颇有深意。 嬴政倒真的有些高兴,人家福星崽不远万里从仙界来到大秦,此刻大秦臣子们若人人都没个表示,岂不有些失礼?便命人收下那块莹润的玉佩,也不怪他喜欢用李斯,人家确实会来事。 这时,明赫正在吐槽李斯是马屁精,脑中突然传来系统的声音,“咦,恭喜宿主,得到李斯10点善意值!” 明赫一惊,“什么,他不是在日常拍马屁吗?怎么可能对我真有善意值!” 系统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呀,反正就是有了。” 殊不知,此时的李斯颇有几分捷足先登的暗暗得意。 他也是楚国人,但出身远不如昌平君显贵,年轻时不过在老家上蔡郡,当个文书杂务小吏养家糊口,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 直到他一次无意间在打扫郡里的粮仓时,发现一只偷吃的硕鼠,长得又肥又胖,看到人来竟然也丝毫不惊慌,大摇大摆留在原地继续掏着麻袋里的粟米,全然不像平日在厕间吃脏污的老鼠那般胆小。 这一幕给他的心灵带来巨大的震撼,老鼠的处境,岂不跟人的处境一般无二?人这一生能活成什么境地,全看你处于厕中还是仓中。 一辈子守着上蔡小郡,与厕中之鼠何异? 从那以后,他决然辞去小吏的工作,一边自学法家之术,一边前往赵国拜大儒荀卿为师,学帝王治国之道。 学成拜别荀卿后,他只身前往野心与实力最盛的秦国,渴盼游说秦王任自己为客卿,哪知他抵达秦国后,正巧遇上庄襄王嬴异人薨逝,此时朝政大权皆在国相吕不韦手中,他只好求到吕不韦门下,做了对方府中一位舍人。 四年前,正在帮秦国修建沟渠的郑国被揭穿间谍身份,秦国宗室大臣纷纷劝秦王驱逐列国客卿,以免养虎为患,于是随着一道驱逐诏书的发布,他想在秦国追求功名利禄的希望被砸了个粉碎。 他不甘心,昔日商君能被秦国接纳,张仪能被秦国接纳,范雎能被秦国接纳,他李斯为什么要被驱逐出境!他愤然写下一道劝秦王不要驱逐客卿的谏书递进秦宫,茫茫然离去。 没想到,正是这道谏书让自己意外得到秦王的赏识与重用,一夜之间从惶惶如丧家之犬,变成官位仅次于左右丞相的秦国廷尉,堪称飞黄腾达! 第14章 他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功名利禄,也无比感激自己生逢其时、得遇明主,时时不忘揣摩王上的所思所想,力图能在第一时间为君王出谋划策。 正因为如此,今日他才能迅速通过王上的举动,窥见一层众人看不穿的涵义——王上非常重视这个收养的孩子。 因为,王上素来君威甚重,喜怒不形于色,更从未在这议政的章台宫,当着群臣的面抱过任何小儿,还露出那般慈爱的神色。 他在暗暗揣测这孩子真实身份的同时,也绝不会错过任何结下善缘的时机。 只要是王上喜欢的,他总不吝惜付出格外的善意去投其所好,因为他没有根基,没有同党,有的只是君王的信任。想要在秦国朝堂稳稳扎下根来,就要永远跟秦王站在同一条战线,喜秦王之所喜,恶秦王之所恶,做一个彻彻底底忠诚的纯臣。 想到这里,李斯心情极好地微微扬起唇角,世人多愚昧,岂会明白我的用心良苦... 话音未落,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稚嫩之音,“唉,没想到李斯竟然能把马屁拍得这么真心实意,算了,大不了以后父王要杀他的时候,我为他说个情吧...” 李斯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忙悄悄往四处迅速看了看,并未看到有什么孩子,想到这来历不明的声音和此人所言,心头的恐惧霎时更深了,忍不住又抬头悄悄看向嬴政。 这时,蒙恬面色凝重走进来,径直来到嬴政身边,附身低语了一番。 嬴政听完,面上竟罕见露出欣喜之意,“哦,他今日已到了咸阳?速派人迎进宫来!” 第6章 说完,嬴政看向昌平君几人,“攻韩伐赵之事暂且议到此处,尔等先下去吧。” 李斯心头一凛,世间能得王上如此看重之人,莫非...是他? 果然,下一瞬他便听见嬴政说道,“韩非已抵达咸阳,寡人今夜将在六英宫设下筵席款待,此事交由李斯操办。” 李斯只觉一个惊天响雷在头顶炸起,早将方才那声童音抛到九霄云外,满脑子的“是他,真的是他,王上果然很器重他...”,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恭声道,“臣遵命。” 明赫同样大吃一惊,惊呼道,“什么!韩非现在还没被李斯毒死?这可太好了,我正好看看父王的白月光究竟长啥样。” 正在慢慢往殿外走的李斯身形微微一顿,心念急转间,倒也凭借一身演技,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 待来到殿外他才惊觉后背早已湿透,藏在宽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今日种种,究竟是奇遇,还是王上寻来异术之士的试探? 殿内,嬴政的目光亦是一沉,直接跳过白月光这个新词汇,思忖起话中的重点信息——后来李斯竟杀了韩非? 不,李斯此人心思深沉,行事稳妥,事事以君王之令马首是瞻,绝不会擅断专行暗中毒杀韩非。 他垂下眼眸,注视着明赫那双清澈的眼睛,似在自言自语般问道,“可若是寡人下的命令呢?” 明赫张大嘴巴,心中疑惑不已,“啊?老祖宗在说什么?他下了什么命令?…我知道了,我家大大太勤政了,肯定是他熬夜加班累糊涂了…” 嬴政含笑轻轻为明赫擦去唇边流下的口水,心中已有了判断,他不知情,看来自己当时并未颁诏令以布告天下杀韩非。 但李斯亦绝不会私自谋杀韩王派来的使者韩非,想来是自己给李斯下达了秘密指令——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自己下此狠手? 莫非,韩非此番前来,拒绝了自己有心留他在秦国效力的邀约?不,就算如此,自己也并非动辄嗜杀之人,除非,有人在一旁挑拨浇火… 想到这里,他抬眼看着李斯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君而死,李斯施得好一手借刀杀人之计! 到了此时,方才听闻韩非抵达咸阳的欢喜,已随之渐渐沉落了下去,他轻轻揉了揉明赫的小脸,继续自言自语道,“不过,如此倒也算不上错。一柄利刃,若不能为寡人所用,自然也不能落到旁人手里,你说对不对,小家伙?” 明赫也努力举起小手,摸了摸嬴政的下巴,暗道,“可怜的始皇大大,竟孤单到要跟一个小奶娃讨论事情,呜呜呜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不过,他这话到底指代的是什么呢?哎,不知道古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倒觉得,一柄利刃也有许多种用法,如果这种方法不行,就换种方法呗,比如利刃杀人不好使,就用它来砍柴呗...” 嬴政温柔刮了刮他的小额头,目光渐渐幽微起来。 ... 一身紫衣华袍的韩非缓缓上殿,面色端肃,揖拜道,“外..外臣韩..非,拜..拜见秦..王。” 没想到,这位写下《五蠹》《说林》等绝世名篇的韩非子,竟有口吃之疾。 嬴政并未介怀,疾步来到他身旁,感慨道,“先生不必多礼。寡人年幼之时有幸拜读先生之书,惊为天人,恨不能飞身拜于先生门下,今日能见先生一面,此生足矣!” 韩非起身致谢道,“秦王..过..过奖了。” 他看了一眼嬴政怀中的襁褓,暗叹一声,秦国实力傲视群雄,这位秦王抱着稚子迎见外使,无非是想给他个下马威。 这样想着,他觉得肩上的重任愈发沉了几分。 明赫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看着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原来他就是韩非。 第15章 眼前的韩非,既不是历史书上不修边幅、眼神涣散的中年落魄男,也不是后世动漫中俊美无双、桀骜不驯的翩翩少年郎。 只见他头戴冠玉,面容白皙儒雅,蓄着美髯,身材修长,举手投足之间风姿秀逸,气度跟昌平君颇有几分相似,到底是自幼在金银珠器堆中浸染的王族贵公子。 明赫快速回想了一下,韩非出生于公元前280年,眼下是公元前233年,都快五十岁了呢,怪不得始皇大大见到偶像要称上一句“先生”。 他盯着韩非的脸,跟系统连连感叹,果然不管在什么时代,锦衣玉食不事生产的上层阶级,看起来都不显老啊,金钱不是万能的,但它是千能的,所以要努力给始皇大大攒钱! 嬴政看着韩非,神采奕奕笑道,“先生今日来我秦国,可是心怀良禽择木而栖之意?若先生果有此意,寡人不胜欢喜,愿以先生为秦国之左丞相...” 韩非忙打断秦王的自作多情,“不..不是,外..臣今日..前来,是为..劝秦王存..存韩...” 明赫听得一阵头疼,怪不得韩非有治世之大才,却不得韩王重用,撇开其他原因不谈,就这样一个说话结巴的人,确实不太适合当动不动就要舌战群儒的文臣啊...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嬴政,见他面上倒是毫无不耐烦之意,顿时起了宠爹之心——如果不是因为始皇大大崇拜韩非,韩王也绝不会派他来秦国求情啊。 询问系统后,他拿出2点善意值在商城买了一个“金玉良言”道具,可以让人尽情大抒己见、口若悬河而不卡顿。 系统悄悄把道具无形扔进韩非身体后,明赫在心中嘀咕道,“看在你是我父王偶像的份上,才帮你这一次,好好珍惜这三天说话的机会吧韩非!” 嬴政听完,眼中闪过疑惑,“三天说话的机会”是何意? 下一秒,韩非的话为他解了惑,只见他突然不再口吃,滔滔不绝道,“吾王对秦王敬慕之至,特遣外臣送来金银美玉两车,彩绢五千匹,青铜鉴鼎一对...请秦王勿信他人挑拨之言,自当年伊阙之战,白起将军杀韩魏联军二十四万人后,韩国已彻底沦为秦国之附属,不但对秦国纳贡,一举一动亦唯秦国马首是瞻,如此一来,韩国虽有国之名,实质不过是秦国一个县地罢了...” “秦国若留存韩国,则韩国会世世甘当秦国藩国,岁岁纳贡不断;秦王若执意要转而伐韩,则韩国必兴起反抗,届时必联魏联赵共同攻秦...鹬蚌相争,最后隔岸观火的楚齐两国反倒得了实惠...” 韩非说着说着,突然激动地停下了话头,不对啊,自己多年饱为口吃之疾所苦,寻遍列国名医亦无济于事,今日怎会...不药而愈? 怪哉! 嬴政瞥了一眼正在吐泡泡玩的明赫,原来如此。 他也不急着接韩非的话,静静看了韩非一瞬,突然又笑道,“秦灭六国乃上天之意,我大秦这咸阳宫便是龙兴之处,潜龙兴焉,岂可以区区人力阻断?此中玄妙,想必先生进宫片刻已有所领悟。先生与其逆势而为,不如与寡人携手,共成千秋大业。” 说着,便自纁裳宽袍之间伸出一只手来亲自邀约。 韩非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背后升起,听秦王的意思,自己的口疾突然痊愈,竟是源于咸阳宫的龙气? 不,世间绝不会有如此玄而又玄之事!他不断地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巧合罢了,上天岂会如此厚待秦国? 他索性撇开了眼睛,不去看嬴政那双优雅矫健的手。 明赫被偶像这通操作惊得目瞪口呆,“额,原来始皇大大真的很迷信呐!天哪,这件事竟然能被他解释成龙气,怪不得他后来病重了不去寻名医,反而到处派人找仙药,被人骗来骗去,我得想想怎么才能让他不再迷信鬼神之事...” 嬴政又得到两个信息:自己以后约摸是病逝的;其他人根本找不到仙药。 嗯,眼下年富力壮的嬴政对仙药还没什么兴趣,但他相信世上确乎是有仙药的,毕竟明赫能让韩非的口疾不治而愈呢。 如果明赫也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哀嚎一声“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嬴政见韩非不搭理自己,倒也不恼,收回手掌淡笑道,“不过,秦国之龙气只能为先生救急一时,多则两三日,少则半日,先生之隐疾便会再次发作。若想长久解决隐患,兴许要一直待在咸阳...” 韩非见秦王竟有趁机要挟自己留秦之意,几乎是脱口而出拒绝道,“多谢秦王好意,但吾绝非为一己之私利而背弃韩国之人!” 嬴政缓缓收起笑容,傲然而立,“是么?恐怕先生有所不知,这天下之隐疾,亦只有秦国能根除,这便是上天赋予我大秦的使命!藩国?待一统中原,寡人连嬴氏亲族都不想分封,何况外姓之王族?” 韩非闻言一愣,脱口而出道,“秦王之意是...” 嬴政淡然看着他,“先生是聪明人,自能猜到寡人之意,秦国不养闲人。” 韩非怔怔愣在原地,他接到韩王安安排的任务后,精心准备了一大堆腹稿,又听闻当年与自己同师荀卿的李斯如今已是秦国廷尉,此人口才过人心思深沉,他担心与对方辩论之时,自己这口疾会吃大亏,还特意写了足足装下半车的策论拖来秦国,以期借此说服秦王,给韩国一丝残喘之机。 第16章 可现在,他的口疾突然好了,李斯亦并未在场,本是他说服秦王的最好时机,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眼前这位年轻的秦王,刚才在隐晦地暗示他:他若统一六国,将不再行分封制。 不只是不想分封韩国、魏国等六国之王室宗亲,亦不想分封自己的儿女宗亲。 兴许,秦王会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但总归是要为国家做事的,而非仅凭嬴氏子孙的姓氏,便能高枕无忧。 自夏启施行家天下以来,数千年间,哪一个君王不想为自己的宗族谋取私利?哪一个君王不分封自己的儿女? 他虽是韩国公子,亦有先王赐封的封地食邑,可他并不心安理得认为这是自己该得的。 这世间的土地食物是有限的,因出生而白白获得土地食物的人越多,因出生而要挨冻受饿的人也越多。 偏偏,前者一人富拥千百亩良田,后者一家贫无半尺立锥之地。 而秦王嬴政却要彻底打破这传统,如此一来,那些归于闲散勋贵名下的土地、奴仆,便能发给那些为国建功立业之人,国家岂能不强大? 虽然秦国的军功爵位制并非没有弊端,但韩非此时已无暇顾及,他胸膛间如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不息,自年少时起,他便憧憬着能遇到这样一位执政理念与自己不谋而合的君王。 没想到蹉跎半生,在即将知天命之年,他竟真的遇到了这样的君王。 可偏偏,这个王不是他韩非的韩国之王,而是一心想灭韩的秦王! 天道残忍至此,呜呼哀哉! 嬴政又诚挚道,“寡人还记得,先生当年在《难势》一篇提出,‘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亦记得先生说过,‘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法不阿贵,何其高瞻远瞩!韩王庸碌,绝非明智之君,放眼天下,只有寡人的大秦能与先生一道,圆‘君无为,法不无为’之梦!” 韩非这回没有再辩驳,只抬首复杂看向嬴政,眸中神色变幻。 明赫激动嚷道,“韩非别守着那个蠢货韩王了,快答应我家大大留下来吧,我们共建和谐法制秦国!” 嬴政轻轻拨了拨他的小脸,倒是个爱操心的小崽。 但这份对怀中稚子的慈爱,在他再次将目光转向韩非时已稍纵即逝,再看不出半分端倪。转变不过瞬息之间,落在韩非眼里的,依然是那位渊渟岳峙的强秦之主。 只听他清冽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第7章 韩非缓缓抬眼与嬴政对视,心头因对方欲“废分封”带来的震惊激动久久未平息,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蛊惑着他—— 去吧,去投奔秦王,他才是你寻觅多年不得的明君!放眼当今天下,只有在秦国的朝堂,你才可以尽情施展满腔抱负,不必担心小人进谗言,无须担忧君王朝三暮四,去吧... 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激烈反抗着:不,你韩非生是韩国之人,死是韩国之魂,绝不可为敌国而谋! 两道声音激烈地交战着,辩驳着,良久,在嬴政期待的目光中,韩非缓缓移开视线,掩下心间的万分豪情与千般遗憾,抬袖揖拜道,“韩非多谢秦王赏识之美意!只是外臣心有所系,实难割舍,故而无法应允此事,请秦王见谅。” 嬴政心道,果然如此,看来明赫心声所言“李斯杀了韩非”一事,确实是应合在此处了——想必自己深知韩非有治世辅君之大才,偏又对他求而不得,自不愿他为别国所用,才会在李斯的怂恿下怒而杀了他。 而现在面临同样的处境,相同的选择也摆在了他的面前:是杀之以除后患?还是放虎归韩国? 可这两个选项他都不想要。杀了韩非他会后悔,放走韩非亦会后悔。 明赫已经挥着小拳头,喋喋不休骂了起来,“韩非你这犟驴,非要把自己作死才高兴吗?啊对,你们古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讲究个忠贞死节,可一个昏庸无能又压根不听你劝谏的韩王,哪里就值得你誓死效忠了,啊?气死我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满腹经纶,却不愿为百姓做点实事,心心念念的都是王族利益,秦统一六国是历史车轮的必然选择,到那时,韩国百姓不也就变成秦国百姓了吗?搞不懂你非要一意孤行守着个韩王做什么...” 嬴政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了决断,轻轻摸了摸明赫的小脑袋,你可真是父王的小福星呐。 他要选第三个也许本不存在的选项:激韩非,让他心甘情愿留在秦国效力。 想到这里,他淡淡开口,“如此说来,倒是寡人错看先生了。” 韩非再次拒绝秦王抛出的橄榄枝,心中本有些忐忑,担心对方不悦之下,本就无望的存韩一事彻底失去转机,哪知秦王并未气恼,眼下这莫名其妙的话,倒真让他有些疑惑了,不由反问道,“外臣愚钝,不知秦王此话何解?” 嬴政瞥了他一眼,摇头叹道,“寡人昔年读先生之书,见字字句句皆是治国、利民、除奸之良计,透过先生的高论,寡人仿佛看见一位忧国忧民、不畏权贵的圣人,故日夜莫不盼与先生促膝长谈。哪知今日一见,方知先生洋洋洒洒之策论,并非肺腑之言...” 韩非颤抖着伸出手,一张白皙俊脸早已涨得通红,秦王这一番话,不啻于当面指责他沽名钓誉、言不由衷! 第17章 这是在当面打他的脸、侮辱他的人格,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非颤声怒斥道,“秦王实在欺人太甚!《五蠹》等书一字一句皆吾椎心泣血所成,绝无半句口是心非、危言耸听之言,君乃一国之君,岂可因我拒奔咸阳,便污蔑于我之人格...” 嬴政闻言,冷声抬高了声调,“是么?韩非,那寡人问你!尔心所系之人,究竟是天下万民,还是韩国君王?你一心留在韩国,是想以毕生所学造福韩地百姓,还是为效忠韩王甘为一枚弃子?这四海普天之民,可有一人因你韩子的高谈阔论而获益?待秦军铁蹄踏平韩都之日,你又能凭腹中才学救下几人?你既救不了韩国之民,又不肯救天下之民,何其可悲!” 韩非愣住了,面上愤怒的红潮已渐渐消去,此时虽有心辩驳,却又觉得对方所言,竟似字字皆有理。 是啊,他坚持不离韩入仕,是想将一身本领施展在韩国的土地上,秉承“法者,治之端”的原则,创建一个律法严明、贵族犯法与民同罪、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的社会,为天下庶民求得几分公平,可他留在韩国数十年蹉跎岁月,又何曾有机会真正为百姓做分毫益事? 一时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不,并非如此... “寡人原以为,你韩非心怀天下苍生,渴望辅佐明君共创法制治世,却不知你的志向仅仅是守护一个腐烂不堪的韩国王族罢了!早知如此,寡人又何必见你?” 韩非颤抖着唇,面色愈发苍白。 “蒙恬,派人送韩子回驿馆歇息!” 韩非恍恍惚惚跟着蒙恬出了章台宫,甚至忘了跟嬴政拜别。 明赫伸长脖子看着韩非踉踉跄跄的背影,心中有些遗憾又有些高兴,暗道,“哎呀,没想到大大竟然会跟偶像翻脸,不过这样也好,爱之愈深恨才愈切,大大现在既然已经对韩非失望了,应该无所谓他留不留在秦国了吧?正好韩非能捡条命回去...” 嬴政轻轻将他重新捉回怀里,转身回到案前,命宫人将今日的奏章呈上来。 一时章台宫热闹起来,十来个宫人热火朝天地将一摞摞竹简抱到案桌前,又有一名宫人上前研好墨,嬴政跪坐于案前,左手抱崽,右手执笔,慢慢批起奏章来。 由于怀中多了个小累赘,他便吩咐一名宦者立在一旁专门取放奏章。 殿内宫人无不暗暗心惊,原以为王上抱这孩童接见韩使已是额外的恩宠,没想到竟连批阅奏章都舍不得将人放下... 不少人顿时暗暗收起对明赫的轻视之心,原以为只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就算得了长公子青眼而被王上开恩收养下来,也不过是给长公子当捧哏的小角色,没想到,王上竟这般重视新得的九公子! 只有蒙恬却隐隐有些不安。 蒙氏以武起家,家中儿孙人人皆要习武练剑习兵法,进宫后,王上命他私下教扶苏些兵法之术,蒙恬之父蒙武得知后很是欢喜。 当今秦国朝堂上,最得王上重用的武将有王、蒙两家,面上看着一团和气,其实私底下未必没有暗暗较着劲。 原本,他们两家三代内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谁也不比谁差,谁也越不过谁去。 王氏有王翦老将军坐镇,蒙氏有上将军蒙骜挑梁,皆是朝中武将的中流砥柱。 王翦之子王贲的武学兵法天赋,虽说胜过蒙恬的父亲蒙武,但这一局,蒙氏靠出色孙辈的数量扭转过来了,蒙恬和其弟蒙毅文武双全,而王贲的儿子之中,只有王离算佼佼者。 可这个微妙的平衡,在七年前被打破了:蒙骜攻打汲城时不慎中箭而亡,蒙氏痛失家主。 按蒙武的意思,长公子扶苏占着嫡长子的名分,又深得王上重视,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蒙氏一族应牢牢抓住机会,将家族利益与长公子紧紧捆绑在一起。 如今才十九岁的蒙恬固然愿为家族谋划,但他生性纯善,待扶苏并非全是借势之心,倒颇有几分怜惜之情。 眼下突然冒出个孩子分走王上的父爱,蒙恬有些担心扶苏会难过。 当然,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懒洋洋打着哈欠的明赫,看着自家父王手上以竹管套上动物毫毛制成的简易毛笔,一时张大嘴惊诧不已。 他还以为这时代批改奏章是拿刀刻字呢,因为曾在一本后唐时期的杂记上看到,大约在公元前223年,蒙恬率军伐楚时用动物毫毛改良毛笔后,此物才开始普及起来的。 可现在是公元前233年,蒙恬也还在咸阳当内史呢。没想到现在就有了这种以动物毫毛制成的毛笔,更别提宫人手上那块墨带给他何等震惊。 倒也怪不得明赫孤陋寡闻,实际上许多后世人都带着傲慢和偏见,凭着本能的假想低估了前人的智慧,若不是考古学家孜孜不倦与黄土枯墓为伴,不知有多少历史真相会淹没在后人自大的臆测之中。 正因为如此,在许多人的刻板印象里,才会以为先秦时代靠刻刀来书写,直到蒙恬改良毛笔后才开始大面积使用,其实不然, 比起纸复杂的制作工序而言,制作一支笔显然简单得多。 考古学家根据出土甲骨文上的朱笔墨书痕迹,和“聿”字状似握笔的写法而判断出,远在夏商时代,劳动人民就已经制造出原始形态的管状毛笔。 第18章 而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毛笔早已风靡各个诸侯国,但那时各地的制法有差异,发音也不一样,譬如秦国将它称作“笔”,楚国称之为“幸”,吴国则称为“不律”。 有笔就会随之制造出墨,除了天然的朱砂等,人们最常用的也是黑墨。 据说黑墨诞生于周宣王时代,一位叫刑夷的画师无意间被松炭染黑双手,从而得到启发,将松炭研磨成粉末,加入糯米浆调和后再加入灶台上的锅底黑灰,揉捏成条状后晒干而成墨块,加水研磨便能随用随取,十分便捷,人们为它起名为“松烟墨”。 而嬴政眼下使用的,就是经过改良后色泽更深、持久度更强的松烟墨,将松树枝烧成炭后,融和鹿胶、牛胶等天然黏合剂揉捏成型,在后世发掘的云梦睡虎地秦墓之中,就出土过这种丸状烟墨。 明赫看了看面前竹简堆成的小山,再看向嬴政跪坐在席上的双腿,还有那矮矮的案几,不由得暗暗着急起来,开始不安分地在嬴政的臂弯里扭来扭去。 嬴政搁下毛笔,双手将他抱起来道,“怎么了明赫?是有些乏了么?” 明赫张着嘴咿咿呀呀,抬头朝蒙恬望去,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张开两只小手朝蒙恬挥舞着。 嬴政一怔,他为何竟不肯让寡人抱? 蒙恬也愣住了,他..这莫不是想尿尿了,但又不想尿在王上身上?天爷啊,才个把月的孩子就这么鬼精灵,扶苏以后怎么斗得过他哟! 他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问道,“王上,九公子许是想便溺...” 下一秒,便看见明赫朝他翻了个白眼。 蒙恬疑心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一眼,得,人家又朝他翻了个白眼! 蒙恬的心情顿时更低落了,瞧瞧,有哪家这般小的婴儿会灵活翻身滚动、还会翻白眼的?这孩子简直是多智近妖,可怜的长公子! 他敢打赌,长公子来日定会后悔捡了这崽子回来。 嬴政耳边传来明赫气呼呼的童音,“你才要便溺!我来这里都没吃过五谷杂粮,哪里来的便溺!我是想要你抱我,这样我父王就可以轻松点了,不然他的手臂会累痛的!” 他心中渐渐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这崽子虽非他的亲子,但事事想着顾着他,是何等赤子之心! 他朝蒙恬招了招手,将明赫递到了对方手中,叮嘱他小心点,寻常这么大点的婴儿都是打横着抱,但明赫是非要竖着抱的。 蒙恬手忙脚乱接过襁褓,强笑着站在一旁,他才不想抱这个要跟长公子争宠的小妖精,心里苦哇! 明赫这才软乎乎趴在蒙恬身上,边欣赏着父王的俊逸容颜,边发愁地在心里嘀咕,“哎呀烦死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我不想当个行动不自由的奶娃..竹简太麻烦了,我要早点制出纸张来,这样父王改奏章就方便多了..还有,父王这么辛苦,竟然连张合适的桌椅都没有,我要赶紧帮他改善办公环境..” 嬴政的面色渐渐变得惊异起来,因为随着明赫的唠叨,他脑海中先是浮现一张张白细如雪的轻薄绢状物,接着,又出现一样比案几高上许多的四腿物什,和另一样同样有四腿、却是头一回看见的稀奇之物。 第8章 接着,那一张纸雪白之绢上布满了奇异符号,变成了厚厚一沓,有身穿异服之人垂足坐于那稀奇的四脚物什上... 他迅速反应过来,许是神画降世?那涂满符文的雪白之绢,想必就是明赫口中的纸?如此薄物,若能用来书写公文,则秦吏传递文书之便利性...他抬头看向明赫,神色渐渐变得狂热起来。 蒙恬偷偷看在眼里,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记得,上一回看见王上露出如此炙热的眼神,还是四年前。 是王上与李斯王翦等文武大臣,正式定下吞并六国计策的那日。 今日,王上不但屡屡在批阅奏章时为这小子分了心,这会儿又对着他流露出这般神色,莫非是越看这小童越喜爱,竟想将他列为储君人选? 若果真如此,让扶苏公子往后在宫中该如何自处? 蒙恬低头,幽怨看了一眼怀中睡着的小脑袋,和李斯如出一辙地,悄悄猜测着这小家伙的真实来历。 以王上的性子,是断不会让别人家孩子继承王位的,可若是王上突然发现,这小子其实是他遗落在民间的沧海遗珠呢?想必,王上此刻已发觉,这孩子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吧? 很快,年轻的蒙恬内史在脑中为嬴政编织出一个浪漫动人的爱情悲剧:在某次出巡途中,年轻的秦王遇到某位貌美女子,二人一见钟情却难成眷属...如今,那女子想必已不在人世,所以王上是绝不会任由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的,这才安排心善的长公子出门祭拜,借机将这孩子放在长公子的必经之路被“捡”回宫中,再破天荒认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当养子... 怪不得王上昨日答应得那么利索..可怜的长公子哟,竟亲手把即将夺走自己一切的“政敌”抱进了宫中! 想到这里,蒙恬暗暗下定决心,往后就算被父亲责骂,自己也绝不会背叛长公子。 嬴政又喊了一声,“蒙恬。” 蒙恬这才反应过来,忙抱着襁褓上前,“王上有何吩咐?” 嬴政先看了一眼他怀中确乎已沉睡的明赫,才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觉得那似雪之绢,究竟是用何物制成?” 第19章 蒙恬的内心是懵逼的,他绞尽脑汁想了一圈,迟疑道,“王上指的,可是制作冠带衣履之绢?至于似雪之绢应为白色,臣虽未躬身养蚕,倒也在《诗》中见过:凡为织锦者,先染其丝而...” 嬴政挥挥手,若有所思打量着他,“行了,寡人已想起来了。对了,寡人未记错的话,你今年已有十九了吧?眼看就要行冠礼了,男大当婚,蒙武可有寻人为你伐柯?若喜爱稚子,早些生两个也好。” 蒙恬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惊住了,急忙强装镇定道,“多谢王上关心,家父近日已为臣寻了伐柯人,臣一定不负王上期待!” 嬴政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善。” 原来,他方才无意间瞥见蒙恬痴痴盯着明赫,便有几分怀疑蒙恬也能看到神画,不过此时倒确定蒙恬确实一无所知。 但心头到底升起一丝不悦,小仙童虽惹人怜爱,但蒙恬一直盯着他看做甚?既这般喜欢孩子,不如自己生去。 他重新凝神静气回想着脑海中的画面,他对纸的兴趣极其浓厚,奈何明赫认为当务之急是先改善桌椅,画面便久久停留在各式各样的四腿物什上。 嬴政其实对称之为“椅子”的器具并无甚兴趣,因为“垂足而坐”在这个时代,被视为是极其不雅的粗鄙姿势。 自周礼规定“五席”制度以来,上至天子诸侯,下至商贾庶人,皆遵循席地而坐的礼制,按身份与地位来使用“莞、藻、次、蒲、熊”等五种材质的坐席。 譬如在《礼记》中规定,只有天子与诸侯的身份,才可以使用五层厚的黑白相间斧形纹饰坐席。 而席地而坐的坐姿,也是有规定和讲究的。 最正式高级的坐姿叫跽,即曲腿而坐,臀部力量压在后脚跟之上,以宽大的外袍遮盖下半身,是上流社交场所最常见的正坐姿势。 更生活化、更放松一些的坐姿叫趺,也就是盘腿而坐,双腿好歹不用承载着上半身的力量。 而以臀部直接触地、双膝微曲、两条腿向前伸直分开的坐姿,被称为箕踞,是时人眼中极为失礼不雅的低俗坐姿。 春秋战国时期,虽然已有用土垒制的床和榻出现,但“足不下垂,股不离席”的礼仪,已根深蒂固融于上层社会的血液里,所以席依然广泛流行于各诸侯国间。 他作为接受过王族正统礼仪教育的秦王,自然不能接受那等胡乱的坐姿。 ... 待明赫再次醒来,已经被扶苏抱在怀里,走在前往六英宫参加晚宴的路上。 眼下秦国国力虽强大,但实际上低下的农作物产量、连年的战争投入、接连的天灾,整个社会依然处于“七十者方能食肉”的贫困水平,纵然是各国王宫,也远未达到后世经济繁荣王朝三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的奢靡地步。 这时节,宫中操办一场丰盛的宴会请群臣喝酒吃肉,是值得史官郑重记录在案的,这样的宴会被称为“燕礼”。 而秦国的公子们,也走在了随父辈参加饭局的时尚前沿——嬴政煞费苦心,为让公子们观察学习大臣待人接物,每每会准许他们为自己的陪侍食者参加宴会并赐食。 眼下亦步亦趋跟在扶苏身后的,便有公子高,公子将闾及其同母昆弟公子壮。 比扶苏略矮但更壮实的将闾见明赫醒来,便情不自禁踮起脚尖,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蛋,惊叹道,“咦,他醒来竟然不哭的?这性子可比有的人好多了,咱们以后管他叫小九吧!” 说着,他就握住明赫的小手手,“小九你好呀,阿兄扶苏你已经认识了吧?我是你的二兄将闾哦,以后想不想跟二兄学武呀?” 公子高忙道,“小九,我是你的三兄子高,我可以教你识字哦...” 扶苏见他们也喜欢明赫,心里很高兴,但他到底惦记着正事,便劝道,“等明日好么?明日我把阿弟抱去给你们仔细看,现在快些走吧,父王今日宴请韩非子,迟到太过失礼了。” 孩子们这才慢吞吞围在扶苏身旁往前走,将闾嘟嚷道,“反正,韩国本来就打不过大秦,失不失礼有甚关系..” 扶苏边走正色道,“将闾,不可学那等势力之言。无论韩国实力如何,今日父王是主人,韩非是客人,天下岂有主人慢待客人的道理?快些走罢。” 明赫眨巴着眼睛趴在扶苏的小肩膀上,这辈子,始皇大大和他的孩子们就交给我来守护吧! ... 六英宫中,琴筑师弹奏着悠扬的郑卫之乐,群臣依次分案席地而坐。 在古代不同时期,对“左右”的尊卑秩序也不一样。在春秋时期,主人请客时,大多“虚左以待”,客人坐在左边的尊位。 而到了战国时期,又开始以右为长,譬如当年赵国蔺相如便因“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而惹来廉颇的不满。 秦国以军功立国,士兵作战时多以右手持枪矛杀敌,更崇尚以右为尊。 譬如秦军之中刚入伍的小兵,只能梳朝左的发髻,随着杀敌立功职位升迁,发髻开始梳到头部中上位置,接着梳到右上,最后到达头部正中央... 韩非作为被宴请的客人,此刻端坐于嬴政下首、昌平君的对面,酒尊摆放在左边。 在周礼对不同阶层制定的车马舆服规范中,大多数时候是以大为贵,但在饮食方面则反了过来,“天子一食,诸侯再”、“君子食不求饱”,所以贵族的酒器餐具讲究以小为贵。 第20章 在宴会之中,按照客人身份的高低不同,分别摆上三足酒尊或酒斛、酒爵等饮酒器物。 但在君王宴客时,则不再设斛爵之器,众人皆以尊饮酒,须将酒尊面朝君王以示尊敬,这就是所谓“惟君面尊”的细节。 有侍者鱼贯其间举壶依次添酒,当年商君认为酒为百药之长,使民冲动私斗、致病、误事,有百害而无利,便实行了严格的禁酒令,为进一步防止民众偷饮,又下令禁止私人酿酒。 比起动辄喝得酩酊大醉的燕赵游侠,在秦国便是公卿大夫,等闲也不敢贪杯纵酒。 侍者按惯例再次绕过了扶苏几位孩子,将闾眼巴巴望着大臣们的酒尊,一脸渴望。 明赫心道,“嗐,这种十来度的低度酒又浑浊又寡淡,食之无味,早知要来这里,我该找黄牛给父王买两瓶飞天尝尝的,保管他会喜欢的,唉可惜了..” 嬴政正起身带领群臣与韩非对饮,闻言暗想,“不知他口中黄牛所产“不浑浊不寡淡”的飞天,究竟是何种滋味?” 李斯再次听到这神秘声音,心中巨震,悄悄往扶苏身上瞄了一眼,聪明如他,上回没猜出的答案,现在顿时浮出水面——是九公子! 口中称呼着父王的、两次都在场的孩童,只有他。 他一边悄悄竖起耳朵听,一边跟着起身敬酒,心中纠结,九公子定然并非寻常婴儿,可他那却般得王上喜爱,究竟该如何将九公子的异状禀告给王上? 还有,为何九公子上回断言,王上将来会杀了自己? 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既然自己能听到九公子的心声,那王上呢? 第9章 扶苏见小奶娃一天到晚的顾着关心自家父王,心头不由得更高兴了,忍不住乐滋滋在他的小脸颊上香了一口,“咱们小明赫可真是乖孩子!” 不过他心底也有个疑问——为何要找黄牛买酒?难道在明赫的家乡,售卖物品的店家不是人,而是牛? 在秦国君臣与韩非各怀心思的商业互吹中,宴会正式开始了,明赫打量着扶苏面前依次摆放的肉干、蒸肉、烤鱼等食物,不由得跟系统悄悄讨论了起来。 前世的他是美食爱好者,甚至还专门翻古籍寻找过古代的美食方子,在记忆中,战国时期,各国对菜肴的加工方式有蒸、煮、脍、烤炙、脯、腌等。 蒸煮之法跟后世差别不大,脍则是将新鲜的肉切成细丝,蘸上酱料生食。 烤炙类似后世的烧烤,又细分成三类:将肉类直接烤叫燔、裹着泥土烤叫炰、将肉类分割串烤叫炙。 脯则是将大型动物宰割成条状,再风干晒干而成,与之相对的还有腊,腊是把小型动物整个风干制作,比如腊鱼。 前面几种多用于肉食,而腌则主要用在蔬菜上,像“醢”这种以肉粒加入盐、酒曲腌制而成的肉酱,几乎是没有机会出现在普通百姓餐桌上的。 只有用蔬菜瓜果为原料,加入粗盐或发馊的饭食腌制而成的菹,才是这时期老百姓餐桌上的常见菜。 说到这里,他雄心万丈地感慨道,“既然我来了,就要给始皇耕耘出一个让底层百姓也能吃好穿好的真正盛世!” 系统提醒道,“虽然秦始皇和扶苏对你的善意值在增加,但我看了一下,宿主你目前也兑换不了多少高产农作物的种子,因为在古代搞基建种田的穿越者太多了,商城对接的供应商不愁客源,各种商品都开始坐地涨价了,比如一个100g的小土豆,竟然需要5000善意值...” 明赫一听顿时懵了,闷闷嘟囔道,“唉,为什么那些小说里的穿越者,别人去了古代后在商城里要啥有啥,还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积分,而我绑定的商城不但没优惠,甚至还要提价?愁死我了..” 系统忙解释道,“宿主别激动,你可以避开直接购买,去商城参与抽奖呀!奖品都是价格昂贵的物品,这样你只用付出少量善意值,就能抽取到各种种子和其他物品,抽一回只需要100点善意值哦。” 明赫摸了摸鼻子,“这是刮刮乐?额,我上辈子连个再来一次都没中过,你确定不是在忽悠我空耗善意值?” 系统提醒道,“宿主,我是心想事成系统,你是福星诶,我们强强联手就是无敌欧皇,中奖率肯定超高哒!说不定你喊一句‘我要自行车’,甚至就可以从抽种子的奖励里抽出一辆自行车呢,嘻嘻!” 明赫高兴道,“好。照你这么说,我真要去抽奖试试手气嘞!不过抽奖终究有不确定性,我要先给始皇大大兑换点他急需的物品,让我想想,我到底应该换点啥...” 下一瞬,嬴政、扶苏、李斯三人耳中便响起明赫的心声,“对,健康才是第一位的!我家大大一天到晚这样跪着,长此以往,脚后跟、双腿、膝盖、腰椎、颈椎..全都会出问题的!我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他后来为什么会被方士骗了,因为痛到极致只能饮鸩止渴。” 李斯情不自禁悄悄抬眼望向嬴政,他才不信,王上是他平生所见最英明神武之人,岂会被那些寻常术士所骗? 嬴政也似笑非笑看向李斯,看来,廷尉也能听到明赫的心声呢,呵! 倒是怪事,明赫明明不喜李斯的..难道说,能否听见明赫之心声,并非由他对此人的好感来决定的? 李斯也是浑身一震,他素来用心揣摩君王喜好,岂能看不出嬴政此刻微表情的涵义?暗暗惊道,莫非,王上也能听见九公子之心言? 第21章 明赫还在絮絮叨叨,“脊椎之疾,眼下的秦国医士肯定无计可施,但那些方士炼的丹药却添加了红铜、黑铅、硫磺等各种重金属和刺激神经兴奋的原材料,服完后让人燥热不已,能加快血液循环,岂不是凑巧能缓解大大久坐导致的脊椎疼痛?不行,当务之急是先改良桌椅...” 嬴政听完暗暗蹙眉,原来,自己将来会因坐姿之弊而饱受病痛的折磨?如此一来,岂不耽误国事? 他顿时觉得,试一试明赫说的桌椅也无妨,暗暗将方才画面中看到的桌椅样式回想了一遍,准备回头将其画出来,吩咐为秦国效力的墨家子弟制作。 但转念一想,不妥!垂足而坐虽对身体有益,但其不雅之姿与箕踞莽夫何异?实在过于伤风败俗... 杀伐果断的秦王,第一回 陷入了矛盾的纠结。 明赫的心声再次传来,“不对,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这时代的古人不坐椅子,因为裤子不允许!眼下是战国时期,他们连条内裤都没有,王侯公卿们还穿着类似开裆裤的胫衣上朝呢,怪不得要跪坐,原来是为了遮羞..哎,看来我得先弄点内裤来孝敬父王!” 嬴政竟鬼使神差地猜到了内裤是何用之物,瞳孔骤然一缩,不必,寡人不需要,小崽别再说了,李斯也在听! 李斯也猜出来了,顿时一阵风中凌乱,慌忙垂首假装整理下半身的裳服。王上,臣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啊,九公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扶苏第一次听到“内裤”一词,差点把“这究竟是何物”脱口问出来,还好话到嘴边又强吞了回去。 让嬴政暗松了一口气的是,明赫没再继续嘀咕什么“内裤”之类的不雅言辞,因为他的注意力,来到了面前金灿灿的餐具上。 嬴政虽然根据明赫的情况,猜出他身为仙界之人也许无须进食人间五谷,但他并非冷血之人,做不到任由稚子在席间巴巴旁观他人进食,所以便早早吩咐了宫人,给明赫蒸了一盅羊乳羹端上来。 眼下,乳白色的羊乳羹盛放在金灿灿的簋中,腾腾热气冒着蒸汽,煞是好看。 扶苏一手抱着明赫,一手拿着被称“匕”的银勺,正在轻轻为他吹着羊乳羹。 明赫盯着看了一会儿,冷不丁想起来,自己曾在一个博物馆的科普视频里,看到过ai还原出来青铜器逐渐变色的模样! 商周战国时期使用的青铜器,并不是后世人在博物馆中常见的青绿色,也不是博物馆中罕见的魅蓝、漆黑、粉红等颜色。 在这一时期,由于黄金产量有限无法满足需求,各国多将青铜称为“金”来使用。 这种以铜锡铅为主要原料的合成金,根据配比不同,软硬也不同,更呈现出金、橙、银灰等不同色泽。 所以在史记中,才有“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的记载。 而青铜器在漫长尘封于地下的岁月里,跟自身所处埋藏环境里的碳、氧、硫等气体发生化合反应,才变成了后世所见五花八门的颜色。 而含铜量越高的青铜器,制造出来后色泽越接近黄金的颜色,就跟眼前的餐具一模一样! 回忆到这里,明赫看着扶苏手中金光灿灿搅拌羊乳的“金勺”,暗道,“好险,我父王的好大儿明赫差点出师未捷就被青铜餐具荼毒了!唉,这些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金杯金盘,怪不得古代王公贵族大多短寿,八成跟青铜餐具酒杯里的铅、镉有关系,拿这玩意喝酒、高温蒸煮食物,日积月累的能不慢性中毒?对,我记得那视频里说,中科大做了个实验,拿青铜器来加热米酒,结果米酒里铅含量暴增了1000多倍...” 嬴政举着酒尊的手立时一顿,青铜?这金器竟会让人中毒? 李斯也觉得尊中的美酒一点也不香了,他虽无长生之妄念,但也不想中毒而短寿啊。 扶苏听完心里也很慌,霎时手中匕一晃,羊乳羹撒了些出去,急忙看了一眼明赫,他应该没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吧? 明赫还在嘀咕个不停,“..在殷墟一到四期的考古发现中,好像那些青铜器的铅含量都超过了25%..怪不得商和罗马会灭亡,那些王室贵族日日拿青铜器吃饭喝酒,没准早被铅中毒搞得集体降智了..” “而且,据说铅还会聚集在骨头里导致骨质疏松,怪不得出土的商周贵族墓穴里,那些经常使用青铜器的墓主人大多尸骨无存,反倒是殉葬的奴仆和动物尸骨保存完好,因为底层穷人只用得起陶器..不行,我得想办法提醒我家大大,快点下令禁止使用青铜餐具酒具,会重金属中毒的..” 李斯顿觉尊中之酒、盛酒之尊,愈发的烫手起来,悄悄朝嬴政望去。 嬴政面不改色放下金尊,吩咐在一旁的蒙恬道,“金器刺眼,寡人忽觉双目有些不适,换套玉制的来。” 殷商,这个距今已千年的遥远神秘时代,它的最后一任君主帝辛,在古书中被称作最后一任人皇。 据说待殷商气数尽,他于鹿台自焚后,便重返仙界归了仙班。 可若按明赫之言,殷商之没落并非气数已尽,而是君王朝臣皆中了被称之为“青铜”的金器之铅毒? 他面上凝重扫视一圈,又吩咐人搜寻来几套玉制餐具,将几个孩子的也换掉了,至于其他人的,暂时也凑不出那么多来。 他暗暗决定,待明日早朝,要立刻颁发诏令,在秦国全境禁止将金器用在餐具上,还得让墨家带工匠赶工烧制精美陶器,尽快将宫中和各豪富之家的金器餐具尽数换掉。 第22章 如此一来,不但能让秦人免却被“青铜”荼毒之苦,还可以让国内之人对金器生活需求降低,省出更多此物来制造兵器... 另一边,韩非见嬴政刚开宴就换了餐具,不免多想了几分,暗暗揣测起来,“秦王莫非在暗示我,今夜若再提起存韩之言,便让我从坚固的金器变成易碎之玉器?” 其实白天回驿馆后,他仔细了很久,越想越不敢承认,嬴政骂得没错,自己空有满腹才学却无用武之地,上不能报效君主,下不能为百姓做实事,这般枯守又有何用? 再者,韩国的百姓苦,赵国秦国楚国乃至普天之下的百姓就不苦了吗?他又何曾为他们做过半点实事?如此说来,自己与当年赵国的赵括纸上谈兵又有何不同! 正因这份不可与人言的愧疚,让他今夜并未主动开口再提存韩一事。 可看着嬴政手中晶莹的高足玉杯,他此刻反倒起了逆反之心——若要以此威胁我噤声,倒也太过小瞧我韩非了! 想到这里,韩非举起酒尊起身面朝嬴政,“请允许外臣再以酒敬秦王,多谢秦君今日盛情款待,韩非不胜感激!” 嬴政举杯轻笑,“韩子不必多礼,请诸君享用餐食。” 哪知韩非放下酒尊却并未就坐,仍是面朝嬴政而立,面无畏色直视这位英姿伟毅的强秦之主,扬声道,“用餐之前,外臣还有个不情之请,望秦王答应存韩一事!” 嬴政垂眸掩去眸间晦色,又抬首看着他,淡笑道,“此事寡人白日已答复过你,不必再议。今夜之宴,寡人只想与诸君畅谈家事,不谈国事。” 秦国大臣面面相觑,谈家事?他们这位勤勉的王上如何舍得花时间与众人谈家长里短之事? 可今日的嬴政确实有些不一样,只见他朝下首跪坐席末的扶苏招了招手,“扶苏你过来,将明赫交与寡人抱!” 话音刚落,伴随着明赫哇哇兴奋大叫的心声,另一道稚嫩的声音在殿中骤然响起,“父王,这就是长兄捡来的新阿弟吗?我也要抱他!” 说话间,一个约摸一两岁的孩子无视众人的目光,早已麻溜从抱着他的宫人膝上跳下,蹬蹬蹬跑到扶苏面前,口中嚷着“你这个阿弟真可爱”,伸手便朝明赫的脸蛋摸去。 嬴政还来不及出声阻拦,便听见耳中传来明赫愤怒的咆哮,“啊,好痛!你这小孩有病啊,一来就用指甲抓我!麻蛋,没想到始皇大大后宫子嗣除了胡亥那个蠢货,竟然还有史书上不知名的熊儿子,好竹出歹笋,他可真倒霉啊...说到胡亥,要不是那狗东西现在还没出生,我真想把他推进粪坑淹死...” 下阶奔来的嬴政脚下一顿,明赫为何这般厌恶胡亥? 扶苏看着怀中明赫脸上被抓出的两串血珠,一向守礼的他心疼得甚至忘了场合,一把揪住那熊孩子留着尖利指甲的手,怒道,“胡亥,你这是疯了吗!” 明赫猛地放开护住脸蛋的小手,朝面前的孩童望去,满眼的不可置信,他竟然是胡亥? 按照历史记载,这时候胡亥明明还没出生啊! 第10章 明赫一时震惊不已,他当初听人说胡亥年纪小犯错在所难免,还特意跑去翻了史书——胡亥篡位登基时二十一岁,也就是本该出生于公元前230年! 他暗想道,“为什么胡亥现在竟会提前出生几年?难道因为我的到来会扰乱原本的历史轨迹?如果真是这样,帮始皇大大改革生产力的速度必须得加快进行了,以免夜长梦多又出现未知的变数…” 嬴政边疾走边想,“寡人竟不知胡亥是提前出生之人…那原本的历史轨迹又是何样?大秦一统六国后,这天下再无诸侯之乱,该能安宁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罢…” 这时,那被称作胡亥的小孩笑嘻嘻拍开扶苏的手,又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撒娇道,“阿兄,你做甚要生气嘛?我只是喜欢这个新阿弟一时不小心刮到他的,绝非有意哦。” 扶苏看了一眼殿中满堂朝臣,强忍着怒气不再搭理他,心头到底憋着一口气,低头吹着明赫的伤口,小胸脯气得起伏个不停。 一旁的将闾见胡亥又开始这般不要脸,连个小婴儿都要欺负,嗖地起身迈步想出去揍他,被其弟公子壮眼疾手快紧紧抓住衣襟,压低声音声音苦苦劝道,“阿兄你不要冲动啊,今日可是在宴席之上,父王见你胡闹定会生气的,到时你若被父王罚站,阿母又会哭了..” 将闾闻言,虽担忧伸长脖子看向扶苏怀中的明赫,到底还是重新坐下了,闷声道,“迟早有一天,我会狠狠教训胡亥那坏东西的。” 旁边的公子壮为他递来一块炙过的鱼肉,悄悄道,“二兄消消气,父王是不会允许我们兄弟打架的。那小子一贯喜欢欺负姊妹,总扯她们头发,待人告到父王面前,他又作出可怜模样哭哭啼啼,说自己未做半点坏事,都是别人见父王宠爱他故意冤枉他的,向来狡诈得很..加之他年岁小,就算被人瞧个正着,总不过是罚站罚跪罢了,想来也长不了记性,还是别去招惹他了。” 将闾夹起鱼肉扔进嘴里,嚼得咬牙切齿,“且等着吧,总有一日,我会帮阴嫚和小九他们报仇的!” 挨着公子壮的公子高隐约听到几句,没出声,只暗暗学着大人叹了一口气,胡亥的阿母离夫人仗着有太后庇护,加之父王日夜操劳国事,无暇分管后宫之事,胡亥自然被她们惯得愈发胆大妄为了。 第23章 嬴政大步走来接过扶苏手中的明赫,见他雪白小脸上赫然有两道抓痕,正在冒着细碎的血珠,顿时心中一沉。 他瞥了一眼还在笑嘻嘻的胡亥,边吩咐宫人跑去传医士,边轻轻为瘪着小嘴的明赫吹着伤口,声音不自觉更柔和了几分,“我们小明赫受苦了,放心,父王会为你讨回公道。” 说着目光沉沉看向慌张上前抱起胡亥的奶姆,对方噗通跪在地上,“王上恕罪,王上恕罪!是奴没看住八公子..” 胡亥边挣扎边朝嬴政伸出一只手,“儿臣只是也想要父王抱抱!” 明赫一听,急忙抬头吧唧亲了嬴政的下巴一口,然后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扭头挑衅地看向胡亥,你想屁吃! 嬴政下意识扶好明赫的脖子,看也没看胡亥,冷声道,“蒙恬,给卫尉吩咐下去,往后宫中一切宴会胡亥均不得参加。来人,立刻将他送回去,以竹棍笞手心二十下。” 胡亥立刻鬼哭狼嚎起来,“父王饶了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是他赖我...” 殿外迅速涌入几名已卸下配剑的卫尉,在胡亥的踢打哀嚎声中,将他“请”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这一幕,也引得群臣纷纷看了过来,韩非见秦王无暇搭理自己,倒也识趣坐了下来。 他暗暗腹诽道,怪不得秦国历来被列国视为蛮夷之国。昔年被各国客卿视为明君的秦穆公,竟在临死前要求他极其看重的仲行、奄息等三位贤能大臣殉葬。而今日这秦国君臣与外使相聚的筵席之上,秦王政竟安排小儿上桌,世间岂有君王会允稚子陪餐?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话虽如此,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地朝扶苏那边看去,谁不喜欢看热闹呢?可惜随着胡亥的离开,这场闹剧很快平息下来。 夏无且提着药袋急匆匆赶来为明赫上好药后,嬴政抱着明赫回到座上,面不改色一派磊落道,“寡人教子无方,倒让韩子见笑了。” 韩非虽不喜无教养的熊孩童,但面上还是真诚拱手道,“不过是稚子天真顽皮罢了,秦王不必介怀。” 明赫听见这话,心头十分不高兴,这种话他前世在网上时常看到,每回都要跟对方大战三百个来回! 他迅速把刚才被打断的思路续上,愤愤不平道,“胡亥天真顽皮?倒跟后世某些人夸他天真烂漫有异曲同工之处!忠于君父之命自刎的扶苏被骂作愚昧的傻子,杀光兄弟姐妹的胡亥被捧成天真无邪的稚子,真够魔幻的!” 嬴政骤然听闻晴天霹雳,登时心中大恸不已! 扶苏死于君父之命,所有儿女被胡亥尽数杀光?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他仿佛用尽平生所有自制力才保持住镇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悲怆万分。 历代雄主老年昏聩者不胜枚举,远有春秋霸主齐桓公,近有赵国英主武灵王,一世英明毁于旦夕。 难道自己来日也会步此后尘,为扶持胡亥那孽畜,亲自为他除去扶苏这绊脚石,而胡亥一旦如愿以偿,便露出凶残本性杀尽手足兄妹? 他轻扶明赫后背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寡人究竟会老糊涂到什么地步才会如此荒唐?绝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渐渐锐利起来,他坚信自己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儿女,更遑论亲自下诏逼死扶苏! 除非,那时自己神志早已彻底颠倒不清。那么,究竟是如殷商帝辛那般被金器之毒浸坏了脑子,还是被方士所制丹药所害? 此时九岁的扶苏听着听着也眼圈红了起来,他忍着心头的悲伤和恐慌,悄悄朝父王那边看去,心中天人交战,“原来昌平君所言不差,父王确实不喜阿母是楚国人,所以他并不希望我当太子..不,明赫阿弟明明说过父王很爱很爱我,他绝不会下令杀我的..” 一时又想到弟弟妹妹全被胡亥杀了,愈发悲从中来,身体哽咽着颤抖起来,旁边的将闾察觉到兄长的不对劲,忙放下筷箸,顺着扶苏的目光看向嬴政,转头摸着脑袋狐疑道,“阿兄这是怎的了?你不会也想跟小九抢父王吧?咦,你不是这种人呀.” 扶苏转头看向身旁的几位兄弟,想起宫中那些可爱的姊妹,渐渐愤懑起来,最后,他们都要跟自己一起做刀下亡魂的!这,难道也是父王默许的吗?不.. 泪眼朦胧中,他伸手朝衣襟摸去,摸索一番什么也没有,心情更低落了,会日日为他放好手绢的阿母走了,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了,连父王都想杀了他.. 将闾忙掏出自家阿母为他准备的丝质手绢,塞给扶苏,“给你擦泪,新崭崭的,我一回都没用过哦。” 说着,他又压低声音,小大人一样劝解道,“阿兄,我们可是最懂事的大孩子哟,你千万别跟胡亥学,跟小九那么小的奶娃娃抢父王,好丢人的哟。” 扶苏擦了擦眼泪,汲着鼻子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幼稚,我只是..有些想我阿母了。” 那么可爱的厉害的小明赫,他自己都想多抱抱呢。 两兄弟窃窃私语的时候,李斯也如遭雷劈一般愣坐席上,大脑急速运行着。 他的第一反应是,此事有诈! 王上对扶苏公子的深厚感情,他再清楚不过。 时人本就重视嫡长子,更何况是陪伴自己走过微时的嫡长子。就拿他自己来说,当年在家乡上蔡当低微小吏之时,时不时要受几回长官的窝囊气,每每能为他抚平心中愤懑不平重归宁静的,是傍晚回家之时,稚子由儿咿咿呀呀朝他扑来的亲热与童真。 第24章 李斯自忖,如自己这般冷心之人,尚且格外疼爱长子李由,王上岂非同样如此? 再者,世人皆以为秦王虎视眈眈,有豺狼之性毒虎之心,万分残暴。可经过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他认为这位王上对亲人和忠心大臣都是极好的,骨子里是一个极其重情之人,绝非那等过河拆桥的薄情寡恩之君。 正因为悟透了这一点,精明如李斯,才敢放开膀子在秦国兢兢业业地卖命,还打算将自家的根再扎牢固一点。 所以他也绝不相信嬴政会逼扶苏自刎,此事必有隐情! 昌平君见王上心不在焉,猜测他还在为胡亥大闹宴席之事不悦,便主动举起酒尊解围,面含微笑与对面的韩非对谈起来。 明赫恶狠狠盯着韩非看了片刻,继续咬牙切齿想着,“是啊,篡位时二十一岁的胡亥,只不过是几百个月的孩子,他又能坏到哪儿去呢?不过是在始皇病逝后,跟赵高李斯合谋矫诏篡位、逼死扶苏,登基后逼死蒙氏兄弟、杀光兄弟姐妹、逼死冯去疾父子、腰斩李斯父子,自毁秦朝栋梁、自灭嬴氏一族罢了!” “按他们的说法,秦朝倒行逆施是迟早要亡的,胡亥上位只不过踩了一脚油门,让一切早点尘埃落地罢了,秦王灭六国,胡亥灭第七国,他甚至还算是大功臣呢!让我想想啊,按这个逻辑,人到了最后总归都是要死的,别人捅他们几刀是助他们早日解脱呢,明明是在做善事,怎么能算是杀人犯呢..” 这一回随着他的絮絮叨叨,能听到心声的几人脑中,出现了相同的走马观花画面—— 早已被病痛和丹药折腾得气色极差的嬴政,在巡游途中病倒,自知来日无多的他,一面派蒙毅前往神山祈福,一面命人召回在上郡军营监军的扶苏,让他回咸阳准备丧事。 待嬴政一咽气,一位身材高大的宦者就立刻勾结随行的胡亥,又找到李斯威逼利诱,三人合谋拦下本该发给扶苏的诏书,一边以嬴政的印章捏造矫诏传给扶苏,一边以鲍鱼堆车掩盖嬴政死讯。 接着,扶苏不愿违抗君父之命,自刎于边境;交出兵权的蒙恬和其弟蒙毅被圈禁,先后死于牢中;胡亥和赵高在谈笑之间决定了嬴政儿女们的生死,展开对兄弟姐妹的残酷大屠杀;后来,屡屡劝谏君王的冯去疾父子自知走投无路,提剑自刎;同样因劝谏惹怒胡亥的李斯父子被斩于市。 再后来,连胡亥自己都被赵高杀了,又扶持成蟜的儿子子婴登基为傀儡,哪知子婴倒很有几分嬴氏骨气,带着儿子们密谋杀了赵高。 最后,遍地起义的军队杀进咸阳,巍峨雄伟的咸阳宫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嬴氏族人无论男女老幼统统成了刀下亡魂... 明赫回想一遍后,怒气腾腾总结道,“秦国历代先君呕心沥血传承五百年的基业,始皇大大宵衣旰食数十载成就的统一大业,被胡亥那玩意三年就折腾得灰飞烟灭了,让我家大大苦心建立的统一帝国,成为只有区区十五年国祚的短命王朝,更被后世黑子以此来攻击大大,气死我了!哼,还有脸抓我,人们都说三岁看老,将来的胡亥也只不过是坏小孩长大了而已..” 这时,将闾发现扶苏的面色似乎愈发苍白了,连唇上都没了血色,急忙低声安慰,“阿兄,勿要太过悲伤了,往后我把阿母分给你好不好?这样我们都有父王和阿母了。” 扶苏用力逼回泪水,颤声道,“好..” 原来父王真的没有下令杀他啊!这么好的父王,若知道他自己离世后,胡亥会那般疯狂嗜杀,还将大秦基业毁于一旦,该是多么的难过啊! 他担忧地看向依然在轻轻拍抚明赫的嬴政,心中第一次升腾起对一个人强烈的愤意,胡亥他该死! 李斯面色发青怔愣在场,方才神迹所示之事,再结合先前九公子“父王以后要杀李斯”之言,怎能不让他胆战心惊,一时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自己竟成了王上最恨的背主之臣! 随着画面结束,李斯迅速瞥了面色依然如常的嬴政一眼,心头在飞快盘算着:若按神迹所示,自己虽有大错,但好在只参与了不敬王上遗体、制作矫诏两桩错事,并未参与虐杀王上诸公子公主之事,后来更是因劝谏昏君被满门抄斩,与大秦灭亡一事毫无干葛,如此说来倒也有转圜之机。 如今之计若想将功折罪,必须劝王上立刻杀了胡亥公子以绝后患,让王上看到自己冒死直言之耿耿忠心。 若无此人上位,后来的一切恶果便不会发生!纵是大秦这架马车来日跑偏一时刹不住车,也绝不会那么快土崩瓦解坠下山崖,如此一来,诸位公子公主不会死,嬴氏宗亲也绝不会落到被灭族的下场。 这样想着,他眯起眼睛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利光,胡亥,你既不仁休怪老夫不义,此番就算是死,老夫也要拉你垫背!对了,还有那个叫赵高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三人之中,目睹这些画面所受震撼最大的,自然是嬴政。 他九岁归秦,在父亲和老师的倾力教导下,时时以身为嬴氏子孙而自豪,放眼天下,又有哪个国家接连着出过几世明君的?只此一家! 他如饥似渴地认真学习一切礼仪和知识,认真记下大人的待人接物之道,因为他的老师吕不韦告诉他:他是父亲的长子,将来就是秦国的太子,最后会成为下一任秦王。 第25章 几百年来的乱世之中,强国只会愈强,弱国连苟且偷安都是奢望,秦国面前只有两条路:打败他们或被他们打败。 而他想做孝公那样任人唯贤的秦王,想做惠文王那样逐鹿中原的秦王,更想做昭襄王那样打败天下无敌手的秦王,他要继承他们的遗志,让大秦在自己的手上,变得史无前例地强大! 于是他勒令自己三更起来读书,五更起来练剑,无论严寒酷暑从不间断。若要大秦更强大,大秦的王也要更强大才配得上它。 现在,让这样一位把毕生全副心血尽数倾注于大秦的秦王,亲眼看着它在神画之中如何一步步地高楼塌,宾客散,至亲亡,最后付与一炬,成了焦土! 这是何等的摧心剖肝之巨痛! 换做任何别的君王,可能会当场失控暴怒悲痛,可嬴政本就不是寻常君王,他历经那么多背叛和危机而愈发强大,精神自控力远比众人想象的更强大,譬如此时,他正若无其事地与韩非交谈,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淡淡笑容,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李斯的心更凉了,王上便是如此,越是愤怒之时,便越会冷静万分。 而与秦王言笑晏晏的韩非这会儿也在琢磨着,对方既然省却了警告他的心思,他此时也不想再提存韩之事让秦王扫兴。 不过,此事终归还是要提的,且等时机吧,至少以秦王对他的宽容,他待在秦国一日,韩国兴许就能多安稳一日。 宴至中途,明赫喝了点羊乳羹很快又睡着了,这副稚嫩的身体着实承载不起过多的精神消耗,嬴政便抱着沉睡的他度过了整场宴会,让场下众臣心惊不已,原来,王上也有如此溺爱小儿的一面。 宴散后,昌平君奉命送韩非回驿馆,两位出生于六国王族的贵公子相对而坐,皆有彬彬君子之态,相谈甚欢。 过了一会儿,韩非一派推心置腹的样子,感叹道,“我在韩国之时,听闻秦王断情绝爱,半分也无心儿女私情,今日方知传言不实,能让一国之君在人前毫不避嫌宠爱备至的小公子,想必其母必是君王心爱之人,不知是哪国献来的夫人?” 他暗道,若是秦王坚决不应允存韩之事,兴许可以从他挚爱的后宫女子身上找到突破口,毕竟有成功的先例在前嘛,当年孟尝君以白狐贿赂秦昭襄王之宠姬,才得以顺利出逃回国,可见枕头风的力量自古便不容小觑。 昌平君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微妙的光,试探道,“先生果真不知此子来历?” 韩非这下是真推心置腹了,倾身压低声音道,“还请昌平君提示一二。” 昌平君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笑道,“原来如此,我倒误会先生,以为早找人打探清楚了。其实九公子并非我王的亲子,他是昨日扶苏公子在路上捡回来的,未想此子福气不浅,颇得王上喜爱。不过,依我王之心性,纵是再喜爱一个养子,也定不会让他绕过嫡长子去,先生不必费心了。” 韩非恍然大悟,抬袖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昌平君提醒!” 对方言下之意是在提醒他,若要秦王改主意,枕头风这招是行不通的。 另一边的章台宫中,李斯脱冠散发趴跪在殿中,一颗脑壳嗑得砰砰直响,凄声喊道,“王上,臣李斯万死难辞其罪,请王上赐臣死罪!” 第11章 早已挥退众人的空荡荡殿中,只回荡着李斯悲戚的声音和脑袋撞击地砖的声音。 宴会所见神画种种,这对君臣并未说出口,却心照不宣地确信对方必然也看到了。 此时,嬴政负手立于于殿中南向,良久,转身垂眸打量着他,静静不语。 李斯等了半晌,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王上若震怒骂他质问他,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说明君王尚未生气到极点,总归还想要个理由,这就意味着,他至少还愿意听自己辩解。 他方才在宴会上想了很多种办法,这才敢在宴散后借着议政事之名,一路死乞白赖跟来章台宫。更是打定主意,就算要面对君王的雷霆怒火,他也定然能见缝插针为自己和家人谋取几许生机。 毕竟,比起胡亥和赵高的肆意滥杀王嗣、祸害国家的罪大恶极,自己的罪名在君王这里,兴许是可以再商榷的。 但他没想到,王上不骂,不怒,亦不问。 君若不问,臣便不能答。 而似这般一言不发的沉默,他自来到秦国后,只在王上身上见过一回。 五年前嫪毐作乱,败后逃离咸阳,王上当日便回宫发布悬赏令:活捉嫪毐者赏金百万,砍其首级领功者,赏金减半。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嫪毐很快被活捉到咸阳。 那一日,王上召文信侯吕不韦进宫议事,他有幸以文信侯随从的身份跟着进了宫。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阳光和煦地铺洒在殿中,天气极好。 年轻的王上端坐于席上,神色也如今日这般平静无波,接着,卫尉押解着嫪毐来了,赵太后也哭哭啼啼来了,正在文信侯大惑不解之际,只见卫尉拎出两个哀嚎不止的孩子来到殿下。 那一刻,赵太后登时哭得更厉害了,颤声指着王上质问,“嬴政,你这是要做甚?他们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你就这般冷血,连自己的至亲骨血也不肯放过吗..” 赵太后见王上无动于衷,又放软语气哀求道,“政儿,你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他们也是啊,你们本是同根兄弟...” 第26章 那时,王上也是异常平静地起身,神色淡然开口道,“今日寡人请诸位前来,是想借你们的眼睛看一看,这秦国的天下,究竟应当执掌在何人手中!” 他抬袖挥手,殿外王翦、蒙骜、桓猗众将身披铠甲而立,殿内卫尉手起刀落,两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 那一日,亲眼目睹两个奸生子被杀的嫪毐,当场被拖出去五马分尸,灭其三族,而赵太后则被王上送去雍地监禁。 走在出宫的路上时,李斯不经意间瞥见,文信侯藏于宽袖之中的手,一直在颤抖不已.. 想到这里,李斯已隐隐预感到,今日恐已凶多吉少,真乃天意也!枉这些年蝇营狗苟算计人心,却从未料到,第二次见识王上绝情封心之际,竟是那神画预言落在自己身上之时!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他目中闪过一抹阴霾,胡亥,你这害人之鼠! 虽君不问,臣便不能答——但今日既要踏上黄泉路,枉我李斯一生谨小慎微,在这临死前放肆一回又何妨! 他胸中顿时涌起无尽勇气,猛地抬起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膝行匍匐至嬴政身前,悲声道,“王上啊!臣能被世间最强大的君王亲自赐死,实乃此生之大幸,绝无半丝遗憾!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死前有一事斗胆恳请王上,请王上杀了胡亥公子以绝后患!长公子之死、列位公子公主之死、秦国二世而灭之祸,桩桩皆源于胡亥公子,请王上勿要养虎为患呐!” 凭着心头一腔愤懑驱使的孤勇一口气说完,李斯再次重重磕在殿上,默默等待下一刻被腰斩于市或五马分尸的厄运。 哪知等了片刻,头顶传来君王低幽的喟叹,“李斯啊,寡人倒是头一回见你这般放肆。寡人方才本在想,是否寡人在这世间活着一日,你李斯便能忠心一日?如此看来,寡人似是又错了..” 李斯身躯一颤,心头刹时涌起一阵狂喜,正待要开口,嬴政已俯下身亲自将受他扶起,凝视着他,一字一句缓缓道, “寡人今夜本想杀了你。因为,寡人视你如商君,料想你亦视寡人为孝公,岂料你竟敢在寡人甫一离世之际便叛变,此乃欺君之过也!可转念之间再想,你虽一步走错,却未步步错下去,若你选择与奸臣同流合污,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又何至沦落父子同赴黄泉的下场?你虽负了寡人,却终究未负大秦,死是世间最轻易之事,但死人是不能将功赎罪的。” “你纵然可一死解千忧,却也可选择继续活下去,助寡人一路扫平四海,为寡人守好这秦国朝堂,让神迹之预言永不发生,用行动证明,你李斯确确实实对寡人一片忠心!而机会,只有这一次。” 李斯颤颤巍巍抬起头,仰望着面前如神邸一般的君王,哽咽道, “臣李斯多谢王上不杀之恩!臣虽非忠贞死节之士,亦无颜再说赤胆忠心之言,但臣李斯愿以身家性命起誓:我李斯此生若负王上,负大秦,便让我五雷轰顶而死,死无埋骨葬身之地,永不能入轮回之所..谢王上给臣重生之机,臣定将功折罪报效大秦!” 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位年轻君王远超年龄的胸襟与手腕,确确实实比自己揣测到的还要多上许多,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只恨不得立刻做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以表忠心。 嬴政微微颔首,对于神画所展示的秦国来日之预言画面,他深信不疑,内心虽悲痛震怒不已,但自从少年时期接连经历一件又令他愤怒之事后,他便慢慢学会了独自排解情绪,如今早已习惯养成自然。 他深知,人愈在暴怒之时,愈容易被暴怒支配做出错误的决定,所以往往无能者才会动辄暴怒,因为无须动用智慧去控制它。 至于李斯,他一开始确实动了杀心,但一遍遍回想画中细节时,他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自己去世之时,李斯名义上虽为左丞相,统筹九卿之事,但那赵高竟一人身兼数职! 他通过此事敏锐地察觉到,来日统一后的秦国已暴露出一个弊端:开郡县制先河而无古例可循的统一帝国,将使皇帝的权力高度集中,远远凌驾于百官之上。 因此,画面中颇得自己欣赏信任的赵高,表面上行中车府令之职管理皇帝的出行车马,又兼行符玺事保管国之玉玺重器,可实际上,他还兼管着君王的安全保障与后勤、掌管皇宫宿卫、文书管理等职,俨然还是半个隐形的郎中令!(1) 表面看起来,当时李斯的丞相之职固然比赵高的职务要高上不少,但丞相管辖之事多为公事,且需得君王首肯才能施行。 而赵高却是君王身边的近臣,手握皇宫卫尉调动之兵权,又能利用宠信在君王身边收买人心安插势力,所以他这个宦官手上的实权,在关乎君王之事时,却远远大于只涉国事职务的李斯,毕竟自古“县官不如现管”。 换而言之,若把二人的处境换一下,假设李斯是野心勃勃的奸相,在出巡途中想劝忠臣赵高共谋篡位矫诏之事,想必当场又会是另一个结果了,因为他以丞相之职根本无法扣留诏书,也接触不到皇帝印玺,更遑论随行卫尉身为皇帝护卫,是绝不会听丞相调令的。 而此时的嬴政以旁观者的身份,清晰地意识到,不管是赵高犯法而免其处罚,还是他后来无限膨胀的隐形权力,都是自己这个君王滥用权力赋予他的! 第27章 而这一切意味着,秦国后来的制度有重大缺陷!君王发出的法令缺乏审核监督流程,才会让身边佞臣钻了空子。自己在世之时尚且如此,何况胡亥那草包? 这般前因后果一想,再加上李斯并无主动谋乱之心,又在神画中为坚守立场而下场悲惨,且结合他一贯出色的能力和忠心的表现,嬴政难免生出几分怜才之心。 至少他能断定,只要自己还活着一日,李斯便会老实一日,且先留着观察吧。 至于赵高,他前几日似乎听过这名字。 他瞥了一眼披头散发、哭得涕泪横流的李斯,道,“你且回去吧。” 李斯躬身犹豫道,“那胡亥公子之事..” “寡人自有安排。” 李斯又迟疑道,“王上,您与臣皆能听见九公子之心声,又能通过九公子之心声窥见神迹,不知他究竟..” 嬴政剑眉一挑,“明赫之事无须多想,你只需要记住,他是个极好的孩子。” 李斯心头一颤,“喏。” 待李斯走出殿门,嬴政这才又召蒙恬进来,边往案前走边回忆道,“你可还记得,前几日寡人命各处抄习新律法,六尚曾呈来一份字迹极佳的抄本,寡人一时有些记不清了,那抄习之人可叫赵高?” 六尚源于秦,是专门服务君王的专属部分,分别有尚书、尚衣、尚席、尚冠、尚食、尚浴,尚言下之意便是“掌管”。(2) 蒙恬忙回道,“禀王上,臣记得的,那抄习者确是叫赵高,当日他还随尚书郎来殿外等候了,不过王上并未召见。” 嬴政缓缓跪坐,执起一卷竹简,蒙恬忙上前研墨,听君王状似随意问道,“哦,你既见过他,不妨说一说对此人的印象。” 蒙恬慢慢便碾动松烟墨条,边回忆道,“臣候在殿外时与他攀谈了几句,得知此人祖上是赵国宗室旁支,其母年轻时触犯律法乃戴罪之身,适逢长平之战赵国大败,向大秦献俘时便抓了些罪犯充数,赵高之母也在其中,来了秦国后被一并收进隐宫劳作,后来管理隐宫的小吏娶了这女子,才生下赵高及其弟赵成。” 嬴政头也不抬道,“那他便是出生于我秦国之人了?” 蒙恬生性本善,以为嬴政是想考核提拔赵高,有心为印象极佳的对方说上几句好话,便笑道,“是的,说起来他其实也算秦人。赵高此人十分刻苦勤奋,一开始在隐宫做杂役,后来他自学识字背律法,通过学室律法考核被授为史,以一手精妙的刀笔之文进入少府,担任尚书卒史。臣听尚书郎夸他不但精通狱法,书法一绝,骑射之术亦十分精湛。” 嬴政翻看着竹简,又问,“尚书郎那日既将他带来章台宫,便是有心在寡人面前举荐他了,你觉得,此人适合在何处任职?” 他说得随意,蒙恬却如临大敌,忙躬身道,“臣不敢僭越妄议此事..” “无妨,寡人恕你无罪,说吧。” 蒙恬这才斟酌再三,将磨好的墨推到嬴政右侧方,小心翼翼道,“臣当日观此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进退有度又忠善耿直,加之其善骑射,若能进中车府为王上驾御车马..” 嬴政提笔蘸墨,抬头深深看了蒙恬一眼,“你倒与寡人想的一样。” 也难怪扶苏后来会跟蒙恬走得近,皆因二人赤诚忠耿性子相近罢了,莫说此时年轻的蒙恬会被赵高的伪装所惑,便是神画之中的自己,岂非也被赵高之才华惊艳,又被其心机蒙蔽,才将他选到中车府又一路提拔至身边近臣,把接近君王权力核心的机要之事一步步授权给他? 他吩咐退到一旁的蒙恬道,“去吧,你带人亲自去将他找来,寡人要见他。” 咸阳宫一处偏僻矮屋里,赵高正在昏暗的烛光下与其弟赵成交谈,他压低声音道,“你我兄弟若想冲出这卑贱牢笼一飞冲天,便要比旁人付出更多千百倍的努力..秦王十分爱才、重才、惜才,想必我很快能凭借抄习的那份律法,一跃而进入秦王的视线,到时...”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赵高的话头,当天见到卫尉身后的蒙恬时,一颗心怦怦跳得都快飞出来了,他知道,自己谋划多年,四处拉拢人心,逆天改命的机会终于来了! 一路上,他暗暗提醒自己,绝对要管控好表情,千万不能得意忘形,一定要让王上看到处变不惊的自己,愈发刮目相看之下才会起重用之心。 当他强掩欢欣、泰然自若地出现在端肃的君王面前,那道声音温和而详细地问他家中人口、亲属信息时,赵高更恨不能冲出去大声向天下人宣告:老子这辈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嬴政命蒙恬把信息记录下来,又温声问道,“你母亲虽在秦国并无亲眷,但在赵国想来是有亲人的?” 赵高心头忽然划过一丝异样,暗暗思忖君王的话有什么暗示,却听嬴政又问了一遍,忙收拢心神道,“回王上,小人之阿母在赵国是有亲人的...” 待嬴政一五一十问完,便挥手道,“送他上路吧。” 赵高警觉一惊,上路?上什么路?不是王上赏识要提拔我吗? 一队卫尉军上前拖起他往殿外走去,赵高扭头大喊,“王上,小人冤枉啊!定是有人陷害小人..” 嬴政起身冷冷看着他,负手一言未发,神画之事虽还未发生,但一个身食秦禄、饱受国恩之人,不但不思报国忠君,竟敢行矫诏逼死储君,挟君王以诸群臣,如此谋朝篡位的狼子野心逆贼,不配苟活于世。 第28章 蒙恬惊疑不定看着突如其来的一切,嬴政瞥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寡人收到密信,赵高竟与贼子勾结谋反,那日来章台宫是想行刺寡人。” 蒙恬闻言噗通跪下,后怕不已,“臣罪该万死,竟毫无察觉,请王上恕罪!幸好当日王上未召他进殿!” 嬴政重新坐下蘸笔批阅起来,“罢了,往后谨慎些便是。传令下去,胡亥品行不端,屡屡欺辱兄弟姊妹,实乃不孝不悌之子,明日一早就将他送去城北宜春行宫禁足教习,非寡人之令不得离开,多派些人手把守,若他母亲吵闹,便一同送去禁足。” 蒙恬忙应下,想起宴会上胡亥闹的那一出,暗忖王上这回是真生气了,可惜君王的怒火是为了维护那小妖精。 嬴政又道,“再暗中派人调查宫中后妃,尤其是来自六国的后妃。” 蒙恬立时一凛,莫非赵高刺杀一事与后宫还有干扯?他肃色道,“请王上恕臣愚钝,不知该着手调查哪些方面..” “一切。” “喏。” 嬴政方才思来想去,若此时严惩胡亥,恐会让明赫察觉心声泄露,再者据明赫所言,胡亥如今竟提前出生,是天意有异乎?若眼下除去胡亥,却让昏君之咒应在其他诸子身上,届时又当如何?不如先从诸子女的母族排查,再以静制动观其变。 ... 扶苏自母亲离世后常常病痛,嬴政命巫师的占卜得出殿中不吉的卦象,便让长子搬离了原来的宫殿。 如今扶苏的新殿位于咸阳宫东侧,在严格讲究等级的时代,这是一个仅次于南向的贵位,因为东方是太阳初升之地,昭示着古代人美好的寄托,可见嬴政有多重视这个儿子。 此刻,挤在扶苏大床上的明赫打着哈欠醒来,在脑中带着起床气不满地嘀咕道,“统统你乖一点,别吵我好吗?我现在只是个宝宝,是很需要多多睡觉的。” 系统兴奋道,“宿主宿主你别生气,我想到一个可以让你把信息传递给秦始皇的好办法啦!” 第12章 第12章 明赫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兴奋道,“真的吗?聪明统统,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系统高兴道,“我在商城翻到了造梦道具,你可以用它来给秦始皇托梦,把你想改造的事情告诉他呀。而且不贵哦,一次才消耗30点善意值。” 明赫听完愣住了,他想了想,迟疑道,“让我给大大托梦么?可他就算梦见我,应该也不会信我一个婴儿的胡说八道吧..再说,他很相信鬼神的哦,如果我频繁进入他的梦境,万一被巫师当成妖怪烧死,我岂不是再也帮不了始皇大大了?” 系统急忙吧嗒吧嗒说个不停,“嘿嘿别担心,我特意读过使用说明书,既然是造梦,就不一定要用你的真实面目出现呀,你可以把自己幻化任何形象哒,只要你买个换装道具就行了..噫算了,还是别买了要1000善意值,你把想要的形象提前画出来也行的..算了,你还太小了拿不动笔,还是我来帮你画吧。” 明赫急忙高高兴兴把他想要假扮的形象告诉了系统,开始拽着被子捂着嘴咿咿呀呀笑个不停,哪知扭头却看到扶苏揉着眼睛正要坐起来,便赶紧放平手脚闭上眼睛装睡,只有嘴角那抹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睡前特意留着的微弱烛光下,被明赫笑声惊醒的扶苏迷迷糊糊坐起身,转身把明赫踢开的小锦被重新给他盖好,又把被角严严实实掖好后,这才俯身轻轻啄了一口明赫的小脸蛋,看着他嘴角的微笑,悄声道,“小九要永远都这般开心哦,阿兄会保护你的,不要怕。” 说完,很快打着哈欠挨着明赫睡着了。 明赫忍着心中酸涩睁开眼,决定要立刻开启种田基建计划,守护他们这一家人和整个大秦! 他忙问系统画好没有,系统支支吾吾道,“画好了,不过我水平一般哦,宿主别生气哈!” 明赫喜滋滋道,“没关系的我们不需要专业水准,等我先去兑换点东西,再抽奖试试手气,咱们就可以开始造梦啦。” 系统顿时松了一口气,“好!” ... 嬴政自废吕不韦执掌大权以来,便夙夜不懈勤于政事,章台宫渐渐在君王处理政务之外,又成为他的起居之地。 此时夜已深,章台宫东侧殿中,藩国送来的几颗硕大随侯珠挂于墙上,将满室照得明明亮亮,嬴政披着外袍坐于榻上,正在翻看韩非所著《五蠹》一书,此卷书他已翻来覆去阅过数遍,可称倒背如流,却百看不厌。 李斯固然有治世大才,但此人太过在意利益得失,心弦绷得太紧,事事皆以投君王之所好为标准,他是一柄利刃,却也是一柄要君王始终握在手头指挥方向的利刃,终究失了几分肆意大胆的闯劲。 而韩非的性子却截然相反,他毫不在意得失,只愿固执己见秉持本心,若秦国能得韩非,便多了一支只需按目标射出去、就能任他自己决定飞多远的箭,兴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但一个人最大的优点有时偏偏又是他最大的缺点。李斯尚能被秦国以利而饵收入囊中,而韩非却不能,原因恰恰在于他太过固执。 正在他盯着书卷出神之际,脑中突然出现一片茫茫白雾,接着,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嬴政,你可想求得长生?” 第29章 嬴政目光警惕地看着迷雾中走出的人,暗暗倒吸一口气,莫非如今人间鬼门大开,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越过诸神之界了? 只见来人身穿一件黑一团白一团的拖地长袍,矩形脑袋上披头散发,一只细如麻绳的手持着扫帚而来,一张血盆大口红得似血,鼻子小得只有一颗菽豆大小,一只眼睛大如拳头,另一只眼睛却小似指甲盖。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鬼蜮怪物! 嬴政不动声色盘算着,该如何驱赶这霸占自己身躯的鬼物,又听那怪物又开口了,“老夫乃天庭鸿钧老祖,见你骨骼清奇颇有明君之相,特来圆你长生之梦,你若想..” 嬴政冷声道,“寡人不想长生,请阁下速速归去..” 怪物急道,“不!你明明就想要长生不老!你听我说,老夫所言句句是天机,你一定要照做..” 嬴政不再言语,看了一眼靠在床边的龙渊剑,此剑是历代秦王流传下来的上古神剑,据说是当年黄帝大战蚩尤之际,命神龙以龙须投以凤凰真火铸造而成,可斩世间一切妖邪。 现在他想试试,但要先找到对方的真身。 他飞快以目光在殿中搜寻起来,正聚精会神之际,却听怪物又道,“你若想长生,第一步便是放弃用青铜器吃饭喝酒,喏,就是你们人间所谓的金器..” 嬴政倏地停下目光,声音忽然变得轻柔起来,“然后呢?” 只见那“怪物”在他脑中摇头晃脑道,“因为它有毒...总之,你们可以换成陶瓷或瓷器来使用。” 嬴政的声音更柔和了,“多谢仙人,寡人记住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嬴政脑海中恢复安宁,他看着榻上摆放的两个被对方称为“土豆”之物、一张被称为“桌椅”之物的图样、还有一大袋被称为“油菜籽”的黑圆小种子,轻轻笑了起来。 ... 扶苏寝殿中,明赫正在洋洋得意跟系统显摆,“怎么样?我可是按风靡全球的八七版《鸿钧老祖》形象装扮的,光这身扮相,走出去就是个活脱脱的真神仙!我父王那么迷信,一定会严格按照神仙的指示执行的,到时候秦国就会有土豆和菜籽油啦!统统,你快说说,我刚刚一身白衣仙风道骨的样子,是不是帅呆了?如果有个相机拍下来就好了..” 系统纠结道,“其实,好像也没那么帅吧..因为我的画工真的很一般啦。” 明赫无奈道,“我是人,你是统,人统殊途,你真的不必因为我太帅就睁着眼睛说假话哈!要当个诚实没有嫉妒心的好统统哦!” 系统想了想,懵逼点点头,“好的宿主,我会改哒!” 明赫再次意犹未尽地回想着,“你我的气运加起来果然无敌!没想到我没抽到内裤,倒抽到了油菜籽,这样一来,以后秦国老百姓都能吃到物美价廉的植物油了..唉,不过现在要改造桌椅,内裤也是刚需啊…还有,那两个发芽的高产抗病土豆,真能种活吗?真能抗晚疫病和高产么?据说建国初期我们土豆亩产也才一千多斤,这玩意快花光我的善意值了,不知道是不是买亏了..” 这时期的食材堪称乏善可陈,食用油更是昂贵的稀缺之物,由于原料和工艺的限制,这时的油脂主要来源于猪、羊、禽等动物,但这种被称为“脂”“膏”的动物油,是上流阶层才享用得起的。(1) 至于史书上最早榨取植物油的记载,则要等<a href="" target="_blank">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带回被称为“胡麻”的芝麻以后了。 眼下有了油菜籽这种出油高的作物,明赫就盘算着,要想办法快点弄出榨油的工具.. 一人一统就这么说着说着,他很快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留下系统一个人在嘀咕,“可我怎么感觉..秦始皇刚才是醒着的呢?这次造梦到底成功没有啊..” 次日早朝后,嬴政便召来担任少府的墨家钜子五黑,叮嘱他立刻带人制作陶器餐具后,又将桌椅的图样郑重交到他手里,沉声道,“五黑子,此乃机缘巧合之下,天助我大秦之神物,寡人相信有了这图样,制作高桌高椅于墨家而言并非难事,但寡人还有另一桩任务交付于你..” 他指着五黑小心翼翼抚着的图纸,道,“若寡人猜得不错,此似绢非绢之物便是‘纸’,你看,纸上之图分毫毕现,远比绢丝清晰数倍,希望你能摸索参透它的制作之法。” 五黑拱手正色道,“臣定全力以赴,不负王命!” 其实秦国的强大,除了轰轰烈烈的商君变法,还有一道更温情的身影:秦墨的支持。 春秋之际百家争鸣各抒己见,但诸多学派之中真正肯为底层百姓争取利益的,是后人口中臭名昭著的“暴力暗杀组织”墨家。 墨家创始人墨子是宋国王族之后,因仰慕孔门儒学而拜以为师,但在学习过程中他却发现,儒学的目标是复礼——结束这礼崩乐坏的时代,恢复周礼。 而周礼的核心在于巩固阶层秩序,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不平等之礼,是假仁假义的虚伪之礼。 墨子怒而叛出师门,认为孔门儒学名气颇大,实际都是些早该淘汰的糟粕学说,于是他转而自立门派,宣扬兼爱,认为无论男女贵贱人人平等;他提出非命,鼓励人们通过积极的行动逆天改命。 墨家代表了广大底层穷人的利益,所以一时无数民间能人志士涌入墨门,形成春秋时期影响力最大的门派之一。 第30章 但墨子死后,战国时期的诸侯已扯下了“仁爱有礼”的面纱,随着统治阶层的刻意打压和内部的分歧,墨家分成了三个奔赴不同国家的流派:主张以武力解决争端的楚墨以邓陵子为钜子,渴望以学术救民的齐儒以相夫子为钜子,而更务实注重机关守城之术的秦墨则以相里勤为钜子。 早在秦献公废除活人殉葬后的几年,墨家就已经开始跟秦国合作了,他们帮秦国锻造武器,修筑城墙,强大的攻城器械和守城经验,更为秦国在秦惠文王东出的数次战争中,提供了巨大助力。 后来到了秦昭襄王时代,随着秦军的日渐强大和野心日增,不免跟墨家热爱和平的“非攻”理念背道而驰,很多墨者黯然离开秦国。 而选择留在秦国的少部分墨者,他们是赞同以统一换取和平的——只有结束诸侯割据纷争,世间百姓才能过上真正安稳不受战乱生离死别的日子。 如今的秦墨钜子五黑,便是这种观点的坚定拥护者,所以他带着几名弟子继续为秦国效力,譬如负责修建皇陵的,便是五黑的大弟子申芒。 等五黑收起图纸走出殿门,嬴政又传李斯进来,拿出两个不及巴掌大的发芽土豆递给他,“你可见过此物?” 李斯接过土豆左看右看,疑惑道,“臣愚钝,从不曾见过此物,敢问王上,这是...” 嬴政略微倾身向前,目光灼灼,“此物叫土豆,煮熟可食用,无毒,一年可种两季,亩产十钟以上。”(1) 李斯猛一抖手,赶紧将两个土豆拢在手心里,惊道,“十..十钟?!” 商君变法后的秦国非常重视农业,当年赵惠文王想攻打秦国,其弟平阳君赵豹便以秦“以牛耕地,以水通田”为由劝阻,因为在当时诸国之中,唯有秦国率先兴修水利、重视耕牛。 在秦律中,不但宰杀耕牛是重罪,喂养不好也会受罚,朝廷还下令在每年的四月、七月、十月、正月举行耕牛评比活动,根据耕牛的健康、体重等情况对啬夫、牛长进行奖罚。(3) 另一方面,早在秦昭襄王时代,蜀守李冰父子就在当地治理岷江,修建了都江堰以变水害为水利,让成都平原三百多万亩地尽享灌溉之利。正因为如此,前几年韩国“热心”派工匠郑国来为秦国修渠之时,秦国才会欣赏接受。 近年关中平原在郑国渠的支渠灌溉之下,辅以牛耕之力,黍麦产量已高达一钟,农者一人种百亩地,耕好田者一人能养九口之家!(4) 比之山东六国,秦国百年来倾尽所能发展农业,土地肥美,沃野千里,粮食产量已遥遥领先,仓中军粮储备十分充裕,所以才敢野心勃勃吹响灭六国的号角。 而现在,竟有亩产十钟的粮食横空出世,十钟啊,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斯小心翼翼试探道,“不知王上从何处得来的此物?臣着实孤陋寡闻,从未听说世间有如此高产之农物。” 嬴政淡淡一笑,“寡人相信你忠心无二,才将这要紧宝物交到你的手上,待你将它种出来,寡人或许会将天机告知于你。去吧,土豆喜凉喜干,须切块埋于地底,眼下正是冬季种植的好时机,你寻个隐秘之处妥善种植,待它紫花开罢、茎叶枯萎之时便是成熟之日,会在土中结出数个与它一般无二的果子。放眼天下此宝物也只得这两个,此事切不可泄露出去。” 说着,又叮嘱了要以沸水消毒刀具、每个切块至少要保留两个芽点等七七八八的注意事项,便让李斯退下了。 李斯捧着两个土豆茫茫然走出章台宫,双眼无神,莫非王上最后还是想杀他,却又不愿背负言而无信之名,这才随意找来两个野果让他埋于地下,生出亩产十钟的天方异谈果子来? 他抬头愣愣望着天,内心悲呼不已,“苍天呐,谁家的果子是埋在地下不腐败还能结果的!此果岂非预示天意要亡我,这就是叛臣的下场,悲乎!” 话虽如此,李斯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烈的,他揣着这两个烫手洋芋好不容易捱到下值,立马坐马车冲回家,连暮食都没顾得上用,便亲自动手在书房前的花囿处,刨掉那些观赏的花枝,亲手将土豆切好种下去,又吩咐两名家臣日夜轮流值守,绝不准任何人靠近此处一丈之内。 从此,廷尉府经常有下人看见,廷尉半夜趴在书房外的地上不知在找何物。 那两名值守的家臣被折腾得提心吊胆,每每见到李斯便双腿发抖,别人不知内情,他们却是知晓的——救命,哪个正常人会半夜不睡觉对着泥土亲昵唱曲,还让它快给他多生几个崽出来! 当天,嬴政又召来治粟内史,将手上称量过的、可一年两种油菜籽交到他手上,又把记下的具体方法传授给对方,命其在咸阳城郊农田之中,挑选土质疏松肥沃、排水良好之地,将种子泡发后进行播种。 安排好这一切,他正要命人去将明赫抱来,就见蒙恬疾步踏进殿中禀道,“王上,韩非不见了!” 第13章 第13章 嬴政目光倏地一沉,起身道,“何时的事?” 蒙恬急促道,“昨夜宴间他找到臣,说今日还会进宫拜见王上,托臣到时安排人将他领进宫来,臣想着这是分内之事便应下了,哪知方才派人去驿馆接他发现早已不知所踪!” 嬴政来回踱着步,“你可有派人四处搜寻?驿吏怎么说?” 第31章 蒙恬忙道,“臣知王上十分看重韩非,当即便命人在城中搜寻,还派出骑兵往咸阳出城各方向追寻,据驿吏所说,韩非昨夜戌时回到驿馆后,并未再出过门..” 嬴政目光犀利看向他,“并未再出过门?” 蒙恬心中一凛,心念急转,猝然惊道,“不对,驿吏说他是亥时闭馆歇灯睡下的,那韩非定是失踪于亥时至卯时之间..可臣想不明白,贼人掳他究竟图的什么?韩非虽是韩使,但韩国势弱,不管韩非在秦国遭遇了什么,韩国都不敢吱声,如此岂非多此一举..” 嬴政声沉如水,“掳走?寡人若没猜错,一夜之间从驿馆失踪的,除了韩非,恐怕还有他从韩国带来的御夫和随从吧?” 蒙恬忙道,“是,人都不见了,马车倒只少了两辆。” 说完,他瞳孔猛地一缩,惊道,“莫非竟是韩非自己带着人跑了..他..他这般反复无常,究竟想作甚?” 嬴政抬眼望向殿外,目光渐渐幽微,“以韩非之执拗,存韩一事寡人尚未松口,他定然不会就此死心…究竟会在何种情形之下,才会这般仓皇出逃?” 昨夜神画预示之事,让他有了一个逐渐清晰的想法:待秦国一统天下后,亟需擅长法求之道的韩非参与进来制定法度,比起喜好媚上而放弃原则的李斯,韩非的固执会让他无心迎合君王之所好,到时他在助自己收拢巩固君王权力之时,必会以“法”为根基,为君王的权力设上一道桎梏。 若放在以前,嬴政自然会十分反感这道桎梏。可如今已知晓秦二世而亡的他,因赵高一事深有感触,若能以制度为桎梏,保大秦江山不被奸臣窃权,他愿意让渡几分手上至高无上的君权。 虽然,此事需跟随灭六国的步伐而从长计议,但韩非他已势在必得。可现在,韩非不见了? ... 咸阳城外数十里,两驾马车正急速往新郑方向飞奔而去。 前一辆马车中,有随行的韩国谋士正在愤然怒骂,“此番来秦,我等见公子口疾痊愈,还以为咸阳真乃风水宝地,岂知秦国真乃蛮夷也!自古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诚不知那秦王前脚设宴款待公子,后脚便想谋害公子,豺狼之心昭然若揭!若非那位义士…” 韩非骤然抬手打断对方的牢骚,掀起车上竹帘大喊道,“停车! 他又转头,指着后一辆马车对谋士道,“速速上车随他们回新郑,尔等若见了王上,切记叮嘱他,万勿因我之死而得罪秦国。” 说完,他一把将谋士推下马车,对御夫道,“即刻掉头回咸阳!” 谋士大惊,慌乱抓紧车门揪住他的衣袍,惶惶然道,“万万不可啊!秦王既有杀公子之心,此番你回去岂非自投罗网?公子请快随我们一道归韩罢!” 韩非摇摇头,淡然一笑,“这一路我想了又想,秦王既已起意要杀我,我若这般失了分寸逃回新郑,岂非让韩国处境雪上加霜?此番来秦本就一事无成,存韩之事毫无商榷之机,如今若我为保全自身,而给韩国更早引来灭顶之灾,来日我韩非又有何面目,去见韩氏先祖与韩国万民?莫如我亲去咸阳宫引颈就戮,灭秦王之怒火!” 此时,挤在另一辆车里的随从谋士,已下来纷纷围在他的车前,众人悲戚万分,一时呜咽声四起,抬袖拭泪不止。 小国弱国之君王,在这乱世之中尚且要卑躬屈膝以求苟存,更何况他们? 况乎韩国如今的处境渊源,还要从春秋霸主晋文公说起。 当年晋献公诛杀诸子,其子重耳逃亡十九年后归国执政,不再信任宗族,亦不立儿子为公子,而重用跟随他流亡多年的六大护主忠臣,设立三军六卿之制,不但给他们分封土地,甚至还令其执管军队。 后来晋国君主因失去军权,彻底沦为六卿的傀儡,而六卿之中亦内讧不断,互相蚕食排挤。 后来,赵、韩、魏三卿联手,一举击败势力最大的智瑶一族,又趁机将晋国土地瓜分一空,从此晋国亡,得到周天子认可的赵韩魏三家,一举从卿族跃为诸侯,正式拉开赵国七雄并列的序章。 三家之中,韩国分得的疆域是最小的,地理位置也最差。看似身处平原,其实位于齐楚秦魏的包围圈中,又多山多丘,土地贫瘠。 战国以来七雄当中,魏国三代君主率先任用李俚变法,一跃身居强国,魏武卒名震天下。 秦国自商君变法一跃成西方大国,又居函谷关有退守优势,更有蜀地平原、关中平原保障粮仓。 赵国胡服骑射拓地千里,在骑兵铁蹄之下成为军事强国。 齐国变法后马陵一战打败魏国,又临海滨有盐渔之利。 楚国变法虽失败,却吞并周边若干小国,亦是南方湖泊遍地之庞然大物。 唯有韩国,初期虽灭了更小的郑国占其新郑为都,又有申不害变法清吏治、强弓弩,一时倒也让诸侯歇了欺凌之心。 奈何韩国饱受土地狭窄肥薄、四面强敌环伺、无力外扩之苦,又因与商鞅变法重视律令法规不同,申不害变法强调的是君王驾驭群臣之谋术,于是在韩昭侯死后,变法虽立时土崩瓦解,朝野之上却延续了申不害的权术之道,阴谋诡计之风盛行。 正因为韩国尔虞我诈的朝堂争斗,才会明明守着韩非这样的治国大才却不用,让他只能将满腔志向悲愤倾注于笔端之上,无意间又成为别国君王视为奇才之人。 第32章 韩非握紧手中的通关传符,抬袖朝众人一甩,怒道,“尔等莫非想陪本公子一同丧命于秦军刀下?还不速速归去!御夫,掉头回咸阳!” 话音落,只见黄土飞扬间,两辆马车就此分道扬镳,一辆逃向生门,一辆奔向死路。 ... 章台宫中,蒙恬蹙眉看了一眼硬闯进来的赵太后,见王上视若无睹抬手又取了一份竹简,微微叹着气识趣地带着众人退到殿外。 赵太后在重被接回甘泉宫那日,才恍然大悟:只有被偏爱的人,才能在嬴政面前有恃无恐,而她似乎已失去那份专属于自己的偏爱。 想到这里,她边哭诉着,边抬眼朝案前的嬴政看去,只见他依然正襟危坐翻看着手中的竹简,冷淡的疏离让如今的他看起来高不可攀。 赵太后掩泪继续哭诉道,“政儿,胡亥还那般年幼,你怎又忍心将他送去行宫禁足?他纵便有错,也绝非有心之过,不过是顽皮几分罢了...” 见嬴政虽然仍是头也不抬,但终究并未发作,她暗忖,无论怎样,母亲在孩子心中终究是不同的。 便大着胆子往前挪了几步,道,“你已两月不曾踏足后宫,胡亥那孩子昨夜,未尝不是想借此吸引你多关注他几分,你既已命人笞肿他的手心,禁足一事还是免了吧...” “再者,你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嬴氏子嗣为重。如何能为个捡来的孩子,便这般重罚自家的孩儿?政儿,你该去后宫看看了,不如今日忙完政务,便去望夷宫安抚一番他们母子?胡亥此番真是被你吓着了..” 嬴政缓缓放下竹简,抬头目光平静看着赵太后,一字一句道,“母亲既然执意要听,寡人便说说吧。一则,明赫既与寡人成了父子,他便是我嬴氏之亲子,寡人绝不允任何人轻慢了他。二则,胡亥做了错事,自然当罚,此事不必再议。至于后宫之事,寡人至今已为嬴氏添丁九人,并不曾懈怠,但扶苏生母新逝,加之国事繁忙,寡人近日并无心思,此事母亲不必再过问。章台宫,母亲往后亦勿再来。” 赵太后听完,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取出丝帕擦拭泪水,哀戚道,“政儿,你非要与母后如此的生份吗?想当年,我与你在赵国相依为命,你我母子二人是那般情深,你是那般的孝顺懂事…可如今母后已许久不曾见到你了,政儿,我们是亲生母子啊…” 嬴政以指骨轻轻敲击着案,平静道,“可是母亲,您应当知道,若寡人真不顾念当年母子情谊,您如今又怎能在宫中锦衣华服颐养天年?但,你我之间也就止步于此了,五年前寡人便说过,既然母亲亲手斩了这母子情缘,你我此生无须再见。” 这一刻,赵太后积攒多时的怒气顿时喷涌而出—— 她作为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嬴政一世当主子,那两个可怜孩子一辈子为奴为婢?嬴政有为她考虑过吗? 她双眼发红盯着嬴政,“是吗?可你莫忘了,就算我再有错,也是你的亲生母亲!是我将你生下来,才教你有机会登上这秦王之位,你怎能如此绝情…” 蒙恬在殿外听着她厉声的质问,急得直想闯进去,想了想还是不妥,沉声警告周围卫尉及宫人,“今日殿中之事,尔等听完即刻忘掉,切不可泄出半句!” 众人忙垂首应下。 嬴政依然平静地看着赵太后,眼中无悲无喜,如波澜不惊。 他素来秉承“子不言父母过”的原则,从不愿就此事在人前人后点评些什么,绝口不提往日之事,不过是想替她在世人面前留份体面罢了。 赵太后见嬴政又是这般沉默,一颗心不免又渐渐沉落了下去,转而放软声音,掩面哽咽道, “听闻,当年郑庄公之母武姜,亦助其幼子夺兄位,事败后郑庄公怨恨其母,将其贬去颖城,誓曰“不及黄泉,不复相见”,可他后来在颍考叔的提醒下,终于反思自己为人子之过错,在宫中挖出一条黄泉隧道,与其母和好如初..同是犯了天下母亲都会犯的错,我的命为何这般苦,生下一个冥顽不化的儿子..” 说完,再次以帕拭泪。 嬴政摇头道,“若无齐人茅焦劝寡人效仿郑庄公,母亲又怎能从雍地回甘泉宫?所谓隧道之中‘其乐融融,掘地相见’,不过是郑庄公需仁孝之名、武姜要太后之尊,各取所需罢了。这世间,摔碎的陶器,岂有粘复如初者?”(1) 说完,他神色一肃,“母亲请回吧,擅闯章台宫之事,只可一,不可再一。” 赵太后心中一凛,又露出哀怨表情,“政儿,从前是母后对不住你,可稚子无辜,你若执意要罚胡亥,便让他在望夷宫禁足罢,何必要出宫..” 嬴政继续拣起一卷奏章,淡声道,“寡人说过,此事已不必再议,他母亲若舍不下胡亥,自可一同前去。若是母亲您舍不下,便换成您去宜春行宫,胡亥留在后宫禁足。寡人让他出宫受罚,正是为了避开您的庇护。” 当年嬴政迎娶楚夫人后,夏太后和赵太后也不甘示弱地先后为嬴政送来韩赵美人,胡亥生母离夫人,便是赵太后托母族从邯郸寻来的,是以她们的关系十分亲近。 离夫人进宫后曾怀过一个孩子,后来意外流掉了,多番寻医问巫后才在前两年诞下胡亥,平日便格外宠溺了几分。 此时赵太后还待再纠缠,蒙恬急匆匆进来行礼道,“王上,韩非回来了!此刻他正在宫门外求见。” 第33章 嬴政立即放下竹简起身,大踏步走至案前,“快,即刻随寡人去宫门接他。来人,将太后送回甘泉宫!” 说完疾步离去。 ... 韩非下车之时,从身上掏出一个半沉的缎面钱袋,连同他身为使者的通关传符,一同塞到御夫执着马鞭的手中,歉意道,“你本可随他们逃出秦国,却因送我重回险地,此事是我之过,这些银钱你收下。放心,待我见了秦王定会为你求情,想必他想杀的只有我韩非一人,并不会派人追杀你。” 御夫慌忙跳下车,连连推辞着要把钱塞回给他,“公子快请不必如此,小人承受不起呀!请公子快收回钱袋..” 韩非看了一眼远处巍峨的宫墙,摇首道,“我之将死,留钱何用?你若能回到韩国,便用这些银钱好好活着,快走吧!” 说完抬袖挥挥手,头也不回朝咸阳宫走去,留下御夫在身后嚎啕痛哭不已。 韩非慢慢朝前走着,身影在稀薄的晨光中被拖得很长,往日被他忽视的通感在这一刻突然放大了,似乎想带着无限的眷恋去最后感受这人世间。 今日的风很轻,道旁的枯草散发着阳光的暖香,青墙黑檐下的宫门前,身穿玄衣胄甲的秦卫也很年轻。 一切都很好。 宫门缓缓打开,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秦王从里面走出来。 韩非停下脚步,看着疾行在队首的年轻帝王,笑了,他确实迫不及待啊。 这是他悲哀的笑,亦是他快意的笑,笑自己三十载活得窝囊被韩王弃如敝履,笑自己今日死得轰烈被秦王视作大患。 嬴政快步走到韩非面前,笑得欢喜,“先生果然回来了,寡人已等候多时!” 韩非俯身郑重施以揖礼,笑得坦然,“韩非确实回来了,多谢秦王惦记,外臣有一事相求,请秦王..” 嬴政上前扶起他,“先生不必多礼,快随寡人回宫详谈。” 韩非四处看了看,疑惑道,“秦王不是该送吾前去囹圄之中么?”(2) 嬴政手臂微微一顿,眸中寒光一闪,“囹圄?” 韩非讶异看着他,转而又笑了,“也罢,多谢秦王美意,请!” 说着便自顾自踏步朝宫道走去,原以为自己会丧命于刀剑之刑,未料到会是毒酒一杯,如此倒总比车裂腰斩要好,至少能留个全尸,看来秦王先前对他所诉的仰慕之言却也不假。 这时代,只有君王怀有怜惜之心的臣下,才有资格以一杯毒酒暗暗了结性命,免却了闹市之中被万人围观再屠杀之苦。 嬴政看着韩非的背影,沉声道,“蒙恬,再派人去细查昨夜究竟何人去过驿馆!” ... 待他们回到章台宫时,扶苏正好抱着明赫在殿外等候,他今日本想将阿弟抱去给姊妹弟兄们看的,但实在没办法,从这小崽早上起来后,“我要见父王”的心声便一直在扶苏耳中回荡个不停,吵得他练字都难以静下心来。 明赫笑嘻嘻朝伸出手求抱抱,嬴政笑着接过他,听到稚嫩的声音在嘀咕,“父王昨晚一定被我世外高人的扮相惊艳了吧,嘿嘿,可惜我看不见到底有多威风,也不知我交付给父王的事,他到底办好了没有..” 扶苏惊讶看向明赫,昨晚他一直在床上乖乖睡觉,什么时候去扮世外高人了?小崽崽不会把做梦之事当真了吧.. 嬴政想起昨晚那“世外高人”的悚然形象,轻轻抓住明赫的小手摇了摇,你呀你,好在寡人及时察觉是你这小崽所扮,不然真有几分如坐针毡。 韩非心惊地看向两个孩子,秦王这又是何意?莫非…… 可那位九公子是捡来的倒也罢了,扶苏可是嬴秦嫡亲的长子啊,难道,这令列国之君闻风丧胆的历代秦国君主之狼性,真是自小以这等方式培养出来的?唉,若果真这般,倒也怪不得六国如今皆是落了下风,试问世间,又有何人能与虎狼之君相较? 虽心头是这般想着,他终是有些不忍,主动开口道,“有劳秦王命人为外臣寻一处无人偏殿,将酒送来便可。” 第14章 扶苏和明赫齐刷刷抬眼,惊讶地朝韩非看去,他为何要去偏殿喝酒? 明赫在心头嘀咕道,“咦,这韩非可真行,大清早的跑进宫来讨酒喝?史书上可没写他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啊..我知道了,怪不得他死都不肯来秦国做官,除了愚忠以外,恐怕还因为秦国有禁酒令吧..” 韩非看着面前这两个直愣愣盯着自己的懵懂孩子,暗道,他们恐怕也是第一回 被唤来,历练此等残酷之事…… 他在心头轻轻喟叹着,又开口道,“再者,外臣还有一事相求,吾之御者无过,请秦王切莫迁怒于他。” 这时,蒙恬走来侧身在嬴政身旁低语一番,嬴政心中的猜测此刻渐渐明朗起来,他看着韩非,反问道,“莫非先生以为,寡人要杀你?” 韩非一愣,秦王这是还要再演一番欲擒故纵之戏,给两位小公子做权谋之示范?真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 遂抬袖拱手道,“秦王不必再多费口舌,外臣既去而复返,便是想让阁下称心如意。但稚子无辜,还请秦王支开两位公子,或是为外臣寻一间空置偏殿,多谢!” 扶苏紧张又迷茫地看向父亲,父王历来推崇敬慕韩子,怎会杀他呢? 明赫也在抓狂,“这难道是我带来的蝴蝶效应?现在韩非才刚到秦国,就要被我家大大亲自下令杀了吗?别啊,大家都是社会主义领头人,动不动喊打喊杀多不好啊..大大啊,你应该用你的魅力去征服他,而不是杀了他啊,杀戮其实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是,韩非你怎么还一副视死如归的大无畏表情啊?” 第34章 扶苏情不自禁头如捣蒜般点个不停,对啊父王,你是那般的敬仰韩子,杀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嬴政对蒙恬点了点头,蒙恬马上大踏步朝殿外走去,韩非静静站在殿中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嬴政慢慢走到他身前,再次解释道:寡人并无伤害先生之意。” 韩非负手而笑,“秦王请速速送我上路吧。” 嬴政凝视着他,“如此说来,先生并不惧死?” 韩非淡淡笑道,“非也。昔日儒门孟子有言: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1) 嬴政看着他的眼睛,又问,“既要舍生取义,先前为何又要逃?可见生而为人,先生亦惧死。” 韩非对上他的视线,摇头,“若能以我一人之生死,换来韩地几载安宁,便可不惧死生,死而无憾!方才出逃是我以为,只有活着才能仰仗秦王之恩惠,为韩国博来一许生机。此番回来是已想通,秦王既然要杀我,那么韩非只有听话地死了,才不会让秦王之怒火殃及韩国..” 明赫脑中就是一个大无语,“我趣,韩非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我家大大虽然很喜欢你,但他最爱的只有秦国!你韩非死不死,都不能改变他统一六国的脚步..就算你死了,韩王也不会在意你,他本来就把你当成一颗试探始皇的废子,而韩国百姓也不会有一人为你哀泣,因为你的死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啊啊啊这可真是块榆木疙瘩,快来个人敲醒他!” 扶苏悲悯抬头看向韩非,小九说得对,没有什么能阻止父王带领秦国前进的步伐!太傅说过,只有以战才能止战,五百年战火纷争只有秦国才能终结,从此天下百姓才能安生过日子。 嬴政忽而笑了,抬手指向殿门,“先生甘为救韩国而死,此人甘为救先生而死,先生尚未救下韩国一人,却要搭上此人的性命,值得吗?” 韩非猛然转过身,看向走在蒙恬身后的短褐御夫,登时浑身一片冰凉,颤着牙齿道,“你..你为何又回来了?” 不待御夫回答,他又转身跪于地上,抬袖恳求道,“此人不过一介御夫,秦王何必派人追回?请您让守卫放他出城吧!” 御夫心急火燎地忙快跑几步,跟着跪趴在韩非身后,大呼道,“公子,是我自己回来的!我方才已想好啦,大不了随公子一起死在这咸阳城,也能给公子做个伴!” 韩非转身怒视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这般草率!我与尔素不相识,不过是因这出秦之机搭伴偶遇,何至于到让你生死相随的地步?快快回去吧..” 御夫将粗糙大手伸进衣襟,掏出锻布钱袋捧在手心,哽咽道,“小人这辈子奉命为许多贵人赶过车,只有公子一人关心小人之死活,还赠我许多钱财..若抛下公子逃命,小人与豕狗又有何异?就让小人陪公子一起死,到地下再继续侍奉公子吧!” 说完,便以头触地咚咚磕个不停。 明赫的心声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唉,古人这种动不动以命报答的事情明明很蠢啊,可我怎么有点想哭...” 韩非伸手一把夺过钱袋,“世人皆云老夫痴,未想你之痴癫更甚老夫!行了,现在你已不再欠我,快走吧!” 御夫继续咚咚地磕着地,“小人贪心不想当饿死鬼,想吃饱了再上路,方才已取袋中两钱,买了葵菜黍饼,所以…我必须追随公子!公子活我就活,公子死我就死..” 韩非气得捂住左侧胸.口,世间竟有这种冥顽不化之人!怒目斥道,“你纵随我一道死了,又有何用?快走!” 御夫不再说话,只咚咚咚磕个不停。 蒙恬实在看不下去了,转头瞄了一眼嬴政的面色,弯腰一把扯起壮实的御夫,“行了,我王殿前不得失礼!快起来,休将我咸阳殿的砖磕坏了。” 嬴□□视着韩非头顶的玉冠,缓缓道,“此人肯为报答先生而死,虽是忠义之举,先生却不胜其忿,这是为何?” 韩非抬首道,“外臣以为,此举不过匹夫之勇,死而不得其所!他活着上能奉养父母,下能体恤妻儿,他为我而死,却不过是枉添一条人命罢了。” 嬴政微微颔首,“那先生今日愿为韩国百姓死在秦国,同样是忠义之举,韩国百姓可会感激先生?此举岂非同样是匹夫之勇?” 韩非闻言怔住,直直看着嬴政的眼睛,迟疑道,“死固然是下下之策,若我活着,兴许还有机会逆转形势...可眼下,不是秦王想杀我么?与其让秦王一怒而流血千里,不如韩非主动奉上头颅。” 嬴政喟叹一声,将明赫递给一旁眼圈都红了的扶苏,亲自俯身挽住韩非的双臂,将他徐徐扶起,“先生误会寡人多矣!我欲与先生相知,又岂会害先生性命?先生所言不假,只有活着,才能在这乱世之中做点实事。” 韩非见秦王再三承诺并不想杀自己,一时有些狐疑,他扫了两个孩子一眼,目露不解看向嬴政,“秦王此言可当真?那你将二位公子叫来此处是..” 扶苏到底是个聪慧孩子,一下就想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他皱着小眉头道,“是我阿弟醒来想见父王,我才将他抱过来的。我父王十分仰慕韩子,又怎会要杀你?再说他又不是杀人魔头,今日若要在此处杀你,又岂会让我们看见?我父王是最爱孩子的父王,他是绝对不会让我们受到惊吓的!” 第35章 说完,他低头轻轻贴着明赫的脸蛋,宠溺道,“而且,父王更不可能让我们小九被吓到,因为小九是世间最可爱最聪明的孩子!” 明赫赶紧抬头凑上去贴贴阿兄,扶苏你也是世界上最可爱最聪明的宝宝哦,长大可别再气父王了。 蒙恬扭头眼含哀怨地看向这对好兄弟,长公子实在糊涂,这就叫养虎为患啊! 韩非方才虽不太信嬴政之言,此刻却相信了扶苏的话。因为他回驿馆后早在咸阳城中打听过,秦人对秦王十分敬畏不敢多提,但说到这位长公子却赞不绝口,因为他每回跟随秦王出巡之时,都会彬彬有礼地朝四处围观民众挥手致意,让大伙受宠若惊的同时又十分欢喜。 是以在韩非的印象里,扶苏是一个好孩子,而品行好的孩子向来是不愿说假话的。想到这里,韩非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秦王待捡来的孩子尚且如此温情,看来确非外界传言中的滥杀之人,如此一来固然是极好的——生命宝贵,能活着谁又愿寻死? 不过他的心转瞬又被揪起,既然如此,那人为何要用这个消息来骗自己? 嬴政看向韩非,目光灼灼,“只是有一事寡人不解,究竟是何人向先生透露的此不实消息?” 他承认,若无明赫之心声提前透露,自己纵是再敬慕韩非,恐怕也会在李斯的挑唆和自己的猜疑下杀了韩非,然后在后悔中遗憾一生。 可又是何人,能将他的心理揣测得分毫不差?对方为何要让韩非逃离咸阳? 韩非犹豫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嬴政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他。 思来想去,韩非还是开口了,“其实外臣亦不知究竟是何人,昨日夜半时分,有人用弓箭绑此布条射于房门之上..”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边缘不齐的褐麻布,上面歪歪斜斜写着:秦王要杀韩非以灭韩,速走皆安。 明赫忙用力撑着扶苏的手臂伸长脖子看,看完又悻悻趴了回去,嗐,不认识这些字。 他暗暗想着,“难道是李斯?不对,李斯如果猜到始皇大大要杀韩非,恐怕会高兴得蹦上三蹦,根本不会给他通风报信,到底是谁在中间搞鬼呢..” 蒙恬急忙接过布条检查,又递到鼻子下嗅了嗅,双手捧着递给了嬴政,沉声道,“王上,是咸阳百姓常穿的麻衣布料,用松木烧的炭所写。” 嬴政接过布条看了半晌,再次问韩非, “可还有其他东西?” 韩非摇头,“再无其他。” 嬴政将布条递还蒙恬,若有所思看着韩非,目光如炬,“以先生之智慧,岂会仅凭区区一张布条便信了对方?” 韩非迅速垂下眼眸,沉默一瞬后,缓缓答道,“外臣..其实愚钝不堪,让秦王失望了。” 这时,方才告诉蒙恬自己名叫“惊夫”的御夫,突然用力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大声嚷道, “咦,公子错了,还有这个啊!看我这狗记性,方才本想将此物交给秦王,证明公子是被奸人怂恿才逃跑的,好求秦王饶了公子..喏,就是这个,我方才在车厢吃饼捡到的..” 原来,惊夫刚才决定要陪韩非一同赴死后,想到自己赶了一辈子马车,却从未进过车厢,便壮着胆子将饼带进车厢,坐在柔软的锦垫上美美吃了一餐,待他吃完才发现地上有个东西... 他絮絮叨叨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泛黄的粗麻布,三两下便将里头包裹的物件揭开来。 突然,蒙恬也惊呼出声,“王上请看,这里有一处不同!” 第15章 惊夫揭开的粗布上,赫然躺着一枚铁质箭镞。 他又解释道,“当时我起来如厕,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响,忙提裤子跑出来,就看到公子门框上插着一支箭,我赶忙拍门喊醒公子..没想到又在马车上看到它,但箭杆已经不见了...” 韩非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早在对方刚提及在车厢捡到物品时,他便悄悄在身上摸了摸,这才惊觉藏起来之物早已不翼而飞。 蒙恬上前就着包裹的粗布接过箭镞,仔细观察了片刻,回禀道,“回王上,此箭镞无毒,不过却非我秦国所产。” 说着,他把粗布还给惊夫,将箭镞和手上那张写着字的布条一同递给嬴政,指着布条的字道,“王上您看,其他几个字皆是用秦篆所书,但这个‘安’字仔细看则不然..” 嬴政接过物品,凝视着布条上的“安”若有所思。 初时,在周天子灭纣而在沣水河岸建都镐京后,天子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诸侯虽有封地亦不敢妄自尊大,一举一动,一衣一食,皆奉周礼为圭臬。 按照周礼的要求,文字主要在贵族间以钟鼎铭文记录,规格也均匀划一,继承了殷商以来雄浑庄重的书写风格。 后来周王室衰弱,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开始自制青铜钟鼎,文字也依照各自地域习俗的不同而逐渐分化,形成或劲直峭拔、或雄浑古朴、或柔美圆润各种风格。 几百年间,文字的差异在强国吞并小国的进程中进一步加大,到战国七雄并列之时,除了韩赵魏三家因是晋国同源而文字略似,其他诸国之间,许多字的写法已渐行渐远,虽尚未达到互不能辨识的地步,但长此以往,终有一日会面目全非而未可知。 这也是嬴政想尽快统一六国的重要原因,待同根同源的文字彻底消亡,秦国后世子孙纵是统一中原,管理各国故地故民的难度也会进一步加大。 第36章 蒙恬指着“安”字继续道,“王上,此字乍一看与秦篆相似,但在我秦篆之中,此字上方利如锋芒展露头角,右侧还有一截小竖守护其旁..” 嬴政忽然抬首看向韩非,笑道,“先生当时,竟也未认出此字乃韩篆所书?” 韩非指着蒙恬,亦笑道,“秦王果然太过于高看韩非!此时天光大亮,年轻的蒙内史耳聪目明,尚未能第一时间在混杂字间察觉此字非秦篆,当时天色未明,加之外臣老眼昏花,又岂能明察秋毫?” 蒙恬忙瞄了一眼嬴政,羞愧地垂下了脑袋,暗暗决定明日起不可再懈怠,定要多练箭以灵活双目。 嬴政颔首淡笑,又举起了那枚箭镞,“如此说来,想必先生也分不清韩国箭镞与秦国箭镞之不同?” 韩非暗暗后悔不已,当时,若不与那谋士拉扯多言,若不将钱袋赠与此御夫,何至于将此事泄露出来... 他硬着头皮答道,“当时情形紧急,人心浮动,外臣确未认出乃韩镞。” 据说上古之时,黄帝命人以弦将木条弯曲成弧,在两端分别系上绳扣制作成弓,再将树枝削成尖利之芒以为箭矢,世间便有了最简易的弓箭。(1) 后来天下纷争伐交频频,迫于生存压力而必须改进武器的各国,开始根据季节时令的馈赠,精挑细选出干、角、筋、胶、丝、漆这六种材料,耗费两三年的时间制造出弹性极佳的弓,再以各种树木辅以青铜或铁器制成坚韧不摧之箭。 从此,在整个冷兵器时代的三十六门军器和十八般武艺之中,弓箭俨然成为兵器之首,正如民间谚语所言:大将军不怕千军,只怕寸铁。(2) 而当今之列国,所用的弓箭从弓的材质到箭的造型,却又各不相同。 以箭来举例,魏赵燕三国的箭镞同样呈三角形,但其细节和效果却截然不同。(3) 魏国箭镞以模具铸造而成,箭杆为环圆状,射击时远而快。 赵国箭镞以手工打造,箭杆平直,甚至有时会在杆上加装靶子,专门用来对付敌国重甲骑兵。 而燕国箭簇的三角形不但更尖锐,其箭杆还多以昂贵的紫檀木来制作,穿透力极强。 而秦箭和韩箭的差别更是一目了然,秦箭讲究实用性,其三棱形箭镞短而粗,箭杆粗壮简洁,而韩箭的箭镞修长,箭杆造型优美繁复,还贴着羽毛等装饰物。 几百年来周王室虽已衰微,但周礼规定的君子六艺之道却被诸侯们承继了下来,其中射御更是各国贵族男子的必修之术。 果然,连扶苏这九岁孩子都不信韩非的托词,暗暗揣测道,“自来欲习箭术,先识箭矢,韩非是韩国公子,又岂会分不清韩镞与秦镞,想来是在替什么人掩饰..” 明赫也在飞速思考着,他关注的点又与扶苏不同,“韩箭?如今有韩国刺客潜伏在秦国?难道是张良?不对啊,张良是在韩国灭亡后才开始复仇的…唉,如果能帮大大把张良拉拢过来为秦国效力就好了,以张良的智商,如果他能早早认识我父王,应该能摆脱刻板印象意识到统一的重要性吧?” 惊夫却嘟嚷道,“这明明就是韩镞啊,我在新郑王宫经常看到贵人们背这种箭出门..” 韩非狠狠瞪了他一眼,惊夫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嬴政心头飞快划过一丝幽光,目光却十分诚挚,“想必当时乱局之中,先生确实并未看清,既是如此,寡人便不为难先生了。今日令先生受惊,实乃寡人之过!驿馆之中,即刻会加派人手守卫,先生身边所缺随从,寡人也会从宫中抽调过去,望先生信我如我信先生,勿再听信他人谗言挑拨。” 韩非暗暗松了一口气,立马顺着台阶下坡,面上露出感激之意,“多谢秦王体恤!此事也是外臣关心则乱,一时失了分寸,愚昧之举倒贻笑大方,万望秦王切莫在意。” 一时二人你来我往言笑晏晏,竟似今日种种从未发生过一般。 出宫之时,惊夫喜滋滋搬着嬴政的赏赐放进车厢,他自忖,如今跟韩非也算得上生死之交了,是顶顶亲近的关系! 于是一脸高兴地开口道,“公子,小人真没想到秦王这人还怪好的咧!他不但不杀我们,还送了这么多礼物呵呵真客气…哎呀小人今日可算是明白了,果然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呐,从前在新郑旁人口中凶神恶煞的秦王,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秦王...” 韩非皱起眉头看着这些赏赐,沉声打断道,“你不该将箭镞交给秦王的!” 惊夫满腔欢喜顿时僵在脸上,惊诧道,“公子,我若不把它交给秦王,您又如何证明自己是受了贼人挑拨?再者秦王都说了,他根本不想杀您啊!挑拨的贼人想害您得罪秦王,他就是该死!” 韩非顿觉一阵头疼,深深看他了一眼,掀开竹帘跨进去,“罢了,我倒看不懂你究竟是太傻还是太聪明,驾车吧。” 惊夫重新扬鞭策马,嘟囔道,“我应该算是聪明的吧?这下我们都不用死了,多好…” 韩非却在心头快速思考着,此事到如今看来,全然是自己误会了秦王,可那人,为何要设下此计逼自己离秦? 他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的样貌来,昨日昌平君送他归驿馆之时忽感胸口不适,正在他为对方打开车窗透风之际,却瞥见街上有人朝他挥了挥手... 正是那人在咸阳城如此巧合的出现,才让他下意识相信了这个讯息的真实性,否则仅凭韩字与韩箭,他并不会轻信对方所言。 第37章 因为,那人正是韩王身边的宠臣,姬槐。 他接到布条提示之时,脑中闪过许多猜测,最后归结为一条:秦王不愿自己继续存世,以耽误他灭韩大计,所以要杀了他,而得到消息的姬槐,才会特意现身通知自己。 当然,得出这个结论并不是韩非自作多情,而是出发前,韩王曾反复叮嘱于他——说秦王曾经直言“寡人若能与韩非相识,便是死而无憾了”,可见他在秦王心中分量极重。 也正因为如此,韩王才会破例提拔韩非,让他赴秦充当说客,以期利用韩非对秦王的影响而促成存韩一事。 所以韩非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尽快逃跑,可他出城后却想起一事:若自己在秦王心中并无世人以为的分量,反而因逃跑而让对方找到伐韩的理由,借机加快灭韩步伐呢?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韩非选择了顺从本心:既然秦王想要他死,他便回去送死,至于能不能以此让韩国多苟上几年,已非他能左右之事。 可他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秦王真的不想杀他,那问题又回到了另一个原点:姬槐为何要骗自己离秦归韩? 想到这里,韩非胸膛不免升起一腔火气,今日这番被自己人当成耗子耍弄,竟让他隐隐觉得,秦王此人虽有城府,但并非世人口中那般残暴不堪,两相对比之下,倒比韩国朝堂那帮整日勾心斗角之流磊落得多。 当然,韩非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此刻,乔装成女子的姬槐,正和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相坐对饮,而对方正在举杯感慨, “可惜,韩非此人太过冥顽不化。以我对秦王多年之了解,此子若不能为他所用,便一定会趁机除掉,但除完他又会后悔,届时满腔怒火便会发泄在韩国身上,原本在先灭赵还是先灭韩之间犹豫的决心,便会迅速转向韩国,迅速撤离赵地军马转而攻韩,韩国将成为第一个倒在秦军铁蹄下的国家,危矣!” 姬槐骨节发白紧紧捏住玉杯,“韩国势弱,而赵国有李牧用兵如神,秦军在李牧面前接连吃败仗,若秦持续攻赵则会僵持下去,消耗兵力军粮与钱财无数。若秦转而攻韩,则韩国毫无招架之力,豫西通道转眼落到秦军手中,届时山东列国亦尽数危矣!我王此番暗中派我前来咸阳,正是想请公子设法相助!” 那人轻笑一声,仰头喝尽杯中酒,“暂且莫慌,韩非一日不死,韩国便能暂时高枕无忧,况且赵王已定下计策,且静待成效吧。眼下我们最该防范之人是李斯,朝堂之上,唯有此人狼子野心,恨不得助秦王日夜兼程灭了六国..” 姬槐面上闪过狠辣,“反正,我们此番正好可以趁机除去李斯!” 那人点头,笑而不语。 片刻后姬槐离去,那人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冷笑,暗道,“区区一个韩非,岂能让嬴政停止攻韩?一国之君竟蠢到想派韩非来博取嬴政的恻隐之心,可笑至极!此番设局,不过是利用你们这帮蠢货助我将消息尽快带给那人罢了!” ... 章台宫中,有了危机感的扶苏已主动跑回去练骑射,蒙恬面色凝重走到抱着明赫的嬴政身边,肃声道,“王上,驿馆周边都查过了,有人说昨夜曾见过一家臣打扮的男子去找过韩非,臣命人根据这条线索查下去,发现那家臣是..李斯李廷尉府上之人。” 他方才听闻着实吃了一大惊,李斯此人精明算计,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师门情谊而背叛王上之人啊,怪哉! 明赫暗暗反对道,“李斯?我宁愿相信天上掉馅饼,都不信李斯会派人给韩非通风报信让他逃命!这事看来不简单啊..没想到史书上寥寥数语的灭六国,在真实的世界里有这么多波澜诡谲..不行,我要赶快帮秦国强大起来,最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嬴政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脸蛋,小家伙想得倒挺美! 他抬眼对蒙恬道,“不会是李斯,此事不过是障眼法,不必急。既然有人主动跳了出来,便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与其殚精竭虑,不如以逸待劳。命人明日早朝后备好车马,寡人要去看看五黑的进展。” 明赫欢快的心声顿时响起,“啊啊啊终于可以出门见见世面啦!别忘了带上我哟大大!我是大大最乖巧的孩子哟..” 下一瞬,嬴政怀中的小团子努力抬头,又在他脸颊印上一滩小小的口水印,阿巴阿巴地欢快喊着。 蒙恬看得两眼发直,也就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妖精,敢这般在王上面前一再放肆! 第16章 这一夜,那模样怪异的“神仙”又出现了,这回他倒真来到了嬴政的梦境之中。 在送给嬴政一件名为“平角短裤”的东西后,“神仙”再三叮嘱道,“本上神今夜以仙术夜观星海,发现你那捡来的小儿子本是天上福星,此生因前世未尽之缘,特为你与你的大秦而来,切记,此子福泽深厚,你今后出门一定要带上他,他会为你带来好运的...” 待对方从梦境中消失后,嬴政有些头疼地起身看向床边,果然摆着一条造型奇特的..短裤? 他心情复杂地将此物拣起慢慢翻看,小崽子,你确实够孝的,整日关心寡人穿衣之事.. 不过,此物竟如此柔软舒适,摸起来并非丝绢,亦非麻葛,究竟是以何物织出? 他将平角短裤慢慢拿在身前比划着,暗道,倒可以让尚衣依此样式,制出贴身之物,方便秦人垂足而坐于椅上... 第38章 离开造梦幻境的明赫,这时也在跟系统兴冲冲交流,“有了神仙出面,大大明天一定会带上我的!还有啊,我刚才灵机一动,借着梦里神仙的嘴编了个身份先交个底,这样就算我身上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我家大大也是可以理解的叭?” 系统苦着脸回答道,“他肯定是能理解的吖,因为秦始皇很相信神仙的..但是我有点不理解,宿主你为什么要花1000善意值买条长绒棉平角内裤啊,好奢侈哦,你的善意值买完土豆后已经很少了,上回我们不是说好先不买奢侈品了嘛...” 明赫苦恼地捂住脑袋,“我当然知道我的善意值只剩很少了,可是我父王很快就要有椅子了,他到时总不能不穿内裤啊!好无奈,都怪那些可恶的黑心商家..” 善良的系统忙反过来安慰他,“宿主别担心!我们欧皇组合只要加快步伐改革,秦国让老百姓尽快过上好日子,他们的对秦始皇和百官的感激,就会转化成善意值汇集到你这边,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兑换更多东西,让大家都过上更好的生活啦!” ... 第二日早朝后,练完骑射的扶苏估摸着时间抱着明赫来到章台宫,候在殿中的李斯忙朝他行礼,蒙恬迎上来低声道,“长公子请稍候片刻,王上正在侧殿更衣。” 片刻后,明赫看着身穿交领黑金日月章纹玄袍、头戴通天冠、身佩长剑踏进殿中的嬴政,顿时眼前一亮,脑中涌现出一句前世背过的诗文来——日月光华,弘于一人。(1) 他兴奋地拼命蹦着小短腿笑嘻嘻朝他伸出手,内心在疯狂呐喊尖叫, “啊啊啊我嬴明赫的父王今天穿得好隆重好威严啊,他戴上通天冠好威风啊,真不愧是丰神俊朗禁.欲.系男神,好帅!第一帅的父王快把第二帅的明赫抱起来,牵上第三帅的扶苏出门吧,我们要去逛街啦...对了,父王今天到底有没有穿我送的内裤捏..” 李斯听到这里,慌忙垂下了脑袋,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地缝里去降低存在感。 嬴政嘴角含笑弯腰去抱他,扶苏赶忙抢先低头,在明赫左右脸颊各啄了一口,你这可爱的坏小子,怎的一天到晚比我阿母还关心父王穿什么! 系统无语望天,“亲爱的宿主宝宝,你可以稍微稳重一点点吗?比如,不要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 明赫趴在嬴政肩上得意回道,“不可以哦,我嬴明赫是我父王最小的宝宝,人家本来就很幼稚的啦..” 中车府早已为君王的出行妥帖备好车马,身强力壮的中车府令毕恭毕敬候于马,他要亲自上阵为秦国之主挽绳驾车。 当明赫被嬴政稳稳抱着,踏上远超出他想象的高大金灿灿马车时,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 因为,他曾见过与这辆马车相似的缩小版青铜安车,在秦始皇陵博物馆里。 那是让两千年后见识过各种高科技的后人也赞不绝口的青铜之冠,堪称古代集顶尖匠人技术之大成者。 他当时听完讲解,一直以为要等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后,遍寻天下匠人汇集于秦国,才能打造出这样融合了焊接、粘接、铆接、纽环扣接等各项高难度技术的青铜车。 没想到,在距离史书上秦统一六国十年之前,就已经有了这种车! 被嬴政特邀同行的韩非,也被安排着和李斯一道登上了身后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宫道出发了,扶苏掀窗左右张望半天,失望地坐回嬴政身旁,轻轻问道,“父王,昌平君今日不与我们一同前去吗?” 嬴政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温声道,“昌平君前两日夜宴之上饮多了酒,身子有些不适,告假在府中休养。” 扶苏点点头,“那我晚点托人去看看他。” 嬴政点点头,眼中有幽光一闪而过。 而明赫正专注地看着前方驷马齐驱的开道高车,抓着嬴政衣裳的小手忍不住激动起来,不只是一辆,而是两辆记忆中的青铜车同时出现了! 这意味着当今的秦国,就已经汇集了一批世间罕见的顶级匠人,也意味着他接下来的改革将获得强大的助力,如此一来,秦国前进的步伐将比他设想中的还要快! 他不得不再一次感谢考古学家,是他们让华夏古代人精妙绝伦的技艺和丝毫不逊后人的智商,一一展现在世人面前,让后人收起狂妄傲慢之心,转而为祖先超凡的智慧而骄傲。 他暗暗发誓,这一回,不会再让发展科技的理工科好苗子匠人们,再被埋没于史书之中了! 明赫眼前这两辆车,虽然不是传说中始皇东巡的六驾金根车,但确实达到了后世八十年代出土那两辆彩绘陪葬车的水准,毕竟此时的嬴政还不是天子,所用的车马依然按照“天子驾六,诸侯驾五”的周朝礼制,所乘安车以五马驱动。 震惊的又何止明赫一人?与李斯端坐同一辆马车之中的韩非,也忍不住探出头打量着秦王出行的车辆,叹道,“历代君王显贵皆以奇木为车,以金银玉石为点缀,似这般通体以金器为车者,实在闻所未闻。” 看来秦王之骄奢,更在韩王之上啊。 李斯这老狐狸还能听不出他的潜台词? 于是,他笑眯眯解释道,“韩师弟有所不知,诸侯以木器为车,看似比我王以金器为车更简朴,却不知其间缘由。一则金车十分坚固耐用,你所见之安车与高车,我王已使用五载而崭然如新,不似诸侯动辄造新车、换金银珠玉之饰物,耗费实则更大。” 第39章 他笑着看向韩非,又拱手道,“二则嘛,这造车之法,便是齐楚之墨者尽数汇集,于巧工能匠之道亦不如秦墨多矣,他国之君王,便是有心想仿造我秦国之金车,寻常庸匠恐怕亦无能为力,呵呵,是以普天之下,唯有我王能享独一无二的金车,恰能展现我秦国举世无双的威仪与实力!” 韩非亦拱手笑道,“一别数年,通古兄依然口若悬河,令吾敬佩不已!”(2) 这是在嘲讽李斯巧舌如簧呢。 李斯马上谦虚道,“欸,一别数年,韩师弟如今滔滔不绝,堪称世间神迹啊!” 其实他不过是针尖对麦芒随意一怼,压根不知道韩非的口疾,是来到咸阳宫才好的,可韩非自己知道啊! 于是韩非根据怼李斯的了解,不免又多想了几分——听李斯这言外之意,他是在暗示自己,咸阳宫真有龙气神迹? 这样想着,他心头沉甸甸的责任感竟不知不觉减轻了几分,是啊,若诸国之中唯秦有龙气相护,那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逆改天意,螳臂当车,不死何为? 看来如今之计,也只能回到韩国后提醒王上尽快做好准备了。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李斯,从前不喜此人一心汲汲名利,从未与他深交过,今日看来,此人竟颇顾念几分师门之谊... 遂真挚笑道,“通古兄实乃性情中人,从前是我误会你了,请包涵一二!” 李斯看着记忆中性子跟硬石头一样古怪的韩非,此时竟朝自己露出了和煦的笑容,顿时警觉起来——莫非,韩非是想收买我,让我帮他劝王上存韩?做梦吧!便是我无亡命之果背负在身,也绝不会背叛王上... 想到那些被切成块、埋进地里的催命果子,李斯脑中忽有一道灵光闪过——韩非可救我! 若换了从前的李斯,断然十万分不愿韩非留在秦国为官,当年同在师门之时,荀卿便对韩非赞不绝口,如今连王上也是韩非的拥趸者,他岂能看着劲敌在眼皮子底下蹦跶? 可如今又不一样了,一方面,他已知晓后来之事,万分确定王上是极其念旧情之人,纵便将来看重韩非,也绝不会冷落了自己。另一方面,自己虽因往日旧情,侥幸还能苟活几日,但王上命他种出亩产十钟之果子,确乎已有杀意,如今他命悬一线,若能以韩非之入秦,而换得君恩之怜惜... 以王上对韩非的重视,若能助他将韩非收入秦国囊中,至少死罪可免的吧? 想到这里,李斯立即真情实意地胡说八道起来,“昔年稷下学子众人之间,荀卿唯屡屡赞韩师弟满腹经纶,有王佐治世之大才!可惜,愚兄素日听闻韩王庸碌无为,韩国朝堂之上重用瓦缶之徒,却将韩师弟这般黄钟大鼎毁弃不用,愚兄每思及此,无不悲愤感慨万分!” 说着,抬袖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韩非见对方言语间十分真挚,竟颇有推心置腹之意,忙倾身拉着他的衣袖劝道,“请通古兄不必为韩非愤愤不平,如此这般,实乃韩非之命也!” 李斯顺势抓住他的手道,“不,是韩国这势弱地窄之小国,容不下韩师弟的巍巍才华!加之你乃先王之子,韩王安能不防范于你?放眼当今之天下,唯我秦王有一扫六合之威势,成就煌煌大业不过数年之间,若韩师弟能来秦国,与为兄一道辅佐秦王,既能让你一展所满腔抱负,又能让你我师门二人成为千古之美谈也...” 当马车来到热闹的咸阳街头,早有百姓避开大道,站在路旁争相行礼观看王族威仪,扶苏正温和对百姓们挥手,偶见有老媪不慎被挤跌倒,急忙探头出声提醒道,“阿姆小心些!”,引来老媪热泪盈眶感激不已。 明赫在嬴政怀中支起小腰小背,亦探头朝窗外看去,待看清城中景象,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这是他来到古代后,第一次真正地意识道:如今自己脚下所站的土地,是两千多年前的咸阳都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是一日吃饱两餐饭都是奢望的古代劳动人民。 眼前的街道很宽阔,容这样五马齐驱的马车绰绰有余,但路面并不似后世古装剧中那样豪华,这一时期虽然已能产出砖瓦之物,但这种耗时耗力的奢侈品,是贵族们用于私宅之间的,断然不会用来铺在大街上。 这路面是用随处可见的黄土夯制而成,其实别说路面,就连道旁的许多房屋,也是用黄土夹杂着芦苇或竹篾夯成的。 一路隐约见到少数占地极广的土墙青瓦大院,想必这就是公卿豪爵们的宅院。 一切都很简朴,远没有后世繁华朝代街市图里的奢靡盛况,可这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生产力贫瘠、又饱经了五百年战乱的时代啊! 他静静看着道旁面黄肌瘦的百姓,此时已是秋末冬初,寒风已渐起,可他们大多人还穿着单薄的粗麻短打布衣,在一个个消瘦的身躯之上,打着补丁的衣裤显得有些不合身的宽大。 可他们的脸上,却洋溢着小心翼翼的欢喜,因为他们看见王出巡了,更因为他们的公子朝他们挥手了——在这样一个等级严格而分明的时代,一个王族公子的善意,甚至足以让许多人为他赴死。 就像荆轲明知刺杀秦王必死无疑,仍要为太子丹的“礼贤下士”义无反顾奔赴秦国一样。 可明赫作为后世的普通老百姓,他不愿意看到这个时空的老百姓活得这样苦。如果说他一开始是想为秦始皇增添更多丰功伟绩而奋斗,那么此时他的目标又往前迈了一小步:当务之急,他想让这天下的老百姓真正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不止是秦国的老百姓,还有六国即将因亡国归顺而来的老百姓。 第40章 以更快的步伐发展生产力,让秦国在征服六国的同时保障百姓衣食,是穿越者刻不容缓的使命! 众人来到城郊的烧窑场时,李斯正搀着韩非从车上下来,言语间竟十分亲热。 明赫趴在嬴政肩头,暗道不好,“李斯在搞什么幺蛾子啊,他不会又想悄悄毒死韩非吧?韩非那犟驴哎,你没事跟李斯那种长了几百个心眼的人混在一起干嘛?急死我了..不过,我家大大昨天说过不会杀韩非呢,李斯应该会听的吧?..” 扶苏赶紧看向嬴政,“父王..” 嬴政捏了捏他的小手,暗示他勿要担心。 他自信只要自己还是秦王,李斯就绝不会越界行事,加之预言一事虽已翻篇,但李斯仍感惴惴不安,想必更会抓住一切机会表忠心... 想到这里,他已明白李斯的意图,眼中透出隐隐笑意:若他真能让韩非心甘情愿为秦国效力,倒是一桩大功劳。 韩非见秦王今日盛装邀请自己出行,竟是来匠人烧窑之地视察,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慨:君子见客整衣齐冠,是以郑重之礼待之! ——秦王不但对自己这外使礼节十分周到,便是对待秦国之匠人工师,也同样秉承着君王看重臣下之礼啊,又岂是骄矜狂妄之人? 想到世间那些骂秦王是蛮夷野夫的传言,想到从来不会屈尊纡贵来这种地方的韩王,他唯有暗暗叹息… 这时,墨家钜子五黑已带着二弟子等人迎了出来,明赫见这几人并不似朝堂公卿长袍装扮,而是穿着方便干活的劲装胡裤,衣裤上、脸上和手上全都黑扑扑的,毫无形象可言。 五黑等人远远停在一丈之外,拜道,“臣等恭迎王上!请王上恕罪,臣等一身污浊,不敢..” 嬴政快步上前,腾出一手扶起五黑,“切勿多礼,快带寡人去看看,待过几日出炉之日,此次良品可有三成?” 五黑闻言顿时面露喜色,语气激动道,“臣正要向王上禀报此事!我等鸡鸣时分,便前往西山掘每,想以当年墨子地穴熏敌之法试之,哪知以每入窑穴之中,窑度骤然升高,原本要七八日之功才能成型的陶罐,此番竟四个时辰便成了!”(3) 嬴政眸光一亮,“每?此物竟有如此之火力?” 明赫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镁?每?霉?他们到底在说啥?” 下一刻,他脑中灵光一闪,骤然大惊,“火力?煤?!” 第17章 他暗道, 如果他们说的真是后世人称呼的“煤”,真算得上神来之笔,可见天助大秦! 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便伸出小短手轻轻拍打着嬴政的肩头,嘴上咿呀哦哦地喊个不停,心头一个劲地碎碎念, “父王快快走, 快带宝宝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找到煤了,如果真是煤,我们大秦可就运气爆棚啦...” 李斯惊诧抬头看了明赫一眼, 煤?九公子指的莫非是煤炱?那东西可烧不了陶器啊... 韩非见此小儿这般调皮无状,嬴政却丝毫未见气恼, 反倒含笑看了怀中稚子一眼,便加快步伐朝前疾步走去, 逗得小儿咯咯欢笑不已。 不由再次暗暗感慨, “如此看来, 惊夫之言未尝没有道理, 世人之言确也当不得真, 是老夫着相了!以我这几日亲眼所见,这位秦王虽于国事之上野心勃勃, 但与人相处之时却颇有人情味。试问天下,又有哪个君王会对捡来的孩子有如此温情, 如此之人, 岂能用残暴二字以蔽之?” 嬴政抱着欢喜蹦个不停的明赫往前走, 边分析着捕捉到的几个信息:明赫想必识得“每”, 而且此物有大用场,不过, 似乎仙界将它称作“煤”? 他和李斯会对称呼产生相同的疑惑,正因这时代“煤”字并非煤炭之意,而是专指黑黢黢的烟灰。(1) 而明赫口中的“煤”,在此时则被称作“每”。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在后世考古发现,煤在新石器时代就被做成工艺品、汉朝就被用于冶铁,但它实际上在隋唐以后,才真正作为取暖燃料进入千家万户,实际上在千年前的战国时期,确实没什么存在感。 而五黑这回提前发掘出以煤烧陶之法,究其原因,竟颇有几分宿命安排的阴差阳错。 正因为明赫来到了秦国,又给嬴政科普了青铜器做餐具的害处,秦国才会禁止以“金器”为食用器具。 如此一来,宫外那些惯用青铜餐具的显贵也总是要吃饭的,采买往日他们看不上的陶器,便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商君变法后,秦国农具、日用品虽允许私营工坊存在,但这些品质较粗糙的价格低廉之物,自然入不了显贵们的眼。 而官办工坊则不同,“物勒工名”的标准化管理追责制,要求其间出产之物,大到一件兵甲,小到一个陶罐,制造工师都必须署名,以确保尽心尽力的品质。 在这种对比下,显贵们自然愿意高价从官办窑场采购,于是以最快速度赶制出大量陶器的任务,就落在了承担工师主力的墨者们身上。 但这时期烧陶多以起燃快、火焰大的松木竹枝等柴薪为主,窑工们需要日夜不停歇地一趟趟添柴,耗时久且成品率极低。 哪怕是经过墨者改良后的窑洞,烧一炉也需七八日,远远无法在短时间内满足宫内宫外的大批量需求。 偏偏此事又还拖不得,五黑接过任务后,便开始日夜不停歇地研究究竟该如何提升烧陶速度。 第41章 直到他昨日半夜福至心灵,突然想起祖师墨子《备穴》中曾记载一物,顿如醍醐灌顶! 他又翻出书卷,细细读了关键之处,当即断定:此物既能被木炭点燃冒烟,若再加大火势、再使其透风,约摸也能如柴薪般燃烧?再者他根据经验推测,品种不同的树木,燃烧的温度亦不同,若此物的温度比柴薪更高呢? 总之,在这一连串天时地利的巧合之下,煤的燃烧之力就这么被他提前解密了。 当明赫被抱进窑场院内,看着五黑拿出来那几块黑乎乎的石头时,顿时高兴得一把拽住嬴政的手臂,晃着脑袋往他脸上贴贴个不停, “啊啊啊是煤,竟然真的是煤!父王才是真是大秦的福星宝贝!怪不得父王今日出门要打扮得格外帅气,原来他早预料会有大惊喜哈哈..我好爱父王,好爱扶苏小哥哥,啊真的好开心..” 扶苏虽然不懂让明赫如此激动的石头究竟有何用处,但他心里还是甜滋滋的,踮脚拉了拉明赫的小手,努力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李斯却愈发疑惑了,也不知这九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一再对王上毫无尊卑之礼仪,再者,他竟然知晓此物用处,莫非,我大秦真有神助之力... 想到这里,他忽而一滞,抬眼悄悄瞄了几下明赫,神色骤然端肃起来,心中悄悄有了新的猜测.. 嬴政伸出一手拣起一块黑石,叹道,“原来,这便是墨子书中所言之‘每’,果然通体皆黑,足见天地之玄妙无穷!” 扶苏也放开明赫的小手,上前抓起一块观察着惊异道,“可这么大一块黑石头,你们究竟是怎么发现它能被火点燃的?” 李斯上前也抓起一块,笑道,“长公子,若臣没记错的话,当年墨子尝试以火熏烧此物,发现其能冒毒烟,便在帮宋国守城之时,命人在城下挖掘地道,在地道中摆放炉子,装上数十斤“每”,让其密不透气,再放上木炭备用。”(2) “待准备妥当后,宋军假装往地道败逃,待敌军追来之时,被木炭引燃的每便释放毒烟,埋伏在外的士兵趁机堵住地道出口...” 韩非也从五黑手中取过一块,点头道,“是也。虽墨子之书早记载此物能以木炭烧之,但因其烟剧毒,虽可用于危机守城之时,却是两败俱伤之法,故而后人并不用此物。” 扶苏登时愁眉苦脸看向嬴政,道,“父王,这黑石头既然有毒,那五黑子他们在窑中可怎么办?” 五黑感激地看了扶苏一眼,面上却丝毫不慌,一派胸有成竹之态。 嬴政虽根据明赫和五黑的反应,判断出此物给秦国带来的利处,必会远远大于毒气之弊端,但仍是开口问道,“五黑子,寡人亦有此惑,此物烧出之毒气又当何解?” 明赫嘀咕道,“让它密不透风肯定不行的...” 只见五黑笑着让弟子拿来特制的铁铲,从炉中取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煤放于地上,面带喜色道,“列位请看,初时我也担心投其进炉,会引来毒气侵体,便只投了几块进通风的炉中,又命众人以布裹口鼻,哪知它遇火竟迅速通体变红,其火势焰足,丝毫不逊于木竹之薪,甚至火温更高,燃烧的时间也更持久..” 韩非急忙凑前去看,顿时大惊失色,“五黑子先生实乃大才!若非亲眼所见,世间有何人敢信,如此一块黑石竟能被火通体点燃,从而产生威猛之火力,实在令人惊叹呐...” 李斯面上含笑点头,心中暗道,“王上今日让韩非同来,已有拉拢示恩之意,如今他又凑巧获知此事,想必一时半会是回不了韩国的...如此一来,我倒得了时机与他周旋,定要趁热打铁将他说服..” 这样想着,他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 嬴政认真听完五黑之言,含笑赞道,“先生之墨门,真乃大秦之贤助也!若将此物用于铁矿冶炼,秦军威势必将增上数倍,只是不知此黑石,是否能如铁矿石那般采之不尽..” 明赫正在心中连连感叹,“这墨家可真牛啊!他既能发现煤能在通风下燃烧,又能制造出简易的防毒口罩,简直是古代版的技术大牛啊...” 此时听见嬴政的疑惑,他马上转移注意力嘀咕道,“放心吧大大,煤炭资源虽然对人类来说不可再生,但按照眼下的人口和生产力水平,华夏土地上的煤至少能可劲用个上千年吧...不过眼下想大规模开采恐怕也不现实,煤至少要挖好几百米深吧,而且又不是泥巴随地都能捡到..咦,那墨家的人又是在哪里挖到的?” 嬴政眸光一闪,煤的含量竟如此之丰富,况且不过是掘地数百尺罢了,此物寡人要定了! 这时系统提醒道,“宿主,这里是咸阳哦,它在现代也叫咸阳。” 明赫兴奋道,“我知道啊,这段历史我读过的!让我背给你听听——当年商鞅劝秦孝公迁都,选了这北山以南、渭水以北建了新都城,因为古人把山南称为阳,又把水北称为北,所以这个地方山水俱为阳,就被称为咸阳,“咸”者,解释为“全部”...” 系统无语凝噎,“宿主你背得真好,不过下回就不用背了..我是想提醒你,咸阳在后世是重要的煤炭产区哦!而且除了地底下,地面上也有很多浅层露天煤矿哒,像美国有个阿拉巴契亚煤田,最浅的煤层离地面只有一米多,陕西这边处于黄土高原,土质比较疏松,也许很多煤也掩埋得比较浅哦,毕竟还从没被人大力开采过嘛...”(3) 第42章 明赫一听,顿时兴奋得不能自已,边踩着嬴政的肚子蹦蹦跳,边好奇问道,“你们系统世界也要学人类学科吗?像你这种博学多才的统应该不多吧?” 嬴政见他如此兴奋,笑着将他的小腿捉在手中,你这小捣蛋鬼,力气倒不小。 哪知,系统哇的一声哭了,懊恼不已回道,“不是的宿主!是我太草率了,当时没看完造梦系统的说明书,怪不得它的价格这么便宜,因为还有个附加条件,要让我帮高中生刷题!我已经刷完两百套试卷了呜呜呜...” 明赫忙安慰,“哇,谢谢我们统子的默默奉献,不过也别太难过啦,我们也算免费赚到知识了嘛...” 眼下更让众人惊喜的是,这炉以煤烧制的陶器,开窑后成品率竟达到了五成以上,这意味着,若以此黑石用于金属冶炼,必将事半功倍。 此时,嬴政与韩非交谈了几句,不经意侧头淡淡看了一眼李斯,目光短暂一触之间,李斯顿时心领神会,忙上前拉住韩非道,“韩师弟,此乃我咸阳城中最大的窑场,想必你还没看过烧窑吧?走,愚兄带你四处转转...” 五黑朝二弟子孟牙使了个眼神,孟牙也忙笑着开口道,“请二人大人随我前来..”, 说着,二人便“热情”引着韩非朝另一间窑炉房走去。 五黑立刻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王上,此每乃臣前些日子,在西山寻矿石所遇,今日我等用铁铲挖地三尺许,便挖出一骡车之多,此事事关重大,请王上速速定夺。” 明赫忙在心里呐喊,“父王快多派点人去挖,咸阳有很多很多煤的...” 嬴政思忖道,“此物既以火为介,今后便叫它‘煤’吧,想必我秦境之内亦有许多煤,此事迟早会传入六国人的耳中,要尽快将能寻到的尽数收入囊中..五黑,你可有识别勘测之法?” 五黑回忆着数道,“此煤亦属矿藏,臣记得西山之处草木稀疏..其土露头处有黑苗..其山岩有旋回之状..若要寻煤矿,其三者或缺一不可,但臣尚不敢断言能以此法寻得煤矿...”(4) 明赫着急道,“三晋之地好像就是后世的煤炭大户山西?不行,这么靠玄学找下去不是办法..可别到时候秦国没挖到多少煤,赵韩魏三国倒闻风而动,借助地理优势先挖到很多,一下子来个生产力大扭转!而且,煤不只可以制热,还能炼油制钢,如果他们提前一步造出比铁硬度更高的钢材..” 嬴政顿时心头一凛,世间竟有比铁还坚硬之物?未想此区区一块煤石,竟有如此多妙用。 秦国能一举成为强国,在于商君变法将举国之力用来供养军队,秦军以兵甲之利,助长军心之威,若此事被六国知晓,早秦一步挖掘冶炼.. 他暗忖,今日带韩非同行,本想展示对他的信任,如今阴差阳错让他窥见煤之事,眼下,需得暂时将韩非留在秦国.. 但是,待秦国命人四处勘探开采之时,六国岂能不知晓此事?除非,秦国能比他们更快采掘到更多的煤,方能在此无烟之战中占得先机... 这时,明赫欢喜的心声传来,“嘿嘿,找到办法啦,这下秦国可以用最快速度采煤咯!” ... 待夜幕降临,嬴政破天荒地“早睡”了一回,果然,没多久那位“神仙”又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对方神神秘秘道,“老夫今夜又观星海,见秦国有大运降世,可惜不得其门而入,令人遗憾不已,幸好你们遇到了老夫,我决定动用仙力帮帮你们...” 说着,他掏出造型复杂的定位器交到“梦中”的嬴政手上,用左边那只小如指甲盖的眼睛看着对方,叮嘱道, “你让人绘制一张秦国境内的舆图,最好能详尽到山川郡县,再将此定位器置于舆图边缘,再按下这个按钮,凡它所至之处,定有黑煤藏于其间,需命人速速记下位置,但贪多嚼不烂,一开始最好不要把摊子铺太大,以免管理不过来,让人钻了空子...” 这是明赫在商城抽到的,他按照系统的吩咐,心中一直祈祷着“采煤”二字,抽到第五趟才得到这东西,虽然没有实现欧皇气运炸天的梦想,但倒也确实解了秦国的燃眉之急。 这玩意其实并不是专业的矿藏勘测器,而是一款可以上天入地、搜寻任何目标的顶尖黑科技定位器。 系统告诉他,只要输入“采煤”指令,它就可以在地图范围内标记出所有煤矿的位置,堪称搜捕神器,在商城一个要花5万善意值呢,可惜用完一次即作废。 明赫巴拉巴拉叮嘱一堆使用方法后,又拿出一本厚厚的书、一本略薄的书和一个口罩交给嬴政, “煤开采出来要将其灰尘杂质先去除,所以这有各种挖煤、洗煤、炼炭之法,你先拿着...挖太深万分危险,眼下宜先采浅层露天之煤,尘土伤肺,你可让人制作口罩,以后让采煤之人统统戴上,你们人间劳动力可是很宝贵的...” “还有,听说人间豆子..哦就是你们说的菽很多,但你们直接拿来煮豆饭使用,简直是暴殄天物啊,这个是制作改良版大石磨的方法,虽说以牛骡拉磨,比不上水墨,但日常用也无大碍…还有制作豆腐、豆皮、豆芽的方法,这些若做出来,不管平民还是贵族都能改善一下伙食了...” 嬴政沉默接过东西,深感分量之重,白日他虽料到明赫定会来梦中,却没想到,这孩子竟赤诚纯真至此,接连赠自己以惊世宝物,这是快把家底都掏光了吧? 第43章 明赫又继续喋喋不休,劝嬴政若挖出煤后要与民分点利,至少先要让秦国百姓安然度过这个寒冬,待他说完,转头便要走。 嬴政却一把抓住他以扫帚当拂尘的细手臂,关切道,“多谢上仙对大秦倾囊相授!不知上仙耗费这许多仙力换来法宝,可有损于你之修为?若此举伤身,还请上仙暂且勿要...” 哪知话音未落,却见对面的“神仙”顿时乱了分寸,慌慌张张挣脱他的手,叠声道,“多谢大...大王..秦王,我没事的,拜拜...” 说完,便从嬴政脑海中消失不见。 嬴政缓缓睁开眼,看着安静落于床间的物品,轻轻叹息一声。 而从梦境中感动得落荒而逃的明赫,此刻正在激动地跟系统分享心中喜悦, “统子你看到了吗?现在知道我们老祖宗有多好了吧!这世上还有哪个皇帝会像他一样,明明遇到了神仙,却不贪图神仙给他更多东西,明明想要长生,却绝口不提长生仙药,反而还担心神仙会折损修为...我的父王这么有爱,到底是谁把他胡编乱造成个面目可憎的暴君!我好气啊...” 系统忙赞同道,“可能正因为那些人没有真正接触过秦始皇,而秦朝又恰好二世而亡,所以他们才会脑补出他是暴君吧...至少,史书上的他对待身边人,真算得上一个温和的帝王,起码不会心情不好就杀这个那个的...我刷题看到李信打了大败仗,不但没被他杀,还能继续做大将军呢...宿主你好有眼光哦!” 明赫心中咯噔一下,似有什么光亮在脑中飞快闪过,他喃喃回忆道,“好统子,你不说我倒忘了!在史记里,李信确实在攻楚时打了败仗,最后是我家大大请王翦出马才灭了楚国...这事我得找机会提醒一下大大...可我怎么记得在别的地方好像看过分析,说李信失败不是轻敌,而是腹背受敌,那到底是谁背刺了李信呢...” 系统也冥思苦想半天,“噫,可是我没刷过这道题,不知道答案呀..叛徒总不会是李斯吧?” 明赫摇摇头,他读史书的重点虽然在秦始皇身上,但李斯这种多次出现的人物,他还是大概记得清生平的,按理说李斯一辈子都是文臣,根本没管过军事。 前世他在网上,经常看到关于新旧唐书孰更真实的争论,在翻过很多史学家的解注后,他选择通过更接近秦朝的第一手资料史记,来了解秦始皇的事迹,偏偏李信这种在史记里只有寥寥数语的人,他并没有过多关注,此刻不免悔恨不已。 他只能暗暗揣测,能在战场上让李信腹背受敌的,应该只有武将吧?叛变之人究竟是谁呢? 王翦?绝不可能!蒙恬?也绝不可能。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想了半天没结果,忍着心痛跟系统商量,“我得尽快帮大大找出叛徒,花2000兑换一本史书,不算奢侈消费吧?” 系统打开商城看了一眼,叹气道,“不奢侈,可是最近各个时空,临时抱佛脚买史书的穿越者太多,不但价格涨到5000善意值,而且已经断货了,并且,不参与抽奖。” 明赫顿时风中凌乱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就是。少壮不努力,穿越徒伤悲! 他蔫了吧唧道,“可以预约到货预订吗?” 系统操作一番后,叹气道,“已预约人数1899999人,大约要等299年,而且,宿主你现在只剩2000多善意值了..” 明赫生无可恋道,“我去,这到底是哪来的奇葩商城?一会儿要涨价,一会儿又缺货,哪个穿越者比我更倒霉的?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我就想买本书,还得等到死了再排两三百年的队?这是要逼疯人的节奏啊...对了,韩非今天既然知道了煤的秘密,一时半会是回不去的吧,我得记着给他再兑换个‘金口玉言’,免得坠了我家大大吹出去的牛..” 困意很快袭来,他在无尽的悔恨和猜测中进入了梦乡。 ... 次日早朝后,嬴政留下朝中数位大臣,遣散殿中侍从宫人,命蒙恬关上殿门后,又令他取出前些日子新制作的巨幅舆图,徐徐铺于殿中,目光炯炯看向众人,并不开口。 众人一时心惊不已,暗暗各有揣测,但无人率先开口。 年近六十的王翦老将军深谙与嬴政的君臣相处之道,主打一个上了战场拼命、下了战场率性,他左右看了看,哼,你们不来,老夫来! 于是他率先发问道,“王上这是..打算让老臣等即刻整军出发,要全力围攻赵国了?” 他的疑惑,正与众人的猜测不谋而合。 当年穰侯魏冉执掌朝堂之时,秦国为切断燕赵与韩楚的联络、打通已占领的齐国几个城邑和豫西通道的连接,便将进攻主力集中在豫东,十年间数次伐魏、三次包围魏国都城大梁,可惜大梁城池固若金汤,又有燕赵之国纷纷起兵救魏,秦国以一敌多,纵是战神白起亲征,也落得个铩羽而归的下场。 后来昭襄王驱逐穰侯,拜范雎为相,开始实行远攻近交之策,弃魏而攻赵,以期打通豫北通道,进而数次展开与赵国的大规模交锋,至嬴政即位之时,也依然将赵国视为秦国东出的心腹大患。 嬴政前几日虽与李斯几人,商议过是否应转而攻取最弱小的韩国之事,但此事并未告知在场数人,故而众人依然将伐赵,视为秦国称霸天下的第一步。 嬴政本想郑重其事、向他们介绍煤之功用和定位器之事,但恰好王翦这时开口了,他转念一想,不如趁机以此舆图,试探众人对攻伐韩赵的态度,便反问道,“依王老将军之见,攻赵何如?” 第44章 王翦摇头,指着赵国一座城池道,“王上,请恕老臣多言!赵国虽北伐燕国失败,国力大衰,但赵军现有名将李牧挂帅,赵军士气空前高昂,若我大秦倾兵讨伐,两军胶着之下,山东列国必再行合纵之术,对秦军实施围攻...” “再者,眼下桓猗正在宜安与李牧激战,我等若轻举妄动,恐有误前线军心..老臣以为,在拿下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城池之前,我军皆不宜擅动。眼下莫说多线攻赵,便是攻韩亦不妥,全线东出之计,至少要再等两年,等李牧被换,等一个秦国一举必胜的好时机...” 李斯眼中闪过几许疑惑,前两日王上问韩赵之战时,分明是更倾向于自己的主张,想先把韩国拿到手再说..既如此,今日为何又反复? 莫非,王上真会为了韩非,而舍不得攻韩?不,王上在神画中以十年之力完成中原统一,魄力过人,如今定不会为一人而犯糊涂... 蒙武、李信忙跟着附和王翦,他们虽然很想趁灭六国之机建功立业,但以作战的战略眼光来看,眼下并非全面拉开战端的良机。 隗状急忙上前,面色凝重道,“王上,老臣虽不懂打仗,但自古兵家之事粮草先行,去岁全国大旱以致欠收,各地税赋至今尚未交齐,桓将军十万大军征伐这两年,已耗去粮仓小半之积,若贸然多线出兵,国内之青壮劳力尽数奔赴战场,老臣恐到时粮草供应不济...” 今日告假归来的昌平君眸光闪动,他看向一脸忧色的隗状,笑道,“左丞相不必太过忧心,以我大秦之国力,何至落魄至此?” 他继续侃侃而谈道,“关中沃野千里,这两年虽有大旱,但有河渠灌溉田地,其实于民生影响并不大,不过是各地多少有些刁民,不愿按数缴纳罢了..王上实乃宽仁之君,对那些庶民还是过于宽泛了...即便如此,我大秦荥阳之粮仓积谷,依然粟比沧海之水,倒不必长他人志气,而灭我军威风,毕竟几位将军还在这里..” 隗状忙向嬴政请罪道,“王上恕罪,昌平君误会了,老臣并无煽动军心之意啊...” 王翦掀眼看了一眼昌平君,并不多言。 蒙武垂首想了想,昌平君之言倒也有道理,秦军便是现在就对六国多线作战,倒也不至于要为军粮担忧。 李斯心头却划过一道精光,王上待庶民太宽仁?不,他深谙商君之法要富国,就要收缴天下之财富与粮食积于国库,正因如此,秦军才成为列国粮草保障最充裕的军队。 正如神画之中,各地民夫追随反贼杀进咸阳之时,喊的是“诛杀暴秦”,而非“缅怀仁君”...昌平君此时这番话语,是大有深意啊! 恰好,嬴政也是这么想的。 自那晚看过神画后,那些画面便反反复复在他脑中循环,仿佛在日夜提醒他:看,只要你再蹈覆辙,你的大秦依然会成为一个短命的后世笑话! 所以眼下的嬴政,不但打算将来舍李斯、而任韩非来设置国家法度,甚至还做好以后要对庶民们宽仁些的准备。 画中那场熊熊燃烧的火啊,它烧起那一刻,伴随着的,是逆贼们大声斥骂“暴秦终于亡了”的笑声。 可他如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或许比画里的自己看得还要清楚——若仅凭六国余孽那帮乌合之众,又岂能将大秦基业摧毁于旦夕之间? 何为逆贼?无路可退之庶民也! 也正因为如此,一直坚信法家之术可以让大秦无比强大的嬴政,生平第一次无奈地意识到——这世间除了掌握君权与军权的诸侯,泱泱庶民亦可颠覆朝纲! 民意如潮水,顺时可撑起泱泱大国,逆时便可将国与君顷刻淹没。 如何才能顺民意?他想到的,是明赫那句“让利于民,让他们先度过这个寒冬”。 至少,要让他们活得下去。 于是,昌平君之言在此时的嬴政听来,似乎..颇有几分怂恿他,变本加厉苛待庶民之意? 这个认知让嬴政很不满,虽然他眼中的昌平君性子随和、素来喜欢出言调侃同僚,此言恐怕也是无心之失... 但就是在这一刻,他敏锐地对昌平君生出一丝稀薄的防备。 若他不是无心之失呢?顺着这条从未想过的思路想下去,嬴政难免多往更深的地方想了几分。 如此一来,他立刻就改了主意:煤之事想必瞒不住人,但知晓煤矿位置之人,只能是绝对可靠之人。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李斯,倒不是他高估了李斯的人性之光,而是他了解李斯的趋利之心。 当李斯从神迹预言中获知,秦国来日必一统中原那一刻起,他定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忠心地守护秦国、为助秦国摆脱二世而亡的命运、为排斥胡亥继位而努力,因为这样做才最符合他的利益。 这样一来,李斯岂会犯蠢舍弃前途不可限量的秦国,转而跑去给六国通风报信? 接下来,是蒙恬和其弟蒙毅,至少在神画之中,他们也至死未投向奸臣,一生忠于他和大秦... 这样想着,他便平静听了半晌、大臣们关于“要不要现在就对赵国全面开战”的讨论,顺水推舟点头道,“言之有理,那便一切照旧,诸卿去忙吧。” 便挥挥手,让蒙恬收起了那幅巨大的舆图。 李斯跟着众人一同告退后,慢慢朝外走着,心中疑虑更深了,刚跨出殿门,便听蒙恬在身后道,“李廷尉请留步!王上特请您进殿,再议昨日之事。” 第45章 李斯急忙脱鞋重新迈进殿中,其余众人早习惯嬴政不时会单独留大臣议事,便目不斜视继续往丹墀外走。 待行至转角回廊处,见扶苏远远抱着明赫,念念有词朝这边走来,“孔子说‘入则孝,出则悌,泛爱众..’,小九要跟阿兄一起好好学孝悌之道哦,万不可惹父王生气...” 众人见状不免驻足,王翦抚须感慨道,“唉,自楚夫人去后,长公子已许久不曾这般高兴过了。” 蒙武等人亦唏嘘不已,此事也让他们隐隐感知到一个信号:王上此番破天荒认下九公子,并对他百般恩宠,实则是在群臣面前,彰显对长公子的重视。 这几年来,随着吕不韦倒台、嬴政夺回朝政大权、却迟迟未立太子一事,朝中早已暗潮涌动。 自然,从大部分朝臣的本心而言,扶苏身为秦王长公子,又是嫡子,本就该是板上钉钉的秦国储君。 偏偏,扶苏的身份却有些尴尬——他的母亲出身于楚国王族。 其实,早在秦国第十任君主穆公时期,便与楚成王歃血结下“十八代诅盟”,双方约定“勠力同心,绊以婚姻”,虽然后来楚怀王背弃盟约,率诸侯联军攻打秦国,但秦楚联姻之事也成了惯例。(1) 但是,自武王前往周王畿举鼎而亡后,秦国朝政大权,便牢牢掌控在以宣太后为首的楚国外戚手中,相邦魏冉更是权倾朝野,待樗里疾去世后,嬴氏宗室便彻底沦为远离政治核心的边缘存在。 正因如此,范雎才能凭借“四贵擅权,卒无秦王”之危言,被昭襄王引为心腹,君臣联手夺回王权、将四贵逐出朝堂。 可楚国势力并未就此被清理干净,且不论穣侯等人回到封地安度晚年、扶持庄襄王即位的华阳夫人不容小觑,便是对当今秦王有救驾之功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亦是楚国王族中人。 所以,免不了有人暗中猜测,王上之所以迟迟不立长公子扶苏为太子,恐是担忧将来秦国君王之权,再次旁落到楚国外戚手中。 如此这般,免不得有人暗暗打起主意来:公子高的母亲是秦国人,家世清白;公子壮的母亲是韩国人,母族式微;而公子胡亥的母亲出自赵太后的母国,胡亥又是幼子... 可如今明赫的横空出现,加上王上对他异乎寻常的宠溺,让众人恍然惊觉——也许,楚夫人的离世,反倒让王上对长公子卸去了大半疑虑之心,故而才以对九公子的态度来暗示群臣。 毕竟,一个父母不详的弃儿,若换做旁的公子捡回去,是绝不会被王上收养的。 看着扶苏渐渐走近,众人纷纷行了个礼,扶苏忙抱着襁褓回礼,“诸位请不必客气。” 昌平君名义上是长辈,又跟扶苏关系亲近,此时正眼含笑意打量着明赫,“那日倒没想到,你与他竟颇有缘分。” 说着,伸手轻轻刮了刮明赫的下巴,明赫怕痒地扭过头咯咯笑了起来,其他人见扶苏怀中的稚子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加上他如雪娃娃般的可爱之态,不免都生出了几分喜爱之心。 这时,系统高兴的声音接连响起,“恭喜宿主!得到王翦30善意值..蒙武30善意值..李信30善意值..隗状30善意值...” 明赫一听,还有这好事?立刻更卖力地张开没牙的小嘴嘻嘻笑个不停。 昌平君边笑眯眯逗明赫,边随口问扶苏,“听闻胡亥公子因那晚抓了这小家伙一事,被王上发落到宜春行宫禁足,此事可当真?” 扶苏想到神画中发生的一切,努力忍着悲愤点点头,“嗯,父王很生气..” “王翦善意值+20,李信善意值+30..”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回它喜滋滋播报完,却咦了一声,“奇怪!这些人里面,昌平君看起来最喜欢你,而李信看起来像块铁疙瘩面无表情,可为什么宿主你收到了李信的善意值,却没收到昌平君的善意值呢...”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李信”和“昌平君”放在一起的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劈进明赫脑海之中,终于将那层让他总也想不清、看不透的迷雾揭开,原来自己猜错了方向,不是武将! 下一秒,不知不觉传递出善意值的众人,便听到一声急促的童音响起,“啊啊啊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太可怕了,不行,我要赶快见大大...” 在隗状等人悚然一惊不知所措之时,王翦苍老的眼中霎时射出一道精光,直直朝突然哭闹不止的明赫看去,不过短短一瞬,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众人之中,唯有李信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扶苏匆匆告辞抱着襁褓奔跑的背影。 隗状表情怪异地看向众人,猜测道,“莫非..九公子也是听到那诡异之声,才会受惊哭闹起来?” 昌平君眸光一闪,“哦?不知左丞相听到了何种异声?” 李信垂眸掩饰心绪,隗状正要开口,王翦左看右看,哈哈笑道,“哪来的异声,老夫怎没听见?隗状你这老小儿,莫不是昨夜在家中偷吃了酒,神志有些颠倒了?哈哈,老酒鬼一个..” 他爽朗笑着,踏着大步朝前走去。 隗状气得满脸通红,颤手指着王翦的背影,跺脚道,“我何时偷饮酒了?这老家伙,仗着王上的放纵,整日戏弄人!你们帮老夫作证,方才是不是明明有个声音响起的?” 李信拱手笑道,“请左丞相勿恼,在下亦未听见什么声响,军中有事先行告退了。” 第46章 蒙武也一脸茫然说没听见,跟着李信一道走了,隗状忙疑惑拉过挚友王绾,“老绾头,此事..莫非只有文臣才能听到?你是听见的吧?” 王绾挥挥衣袖,边拉着他往前走,边嗔怪道,“你莫不是真老糊涂了?别整日疑神疑鬼的!此处是有我大秦圣明之君坐镇的咸阳宫,岂会有鬼怪之事?” 隗状顿觉得身子一软,边走边惊疑万分:如此说来,莫非只有自己被鬼物缠上了?天爷啊! 昌平君负手看着众人的身影,掩下心中疑惑。 扶苏抱着哭唧唧的明赫一路小跑来到殿外,喘着粗气吩咐道,“快去禀告我父王,说明赫哭着要找他!” 他猜测着,明赫方才心声提到了“好可怕”,想来定是被自己胡思乱想吓着了,谁让这是一个把做梦都当成现实的单纯孩子呀.. 章台宫内,与李斯密议采煤一事的嬴政, 已闻声走来接过明赫,亲自抱着他走进殿中,轻轻为稚子擦去眼泪,柔声安抚道,“小明赫可是饿着了?父王这就让他们热些羊乳来,可好?” 说着,他转身便要唤人,扶苏正要解释,明赫已急匆匆在心底自言自语,“不是的父王,我不饿,我是装哭引扶苏哥哥抱我过来...父王,我想起一个大秘密了!” 扶苏大松一口气,踮起脚尖极轻地刮了一下他的小手心,嗔道,“你这坏小九,急死阿兄了..” 嬴政脚步微微一滞,若无其事吩咐蒙恬,“去让人给明赫准备一碗羊乳。” 李斯听见“大秘密”三字,急忙眼巴巴看向嬴政,以眼神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回避。 嬴政轻轻摇了摇头,李斯连大秦将来怎么亡的都知道了,何必再多此一举?明赫如此着急来见自己,这个秘密定与秦国有关。 却听明赫在自顾自地发愁,“晕死,我现在为什么还不能讲话啊啊,这下还怎么告诉大大啊?真希望现在就天黑啊..我一定要让父王赶紧知道昌平君的真面目!李信后来率军攻打楚国会惨败,正是因为昌平君从郢陈带着楚军在背后插刀,哼,这个叛徒,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斯骤然大惊,继而心头涌上狂喜,熊启深得王上信任,又因各种盘根错节的缘故,在秦国地位坚若磐石,自己本无撼动他半分的把握..哪知这厮竟会叛变?真是人心不足啊! 扶苏闻言身子猛地一颤,嬴政不动声色弯腰将他抱入怀中,明赫见状忙停下碎碎念,探身伸出小短手去摸扶苏苍白的脸,好冰啊! 他边用小手在扶苏脸上来回摩挲帮他取暖,边嘀咕道,“唉,可怜的扶苏,抱着我跑了一路竟然还这么怕冷,等寒冬来临他可怎么办哦..不过我们有煤,可以做火炉来取暖..咦,老百姓也可以用这个法子取暖的..不过这样一来,就要加快冶铁速度了..” 扶苏轻轻握住明赫的手,努力忍着眼泪,挤出一丝笑来安慰他,“小九是想为阿兄取暖吗?阿兄不冷哦,我们小九好懂事啊..” 话到最后已带上一丝哭腔,他急忙放开手,转身趴在嬴政肩头,心头喃喃道,父王,父王,儿臣心头好难受啊,小九是定然不会撒谎的,那就代表昌平君后来真的背叛您了! 昌平君,是他除了父亲以外,最尊敬最敬仰之人,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背叛秦国,就像他不理解胡亥为什么要杀光兄弟姐妹.. 嬴政压下心头闪过的种种片段和猜测,柔声道,“冬日渐至,父王公事繁忙顾不上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每日衣食,勿让你母亲担忧。” 扶苏悄悄在嬴政肩上擦了擦眼泪,轻轻道,“儿臣知道,我还给小九也穿了两件里衣。” 嬴政轻轻低头把脸贴近他的脑袋,“父王知道,你向来是最懂事的好孩子。” 明赫兴奋地拍着小手,好耶,大大也要多抱抱扶苏小哥哥! 他熟练地朝蒙恬张开手臂,一个合格的大学生要主动帮始皇大大减负嘛。 蒙恬忙看了一眼嬴政,得到默许后这才趋步上前,接过这“头号小妖精”。 因手生的缘故,他难免有几分无措,一边僵硬地抱稳这孩子,一边不由在心中腹诽——李廷尉,眼下正是你的表现之机,你为何还不出场来抢他? 我真的没有带过孩子啊!! 扶苏被父王抱在怀里片刻,那些惶恐不安似乎慢慢消散不少,他整理好心情害羞挣扎着下地,这才发现殿里摆着一幅巨大舆图,不由奇怪抬头问道,“父王,您方才在跟李廷尉谈论兵法么?” 嬴政摇摇头,面色郑重道,“寡人有一宝物要展示,待它停留之时,李斯需立刻一字不漏记录于竹简之上。记住,此事尔等绝不可泄露半分!” 蒙恬和扶苏连连点头,李斯也急忙应下,取出置于案上的竹简,又将方才蒙恬研好的墨取来蘸笔备用。 明赫低着小脑袋看着这幅巨大的舆图,奇怪想着,“咦,我让父王放在秦国地图上使用,他拿的怎么是七国地图?” 在李斯和扶苏对这句心声的百般好奇中,嬴政打开案上的紫檀木屉,取出一个造型奇异之物,再几人惊讶的目光里,弯腰将它放在了舆图上。 明赫激动地在蒙恬怀里蹦蹦,刚才因昌平君之事带来的阴霾早一扫而空,兴奋念叨道,“快,父王快按我昨晚教你的方法:先按一下按钮把它打开,它每找到一处就会停下来,这时就要快点记录信息哦,如果没来得及记清楚,只要喊一句“再说一遍”,它就会复述啦,然后再按一下,它就能继续出发啦,最后我们大秦就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煤矿了!” 第47章 扶苏闻言差点惊呼出声,忙紧紧用牙齿抿住嘴唇,日常操作神奇之物,竟是小九给父王的?那小九..究竟是何人? 李斯眸光骤然变得精亮,面上却恭敬之色愈甚——九公子果然并非凡世之人! 接下来,他们在目瞪口呆中,见识到从不曾想象过的魔幻场景—— 当嬴政将此物放在舆图的“咸阳”之上,按了一下按钮,它竟闪烁着星光,开始自动前进逡巡! 待它停下来时,看呆了的李斯慌忙回过神来,认真看了一下舆图的方位,正待蘸墨抄录之时,竟听见此物发出一道清亮的女声,吓得他手中之笔差点掉地上去。 只听女声正慢速道,“发现目标煤矿。定位:咸阳城西三十里外。坐标:西山。可探测煤层厚度类型为:地下1.3m以下薄煤层,可开采总量为2亿3658吨;露天3.5m以下薄煤层,预计可开采...” 李斯再次从惊天巨震中回过神来,颤抖着手将此“人”说的信息刷刷记下。 一向谨言慎行的蒙恬,这会儿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他甚至兴奋得差点一把将手舞足蹈的明赫抛出去庆祝,幸好抛到一半,在嬴政的死亡凝视下堪堪收回了手,急忙目光炽热地解释道,“王上,臣只是太高兴了..不过秦国地域广大,臣担心李廷尉抄录不过来,想帮忙一起轮换着抄...” 明赫被举到半空的时候,心都吓得快飞出去了,差点以为他的到来又改变了历史,导致蒙恬黑化了!还好不是.. 他急忙朝嬴政伸出小短手拼命挥舞着,吓死个人了,还是父王的怀抱最有安全感! 嬴政立刻上前将明赫接过,竖着抱在怀中,低头看了一瞬舆图,萧疏轩举间,自有一派拿云揽月的不凡气度。 他抬头目光灼灼看向蒙恬,声音清朗有力,“也好。但你们要抄录的,不仅是秦国之煤矿,还要将列国境内的煤矿情况,统统抄录下来!” 第18章 明赫疑惑仰头, 看着嬴政俊朗的下巴弧线,心中奇怪嘀咕道,“咦, 父王为什么要做好人好事,把六国的煤矿也帮他们找出来啊?” 蒙恬也有些讶异道,“王上, 您这是要...” 李斯深谙一心二用之道, 正边抄录边侧耳听他们交谈呢,闻言暗道:嘿,蒙氏小子如今还是嫩了点, 竟连这都没听出来。 他看了一眼嬴政的面色,笑眯眯抬起头, 对蒙恬解释道,“王上此计堪称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之外, 不胜妙哉!如此一来, 待大秦并吞八荒之时, 便是将这些煤矿尽数收入囊中之日..” 蒙恬闻言, 顿时心中一凛, 原来如此。王上果然厉害,目光看得如此深远, 真乃谋略深不可量也! 明赫立刻喜滋滋抓紧嬴政的臂膊,努力抬起脑袋叭唧啵了他一下——窝的天!始皇大大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这就是君临天下的千古一帝气势啊!大大你太帅了啊啊啊! 嬴政伸出有力的手掌轻轻扶住明赫的后颈, 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对他们点点头, “寡人确有此意。不过, 如今陡然增加抄录六国煤矿的任务,你二人之力恐有不足。倘若寡人未记错的话, 李由与蒙毅似乎年岁相似,都已近弱冠之年?” 李斯心头乍然一喜,忙恭声道,“回禀王上,小儿李由今年已满十八!” 蒙恬亦喜道,“多谢王上挂念!臣之昆弟蒙毅只比臣小两岁,仲春便满了十七。” 明赫暗暗碎碎念道,“他们还是高中生,最多是大学新生,在这时代就已经成为青壮劳动力了…” 嬴政闻言不由猜测,莫非自己当日猜错了,仙界等级并非是以修为来划分,而是按年龄?年纪越大之仙人,等级便越高? 如此说来,自家小崽当初自称大学生,他仙界的年龄,岂非也才十八岁左右?想来梦境之中那位“鸿钧老祖”,并非他的真身.. 这个推断,登时让他素日隐隐的担忧骤然落了地——如此便好,寡人不必担心他那副怪异的形象,是滥用仙术而被反噬之故... 想到这里,嬴政心情极好地看着李斯二人,沉吟道,“这个年纪,倒也能学着做点有用之事了..明日起,汝等便带他们一同进宫抄录,今日先将秦国的整理出来,不过此事恐需耗上十来日,你们拿去右侧偏殿抄。” 李斯和蒙恬等到期待中的答复,早已喜不自胜,急忙拜道,“臣等多谢王上恩典!” 他们如此喜悦自然是有原因的,这还要从历代的封爵制度说起。 自夏商以来,贵族身份以血缘为纽带代代传承,从官爵到财富上形成世世垄断,平民几乎无出头之日。 虽然,到了西周时期,开始在宗法分封制的基础上,设定按功行赏的世袭“五等爵位制”,但在讲究“礼不下庶人”的周礼之中,君王亲近的,是有血缘或姻亲关系的人,尊重的是身居高位的人,按功行赏的对象也是权贵姻亲,跟普通老百姓照样没什么关系。 直到进入争霸白热化的战国时期,诸侯们为了能抢夺更多的利益,才开始把眼光瞄向了庶民群体——他们广发求贤令,实行授爵制,用利益驱使寒门出身之人为自己卖命,一时纷纷开启变法求强之路。 但各国变法只如昙花一现,那些平民出身的将相,在与本国贵族旧势力的角逐中黯然收场,连廉颇那样的名将也被逼得逃亡楚国。 诸国之中,只有秦国连出几代明君,一代人背负完成一个使命,坚定不移地沿着商鞅制定的“强国”之路前行。 第48章 而在实行军功爵位制的秦国,最有机会建功立业的地方,是战场之上。 连商鞅本人,当年也以文士之身率军亲征,以攻打魏国河西大捷之功,从左庶长而升至大良造。 当然,若要较真来论,在帝王权威远远大于律法威信的时代,无论是上战场镀金的商鞅、魏冉、吕不韦,还是无须上战场立功,便能位居卿位的范雎、李斯等人,其实都是通过自身卓越的政治价值,跳过真正的“军功”,直接封侯拜相的。 可放眼整个天下,这种能让君王另眼相看的大才,本就堪称凤毛麟角,至少对不再实行世袭制的秦国贵族子弟而言,这条路几乎行不通。 甚至,像蒙恬这样,因君王感怀其祖父侍奉三朝、为国战亡,而破格提拔至内史的情况,也是屈指可数。 绝大多数贵族子弟只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条路,嫡长子老老实实等着降级继承父辈的爵位,若其自身一事无成,只能等着爵位传到儿孙之时继续降爵,直到最后变成庶民——正常情况下,没人想选这条路。 第二条路,则是按秦律上战场立功,若斩首一名敌军前锋戴甲士兵,可获封第一级爵位公士,受赏田一顷,宅基地九亩,还能得到五十石粮食和一个庶子(仆人)...乍一看很美,但随着爵位的升高,获封的难度也逐步加大,子孙想要达到李斯和蒙氏如今的地位,也是极不容易的。(1) 而眼下,君王不但给了他们无尽的信任,还抛出一份额外的恩泽:煤之功用不可估量,若秦国按此图索骥,真能大量挖掘出此物,堪称收获巨大!以王上慷慨的性子,岂能不犒赏一番他们这些勤勤恳恳、负责前期关键工作的臣子? 前些日子,李由和蒙毅已按秦律向朝廷纳粟千石,被授爵为一级公士,若此番收获颇丰,求王上再为他们授上一级爵位...(2) 二人此刻已将舆图搬到偏殿,眼下也无心再猜舆图上那“奇物”的来历,立刻分工合作起来:记忆力极佳的蒙恬负责记录重点,书写速度飞快的李斯负责奋笔疾书... 这一夜,章台宫右殿灯烛通明,廷尉府上守护花囿家臣等了又等也没见李斯回来,竟暗暗替地里的野果松了一口气——总算没人催你们给他生崽了! ... 而早早跟着扶苏一起睡觉的明赫,正躺在床上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过了不知多久,系统提醒道,“宿主,夜已深了,你想起来了吗?到底是什么很重要的大事呀?” 明赫双眼发直摇头,“还没有,先别吵我..快想起来了..” 说完,他继续接上脑中的被打断的线索——究竟是哪件事呢?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件与秦国战场有关之事,而触发这件事的人,在史书上也只有寥寥几笔,所以他当时才会囫囵吞枣一眼带过了... 但今天,为什么又会突然想起来呢?他确信,是因为见到了李信。 那么,此事跟李信又有什么关系呢...电光石火之间,明赫狂喜地对系统大喊一声,“我知道了,因为李牧!” 悬着随侯珠的章台宫左侧殿中,待“睡梦中”苦口婆心劝他解决昌平君的“老神仙”离去后,嬴政再次睁开眼缓缓坐起,眸光深幽。 按明赫的说法,等再过几年,秦国派李信攻打楚国之时,是昌平君从郢陈方向带领敌军从背后偷袭,导致李信只能被迫转身迎敌,在两队楚军的腹背夹击之下,无奈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若是换做旁的任何人来告诉他这件事,他都会疑心对方想陷害昌平君,就像有人告诉他胡亥会犯下那些罪孽、他亲手缔造的统一帝国只有十五年国祚一样,他全然不会相信半句。 可他是深信鬼神之道的嬴政,而一个知晓历史走向、有金手指的明赫在他眼中,是神,不是人。 再加上昌平君今日那番话——虽然在他当时看来,只觉得是自己因神画预言之事,许多想法已渐渐改变,而昌平君还鼓励他对民众严苛几分,让他不免生出几分不悦和一丝怀疑。可现在,再结合明赫的提醒来看,昌平君此举简直明晃晃地别有用心。 总之,他就这么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明赫说的“昌平君会谋反”之事——虽然眼下自己并未统一六国,但秦国数十年攻城略地,夺取六国城池无数,而郢都也在四十年前被白起攻破,早已是秦国之地。 但问题在于,昌平君身为右丞相,为何会离开咸阳去郢陈? 他结合明赫之前那句“他被父王赶出咸阳做官去了”,目光微凉——对方前往楚国旧地郢陈为官,真的是被自己“逐出“咸阳的么? 在此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他找到契机,说服自己让一个楚国公子、前往楚国旧都为官? 莫非...是发生了叛乱,所以需要他前去安抚楚国旧民? 嬴政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看来这盘棋有人早已暗中布局,既如此,寡人也陪你们走上一局。 打定主意后,他又蹙起剑眉,思索起“老神仙”方才提醒的另一件事:桓猗此番攻打宜安,将仓皇大败而归,李牧会斩杀秦军十万人! ... 十多日后,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响起,在众臣眼中已是失踪人口的李斯父子和蒙恬兄弟,顶着蓬头垢面和黑眼圈从右侧殿开门走出,冷不防吓得殿外两名守卫猛的一个激灵,妈呀,乍一看以为见鬼了,仔细一看,一个个脸色乌青青的,比鬼还吓人! 第49章 李斯匆匆走在最前面,捧着定位器直奔主殿而去,通禀后嬴政很快让他们进去,几人进殿就跪,李斯见殿中并无旁人,顿时凄声道,“请王上恕罪!我等近日兢兢业业抄录舆图,严格按照王上的吩咐操作此神物,孰料...孰料...” 许是连日的不眠不休,许是长子会一同被问罪的担忧,让他彻底失去了以往的清醒,此刻只觉得胆战心惊,一时竟再说不话来,心中后怕不已,如此仙界神器,若砸在自己手中,岂非滔天灭族之罪? 嬴政面色微变,沉声道,“究竟发生何事?” 蒙恬忙一脸恍惚解释道,“回禀王上!我等方才将剩下六国的..全抄好后,此神物里的女子竟说‘任务已结束,请等待销毁’,李廷尉急忙扑上前捂住它,哪知过了片刻再试,已再无反应..但我等确实谨遵王上吩咐行事,绝没有故意损毁它,实在是无心之失,请王上责罚!” 说着,他看了一眼蒙毅,唉,此番本想为他博得一级爵位的... 哪知嬴政不但不怒,反而起身下席,走到他们面前挨个一个个扶起来,在他们受宠若惊的讶异中,笑着打趣道,“看来汝等此番着实累坏了,倒忘了那日寡人说过它只能使用一次,当此舆图上煤矿勘探任务完成之时,它便会失去效用么?” 李斯闻言,忙扭头看向一旁的长子,父子相视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太好了,全家的命保住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此神物竟只能使用一次,简直令人痛心疾首啊! 蒙恬迷迷糊糊忘了场合,竟高兴得一把抓住蒙毅的衣袖,“二弟,我们不用受罚了!” 蒙毅眼下虽还不是后来那个严肃的内史,但他年纪轻轻的,性子就比蒙恬沉稳多啦,此时一本正经扯回衣袖,肃色道,“阿兄勿要失礼,此事功过还需王上定夺。” 又拱手道,“王上,臣已复核一日一夜,无一字差错,请王上移步右殿查验。” 嬴政笑着点点头,迈步朝外走去,李斯跟在几人身后边走,心头边疑惑道,“怎么十多日没见,王上看起来比往日亲切了几分,莫非我大秦有什么好事发生?” 还别说,怪不得在满朝文武的认知里,李廷尉是最擅长琢磨君王心思的臣子,这回还真让他猜着了。 前几日在明赫的提醒下,为稳妥起见,嬴政将咸阳周边另外几处地方的勘探结果交给五黑,命他暗中带人前去挖掘查探。 今日一大早,五黑便带着三分震惊七分喜气进了宫,告诉他——那几处果然都挖出了煤! 这意味着,此“定位器”准头极高,大秦从此将能从土地之中,开采出无数堪比黄金的宝藏煤矿,让嬴政怎能不欣喜?明赫呀,果然是大秦的福星小崽! 宽阔的右侧偏殿中,整齐摆放着几人按国家和城池分类放好的竹简,几乎占去了大半个宫殿,嬴政边含笑随意取出几份查看,边暗暗遗憾:小崽给的那几本轻薄之书,竟能装下数百车竹简记载的内容,若五黑也能研制出“纸”,以后大秦众人记载诸事,又何须这般麻烦? 嬴政吩咐卫尉、任何人未得君令不可进此处,又重回章台宫主殿,看向眼前连着数个日夜通宵熬夜的几人,感慨道,“大秦有汝等股肱之臣,寡人甚感欣慰,你等四人此番于国有功,爵位各升一级,再各赏绸缎两百匹,诏书明日发布。” 四人惊喜不已,忙拜谢君王,李斯盯着蓬头乱发望向嬴政,王上,我..我竟也有份? 嬴政瞬间看懂他的眼神,笑着点头,“李由与蒙毅虽尚未入仕,但此番终究是在为我大秦朝堂效力,这份奖赏是他们该得的。至于你与蒙恬虽是朝堂官员,但此事并非你们分内之事,你二人亦夜以继日尽心尽力,寡人岂能厚此薄彼?尔等即刻回去歇着,寡人为你们放三日假,待回宫还有重要任务交给你们!” 众人忙纷纷致谢,告退出殿。 李斯一路上百感交集,既振奋不已,又添了几分安心,他虽早料到王上想必会为李由和蒙毅赐爵一等,却没想到自己和蒙恬也有份。 能遇如此明君,自己岂会起半分异心?便是韩非入仕秦国,王上也绝不会见异思迁! 到了此时他才开始有些相信,王上约摸真的快原谅他了... 如此一来,李由和蒙毅喜提二级公士爵位,可得良田三顷,岁俸100石。 秦国官、爵分离,李斯如今的官职虽位列九卿,是仅次于丞相的廷尉,但他并未上过战场攒军功,只靠政治业绩得到君王额外赏赐的爵位,是卿级爵位里最低的十级左庶长,今日荣升十一级右庶长,岁俸升至550石。 而蒙恬祖父的爵位虽然也是卿,但蒙骜去世后,他十四级的右更之爵,已降两级为左更,由蒙武继承,蒙恬先前凭借破获咸阳几件大案之功,得到五级大夫的爵位,如今便是升为六级官大夫,岁俸从250石变成300石,可得田七顷、宅基地七间。(3) 总之,虽这些日子他们夜以继日,抄得眼睛都快瞎了,但人人皆有称心如意的收获,出宫时四人皆是一脸喜色。 ... 嬴政负手颀身玉立于殿中,暗自思忖,既然神画之中预示,蒙恬将来有驻边抗击匈奴的本领,想来军事才能定然非凡,大秦如今亟需军事将领,是否应命他立刻进军中历练,转而让蒙毅取代其内史之职... 第50章 这时,殿外有卫尉朗声禀告,“禀王上,有前线战报!” 嬴政忙收回神思,扬声道,“快召进来!” 下一瞬,一个连日来回骑马疾驰、浑身风尘仆仆的信使,脱鞋快步进殿行礼后,双手举上信件, “禀王上,小人送信至宜安军营时,桓将军刚败下第一阵,还受了箭伤,若非王上的撤军令抵达,桓将军正准备再次整队与李牧对峙..” 那士卒望着嬴政不辨喜怒的脸色,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这才接着说道, “桓将军虽有再战之心,然对王命的遵从之心尤在首位,当即便整顿撤军了。” “只是...为免此番撤军给赵军留下我秦人胆怯的印象,桓将军想向王上请罪——他自作主张,给李牧送了一封信。” 第19章 萧瑟的北风中, 邯郸郊外行走着一支一眼望不到边的队伍,这是前去驰援宜安的赵军主力。 执鞭缓缓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身穿胡服窄袖战袍的主将李牧, 塞外多年的风霜吹黑了他的肤色,也为他英毅的面庞添上了几分硬朗。 同行的副将司马尚扭头看了他好几回,见对方神色凝重, 终是开口问道, “李将军,您还在想那封信?” 李牧点点头,又摇头, “是,也不是。” 他长期驻守雁门郡, 与朝中众臣并不太熟悉,跟司马尚也是第一次搭档出征, 彼此并不熟悉, 是以不肯泄露心思。 正因如此, 当初接到桓猗信件之时, 他便第一时间邀请司马尚一同观看, 以示自己坦荡之心。 哪知,司马尚左右看了一下, 策马离他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 “此番秦国匆忙撤军, 确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疑点太多, 偏桓猗那厮又大张旗鼓给你送信...此事老夫已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外传, 免得若让王上知晓,或会被奸人借机挑拨...” 前些年李牧镇守雁门郡之时,每日宰杀牛羊厚待士兵,花大量时间教士兵骑马射箭,遇到匈奴来犯马上命人躲起来,几年下来,赵军倒也没什么损失。 其实,他不过借着麻痹匈奴人的时机,抓紧在训练军队的骑射之术。但朝中之人可不这么看,有人趁机向先王进谗,说李牧胆小怯战,不堪为将。 先王一怒之下将他召回撤了职,哪知李牧一走,新将领雄赳赳率兵跟匈奴人对打,每回都输得屁滚尿流,先王这才将李牧重新调回了边境。 当今之赵王虽已即位三年,但司马尚私心里偷偷认为,以今王沉迷酒色、亲近小人的作风而言,或许于国家大是大非之上,判断力还不如先王,故而他担心那封信会给李牧带来灾祸。 毕竟,李牧是赵国如今硕果仅存的挑梁大将,出则令匈奴人闻风丧胆,进则让秦军视为心腹大患,是以,他虽比对方大上十来岁,心中却对李牧暗暗敬仰不已。 李牧惊讶看向他,真心感激道,“多谢司马将军为我周全!” 顿了顿,他又道,“不瞒司马将军,我这几日一直在想,秦军究竟为何要突然撤军?以我对秦将的了解,桓猗于兵法一事远不如王翦,但此人胜负心极重。原以为,小败一局定能激起他的必胜之心,届时,我军再以调虎离山之计诱他入局,必能一举歼灭这支秦军,以此震慑秦人...” 司马尚亦沉思道,“确实如此,桓猗仗着秦国的实力,颇为狂妄自大,按理说,那支箭足以让他愤而再次发起进攻...除非,他有不得不撤的缘由..” 李牧面色一肃,喃喃道,“难道,是接到了秦王之令?” 司马尚抬首看向远处山丘,内心愈发迷茫道,“若真如此,那么问题又来了——那位秦王素来虎视眈眈,将我赵国视为第一块到嘴的肥肉,秦国兵强马壮,他又不知将军之战术谋划,为何会突然下达撤军之令?莫非秦国发生了内乱?” 李牧紧紧蹙起浓眉,低声反问道,“司马将军可信桓猗信中之言?” 司马尚坚定地摇首,愤慨道,“此人用心歹毒,故意以传信之举,挑拨李将军与王上的君臣之情,又岂会在信中吐露实情?再者,他说不想再打,是因为要带十万大军回秦国挖金矿,这...简直荒谬不堪!黄金珍贵缘于稀少,岂能有需要十万人一起挖的金矿?不过是托词罢了!” 李牧若有所思道,“是,我也不信,所以待进宫之后,我打算将此信交给王上,以表清白。” 司马尚惊呼道,“万万不可!” 他意识到失态,又急忙压低声音,“李将军常年驻守边关,想来对朝中之事不甚了解,待我与将军细细说来...如今,郭开因拥立之功,甚得王上宠信,此人嫉贤妒能,极喜挑拨是非。” “李将军此番,若是成功引了桓猗入瓮、全歼十万秦军回朝,那么在王上眼中,将军之功劳,将是无上之喜!是洗刷去岁秦军在平阳斩我十万赵军之耻的复仇,是六国中给暴秦强力一击的独一份荣耀...以我对王上的了解,有了这天大的功劳在眼前,便是郭开出面,也拦不住王上想豪赏将军的喜悦之心,说不得还会大手一挥,直接拜将军为列侯,再赐您‘武安君’的名头,以此解长平一战之恨...” 李牧听到长平一战,顿觉心中一痛,黯然道,“此番你我本可重创这支秦军,岂料天不遂人意...” 司马尚边牵着缰绳缓缓又近了李牧一步,声音更小了几度,“可如今秦军突然撤退,宜安虽已无忧,但此事落在王上眼中,必会认为是秦军不战而逃..如此一来,将军带着大伙浴血奋战数月的艰辛,也变得不值一提,郭开为挫将军之威,必会趁机进谗,您手上这封信,将变成他攻讦您的武器..总之,李将军还需待时而动,至于秦军退兵一事,我亦会尽力配合将军,说桓猗是慑于将军威名才退了兵...拼着命出征一场,总要给兄弟们争一两分奖赏...” 第51章 李牧点点头,心中升起无限的失望与苍凉,叹道,“多谢司马将军一番良言,未料我赵国朝堂如今竟..罢了,但愿秦军果真能消停数日。” 待二人回到邯郸龙台宫时,早得到消息的赵迁,正邀请满朝公卿在举办宴庆功。 司马尚只觉得一阵感动涌上心头,莫非这么多年来,竟是自己错怪了王上?没想到此番归来,王上竟为他们设下庆功宴... 正在他自我感动之时,赵迁见被宫人引进殿来的二人满身尘土,一脸风霜,与这殿中美酒华服公卿格格不入,顿时升起几分被破坏了兴致的不悦。 他挥手叫停奏乐的乐工,厉声斥道,“尔等愚蠢武夫,既知寡人今日设宴,为何不先回府沐浴更衣再来朝见寡人?这是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么?” 李牧一愣,正要开口解释,司马尚忙拉着他跪下,面上一派谄媚道,“王上请息怒!臣与李将军并非有意失礼,臣等是想第一时间进宫,好将秦军败退的好消息告知王上,实在是情难自控,感怀赵国数年的屈辱,终于在王上您的英明统领下被洗刷了!恳请王上恕罪!” 李牧亦马上心领神会,附和道,“正是如此,臣等喜不自胜,故而...” 赵迁此刻被他们捧得喜笑颜开,这才命人搬来坐席,抬袖和蔼道,“欸,既是如此,二位爱卿对寡人仰慕之至,又何罪之有?快快入座吧。” 李牧二人被引到靠近殿门的位上,有人忙摆上青铜酒尊为他们满上,司马尚暗叹一声,自己也就罢了,李将军这种国之栋梁,竟然也只能坐于卑位之上!看来今日之庆功宴,要奖赏的另有他人。 果然,片刻后,只见端坐主位的君王起身举尊,抬袖扬声道, “如今之世,暴秦无道,天怒人怨,却不能拿之奈何,令诸国苦不堪言!而此番秦军来犯我赵国城池,正值两军交战之时,秦军竟破天荒第一回 不战而逃!如此看来,我赵国大计已成,天道站在我赵国这边!” “故而,寡人今日特意设下庆功宴,为相国与天师的奇策庆贺,天师之功在于占出灾星,相国之功在于设下西引之计,如今灾星吞噬秦国之国运,助我赵国之神威,岂不妙哉!来,诸卿与寡人共举尊,敬相国、敬天师!寡人决定,即日起封相国为武安君,封天师为定国侯,各享食邑三千户!” 李牧脑中有几分眩晕袭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殿中满朝文武,纷纷举尊起身,笑语盈盈恭维庆贺郭开和天师,只觉得此情此景,荒诞不经。 如今秦国以一国之力而制掣六国,赵国危如卵石,满朝公卿之安危,全仗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可今日,他们连士卒的功劳也要抢占? 司马尚见他怔愣,忙扯了扯他的衣摆,低声道,“李将军,快快随我等起身...” 话音未落,只见郭开似笑非笑远远看来,阴阳怪气道,“怎么,李牧将军这是不服?莫非你认为,此番秦军败退是尔等将士之功,天师与本相不配领此功劳?” 赵迁立刻怒目而视,“李牧!你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不敬相国与天师?” 作为这时代少见的从不信鬼神之人,李牧紧紧捏着金色青铜酒尊,骨节用力到泛白,他暗暗劝自己:今日之隐忍,非为赵国之昏君奸臣,乃是为了赵国之万民,小不忍则乱大谋,忍罢! 于是,他缓缓举尊起身,淡笑道,“相国误会了,李牧方才只是被相国与天师之神威所震惊,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请见谅,李牧以此酒敬二位!” 说完,将尊中之酒一饮而尽。 天师坐于上首,神色莫测,郭开则得意抚须而笑。 ... 章台宫中,嬴政疾步下殿,走向风尘仆仆赶回咸阳请罪的桓猗,双手亲自将他扶起,“桓猗,你为我大秦征战而负伤,何来的罪过?还不快起来!” 说完,他转身吩咐蒙恬道,“速命人传夏无且来为桓猗查看伤势。” “喏。” 满脸络腮胡的桓猗忙阻拦道,“蒙内史请快留步!王上,臣真的只有一点皮外伤,不碍事的!” 说着,他当场大大咧咧扯开已卸下甲衣的战袍,露出肩胛骨下侧箭伤浅浅结痂处,咧嘴笑道,“王上,不信您看!上回臣攻下赵国平阳邑之时,您赏了臣一件软猬甲,嘿嘿,臣舍不得脱下,上了战场日日都贴身穿着,这趟才侥幸靠它躲过一劫!” 一旁被扶苏抱在怀里的明赫暗暗惊道,“噫,这长得像张飞的桓猗可真豪放,竟然敢在我家大大面前这般‘坦诚’!” 扶苏赶紧偷偷多看了桓猗几眼,谁是张飞? 其实明赫有所不知,秦国君臣的相处方式,与世人想象中的严肃场面有所不同,因为,嬴政实在算得上一位极其宽容的帝王,他既允许大臣们在朝堂上畅所欲言,也能接受性格跳脱的大臣展现率性的一面。 而百官之中,文臣毕竟讲究个矜持风度,在君王面前向来彬彬有礼。 但粗狂的武将就不一样了,王翦和蒙骜这对老冤家以前就经常在他面前,因作战谋略不合吵得脸红脖子粗,嬴政虽然自始至终隔岸观火,但从不曾为此训斥过对方。 正因如此,史书的记载中,才会留下嬴政亲赴王翦老家请他出山伐楚、而王翦却趁机故意多要田宅赏赐之事。 换个脾气暴躁的君主,便是像王翦这般厉害的名将,若敢当着君王之面恃宠而骄,恐怕也是要小心脑袋的。 第52章 而作为秦地平民出身,靠军功一步步升为将军的桓猗,比起王翦等人而言,在君王面前还要肆意几分。 缘由很简单,他认为自己能有今日荣光,全赖秦王英明所赐,若以他的出身,换到今日任何旁的国家,恐怕都没有出将入相的机会。 在桓猗心中,嬴政他的伯乐,是他的天,是他随时可以舍出性命守护的人! 如此一来,他心中的天秤倾斜得严重,难免对嬴政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亲近,故而于君臣相处之时,全然放下了武将厮杀战场的戒心。 也正因察觉这个情况,嬴政在与他相处之时,也更平易近人了几分。 蒙恬跟祖父学过包扎外伤之法,即刻上前仔细查看后,回禀道,“王上,箭伤不及一寸,伤口已愈合,再养上些时日便可痊愈,桓将军确无大碍。” 嬴政这才点点头,“如此便好!” 桓猗挠挠头,“王上,大巫师实在厉害,竟能占出臣受伤的日期,实在令人望而生畏!不过臣这点轻伤真的不必撤兵,若非您派人来送信,臣还准备与那李牧再拼上几百个回合,非把宜安攻下来不可..” 明赫暗暗嘀咕,“额,得了吧,你不会真的以为李牧是吃素的吧?除非你再找个关二爷跟你搭档,不然你是打不过李牧的,连命都会丢在他手里...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要怎么才能把李牧薅来秦国呢?” 嬴政不动声色记下关张的名字,对桓猗轻笑道,“如此说来,你这是在怪寡人?” 桓猗忙解释道,“不是的王上!臣实在是心中有愧,我军攻城数月至今颗粒无收,此番又灰溜溜退了军,臣自觉折了我军威风,无颜回宫见君...” 嬴政抬手打断他的话头,“行了,撤军之事寡人自有考量,非你之过,无须再在意。寡人听说,你走前给李牧送了一封信?” 桓猗闻言又噗通跪下了,“王上,臣方才正是为了此事请罪!臣之所以送出那封信,一是为挽回秦军颜面,二来,则是借此举,顺手在李牧和赵王之间放上一颗砂砾...王上请放心,臣与那李牧绝无半分首尾!” 嬴政点头,“起来吧,寡人既将统兵之权交与汝等,便从未疑心过你们的忠心。寡人此刻是想问你,你究竟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桓猗一听顿时乐了,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咧嘴笑道,“嘿嘿,臣告诉他,我大秦将士并非不能攻下宜安,只是要先回秦国挖金矿,这仗待明年再打!” 下一秒,嬴政父子耳中便响起明赫的哈哈大笑,因为他觉得桓猗好逗,扶苏轻轻捏着他的小手手,眨着眼睛——嘿嘿,我也觉得他很逗哦。 蒙恬同样心中一跳,挖金矿?那煤于大秦而言,不就是黑色的黄金?莫非..有人泄露了风声? 他急忙朝嬴政看去,却见君王面不改色轻笑道,“哦,原来爱卿此番出征,竟还为寡人寻得如此一个大惊喜?不知那金矿坐落于何处,你速速禀上来,于我秦国也是大功一件。” 桓猗又挠了挠后脑勺,旋即搓着手,尬笑道,“王上明鉴呐,臣只会耍刀弄枪,哪来本事发现这等宝藏?金矿…呵呵金矿其实是假的...不过,这般虚虚实实混淆的消息送去,正好可以将李牧那厮绕晕...” 他本做好被训斥胡闹的准备,哪知嬴政畅快大笑,道,“桓猗,你这封信着实送得妙极!真乃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助我大秦。” 桓猗这下是真懵了,急忙问道,“王上此言何意? 嬴政这才将秦国发现大量煤矿之事告诉他,并让他回去歇息几日,接下来便要带人前往各处采煤。 桓猗离开章台宫时,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边走边喃喃自语道,“天爷啊,可燃烧之黑石,石头竟然可以被火给点着..这般说来,它不就是黑色之金么?原来王上让我撤军,竟真是回来挖金矿的...真乃玄之又玄!” ... 说到采煤一事,嬴政前几日将昌平君打发去出使魏国,趁机将煤矿一事在朝堂公布,引来群臣震惊不已,但是压根没人信! 直到五黑奉命在殿外,亲自烧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煤,众人才瞠目结舌,接着个个涕泪横流朝着天空跪下,表达对神灵赐福大秦的万分感激。 嬴政顺势以“仙人托梦”之言,宣布要在境内开挖各地藏煤之地,如此一来,即便先停下骊山的皇陵工程,仅靠那些隶臣妾和刑徒,也远远达不到采煤需要的人手。 君臣反复商议后,决定还是先暂缓用兵,让士卒们一同上山下地采煤,尽快把目前能挖到的统统早日落袋为安。 毕竟,这是能用来冶炼金铁兵器的宝贝黑石啊! 如此一来,嬴政一边下通知各地郡县做好各项准备,一边将明赫给他的挖煤、搭建浅层煤窑、洗煤之法,命李斯等人誊抄数份,分发至郡守手中。 五黑也接到按照嬴政提供的“样品”仿制布口罩的任务,届时此物将由朝廷拨出专款,命各地依样制作出来分发给采煤之人。 嬴政还在明赫的心声絮叨之下,下令煤矿之事与民分利:凡此番被派出的采煤者,挖到50石煤矿,便可获得1石奖励,由他们自由支配。 高效的秦国大小官吏,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筹备妥当,至此,挖煤活动正式拉开帷幕。 而此时的邯郸城中,赵迁正在接待秘密来访的韩国使者姬槐。 第53章 姬槐激动问道,“此番秦国退兵,当真是因灾星之故?” 如今的赵迁十分意气风发,谈笑间颇为自信,他笑道, “那是自然,君不见,自暴秦四处征伐以来,有哪一次会不战而逃?唯我此番宜安城下与我赵军对垒也!哈哈,这就是我赵国的福气,寡人可真为嬴政送去了一个‘好儿子’!” 第20章 姬槐顿时大喜过望, 急忙起身拜道,“如此说来,我等列国, 皆要感谢赵王诞下灾星之大功!” 赵迁摇头晃脑笑道,“确该如此!待秦国被我那灾星之子将其气数吞噬殆尽之时,尔等须记得当日之承诺, 休得背信弃义!” 姬槐忙拱手道, “赵王请放心,只要赵王日后肯让我家王上身居藩王之位,我韩国定会全力支持赵国为六国盟主!届时, 我王今时献给秦王之礼物,全会如数献与赵王!” 赵迁举起金光闪耀的青铜酒尊, 勾唇一笑,“如此甚好。” ... 章台宫中, 退朝后被留下来的大臣们, 正目瞪口呆看着宫人手中捧着的、尚衣送来的以柔软绸布制作、以抽绳为裤腰的改良版平角裤。 五黑师徒前些日子, 根据图纸上的现代桌椅, 再结合秦国王族庄重的纹样风格, 改良出一张两米长、一米宽的紫檀木雕花案桌,和一把宽大舒适的太师椅。 今日搬来拼装好, 往君王日常批阅奏章的地方一摆放,顿觉高贵又大气。 嬴政很喜欢这套桌椅的外形, 待摆放妥当后, 他踱步上前, 放置半个身子于椅子之上, 唔,这般坐姿虽于礼法不合, 但确实比跪坐舒适许多。 原本还在暗暗猜测,这些物件究竟有何作用的大臣们,见状顿时面色巨变! 左丞相隗状饱读诗书礼仪,平日最是讲究礼法,此时见嬴政竟然变得这般放荡不羁,他臊得想马上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痛心疾首惊呼道,“王上,您为何要这般垂足而坐于此物之上?如此类比箕踞的不雅之姿,实在有损您的明君之相啊!” 嬴政又往里坐了一点,后背往椅背上一靠,舒服得心头微微喟叹,原来世间还有这般可放松肩背之物,小崽子真的很孝呐。 他边坐着示范边笑道,“此高案高椅,确比跪坐舒适许多,寡人今日让诸卿留下来,是想让你们看看它的好处。这般垂足而坐,腿肱之骨便无须再承受全身之力,诸卿案牍劳累之时,将颈背倚靠其后,便能放松许多。” 大臣们听得心惊肉跳,根本无人接话,也无人敢往案桌下方看一眼,万一不小心看到王上之胫衣…罪过,罪过啊! 自觉早已看透一切秘密的李斯,却笑眯眯上前奉承道,“臣恭喜王上喜得高桌阔椅,此物不但于腿脚有利,还能衬得王上更英姿挺拔,身姿俊逸如青松修竹,待日后接见列国来使之时,此桌椅定更能彰显我王之威!” 大臣们恨不得冲上去把李斯一棍子打晕,呸,你这不要脸的马屁精! 不过,也是李斯运气好,如今武将皆被派往各处监煤,不然,恐怕性格暴躁的桓猗会立刻冲出来揍他一顿,骂他妖言魅君。 隗状一时又有些惊疑不定,他疑心嬴政今日,莫不是跟自己上回一样,也..撞上鬼了? 他以眼神暗示好友王绾开腔,又苦口婆心劝道, “王上,若是军中之粗鄙野夫这般箕踞摆髀,世人只会骂上一句武夫鲁莽,可…您是秦国最尊贵的王,您掌邦礼,统百官,管万民,一举一动皆代表秦国之威严呐!再者,世人本就将我秦国,视为西陲之蛮夷,如今若再这般摒弃垫席垂足而坐,实在万万不妥啊!” 王绾亦站出来劝道,“是啊王上!昔日,邑姜身怀周成王之时,坐而端庄,站而挺拔,如此严谨之言传身教,以礼仪传于子孙,才有了西周百年之成康盛世!待后来礼崩乐坏之时,周王朝随之一败涂地,可见礼制之事乃国之大事,王上请三思改席为椅之事啊!”(1) 嬴政淡淡笑了笑,反问道,“诸卿莫非忘了,商君当年之言:“礼者,所以便事也”,能让天下万民受益之礼,方为我秦国需要之礼。再者,诸位又为何不问问,寡人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此物?” 大臣们一时面面相觑,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是五黑送来的啊! 嬴政狭长的眼眸扫了一眼李斯,又命宫人将平角裤,一一分发到诸位大臣手上。 李斯收到暗示,心领神会出来解释道,“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古之礼法规定端坐之姿,说到底,不过是胫衣无法遮羞,世人只能以跪坐掩盖,乃迫不得已而为之!但诸位请看手中之物,如今我大秦有此物,名曰‘平角裤’,尚衣不但改良出男女之款,还制出长及膝盖的样式,如此一来,只需贴身穿于下裳之内,便能挡风遮羞,既有此物,垂足而坐又有何不可?” 大臣们一听,啥?手上这玩意叫平角裤,竟是类似胫衣的贴身裤衩? 一个个登时恨不得将手里拿着裤衩的,随便找条地缝藏起来,谁家朝堂会拿这种东西登堂入室的?辣眼睛啊王上! 嬴政起身,朝殿外天空抬袖以致礼,满面肃色道,“此三物,皆是仙人托梦之时赠与寡人!此乃天道赐予我大秦的福气,区区周天子之礼法,怎能与仙人相提并论?” “再者,当年赵武灵王能以上褶下绔,取代宽袍下裳,在赵国全面施行胡服衣冠,我大秦今日,又为何不能改席为椅?此事并非小事,寡人心意已决,接下来,请诸位尽快以身作则,将家中案席换成桌椅,并督令各郡县张榜召民普及此事,以助大秦百官子民早日摆脱跪坐之弊。” 第54章 大臣们一听“仙人”二字,顿时纷纷恍然大悟,每一根毛发都在庄重地肃然起敬,再看手中的裤衩,刹那间也变得顺眼极了。 连隗状都一脸激动地跟着大伙整整齐齐恭声道,“王上英明!臣等遵命!” 先前,他们年轻的君王抛出煤一事时,众人的将信将疑之顾虑,在那堆烧得火红的煤中统统转变成无尽的惊喜。 哪知接下来,君王又拿出舆图,告诉他们哪些地方有煤矿,接着如手握聚宝盆一般,拿出采煤洗煤之秘法、石磨制造之法、以菽制作豆腐之法... 眼下,仙人又来托梦赠物,立刻让众人变得坚定起来:管他个什么周礼不周礼的,都是些毫无用处的虚名,半点比不上仙人送给咱大秦实实在在的礼物,相信王上,准没错! 我秦国的王上,可是当今诸侯之中,唯一被天道选中的王啊,这是何等的无上荣耀! 再者,也是托了王上的福,他们如今才能吃上豆芽和豆腐这种新鲜吃食,可香了。 正因如此,一时之间有不少大臣相约回府后,悄悄关起门来喝酒时,你一言我一语地,为嬴政脑补了一出人神相恋的爱情传说: 昔年,九天玄女下凡助黄帝安四海,济万民,后来带他羽化飞升回昆仑之仙境,未曾想自家王上也有这般大造化! 总之,他们认定,帮大秦的定然也是位美丽的仙女,她走遍人间后,发现当今秦王年轻俊逸、风采不凡,与自己十分相配,所以才暗暗将一颗芳心暗许,将恁多仙界宝物统统送给了王上。 喏,那裤衩就是证据。 若非爱恋王上之人,又有哪个仙人会在赠送桌椅之余,还万分体贴地为他配上裤衩? 明赫:...听我说谢谢你们! ... 午食时分,扶苏抱着明赫过来了,如今明赫已满两个多月,白里透红的小脸墩又圆了几分,一双亮晶晶扑闪的大眼睛,总是含着笑意看人,每回扶苏抱他去后宫,小哥哥姐姐们都会抢着抱他哄他。 大家都很宠爱他,公子高的阿母云夫人,前几日还破天荒在嬴政去她宫里时,期期艾艾恳求,说她想收养明赫。 当然,嬴政在公子高兄弟几人期盼的目光中,断然拒绝了。 扶苏虽也还是个孩子,但他这些日子将明赫带得极好,几乎将对母亲所有的感情,全部倾注到了明赫身上,还因此重新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而明赫呢,他虽然被其他兄弟姐妹抱着也是乐呵呵的,但嬴政看得出,他心中最依赖喜爱的人,除了自己就是扶苏。 正因如此,嬴政才生生忍住了将明赫抱来章台宫同住的念头,他不忍扶苏再次陷入孤苦无依的悲伤情绪,亦舍不得分开这对相亲相爱的小兄弟。 至于其他人来养明赫?不管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想都别想。 如今,他让扶苏带着明赫每日来章台宫与自己一起用餐,虽对工作狂的他而言,这般难免要多耗费些时间。 但凡事有弊必有利,好处是他既能多抱抱小崽子,也能与长子趁机加深感情,避免神画预言中子不知父的误会再发生。 如此一来,扶苏与父亲的相处时间变得比以往多了很多,也渐渐不那么拘谨害羞了。 嬴政自将起居搬到章台宫后,便将起卧偏殿的宽敞外间,用作了餐食之处,此处原本按这时代的惯例,靠墙夯了一个土炕,铺满几层苇草编织的黑白斧纹“筵”后,再铺上更柔软的“席”,炕上摆上一个食案,吃饭时需脱鞋上炕跪坐。 如今炕早已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五黑亲手打造的一套圆桌餐椅。 说起这个,连明赫都对秦墨佩服不已——人家可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啊,不仅有依样画葫芦的手艺,还有灵活改造万物的脑子,怪不得能造出震惊世人的兵马俑。 宫人端着餐具进来将午食一一摆上,这些日子,明赫终于见识到嬴政的日常饭食。 毕竟是食材匮乏的先秦时代,除了宴会上会多几道菜,平日里,并没有影视剧里满满一桌的精致菜肴。 如果用后世普通人家的餐食标准来看,始皇大大的工作餐,简直算得上非常简朴! 嬴政与扶苏每餐通常是四菜一汤,其中荤菜一般是羊肉和烤鱼,或者各种腌制的肉类、肉酱。总之,牛是秦国最宝贵的劳动力,非病死不准屠杀。而猪肉膻味极重,在调料匮乏的时代也没什么人吃。 至于他们剩下的两菜一汤,则全是水煮蔬菜。 但这时期的蔬菜,只有华夏大地上的古老本地品种,数来数去,也不过葵、薤、韮、葱、藿、莱菔等寥寥几样。 其中,葵是正儿八经的蔬菜,也是这时期最味美的菜中“贵族”,其叶肥厚,甘美多汁,叶片能从初春一直反复摘到秋季,正因如此,它也是寻常百姓吃不到的餐桌美味,通常出现在富贵人家的餐桌。 当然,古人不知道的是,他们视为上等美味的葵,在后世是备受嫌弃的木耳菜。 薤是被后世称作藠头或者野葱的一种菜,自带一种类似葱的浓郁气味,如果将其根部腌制做成凉菜,倒别有一番风味——可惜这时期的盐是苦的。 韭是小韭菜,虽然韭菜炒鸡蛋,是一道后世很多人喜爱的美味菜肴,但这时期没有铁锅没有植物油,连宫中都将此菜拿来炖煮,更遑论吃不起鸡蛋的百姓之家了。 第55章 葱也是本土小葱,拿来煎鸡蛋饼也是极味美的,但在这时代它并不是美味的理由与韭同理。 至于莱菔,可不是后世又大又甜的白萝卜,这是古老的未经改良品种,根部又小又苦涩。人们自然舍不得丢弃它的叶子,于是一道苦涩的萝卜与其叶炖煮的汤就有了。 藿是菽豆类的叶子,却并非后世吃火锅爱点的豌豆尖,而是不影响收成的杆上之旁支末叶。这时期的菽豆也是古老品种,产量本就极低,没有人会为了多吃一口菜,而去冒险掐掉顶端嫩芽。 这样一来,明赫看着他俩每天吃水煮菜实在忧心,又进商城买了一本菜谱和劁猪之法送给了嬴政。 故而,今日的饮食,已是嬴政吩咐膳房按食谱改良过的:陶簋里是豆腐焖猪肉,撒了点切碎的野葱做调料,陶鼎里盛着一锅莱菔炖羊肉,还有一道只洒了盐的烤鱼、一道炖豆芽和水煮葵菜。 被嬴政抱坐的明赫,边想着铁锅是刚需、必须尽快弄出来,边撑起脖子朝桌上看去。 因为,嬴政自从发现他在宴会上愿意喝羊乳后,便叮嘱人每日几趟地为他准备羊乳羹。 明赫喝了营养液后,虽然并不会有饿感,但前世美食的记忆已深深印在了骨子里,让他总有些谗吃食,当然,除了母ru.. 说来也奇怪,他前世从不喝羊乳,认为此物极腥难以下咽,但如今来了秦国,他觉得每一口羊乳都是那么的甘甜味美,如此一来倒能稍稍解馋,所以他每回都喝得很欢快。 许是战国时期习惯分餐制的缘故,嬴政日常的工作餐并不需要宫人守着夹菜,她们在端上来后,以匕分舀到君王父子各自面前的陶碗之中,便可退下了。 自从宫中石磨到位后,扶苏便极喜爱豆腐的软糯口感,加上不膻的猪肉切成碎末,拌入其中一起炖煮,混合野葱的特殊香味,他每一口都吃得很认真。 嬴政则喜爱莱菔炖羊肉,暗道如此一来,莱菔的苦涩之味便被羊肉的鲜味掩盖了,堪称冬日一绝。 父子二人身为礼仪周全的古代贵族,在私下用餐是严格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礼法的——如果没有明赫这个小话包子在场的话。 喏,眼下嬴政以匕喂他吃完羊乳,明赫乖乖躺在他怀里让父王好好吃饭,心头又在碎碎念个不停了,“好想吃萝卜炖羊肉啊!萝卜牛腩也好久没吃过了..还想吃火锅,想吃卤鹅,冬天需要点美食来暖暖胃..铁锅,铁锅,我需要大铁锅...算了,我还是多看看父王吧,看看帅帅的父王就算吃饱饭了,毕竟秀色可餐嘛…” 扶苏听得直心疼,差点拿起一旁分餐的匕,舀一口豆腐喂到明赫嘴里,但他惯性朝父王望去时,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能让明赫知道别人能听到他的心声,不然他会被吓到的。 嬴政很快便想明白“秀色可餐”这个陌生词语的意思,有些无奈,这小崽竟将这个词,用在寡人身上? 不过他心里也颇为煎熬,不论明赫在仙界究竟是何种模样,多大年岁,他遇到的明赫,就是怀中这个小小的崽子,是眼前谗吃食谗得口水直流的奶娃娃,偏偏这般小的婴童,除了ru汁和水以外,不可再进食其他食物,每每旁人进餐,便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让他如何不心疼? 为不惹明赫继续谗下去,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地摒弃了细嚼慢咽的餐桌礼仪,加快速度吃完,便命人收拾妥当,抱着明赫乘车前往郊外。 据治粟内史回禀,他命人在咸阳郊外良田播下的两亩油菜籽,如今已长成两尺高的油菜杆,放眼望去郁郁蓊蓊,长势十分喜人,所以今日嬴政要带李斯一同去查看。 说起来,李斯在花囿种下的土豆,也慢慢抽出了茎杆和青翠的嫩叶,让他欣喜万分。经过煤矿一事他已确信:大秦有仙人相助! 所以,土豆并非催命之果,而是真能亩产十钟之粮,嬴政果真对他十分信任! 他扪心自问,自己身为神画中的叛君之臣,古往今来,还有几个君王,敢以这等胸怀气魄再大胆重用他?只有王上会如此啊! 他思来想去,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把王上喜欢的韩非留下来,以报君王浩荡大恩。 为此,他不但力邀韩非去家中小住,还特意为他买来两名貌美姬妾,盼着韩非这孤家寡人早日生个孩子,便能顺理成章留在秦国。 可惜,韩非不近女色,不但当天便将身契还给那两名女子,还自掏腰包给了她们一笔盘缠。 而且,韩非近日时常与他念叨,说自己在秦国已待了一个月,既然几次找秦王说存韩一事都无望,便想早日回新郑。 李斯不由暗暗疑心,对方想尽快回国,是为了将煤一事告诉韩王?做梦! 韩非的策论之道虽高出李斯一截,但他生来养尊处优,从未有机会亲身体验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所以,论起对人心的揣测和警惕、对阴谋的实践经验,他其实远不如李斯。 李斯今日特意邀请上韩非,便是想让嬴政意识到——韩非已知晓秦国太多机密,必须设法将此人留在秦国,绝不能将他放走。韩非若不肯留人,就得留命! 可李斯千算万算没算到,生活当中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惊喜。 待众人准备妥当即将离开宫门之时,宫门外有宫中转运邮信的士卒策马赶来,见嬴政的出行金车在此,忙大声禀道,“报!禀王上,韩王给您送来了加急书信!” 第56章 说着,翻身跳下马,呈上一卷用作绢帛密封的竹筒。 挽车的中车府令忙下来接过竹简,毕恭毕敬递给蒙恬,蒙恬以掌将竹筒封泥拆开,取出里面的帛书,双手呈到打开的车窗内。 正要上车的李斯不由得顿下脚步,眼中划过一抹狠辣——若韩王求王上早日放韩非归国,那么... 下一瞬,明赫的惊讶声在他耳中响起,”啊?韩王请求父王收留韩非,让他不必再归国了?” 第21章 李斯心中一动, 如此说来,恐怕韩非归韩无望了,甚好! 他不动声色含笑上了马车, 坐在韩非对面的软垫之上,一脸真诚地看着他,叹道, “眼下韩王来信, 想必是催韩师弟尽快回国云云..唉,愚兄这几日,一想到韩师弟即将离秦归韩, 便夙夜难安。从此,你我师兄弟便如天间云.雨, 随风聚散漂浮,此生再无缘相见, 待你我乞骸埋骨之时, 这段师门情谊或早已烟消云散..” 韩非闻言, 急忙倾身安慰道, “通古兄请不必太过伤心, 你我乃缟纻之交,韩非纵是回到新郑, 亦不会忘却今时通古兄的深情厚谊!待我归韩后,定会按时派人送来书信, 与汝共叙师门之情!” 李斯抬袖拭了拭眼角, “韩师弟既有此心意, 愚兄便稍感心安!” 正在两人互诉别情之时, 车外传来蒙恬的声音,“我王有要事相告, 有请韩子下车一叙。” 韩非料到必是信件之事,暗自叹息此番无功而返,想必韩王必会不悦,他深深朝李斯拱手,而后整衣下车,见嬴政挺拔的身姿已立于道旁,遂含笑拱手道,“敢问秦王,我王来信,可是催外臣早日归韩?” 嬴政快步上前,将绢帛亲自递给他,朗声道,“兹事体大,寡人想请先生亲自过目此信,一切悉听先生之意。” 韩非急忙躬身接过绢帛,徐徐展开后,面上笑容渐渐僵硬,只见这封盖着韩王印玺的绢帛上,写着—— 韩王安敬拜秦王:安近日喜闻秦王十分欣赏韩非,顿觉不胜荣幸,安愿以韩非为礼,欣然赠与秦国,以结两国之邦好,以祈秦王之欢心,恳请秦王收留韩非。安再次敬拜秦王。 韩非看完,只觉脑中一阵伴随着嗡嗡声的天旋地转之感,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赠与秦国?我韩非竟成了一份礼物? 他又细细看了几遍,确是韩王之印玺无疑,身子不由得晃了几晃。 刚下车的李斯急忙跑来搀住韩非,一脸关切问道,“韩师弟脸色怎的如此苍白,可是府上有事...” 韩非摇了摇头,快速将绢帛揉成一团塞进袖中,稳了稳心神,急切看向嬴政,“此中必有误会,外臣想尽快回新郑面见我王,以便澄清事实,实在不敢在秦国再多停留,失礼之处,还望秦王见谅!” 嬴政点点头,“如此也好,寡人即刻命人为先生备好车马。” 方才听扶苏轻声读出绢帛内容的明赫,此刻正同情地看着韩非,暗道, “韩非也怪可怜的,在韩国虚度了大半辈子光阴,结果韩王还要把他送人,啧啧,自古文人风骨宁折不弯,韩王虽是废物,倒挺会杀人诛心的呐...不过这样也好,嘿嘿,我家大大就能顺利得到韩非啦,真是从天而降的惊喜!” 李斯此时倒无心听明赫唠叨,他方才听闻嬴政之言,不免心中大惊,正诧异看向嬴政,一边揣测君王之意,一边语带双关提醒道,“王上,那臣是否要即刻前去备些礼物?韩王若见到韩师弟带回的礼物,定会欣喜万分。” 他特意把“韩王”和“礼物”几个字加重语气,意在提醒嬴政,韩非知晓的煤一事,便是足够让韩王欣喜的礼物。 韩非忙道,“韩非多谢秦王与通古兄的美意,但车马和礼物之事就不必了!我带来的御夫还在驿馆,有劳秦王派人送我去驿馆即可。” 李斯急得一直看嬴政,希望对方使个眼色给他,哪知嬴政根本没搭理他,干脆利落地命人为韩非备车前往驿馆。 临别之际,他真挚再三叮嘱道,“寡人虽万分敬仰先生,却不愿强先生所难,此番韩王举动反常,回国后先生定要万事小心!若韩国当真容不下先生,我秦国的咸阳城门随时为君敞开,请放心前来,寡人定感不胜荣幸之至!” 韩非感动不已,深深揖拜道,“多谢秦王关心,韩非都一一记下了,此番一别,望秦王亦多加保重!” 说完,他又匆匆朝李斯拱手,“通古兄,多谢你此番盛情款待,你我有缘再会,勿忘通音信!”话音刚落,他便登上马车疾驰而去。 冬日阳光的照耀下,李斯望着黄土中奔驰的马车背影,不解地回头看向嬴政,低声道,“王上,臣愚钝,不知您为何明知他...” 嬴政眼中却早已盛满笑意,脸庞之奕奕华采,比阳光还要明亮几分,他笑道,“韩非此人性子倔,心不死,则道不生。放心,他会心甘情愿回我秦国的。” 明赫觉得有些困乏了,便朝嬴政伸出手要抱抱,被带着松木冷香的高大身躯搂在怀里后,他迷迷糊糊睡去,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韩王为什么要把韩非,送给自己的对手呢? ... 殊不知,此时的韩国新郑王宫,韩王也正在与宠臣姬槐议论此事。 他举起酒尊慢慢小酌,心情愉悦地欣赏着殿中舞姬的轻歌曼舞,笑道,“如今赵国灾星一事已见成效,韩非那天天唠叨寡人的废物也送给秦国了,寡人实在觉得如今天大地大,无一刻不令人神清气爽!” 第57章 姬槐上前为韩王斟满酒,迟疑道,“不过,臣担心…韩非到底是王叔,王上这般公然将他赠与秦国,恐怕难免有人会说三道四..” 韩王漫不经心地笑道,“何人会说三道四?他韩非在我韩国王室,白吃白喝了近数十年,满口治国之道,整日自以为是地劝谏寡人,实际于国家无半分功劳,于祖宗无半点助力,如此尸位素餐之人,早就该自请离韩,谁看他不晦气?” “如今,反正秦国也快亡了,韩国无须再用他与秦王虚与委蛇,寡人将他赠与秦王,待六国踏破咸阳之日,他能与世间最欣赏他的昏君同归而尽,倒也是他的福气,哈哈哈!” 姬槐忙谄媚道,“王上英明!如此说来,确是臣多虑了。想必秦王如今已收到书信,臣在此提前恭祝王上大业早成!” 韩王一口饮尽尊中酒,缓缓转动着手中酒尊,道,“世人皆称,当今之世唯秦王为虎狼之君,那些蠢夫,又岂能知本王一鸣惊人的猛兽之心?说起来,秦王此番也算求仁得仁了。” 姬槐笑着绕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捏着肩膀,媚笑道,“我王以一石二鸟之计,既解决了韩非,又顺手卖了秦王一个人情,堪称高明之至!” ... 嬴政一行人来到郊外油菜地查看生长情况,周边蹲在田垄里拔草的农人忙手足无措拜见君王,他忙下令让众人各行其是,不必在寒风中多礼。 治粟内史站在道旁,指着田中约摸两尺高的菜杆,欣喜道,“臣按照王上的吩咐,挑选出这两亩无遮挡的向阳之地,又令人平整土地,划垄播撒泡发后的种子,命人按时除草,如今长势十分可观,此杆比水稻杆要高上许多...” 说话间,他见嬴政要迈腿跨入田中,急忙劝道,“王上不可啊,您乃君王之身,怎能躬行稼穑之事..” 话音未落,嬴政已笑着先将扶苏抱到田埂上,又长腿一迈,抱着明赫也站了下来,“无妨,今日暖阳融融,田间并无露水,寡人想让崽子们看看这庄稼究竟是如何长成的。” 李斯急忙跟着撩袍跳下来,学着蒙恬的样子蹲身快速拔去田垄里的野草,扶苏见状也跟着蹲下来拔,被李斯一把拉住,“长公子乃金尊玉贵之身,请快快起来!” 嬴政却赞赏地看向扶苏,“无妨,让他体验一番农夫之苦也是好事,秦国以农立国,扶苏虽小,也当知晓宫中一蔬一饭皆来自田间,王族之人亦不可忘本。” 扶苏高兴点点头,推开李斯兴奋地拔起草来。 治粟内史暗暗感叹不已,王上有神农亲试稼穑之心,仁君之风如渭水泱泱,怪不得仙女也对他念念不忘,再三为他送来仙界宝物... 田间的农人们虽然尽力低着头屏住呼吸,不敢冒犯君王,但都竖着耳朵在悄悄听呢,此番听闻扶苏也亲身下田与他们一道拔草,心头不由涌起百分干劲,拔得更快了——他可是拿金饭碗吃饭的王公子啊,王上竟也舍得让他脏污衣物与手脚亲自下地,可见我王果然最重视吾等农人! 嬴政抱着明赫走到一行田垄前,弯腰仔细查看油菜,他先前从未见过此物。 油菜杆确实与水稻粟米截然不同,它细长的杆上,一层层交错布满了片片嫩叶,也不知究竟会长到多高,以后,秦国百姓都能靠它吃上油荤了。 明赫也趁机伸长脖子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暗暗惊心道,“不对啊,这杆也太细了,这还怎么结油菜籽啊,我记得老家的油菜杆长到这么高的时候,比这个看起来粗壮多了,奇怪...” 嬴政眼眸微变,不动声色摸了摸油菜杆,其实在他看来,此杆已经比水稻杆粗壮了不少,原以为是丰收之兆.. 李斯暗道,我果然猜得没错,九公子的老家定然是仙界。 明赫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小时候看外婆种地的场景,突然灵光一闪,惊道,“他们难道没施肥?对啊,这时候是不是压根没有施肥的概念啊?这样的话,油菜也许只会长高,但不能开花结籽呀..” 李斯心中一惊,忙抬起头来,正好见嬴政的目光淡淡瞥来,顿时心领神会,笑着问治粟内史,“吾观此田中油菜长势如此喜人,莫非你让农人为它开后门,多施了几遍肥?” 明赫眼睛一亮,急忙要扭头朝李斯看去,嬴政怕他伤到脖子,便起身将他抱着转了个方向,明赫蹬着小短腿雀跃不已,听李斯这话,原来在战国时期就开始施肥了? 果然,治粟内史忙解释道,“那倒没有,一来吾不懂此物生长之法,担忧肥力太过而烧其秉性,二来如今各处皆忙于春耕肥田,人畜之肥尤为不足,又因天气寒冷无法下河挖泥,故而农人十分吝惜肥力,只按往日经验,在播种之时撒了一遍草木灰,又在菜苗寸长之时淋了一遍粪肥,并未多施。” 李斯摸了摸油菜杆,感叹道,“如此说来,高杆便是其自身之特性了。” 明赫却在悄悄跟系统交流,“原来古人就懂得使用粪肥和草木灰了!对,还有河泥,我还以为古代农作物产量低,是因为他们不施肥的缘故。” 系统转身快速翻找试卷,边看边嘀咕,“这又是人类的傲慢与偏见了,我前几天刚刷过古代农业的题呢,你们华夏人的老祖先可是很聪明的..” 他翻出一张试卷题目念道,“比如,在西周时期,就根据土地的用途,划分出‘土’和‘壤’的区别了,壤是专指可以用来种农作物的土地...而且在《禹贡》中,你们的祖先还按照土壤的色泽、质地和肥力,划分出白壤、黑壤、黄壤等九州之土...” 第58章 他又翻开另一张试卷,“喏,看这道题目,诗经尔雅里就已经有熟荒耕地和土地轮种、垄作的方法记载了...还有吕氏春秋里,记载了大量灌溉、选肥、选种的方法...”(1) 明赫既为聪明的华夏祖先们感到自豪,又十分不解,“可既然有这么多系统的农业经验和方法,古代的粮食产量为啥还那么低?我能在商城买点肥料吗?” 系统飞快翻着试卷絮絮叨叨,“因为距离你前世几千年前的现在,还处在生产力极端低下的奴隶社会,种子低产,工具落后,天灾频繁,更重要的是,这时期人畜粪肥数量稀少,大范围普及的草木灰和淤泥等肥力又不够,毕竟,没有人能靠光嚼草根吃成个胖子嘛,植物也是一样哦,不过,这就是宿主你和我到来的意义呀...商城以前有过复合化肥,额,但据我同事说,这个已经断货几百年都没排到过了,连施肥方法书都断货了...” “宿主你别急哦,先稍等一下下,等我把这些题先存进记忆库,再找找怎么自力更生解决肥料问题,免费的知识不蹭白不蹭嘛..不过我好像记得刷过这题,再好的种子放在贫瘠的土地里,收成确实也会大打折扣的...” 明赫轻轻点头,不再打扰系统,只紧紧搂住嬴政的脖子,静静趴在他肩头,心情非常低落,因为他不懂施肥的法子。 他担心,就算高产油菜籽和土豆种了下去,最后也远达不到预计中的产量,到时始皇大大是不是会很失望?百官们因为此事,是不是会对无所不能的君王产生质疑? 都怪他搞砸了这一切!早知道这辈子要来古代,当初就该学农学的,别的穿越者恐怕都进入电气时代了,他却连让大伙吃饱饭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强国富民大计划?他应该是世界上最没用的穿越者吧... 想到之前夸下的亩产海口,想到到时大臣们对父王失望的眼神...他心头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快速在脑中回忆起来,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眼前的困境呢? 嬴政久久未明赫接下来的心声,心头涌起一丝异样,这小崽平日是最喜欢嘀嘀咕咕不停的... 这般想着,他便轻轻分开明赫缠着自己颈脖的小手,将他打横抱到身前,见他果然神色恹恹的,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热,便柔声道,“明赫是冻着了么?父王带你回宫添衣好不好?” 明赫这才迷迷糊糊看向嬴政,愈发觉得愧疚不已,他眨巴眨巴了几下眼睛,暗道,“父王,我还是想不起到底要怎么改进肥料,好担心到时不能丰收啊..” 嬴政心中一凛,莫非眼下的施肥力度,于这油菜而言还不够? 不过此时他也顾不上多想,看着明赫眼中的愧疚,他心中涌起丝丝缕缕心疼,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明赫头上的小帽子,暗想,小崽切莫自责,你为大秦已做得够多了… 扶苏已匆匆放下手中的野草,焦急跑来问道,“父王,小九他怎么了!” 李斯等人闻言也急忙凑了上来,嬴□□首贴着明赫的小脸,大步朝道旁走去,“许是此处寒风让他有些不适,先随寡人回宫吧。” 治粟内史忙教人将特意挑来的井水挪来,让扶苏等人净了手,这才目送众人离去。 马车上,扶苏担心自己衣物有脏污会让明赫生病,特意坐到了对面去,仍是担忧地关注着父王怀中的明赫。 明赫趴在嬴政肩头蔫蔫看着窗外,突然发现道旁一闪而过的牛粪,眼中重新绽放出光采,惊喜不已,“哈哈哈这下我有办法了,可以跟李世民学那招!” 系统也在这时欢快喊道,“宿主宿主,我翻到啦,咱们可以跟<a href="" target="_blank">宋朝学个储肥的好法子!” 第22章 明赫欢喜得在嬴政腿上直蹦蹦, 边蹦边在脑中跟系统交流着,“统子,我刚才见路上有许多牛粪, 一下子想到李世民组织大臣们卖马粪的故事,眼下秦国军队里肯定也有很多马,马粪就是现成的好肥料啊!快说说, 你刚才翻到了什么法子?” 系统兴奋道, “嘿嘿,我跟宿主大大果然心有灵犀!我看到的,是宋朝有人在城市里设置免费公厕, 这样一来城市街道变得很干净,农田也得到了大量粪肥...” 明赫高兴地蹦得更欢了, “原来是这个好办法!嗐,怪不得大家都说当局者迷, 我刚才确实没想到后世常见的公厕, 还是我们统子厉害!” 系统忙安慰他, “没关系的嘛宿主, 主要是你生活那个时代已经有了化肥, 很少有人会把公厕跟施肥联系起来,咱们现在有了两个好办法嘿嘿, 秦国的农作物产量不愁上不去了。” 嬴政原本听了明赫的心声,正在暗暗思忖“李世民”是何人, 便发觉怀中小崽已恢复常态, 重新欢腾了起来, 心中暗松一口气, 轻轻揉了揉他喜笑颜开的小脸墩,你这傻孩子, 笑起来多好看,该日日欢笑再无愁恼。 扶苏见明赫扭头朝自己挤眉弄眼地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夜晚时分,“老神仙”又来到嬴政的梦境之中,故作深沉道,“老夫有个让秦国粮食丰收的法子,你可愿听?” 嬴政含笑道,“寡人愿洗耳恭听。” 明赫先将军队的马粪可用来肥田一事说了,又担心嬴政毕竟是贵族出身,不会上心这种不雅之事,又再三叮嘱道, “别看粪肥一事说起来不好听,但它可是难得的宝贝,对农家而言堪比黄金,在后世有个皇帝叫李世民,他登基的时候朝廷一穷二白,就是靠着收集军中马粪来售卖,才给国库攒了一笔银子,还因此被人称为马粪皇帝...总之,此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第59章 嬴政点头,原来李世民也是君王,倒是个不为名声所累的贤君,能这般另辟蹊径变废为宝,实在妙极! 不过大秦眼下国库充裕,倒也无须售卖马粪,命人划分好拉往咸阳周边郡县发放即可。 明赫又道,“其实不止马粪,乡间那些牛粪也是同样的道理,还有猪羊之粪,都是不可多得的肥田宝物...” 嬴政连连点头,提到猪羊倒让他想起,猪因其腥味不受欢迎,列国养者寥寥,如今既有了明赫的劁猪之法,猪肉也成为了一道鲜美的肉食,朝廷倒可以考虑,年底之时奖励各地农耕优良之家几口小猪,让百姓也能跟风养猪。 明赫还在滔滔不绝地叮嘱,“...而设置公厕,不但可让各地卫生得以改善,还能为农田积储粪肥,旱厕便是最简单的法子,只需挖个大土坑,其上再盖一间遮风挡雨的棚子,其实这种收集法子在后世王朝经常用到,地久耕则贱,一二十年间的肥力消耗,就足以让收谷一石的田地减为五斗,需及时为土壤补充肥力...再者,军中动辄数万人,其溺尿也不能浪费了,军营也可造一些旱厕..” 嬴政看着脑海中再次突然出现的神画,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是猪溷么?不过,好像少了一层楼梯... 说得口干舌燥离开梦境的明赫,听到系统用神神秘秘的声调对他道,“宿主,你知道吗,其实在春秋时期,军队就有公厕了。” 明赫举起小手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我不知道啊,你刚才又没跟我说,好困啊统统...”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更奇怪了,“因为,我现在才翻到题目上有这个记载哦,我很想跟你分享哦,你要不要听啊宿主?” 明赫又张开小嘴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好吧,那你说吧。” 系统马上调出记忆库里的试题,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关于古代军队厕所的最早记载,出现在《墨子》一书中,作为守城行家,墨子规定每隔五十步就要在城墙处建一座厕所,这就是最早的公厕...”(1) 明赫听得脑中愈发昏昏沉沉,眼看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却被系统骤然升高的音量惊得倏地睁开了眼, 只听系统格外兴奋地大声道,“宿主你知道吗,墨子设计的厕所是复式结构诶,有楼梯可以走上去,人在上面拉,猪在下面吃...” 啊啊啊啊,明赫听完想发疯!想揍系统一顿! 他暗暗发誓,在种出足够用粮食正儿八经喂猪之前,他一定不会吃猪肉,一定不会再眼谗扶苏的饭食! 可怜的明赫今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根本不知道的是,这时期的军营和平民之家,确实为了节约粮食,以猪溷结构来为猪提供口粮。 但实际上,人类驯服野猪的历史非常悠久,在墨子发明出猪溷之前,通常只有贵族之家能养猪,因为他们有多余的粮食来喂猪。 而秦国长公子扶苏吃到的猪肉,虽然在被骟之前确实腥臭难闻,但确确实实是以粮食喂养出来的“清白”猪。 第二日早朝,得了“老神仙”传授施肥秘诀的嬴政,又在朝中公布了一项让文臣们头疼的新政:朝廷要每日派人前往军营收集马粪,同时,还要在咸阳各处建公厕。 大臣们面面相觑,啥,粪肥?我们刚穿上王上下令统一更换的裤衩,就要准备折腾着掏粪啦? 眼下,朝中泰半官员被遣往各地监煤,此事只有他们亲自上场监督了,但身为朝中达官显贵,真没几人想跟这种最腌臜之事打交道。放眼其余六国,又哪有公卿之列管这些事的? 但众人也不是傻子,王上在大臣面前愿意展现自己亲和的一面,那是君恩浩荡,若谁真因此把王上看成软柿子,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所以,眼下众人都在观望,等着第一个勇士(傻子)站出来与君王讨价。 哪知,李斯却站出来情真意切道,“王上英明!大秦以军队征服四海,又以农养军,此法可将人畜之粪尽数用以肥沃土地,届时粮食必能丰收。眼下朝中人手难免有所不足,望王上允臣分担督造公厕一事!” 大臣们纷纷对他侧目而视,马屁精,你这般积极,让我们很难做人的! 王绾急忙跟着出列,一脸坚定道,“王上,臣也愿随李廷尉督造公厕之事!” 大臣们悄悄看向隗状,眼下昌平君不在朝中,左丞相可是百官之首,而且他素来迂腐,又喜欢表达不同意见... 然后,他们就眼睁睁看着隗状迈步出列,拜道,“老臣亦愿为秦国农业大计,献上督造公厕的绵薄之力!” 众大臣见状唯恐落后,忙争先恐后抢着揽下任务,秦国轰轰烈烈的公厕运.动和马粪运.动拉开了帷幕。 秦国官员的办事效率走在了时代的前沿,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一辆辆骡车驮着马粪前往周边肥田,名为公厕的免费旱厕在咸阳城中拔地而起,随着一道君王诏令,从此咸阳街道之上,再无人敢随地解决三急问题。 在明赫的提醒下,嬴政又抛出一道诏令:各地郡县皆用此法蓄肥,但生粪烧苗伤庄稼,需腐熟方能使用,朝廷即日将派官吏前往各地郡中,教导挖潭拌草灰窖粪之法。(2) 一时之间,秦国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但对底层百姓而言,他们朴素地得出一个结论:从古至今,诸侯天子都等着收缴税粮,从未有人亲自下达这种诏令,替庶民农人操劳粪肥之事,只有当今王上爱民如子。 第60章 寒风是刺骨的,但庶民的心是火热的,尤其那些靠近咸阳的郡县,在得到朝廷拉来的一车车马粪后,更是对君王感激涕零,他们满怀希望地盼望着,有了粪肥沃土的来年,定然会是一个大丰年,若朝廷不再加增税收,大伙就能多留点粮食了,这日子真有盼头啊! ... 靡靡丝竹之声绕梁的魏国大梁王宫,已离秦一个多月的昌平君,正在与魏王侃侃而谈。 他推开身旁的美人,端起玉杯喝了几口,满是无奈地劝道,“我王愈是贪得无厌,魏王便愈该感到高兴,本该趁机麻痹敌人,怎可这般出尔反尔?如今我已居大梁数日,若空手而返,恐怕我王心有不满,届时后果难料。” 早被酒色和丹药掏空身子的魏王,一身华服也掩盖不住瘦骨嶙峋和满脸蜡色,此时,他正搂着轻纱薄衫冻得打颤的美人,一改往日面对昌平君的谦卑之态,抚须笑道, “昌平君何必长他人之志气?依那日赵国传来的密报所言,如今灾星之威力已大折秦军之跋扈,竟让桓猗那莽夫仓促退兵,这般情形岂不让人振奋?如此一来,天下皆知秦军乃窜逃之鼠辈,待再观看些时日,诸国陈兵函谷关,秦国灭亡指日可待,寡人还送城邑与秦王做甚?这窝囊气,寡人早受够了。” 昌平君轻蹙眉头,缓缓放下玉杯,肃色道,“魏王此言差矣!桓猗此番虽败退,但其真实缘由尚未可知,此事疑点颇多...至少,在桓猗因临阵脱逃被我王斩杀之前,诸位都不可掉以轻心!所以,此番既然我王想要,这城邑就还得送给他。” 魏王冷哼一声,看着对方似笑非笑道,“昌平君,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你认为,秦军退兵是秦王设下的疑兵之计?你未免也太高看他了,那小子能走到今日,全仗着有几个好祖宗给他攒下厚实家底,若换了寡人当年有这福气,岂会一再忍气吞声!” “再者,此一时彼一时,列国数十年来被秦国吓破了胆,竟忘了当年我魏齐韩赵联军,将嬴秦打得龟缩函谷关以西的威风!寡人这些年追求长生之道,便是盼着有朝一日,亲眼看着魏武卒踏碎秦军的尸骸,一把火烧了那咸阳宫...” 昌平君冷哼一声,砸掉玉杯起身,厉声道,“魏王,请你清醒些,勿坏了你我大事!魏武卒?自你魏国一败再败,城池土地尽落秦国之手,还能拿何物来养魏武卒?你魏国早已朝中无能臣,军中无大将,而秦国蒙骜虽死,却还有王翦李信桓猗等一众将领,此番尘埃未落,你便公然违抗秦王之意,是想激怒他下令秦军早日踏平你大梁城么?” 魏王亦一把丢开美人击案而起,怒道,“怎么,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我魏国虽已落魄,但大梁城固若金汤,当年秦军几番攻打皆无功而返,便是白起亲征亦败仗而归,当今之世,能攻下我大梁之人还未出生!” 顿了顿,他面色一寒,目光锋利,“不过话说回来,寡人到了今日,竟有些看不明白了——你昌平君如今真正的身份,究竟是秦国昭襄王的外孙,还是楚国考烈王的长子?你左右逢源,襄助的究竟是六国,还是秦国?” 第23章 随着他这句话一出口, 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两名美人吓得花容失色,躲到角落瑟瑟不敢出声。 昌平君亦是目光一凛, “魏王此话是何意?” 魏王冷笑道,“罢了,若再说下去, 难免会伤了你我往日之情分, 寡人今日便言尽于此。不过,你此番费尽心思,心心念念要助秦王, 白得我魏国一城,无异于痴人说梦!秦国眼见已日薄西山, 寡人无意再与秦王虚情周旋,昌平君还是早些归去吧, 来人, 送客!” 说完, 他冷哼一声, 重新拂袖自顾自坐下, 神态倨傲看向昌平君。 昌平君闻他之言,先是一愣, 旋即气极反笑,慢慢俯身捡起席间一片碎玉杯片, 笑道, “魏王言下之意, 莫非是怀疑我反秦之决心?呵呵, 君莫非并不知晓,我楚国与秦国之血海深仇, 比之列国,更要深上百倍?” 说着,他话锋一转,语调陡然升高,冷笑不已, “魏王可知,秦楚两国本有十八代诅盟,互为姻亲,互不相负,偏那嬴稷实乃无耻之徒,先以商於六里之地戏耍我楚国怀王,再将他骗去武关结盟,以致一代英主客死异乡!” “我的父王,以堂堂楚国太子之身在秦为质十年,受尽冷眼艰辛,连先王薨逝亦不得归国!若非春申君说服范雎,助我父王变装为使者逃出咸阳,我楚国社稷危矣!本公子恨不得将嬴稷挫骨扬灰,又岂会认贼为亲?”(1) 魏王闻言,顿时眼神闪了闪,楚国这段过往,他自然是知晓的。 昌平君口中的“先王”,便是其祖父楚顷襄王熊横,是楚怀王之子,也是一位少有的先昏后明之君。 楚顷襄王刚登王位之时,惨遭秦国发兵连夺楚国十五城,可接下来的数年间,他沉迷酒色昏聩不堪。 直到二十一年后,秦将白起率军攻下楚国都城郢都,楚顷襄王被迫逃亡迁都之时才幡然醒悟,大举任用贤能励精图进,又将太子熊元送去秦国为质,总算让离灭亡仅有一步之遥的楚国,获得了数十年的残喘之机。 身在秦国的太子熊元,则在春申君的斡旋下,娶了秦昭襄王之女,为其诞下熊启。 后来楚顷襄王去世,熊元逃回楚国即位,秦昭襄王怒不可遏,又怜惜被抛弃在国内的女儿与外孙,便破例为年仅九岁的熊启赐了爵,封为昌平君... 第61章 此刻,昌平君握着手中的碎玉片,笑着一步步朝魏王走来,“正因如此,几年前我才会瞄准时机与诸国结盟,精心设下这盘博天下之棋局,你我本该落子无悔,勠力同心以毒伺秦,待它衰弱之时一举攻破再斩草除根!可如今,一切才初见端倪,你这愚昧的昏君便以为稳操胜券,竟不再将我放在眼里,想提前坏了吾等大计...” 说着,他步步紧逼,魏王心惊胆寒,连连后退,面白如纸大声呼道,“护卫!护卫何在...” 可惜,他这副松垮的身子早被美色与丹药压垮,哪比得上常年练剑的昌平君?不过瞬息之间,便被对方制服在地。 殿外鱼贯而入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摸不着头脑,见此情景只得执刀缓缓移动,不敢贸然出手。 昌平君手下微微用力,一滴细微的血珠从魏王脖颈上慢慢浸出,吓得他仓皇求饶,“昌平君…昌平君手下留情啊!是寡人误会你了,都是寡人之错...” 昌平君看着殿下如临大敌的侍卫,笑了,“诸侯若一怒之下,纵然可将我斩于刀下。但我与魏王如今近在咫尺,你等若敢再前进一步,今日大梁王宫之上,恐将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明日,魏国上下皆着缟素...”(2) 魏王闻言马上惊恐抬起头,冲侍卫们歇斯底里大吼道,“尔等还不速速退下!快,都给寡人退下,快滚出去!” 侍卫长这才犹豫着带领众人慢慢倒退,昌平君转了转手中玉片,“魏王可想好了?是找座城邑赠与秦王,还是打发本公子空手走人?” 魏王哭丧道,“城池,寡人愿意送城池给秦王!一切但凭昌平君做主!” 昌平君这才慢慢放开他,温柔地替他斟上一杯酒,缓缓起身笑道,“魏王啊,你须时时记住,秦国之衰微虽指日可待,然则今日之秦国仍是天下间最强国,而本公子,如今也依然是秦国的右丞相,是秦王敬重的表叔,你若杀了本公子,秦王定饶不了你;你若将本公子与尔等的交易告知秦王,他必然不信,而山东五国之君亦饶不了你…” 魏王忙唯唯诺诺应下,下一瞬,便听对方的声音骤然变冷,“再者,大梁城固然易守难攻,但魏王莫忘了,当年信陵君早已说过,只要秦军冲破列国之防线,以挖渠渡水之计湮大梁,则你梁囿之麋鹿松鹤殆矣,魏国之基业尽亡矣!魏王啊,切莫再犯糊涂!” 魏王早被吓得头脑一片清醒,忙对昌平君恢复了往日的恭敬,恭声道,“多谢昌平君提醒,寡人今日险些酿下大错!” 说完,他隔着衣衫惊觉后背早已暗暗出了一身冷汗,一时后怕不已。 是啊,明面上他是君,熊启是臣。实际上呢?自己不过是奄奄一息的弱魏之君,熊启却是如日中天的强秦权臣。 眼下,只要秦国还在世间存在一日,只要昌平君还在秦国为相一日,他便不能得意忘形,忍,必须继续忍,忍到暴秦消亡那日! 这般想着,他重新将昌平君引为上宾,下令再次歌舞摆酒畅饮,又当即命人取来魏国舆图,反复权衡之下,决定挑出土地较为贫瘠的阳武邑赠与秦国。 ... 嬴政今日难得放下国事,在日头下山时分抽出时间,带着两个崽子前往华阳宫探视华阳太后。 华阳宫也在咸阳城中,但它位于渭水之南,虽与咸阳宫隔河相望,却要坐马车行上一段距离。 与前几次一样,君王金车所至之处,皆有民众远远躲在道旁小心翼翼行注目礼,扶苏坚持认为自己需要回礼,便一如既往坐到对面打开一侧车窗,朝道边庶民挥手执意,百姓们的神情果然很快雀跃起来,还有人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挥手。 裹得严严实实的明赫,躁动不安地蹦着小短腿非要往窗外看,嬴政只好将襁褓再紧了紧,把身侧的车窗也拉开一条缝,任由小家伙伸着脑袋欢欢喜喜往外凑热闹。 明赫欣喜地发现,在城中建旱厕果然很有用,眼下咸阳的黄土街道,虽然看起来依然寒碜的,各处也并未张贴通告,但街上再没有那些时而可见的便溺脏物,整体面貌整洁了不少,看来秦国法家之令行禁止,确实相当管用。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古人也有卫生意识,在殷商时期,乱扔垃圾的人要被砍手,而在商君变法后的秦国,把家中灶台灰烬丢弃于路边者,亦要被刺字于面。(3) 只是人有三急,秦律先前虽规定不得随手乱扔垃圾,却因缺乏城中公共厕所,此时亦无人意识到便溺传播细菌病毒的危害,故而并未明文约束这一事,眼下倒让明赫补全了。 说到法家,他不由得想起前世曾在史书上看过:按照商鞅制定的律法,秦国身高凡是超六尺五寸的男子和超过六尺二寸的女子,都要主动向官府登记名字,以承担一个成年秦国人的法定义务:服役。 第一次服役时间为期一年,通常是干点修城筑墙挖渠的杂役之事,如果是成年男子,有时还需前往军营接受战场专业培训。服役期间,朝廷会提供食宿,还会发放工钱,这一点在古代来说,还是有几分人性化温情的,可见,法家秦律之中亦不乏一些公平条款。 然而,商鞅立法之初心,是为“强国弱民”,是为驯服百姓安心事农,是为集举国之力供养军队。所以,总体而言,这些律法展现出来的,更多是让老百姓感到惧怕和无措的一面。 第62章 变法后的秦国严格打击商业,以农业为百业之首,因而在这片土地上最多的庶民群体是农人。 为防止农人四处流动以耽误耕种秋收,商鞅又设置了五户一伍、十户一什的户籍制度,百姓等闲不得离乡,若有要事离乡,需找村中里正和亭长开证明,再拿着以木刻成的身份证“验”和离乡证明“传”,才能顺利前往目的地,远不如燕赵游侠儿那般肆意自由。 除此以外,还有诸如“偷采不足一钱的桑叶,便要服役三十天”等涉及方方面面的严苛律法,秦国便以吏为师,让各郡县里正组织乡里百姓熟读日常法规,以免不慎触法被罚。(3) 自商鞅以竣法管教庶民后,秦国的百姓就成了诸国百姓之中,最为“乖巧”听话的,他们勤勤恳恳在八百里秦川平原上耕耘,为国家源源不断提供后援支持。 可是,在冰冷的史书记载中,这些秦人至死也没能过上一天安生的好日子:六国打完了,还要打匈奴,打百越…后来,始皇帝去世了,扶苏也死了,胡亥即位了,日子比从前更难熬了...再后来,连秦国也亡了,新的诸侯再次开启战火纷飞,他们的儿孙又要被拉去上战场了…… 想到这里,明赫不由得暗暗伤感,直在心头感慨个不停,“这个时代真的太难了!一个农民累死累活种一百亩地,一年到头的收成不过一两万斤,可秦军一个月消耗的军粮至少就要几万吨啊!偏偏这仗还不得不打,如果秦国不趁强盛的时候打败他们,就要被他们找机会再联手攻打,这样打来打去,这乱世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统一才是正道!可我家大大满腔雄心抱负的初心,根本不是为了让自己和子女过骄奢的世袭生活,不然他坚持郡县制做什么?他明明是想带老秦人占领更多疆土,种上更多粮食,让秦国人都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啊!”(3) “可眼下,秦国没有足够坚实的经济基础,做什么都只能顾得上这头、又顾不上那头,不管怎么选都有牺牲者…正因为如此,我家大大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不能被世人理解,百姓不堪其重的悲哀也无法被他理解,明明每个人都活得很辛苦,却都得不到各自想要的人生……我知道,要解开这个死结,只能铆足劲往前冲,拼命提高生产力,让老百姓不再成为牺牲者,而是都成为始皇大大雄心壮志下的获益者…嬴明赫,加油!” 伴随着明赫絮絮叨叨的心声,细细碎碎的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嬴政高挺的眉骨之上,他抬头看向小奶娃的眼中满是温柔,如盛满和煦的春风。 他暗暗思忖道,明赫,你以仙人之尊来此人间,心甘情愿做了寡人的崽子,整日为大秦这般操心烦恼,寡人如今既已获此天机,又岂能让你失望,又岂能让追随我嬴氏之民,再无一日之安生? 扶苏也转头坐端,轻轻颤动睫毛看向嬴政,认真地憧憬道,“父王,儿臣每见车外之庶民,便觉十分难受,若我大秦一统六国后,能让咸阳街头、大秦境内之庶民,皆能在冬日穿上厚实的衣袍,家家户户皆能吃饱饭,那样的景象,便是上古尧舜之时的盛世吗?父王一定也会做到的,对吗?” 明赫忙扭头来看扶苏,暗暗跟系统感慨道,“原来,扶苏小小年纪就开始忧国忧民了呀,他确实是个很善良的人…明明是一个爹生的,为什么一个仁善到了极点,另一个又恶毒到了极点?” 系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慢吞吞道,“宿主,按照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个好像叫宿命论。就像农人播种之时,并不知道哪一棵苗最后会丰收,哪一棵苗会颗粒无收,甚至不知道哪一棵苗会染病,传染周边一大片…” 明赫点头叹口气,看向扶苏的眼神更怜爱了。 扶苏见状忙关上车窗,来挨在嬴政身旁坐下,边拉着明赫的小手亲昵地摇晃,边扭头看着父亲等待答案。 嬴政看着两个小崽期待的眼神,温和解释道,“便是尧舜盛世,恐也不能让天下人人都吃饱饭。一亩之田,收成不过一两石,如我大秦这般重视农耕之法,收成至多也不过五六石,而庶民还需缴纳赋税...若再遇上打仗,又或洪涝旱灾蝗灾之年,更是苦不堪言,故而,若能将疆土扩大,庶民才能有更多土地来耕种。勿要担心,寡人自会尽力。” 扶苏疑惑道,“那..若是朝廷不收取税赋,庶民不就无须种更多土地,也能吃饱饭了?” 嬴政暗想,看来扶苏确实于国事一窍不通,自己日后还需着意多提点他几句,以免再步空有仁心之后尘,遂耐心解释道,“自古列国皆需仰赖税赋,为朝廷上下官员发放俸禄,供养军中士卒与马匹,修理河堤水坝抑或赈灾,每日各地上呈诸多事务,落实到行动上都需朝中用钱粮来解决,否则,一国之君遇事拿不出法子,或将变成周天子那般的傀儡。” 扶苏急忙又问,“若是少收些税赋呢?” 明赫闻言,忍不住暗暗嘀咕道,“这题我知道答案,自古历朝历代,但凡舍得少收点税赋的皇帝,都会被百姓无比尊敬爱戴,奉他为仁君…世人都说汉承秦制,可汉朝做得最好的一点恰恰是秦朝没做到的:那就是,在天下安定之后休养生息,广施仁义于天下万民,有了民心所向,他们才在贫困的立国初期坐稳了江山...唉,可我家大大却是法家的忠实拥趸,我到底该想个什么法子劝他呢...” 第63章 嬴政不动声色听着明赫的心声,看着扶苏清澈纯真的眼睛,不由想到神画之中,父子二人因法儒之事生了嫌隙,扶苏被自己打发去上郡监军,未料从此便是生离死别... 他不免暗暗叹了一口气,自己当日的坚持,又为秦国带来什么?待一朝身死道消,五百年基业便猝然二世而亡... 汉朝,便是在预言之中,将大秦取而代之的朝代吧?它的君王尚且能从大秦灭亡一事上,吸取教训而改弦更张,莫非自己这秦国君王既已知晓后事,还要重蹈覆辙不成? 想必,那时的自己便是忽略了这点:一统天下后,多年浸染商君之法的老秦人,尚能勉力接受法家之严格律令,可那些多年随性的六国遗民,也能接受吗? 若商君之道,真是利国利民之道,定会千秋万载被万民奉行而不舍丢弃,又岂会因自己一人身死而天下大乱? 罢了,既然商君变秦国祖先之法而得强国,汉朝君王变商君之法而得安定,待日后,天下定于大秦,寡人亦未尝不能再次变法… 他以一手抱好明赫,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扶苏的脑袋,轻声承诺道,“待大秦灭了六国,便无须再耗费如此多军粮,届时,寡人会为庶民减去部分税赋。” 扶苏和明赫闻言,眼睛都倏地亮了起来。 ... 当君王的五马金车抵达华阳宫时,早有侍从恭敬迎上来,有人忙着搬运君王带的礼物,有人将他们一路引到主殿之中。 明赫是第一次来此处,他乖乖趴在嬴政怀中,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座占地极大的宫殿,走道之间皆铺满青石地砖,殿中摆设无一处不精巧华美,其规格比扶苏的东殿还要胜上许多,可见这位华阳太后在秦国,确实地位超然。 前些日子,嬴政便命五黑为宫中各处打造高脚桌椅,将坐席桌案全部撤掉,除了章台宫以外,最早换上桌椅的便是华阳宫,此时他正抱着明赫坐在花梨木宽椅上等候。 金光闪闪的青铜凤鸟衔珠香炉里,一缕缕带着甜味的幽香袅袅随着青丝四处扩散,明赫闻到鼻间却觉得有些烦腻,接连“阿秋”“阿秋”打了几个喷嚏。 原本正襟危坐的扶苏急忙跳下座椅,来到嬴政身前,像小大人一样摸完明赫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长舒一口气,“还好没受凉。奇怪,小九他从来不打喷嚏的,这是怎么了?” 这时,宫人扶着华阳太后从内间走出,嬴政忙把明赫交给扶苏,亲自上前搀扶她到主位坐下,满脸关切道,“朝中诸事繁杂,吾已半月未能前来请安,祖母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明细忙睁大眼睛细细打量着华阳太后,只见她约摸四十多岁,长相大气又温婉,年轻时应该是极美的古典女子,可她眼下面色十分苍白,而苍白中,却夹杂着一丝不正常的红色,看着很虚弱。 华阳太后就着嬴政的搀扶慢慢坐下,语气嗔怪道,“政儿,你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眼下要管着偌大一个秦国,安能如寻常儿孙那般日日来请安?再者,你差夏无且隔三差五的来诊疗,药材流水般送来,本宫又怎不知你的心意?如今呐,只不过一日比一日困倦,倒也说不上甚大病,你切莫再心忧。” 说着,她又抬头和蔼看向扶苏手中的明赫,笑着问道,“这便是扶苏抱回宫那孩子吗?长得真好,一看便知有福气。” 扶苏忙抱着明赫起身行礼,高兴道,“回曾祖母,阿弟叫明赫,是父王给他起的名字,不过我们都喊他小九,小九确实极有福气呢!” 华阳太后笑着点点头,朝宫人招招手,“你去,将我为小九备下的见面礼取来。” “喏。” 明赫闻言,两只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暗道,“见面礼诶,我的小金库又可以进账了,会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礼物吗?嘿嘿。” 扶苏不由得暗暗好奇,小九想要的是哪种礼物呢? 华阳太后见他这般机灵活泼,心中喜爱不已,不免想抱上一抱,不过刚伸出手又放了下来,笑对嬴政解释道,“本宫眼下虽不是大病,到底怕过了病气给这孩子,今日就不抱他了,不过本宫瞧着,这孩子着实伶俐,十分惹人怜爱。” 嬴政笑得十分温和,“祖母仁善,自然看明赫样样都好。” 华阳太后摸着宽椅特制的扶手,感叹道,“你让五黑送来这奇形怪状的椅子,甚好。虽说垂足而坐无异于乡野村夫,万分于礼不合,可本宫眼下老了,往日正坐起身之时常有眩晕之感,如今坐此椅倒觉十分合适。” 说完,她又忍不住回忆往事感慨道,“当年,他们暗中嘲笑本宫样样都有,偏偏生不出孩子…不料到了最后,本宫有了政儿,却成了世间最有福气之人。” 嬴政闻言,心头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劝道,“祖母,无须耗费心神纠结旧事,您用着舒适便足矣,待吾回头将...” 话音未落,明赫忍不住又打了几个连环喷嚏,嬴政快步朝他走来,扶苏急忙把襁褓又裹紧了一些,担忧道,“该不会真在路上受寒了吧?” 嬴政接过明赫,仔细检查他的襁褓有没有漏风,松了一口气道,“应并未受寒。” 华阳太后急忙倾身道,“孩子太小,万事需谨慎,不如召个医士来看看…” 嬴政低头观察明赫,见他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精神头看着也很好,遂抬首道,“祖母不必担忧,待回宫后,吾再召夏无且为他查看。” 第64章 这时,宫人端来一个雕花精美的木盘,倾身举到华阳太后身前,只见她从木盘里,取出一块光泽莹润剔透的鱼纹玉佩,轻轻递给嬴政,笑道, “这是本宫出嫁之时父亲特意从楚国寻来的美玉,又以香为礼请少司命驱过邪,眼下送给这孩子倒也相配。” 这便是极贵重的见面礼了。 嬴政致谢后将玉佩塞到明赫襁褓里,却听怀中小人正在暗自嘀咕,“咦,我怎么总觉得…这香味好像有点熟悉?” 第24章 他边在心里这么嘀咕着, 边皱着小鼻子吸气闻了又闻,心急如焚跟系统讨论道,“统子, 你快帮我回忆回忆,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闻过这香味啊?” 系统忙愧疚地解释道,“宿主, 对不起哦!我不是你们人类, 是没有嗅觉感官的,而且我刷的题里也没说过要怎么分辨气味,抱歉, 这回我帮不了你哦。” 明赫忙安慰他没关系,不由得转瞬陷入思索之中。他敢打包票——自己来到古代后, 确确实实闻到过这种味道,而这个香味让他下意识觉得非常不安, 好像会带来什么危险… 嬴政听着他的心声, 暗暗垂眸掩盖眼中幽光, 接着, 他趁呼吸交换之际, 不动声色深吸了一口气,细细感受一番, 很快放下心来:香料并无异常。 上古之时,人们认为焚香不但可驱除肉体凡胎之污垢, 还能以香为礼祭拜神明, 借此得到神明的召见, 所以每逢祭祀必焚香。 而到了战国时期, 贵族阶层则将焚香的范围,从祭祀扩大到了日常生活, 他们用本地所产之草木,诸如兰草、香茅、桂皮等香料,或投于炭炉中焚烧,或置于布袋中制成香囊,以达到吸纳异味、驱虫辟邪之功效。(1) 眼下,秦国虽未达到后世大臣面见君王时,要“口含鸡舌香”以芬芬口气之境界,但各宫之中的姬嫔和国内富贵人家,也是喜爱日日焚香的。 嬴政暗忖,自己历来不喜兰蕙椒桂之靡靡香味,除却宫人可用松香为他烘烤衣物外,章台宫各殿之中并未熏香。 而扶苏因为从前跟母亲同住的缘故,素日也是闻惯熏香的,只是最近搬到东殿后,他担心明赫容易被呛到,便命人撤走了殿中各处香炉。 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华阳太后宫中今日点的熏香还添了辛夷、生姜等物,气味难免格外浓郁了些,但他闻出来,此炉香料之中,占大头的仍是兰桂香茅之草,跟其他诸宫的熏香之味差别不大。 莫非,是仙界之上并不时兴人间熏香之事,故而平日极少接触香料的小崽,才会对王室司空常见的香味格外好奇? 想来,必是扶苏抱他四处玩耍之时,他曾在将闾或子宫母亲的宫中闻到过此味,这才有熟悉之感。 而此时,扶苏听完明赫的心声,出于小孩好奇的天性,也悄悄跟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却渐渐涌起一丝奇异之感,于是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华阳太后见素来最讲究礼仪的扶苏,正在皱着鼻子接连做吸气之举,不免有些惊讶,急忙问道,“扶苏,你这是在做甚?” 哪知扶苏又陶醉地深吸了几口殿中空气,口中喃喃道,“这味道…有些熟悉…我想起来了,是阿母生病前最喜的香料,它极淡极淡,又带着一丝丝甜意,如美梦一般...可曾祖母宫中怎会也有?” 嬴政眼眸微闪,不动声色看向扶苏,试探道,“扶苏,可寡人似乎记得,旁的夫人宫中,也是用的此款熏香,你怎知是你母亲喜爱之香?” 扶苏从属于母亲气味的缅怀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失落,“父王,您…莫非已将赠香一事忘了?阿母先前与我说过的,云夫人她们宫中之熏香,虽同样有兰桂椒芝之草料,却并未加入此款甜香,因为,这是郑国今岁送来的贡物,是您专程为她一人留下的...” 嬴政心中一凛,正待要开口,却听华阳太后“咦”了一声。 她斟酌着开口道,“扶苏,你再想想看,可是将此事记错了?…不过,若你母亲用的香料确跟本宫的一样,想必是她弄混了。本宫这些日子用的香料,皆是离夫人派人送来的…再则,若其果真是贡物,以你父王的孝心,断不会假他人之手赠与本宫...” 扶苏毕竟只是个孩子,眼下,他根本没听进华阳太后说的后半句,满脑子都是“原来,父王并没有送给曾祖母,而是送给离夫人了,阿母当日不知情,却是那般欢喜…” 还没等他捕捉到自己心中那丝微不可察的酸涩,便听嬴政淡声道,“扶苏,寡人并未赠过香料给任何人,今岁郑国藩地送来的贡品之中,也并无香料,你母亲究竟是从何处得来此香?” 扶苏听完这话,顿时有些搞不清眼前究竟是何状况,他一脸迷惘抬头看着父亲,眼中满是不解道,“自然也是离夫人送来的。她还让阿母不要声张,以免后宫夫人们对父王的偏宠有所不满..所以,阿母那些时日万分欢喜,却又无人可说,只能悄悄告诉我了…” 华阳太后闻言,眼中顿时凝上一层怒意,“好哇,本宫倒不知晓,她竟是这般挑拨离间之人!” 嬴政侧身打量着袅袅飘飘烟的香炉,若有所思道,“蒙恬,带人将此物端去熄灭,再让医士来查看香料可有不妥之处。” “喏!”,蒙恬应声后,急忙召来侍卫搬运香炉出殿。 第65章 扶苏茫然抬起头看向父王,华阳太后也有些疑惑不解,扶着宫人的手臂起身道,“政儿,你这是..” 嬴政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祖母,此事疑点颇多,此香料,总要命医士检查一番才可放心。” 华阳太后听完一愣,“你是说,离姬她...” 嬴政重新抱着明赫坐下,微微蹙眉道,“一时之间,吾还未理清头绪,不过,往后她再差人送东西来,您只管退回去。” 华阳太后轻轻点头,思索着这话中之意,二人又坐着聊了半晌家常话,华阳宫中豢养的几位医士轮番上场查看香料,最后来回禀称,炉中皆是宫中惯用的香料,并未发现有不妥之处,嬴政等人这才放下心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宫人端着以晶莹玉碗盛放的黑色汤药走来,恭声道,“太后,到时辰了,您该服药了。” 说着,她小心翼翼将木盘里已扇得只剩温热的汤药呈上来,华阳太后点点头,亲自伸手接了过来,用匕舀着边吹边喝,姿态优雅。 接着,又有宫人端上一碗黄澄澄的黍米蜜水粥,华阳太后对扶苏笑道,“扶苏,这黍米加了蜜水,蒸煮后十分香甜软口,极易消食,你来试试。” 说着,命人为扶苏端水来净手,扶苏从善如流接过,放在身侧高桌上慢慢吃起来,他边吃边抬眼看明赫,暗暗可惜,可惜阿弟不能食这个,哎,当小婴儿好可怜,阿弟请快些长大罢... 明赫苦思半晌无果,又打了几个喷嚏,此刻正苦恼地在嬴政怀中扭来扭去,嬴政只好重新起身,抱着他慢慢踱步安抚,柔声问道,“明赫可是有些饿了?” 华阳太后放下玉匕,抬首笑着看向明赫,打趣道,“小九,可是本宫喝药,让你眼热了?傻孩子,药汁可不是好物。婴孩脏腑娇嫩,也吃不得这黍米粥。” 她扭头吩咐道,“去,给九公子热碗羊乳羹来。” “喏。” 嬴政亦看着明赫笑道,“多谢祖母,明赫倒是极爱食用羊乳...” 哪知话音未落,只见明赫猛然扭头看向华阳太后手中的药汤,急促的心声随之响起,“我知道了,是赵国人送我来秦国的路上!我记得,有好几回喝了他们端来的ru汁后没多久,都会闻到这种淡淡的甜香袭来,然后我就会很快睡着,直到后来越来越困乏,慢慢陷入昏迷状态…对,好像最后还发热了…如果不是扶苏救了我、又遇上始皇大大愿意收留我,我恐怕早没了...” 嬴政抱着他的手微微一顿,一时心念急转,又结合先前探子传回的“赵国灾星”之事,迅速得出两个结论——明赫确实来自赵国王族!这香味果然有问题! 扶苏闻言,手中的玉匕却哐当一声掉进碗里,双手止不住地轻轻抖动起来,原来..明赫当时不是发热,而是中了毒!怪不得,怪不得他当时的状况,跟阿母病重时那般相似... 华阳太后忙放下药碗,关切问道,“扶苏,你这是怎的了?可是黍米未炖透?” 说着,她忙唤宫人来查看扶苏碗中的黍米。 扶苏早已被这真相吓得魂出天外,慢慢摇了摇头,嬴政担忧看了一眼他,抱着明赫上前牵起他冰凉的手,对华阳太后解释道,“无妨,想来他今日穿得少,恐是有些冷了,吾这便带他回宫。对了祖母,您宫中可还有此香料?吾亦甚喜此味,想讨些回宫,祖母若不介意,便全赠与吾罢。” 华阳太后心头有些狐疑,依政儿的性子,应是不大会喜爱香甜之味,不过,他难得开口向她讨东西…许是讨去赠与喜爱的佳人亦未可知…若真如此,这孩子总算于情感一事开窍了... 心头千思百转不过一瞬之间,她已飞快笑眯眯点头道,“无妨,本宫这便让人取来。”说着便吩咐宫人去取。 明赫急得一直拿小手扯嬴政的衣襟,心中焦急得不行,“大大,不能要这个香料啊,它肯定有问题,也许是有毒的,最好把它全扔了...” 嬴政低头贴了贴他的小脸蛋,你且放心吧,乖崽子。 坐到回宫的马车上,扶苏的情绪也很低落,他蜷缩着身子紧紧挨着嬴政身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阿母根本不是因病而亡!她一定是被离夫人害死的... 回到章台宫用过暮食后,嬴政便让扶苏抱明赫回去休息,将襁褓递给扶苏之时,他状似无意地在扶苏手背上轻轻敲了三下。 待孩子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他便起身沉声道,“蒙恬,立刻加派人手前往宜春行宫,将胡亥母子严加看管,无寡人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们!” 蒙恬心中一凛,暗暗揣测王上如今这般,想来是要严惩离夫人以香料哄骗楚夫人和华阳太后之事,忙应下疾步出殿而去。 嬴政负手立于殿中,他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在此刻显得格外冷峻。 冬日的夜色很快像一张黑幕笼罩着整个大地,扶苏好不容易捱到将明赫哄睡,连忙悄声下床更衣,待吩咐宫人好生照看明赫后,他便迈着碎步朝章台宫奔去。 他猜测父王敲的那三下,是让自己夜深人静之时去找他,今日之事,父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他的阿母讨回公道! 他边跑边抬袖擦泪,想着母亲往日的温柔,想着她临终前殷殷的叮嘱和不舍的眼神,心中悲愤交织,越跑泪越多。 阿母,身为大秦的长公子,孩儿自然不能哭,可现在,我只是一个想念您的小孩子… 第66章 ...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有人同样在迎着寒风赶路,一辆马车正朝着咸阳方向驶来。 驾车的惊夫举着半路找农人买来的火把,一手执着两根缰绳,正在骂骂咧咧个不停,“该死的昏君,竟敢这般对待公子,真真可恶至极!活该教刺鬼把他抓去...” 刚骂完这句,一阵北风猛地刮来,险些将火把扑灭,惊夫悚然一惊,这才一个激灵意识到,此刻非白日,不可对鬼神不敬! 他急忙紧了紧新买的夹袄,催马稍稍加快赶路的速度,口中念念有词,“刺鬼大人在上,小人方才绝非有意冒犯您,实在是那韩王太可恶,对不住对不住,请大人勿要误会...” 车厢内窗户打开,韩非抱着一块牌位,呆呆坐在软垫之上,任由北风呼啸着吹进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从迷惘中清醒过来。 原来,他此番急匆匆赶回韩国,却连新郑的城门都进不去! 守城的士卒虽敬重他同情他,却也不敢私自放他进城,只是悄悄告诉他,韩王前些日子发布诏令,称韩非是不忠不孝之徒,不但命人收走了他的田宅仆从,还将他从宗族谱牒之上除了名。 韩非如何肯信这番说辞?便带着惊夫在城门结结巴巴吵了半日,以希望有人将自己归韩一事告知韩王,好进宫当面解释清楚。 哪知,两人一直等到第二日清晨,迎来的却是姬槐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丢来一卷诏书:这封盖着韩王印玺的诏书,字字句句,皆与守城士卒之言一字不差! 和诏书一同扔到地上的,还有他母亲的牌位! 姬槐笑着告诉他,既然韩国再无“韩非”这位王叔,那宗祠的偏殿之中,自然也不可能再容纳“韩非之母”的牌位,又说韩王已命人将他母亲陪葬于先王皇陵的尸骸挖出来,让他统统带走。 说着,姬槐又拿出一个布袋,将遗骸躯骨抖落一地,笑道,“韩非,莫要辜负我王这一片仁善之心呐!” 此事,将韩非的怒火点燃到了极点,他冲上去捡起母亲的遗骸和牌位,失控怒斥道,“尔…尔等无耻…小人……” 姬槐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一个话都讲不利索的低贱庶民,还有何资格跟我威风?以为你韩非如今还是王叔么?抱歉,韩国宗室从此再无此人!还不速速滚出韩国!” 正因如此,韩非才带着惊夫怒气冲冲离开了新郑城。 这时代的人,极少有不信鬼神祭祀之事的,加之韩非七岁丧父,与母亲一路相依为命在嫡兄的冷眼下扶持走来,对生母的身后事难免更十分在意。 想着这里,韩非将牌位抱得更紧了些,红着双眼意识混沌地喃喃道,“母亲啊,是…韩非…不孝,让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孩儿…不争气,未能尽…尽孝于…亡母...” 一阵更刺骨的北风卷着道旁的枯草吹来,呼呼的风声,让这凄清的夜晚更添了几分悲怆。 不知过了多久,韩非垂首以宽袖轻轻擦拭着牌位,眼中有厉色一闪而过,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面庞之间犹如掺了冰渣,看起来,竟比车外的北风还要更寒上几分。 他在心中一字一句,许下锥心刺骨的诺言, “我韩非此生有眼无珠,以致识人不明,以拳拳之心视狼心狗肺之徒为至亲,白白蹉跎大半生之光阴…到头来,全然是对韩国王族错付了真心!母亲,孩儿不孝,但您勿要担忧,韩国虽容不下我母子二人,可天地之大,世间自有贤明之君,愿为您提供一个埋骨之地…” 我不过一枚逐乱世之波而身不由己之棋子,可忍竖子弃我如敝履之不平,可忍一腔抱负不得伸展之郁郁,亦可忍于异国被奸臣戏耍之憋屈,但尔曹贼子—— 竟敢毁吾母之遗骸令她泉下不得安息,又毁吾之身名府宅令我无家可归,将我母子二人赶尽杀绝以成游荡之孤魂野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争之世,我韩非来了! 第25章 第二日早朝过后, 嬴政刚打发走几位留下来议事的大臣,白发苍苍的大巫师便来求见,他急忙命人去宫门迎进来。 大巫师一迈进章台宫, 便取出昨日蒙恬送去让他甄别的香料,面色凝重。 嬴政心中不由得一沉,沉吟道, “大巫, 香料可确有异常之处?” 大巫师应了一声“是”,细细在香料中挑出一截截翠绿的纤细枝杆,双手呈给嬴政, 压低声音解释道, “王上, 此物也难怪夏无且等医士查不出问题...老臣少时随父拜师于楚国大巫,因楚人惯用花草香物之故, 便顺势跟楚巫学了分辨之法..此乃君影草之梗杆, 此花通体雪白无暇, 气若悬兰甜香, 却花枝根叶皆有剧毒, 它本不该出现于香料之中,却因楚国后宫争斗不断, 遂命楚巫以之与各种香草相混,炮制成杀人于无形之利器..” 顿了顿, 他又皱起苍老如松树皮的眉头, 慢慢回忆道, “可老臣记得, 当日楚巫曾提过,此毒要发挥作用, 还需搭配一物做引子..可惜年岁着实太过久远,我大秦咸阳宫中,又从未出现此等腌臜之事...是以,请王上恕罪,老臣确实已记不起来...” 说着便要拜身请罪,嬴政忙扶他起来,郑重道,“大巫能识出此物,已助我秦国多矣,勿要多礼!” 大巫师的话,让他心头闪过一丝怪异之感,只觉眼前迷雾重重。 第67章 原本,昨日通过明赫的心声,再结合探子传回的灾星之言,他已推测出,明赫确实是赵王宫中诞下的那名婴孩,赵国人为转移灾祸,才设计将明赫送来了秦国。 可若果真如此,赵国人既想让他来祸害秦国,却又在途中下毒杀他,这般自相矛盾是何故? 再者,扶苏母亲的香料是离夫人所赠,线索本该在赵国,为何此毒却产自楚国? 离夫人为何要杀楚夫人和华阳太后?她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此物? 大巫师拜别后,嬴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前往宜春行宫一趟,他见殿外苍穹之上乌云密布,本不欲携两个小崽同行。 怎奈明赫抓狂的心声,一直喋喋不休回响在他耳中,“啊啊啊我要疯了,大大为什么要去看胡亥那坏东西啊!为什么不带上我啊?胡亥明明没我可爱,而且他还很坏...难道大大是想找胡亥的母亲约会?怪不得后世有人说,胡亥母亲是始皇大大最宠爱的妃嫔..大大啊,求您换个约会对象吧,胡亥可是害大秦二世而亡的孽障啊..不行,我得找个时机把这消息托梦给大大,绝不能让他把胡亥放出来...” 昨晚在章台宫与嬴政长谈半宿的扶苏,自然知晓父王此去所为何事,他耐心安抚着明赫,承诺待会自己温习完课业,就带他去找将闾玩。 他听着明赫的心声暗暗想着:后人怎有此等传言,称离夫人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子?但是,阖宫上下谁人不知,父王最宠爱的,分明是章台宫高桌前堆积如山的竹简... 嬴政刚从偏殿更衣出来,就见明赫仰起小脑袋朝自己望来,奶娃娃瘪着小嘴要哭不哭的模样,惹人怜惜不已。 偏生他心头还在碎碎念个不停,“我嬴明赫的今天是被父王抛弃的一天,我被胡亥夺走了父爱,再也不会爱了呜呜呜...” 嬴政暗暗叹了一口气,小家伙来此人间一趟。本就受够苦难,寡人岂能让他伤心? 这么想着,他便疾步走来,从扶苏手中接过明赫,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有点凉。 他转身吩咐道,“蒙恬,让人为扶苏和明赫各取一件厚氅来,寡人带他们一同前去。” “喏。”蒙恬欣喜不已,有了长公子和九公子同去,王上定不会被那对惯爱欺负人的母子哭得心软。 咦,这一刻他竟觉得,王上怀中的小妖精也是有些用处的嘛。 明赫闻言马上转忧为喜,急忙笑嘻嘻撑起脑袋,叭唧叭唧在嬴政脸上啵.啵.啵个不停,心中雀跃欢喜道,“好开心!父王果然最爱我和扶苏!我爱帅气的父王!小宝宝又可以出门玩了,噢耶...” 蒙恬急忙悄悄瞥了一眼嬴政,见他面上带着慈爱的微笑,又悄悄看了一眼扶苏,面上也带着高兴的笑容! 他无语地低下了头,暗暗发愁,这小崽子,一天天的比李廷尉还会拍马屁! 宜春行宫位于咸阳城以北二十里处,是一种依山傍水而建的王族宫苑,占地极广,别有一番后世富人追求的清幽适然之野趣。 今年秦川大地的冬日虽也极冷,但跟往年比起又更温暖了几分,至今尚未落下第一场雪。 是以,此时的行宫园囿之中,有红梅正迎着寒风傲然绽放,散发出阵阵清冽幽香。 后世常有人误会,认为春秋时期还没出现梅花,其实早在殷商之时,就留下关于梅的记载,“若做和羹,尔惟盐梅”,在距离现代文明太过遥远的奴隶时代,人们朴素地将野生梅树移植栽种,为的不是观赏它美丽的花朵,而是为了摘梅果以充饥。(1) 而到了生产力逐渐提升的春秋战国时期,终于有贵族阶层将目光看向梅树的花朵——据说当年楚顷襄王出游云梦泽之时,便被野外几株梅树上灼灼其华的花朵,迷得流连忘返。(2) 于是这一时期,不少贵族都将梅树移植到私家园囿之中,作为观赏之花。 行宫一角僻静的宫苑之中,青铜炉中的炭火将殿内烘得十分温暖,离夫人抱着胡亥跪坐在案前,听着窗外的风声与殿内烧炭的噼啪声接连响起,幽幽叹了一口气。 胡亥不耐烦地瞪她一眼,啪地朝她脸上打了一巴掌,胡乱拍打踢着腿喊道,“都怪你,都怪你!害我不能回宫见我父王!我要回望夷宫!我要找祖母,祖母快来救我...” 离夫人并未气恼,反倒柔声安抚道,“亥儿勿要担心,你祖母定会设法救我们回宫的,别怕,阿母在呢...” 说着,轻轻将脸贴在胡亥的脑袋上,哪知胡亥粗暴地一把推开她的脸,“你去,你快去求父王!我今日便要回宫!” 离夫人依然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看着窗外喃喃道,“别急,儿亥别急,今年的梅花比往年开得更早了些,想来定是天象有异,未尝不是有利于我们...” 她一贯将胡亥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任他予取予求,便是胡亥打骂她,她亦不会如寻常母亲那般气恼,反倒觉得这是儿子与她最为亲近的表现。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似乎...离此殿越来越近了。 离夫人侧耳细细听了听,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亮光,这整齐划一的步伐,并非昨日新来的寻常侍卫,而是宫中卫尉的脚步声,是王上,定是王上想念胡亥了! 她急忙取过一旁的四山纹铜镜,拢了拢方才被胡亥拍乱的头发,抱着他匆匆往左侧殿门口走去。 第68章 走到一半,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阵寒气卷着风声朝殿内扑来,她急忙将胡亥抱得更紧了些,期待地抬眼望去,见一队腰佩长剑的卫尉军守在殿外丹墀之上,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君王踏进殿来。 他的身姿飒然倜傥,他的面庞英粹沉雅,他的雄心凌云万里,他的胸怀包罗四海,他或将踏平六国成为天下共主。 哼,可偏偏... 不过瞬息之间她便生出这许多遐思,急忙掩饰眼中的闪过的厉色,胡亥却在她怀中惊喜喊道,“父王!父王您是想孩儿了吗?父王快抱抱我!” 嬴政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并未停下脚步,一手抱着明赫,一手牵着扶苏朝殿内走去,明赫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仰起头对他一通乱啃,啃完回头笑眯眯看着胡亥。 胡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离夫人抱着胡亥亦步亦趋走在后头,眸光幽幽看向明赫,眼中一抹杀机转瞬即逝。 由于此番惩戒胡亥母子的缘故,此殿之中并未配备高桌高椅,蒙恬为君王摆好座席后,识趣地关上殿门守在了外面。 胡亥从离夫人怀中挣扎下地,一改方才与母亲独处时的嚣张气焰,边哭边细声细气哀求道,“父王,孩儿真的已知错了,我往后定不会再欺负新阿弟,求父王原谅我好么?孩儿在此处日日皆是十分想念父王...” 嬴政抱着明赫跪坐于案前,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离夫人忙俯身跪于地砖之上,哀泣道,“王上,胡亥年幼无知,稚子顽皮难免有犯错的时候,请您宽恕他这回吧!” 扶苏盯着她的后背,眼中早已盛满快放不下的愤怒和哀伤,藏在案下的手和腿在止不住地发抖,连牙齿也在一个劲地咯吱咯吱打着颤。 胡亥急忙上前扶起离夫人,俨然一副懂事的小大人模样,“阿母快快请起哦,一切皆是孩儿之错,反是连累了阿母...” 离夫人感动得急忙探起身子一把搂住他,仰头看向嬴政,哭得梨花带雨,“王上,此处天寒地冻,胡亥还这般小,求求您将他带回宫中,妾愿独自在此替他赎罪...” 明赫死死盯住她,心中燃起怒火滔天,“是啊,胡亥如今还小,正好可以趁早死个干脆,不然,将来宫中的嫔妃和孩子,还有秦国的江山全会被他毁掉...好恨呐!” 嬴政冷眼看着他们母子的表演,只觉得眼前一切是如此荒谬不堪,若未亲眼窥见神画之预言,他恐怕至死都猜不到,这个素日在他面前最会撒泼讨巧的儿子,原来如此擅长伪装。 上月,他让蒙恬派人调查后宫之事,虽暂未查出姬嫔之异常,却获知一个意外消息:胡亥在望夷宫之时,经常对其生母大吼大叫,毫无孝悌之心。 而自己在场之时,他便会如眼下这般,展现出纯真和懂事,恐怕那日他会宴会失态,也是明赫的出现让他恼羞成怒,一时失控才会显露本性吧?毕竟,作为宫中最小的孩子,兄弟姐妹们惯常都是让着他的... 他眼中渐渐泛起更冰凉的冷意,如今,寡人既与他再无父子亲情羁绊,又岂会再被这蠢货迷惑? 忽而他就笑了,温声道,“胡亥,寡人若立你为秦国太子,你可愿意?” 明赫立马瞪大眼睛看着他,心头在疯狂尖叫,“什么!?” 扶苏虽然也讶异,倒比他要冷静得多,面上看来依然风平浪静的。 离夫人心头亦是一惊,立刻抬首看向君王,狐疑不安道,“王上,您这是...” 胡亥却起身走上前,面上一派天真无邪的纯真笑容,“父王既然选了孩儿,孩儿自然愿意呀!” 嬴政摸了摸怀中躁动不安的明赫脑袋安抚他,又看着胡亥叹道,“寡人确有此意,可惜,前些日子李斯来禀,你母亲欲以掺毒之香料谋害华阳太后,若此事当真,你身为谋害王室祖母的刑徒之子,恐被立为太子会遭大臣们反对,如今,寡人亦是左右为难。” 离夫人身子一顿,正要开口辩解,却听胡亥大声道,“父王恐是弄错了!我看得真真的,阿母的香料,当日已全赠给楚夫人了呀…” 扶苏含泪朝离夫人看去,牙齿打架得更厉害了。 离夫人忙扑上来捂住胡亥的嘴,慌乱解释道,“王上,妾冤枉啊!妾从未见过什么香料...望夷宫香料皆是宫中分发的...” 胡亥用力挣扎出来,蹬蹬蹬跑到嬴政身旁,指着离夫人道,“父王,阿母在撒谎!今年还在穿夏衣之时,我亲眼看见她将那一匣子香料,尽数交给楚夫人的,还说是父王您让她转赠的,她并未用香料害过曾祖母...” 嬴政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既如此,那你跟寡人说说,是哪一匣子香料?” 胡亥立刻往嬴政身旁靠了靠,得意地看了一眼正朝自己翻白眼的明赫,语气自豪道,“自然是...” 突然,离夫人猛地扑上来,将胡亥紧紧拥在怀中捂住他的嘴,泪流满面道, “王上!王上,胡亥可是您的至亲骨肉啊,您怎可以太子之位来蛊惑他!王上,求您饶了胡亥吧,妾确实给楚夫人送过一匣香料,但那些..皆是从宫中分发香料中,特意挑拣出来的上品,妾从未害过楚夫人,更不曾害过华阳太后,请王上明鉴呐...” 说着,她又看向怀中奋力挣扎的胡亥,啜泣道,“傻孩子,秦国立嫡立长,你样样都不占,你父王怎会立你为太子...” 第69章 胡亥用力咬了一口她的手,挣脱桎梏跑到嬴政身前道,“父王,她...阿母说的可是真的,您当真…不想立孩儿做太子?” 嬴政笑了笑,“这秦国的天下是寡人的还是你母亲的?寡人想立何人为太子,自可随心所欲。再者,你母亲本是赵国人,焉能不知当今之赵王便非嫡亦非长?寡人想要的太子,必须如你这般刚毅果敢。” 胡亥立马扭头看了一眼扶苏,高兴道,“好!那我这就告诉您,其实是...” 他要当大秦的太子,最后再当上父王那般威风的大秦之王,他才不想被这无能的母亲拖累——连做坏事都不知避开小孩,愚蠢至极! 哪知他话音未落,似有一重物骤然从头顶瓦片间砸来,电光石火之间,嬴政耳尖一动,来不及抬头看,便本能地一把抱着明赫、拉过扶苏从原地闪开。 然而,胡亥便没那般的好运和敏捷身手了,而他的母亲正在暗自哭泣,并未察觉这突如其来的危险。 于是那自天而降的重物——一块夔纹大瓦当,就这么直直地砸在了胡亥身上! 瓦当何其之重,又挟裹着高空坠落的重力,岂是人之□□之躯所能承受的。 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这瓦当砸倒在地,头顶一时之间血流如注,只觉得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胡亥极力想要伸手去触碰疼痛的位置,却发现自己头脑昏沉,而双手,竟也无法再如从前那般灵活。 这一瞬,天底下没有任何言语能描述他的慌乱无措。 他既无法大声呼救,让人速速传医士来为他查看伤势,也无法移动半寸,只能在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到那一大二小的身影,明明就在距他不远之处,却像隔绝了遥不可及的天堑。 他只知道,那阵剧痛已渐渐加速混淆着他的意识,这个认知让他惶恐地意识到……他可能要死了。 死? 他怎么能死!他不可以死的! 有了父王的承诺,他马上就是秦国太子了,迟早能杀了扶苏和那个小野种解恨! 他要当秦王!他要杀光世间所有让他不喜之人!他绝不该在此时匆忙死去! 可他现在,只能无声地独自感受着这份痛苦,渐渐的,所有的感官知觉、似乎都随着头顶流出的汩汩鲜血一并消失了,连带着他眼中的神采,也在逐渐消散…… 其实,胡亥死前被无限放大拉长的感知,在其他人看来,也不过是短短一瞬罢了。 当嬴政回头看去之时,那孩子已半张着双眼,似乎在看向斜上方的屋顶大洞,再也没有了动静。 而与此同时,听到响声的蒙恬已带一组卫尉军飞快冲进殿来,众人拔剑大喊“有刺客,快护驾!”,另一组卫尉军则赶去追捕刺客。 蒙恬急忙将瓦当从胡亥身上搬开,仔细检查一番后摇摇头,“王上,胡亥公子已气息全无,可要派人速传夏无且...” 嬴政冷声道,“不必!此瓦当从何而来?” 蒙恬查看后,肃色道,“王上,此瓦当乃少府所制,应是取于行宫屋檐之上,臣这就带人上屋顶查探!”说着匆匆带人离去。 离夫人方才一片茫然,仿佛此时才从这惊变的打击中回转心神,急急奔至胡亥身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亥儿,亥儿,你勿要吓母亲呐,亥儿...王上,请王上快传医士救救亥儿...” 她跪着匍匐到嬴政脚下,凄声道,“王上,求王上快命人救救亥儿...” 扶苏看着她怀中血肉迷糊的胡亥,不禁冷得打了个寒战,明赫忙探着身子去拉他的手安慰,兄弟二人手拉着手,都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吓懵了。 明赫边捂住眼睛边暗暗想着,“天啦,他真的死了!!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吗?不过,这样一个小小年纪,就能为了太子之位背弃生母的人,怪不得后来杀亲人杀得那么爽快…” 嬴政将冰凉的目光看向胡亥,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日宴会之中,一幕幕令他心神俱裂的人间惨相: 扶苏接过那道矫诏,不顾蒙恬之劝,执意要遵从“君父”之命,含泪拔剑自刎; 将闾与他两个兄弟以“造反”之名被入狱中,悲喊“天乎,吾无罪!”,三人同日而死; 子高为替其母求得一线生机,主动上书求死; 十多名公子仓皇下跪求饶亦无济于事,被腰斩于咸阳闹市之中; 阴嫚带着十来位姐妹逃到杜县,仍未逃过被兄弟残杀的厄运,尽数被斩断手脚而死; 宫中未曾生育过的嫔妃,尽数被活埋殉葬... 胡亥,你杀尽寡人之骨肉,屠尽秦国之栋梁,任由奸臣篡夺嬴氏先祖打下的基业,罪行堪称罄竹难书,寡人顾忌你提前出生之异像,本不欲杀你,但今日看来,是天道要亡你! 离夫人抱着胡亥渐渐冷去的尸体,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她放下胡亥缓缓起身,指着地上的夔纹瓦当,笑得花枝乱颤,声音尖锐地喊道, “王上,您看呐,夔出世之时,其声如雷,其光如日月,必有风雨相挟,与您的大秦之威风何其相似!可惜啊,大秦很快将迎来如夔一般的命运,黄帝另有其人而并非王上,这天下,您永远也不会真正得到,哈哈哈哈...”(3) 扶苏想到神画中大秦灰飞烟灭的结局,慌忙抓紧明赫的小手,不,不会的,大秦如今有小仙童阿弟在,绝不会再如那般! 第70章 上古传说之中,夔生于东海之流波山,是一只形状如牛而无角之独腿怪兽,因时人慕其为夔龙,而刻于瓦当之上,以祈龙王风调雨顺之意。 但夔的结局却鲜有人提及:它被九天玄女命黄帝亲自斩杀后,被剥下其皮制成鼓面。 嬴政眼中闪过晦色,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清冽,“寡人想知道,你为何要杀扶苏之母?此有毒之香料又从何而来?” 离夫人瞬间从癫狂状态恢复,看向嬴政的清丽面庞满是怨毒,厉声道,“当年我与她前后脚进宫,又前后脚有了孩儿,本可各凭本事争个高下,但她为了她的孩子,竟命人暗中害了我的孩儿,我岂能不恨她入骨...” 扶苏带着哭腔喊道,“你胡说!我阿母最是善良,绝不会做这等恶事!” 离夫人将淬毒的目光投向扶苏,突然吃吃笑道,“可惜啊,若非香料不够,你这小东西,也该去黄泉路上找你母亲了,呵呵呵...” 嬴政心头一凛,不动声色试探道,“你与华阳太后又有何仇怨?你近日三番五次派人为她送去香料,香料又怎会不够?” 离夫人眼中渐渐恢复一丝清明,死死盯着他,反问道,“华阳太后?我何时给她送过东西?” 第26章 嬴政闻言, 剑眉微蹙,“你并未派人给华阳太后送过香料?” 离夫人突然慢慢挪着脚步,一步步朝他走来, 面上已是笑靥如花,让人在恍惚之中,难免产生一种错觉, 仿佛胡亥被砸一事并未发生过。 留下来的卫尉立刻警惕拔剑对准她, 跟着她的步伐缓缓移动,无声无息将君王所站之处纳入了保护圈。 扶苏看着先前还在嚎啕大哭、歇斯底里的离夫人,此刻竟是这般诡异的神色, 忍不住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嬴政察觉到他的不安, 便俯身将他也抱在了怀中,明赫忙伸出小手手, 重新握住了扶苏的手:别害怕哦扶苏。 此时, 嬴政早已从方才的惊诧中回神, 面色淡淡看着眼前的离夫人, 声音清冽, “那些香料,你究竟从何而来?” 离夫人眼神温柔看着嬴政, 声音却重新变得如往常般温柔起来,喃喃道, “王上, 您再过来一点, 再过来一点我就告诉您...” 明赫脑中突然闪现前世看过的影视剧画面, 一愣,疯批女配?他慌忙着急地拉扯着嬴政的衣襟, 在心头一个劲大喊,“父王别过去啊!她现在很不对劲,她可能已经疯了...” 嬴政不动声色估算了一下卫尉军的站位,轻轻朝前迈了一步,朗声道,“赵离,香料之事..” 哪知,话音未落,离夫人却在听到这话的刹那之间,身子便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很快,她脸上再次出现不正常的癫狂之态。 她指着嬴政哈哈大笑,笑了半晌后停下来,反问道,“赵离?这天下何人是赵离?哈哈哈..枉你秦军号称虎狼之师、战无不胜,孰料,那些饭桶连我究竟是何人都查不出来,哈哈哈哈...你杀了我父,我恨不得手刃你溅血于咸阳宫...你今日又害死我儿,我亦恨不得...咦?哈哈哈错了,错了,那也是你儿啊王上..嬴政,秦王,你杀的是你儿!你且等着,等着亲眼瞧见这秦国当会如何被覆灭,此乃你嬴秦一族过河拆桥之报应...” 她就这般痴痴颠颠地笑着、哭着、说着。 嬴政闻言,眸光霎时变得锐利起来,正想再试探一番,却见她飞身奔向左侧举着剑的卫尉,待对方更加警惕之际,她的身子已直直刺入锋利的剑刃之中! 那卫尉猛地打了个颤,慌忙扔下剑柄,跪地俯身语无伦次道,“王上饶命啊!小人绝非...绝非有意要杀离夫人啊...” 嬴政沉声命他起来,疾步来到离夫人身前,俯首看着她痛苦抽搐不停的脸庞,若有所思道,“死是世间最易之事,你为何不活下来揪出凶手?” 离夫人忍着胸口之剧痛,一字一句咬牙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休..想知道..真相..” 嬴政摇头,“寡人并未派人杀胡亥。” 她连连冷哼几声,慢慢缓了几口气,抬起眼睛看向嬴政怀中的扶苏,泪水顺着脸庞越流越多,声音里充满了比方才更浓烈的怨恨,“好..好恨呐...我…要报…” 随着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声音也愈来愈低,嬴政抱着孩子俯身仔细聆听,却听她正胡乱喃喃道,“我不.…为他生孩儿..他不配...你们都该..去死..阿父..阿父您别走…亥儿..” 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她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 扶苏静静看着她,只觉得心头那些怨恨,似乎也渐渐随着她的死消散开了,母亲,害您之人已死,您且安心罢…原来可怜之人,确乎是有可恨之处的!可她究竟为何要那般恨父王?” 殿外,蒙恬急急迈着大步跨进来,“回禀王上,此瓦当确是取于行宫屋檐之上...” 话说到这里,他才猛然惊觉离夫人倒在血泊之中,一柄利剑贯穿其身! 蒙恬稳了稳心神,迅速通过剑柄判断出,此乃卫尉之剑! 嬴政压下心间千丝万缕萦绕的猜测,抱着两个孩子直起身来,转身吩咐道,“蒙恬,派人将离夫人母子尸身收敛掩埋。” 蒙恬心中一凛,“喏。” 这便是不将他们葬入皇陵陪葬之意了,不知这对母子,到底犯了何等天大的禁忌? 嬴政举步缓缓朝殿外走去,园中一树树红梅在萧瑟的寒风中摇曳,刺目如血。 第71章 回到宫中后,他再次命人接来大巫师,亲自带着卫尉军,将整个后宫查了个底朝天,好在其他宫中并无异样,只在扶苏生母先前所住的宫殿隐蔽暗格中,搜出几截君影草残留的花梗来。 他结合明赫先前的心声、和大巫师所说的中毒症状,判断楚夫人确是死于此香料之毒。而据离夫人所言,她本来也想害扶苏的,只是香料不够。 嬴政想起扶苏在楚夫人去世后时常生病之事,暗暗庆幸不已,“此事一则巧在寡人为扶苏换了宫殿,二则巧在自明赫来后,扶苏再不肯在殿中熏香...不然,若赵离再从歹人处得到此毒,扶苏危矣!世事之无常莫测,谁又能知晓扶苏当日之善心,起初看似救了明赫,到最后却是救了他自己...” 思及此,为将旁国后宫之恶俗风气、彻底阻断于咸阳宫之外,他下了一道诏令晓谕六宫:凡以巫蛊下毒等腌臜诸事,祸乱秦国后宫、谋害他人性命者,与谋反同罪,一律腰斩于市,夷三族,其子女逐出宫贬为庶人,永世不可进朝为官。 一时之间,后宫众人不免胆战心惊,便是有些想用母国秘法争争宠的姬嫔,也悄悄地歇了心思,毕竟好死不如锦衣玉食地赖活着。 再者,若细论起来,这咸阳宫又有什么宠好争的?何人能争得过章台宫那堆让人咬碎牙根的破竹简? 接着,嬴政又将宫中卫尉大换血,挑了许多关中良家子进宫任用,一时倒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又派大巫师带夏无且同去为华阳太后诊断,不出所料,华阳太后亦非生病,而是中了香料之毒,好在大巫师调配出一味解药,虽不能痊愈,却也能将毒排解大半。 如此雷厉风行整顿了几日,待他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各处蛛丝马迹,已隐隐有了些头绪... ... 几日后,出使魏国的昌平君终于风尘仆仆回到了咸阳。 说来也巧,他竟在咸阳城外,又遇到了当日在此分道扬镳、各自出使列国的纲成君和昌文君。 昌平君将他们邀上自己宽敞华丽的四驾马车后,笑道,“不知二位此番前去周旋,战果如何?” 年过五旬的昌文君芈发闻言,不免摇头苦笑,“唉,自是无功而返。” 昌平君笑眯眯拉开一丝车窗缝隙,宽慰道,“此事确有难度,便是无功,却也无过错,再者你二人早已退出朝堂之事颐享天年,倒勿须心忧。” 心中却暗恼不已——那帮蠢货,竟敢临阵变卦,坏我大事! 瘦弱的纲成君蔡泽如今已过花甲之年,蓄了一把长及胸口的雪白胡须,此刻,亦抚须无奈笑道,“老夫此番亦无功而返,若非秦国势大得罪不起,燕王恐要亲自下殿,拿扫帚将老夫赶出蓟城...” 芈发忙附和道,“正是如此!吾初至寿春之时,楚王待吾百般热络,又攀扯楚国宗亲故情,又以黄金佳人赠吾...怎奈我一开口,楚王面色当即就已绷不住,唉,倒使我白耗月余光阴..” 昌平君轻轻笑了笑,一如既往风度十足地为他们挽尊道,“王上年轻气盛,如今又大权在握,难免会任性几分,倒是难为二位了。” 这话纲成君听在耳中,心下却十分不满。 他蔡泽年轻之时,虽胸有沟壑又能言善辩,偏样貌奇丑,在继承周天子礼仪而格外讲究仪容的战国时代,他的求官之路堪称十分坎坷——求贤若渴的大大小小诸侯,却都嫌他太丑,没人肯因他的才华而收留他。(1) 他前往赵国求官被赶了出来,又前往韩国魏国求官,仍是被赶了出来——这一趟,甚至连煮饭的锅鼎都被贼人抢走了。 正值走投无路之时,他来到世人眼中的蛮夷秦国,经过一番谋划后,顺利得到秦相范雎的接见,后来又得范雎请辞让贤、推举为相——虽然,他知道自己空降高位,恐得罪太多人将招来横祸,很快便辞去了秦相之职,但秦王仍封他以爵位,让他此生再不必颠沛流离担忧生计。 燕地多游侠,燕人重义气,蔡泽蒙受秦王知遇之恩,岂能不感激涕零? 是以,昌平君这话,在他看来根本不是一个臣子该说之言! 虽则,昌平君亦是半个秦国王室之人,名义上亦是王上之表叔,但他以臣子身份,在同僚面前自视为王上之尊长而非议君王,真乃小人之举。 纲成君暗暗思忖着,此人早年可不似这般得意忘形,许久未见,变化颇大啊... 但他面上仍是笑眯眯道,“不知昌平君可有收获?” 昌平君心中飞快盘算着,一时不知究竟该不该将魏国献的舆图拿出来。 他接到任务时虽疑虑万分,却仍在路上派人送出急信,让燕楚两国皆献城以麻痹嬴政。 毕竟,那位年轻的强秦君王,自五年前罢免吕不韦后,心思便愈发深沉,举止间竟有胜过其祖父之手腕与风采。便是他,如今亦再难摸透君王之所思。 譬如上回,他猜到嬴政会为了扶苏而收留那灾星,却未猜到,嬴政竟会那般喜爱那孩子。 又譬如这回,以嬴政素日之秉性,绝不会提出“空口要城池”之荒唐要求。 但昌平君此人遇事总喜欢多想上几分——自古以来,世间由英明转昏聩之君王,不胜枚举,若嬴政这两年也因独揽大权而膨胀改变,亦非不可能之事... 所以,他愿意迎合嬴政的虚荣心,更愿以利引诱嬴政继续膨胀,直到他如齐桓公那般彻底失去理智... 第72章 孰料,此番献城之事,非但魏王反复无常,那头的燕楚国君亦出尔反尔,生生将他的计划打乱,以致此刻陷入两难之地——如今三人出使,只他一人带回城池,着实有些显眼,难免令人生疑;然则,若三人皆未带回城池,他又担心嬴政一怒之下,下令立即攻打其中任一国。 如今燕魏两军皆无顶梁大将,若直面强大的秦军,并无几分招架之力。而楚国虽有项燕,但在此时开战并非良机,只会消耗楚国数年之积累,百弊无利。 便是今日之列国再联手,无论是士气还是粮草物资,亦扛不住强秦之压,何况,如今诸侯们各自打着如意算盘,恐怕,并无人肯如从前那般联手抗秦... 而眼下,秦国若要再次整军出击,让秦军继续与赵国李牧之军持久胶着消耗力量,对楚国而言,是最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上上之策。 打定主意后,他面上的笑意更谦逊了几分,从身旁取出舆图印玺等物传给二人观看,温声道,“吾此番前去魏国,倒是比二位侥幸许多,那魏王沉迷炼丹修仙,其太子甚喜獒犬,吾便命人寻来许多丹药和獒犬,将这父子二人笼络得十分欢喜,加之少许威逼利诱,便得到这阳武邑。” 昌文君诧异地举着印玺翻来覆去看,口中称赞个不停,“昌平君此番竟能不负王命,真拿到魏国之城,实乃举世无双之大才也,某自愧不如!” 纲成君亦点头,拱手赞道,“老夫原以为此番任务绝不能完成,不过是消耗些时日,戏耍一番诸侯,为他们添上几分堵...未料昌平君之才堪比张仪,竟真能要到城池,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他心中却冷笑不止,昌平君果然有问题! 前些时日,王上打发他们前去各国空口讨城,他百般揣测,亦看不明白此计究竟目的何在。 王上年轻有为,绝非昏庸之君,岂会不知:纵使六国之君再昏聩无能,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给秦国献城!千百年来,城池皆靠千军万马踏血踩尸夺得,绝不是以口舌之利便能轻易得到的。 便是张仪口灿若莲,以六里之地充做六百里诈得楚怀王签订盟约,此事亦为后来五国联军攻秦埋下隐患。 而昌平君纵横之才,远在张仪之下,魏王岂能这般轻易给了他一座城?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待三人来到章台宫时,完成课业的扶苏正抱着明赫坐在一旁,两小只都乖巧安静地看父王批阅奏章。 嬴政见昌平君三人归来,忙从高桌案前起身亲自迎接,开口便问,“诸卿可将城池要来了?” 纲成君尴尬指了指卫尉扛进殿的黄金,满脸愧色道,“请王上恕罪,老臣此番使燕,只得燕王赠这黄金千两,臣每每谈起城池之事,燕王便顾左右而言其他,故而...臣实在有负王上的信任呐!” 昌文君忙跟着指了指身旁的几袋奇珍异宝,拜道,“请王上恕臣无能!此番臣前往楚国讨要城池,楚王支支吾吾并不肯答复,一日臣回驿馆之时,竟有刺客前来谋杀...幸好楚王派侍卫将臣救下...臣不敢再空耗时日,便告辞归来,这些珍宝乃临别之时楚王所赠...但城池...” 城池肯定是没有的! 昌文君心里苦哇,他因体弱,本已告老回封邑含饴弄孙,哪知王上前些日子派人来请他进宫,说他是楚国人,正好此番可出使一趟楚国,帮秦国要座城池回来! 天爷啊,这事想都不用想,任秦国再强大,楚国也绝不可能凭着自己一个芈氏宗亲的身份和一张嘴,便白白拿座城池送他吧? 但他是臣子,岂敢开口骂王上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不成? 那几日他过得实在提心吊胆,翻来覆去回想自己究竟何处惹了王上不悦,直到出城之时,恰遇纲成君与昌平君,一打听才知晓,他二人也接到了同样的任务。 还别说,知道自己并非独一份领此“殊遇”之人,他反倒放下心来。 嬴政随意瞥了一眼那些财物,冷声道,“如此说来,楚王与燕王竟敢公然藐视寡人!” 纲成君快速瞥了一眼嬴政的面色,忙附和道,“王上所言极是!我大秦肯问他们要城池,乃是给他们莫大的颜面,此二君如此不识好歹,实在可恶!” 昌文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可..为何我觉得人家不肯给,才是人之常情呐。 奇怪,记忆中王上并非贪图小利之人,为何如今却这般... 昌平君在一旁静静听了几句,笑劝道,“王上请息怒,二位大人亦是运道不佳,遇上的君王比不得魏王昏庸,臣倒是为大王要来一座城池..” 说着,他取出舆图和印玺等物交付与嬴政。 嬴政接过看了看,这才畅快笑道,“昌平君之于寡人,不啻于张仪之于惠文王,君实乃我大秦朝中第一人也!” 扶苏悄悄抬头,看向正与父亲言笑晏晏的昌平君,眼中有悲伤,有愤怒,还有失落和释怀。 父王前些日子便细细同他解释过,此番让三位大臣出使三国、行空口讨城之事,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年白起领军南征北战,死了那么多秦卒,踏平那么多尸骨,才千辛万苦夺下一座座城池。 诸国若无好处可拿,又无火烧眉毛之存亡危急,怎肯轻易献出城池? 而昌平君带回城池,即意味着,魏王认为,他能拿回比此刻献出一座城更多的东西,那是何物? 第73章 扶苏首先想到的,便是明赫那日心声所言:“李信带着二十万大军腹背受敌”。 昌平君领着秦国的俸禄爵位,享受着父王的信任尊重,所谋的,果然是我大秦数百年之基业! 第27章 若换了从前的扶苏, 在被告知昌平君所谋之事后,定然很难会相信,甚至会质疑父王是被奸臣所误导、而冤枉了昌平君。 可如今, 他对父王的信任和依赖早已与日俱增,加之,昌平君带回一座绝不可能带回的城池、和明赫先前的心声预示, 他此刻倒很快就接受了昌平君叛秦之事实。 比起被信任尊重的亲人背叛带来的失望和伤心, 他心头更多的是愤怒——自曾祖父昭襄王起,我秦国三代君王皆不曾薄待过昌平君,未曾想, 他竟是如此恩将仇报之人! 这时,他听见明赫气咻咻的心声也传来, “这个叛徒能从魏王那儿拿回一座城池,就意味着他早跟魏王勾搭上了, 肯定承诺对方将来会送他很多秦国城池, 不然, 魏王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献城!真不要脸啊, 昭襄王当年给他无功而赐爵, 我父王又封他为右丞相,秦国哪里亏待过他半分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可耻...” 扶苏感动地低下头,轻轻啄了啄他圆嘟嘟白生生的小脸蛋, 可爱的小九啊, 连想法都与阿兄一般无二! 我好高兴有你这般好的阿弟, 幸好你提醒了我们, 若非如此,我和我父王来日被背叛才知晓真相, 定会十分难过… 明赫急忙也抬头,用小脸脸贴贴他的脸颊,担忧地想着,“我差点忘了,还有扶苏...扶苏那么喜欢昌平君,以后大大如果惩罚昌平君,扶苏会不会跟他闹啊?不行,我该想个法子...” 扶苏轻轻贴着明赫软乎乎的脸蛋,阿弟,你勿要担心,我已不再难过。阿母说过,小孩一旦长大,便要学会独自面对人生之艰难险阻,我如今有父王和你陪伴,并不惧怕长大... 这时,只听嬴政意气风发地扬声道,“昌平君此番不费一兵一卒,以一人之力而为我秦国带回城池一座,假以时日,我大秦未尝不能不战而夺尽六国之城,寡人今日十分高兴!蒙恬,即刻拟诏——” “为昌平君晋爵两级,赏黄金千两!” “喏。” 蒙恬今日本就察觉嬴政有些说不上的奇怪,此番闻言,不得不边研墨,边诧异地暗中疑惑,晋爵两级? 昌平君幼年被昭襄王破格赐为十一级右庶长,前几年又因平定嫪毐之乱有功,被王上晋升两级为十三级中更,比李斯如今的右庶长爵位还要高出两级。 而秦国的爵位晋升制度,其难易程度可谓天壤之别——第一级到第四级的士爵是最容易获取的,只需杀敌斩首便能按人头升爵;而第五级到第九级的大夫爵,则需依靠团队合作,依照规则转换后才能按功受封;至于从十级起的卿爵之高位,只有为秦国立下浩然大功的文臣武将才有机会获得。 比如武安君白起,在为秦国打下大大小小数百场战争后,按功受封的爵位也不过是十二级左更,直到伊阙之战他率军彻底击垮韩魏之精锐,夺取大片城池土地,才以军功连升四级成为大良造。 可昌平君如何能跟战神白起相提并论,眼下他若再连晋两级,便是仅次于大良造之下的少上造! 所以蒙恬才会为此困惑,王上并非糊涂昏君,岂会仅因一座魏城,便为昌平君连升两级? 跟他一般震惊的还有昌文君,他暗暗算了算,一座小城之功,能晋升一级已是君王之恩,如何能连晋两级?王上他... 昌平君亦被嬴政这赏赐惊到了,不过旋即便转为惊喜——一个贪婪愚蠢的秦王,可比一个冷静英明的秦王好得多! 看来,自己这位表侄不过是空有其表罢了,如今,吕不韦教他那点唬人的计俩,想必早已用完,他终于忍不住得意忘形起来...呵,论起治国韬略,嬴政到底差了嬴稷那狡诈老家伙一大截。 吾今日将魏国之城献出来,果然是走了一步好棋... 他含笑拜道,“多谢王上褒奖,臣此番不过占了气运之利,实则受之有愧,但为不辜负王上之厚望,臣这便却之不恭了!” 一直笑眯眯旁观的纲成君,突然朝嬴政拱手,义正严词道,“王上,昌平君之气运,看得老臣实在眼红不已,臣亦想再碰碰运气,为我不争气的蔡氏儿孙保个卿爵..” 蒙恬立刻将诧异的目光转向昌平君,碰什么运气?您老人家已是左庶长,再往上,可不是提刀杀敌一甲就能晋升的,再者,您这小身板...年轻之时都能被贼人抢走锅,如今拿什么杀敌? 明赫嘀咕道,“额,虽然我父王只是在演戏,但以纲成君的智商,当初不是能把范雎那老狐狸都唬得胆战心惊吗,怎么老了反而变糊涂了?昌平君那是奸气不是运气,换成正常人谁能骗来一座城?唉,人老了果然容易老年痴呆,我得多让父王吃点核桃预防一下..对了,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核桃...” 却见嬴政似笑非笑地看向纲成君,“哦?不知爱卿想碰何种运气?” 昌文君悄悄扯了扯纲成君的衣袍,掩耳盗铃地压低声音道,“蔡兄且听我一句劝,吾等已老矣,切勿再学年轻人逞强...” 哪知纲成君一把甩开他的手,急急上前一步,以殷切的眼光看向嬴政,“王上,此番臣使燕失利,乃运道不佳,非臣无能也!臣斗胆,恳请王上再给臣一个出使诸国之机会,臣定能不负您的期望,也为大秦拿一座城池回来!” 第74章 说到这里,他又用更火热的眼光看向面露惊喜的君王,老脸渐渐涨红起来,期期艾艾道,“呵呵,臣家中儿孙不孝,至今一事无成...届时,希望王上也看在臣对大秦一片忠心的份上,赐臣连升两级爵位...” 昌平君先是一惊,继而会心一笑,含笑的目光中飞快闪过一丝鄙夷,口中却附和道,“王上,纲成君一片拳拳为国建功之心,实在令人感动不已!” 嬴政心中暗赞,纲成君真乃妙人也,难怪当年祖父与范雎皆称他是当世奇才! 他面上立刻露出大喜之色,笑道,“寡人竟不知纲成君有这般老骥千里之志向,好!实在好极!你的请求,寡人允了!能为我大秦要回城池者,皆重重有赏!我秦军秣兵历马,是为攻下诸国之城,然则军中人马花销巨大,战场之上也免不了损兵折将,寡人实在烦忧不已,但若诸卿能不费兵卒而得诸国之城,实乃上上之策也!” 纲成君急忙颤巍巍跪下,“多谢王上恩典!老臣已垂垂老矣,活一日便少了一日,为免夜长梦多生出事端,请王上恩准老臣明日便出发,早日为秦国立下功劳,以了却一桩心愿!” 昌平君暗暗嗤笑,二十年前多智善辩的纲成君,如今约摸只剩下善辩了...你这老匹夫纵是跑上十回八回,诸国亦不会分你半寸土地,真乃痴人说梦! 昌文君见状却觉心中酸涩不已,暗暗警醒道,“待回到封邑后,老夫定要严格约束子孙读书习武,督促他们早日成材,以免老夫来日为了他们的前程,亦要步纲成君之后尘...” 哪知嬴政突然含笑来回看向他和昌平君,若有所思道,“先前,寡人下令让桓猗退兵,改武力攻打为使臣谈判之策,隗状王绾却屡屡劝谏阻拦,认为寡人撤退秦军、派尔等出使讨城,乃痴心妄想之计!但今日,昌平君为我大秦拿到阳武邑,纲成君年过花甲而有必胜之心,恰恰证明寡人此计乃妙计,绝非庸计也!想必二位,亦有纲成君之同感...” 昌平君闻言,面上的笑容顿时更深了,原来秦国退军之事便是应在此处了,看来,灾星的到来,改变的不是秦军的战斗力,而是秦王的脑子... 他已经预感到嬴政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 只见大秦这位英姿伟毅的年轻君王,眼中燃起贪婪的熊熊烈焰,以一种罕见的激昂神态朗声道,“所以,寡人想请二位明日与纲成君一道,再去齐赵韩走上一番,为我大秦再带回三座城池!” 昌文君心中一凛,正整理着措辞打算以老迈多病请辞,便见纲成君着急道,“欸,王上,此番无须再劳烦他二位同行,老臣一人便能往返齐赵韩三国...” 嬴政笑着打断他的话头,“纲成君此言差矣,便是汝一人能往返三国,至多也不过得三城,若你三人皆往返三国甚至六国,此番我大秦,便可一举而得九城乃至十六城!寡人决心已定,尔等速速回府歇息,明日速速出发!” 说完,便不由分说要将三人打发出殿,昌文君住得最远,急忙匆匆告辞而去,纲成君亦慢悠悠离去,一时只剩昌平君在殿中,与嬴政聊该派朝中何人去接手阳武邑之事。 蒙恬揉了揉眼睛,又偷看了一眼君王,有些疑心自己今日究竟是不是还在梦中,王上,王上怎么会是此等痴心妄想之人? 扶苏早顾不得再想昌平君的事,只万分仰慕地呆呆看向嬴政,满脑子都是——先前我还忧心父王会露馅,哪知,他竟把一个贪婪的昏君,扮得这般惟妙惟肖,父王真乃世间最博学多才的男子,我亦要多跟他学上几分... 扶苏的这番神色,落在暗暗观察的昌平君眼里,却变成了“目瞪口呆”之意,他一时心念急转,迅速升起几丝先前未想到的疑虑:若嬴政对灾星的到来已有所察觉呢?那今日岂非在惺惺作态?莫非正因如此,扶苏才会难掩惊讶之色... 想到这里,他笑着上前几步,以长辈戏言的语气试探道,“扶苏,你这般专注看你父王做甚?莫不是你到今日才发现,你父王除了是大秦的王上,还是一位巍巍若玉山的美男子?”(1) 往日,他亦不时会跟嬴政说上几句戏谑之言,君王的性子本就温和沉稳,肯包容臣子们迥异的性格,平日更对这位表叔多了几分宽容。 所以,嬴政闻言并未恼怒,倒听出对方言语间的试探之意,他想了想,决定先以静制动,趁机观察扶苏会如何应对。 但明赫不知道呀,他听着这话很生气!他站在扶苏怀中朝昌平君瞪大眼睛,在心里咆哮道,“大胆奸臣,我父王虽然确实最帅,但你竟敢用这种轻佻语气说我父王,哪有半点秦国臣子的模样?我敢打包票,你在历史上如果能活到胡亥登基,一定会是第二个赵高!” 扶苏先轻轻摸了摸明赫的小脑袋安抚他,再抬起头,眨巴着清澈的眼睛一脸无辜道,“外翁,并非如此,是我方才听父王的计谋,觉得实在厉害至极!如此一来,秦国士卒便不会再死在战场之上,而秦国亦能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六国,父王愈发英明神武,令我心中羡慕不已...” 说到这里,他有些羞腼地低下头,“故而,我..日后亦想成为父王那般聪慧之人。” 嬴政含笑看着自己的长子,进步神速,孺子可教也! 昌平君亦含笑看着扶苏,“那是自然,普天之下,唯有秦国有此威力,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父王此计甚妙!” 第75章 他此时已彻底放下心来,嬴政的真实心思固然难以揣摩,但扶苏这傻孩子,他却能一眼看透——这是一个永远学不会坦然撒谎的实诚孩子。 他又多看了几眼扶苏不雅的坐姿,讶异道,“此是何物,你今日为何要垂足而坐?” 嬴政轻笑着解释,“这是五黑前些日子新送来的椅子。” 昌平君忙夸了几句,心中却不以为意,五黑那种乡野村夫,也就会折腾这等有伤风化的粗鄙之物来邀功,也亏嬴政不害臊,竟堂而皇之摆在殿中。看来,灾星确将嬴政之气运吞噬了许多,他往后,恐怕能干出更多荒唐之事... 想到这里,昌平君的心情更愉悦了,他满脸怜爱地逗了一会儿咿咿呀呀的明赫,才心满意足离去。小子,难得嬴政这般喜爱你,继续好生“孝顺”你父王罢... 嬴政负手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收起面上的笑容,眸色幽邃间隐有寒光乍现。 尔辈乱臣贼子,自以为频频翻手覆掌间,便能搅弄这乱世之风云,却不知,寡人已以身入局——今朝卿侯任君挑,待收官之日,寡人腰间之宝剑,定当白刃斩春风! ... 黄昏时分的华阳宫正笑语盈盈,若嬴政此时也在,便会惊诧地发现,前几日刚被他尽数拿走的君影草香料,此刻正在凤鸟衔珠熏炉中燃起袅袅烟雾。 华阳太后端坐椅上,慈爱笑道,“难为你这般有心,一回咸阳便来看本宫,若本宫的父亲还在,见芈氏子孙这般贤孝,定会万分欣慰。” 昌平君忙笑道,“小子与您乃同族同宗之人,总比旁人多了些亲热,岂能不多上心几分?明日我又将远行,担心姑母香料不够,夜间睡得不安稳,这才特意送了过来。” 他这么说倒也不是信口开河,华阳太后的父亲芈戎,与楚怀王是异母兄弟,而昌平君的祖父楚顷襄王,便是楚怀王之子。 华阳太后含笑点头,温和赞道,“本宫无子,素来将你当至亲孙辈抚养,你这份孝心,确是宫中独一份的,便是政儿那孩子亦比不上你。” 顿了顿,她又好奇道,“你此番刚回咸阳,又要去何处?” 昌平君笑道,“王上先前撤兵,改行讨城之妙计,我等明日还将再出使列国,继续讨城大计。” 华阳太后蹙眉缓缓起身道,“如此儿戏之法,岂有诸侯真愿献城?政儿如今怎会这般糊涂?不行,他年轻不懂事,本宫又岂能任他胡闹,你快随本宫进宫劝他...” 昌平君忙上前扶住她,解释道,“太后勿担忧!您有所不知,此番我果真从魏国讨来一座城池,可见秦国自伊阙一战后威势之盛,而诸侯惶惶欲断尾求攀附之心亦盛,故而我以为王上此计,实乃利国之妙计,王上一向英明,胸中自有韬略,断不会胡来。” 华阳太后这才重新坐下,“也罢,你是子楚临终前亲自选定的托孤大臣,又是政儿的表叔,有你在一旁看着大秦的朝堂,本宫便安心了。” 说着,她又迟疑道,“对了,胡亥母子之事,政儿可有告诉你?” 昌平君惊诧道,“王上并未与我提起过他们,不知究竟是何事?” 华阳太后轻轻喟叹一声,面露不忍之色,“听说宜春行宫前几日进了刺客,这母子二人...齐齐殁了,听说那刺客身手十分了得,便是蒙恬亲自带着卫尉亦未追上...” 昌平君心中一沉,面上却悲戚道,“原是如此,这母子倒是可怜人。” 该死的蠢货,竟敢趁本公子不在,坏我大事! 半个时辰后,待他坐着马车一离开,华阳太后脸上的笑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朝身侧宫人淡淡使了个眼色,宫人急忙上前合力抬起熏炉至园中,将香料尽数倒掉… ... 夜幕如期而至,扶苏原以为,今日彻底看清昌平君的真面目,看在信任喜爱他多年的份上,多少会有些伤心悲愤辗转难眠,没想到,他在床上逗明赫玩了一会儿枕头躲猫猫,很快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反倒是明赫举起小胖短手,给自己擦了擦额头玩疯的细细汗珠,高兴地跟系统报喜,“统子,好消息好消息,我终于把傻乎乎的扶苏小朋友哄睡了,快出来唠个五毛钱的嗑!” 今天的系统却忙得有些不可开交,它急忙道,“宿主你先等等啊,我先统计一下数据,忙完马上就来!” 明赫同情道,“你现在每天到底要刷多少题啊,还得统计数据吗,要不要我帮你做一点?” 系统却兴奋道,“不是啊宿主,这是你的善意值!你突然增加了很多处善意值,我们可以继续开启基建种田大业啦!等我先统计完..” 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顿时把明赫砸得晕乎乎的,他从惊喜中勉强挤出最后一丝理智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善意值啊?我家大大和扶苏两人,哦不,再算上李斯,也不至于是‘很多处’啊...” 这回等了好半天,系统才喜滋滋回道,“噢耶我终于忙完啦!这些善意值是秦国老百姓给的!他们对秦始皇和官吏们的感激,自动转化成给宿主你的善意值呀!所以才会来自很多地方,需要我来统计一下,嘿嘿今天累并快乐着!” 明赫顿时虎躯一震,喜出望外问道,“是不是挖煤一事有大收获了?!” 第28章 明赫没猜错, 这些突然猛增的善意值,确实来自被分配去各地挖煤的古代“挖煤工”。 第76章 秦国如今这支分散各地的庞大挖煤队伍,主要由刑徒与兵卒组成。 秦国行“以农养军”之策, 为保障农作物正常春耕秋收,并不会频繁征用庶民服役,所以, 犯了作刑的刑徒, 便成了维持各地行政职能运转的主要劳动力来源。 当各地郡县需要人手从事杂役时,必须先派遣刑徒,直到无刑徒可派, 才能征召庶民。(1) 在秦国当刑徒也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朝廷不但会免费给他们发放衣物,还按日发放口粮, 他们不用靠天吃饭,也无须被征税:成年女子和身高未达成年标准的刑徒, 每月可食一石二粟, 而成年男子能食两石。 可即便如此, 也无人愿意放弃庶民身份去当刑徒——谁不想逮住机会或是抓获盗贼、或是斩首敌军, 立下功劳挣得个爵位, 为家人挣上一份好日子?而刑徒,是被排除在规则之外的异类!纵便吃得饱上几分, 也是身份最卑贱的罪犯,看不到生活的半分希望。 所以, 当各地刑徒接到采煤命令时, 内心是麻木而无波澜的。 可接下来嬴政颁发的诏书, 让他们眼中开始迅速焕发出狂热的光芒, 尤其是离开骊山皇陵被发配前往各地的刑徒,往日走得拖拖拉拉, 还时常有人半路逃跑,此番非但无一人逃窜,还个个脚程都跑得飞快,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因为管理刑徒的小吏早告知他们了,那“煤”是黑金,王上说了,每采50石奖励1石,汝等可自由支配! 正因如此,每个刑徒心中都燃起欢欣的希望:如此一来,我采得越多,便能得到越多奖励,那可是黑金呐,纵是无法将它带回家,亦能换成钱财带回家中! 是以当这些刑徒抵达各郡县后,展现出十二分的热情,郡守百将们还没将偷懒、逃亡之受罚律法宣读完,他们就在下面急吼吼道,“大人,勿要再耽误时辰,请速速带吾等前往煤山吧!” 这份热爱挖煤的干劲,看得各地官员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后,忙命他们将准备好的工具带往煤场进行培训,当日便热火朝天开启了挖煤大业。 而被将军们带往各地的士卒,也经历了类似的心路历程——尤其跟桓猗从赵国撤回的十万士卒,一开始是有些暗暗不满的,因为他们为打仗亦投入了财产。 军中虽会为士卒发两季衣物,但打仗极易划破弄脏衣物,士卒们需要自备换洗衣物,而这年头,一件葛麻衣物对庶民而言,是极宝贵的财产,甚至能直接当现钱流通贩卖。(2) 士卒个个盼着杀敌立功一趟回本,眼看就能斩敌攻城立军功了,忽然把我们喊回来挖煤? 当然,士卒们的不满,也随着嬴政那道诏书的颁布烟消云散,继而转而化成了惊喜——这时节一担柴薪尚且值上好几钱,更何况一石比柴薪更耐烧数倍的煤? 自商君实行由朝廷“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后,众人便只能在规定的时节上山,砍伐规定数量的木柴,不得再随意伐木取薪,故而富贵人家每在冬日,便会拿出银钱在官办木材坊采购柴薪。 眼下正值凛凛寒冬,士卒们皆是家中青壮劳动力,力气比男女老少不一的刑徒大上许多,若能铆足劲多得几石奖励,无论是将奖励的煤留下取暖还是卖给富人,都算得上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于是数十万秦军士卒,也拿出上阵杀敌的拼命势头,你争我抢地,在各地煤场展开了激烈的挖煤竞争。 秦川大地的冬日原是极冷的,但今年的冬日,大伙的心是滚烫的。 很快,一些看得眼热的庶民也趁着农闲时节,加入了挖煤大军——各地郡县长官对这种情况是喜闻乐见的。 作为<a href="" target="_blank">官场修炼多年的人精,他们在接到来自咸阳的诏令之时,便敏锐地察觉到,此黑石将成为一种颠覆性战略物资,秦国若能提前大量掌控此物,不但能继续拉大与六国的实力差距,还足以震慑边境那帮匈奴人。 反过来,一旦秦国动作稍缓、列国却闻风而动迅速行动,则,当今天下之格局,恐怕亦会被颠覆! 是以,收到嬴政下达“尽快将露天浅层煤矿采攫入囊”密令的各地郡守,不得不将此事视为今冬最要紧之事。 这一回,面对庶民们的跃跃欲试,他们破天荒未以“农人只得务农,商贩只得经商,不能越位行事”之秦法来斥责对方,反而十分和蔼地命人为庶民发放口罩,又召集他们进行一系列工序流程培训后,便让庶民也涌入煤场成为挖煤工。 秦法之细致,甚至将洗煤等额外工序不能产生挖煤收益也考虑进去了——于是,郡守命众人按天轮流参与这些工序,人人皆要轮到,倒也算得上十分公平了。 不得不说定位器“眼光”之精准,一个月时间里,各地煤矿皆是大丰收,开采出来的煤堆满一座又一座官办库房,每天都有人轮流喜滋滋得到奖励的一石黑煤,大部分人选择卖给郡县设置的回收棚——这是嬴政基于保密的考虑,特意为想将奖励换成银钱之人准备的法子,如此一来,他们连挑子都不必挑离煤场,当场便能卖给官府换到现钱。 而众人做梦也没想到,一石煤竟能在官府处卖出300钱的高价! 这时期,依据各地物价和丰年荒年的差异,一石粟米的价格在四十到一百钱左右浮动,300钱,足够众人买上好几石粟米。 而对大多庶民而言,一家人在田间辛劳忙上一整年,一月能赚到的口粮,也不过一人一石粟米罢了,让众人怎能不对官吏们感恩戴德,怎能不将他们的君王视为天神降世? 第77章 此番得到煤石之利的老秦人,皆在悄悄欢喜地奔走相告:我老秦人这些年的苦没白吃,如今总算熬出头啦,当今王上贤德,要带吾等过好日子啦! 而那些数年前被秦国占领的韩魏赵城池,也有不少煤矿埋藏之地,山东旧民们原本苦于秦法之苛刻,暗暗怀念旧国、叫苦不迭,并不真正将自己当成秦国之民。 此番挖煤一事,让他们也挣到少则几石、多则数十石的黑金奖励,他们换成数千枚秦半两,缠在腰间哗啦啦地响着,人人皆是眉开眼笑,这声音一听呐,就觉得日子有盼头! 谁还敢说秦王是不顾庶民死活的虎狼之君?我呸,不要脸的白眼狼,众人都能吐唾沫星子淹死他! 自古以来,只有朝廷朝老百姓伸手要粮要钱的,为官府干活,是连半块草皮都带不走的!有哪个君王,会如秦王这般仁善爱民,雇庶民干活竟还发奖励?那可不是半块草皮,是一石价值300钱的黑金啊! 便是翻遍古往今来所有君主,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好的王上了! 老百姓的情感就是这般朴素,谁对他们好,让能他们挣到银钱吃上饭,谁便是好君、好官、好人! 其实,非但刑徒士卒庶民这般想,便是各地郡守官吏,亦悄悄将对嬴政的膜拜提升到了最高等级——试问,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坐在咸阳宫掐指一算,便算出此黑石能燃烧?还能准确无误算出荒山之间,有如此多煤矿?绝非人力所能为,唯神耳! 我大秦之君,乃是被天道选中,要亲手结束这乱世的天命君王! 正因这番前因后果,明赫才得到了这些从天而降的巨额善意值,足足有200多万呢,发达了!他高兴得急忙跑去商城兑换种子,结果一看——我趣,表脸商城又全线小幅涨价了! 系统当机立断地劝他,立刻把善意值全兑换成高产抗倒伏的春小麦种子,以免夜长梦多! 明赫本想兑换今年就能播种的冬小麦种子,可系统告诉他,即便商城里的种子来自科技远超二十一世纪的黑科技时代,这些种子能在抗病高产留种等方面有非常卓越的表现,但科技只能改良种子本身,却无法操纵植物生长过程中的温度。 眼下已是农历十一月,北方寒冷的气温并不适合小麦出苗,如果硬要兑换成冬小麦种子,产量至少会减少三至四成左右。 明赫一听,立马乖乖兑换了240斤系统推荐的春小麦种子,是的,黑心商城的小麦种子,已经涨价到1万善意值1斤了! 明赫又把这个月的十次抽奖机会用掉了五次,终于抽到梦寐以求的榨油机...制造方法,是的,仅仅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如何制造榨油机的工具书,这就是所谓欧皇气运?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因刷题而变得博学的系统告诉他,这种榨油机不是汉朝那种费时费力的撞杆式,而是商业发达的宋朝时期的卧式楔子榨油机,在省力和出油率方面都算古代榨油机的佼佼者了,这才让明赫焦虑的心情好受了几分,他相信五黑一定能造出来。 说起来,这商城物品也实在神奇,比如书本上的汉字,他看在眼里明明是熟悉的简体字,但五黑等人看在眼里,却成了他们熟悉的秦篆,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明赫是不会花时间烦恼这种问题的:因为,他能来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本身就够神奇的。 同时,作为工具书的赠品,他还得到一本薄薄的榨油操作手册和一大袋菠菜种子。 翻看操作手册时才惊喜想起来,自己竟忘了黄豆也可以榨油!不过,眼下菽是老百姓的主粮之一,等大伙能痛痛快快吃上白米饭和白米面之时,他一定要让大家也能吃上大豆油! 至于菠菜种子,系统看过说明书后告诉他,菠菜耐寒,在零下七八度都能存活,现在就可以浸泡播种啦! 更让他没想到的好消息是,秦国若是换个时间挖煤,潜伏在咸阳的六国探子定会闻风而动,跑去持续跟踪观察,偏偏前些时日,先是六国合伙给秦国送了个灾星,再是桓猗放出“秦人撤军是为挖金矿”之言,接着嬴政下诏时故意含糊道“凡挖50石金者奖励1石”,让探子们顺着这思路看走了眼。 探子们先前见无数秦人扛着铁铲从咸阳出发,急忙四处打听情况,又跟着大队伍跑到半路,见他们确实是往山间赶路,索性便不再跟了,皆悄悄折返写信禀告本国君王:赵国灾星确已吞噬秦国气运,秦人倾巢而动上山寻金,秦王与秦人皆疯,秦亡指日可待! 数十万人荒废劳作,上山找金矿,岂非已疯? 正因如此,接到密报的六国君主才愈发相信,灾星一事成效甚好,秦国确乎已陷入失序的疯狂前奏之中。 ... 当昌平君坐在前往邯郸的马车上,再一次想起昨日听见的嬴政下令“挖50石金、奖1石”之事,身姿优雅地靠在华丽软垫上,嗤笑嬴政被灾星克到失心疯之时,韩非的马车已缓缓来到咸阳城门。 如今的韩非并非韩使,已无通关符传可直接进城,原想找守城士卒通融一番,请对方找人前去替自己传报。 哪知他前脚刚踏出马车,守城的几名士卒就惊喜上前拜道,“韩子先生总算来了!请快快入城!” 韩非诧异不已,正要开口,惊夫却对自家公子先前在新郑城门,因口疾被姬槐嘲笑一事耿耿于怀,忙抢先满脸堆笑问道,“小兄,敢问吾等此番,为何无须符传..” 第78章 士卒正在吩咐同袍速去禀报此事,待交代清楚,这才笑着大声道,“我家王上有令,无论韩子先生何时来咸阳,皆可随意入城!” 韩非闻言顿时眼眶一红,只觉冰凉的心间霎时涌入丝丝暖流,脑海中不禁浮现那日咸阳宫一别,嬴政殷殷切切承诺“我秦国咸阳城的大门,随时为先生而开”的画面,秦王待吾,言出必行也! 惊夫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可诸位如何分辨何人是我家公子?如此一来,岂非引来贼人浑水摸鱼?” 韩非忙点点头,惊夫所言极是,若因自己之故引发咸阳治安之弊病,实在让他于心不安。 方才开口的士卒闻言,乐呵呵从衣襟间掏出一张帛布,小心翼翼展开递给他,笑道,“此乃我家王上亲手所画,吾等日日瞻仰熟记,岂敢记不清先生之样貌,让贼人钻了空子?” 韩非忙含笑致谢,待接过惊夫传给他看的画像,心头愈发感动——秦王乃堂堂当世雄主,想招揽何等人才招不到?我韩非于秦国并无尺寸之功,他竟会躬身为我周全这等小事...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君! 告别士卒后,惊夫驾着马车往咸阳宫慢慢驶去,心中暗暗为韩非高兴不已,他喜滋滋打量着比上回更干净整洁的咸阳城,扭头大大咧咧朝车厢喊道,“公子,小人上回并未说错吧?秦王这人还怪好的咧,比韩王好上一万头骡子!” 韩非揉了揉眉心,撩开竹帘道,“何来..的一..万头骡子?” 惊夫嘿嘿笑道,“小人的意思是,韩王连一头骡子都不值!” 韩非慢慢放回竹帘,摸了摸身边的布袋,里面装着韩母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残骸,目光渐渐冰冷起来。 待马车行至咸阳宫前,韩非再次踏上脚下的秦宫土地,感受这道旁的枯草寒香,看向青墙黑檐下的年轻秦卫之时,心境却与上回迥然不同。 母亲,您勿再思乡,待儿追随秦王平定六合四海之日,韩国之地也就成了秦国之邑,此处,便成了你我之故乡。 正在他感慨后举步缓缓走向宫门,打算托侍卫代为通传之时,只见宫门再次缓缓打开,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蒙恬抱着明赫急急走来。 而那位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年轻君王,正衣袂翻飞走在最前方,他疾步上前,一把扶起上前欲拜的韩非,笑得真心实意的欢喜,“先生果然回来了,寡人已盼先生多时!” 明赫急忙跟系统道,“统子,快用剩下的善意值,帮我多买几瓶‘金玉良言”投喂韩非,别破坏我父王在他心中的形象!” 系统忙道,“好嘞宿主,马上就好。” 韩非缓缓抬首,深深望向眼前风姿伟毅的君王,多日未曾落下的热泪,终在这一刻簌簌而下,“秦王,韩非确实回来了!今日吾已至穷途末路,恳请秦王收留!” 话音一落,他心中骤然一惊,我之口疾... 原来,秦王那日并未骗我,咸阳宫果然于诸侯之中独占龙气啊! 嬴政慢慢扶着韩非起身,郑重道,“今日能邀先生为寡人肱股之臣,实乃大秦之幸。寡人欲揽八荒入怀,又欲加威于海内,明德于天下,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韩非看着君王明亮的眼睛,同样郑重道,“韩非愿尽平生所能,以法度为箭,助秦王澄清宇内,安定四海,以得天下太平!” 第29章 待几人回到章台宫后, 嬴政听完他回韩后的诸番遭遇,唏嘘不已,当即下令赠韩非一套咸阳府邸并良田数亩, 又命奉常即刻命巫师寻一处风水宝穴,以将韩母之遗骸入土为安,引得韩非更觉感激万分。 世间何谓雪中送炭?正如秦王这般是也! 如今韩非入秦, 嬴政本想委他以高官重任, 奈何刚开口提起此事,便被韩非义正严词推辞了,他道, “王上今日肯收留韩非,实乃您之仁德, 是臣之荣幸!可臣一于大秦社稷无半分功劳,二于朝政之事无实操经验, 岂敢初来乍到便忝居高位?臣此番在路上已想好, 愿先前往秦地郡县学习秦吏之道, 请王上允准!” 嬴政负手笑道, “自古人往高处走, 世间官员皆以进朝为官为目标,以先生之大才, 何故这般反其道而行之?” 韩非抬起头来看向君王,神色凝重, “王上有所不知, 臣在韩国数年间, 所入耳之秦国传言, 竟无一句夸赞之词,朝堂市井之间, 人人皆称秦法严酷无情,秦君残暴无道,是以,秦虽强大,世人却并不向往!也正因此传言,臣先前才会对王上产生诸多误解。如此一来,纵是秦国来日征服列国,亦难征服列国旧民之心!” 嬴政眸中有微光闪过,“如此说来,依先生之意,该当何解?” 韩非起身,郑重深深揖拜,“请王上恕臣僭越!臣此番欲前往郡县,亦是想体察秦国之基层民情,若秦法之严苛果与传言相同,臣便会上书,劝王上..变法!” 蒙恬抱着明赫的手猛然一颤,变法?! 明赫也奇怪地扭着小脑袋看向韩非,“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韩非不是应该很赞同商鞅之法吗?” 嬴政慢慢收起面上的笑容,目光沉沉看向韩非,“听先生言下之意,是嫌我秦法过于严苛?这般说来,倒与先生《五蠹》诸书之言截然不同。我大秦,正因世代奉行商君之法而强国...”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骤然深沉起来,“汝岂可在我大秦朝堂之上,妄言变我秦法之胡言乱语!” 第79章 韩非却面无惧色,直直对上嬴政锐利的目光,再深拜道,“请王上息怒,暂听韩非深思之言!当年之秦国乃边陲贫寒之小国,出则无大将,入则无贤相,正因如此,献公才会亲征河西以致中箭身亡,当此之时,秦之南面有强楚,北面有强魏与强齐,西面还有义渠虎视眈眈,实乃国弱民穷之危境也!若无孝公一纸求贤令引来商君入秦,君臣二人携手同心变法,则秦之基业,早被兴起变法之列国吞并一空!” 蒙恬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你韩非既知我大秦之强,正是强于商君之法,那么,你究竟又是存了何等龌龊心思,要劝王上变法? 韩非继续侃侃而谈道,“及至惠文王继位,秦国虽已收复河西之地,却仍在西垂边地打转,若废弃商君之法,则东出之计永无实现之日!故而,惠文王杀商君而留商君之法,列代秦军坚守商君之法,皆因,宽政无以救急世之国与民也。” 嬴政点点头,“正是如此,列国变法皆半途而废,唯我秦国代代君王,将商君之法奉为圭臬,才有今日大秦之强!” 明赫皱着小脸发愁地看向嬴政,“唉,我父王果然是商鞅的忠实粉丝,愁死我了,我得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帮他转变思想,灭了六国后可要想办法休养生息了...” 哪知韩非话锋一转,又道,“可世间之事,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之秦国,农耕乃诸国之中最富之国,兵士亦诸国之间最强之国,早非当年之贫国弱国!如今国已富强,民却贫穷,岂可再以商君之‘强国弱民’之法而治之?” “再者,王上既欲一统天下,那么韩非想问:待天下安定后,您又当如何?若再以商君之道而治天下,秦人尚且能忍,但六国之民定忍无可忍!届时,秦国以数代之积累而打下的万里江山,恐怕很快会覆灭于六国万民之手...” 嬴政自知晓秦国命运的预示后,早有变法之意,但他本以为,要说服韩非在坚持律法公平的基础上,改变商鞅定下的严苛律法,恐怕要找机会徐徐图之,哪知韩非今日一来,便主动提起此事! 若说,方才他还对韩非观念的突然转变、存有几分试探犹疑之心,那么此刻他只剩下震惊和欣喜——这般坚持因时因利而合于制宜的韩非,这般不畏惹怒君王而执拗于道的韩非,才是他心中的当世法家第一人! 蒙恬却怒不可遏,他对秦国忠心耿耿,哪听得进半点这等不啻于诅咒的言论?顿时失了往日的理智,忍不住暴喝一声,“韩非大胆!我王数番以上卿之礼待你,你竟为韩国之利不惜危言耸听,以诱我王摒弃商君之道,好毒的计策!” 明赫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身子一抖,又急忙探着脑袋期待地看向嬴政,暗道,“父王,韩非这话很有道理啊,您快听听,千万别把他赶走啊...不是,啊,我怎么离父王越来越远了!蒙恬你疯了吗,父王快救救我!” 嬴政疾步上前,一把将蒙恬举到半空的明赫抱下来,柔声安抚了小崽一番,又沉声斥道,“蒙恬,你这是在作甚?” 蒙恬早已哭丧着脸跪在地上,“王上请恕罪!臣...臣方才一时激动,错把九公子当随身配剑了...” 王上,臣虽然忘了殿中不可配剑,可臣真的不会带孩子啊! 明赫吓得更加紧紧地抱住父王,你把我当成配剑了?下一秒,就想把我扯成两半拔出来么...好可怕,珍爱生命,远离蒙恬! 嬴政转头看了一眼韩非,假意感叹道,“寡人昔日读先生之书,每每猜想,若商君在世,必将先生引为知音...未料,昔日韩国之韩非,与今日秦国之韩非,秉持的法家之道却截然不同,请先生先行回府歇息吧。” 孰料,韩非却上前一步,“王上,既然您开口问了,今日便是蒙内史当真要拔剑杀了臣,臣亦非说不可!” 蒙恬警惕按向腰间并不存在的剑,“韩非,你还不速速出宫?休得再妖言惑众!” 韩非却朝影响噗通跪下,坚持道,“王上,臣坚持的法家之道,乃是健全律法制度、以法度治国教民之道。而昔年,臣于韩国数十年间所著之书,皆是有感于韩国奸臣当道、君王昏聩之现状,如此君纲不振、国家贫弱之朝堂,自当以商君之酷法权术整顿一新..” “可秦国今日之朝堂,君王睿智、朝政清明、国家强盛,若臣再用振兴韩国之旧法、施加于秦国朝堂之上,便是对王上恩将仇报之举,非愚则诬!故而,世异则事必异,请王上允许臣前往郡县亲探亲为,臣定于数年间,为大秦找出一条新的合时合世之道!” 明赫听得眼泪都快出来,韩非对不起,我以前误会你了,你真棒!这么会说就赶紧多说点吧,快把我家大大说服。 蒙恬却急得不行,也跟着噗通跪下,恳求道,“王上,此番韩非被韩王驱逐定是他们设下的苦肉计!目的便是利用您对韩非的敬重和信任,来毁我大秦社稷,请王上明鉴呐!” 韩非怒目而视,“蒙内史,我韩非虽不才,此生却行得端坐得直,岂是那般卑劣小人!” 嬴政看着眼下还不足二十岁的蒙恬,眼前却浮现神画之中,自扶苏死后,一夜便白了鬓角、胡子拉渣在狱中被逼死的蒙恬,心中感慨万分。 他虽不知,那时的大秦若能得韩非,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但他知道,今日自己能得韩非入朝,实乃平生一大幸事! 第80章 当年孝公变祖宗之法,尚且招致朝中轩然大波,国内反对之声如沧渊迭起,来日若要变商君之法,满朝因商君之法而获利的公卿大臣,又有几人会支持自己? 甚至,他敢笃定,到时连李斯亦会站出来反对——除非自己向他承诺,大秦虽欲变商君之酷法,但李斯的地位并不会因此而被儒生取代。因为朝廷依然会坚持以法家之律法、而非儒家之虚无缥缈的道德感来治国,此次变法,只是将严刑酷法,改为让利于百姓生存之法罢了。 眼下,这一个新的征程,能有韩非这般无藏私之心的大才与寡人并肩作战,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蒙恬,韩子乃寡人于当世大才之中,最为敬仰之人,汝休得无礼!往后,你若再失了分寸,这内史便换蒙毅来做吧!” 蒙恬委屈抬首道,“王上...” 臣是怕韩非害了我大秦啊,您莫要嫌弃臣呀! 嬴政抱着明赫来到韩非身前,俯身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诚挚道,“寡人此番倒是记起,早在《五蠹》之中,先生便写下‘宋人有耕田者,因释其耒而守株,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之言,先生‘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之道从未变过,这便是善弈者谋于势也!是寡人误会先生了,快快请起!”(1) “至于郡县之事,寡人倒与先生想法不同,盖因寡人知晓,商君之法放在眼下,却是有些苛待庶民了,先生倒不必耗时耗力再去亲探此事...” 韩非急得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嬴政又道,“不过寡人近日新得魏国一城,先生可愿前去此地,以数年之时试行新法,看看那魏国百姓,究竟如何才肯死心塌地当我秦民?若此法可行,待寡人一扫六合之日,便在天下推行先生之新法。” 韩非心中一震,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秦王不但接受了自己变法的建议,而且想让我即刻着手筹划新法! 他这才激动地搭着君王的手缓缓起身,郑而重之道,“多谢王上信任!臣必孜孜为大秦寻太平治世之道,韩非此生绝不负君!” 嬴政用力握紧他的手,“寡人此生,亦绝不负先生!” 他当场命蒙恬拟诏,任命韩非为新设的阳武郡郡守,将新制的秦吏印玺和魏国旧印玺交给对方后,殷殷叮嘱韩非暂且将新法之事保密,又召来侍卫护送韩非前往、早就按公卿规格备好的府邸。 蒙恬见此事这般快就敲定,原本心情十分沉重,若果真变了商君之法,我大秦将来岂非会步魏赵之后尘?王上近日行事,愈发让人看不清了... 不过他这人向来不爱钻牛角尖,很快便转念一想:近日秦国诸多喜事,皆非人力所为,我大秦之王是天上仙人都肯出手襄助的明君,又岂会被韩非骗到?再者,我不过一介武夫愚人,岂敢随意置喙王上的主张?想来,王上如此决策,定有他的考量! 这样一来,他对韩非和变法一事的不满倒很快消散了,因为他无比信任嬴政的决断力。 嬴政无意就此事过多叮嘱他,亦是出于信任——蒙恬此人心性正直而不喜搬弄是非,若无自己的命令,是绝不会将新法一事泄露出去的。 而毫不知内情的明赫此时正撒开小短腿,兴奋地在嬴政怀中蹦个不停,“好耶,果然得韩非出马劝父王才有用,只要让老百姓获益的新法出来,秦国统一后就能长久得天下民心了!韩非子,你即将改变秦朝的历史走向啊,你的功劳配享太庙啊!” 为了犒赏韩非给秦国立下的大功,他让系统从自己剩下的4000多善意值里,拿出2000给韩非兑换了永久性“金玉良言”,这样他去任职才不会因为口疾被嘲笑嘛。 嬴政却含笑看着怀中幼崽天真的笑容,为他理了理襁褓,又摸了摸明赫的小脸,暗道,“寡人若非借着你这小崽之心声、得以窥见秦国之天机,又岂会想着要变法安民?吾儿明赫,才是我大秦最大的功臣。” ... 几日后,待韩非安置好母亲遗骸牌位之事,便带着朝中安排前去协助收城顺便驻扎的守备队,在清晨踏上了前往阳武郡的路途。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前来送别的李斯却困惑不已。 他暗忖,当日自己因谏书而得王上重用之时,直接被提拔为九卿之廷尉,而以王上对韩非的重视,事情本应是这般进展的——君王先不动声色将隗状的爵位升上一级,隗状接到暗示,必定会上书请求“告老还乡”之事,如此顺水推舟,韩非便能坐上左丞相之位。 自古以来,为官者皆以接近权力中枢为毕生之梦想,而一国权利中枢之所在,便是君王。离君王越近者,其君恩则越浓,前途与权势则越不可估量。 这便是神画之中,赵高那厮以中车府令之低位、而胁迫他左丞相之高位背叛君王的缘由。 在秦国寻常郡县之中,爵位列于八级公乘者,已算得上是当地极其显贵之人,堪称凤毛麟角。然而放到咸阳城中一比,便是九级的五大夫,亦遍地都是! 一个郡县之三品长官,放在咸阳简直不值一提,为何韩非竟只得了这官职? 他暗中试探了好几回,韩非屡以“吾不敢初来乍便忝居高位”解释,一时倒让他有些分不清,此事究竟是王上别有深意的安排,还是韩非这榆木疙瘩犯犟执意求来的。 李斯摇摇头抛开疑团,罢了,眼下也没心思再细想此事,便转身上了身后的马车,吩咐道,“速速回城!” 第81章 如今武将前往各处监管采煤,朝中暂时只有文官顶着,旱厕虽已落地,军营马粪施肥一事亦有其他大臣负责,但他仍是很忙的——咸阳城中的几处煤场,五黑一人监管不过来,蒙武虽前往南郡负责挖煤大军,其子蒙毅却也在咸阳负责一处煤场,王上亦钦定他和长子李由负责一处煤场之统计回收监管事宜。 是以,他每日忙完官署之事,便要立刻赶往煤场连轴转,今日前来为韩非送行,还是特意告了两个时辰的假,天不亮便起身的,此番正急着赶回官署。 虽然如此一来,要比往日更繁忙数倍,但李斯觉得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干劲——自己以文臣之身,能与蒙氏等武将族人有幸共同负责此等机要大事,正代表着王上对他父子忠心的认可和褒奖,岂能辜负君恩! 哪知还没走出几里地,就听身后隐约有人在大喊,“廷尉大人!廷尉大人!请等等小人呐...” 李斯掀起车帘一角望去,遥遥有一辆无顶骡车扬尘而来,他认出这似是自己府中之车,便令御者停下马车等待。 待那骡车在黄土中渐渐驶近,他登时眼睛一亮,驾车之人,乃是自己安排值守土豆的家臣! 他极力压住心中的激动,探头问道,“何事这般惊慌?” 家臣胡乱抬袖擦了脸上的黄土尘埃,咧嘴笑道,“禀大人的话,方才,小人见那地果的茎叶之间已开出紫白小花,便遵大人的吩咐前去官署找您,但侍卫说您出城了,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李斯闻言不由抚掌大笑,“好!当真开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急切道,“御夫,速速调头回府!” 第30章 待御夫“吁”的一声扯紧缰绳, 马车缓缓再廷尉府门前停下,李斯便如狡兔一般风驰电掣冲了进去,看得身后御夫目瞪口呆——大人素日...不是最讲究君子仪容端庄的吗? 却不知, 李斯眼下哪还顾得了这个?他此刻早已蹲在书房外的花囿处,小心翼翼地挨个抚着土豆茎叶间、还沾着露珠的紫白花骨朵,清癯的脸上满是欢喜笑容。 亩产十钟的宝贵土豆终于开花了!这意味着, 短则一月, 多则月半,他就能亲手为大秦培育出第一批土豆种,是何其之荣耀! 他依依不舍抚摸了土豆花许多, 这才挽起宽袖,一边念叨着“快快为老夫将崽子养胖些”, 一边按照早已烂熟于心的吩咐,飞快掐起土豆花来。 王上当日叮嘱过, 土豆一旦开花, 便意味着地下的果子进入了快速膨大生长期, 需要从土地中吸取大量养分。 而花朵则会在此期间, 拼命与地下的果实争夺养分, 最后结出植株之上的浆果——花结出的浆果越多,土豆的产量便越低。 若掐去土豆花, 便足足能多出两成的产量,让他如何能不急着赶回来掐花? 也是他运气好, 今年咸阳至今未下雪, 暖阳颇多, 若遇上阴雨绵绵飘雪的天气, 免不得还要再耽误些时日,因为晴日掐花方能让茎叶间的伤口快速愈合, 最大程度保障植株的健□□长。 如今阖府皆知,这囿中之地果是家主的心头肉,他每在此处柔情蜜意干活时,家臣们只能站在一丈外远观——夫人多次趁家主上值悄悄来此处蹲守,却未曾守到过半个化形的精怪美人,最后,众人不得不相信,家主恐是得了一种依恋地果的怪病。 李斯盯着掐下的土豆花感慨,果然是来自仙界之果,连花都这般娇艳多姿,急忙吩咐人拿一半去送给夫人后,又拿起一旁的铁铲,开始第三次培土——王上说过,土豆喜欢疏松的土质,多次培土不但能提高产量,还能预防有毒的青绿皮果形成。 待他命人将早前在家中沤好的肥提来,认真追了一遍肥后,终于恋恋不舍洗手更衣,找来一块帛布捧着剩下的土豆花,兴冲冲赶往章台宫。 哪知行至半道,便遇到浩浩荡荡的君王出行卫尉队,他急忙命御者停车,捧着土豆花朝蒙恬打招呼,蒙恬疾步回禀后,将他带至金车前。 李斯站在车旁,喜滋滋道,“回禀王上,您交给臣的土豆开花了!” 说着,便双手举着帛布递至车窗前。 蒙恬忙接来递给车内的君王,嬴政接过细细打量这美丽的花朵,亦是十分喜悦。 世间作物大多先开花后结果,当日明赫所扮的老神仙”将土豆交给他时,亦叮嘱此物会在开花之时、快速在地底之下结果,他原本有些隐隐担心,此仙界神物来到大秦的土地上,是否会因水土不服而不开花?今日看来,真乃丰收之兆也! 君臣二人交谈几句后,李斯便匆匆赶往官署忙公务,而嬴政则抱着明赫前往郊区农田——他没想到,如今连番遭受打击的扶苏,竟未回到丧母之时的郁郁寡欢之中,反而将满腔失望,转化成了刻苦念书习武的动力。 是以,眼下扶苏还未完成今日的课业,带孩子的任务便落在了君王身上——他近日忙于政务,方才在明赫的嘀咕中乍然惊觉,小家伙这是...想出宫看油菜?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难怪小崽惦记着油菜,人家前几日才刚赠给自己一份“卧式楔子榨油机”制作书,这是在盼着油菜丰收呢! 是以,下朝后,他特意带小崽往郊区走一趟。 这回,治粟内史倒是跟着车队一道来的,待君王抱着襁褓下车后,他急忙跟上去,边走边解释道, 第82章 “王上,欸,先前由于肥料不足,这油菜播种之时基肥便不够肥沃,加之臣又不懂其习性,以为长得够高便能收获颇丰,故而才出现您上回看到的细杆,实在是臣的失职...但王上请看,臣先前见腊月将至,便命人又以马粪混杂沤肥,为它认真追了一遍重肥,如今,其杆果然粗壮了许多,再者,粪肥亦能为油菜提供抽薹开花期之养分,还可助它保温防冻...” 寒风中,身姿挺拔的嬴政边听边点头,将大氅轻轻覆了一半在襁褓之上,慢慢举步朝油菜田走去,待看清田中油菜,面上顿露惊诧:治粟内史所言不虚,短短不到一月的功夫,其茎杆竟已粗壮一倍不止,高度竟足达三四尺! 他怀中的明赫也转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仔细看了半天,待确认眼前的油菜杆,跟前世在外婆家见过的杆差不多粗细,这才松了一口气。 治粟内史又带他来到靠近山坳的一处地势,指着另一片整齐划一的光秃秃农田,恭声道,“王上请看,前几日您给的菠菜种子,臣已命人浸泡后撒了下去,如今田地皆用马粪与沤肥先施过的,此物定能丰产,待留种再广泛播撒,我大秦便多了一样菜蔬...” 说话间,他看向嬴政的双眼之中,满是仰慕之情:我大秦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位幸得仙女垂青的伟岸君王,得赠如此多仙界宝物! 嬴政颔首叮嘱道,“待留种之时,切莫混淆分辨雌雄植株之法。” 治粟内史忙道,“王上放心,臣已熟记于心!” 若换了其他诸国之君王,倒不见得有耐心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农事,但秦国的君王不一样。 在秦孝公之前,有数名秦君曾亲自上阵战死沙场;从秦孝公开始变法后,历代秦君便格外重视农耕。 秦律之中明确规定,全国各地必须按亩、定期向朝廷汇报当地农业情况:何种作物种了多少面积,耗费多少肥料,庄稼长势如何,可有遇到旱涝蝗灾... 所以,这些在列国君王看来污秽不堪的田间地头之事,却是嬴政日常的工作内容之一。 明赫见油菜长势喜人,只觉前些日子的担心顿时一扫而空,他高兴地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在心中大声唱起歌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土豆开花油菜长大了,我的菠菜也下地了!我家大大,马上能享受丰收的喜悦啦...” 秦之惠文王与昭襄王,皆是极喜爱音律乐器之人,嬴政亦遗传了这份雅好,秦宫之中,甚至设有派赴采集各地歌谣的乐府。故而,此刻他听明赫用稚嫩的童音唱着这两句,倒觉得颇有几分陌生的活泼野趣。(1) 哪知,越听越觉得有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不免有些失望:仙界之乐,确与人间之乐大不相同。 他不知道的是,系统正在明赫脑中苦苦哀求,“宿主,咱别唱了好吗?你已经从‘千里之外’,跑调跑到‘山路十八弯’去了...” 明赫却惊讶道,“可是我明明在唱‘好日子’呢!不信你听...” 说着,又开始深情地在心头唱起来,“嘿,我们马上能带百姓过好日子...” 系统只觉得这诡异的咆哮唱腔,让它的脑电波都震荡了起来,它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突然眼前一亮,“对了宿主,你想看看自己帅气的鸿钧老祖照片吗?前几天我帮你偷拍的哦,这几天事有点多,就忘了给你...” 话音未落,鬼哭狼嚎的歌声顿时停了下来,明赫欣喜道,“好呀,是我和大大的合照吗?快给我看看!” 一秒后,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张合照:身穿玄衣宽袍的秦始皇是如此的丰神俊朗,而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黑白垃圾抹布长袍、一只细竹竿手提着扫把、一只眼睛大如拳头另一只眼睛小如指甲盖、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他乍然被吓了一大跳,震惊道,“什么,我来的这个时空竟然是有鬼的?统子,你怎么不早提醒一下我啊,快帮我兑换点驱鬼符文,我要塞到大大身上...” 系统疑惑道,“不是啊宿主,那个人不是鬼啊,就是帅帅的鸿钧老祖,也就是你的造梦里的样子啊!虽然我画功不太好,不过上回宿主你提醒后,我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审美,其实你这样也很帅哦...” 明赫顿觉脑中一片空白,这鬼样...鸿钧老祖?这就是我在始皇大大面前的神仙形象?这仅仅叫画功不算好吗?不,这简直是鬼画符!! 随着一阵“啊啊啊啊”的心声骤然在耳中响起,嬴政怀中的幼崽突然扑在他肩头,“哇”地一声伤心大哭起来。 嬴政急忙将襁褓裹紧一些,抚了抚他的后背,柔声道,“明赫这是怎么了?” 其实无人知晓,在秦国这段时间,是明赫前世今生过得最为安稳的日子,也是第一回 体验到父爱的幸福日子,而眼前的父亲,还是他最仰慕的千古一帝秦始皇! 所以,很多时候他在嬴政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地忘记前世大学生的身份,而无比投入地当秦始皇家的幼崽,连系统都时常吐槽他太幼稚,但他却不以为耻,反而甘之如饴。 可现在,他想到自己屡屡在最想留下好形象的大大面前、以那般丑陋恐怖的形象,像跳梁小丑一样上蹦下跳装神弄鬼那么久,实在感觉太丢人,太羞耻!这样想着,不免有些悲从心来,索性把心头的无措借着这具婴儿之身哭着发泄出来,反正他这辈子只是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啊,婴儿偶尔嚎哭几声也是无人指责的… 第83章 嬴政静静等了一瞬,却没听到他的心声,心头渐感不妙起来,往常自己只要跟小崽讲话,他一定会在心头欢快回答,眼下之情况从未发生过。 再者,方才小崽还在欢乐唱曲,究竟是何事,让他这般反常? 系统急忙问道,“宿主你这是怎么了嘛?是被寒风冻到了吗?这田野上的风本就够冷了,旁边那山上还有大风吹来...要不要给你兑换一份抗冻保暖剂啊?” 明赫一听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不,我的心被你冻伤了... 治粟内史在一旁手足无措,忙劝道,“王上,山间风大,想必九公子被冻得有些不适,您快带他回宫吧!” 嬴政颔首,疾步抱着明赫朝马车走去,治粟内史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岂知几人刚离开几步,便听身后一声“轰”的巨响传来。 嬴政猛地顿下脚步,全身肌肉紧绷之下,本能地一手迅速抽剑转身,明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停止了哭泣,一脸茫然。 而此时,站在一丈外的蒙恬已带着卫尉军冲上来,一队拔剑将君王与治粟内史团团护住,另一队则大喊着“有刺客”朝一侧的山上追去。 原来,方才君臣二人所站之处,竟从天而降一块足有数尺大小的巨石! 若二人再晚数息之间离开,则后果不敢想象! 治粟内史思及此,顿觉后背冷汗涔涔而下,连双腿都有些忍不住打颤。 这时,许多农人听见声响,亦举着挑粪用的扁担从田间奔来,追着卫尉的步伐朝山上跑去。 他们这般积极追捕刺客,一是有心报答为农田提供免费马粪的君王,二则,在秦法之中,见义勇为是每个秦人必尽的法定义务。 自商鞅变法后,秦国便禁止乡民私斗,而鼓励众人积极公战,见义勇为亦算在公战之列。 按照律法,秦国虽对杀人越货的盗贼处罚极严,但也规定了路人的义务:若有人在道路上抢劫或是行凶,道旁百步以内的秦人,不及时上前出手相助,将会“赀二甲”。(1) 赀是以财务自赎其罪之意,在秦律中通常会出现“赀甲”或“赀盾”的惩罚,而盔甲远比盾要贵,一副盔甲通常要花上千钱购置。 这意味着,拒绝见义勇为在秦国是重罪,要向官府缴纳两千多钱的罚金。 既然有罚,自然也有赏,若见义勇为者抓住一名杀人或抢劫的盗匪,便能从官府得到三千多钱赏金。 而若盗匪是五人以上团伙作案,抓捕者的赏金将翻倍至八千多钱——堪称一笔十分丰厚的报酬。 当然,此乃商鞅当年为整顿秦人私斗之风、稳定秦国境内治安,所立下的法规,朝廷高额赏金之下,打击的犯罪对象主要是秦国人。 如此一来,若罪犯是六国之人,则无论人数与死活,皆只赏一千钱出头。 是以,在见义勇为和连坐法的双重施压下,秦人成了最遵纪守法的良民,秦国成了治安最好的国家。纵便后来发生在秦国的历史著名刺杀事件,谋划者和行动者亦皆是六国之人。 明赫看着在嬴政的吩咐下,两名卫尉合力挪开巨石、露出被砸出来的大深坑,又想到史书上三番五次经历的刺杀案,不由感到一阵后怕,立刻紧紧搂住嬴政,闻着他身上的松木冷香,暗暗发誓,“有我赢明赫在,绝不再让任何人伤害父王!” 系统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声夸道,“宿主,原来你这十世福星转世之身,还自带预示危险的祥瑞之气啊,好厉害哦!” 嬴政目光沉沉,缓缓放回配剑,轻轻拍着明赫的后背安抚,暗道,怪不得小崽方才会突然大哭,原来,他预知到了即将到来的未知危险,这才以哭,来提醒寡人尽快离开此处! 这是何等的赤子之心! 蒙恬命卫尉速速护送君王回到马车上,又命御者将马车赶至远离山体的一侧,这才立于车窗前,压低声音回禀道, “王上,臣方才抱石一试,此石竟有数百斤之重,此贼人既能将它从山上掷下,又能控制落地点与目标一致,可见他极擅弓弩之事,臂力过人,为免贼人再有埋伏,请王上允臣立刻护送您和九公子回宫!” 嬴政抬眼望了一瞬山上,点头沉声道,“传令下去,抓活的。” 蒙恬一惊,“喏!” 当君王回到章台宫数个时辰后,正抱着明赫收心敛神批阅奏章之时,蒙恬急急从殿外走来拜道,“禀王上,刺客已抓到!” 他看了一眼君王骤然停下的笔触,急忙飞快补充道,“经卫尉军仔细查看,那贼人虽无同党,但腿脚功夫十分了得,原本眼看就要追上,又教他跑掉了...幸得农人熟悉山间荆棘小路,带他们抄近道才逮住贼人。” 嬴政心头倏然划过一丝警觉,腿脚功夫十分了得?前些日子,似乎也在何处听过这句话... 他立刻放下手中毛笔,抱着明赫起身,沉吟道,“将刺客带来!再吩咐下去,参与追捕之人,除赏金外,再奖给他们每人两石煤!” 蒙恬忙喜道,“喏!”说着匆匆转身离去。 原本昏昏欲睡的明赫被蒙恬的声音惊醒,半眯着眼睛听他说完,不免猜测道,“那刺客能把一百多斤的石头扔下来,想来一定是个身强力壮的大力士,是屠夫?不会是樊哙吧...不对,樊哙现在应该还没出生..” 嬴政暗暗记下他提到的名字,又迅速将近日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思忖着它们之间的蛛丝马迹... 第84章 片刻后,蒙恬带着两名卫尉押着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进来。 嬴政抬眼冷然望去,却发现对方并非明赫猜测中的壮士,而是一个精瘦的黝黑少年。 第31章 明赫也惊得瞪大了乌溜溜的圆眼睛, 就这撑死十六七岁的小身板,他能抱得动百斤重的巨石,还能精准投掷到目标地点?别是抓错人了吧... 深知人不可貌相的嬴政却不这么认为, 他深深打量着殿中被五花大绑却满脸桀骜不逊的少年,冷声道,“何人派汝行事?” 少年抬起头, 硬朗的脸上很快浮起不屑的嘲讽, 冷哼一声。 蒙恬怒不可遏,若照他的心思,当场就想将这胆敢谋害王上之逆贼杀掉, 如何能忍这贼子当众藐视君王? 他疾步上前,一脚踢向对方右侧的膝盖后窝, 喝道,“大胆狂贼, 还不速速跪下回话!” 少年猝不及防被踢得朝前扑倒在地, 很快挣扎着挺直上身, 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站着的冷静君王, 嚷道, “要杀便杀,废甚么话!” 明赫气咻咻瞪着他, 暗道,“我趣, 这中二病中毒不浅啊,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这样还挺威风的吧?敢来行刺我家大大, 自己作死就算了, 还要连累家人受罚,呸!” 蒙恬正想再上前给他几下子, 被嬴政抬手制止了,只见君王抱着明赫慢慢踱步下殿,来到少年身前数丈停下。 少年昂首挑衅地看他一眼,便扭过头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作出拒不配合的强硬姿态。 哪知,他面前那矜贵的君王再度开口时,问的却是,“昌平君苦心隐忍数十载,所谋甚大,想必,他并不愿汝三番两次、行这般莽夫之举。你莫非以为,自己竟是在帮他?” 蒙恬心中一震,只觉心中疑团愈来愈大,刺客竟是昌平君派来的?那王上..又是从何处知晓的?这样想着,他不动声色以防备姿态,走到君王左侧一丈之地站立,以防贼子偷袭君王。 少年闻言,猛地转头看向嬴政,怒气腾腾道,“是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我本想报恩,那日才会出手为他解决后患,哪知...” 下一秒,他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刻紧紧抿嘴了嘴唇,狠狠瞪了嬴政一眼,再不肯往下说什么。 嬴政却暗嗤,这少年人果然心无城府,倒让自己试探出来了!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朝那少年走近一步,沉声道,“那日行宫之中,你见寡人即将问出,与离夫人合谋之人是昌平君,这才情急之下将瓦当砸下,若寡人所料不差,你之目标并非胡亥,而是寡人!” 蒙恬眼中顿时射出尖锐的锋芒,直直对准殿中的少年,原来,他就是那日逃脱的凶手! 好哇,尔贼竟敢接二连三谋刺我王! 谁知那本不欲开口的少年却立刻破了功,露出得意的冷笑,嗤道,“啧!若是当日我想杀你,你这昏君,又岂能逃过我钟离眜手上的准头!” 明赫倏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暗道,“钟离眜?怎么会是他?!嚯,怪不得他能成项羽手下四大名将之一,原来年纪这么小力气就这么大了...咦,倒是可以把他留下来给大大立军功赎罪,他可是让刘邦从荥阳大败而归的猛人…不对啊,史书上,他可没刺杀过始皇大大...” 嬴政不动声色再次暗暗打量自称“钟离眜”的少年,得出一个结论:项羽是何人他眼下还不知晓,但眼前这人,将会是战场上的一把好手。 大秦接下来要攻打六国,来日还要北击匈奴与诸戎,朝中将帅之才远远不够。 思及此,他迅速收回心头欲斩杀眼前刺客的决定,看向对方道,“那你今日,为何又要杀寡人?” 钟离眜冷哼一声,“自是为了报恩!总之,此事与昌平君无关,我钟离眜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你便!” 他是新楚国人,祖上曾是南边干国的开国大将,可惜在数百年大诸侯吞并小诸侯的战争中,家族过往的显赫荣光,也随着干国被楚国吞并而渐渐败落,从此,钟离氏后裔便成了楚国伊芦乡一户寻常富户。(1) 钟离眜自幼在父亲的亲自教习下,学习弓弩刀剑等武学之法,他十三岁那年,双亲双双病故,宅田亦被乡里豪强联合官府夺走。 走投无路之下,他从家乡前往都城寿春城谋生,原想找个机会进军营发挥才能,哪知都城谋生艰难,半月过去耗光盘缠后,只得寻了个帮屠夫档子杀猪的活计,却因刀法太过精妙,引来城中顽劣纨绔少年结伴挑衅殴打,正寡不敌众即将被群殴致残之时,被前来寿春出使办差的昌平君看到,派出几名持剑侍卫将他救下,从此将他带回咸阳扮做府中杂役,实则时常命他出城四处传递消息。 昌平君出使魏国前,得知胡亥母子被贬去宜春行宫,便命他前去暗中监视。 岂料,当日他趴在屋顶偷听之时,愤然于胡亥卖母求荣、要出卖昌平君之举,便折断屋檐一角瓦当,当场将他砸死后迅速溜走,自认为帮昌平君除去一个后患,颇为自得。 哪知,昌平君从魏国归来获知此事,非但不嘉奖他,反倒怒骂他误了大事,不由分说命家臣把卖身契还他,将他逐出丞相府,并勒命立刻离开秦国。 他守在后院门口恳求半晌,却引来家臣们一顿棍棒乱打,这才彻底明白,昌平君是真的要赶走自己。 钟离眜倒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反之,他行事自有一番格外独特的逻辑——他想着,要在临走之前最后再做一件事,来报答对方当年的救命之恩,从此便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第85章 他思来想去,觉得昌平君此番生气的原因,是自己那日不该杀胡亥,而该杀了秦王,于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帮昌平君除去嬴政,这才每日躲在咸阳街头打听消息,终于等到今日秦王出行的好时机。 因他祖传的刀剑,三年前早被寿春城的贼人骗走,如今买不起铁刀铁剑,便设计想用巨石将对方砸死。 没想到,原本一切都谋算得刚刚好——偏偏秦王在最后关头走开了! 嬴政颔首道,“可此番你刺杀寡人失败,恩情未得报便要赴死,你当真甘心?你便不想再杀寡人一回?” 钟离眜却一脸莫名其妙,像看怪人一样瞪着他,粗声粗气道,“他虽救了我,却对我并无再多恩情,我杀你之计虽未成功,却因此身陷囹圄即将身死,我以性命还他救命之恩,你岂能说我恩情未报?我钟离眜下辈子自是不再欠他隔夜恩,既然无须再报恩,我为何又要再来杀你?没想到你这秦王,倒是个怪人!” 明赫目瞪口呆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暗暗惊叹着,“窝的天,这大哥的逻辑怎会如此清奇?怪不得他要突然搞个刺杀,原来是为了报恩...不过这样一来,我竟然突然有点理解,他后来为什么会一听完韩信的理由,就干脆利落地拔剑自杀、让韩信拿自己的人头去找刘邦请罪了,因为这大哥确实是个怪人...不过,我家大大接下来要收复六国,还得打多少场仗啊,良将多多益善,这人虽比不上韩信,但他上战场很能打、也是经过史书盖章认可的...” 嬴政摸了摸小崽可爱的小脑袋,暗道,如此说来,此人肯为报恩赴死,又肯为救友赴死,品行倒是磊落,他将“打仗更厉害的韩信”这名字记下,忽而笑道,“若你不必死呢?” 明赫顿时一喜,急忙仰头看向父亲俊朗的下巴,蒙恬却心中一跳,急忙劝道,“王上,此贼人按律当腰斩于市,夷三族...” 钟离眜不屑地朝蒙恬撇撇嘴,“我家祖宗十八代如今只剩我一人,要杀便杀,休再啰嗦!” 反正莫说秦国,便是放在楚国,弑君亦是必死之罪,他愿赌服输,压根不想奴颜屈膝求饶。 他又看向嬴政,慢慢答道,“自然是何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便为何人卖命。” 嬴政点头,“如此说来,寡人此番若饶你不死...” 蒙恬面色大变正待再劝,却见钟离眜已瞬移跑到嬴政身前噗通跪下,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秦王若饶我性命,我钟离眜此生便愿为秦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人多谢秦王不杀之恩!” 此时,两名押解的卫尉正在茫然面面相觑,而方才捆绑对方的数条绳索,已尽数断于地上! 蒙恬心中大惊,急忙奔至他的身前挡住君王,做出蓄势待发的防御姿势——以此人之力,恐怕能开十石之弓,其臂力犹在自己之上,若是想于殿中行刺,幸好方才搜过他的身... 明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了一跳,担心有诈,急忙让系统在商城用重金兑换一个真诚度测试剂,投在钟离昧身上,一看不由得暗暗惊呼,“好家伙,他真没撒谎,眼下对我父王的忠诚度竟然是最高值,100分!” 啧,这可真是个怪人呐! 嬴政听完这心声不由得心中大喜,抬手挥退卫尉后,转手将明赫递给蒙恬,亲自俯身将钟离眜扶起,笑道,“壮士快快请起,寡人早看出你乃当世勇士也!你既有此神力,又功夫了得,方才为何不挣脱绳索逃生?” 钟离眜这才起身,挠头笑了笑,“方才,若秦王一心想杀小人,小人便是挣得脱绳索,亦逃不出这弓弩刀剑密布的咸阳宫,与其被捅成窟窿,倒不如死个痛快。但此时,您已褪去杀我之心,小人方敢斗胆一试。” 说着,他又把自己的身世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郑重深深一拜,“多谢秦王宽宏大量,小人愿为秦王做牛做马来将功折罪!” 他这话并非虚言,而是此刻真心实意地觉得秦王此人很不错——自己想杀他,他却要放了自己,这样的怪人,这样的好人,他此生只遇到这一个! 嬴政却暗赞道,此少年心思看似拙朴,却又在拙朴之间,暗含兵家因时因利而合之诡道,明赫所言不虚,此人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若在军中磨练数年,来日至少可比肩桓猗。 想到这里,他朗声道,“做牛做马倒不必了,不过,你除去一身神力与轻功,想必亦擅弓弩之事,不知,你可愿前往我大秦军营为士卒,为寡人上阵杀敌?” 钟离眜双眼倏地一亮,“军..营?我愿意!小人万分愿意当秦卒!” 如此一来,不但能圆自己的战场之梦,还有机会在秦国建功立业,重振家族荣耀,秦王真乃当世第一大善人也! 蒙恬急得差点要跺脚了,“王上啊...” 明赫却仰慕地歪头看着嬴政,“父王好聪明哦,他从钟离眜的武力值里,就能判断出他会是个厉害的将军!而且,他的胸怀是那么的宽广,能饶恕一个刺客,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比父王更智慧的君王了...” 蒙恬只好奉命带钟离昧前往战场安置,章台宫其余宫人卫尉虽惊叹王上之宽宏,却无人敢因此而生出半丝谋逆之心——我们可没吃熊心豹子胆! ... 几日后,今年的第一场雪飘飘悠悠而至,韩非却在风雪中坐着惊夫驾驭的马车,极速滚动着车轮碾碎风雪,日夜兼程抵达阳武郡。 第86章 城池交接事务比他设想中还要顺利,对方官员当日就将户籍、账簿、典籍等与民生相关的如数呈上,待一切核对无误后,带去的数百秦卒便取代离开的魏卒,作为当地常备军在阳武军营驻扎下来。 阳武在魏国本是一个县,如今嬴政出于为韩非的官阶考虑,才将它破格设为郡——着实是眼下秦国地盘最小的郡。 此地虽是魏王精挑细选出来的较贫瘠之地,却有济水、官渡水等河流经过,若非中原战乱不休饱受战争之害,又临邻黄河之北时常闹水灾,本该是水草丰茂的鱼米之地。 据说上古之时,仓颉便出生于此地,后来登临阳墟山与天神通灵,得窥白玉京之玄妙,便趁此机缘为人间造出文字,待他得长生之道升天之时,亦将肉身留于此地利乡之南,故而,此亦人杰地灵之地。(2) 显然,韩非也听过这个传闻,正与前来拜访的当地豪族,请教在当地招揽人才一事。 今日提着礼物来登门拜访之人,乃是户牖乡豪族张氏之族长张负,而他之所以第一个来找新郡守攀附交情,乃是因其游历在外的侄子张苍的缘故。 当年荀况于稷下学宫收徒讲学,其门下学子除了浮丘伯、陆贾、陈嚣等人,还有韩非与李斯,巧的是,张苍也是荀子的弟子,算起来是韩非的师弟。 正是因着这层缘由,张氏才敢壮着胆子,代表如今焦虑观望的魏国阳武豪族来探探口风。 韩非对张苍赞不绝口,“张师弟不但极通音律文书,还对算筹之道颇有研究,堪称世间罕见呐!” 说着,他看向眼前虽白发苍苍却神采极其高大的张负,再次明晃晃暗示道,“若张师弟愿前来协助本郡,想必这阳武诸多旧事定能尽快理顺,此等治郡之功绩,必能换来我王亲自为张氏赐下的爵位。” 临行之前,王上交给他一份阳武煤矿地图,眼看接下来还有一堆需要细细筹算之事,朝中派来的郡丞尚未到位,他如今单枪匹马,急需算术极好的张苍来搭把手。 张负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韩非言下之意,便是...秦王愿意重用魏国旧民了? 须知魏国之法与秦国截然不同,便是先前张氏算有些底蕴,放在秦国的军功爵位面前,简直屁都不是,户牖乡豪门张氏,如今翻遍全族,找不出一个最低等级的公士! 在秦律面前,没有爵位的士伍,不过是最底层的平头百姓,当务之急,张氏继续投靠秦国换取爵位! 想到这里,张负暗暗叫苦不迭,他如何会不懂韩非的言下之意?可偏偏张苍此人向来随性肆意,莫说眼下不在郡中,便是此刻就坐在韩非面前,他亦不敢打包票料定张苍会欣然点头前来郡衙任职! 他发愁地思来想去,族中子弟除了张苍,再无佼佼之辈,若贸然将他们送来引韩非不满,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忽然,他灵机一动,想到前些日子遭到儿子激烈反对之事,那贫寒青年不卑不亢的模样,此刻再次浮现在眼前,他顿时心一横,张苍之事老夫不便擅自做主,但此事今日必须定下! 想到这里,他遂满脸堆笑道,“韩郡守,老朽眼下倒真有一名乡邻交口相赞的人才,正是家中女孙之未婚夫婿,此番想斗胆推荐给您。” 第32章 听闻张氏除了张苍还有其他俊才, 求贤若渴的韩非虽觉有几分惊喜,更多的,却是意料之中的平静。 若换了旁的秦国官吏初来乍到, 兴许只会将张氏视作寻常乡县豪强,但韩非身为韩国王族公子,却深谙这张氏一族的底细。 细说起来, 这张氏的先祖, 还是一位令他素来仰慕的春秋奇才。 当年,晋国末年四卿乱政之时,智氏一家独大, 十分嚣张跋扈,他以赵襄子不割让土地给自己为由, 联合韩氏与魏氏率军前来攻打,企图三家一同灭掉赵氏以分其土地。 当此危机之时, 赵氏家臣张孟谈挺身献策, 他先劝服赵襄子率人弃城, 逃往城池坚固的晋阳防守, 三年后, 他又孤身深入敌营,利用韩魏两家忌惮智氏势大的心理, 以巧舌如簧之辩才,成功说服他们倒戈与赵氏暗中结盟, 三家联手击败智氏, 这才有了韩赵魏三足鼎立的局面。(1) 而张孟谈之奇, 却奇在他不居功自傲的清醒淡泊。待三家分晋大局已成, 君主论功行赏之时,他却不顾赵襄子的百般挽留, 以“世间从未有功高盖主而能善终的臣子,臣以为前事不忘实乃后事之师”为由,急流勇退辞去官职、退还封地,带着家人前往天龙山下负亲之丘耕种。 后来,因韩魏齐燕联军攻打赵国一事,赵王请张孟谈再次出山,其派妻子与三个儿子前往列国行离间之计,从此,张氏子孙便逐渐分散在韩魏齐诸国。(2) 有此多智之先祖,张氏子孙之中自然有惊才卓绝之人,除却定居魏国这一支的张苍才华惊人,定居于韩国五世为相的张氏,其长子张良亦有王佐之才。想来,张氏为家中女孙伐柯之时,亦会格外重视男方之才能。 想到这里,韩非赞道,“阳武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宝地,只张氏一族便人才济济,善!不知令孙婿是何方贤才,可否让本官前去拜访一番?” 说着,他看了看院外天色,今日雪已停,便从席间起身,竟有亲自前往之意。 张负慌忙受宠若惊地跟着起身,激动解释道,“吾孙婿名叫陈平,不过是一低微乡间农家子,岂敢让郡守大人您亲自屈尊降贵去见他?您请稍候片刻,吾这便回乡将他带来...” 第87章 韩非却上前搀扶着张负,慢慢往院外走去,吩咐一番惊夫后,又温和细细讲道,“吾常遗憾当年在稷下之时,与张师弟交游甚少,此番有幸来贵地任职,便从咸阳带了些贽礼,正好要去拜访一番族长...” 他眼下想要的贤才,可不仅仅是一个张氏孙婿,通才张苍他亦势在必得,这才拿出李斯当日对待自己的热乎劲来,誓要将张苍笼络入囊。 再者,韩非从前碍于口疾,并不擅与人交流争执,亦无实际为官做使的经验,先前才会屡屡被秦国君臣套路,但他毕竟长于宫中,早见识过人性之恶,又是聪慧之人,早年能将韩国朝堂之勾心斗角分析得鞭辟入里,如今归秦途中细细想了数日,自然很快就明悟官场之弯弯绕绕。 譬如,他推测秦国此番虽得了阳武之地,但以六国坊间的恶名,眼下,自己这秦吏在魏国众人眼中,恐怕并非什么父母之官,而是吃人的秦国暴吏。 秦军虽强,如今随自己前往阳武做守备军的却不过数百人,若一个不慎与此地乡民发生冲突,必会酿成数万人大暴乱,届时岂不让秦王失望? 故而,他若想在此地有所作为,必须先笼络在当地势力根深蒂固、威望甚重的豪强大族,以利驱使对方为秦国效力,张氏,便是一个最合适的拉拢对象。 反过来,张负也因他的态度心花怒放不已,眼下阳武正值新旧政权交接之际,各乡豪族皆在虎视眈眈观望,而自家所在的户牖乡,虽是人口过万的富庶大乡,但似这般的大乡在阳武便有济阳、外黄等数十个,如今,哪家能早一步得到新统治者的青睐,哪家便有机会在郡中得到超然的隐形地位。 若换了旁的秦吏,张氏未必敢先来走这一遭,如今正因自家子侄师门之故,他才敢厚颜前来与秦吏套近乎,未料,新郡守韩非竟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视师门之谊。 若说方才他还在犹疑能否劝服张苍,那么此刻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张苍愿意与否,自己都会以族长身份命令他必须为家族利益,接住秦国抛来的示好! 不过,他暗暗又有些遗憾,按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那年轻人眼下虽落魄,却比张苍之外的其他族中子弟更有才华,若能得到自家以钱财声名扶持助他铺路,来日前途定不可限量,偏偏长子以“魏王从不喜任用低贱庶民”为由,劝他打消念头... 眼下,郡守要同去,他连派人先回去跟陈平通个口风都不能,早知今日,当初便该将女孙与陈平的婚事先定下,唉,竖子不足与谋... 就这样,各怀心思的二人在表面和谐的氛围中,各乘一辆马车前往户牖乡。 当马车停在陈氏破败的茅屋门口时,听到动静的乡邻急忙纷纷出门张望。 倒也不怪他们八卦,这年头,坐得起马车的非富即贵,此地是户牖乡最穷的里闾,而陈氏的家境,便是放在此地亦算得上顶顶贫困之家——怎会有富贵老爷来他家?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人悄悄指给家人看,“前一辆黑色马车似是张氏老爷家的...” 果然,待众人定睛一看,先下车的果真是本乡最有威望的豪族族长,一个个吓得急忙缩回门缝里——自家可租种着张氏农田,半点得罪不起他家族长! 张负此刻并无心管他们,他先躬身将韩非迎下车后,便急急亲自上前,朝安静的茅屋中气十足地喊道,“陈伯,陈平,尔等可在家?还不速速出来拜见郡守大人!” 乡人们一听更加害怕,他们虽不知郡守是个什么官,却知晓,能让张族长亲自恭敬领路带来的定是大官! 也不知陈家这究竟是惹上大事了,还是要发达了... 张负喊了半晌无人应答,家仆急忙跟上去继续喊,这时,左侧一户茅屋的户主害怕再躲下去会惹火烧身,这才推开家中嘎吱响的木门,揭开外面挡风的草席,战战兢兢站到路旁,局促又紧张看着他们,回道,“小人…好教张翁知晓,陈伯一家方才出门了...” 这农人支支吾吾解释了半天,张负才听明白,原来,陈伯之妻素日嫌恶陈平只读书不事劳作,口舌间不免多了些不中听之言,偏生陈伯又是个护弟狂兄,每听到一回,便要与妻子吵上一回。 今日,因陈嫂出门洗衣之时,听乡间几个婆子在河边悄悄嚼舌根,说陈平那小白脸从不下地,一个穷酸庶民不但学富家子弟买书,还养得细皮嫩肉的,定是与其嫂有些纠葛,陈嫂才会由着他折腾不闹分家...(3) 气得陈嫂当场便将那捏造谣言的婆子推到水里,又拿着捶衣棒气咻咻回家将陈平追着打了一顿,偏赶上陈伯拔草回来,顿时怒不可遏,直言要休妻,便扯着陈嫂前去寻里正了,而陈平也追去劝阻了,是以,此刻他家中并无一人。 张负着实未料到,此番会当着韩非的面,丢这么大个脸,顿觉老脸通红,恨不得立刻拿着拐杖将长子暴揍一顿,老夫前脚才在郡守面前夸下海口,说乡人皆对陈平赞不绝口呐! 陈家这事别人不知道,他还看不明白?陈平那风姿秀雅、暗藏大志的青年,岂会与陈嫂那貌若四十的无盐老妇有甚首尾? 陈伯愿一人种两百亩地,起早贪黑挣银钱供陈平读书,皆因陈家父母早逝,陈平尚在襁褓之中便由他一力拉扯长大,此二人之情分名为兄弟,实为父子啊! 第88章 今日这一遭,说到底皆是因穷而起,若自己当日早早将陈平定为孙婿,又岂会招来这盗嫂之污言秽语? 他急忙派随从前去里正处请人,又愧疚朝韩非行礼,硬着头皮解释道,“请郡守切勿听信乡间之粗鄙谗言啊!陈平志向远大,品行高洁,又与吾家中女孙年貌相当,男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请郡守相信老朽,他绝不会行盗嫂之污秽事...” 韩非忙将他扶起,“张族长之言本官自然是信的,快快请起。” 他嘴上虽这般说着,实则心中有些疑虑,“听方才乡人所言,陈平似乎并未与张氏女孙订婚,若不然,以这些乡邻对张负的惧怕,坊间定然无人敢传出这等闲话。既是如此,张负为何要谎称陈平是自己之孙婿?” 二人在马车中避寒等待一番后,接到消息的里正匆匆领着陈平几人过来,一见身穿玄衣官服的秦国郡守下车,吓得双腿打颤噗通跪在湿漉漉的雪地之中,身材佝偻的陈伯夫妇亦吓得站在一旁直打哆嗦。 张负暗骂一声没出息,便与仆从一道上前挡住这三人狼狈的身影,不动声色看了陈平两眼,向韩非笑着介绍道,“郡守大人,这位便是与吾女孙订下婚约的陈平,您可考上他一番。” 韩非抬眼看去,眼前那位穿着寒酸却身如翠竹的俊美青年,已不卑不亢上前他施了个标准的揖礼,朗声道,“户牖乡左闾庶民陈平拜见郡守大人!我乡里正与家兄家嫂,均是平生第一回 见识大秦之官吏,不免被大人之英姿威仪折服,这才一时失了礼数,恳请大人勿要责怪。此地风大,若蒙大人不嫌,请随小民前往家中稍避寒风。” 说着,又深深施了一礼,他虽疑惑张族长口中的“婚约”,却并不会傻到当面拆穿对方。 里正急忙朝他感激看了一眼,张负亦抚须笑起来,这般进退有度,不愧是吾看中的年轻人。 韩非亦觉眼前一亮,趁机看向四处,大声道,“如此甚好,请诸位勿再多礼!如今,阳武既成了我秦国之郡县,本官又蒙秦王嘱托前来治理此地,从此便是诸位的父母之官,我秦国官吏以执法公道严明为己任,即日起,本官将在阳武郡废除魏国旧律,颁发秦国新法,届时还请里正与张翁多多与乡邻宣读!” 躲在草席门帘里的乡民一听,顿觉担忧不已,新律法?便是传闻中那吃人不吐骨的秦律吗?到时,也不知缴完税赋,我们能剩下几石粟米,唉... 待韩非在茅草屋中接连询问陈平数十个治政之道,见他一一对答如流,这才欢喜说明来意:他想邀请陈平前往郡衙给自己担任文书,每月支付对方4石粟米为报酬。 话音刚落,陈嫂便激动喊道,“4石?!” 要知道,陈氏一家分得30多亩薄田,又找乡中富户张氏租了100多亩,可因魏国并不似秦国那般重视农耕,更无灌溉牛耕之利,200亩收成再减去税赋地租,算下来一年到手不过60来石粟米,加之陈平还要买书,日子过得比乡邻更艰辛。 眼下,若陈平能接下这差事,家中一年便能多上数十石收入,让她如何不欣喜若狂! 也是在此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读书原来不是虚度时日,读书人一朝起飞,便可抵农人一年之收入! 张负转头不满地瞪她一眼,“此处岂是你这乡野妇人说话之地?”又看向陈平,“你意下如何?” 陈平心头同样惊喜不已,又见韩非态度诚恳,毫无骄矜戏耍之态,便连忙致谢应了下来,但面上并无半分得色之色,看得张负愈发满意。 陈平知道,自己顶着乡间种种流言,坚持在贫寒的家境中读书,是因为比任何人都明白,若只靠出卖力气种田,自己永远无法拉扯兄嫂,一起走出这底层苦苦挣扎的泥潭——只有才学,可以让他一家人在这乱世真正衣食无忧。 也是在此时,他才明白方才张负婚约之言究竟是何意,原来,对方想将自己当成投靠秦国的探路石。 想到张氏那位连丧几任丈夫、被视为克夫的女孙,他却毫无半分惧怕,生死天定,岂是人力所能决定的?若非如此,张氏这棵大树又岂会看上自己这寒门小子? 他陈平怕的从不是鬼神,是贫穷,是身处贫穷之时被人肆意践踏的卑微!譬如今日这盗嫂之污名,若自己是富家子弟,可有一人敢这般随口污蔑?故而,能做这张氏之孙婿,他甘之如饴。 果然,等几人目送韩非的车马离去,张负便将两家结亲之意说了,又提点他方才那位新郡守是韩非,陈平听完暗暗震惊不已,连大名鼎鼎的法家大才、忠心耿耿的韩国公子韩非都已投秦,可见自己所料不差! 于是,他不顾兄长的极力担忧反对,毫不犹豫答应了这门亲事。 他冷眼旁观数年,推断列国之中,唯有秦君行事雷厉风行又善坚守之道,来日这天下,皆会变成秦国的天下,届时朝中官吏必定紧缺,如今韩非投秦一事,更让他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 他看着茅草屋外萧瑟的枯树,暗道,“文书虽不过只是门客幕僚,但秦国扫荡六国之战,想来已近在眼前,我不抓住这难得机遇的早早入局,更待何时?” ... 数日后,当韩非喜滋滋把自己招揽到两名魏地大才的消息,命人快马传回咸阳之时,咸阳城中仍是大雪纷飞,宫外陆续有马车往宫中送煤。 第89章 扶苏抱着明赫,看着匠人们在连通偏僻小门的地方,将煤填充到宫殿几道中空的墙里,将其点燃后,殿中便温暖了许多——明赫这才知道,战国时期还有火墙这种保暖方式,只不过未发现煤以前,烧的是柴薪。 正在他惊叹之时,系统却告诉他,自己在刷题时看到过,火墙在战国时期,是宫中和豪爵之家才消耗得起的奢侈取暖方式,因为普通人根本买不起这么多柴。 取暖的炭盆要在唐朝才会在民间盛行,便宜保暖的棉花棉絮普及更要等到宋朝了,这时期的老百姓,能有一件价廉的羊裘或是狗皮小褂,已算得上小富之家。 而更多老百姓,只能穿着柳絮缝制的麻布“棉衣”,身上再多缝上几个口袋,往里面塞满做饭时顺便烤热的沙子,就这么躺在稻草上、盖着一层层稻草,靠命大熬过一个个冬天。 当系统叹着气告诉他,“如果熬不过,他们就再也等不到来年的春暖花开了...” 明赫当时就想到了杜甫那句“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是啊,就算到了千年后的唐朝,底层穷苦人家也还在饱受冬寒之苦,更何况这生产力极其低下时期的老百姓? 可他作为穿越者,机缘巧合来古代这一趟,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又有百姓在这个冬天悄无声息冻死吗?不是的! 好在,他让系统重新统计了一下,各地民众依然有源源不断的感激涌向嬴政等人,所以眼下又有了140多万善意值,他毫不犹豫兑换了上回嫌太贵的“高产抗寒抗病铃大可留种”棉花种子——就问这商城黑不黑,140多万善意值,只买到了200斤种子! 他决定,接下来要持续购买棉花种子,让这种后世平民毫不费力就能买得起的好东西,种遍大秦的土地,让这里的人们再也不用忍受冬日严寒! 他和系统商量后,又用剩下的2000零头,兑换了一本“东北火炕技术通典”,这才心中稍定。 当天夜里,他思来想去,系统画的”鸿钧老祖”虽然丑得像鬼,但眼下再贸然换个形象,未必能继续得到他家大大的信任,只好一咬牙,又顶着那副奇奇怪怪的尊容来到梦中,将棉花种子交给了嬴政。 他来之前,还跟系统商量了一通试图说服封建帝王的说辞,趁机肃色叮嘱道,“老夫虽不太懂人间之事,但观这世间诸国之争,却发现无论是战场厮杀还是军粮保障,样样皆离不开一样至关重要的资源——人!而秦国之人口,如今至多不过数百万,若在冬日冻死一农夫,看似不起眼,与朝廷并无干系,实则秦国一年将减少百亩之地高达数百石的收成,若此农夫可耕作三十年,则秦国的损失将增加至数万石,若冻死数十数百乃至数千农夫,则损失亦与之俱增!” “故而老夫以为,要想减少财物损失,必须先减少人口损失,如今寒风凛冽,秦王应出钱助贫苦百姓修葺房屋,再将我这火炕之法授之与民,且在冬日放开山林禁令,任由百姓砍伐足够一家数口维持过冬的柴薪,让他们能安稳度过寒冬,待开春之时,百姓感恩秦王体恤生民之心,定会尽心尽力为秦国多耕地种粮...” 哪知,他精心准备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嬴政便温声道,“好,寡人定会谨遵仙人之言,明日便下诏办理。” 嬴氏.鸿钧老祖.明赫宝宝顿时怔愣当场,心道,“啊,大大这就答应啦?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少说也要劝他十七八回才有希望呢,原来,始皇大大竟然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他好善良啊...” “梦中”的嬴政宠溺地看着呆呆出神的“老神仙”,含笑暗暗摇首,作为一国之君,若要立志成为明君,则需时刻蓄势收神,与秦国内外之力斗智斗勇,若只凭心中一腔仁善,是做不成一个好君王的,是以,寡人并非是你这小崽子所想的大善人。 但你费尽心思助我大秦基业,又让寡人知晓大秦数十年后灭亡之因果,今日所言亦十分有理——分利于民,保民生存,一时之间看似是朝廷亏了,从长远看来,却能为朝廷保住更多劳动力,让更多人死心塌地守护秦国社稷,想必,这亦是那取秦而代之的汉朝君王想到的吧。 自夏商周以来,再算上这乱世五百年,诸王诸侯皆亡于贵族刀剑之间,从无一国是亡于庶民“起义”,可我大秦偏就这么亡了。 多谢小崽,让寡人意识到“民心”的分量,得民心之君,方可守得住天下! 嬴政连夜命人抄录火炕制作图纸,第二日果然下了诏令:由各地乡里郡县统计需要修葺的房屋,经核查后即刻派人修葺,一应费用由朝廷支出;同时,各县挑选冬日赋闲劳动力300人,至郡中学室统一学习盘炕之法,另挑300人挖取黄泥备用,待前者学成后立即开始盘炕;再者,产煤之地按每户发放10石火炕之煤,不得转让售卖,至于不产煤之地,则允许庶民进山砍伐柴薪。 当然,这扶贫规则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秦国户籍登记十分严格,其中包括家家户户的人口、职业、财产等方面,此规则只适用于官府处登记的、人均收入折合每月三石米以下庶民家庭。 别看排除了富贵人家,实则朝廷亦要支出一笔不菲的开支——因为,人均每月一石粮食的贫寒庶民之家,才是秦国大地上人数最多的。 当然,嬴政早朝此诏一出,便招致部分大臣的不满,认为这般浪费朝廷之力扶持庶民,实乃暴殄天物,而且有违商君“不与民富”之法。 第90章 但直率的武将不在,众人依然不想当出头鸟,个个都等着素日最保守的左丞相出来说话呢。 偏生,隗状见嬴政方才又拿出仙界新种子,正高兴盘算着来年播下后的收成呢,再者,他如今认定“反正我王有仙女帮衬,大秦往后有享不尽的富贵,眼下不打仗国库又充裕,今日这点小恩惠,王上要施便随他吧”,竟比李斯还更快地站了出来力挺嬴政。 王绾见状也急忙站了出来,李斯倒被他俩的神速衬托得看起来有点怠工了,不过他此刻倒不在意这个,而在胆战心惊地想另一桩大事,“王上此举,莫非有舍法家而趋儒家之意?” 总之,不管众人究竟是如何想的,在君王意志大于一切的时代,嬴政的诏书随着盘炕之法,很快被快马送往全国,一时之间,高效的秦吏们开始谨遵君王的意志,紧锣密鼓地安排为庶民们修屋、盘炕、发煤、量柴。 如此一来,每日跑去面朝咸阳方向咚咚磕头的百姓越来越多,很多地方的乡间小道之上,一到日暮时分便乌泱泱跪满了百姓,竟有后世朝圣者之壮观景象——淳朴的庶民们啊,是在以这种方式感恩他们的好君王! 这一年冬日,许许多多老秦人流着幸福的眼泪坐在炕间,为自家刚出生的婴孩起名为“敢”“守”“恩”,是为了提醒他们——汝等要永远感恩王上的恩德,在敌人来犯时要第一时间冲上去,勇敢地守护大秦! 而那些原属六国之地的新秦人,也在铺着稻草的温暖炕上,不时殷殷提醒子孙,“尔等虽出生于旧国之土地,但旧国之君于吾家,除却年年收税,并无半分恩惠,家中一蔬一饭皆是吾等从地里刨出来的!尔等莫要忘了,今日之暖炕来自何人,这天下间呐,只有秦王这位好善君,才惦记着我们这些低贱庶民的死活!记住,尔等从今便是秦人,切勿辜负秦国!” 嬴政和明赫都没想到,受尽战乱剥夺之苦的老百姓,只尝到了一点点君王施舍的恩惠,便感激地在大秦的土地上,在一颗颗稚嫩的心灵之中,自发地撒下了“忠秦君,报秦国”的种子。 第33章 第33章 与此同时, 在阳武组织人手筹备煤场的韩非,也等来了君王施恩于民的诏令,随之同来的, 还有一辆迎接张苍入朝为御史的二驾马车。 原来,韩非自知以张苍的家世和才华,绝不可屈居于自己这郡守手下, 眼下囿于无合适人手, 才想着先委屈上他一段时日,待助自己理清郡中事务后,便要向王上推荐他入朝为官。 哪知, 此番他没等到张苍归郡,倒先迎来了将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陈平, 韩非顿觉狂喜不已——此人确是自己急需的人才! 如此一来,他便在呈给君王的信中, 将张苍与韩相张氏一族的关系、与自己同出荀卿师门的渊源、乃当世难得的全才一事皆告诉了嬴政, 还顺便将自己收了阳武当地庶民陈平为文书之事也禀告了君王。 按秦律, 为避免官员上下笼络勾结的人情现象出现, 所有官员皆由朝廷下诏任免调动, 官职再大也不能插手任职之事,而官员调动之时, 亦只能带走属于自己的私人财产和奴仆,下属一应人等并不会如后世朝代那般跟着调动。 而秦国除以军功爵位制选拔官员, 还有针对各地大儒奇才的“征召”破格提拔制度, 此番, 出自荀卿门下的张苍就符合“征召”名目, 而师出无名的陈平则不符合。(1) 所以,韩非想收下陈平这人才, 只能按照战国时期盛行的门客制度,将他收为自己的幕僚行文书之事,待他日后做出功绩,再如实禀告朝廷论功行赏,倒也算为庶民身份陈平留下一条往秦国官场靠拢的路子。 另一方面,阳武众人皆在提心吊胆等待新上任的郡守公布严苛秦法,哪知,却等来韩非公布秦国要扶持贫民安然过冬的消息,各乡各里顿时炸了锅——并不是其他各地欢喜的炸锅,而是众人担忧剧增,根本无人肯相信! 因为这些魏国百姓之中,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曾踏出过脚下的土地。 他们对秦国的印象,来自于魏国一场场被秦军击溃的战役,来自于乡间退伍老卒絮絮叨叨的渲染,一心认定秦卒定然凶残嗜血、秦君定然暴虐无道,暗暗庆幸这一切暂时离自己很遥远。 哪知不过一夜之间,自己的家乡阳武县被君王送给了秦国,他们也被迫成了秦国阳武郡人,成了世人眼中最可怜的秦人,心中怎能不深藏万分的惶然不安。 而眼下,那秦君竟无缘无故要帮他们渡过寒冬,何人敢信? 再者,莫说是恶名在外的秦君,便是魏王亲自下这个诏,他们也不会信:数十年艰难的劳作和饥寒,早已让他们坚信,这天下,绝不会有这般好心的君王! 连陈平亦有些疑心,历来六国之人,除却有才能而出身贫寒想博官爵者,皆谈秦而色变,正如魏国大儒所言“世间万民皆不愿前往秦国,因为秦国士卒过得无比悲戚、庶民活得万分悲苦也”,秦国历来以酷法驭民,岂会突然这般善心? 这...莫不是秦王为试探阳武豪族而放出来的假消息? 果然,张负等各乡豪族巨富也想到了这层,很快便纷纷站出来迎合新君,主动表示要大力支持秦王的仁善之政,各家捐出1000——3000石粟米不等。 然而,随着韩非真在郡中挑出600赋闲青壮,组织盘炕技能学习和挖黄泥,又命人上山伐竹为乡民修葺房屋、将挖出的煤发放给贫民、按照诺言发放采煤奖励时,大家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秦王竟然真的要帮他们,秦王根本不是传闻中的暴君,而是世间少有的仁君! 第91章 这一来,惊喜又激动的乡民们高兴得不顾严寒,纷纷跑去主动帮忙——没想到,传闻中生吃人的秦卒,每日竟还为他们提供一石半的糙米伙食和一碗菽苗汤! 在阳武郡庶民们感恩戴德的欢喜氛围中,原本暗暗有些不满的豪族们,也收到了巨大的惊喜。 秦王从咸阳再次派人传来诏令:为朝廷捐粮千石之人皆可授爵一级,除此以外,还以捐粮的数量为准绳,赐封这些豪族为本乡掌管税役的乡啬夫、或是掌管教化的乡三老。 如此一来,眼红心焦又夹杂着不满的豪族们,顿时变得喜气洋洋,再无心与庶民争那点他们本就看不上的小利。 眼下有了爵位和乡里官职,便意味着自家得到了秦国朝廷的认可,无须再担忧在这改朝换代之际,自家财产田地仆从尽数被秦军清算一空! 而且,一级公士之爵位固然很低,却也及时为自家摆脱秦国庶民身份的束缚,可从地位上再次与乡里那些低贱庶民划开界限,只要往后督促族中子弟继续为秦国卖力,还怕不能继续往上晋爵? 这个冬天,整个阳武郡,除了那些退伍老卒还会絮絮叨叨抱怨秦人,其余众人无论贫富,皆再无半分心思继续忧伤缅怀“魏地旧民”的身份,秦君的仁慈恩惠,让他们很高兴地接受了成为秦人的现实。 韩非受此情景启发,开始着手拟定一套管理阳武郡的新律法。 ... 在风雪交加中,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明赫一大早从烧着火墙的寝殿醒来,扶苏就拿来崭新的玄衣厚袍与貂绒小氅衣为他穿戴好,又喂他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羊乳羹后,便抱起他出门,一路絮絮叮嘱道,“小九今日要乖乖哦,父王今日大腊八,已鸡鸣时分便随大巫师早早出宫了,阿兄带你跟蒙恬同去参加腊祭哦...”(2) 这番话直把明赫听得迷迷糊糊的,怎么他觉得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完全不懂呢?什么大腊八?腊祭?烤腊肉的祭祀? 他把这问题抛给系统,系统也一脸懵圈道,“宿主对不起,我还没刷到过这道题啊,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等我先翻题目搜一搜...” 带着这个疑惑,直到扶苏喊上同样打扮得格外隆重的将闾阴嫚几个孩子、抱着他在蒙恬带着卫尉军的护送下,来到站满人山人海的咸阳城中,一处摆着整头牛羊野猪、与稻黍麦豆等若干祭祀物品的祭坛旁,明赫才恍然大悟:原来,还真是一项盛大的祭祀仪式,只不过不是用腊肉为祭品!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个腊祭,其实就是战国人民的岁首庆祝活动——春节。 上古之时有六种历法,岁首之日各有不同,其中以夏朝推行的夏历对后世影响最大。因为,它首次科学地以十二地支为参照,将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以此对应不同的农时,由此成为华夏农历的基础。 夏历以每年的一月为正月,一月初一为岁首,但根据“天改命则帝改历”的古代风俗,取而代之的商朝以每年十二月为正月,十二月初一为岁首,待周朝建立后,又推行以“十一月为正月,十一月初一为岁首”的周历。(3) 虽然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认为各国历法不一,会影响农耕与税赋征收,便推行以“十月为正月,十月初一为岁首”的颛顼历法,但眼下,还处于战国时期的秦国与大多诸侯国一样,使用的是商历——以十二月初一为岁首。 但眼下,大多数百姓平日连饭都吃不饱,自然不可能有余钱买酒肉来特意庆祝春节,所以今日这场腊祭,便是君王代表全国之民,在秋收之后的新年佳节,以丰盛的谷物和牲畜猎物祭拜祖先与神灵,在庆祝丰收的同时,祷告上苍继续保佑秦国来年风调雨顺的盛大仪式。 在这一天,咸阳都城中万人空巷,众人皆会穿上最好的衣物,来亲眼见证君王对神祗的承诺和祈祷,顺便庆祝新年的到来,算是一年中难得的闲暇轻松时光。 所谓大腊八,原是周朝设定的天子祭祀之礼,后来被战国诸侯所采用——大者,君王也;腊者,辞旧迎新也;八者,掌管四方的农业八神也。表示君王举行春节祭祀大礼之意。 明赫探着小小身子往祭坛望去,只见嬴政装扮与往日全然不同:他身穿素服、头戴通天冠、腰系葛带,正手持礼香,口中朗声祷告道,“天垂象,地载物,我大秦历代君民取法与天,取财与地,深受天地之恩泽与先祖之庇护,政与万千臣民不胜感激,请诸神诸仙诸祖飨用秦人回馈之万物黍谷,愿我大秦之境内,自今日起到来年岁首,皆能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草木归其泽....”(4) 待说完一长串的祷告之词,他便缓缓持香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依次敬拜,围观众人面色无不肃然,他们无比地相信,经过君王这番祷告,来年秦国一定能风调雨顺大丰收,一时全场鸦雀无声。 待君王祭拜完毕,胡子雪白的老巫师便领着一百四十名童子,带着木头面具、披着熊皮、举着桃木剑举行开始驱疫行傩仪式,以祈求神灵助秦人逐疫迎春。 而宫人则上前恭敬呈给君王一条榛杖指天,无数穿着绿红黄各色衣物、戴着各色角冠的农夫涌出来,扮演着上古神话中的夔牛等神兽,随着君王挥杖而跳起上古流传的祈祷之舞《韶》,大声附和着歌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5) 第92章 这时,四周的百姓也如潮水般跟着涌动大声吼唱起来,“昆虫毋作,箫韶九成,百兽率舞,护我纠纠老秦...” 将闾早已迫不及待带着阴嫚几人,跟着在有序挪动的百姓人群,开始载歌载舞起来... 扶苏抱着明赫倒没下场跳舞,只专注地随着众人的歌声轻轻哼唱,而他怀中的明赫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平日看起来麻木小心的秦人,今天怎么变得能歌善舞起来啦? 他急忙悄悄问系统,“统子,查到了吗?这到底是个什么重大节日啊,我一开始以为是祭祀,现在看来不像啊,能让始皇大大亲自与民同乐的...不对,人这么多,万一有刺客怎么办?!” 系统立刻购买道具查探了一番周边环境,安抚道,“宿主别担心,四周埋伏着了许多弓弩手和暗卫,秦始皇身边围绕的那些农夫,其实是身手高强的卫尉,而且,我刚刚在几张试卷上翻到关于古代的春节题目,这个‘大腊八’其实就是秦国的春节啊!这是咸阳一年中最重大的祭祀节日,如果有人敢趁机行刺,估计会被愤怒的咸阳群众撕成碎片的,别担心哈!” 明赫惊诧道,“这是春节吗?可现在才刚到十二月啊!原来,在古代唱歌跳舞也属于祭祀的..” 系统急忙用现学的知识,给他普及了这时期的腊祭习俗和岁首历法,感慨道,“战国时期人类社会的春节,其实只有富贵人家会吃一餐丰盛食物、刻桃符来驱邪庆祝,跟普通老百姓并没什关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和钱财来庆祝,都城百姓算是幸运的,能跟着加入驱邪仪式唱歌跳舞祈祷,他们坚信,自己和君王一起加入了这场盛大的祭祀祈福,来年自家就一定可以五谷丰登,不再遭受各种灾害而减产...” 明赫听着这话,抬眼望向那些密密麻麻面带虔诚喜悦的百姓,只觉得心口一下子被一块巨石压得快喘不过气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光是史书中寥寥的秦国历史记载里,便会三两年遇上一回旱灾、洪灾、蝗灾或是地动,这些百姓们,在这个后世合家欢聚吃香喝辣的日子里,只能顶着寒风怀着满腔挚诚恳求虚无缥缈的天意保佑,然而却从未被保佑过。 他轻轻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古人才能过上后世那样热闹的春节?” 系统急忙掏出试卷上的大题,念道,“在汉朝时期春节开始流行烧爆竹来驱邪,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上流阶层开始流行春节守岁、拜年、放花灯等习俗,在后蜀时期出现第一幅春联,在唐朝时期春节放假七天,老百姓开始放鞭炮、喝屠苏酒、采买年货,在宋朝时期不论贫富,百姓都能在开封府各处店铺,参与商家的关扑抽奖大促销年货活动...”(6) 明赫听完,愈发憋着小嘴闷闷不乐,还要等到一千多后的唐宋时期,辛苦一年的华夏老百姓,才能过上一个丰衣足食的热闹春节! 可是一千年太久了,他想让秦国的老百姓也有机会过上这样热闹的春节。 他又望了几眼密密麻麻祈福的百姓,紧紧抓住扶苏的玄色红边衣袍,暗道,“接受祭祀的诸神不会赐予他们好日子,可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善意值被动的限制,能让我用主观能动性加快基建的步伐,至少先帮他们实现马斯洛最底层的需求?” 沉浸在祈福歌中的扶苏,听着这心声不免暗暗奇怪,他低头为明赫理了理小氅,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可是,他怎么觉得自己似乎完全听不懂这话呢? 这时系统却兴奋地声喊道,“宿主!咸阳百姓们在祭祀之时对秦始皇涌入大量感激,你获得的善意值总数已经达到500万,可以开启主动挣善意值权限了!” 明赫急忙转悲为喜问道,“你快告诉我要怎么挣?” 系统大声道,“你可以主动帮助秦始皇开疆拓土,届时将获得高额善意值!” 明赫皱着他的小眉头紧紧思考,开疆拓土...惊呼道,“打仗?” 第34章 系统急忙喜滋滋道, “是的宿主,比如,帮秦国灭掉六国得到更多土地和人口, 就可以得到奖励!” 明赫一听,顿时更苦恼了,“可我眼下…只是三个月大的婴儿, 等我长大, 不还得再等十多年?而且实不相瞒,别说什么武术兵法了,我连骑马都不会...” 系统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解释道, “不是的宿主,你误会了, 不是让你亲自上阵打仗,而是让秦始皇派人一步步灭了六国...” 明赫却难得冷静地分析道, “可统子你是知道的, 就算我不来, 始皇大大也可以用十年时间灭掉六国啊!如果我不亲自上场杀敌, 还能对开疆拓土提供什么帮助吗?到时候, 系统规则真会突发善心,把我父王和将士们的功劳, 算在我身上给我发善意值奖励吗?” 系统一想也是,急忙翻出规则, 仔细又看了一遍, 提醒道, “不对, 其实是这样的!比如秦国原本在开拓疆土的过程中,要花十年时间, 要消耗五百万吨粮食,要损失几百万人口,而宿主你通过努力帮秦国在达成目标的过程中,减少损失或者增加收益,系统规则都会视作是你为秦国开疆拓土的贡献,到时咱们拿到奖励,就可以兑换很多刚需物品来改善生产力,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啦!” 明赫听得乌溜溜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咦,这个规则倒是很有良心! 嘿嘿,六国昏君不好意思哦,从现在起,为了让天下百姓都能早点过上热闹富足的春节,我必须想办法帮我家大大早点灭掉你们啦! 第93章 ... 这一日,纲成君来到邯郸城龙台宫后,便按照计划,在接风宴上提起了秦王索城的要求。 按照惯例,六国君王自然不会献城,但对秦王该有的体面恭敬,还是不会落下的。 哪知,他话音刚落,原本意气风发的赵迁听完,立刻就变了脸色,一把将手中金尊砸在地上,起身指着他怒斥道,“你这贼子,凭甚让寡人白送你秦国一座城?怎么,秦王这是把我赵国也当成魏国那软柿子捏了?滚,立刻给寡人滚出邯郸!” 他不屑暗道,“昌平君那吃里扒外的玩意,前几日竟派人送来急信,让寡人随意赠一座城给秦使,用以暂且迷惑秦君,简直可笑至极!秦国如今日薄西山,昌平君莫非以为自己还是强秦之相么?竟敢对寡人颐指气使!献城?哼,待占了秦国,寡人下一个要灭的便是楚国…” 纲成君见他这般张狂跋扈,亦不免有些动怒。 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年轻的赵王,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前往赵国求官之时,遇到的那一任赵王——对方嫌他貌丑,命人将他直接丢出了邯郸城。这赵国君王的脾气,倒真是一脉相承啊! 但是,三十年前的赵王狂傲尚能理解,毕竟,那时的赵国尚未经受长平一战之打击,国力仍颇为强大,而那时的自己亦不过一无名小卒,被扔出来也不丢人! 然而如今,赵国不过是一苟延残喘之弱国,而他蔡泽,却是最强国之上卿! 他作为使臣,代表的是秦王之威严——正因畏惧秦君之威,当今诸侯接见秦国来使之时,无不百般小心如履薄冰。 哼,区区一个赵王,焉敢这般辱我秦国! 想到此处,纲成君亦起身,猛一用力砸下手中金尊,大声抚掌冷笑道,“赵王勇气可嘉,这话问得好哇!我王凭甚要赵王献城?自然是凭长平之战我军大胜而归,凭当今之七国唯我秦国有精兵勇将!赵王若不服,待外臣归秦后,便即刻禀告我王,让秦军亲自前往邯郸让赵王心服口服,如此可好?” 哪知听完这话,赵人并未如他意料中那般惊慌失措,倒是那赵相郭开,竟离席来到他身旁,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后,神情倨傲昂首道,“怎么,你秦将之勇,便是勇在临阵脱逃,桓猗那小子中了一箭后,带着十万秦人一齐回去挖金矿么?” 此言一出,满堂赵国公卿皆哈哈大笑起来,秦国定是被我赵国灾星折腾得穷疯了,才开始病急乱投医,派这丑老头来空口讨城吧? 简直是白日做梦,想得美! 但是,离秦前接到君王密信而获悉煤一事的纲成君,闻言却心中一跳,赵人…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是在故意套话? 正在他暗暗掩下心中惊疑,与郭开你来我往、唇舌相讥之时,笑得十分畅快的赵迁,回身重新跪坐于黑白斧纹席上后,突然也乜着眼睛看向纲成君道,语气重新热情起来,“纲成君,莫非你秦国此番果真挖到了许多金矿,也想来买我赵国春耕之菽种?若是如此,放心,寡人是十分大度之人,只要肯出钱,寡人定不会计较你方才之失礼无状!” 纲成君细细思索一番,霎时把心中紧绷的弦松了下来,若这赵王,当真知晓秦国所挖之金是黑金,定不会这般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移到种子身上去,而是会百般试探寻煤之法,看来他们并不知实情。 但是,赵王眼下冷不丁提起种子,还有这个“也”字,倒十分耐人寻味呐... 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不再将话题绕回献城之事,而是挪步离开铺着蒲草的垫席间,甩袖冷哼一声, “哼,我秦国农耕发达,沃野千里,黍麦多产,岂需借用贵国之菽种?多谢赵王一番美意,但我大秦用不着!既然此番与赵王话不投机半句多,外臣自是不便继续在贵地叨扰,这便回驿馆取符节返秦...” 说着,便假意拱手告辞,转身就要走。 果然,郭开急忙伸臂拦住他,边给殿上的赵迁使眼色,边收起方才的倨傲之色,换成了笑眯眯的脸色,热切道, “我王今日虽拒绝了秦王的献城要求,但仍有以秦为尊之心呐,怎敢让纲成君空手而归,继而惹怒秦王?秦国农耕虽强,但我赵国沃野千里,亦是多产之地,去岁,我朝中农官精心培育出高产之菽种,亩产可达四钟,实乃惊人之罕见呐!我王愿以此为礼,赠送二十车给秦王,以表赵国无法献城之歉意和尊秦之心,请纲成君万万要收下啊!” 赵迁也急忙下殿走来,热情地拍了一把纲成君的瘦弱肩膀,笑道,“正是如此!此乃寡人惦记秦赵两国同宗之情,又因未能献城而愧疚,特想借此献上一番心意,请纲成君一定要将此高产之种带给秦王,以祈秦赵两国今岁皆粮仓丰收!” 纲成君暗暗冷笑,面上却转怒为惊喜,惊喜道,“竟是亩产四钟之种?!赵王竟愿送与我秦国,真乃仁义之君呐!既然如此,外臣就不客气了,请赵王命人速速送来驿馆!唉,此番有菽种带回咸阳,倒也能稍稍弥补我讨城失利之过了…多谢赵王,外臣这便回驿馆静候佳音!” 说着,便急急告辞离开龙台宫,待坐上马车,才冷哼一声,暗道,“呸!这任赵王和他那臣子,莫非都是傻子?还是说,他们将老夫当成了愚蠢之货?前倨后恭,君臣搭台唱戏,演技拙劣,一代不如一代!若真有亩产四钟之菽种,赵国岂会上赶着送与我秦国?想必,是减产之劣种罢了...不过,听赵王话中之意,想必山东诸国之中,竟有蠢货找他买了菽种?怪哉...” 第94章 纲成君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实在太过蹊跷。 虽古人言: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但实际上在农耕时代,每个国家真正最重要的头等大事,是从播种到秋收的一系列农业活动,而农业活动中,最重要的环节包括留种和选种。 纵是遭受荒年无路可走,各国亦会选择留下粮种春耕,转而寻求借粮维持生存——除非灾荒严重到连种子也颗粒无收,不然,绝不会有君王,会选择向他国借粮种或是买粮种。历代大国君王收纳贡品之时,亦不肯收取农种,而只要金银丝绢珠器之物。 因为,一旦对方提供的种子有问题,便是待出芽之时发现,也错过了靠天吃饭的宝贵农耕节气,农人至多从颗粒无收变成减产过半,届时境内不但会迎来饿殍遍野的饥荒,朝堂也将面临一整年无粮可收的困局,严重之时甚至将迎来亡国危机。 是以,纲成君认为,这赵王君臣脑子不大灵光,企图拿这劣等种子忽悠秦国也就罢了,但若真有昏君糊涂到找赵国买了种子,秦国倒可趁机将此事捅出来离间该国人心。 想到这里,他回到驿馆立刻写信让人快马加鞭将情况传回咸阳,让君王尽快派出探子往各国查探一番。 但纲成君没想到的是,他写出的信尚未送到咸阳,有人却先一步呈了密信给嬴政。 而明赫也同样做梦都没想到,他想寻的机会,竟会以迅雷之势来到秦国面前。 章台宫中,长身玉立的君王将手中的信物和绢帛,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这才看向李斯,沉吟道,“寡人有些不解,这南阳假守为何要送这信?” 李斯心中顿时一颤,麻溜跪下俯首解释道,“王上请明鉴,臣确确实实与那南阳假守素不相识啊!此印玺和信皆是臣方才出府之时,在马车中发现的,臣不敢擅自做主,这才急忙进宫禀告给您...” 蒙恬怀中的明赫方才伸长脖子、滴溜着眼睛看了半晌,也没看懂绢帛上的字究竟是什么鬼画符,正竖着耳朵认真听呢,此刻闻言便朝李斯多看了几眼,心里嘀咕道, “李斯,你到底是装的呢,还是装的啊?我父王明明不是在怀疑你跟那郡守有往来,而是在疑惑郡守为什么要送信给他,你可真会见缝插针表忠心...咦,我的阅读理解能力最近好像提高了一点点呀,真是近朱者赤啊,看来还是要跟父王多待一待,可以让人明智...” 李斯听得不免有些耳热,暗道,“九公子啊,您固然并不知晓心声之事,但您的絮絮之心声听在王上耳中,也是在见缝插针表忠心啊,可见此乃官场生存之道...” 嬴政暗赞小崽说得对,慢慢转动着手中方宽形的韩国郡守印玺,他方才细细查看过,按照各国王宫的统一规制与用料,此印玺并非伪制。 假守者,代理郡守也,虽非正式之官职,却可以在任期持有郡守印。 而以一郡长官之印玺为信物,不但意味着,此信确实来自韩国宁腾之手,还代表宁腾已经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他叛韩归秦之决心。 他淡声道,“起来吧,寡人并未疑你,至于宁腾降秦之心,明眼人皆能看出,天下间唯有我大秦可终结乱世,他弃暗投明亦是常人之举。可他为何这般笃定,寡人会借粮种与南郡之民?” 他没说出口的是:便是无须查看探子传回的情报,他亦知晓数十年来“秦君”二字,在列国官民心中是何等不堪之名声,至少,与仁慈并无半分干系。 所以,宁腾凭何认定自己会同意这笔交易? 明赫急忙竖起小耳朵认真听,李斯心思急转,快速答道,“王上,臣猜测,约摸是您下诏助庶民过冬一事,无意间传到了宁腾的耳中,他认定您乃仁善之君,这才当机立断,决定以降秦来换取粮种...” 嬴政思索片刻点点头,“姑且便这般认为罢。李斯,你来拟一封密信,就说寡人允了,南阳郡今岁春耕所需之菽种谷种,秦国皆会足额赠与他。但你将这印玺退回去,告诉宁腾,作为交换条件,寡人要他堂堂正正带着南郡万民投奔我大秦,待此捷报传来之日,咸阳将立即派出秦军护送农种前往南郡!” 李斯这才缓缓起身应下,暗赞不已,王上何其英明! 此南阳,并非是昭襄王时代从楚国夺来的宛地南阳县,而是位于洛水以北、拱卫韩都新郑之军事重镇南阳郡,亦是西拒秦国的门户要塞,正因如此,南阳假守宁腾手中握有数万之军马。 他忙道,“如此一来,不管宁腾究竟暗藏何计,我大秦皆能迎刃而解!王上果然深思熟虑,臣自愧弗如!”说完,便前往高桌研墨写信。 方才亦看过密信的蒙恬,站在一旁抱着明赫,担忧地提醒道,“王上,可臣担心那南阳假守之言并非实情啊!那宁腾手上既有兵马,必是熟读兵法之人,兵者不厌诈乎,他此番或有旁的阴谋亦说不定。再者,菽种若有问题,他本该第一时间禀明韩王更换种子啊!世间岂有君王会自毁社稷?” 嬴政笑了笑,“韩王自毁社稷一事,倒是最无须多虑的。” 蒙恬一脸懵然,怔怔道,“王上,请恕臣愚钝,臣实在不知...这是何故?” 嬴政含笑举步上前,接过趴在蒙恬肩头昏昏欲睡的明赫,掏出丝帕为小崽擦了擦口水,便将他伏趴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幼崽的后背哄睡,一时并未再开口。 第95章 李斯则心领神会接过话头,边研墨边抬头笑道,“请问蒙内史,您认为韩王此人如何?” 蒙恬蹙眉道,“韩王放着韩非这般的大才数十年不用,反要拱手赠与我王,自然是昏君。” 李斯笑着摇首,“此话不尽然也。” 蒙恬疑惑拱手道,“敢问李廷尉,此话何讲?吾以为,便是昏君亦不会糊涂至这般田地啊!” 李斯细细研着烟松墨条,为眼前这年轻武将分析道,“若韩王虽是昏君、却是聪明人,便绝不会夺走韩非的名分与田宅,更不会挖掘韩非之母骨,世人皆知,韩非为韩国忠心数年蹉跎岁月,便是无功,亦绝无半分过错...可偏生韩王就这般做了,可见他不但为政昏聩,更是极其愚钝之人,如此一个君王,若在奸臣挑唆之下,做出发放煮过之菽种来取乐之事,也并非不可能...” 明赫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煮熟之菽种”几字,顿时打了个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暗暗惊道,“拿煮过的种子来忽悠老百姓播种?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心肠这么狠毒的人啊…” 嬴政闻言,心头却倏地一动,忽然想到数百年一事,便将小崽挪到他素日喜欢趴的一侧肩头,目光幽幽看向李斯,慢慢开口道,“寡人忽然想到,兴许方才想错了方向。那韩王约摸并不知菽种之实情,恐怕亦是中了旁人绝粮灭国之毒计,眼下,只不知施此毒计者究竟是何人...” 此计,确称得上歹毒之至,然身为一国之君,竟于国之大事这般草率轻信,亦堪称愚钝之至。 第35章 明赫一听更气了, 挥舞着小手暗骂道,“能想出这种恶毒主意的东西,真够不要脸的, 这是要断绝百姓的活路啊!呸,跟那些屠杀几十万平民的小樱花有什么两样,这狗德行...” 李斯听着他罕见的骂骂咧咧心声, 暗暗回忆了一番, 这小樱花又是何人,竟会这般骇人的凶残暴虐?我倒从未听过... 不过,他的面色依然渐渐凝重起来, 九公子此言倒不假,想出这等毒计之人确实太过恶毒。 须知, 眼下虽已战乱五百年,但春秋时期多是先咏诗歌、点到为止的“循德”之战, 便是在这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 各国亦心照不宣地遵守着荀子《议兵篇》“王者城守而不攻..不屠城”之理念, 即便施行法家之术的秦国君王亦不例外。(1) 因为平民, 意味着农耕时代最宝贵的劳动力, 意味着一个国家生生不息的希望,在这个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的时代,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笑到最后,但留得青山在总有机会卷土重来, 所以大家都在暗留一条不被斩草除根的后路:今日留下他国之平民, 来日他国亦会留下吾国之平民。 故而两军交战之际, 虽阴谋不限于战场之上, 但归根到底,左不过是些离间朝堂文臣武将的阴谋, 极少有人会将诡计扩大到平民身上。 这是信奉鬼神祭祀的战国诸侯们,在乱世之中最后的坚守:战场之上对负隅顽抗的敌军士卒绝不会心慈手软,但战场之下,屠杀之手不可伸向平民。 如此一来,纵是上了战场就红着眼斩首、以期立下军功的秦国士卒,亦不敢屠杀敌国手无寸铁的平民来滥竽充数。 因为按照秦律,秦军杀敌领功要过层层严格的监督流程:士卒五人为一伍,行连坐监督之法;所斩之首级,必须露出脖子根部的喉结,防止杀女性和孩子领功;战争结束后,还需在军法吏的监督下,暴首三日来验查伤口、喉结、发髻和头饰等,若杀良民冒功,不但无赏,还将接受重罚。 李斯最是清楚不过,眼下各国纵是占了他国之城池,待战事结束,最多也不过与该国商议、将城中老弱病残人口遣返回去,几百年来,并无诸侯会丧心病狂到下达屠城之令。(2) 想到此处,他急忙提醒道,“王上,若韩王确受人蒙蔽而不知情,这便意味着,有人已彻底撂开为君者仁义之底线,开始把毒计引向六国之平民,我大秦需得早做准备啊!” 蒙恬蹙眉道,“若果真如此,岂非与当年管仲以鹿制楚一般无二?两国争霸各凭实力,城中老弱之民何其无辜?如此赶尽杀绝之毒计,真乃禽兽之举!” 他坚信,自家王上来日纵是灭了六国,亦绝不会将六国之民赶尽杀绝,此举不啻于杀鸡取卵! 明赫忙问系统,“统子,你刷过这道历史题吗?我知道管仲帮助公子小白成为春秋霸主的故事,但以鹿制楚我怎么记不清了...” 系统忙在记忆库搜了一遍,念道,“是这样的,齐桓公想成为春秋霸主,首先要解决的敌人是最强大的楚国。于是管仲想出一条计策,让齐桓公派商人前往楚国,以千金之高价四处收购活鹿,楚成王非但不阻拦,还下令鼓励全国百姓制作工具加入捕鹿。” 明赫不解,“可是,楚成王难道就不担心,楚国百姓会因捕鹿耽误农业生产吗?” 系统叹息道,“因为楚成王认为,通过卖鹿给齐桓公,挣到的钱远比种地多得多,到时楚国手上有大把钱,还会买不到粮食吗?但他没想到,等年底颗粒无收、百姓无粮可食的时候,楚国拿着钱四处买粮食才发现,齐国早就将各国多余的粮食收购一空了!”(3) 明赫喃喃道,“原来如此,接下来齐国肯定不再花钱收鹿,也不肯卖一颗菽黍给楚国...” 系统忙道,“宿主真聪明,就是这样的,最后楚国只扛了三年就被打败了!除了这个,管仲还想出衡山之谋、服帛制鲁梁等类似的招数,一举击倒众多荒废农耕的敌国,被称为华夏最早的贸易经济战鼻祖...” 第96章 明赫前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便如今成了秦国的九公子,也无法真正将自己代入诸侯公卿的角色,他沉默了很久,咬牙道,“在这些阴谋之下,达官贵人们有余粮顶着,失去的只不过是富贵,可那些年年无一口余粮的百姓,却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而现在这个想害南郡百姓种下熟种的人,却比管仲的心肠更歹毒百倍,恶贼子真该去死啊!” ... 但龙台宫中的赵迁却不这么认为,他命人将二十车熟菽种送去驿馆后,便早早散掉那场不欢而散的接风宴,来到月华殿中,在姜姬面前得意吹嘘了一番自己天衣无缝的妙计。 姜姬跪坐在赵迁身后,轻轻为他揉捏着额头,含笑柔声道,“王上真乃世间最英明之君王,若能将此种依计送给山东四国,赵国必将不战而胜六国,在您的手上再现昔年鼎盛之状,真令人心驰神往之至啊!” 赵迁意气风发侧身将她揽入怀中,冷笑道,“眼下秦国之病急乱投医之乱象,皆源于寡人大义灭亲,牵头将那灾星孽障送给了出去,按照当日之约定,待灭秦后,我赵国之功劳最大,理应成为超然于山东列国之盟主,偏偏他们不安分,承了我赵国之恩情竟想着过河拆桥!” 姜姬娇笑道,“正是如此。那秦国暴君痴心妄想也就罢了,那昌平君竟敢两次三番让您献城给秦国,以为以王上之睿智,会看不出来他是想借秦君之手,趁机削弱我赵国实力...” 赵迁摸着她光洁的脸颊,笑道,“所以,相国再三以管仲削弱列国之计来劝寡人,要在灭了秦国之时,顺手将五国给收拾掉,届时,这天下只会存在一个国家,一个王族之姓氏,便是我赵氏之国!” 他又转而叹道,“可惜,眼下除了秦国与韩国,其余五国皆回绝了寡人赠送农种之事,哼,把我赵国当贼一般防着,可恶至极!” 姜姬忽然娥眉轻蹙,提醒道,“王上,可这菽种既然煮过,便与生种骤然不同,若被秦韩之人看出异常..” 赵迁再次得意笑着挑起她的下巴,“爱姬勿忧!寡人并未下令将它下锅炖煮成菽饭,而是命人装袋后,用沸水烫过几回再晒干,外观看去与生菽并无差别,寡人料定,他们绝看不出此种有异。” 姜姬顿时重新绽放出美丽的笑容,奉承道,“王上之神机妙算,绝非妾之愚所能及也!” 待赵迁心满意足离开月华殿,姜姬这才面无表情地吩咐鸢找来绢帛,跪坐于案前,用左手写了几行歪歪斜斜的楚篆,封好后递给她,“让人悄悄送去给昌平君,此番交换的条件是...待六国来日攻进咸阳之日,他要替赵不喜收尸立墓,好生掩埋。” 鸢却不肯接绢帛,跪下压低声音劝道,“夫人,您勿要一错再错再犯糊涂啊!待赵国一统天下之时,凭王上对您的宠爱和愧疚,待您再生下一位小公子,定能获得比当今太后更尊贵的尊荣,亦能助姜大人他们更进一步,不如,奴帮您拿去烧掉...” “闭嘴!”姜姬红着眼眶低吼道,“他是我的孩子,是从我腹中掉下的肉,你未曾做过母亲,又岂会明白我日夜煎熬的滋味!只恨当日未饿死他,亦未让那药毒死他,...我好恨,当日为何不让王上溺死他!” 若早早死了,这孩子便不会在秦国那暴君手中,日复一日忍受虐待的煎熬... 他出生那日,她原本已决心舍弃他,安心再生个孩子为家族谋利益——可谁知晓,一个素来冷静的女人做了母亲,原来会像发了疯一样,无法自抑地、日复一日惦记起那个小生命,无比清晰地记起他亮晶晶望向自己的乌黑眼睛,跟自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挺翘小鼻梁,只觉得心中涌起无尽爱意。 在娘家和孩子之间,她心中的天秤渐渐朝后者倾斜,在得知赵不喜并未被毒死、而是顺利被秦国长公子抱回秦宫后,她便同意暗中为昌平君传递赵国消息——以换取他传来那孩子的消息。 每当她想到,秦王一旦知晓是赵不喜吞噬了秦国气运,不知要用何等酷刑让他生不如死,便会猝然从梦中惊醒。 当她从一封封咸阳来的密信中,得知秦王十分厌恶赵不喜,不但命人将他送去偏僻隐宫居住,还任由秦国公子公主虐待他之时,那个曾被她深深厌恶的孩子,早成了她锥心蚀骨的痛苦牵挂——他才三个月啊,她宁肯他早早死掉,也不愿这苦命的孩子活在世上,一生忍受天煞孤星命格的煎熬。 鸢急忙匍匐上前安慰她,“夫人息怒,奴不该多事的!奴这便拿去让人送出去,您勿要担忧。” 说着,她急忙接过封好的绢帛,匆匆迈着碎步走出殿门,只要自家主人能高兴起来,她什么都肯做。 姜姬慢慢坐回床边,翻出藏在被褥下赵不喜出生之日穿过的大红斜襟软绸小衣裳,捧在手中认真看起来。 远在赵国的她并不知晓,自己的孩子不但从未被秦王虐待过,甚至还是咸阳宫中,唯一能跟秦国长公子待遇相同而无人嫉妒的孩子——谁让他是人见人爱的可爱聪明崽崽呢。 姜姬甚至做梦都想不到,这会儿,秦王正温柔地抱着他亲自喂完一碗羊乳羹呢。 今日章台宫侧殿的餐桌上,出现了两道往日不曾出现的新菜:豆腐菠菜汤和肉羹炖葑。 其中,菠菜苗是明赫先前得到的赠品,如今已长成嫩苗,虽是用来留种的,但治粟内史仍是特意采摘了一些送给君王品鲜。 第97章 而葑这种植物,明赫前世只在诗经中见到过,“采葑采葑,首阳之东”,当时,他压根不知这是一道菜,直到今天看到宫人端上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葑就是前世曾在网上见过的蔓菁,其根叶形状都与白萝卜十分相似,但远不如白萝卜细嫩多汁,后世通常丢弃其叶,将大头根部切来腌制榨菜。 而现在,摆在君王面前的葑,却是连叶带根放在陶器中炖烂的,无论是卖相还是口感都好不到哪去,明赫睁大乌溜溜的眼睛同情地看着嬴政和扶苏,愁眉苦脸想道, “每天看着父王这一国之君,吃穿住行都比不上后世老百姓的小康水平,我这心里真着急啊!君王尚且如此,百姓的食材只会更贫乏无助...不行,既然有新的机会,我得赶快找机会帮父王灭掉其中一国,看看究竟能得到什么了不起的奖励...如果可以一步到位解决农业问题就好了,老百姓餐餐都能吃上白米饭,餐桌不时出现鸡鸭猪牛鱼,父王和扶苏也能吃到很多好吃的,我也总算是达成一个小目标了...呸呸呸,我这福星倒霉蛋,偏偏就遇到这么个黑心商城,涨价涨价我让你再涨...” 他不知道的是,随着自己的念叨,一些奇怪的画面,开始出现在嬴政父子的脑海之中:许多短发异服的男女老少,分别坐在不同的餐桌前,捧着精美的餐具,尽情享用着一碗碗雪白的稻米饭,每一家的餐桌上,都摆着色彩斑斓的精美菜肴,除却那些做法更诱人、一看便喷香的鸡鸭鱼肉,还有许多他们叫不出名字的菜... 扶苏低头看了一眼陶碗中褪去外皮的白米饭,父王说,它是列国之中最好的粮食,只有王公贵族才可享用。 在五黑前些时日发现、大石磨可以将小麦磨成雪白的面粉之前,诸国之人早就认定,五谷之中,白生生的稻米饭最为软糯香甜。 然而,大秦虽有关中千里平原,又有九水十八池环绕,本是耕采丰美之良地。 可坐拥众多河流的秦国,早年间并未依靠本土农业成为富庶之地,盖因秦国无灌溉之沟渠利用河流,而秦岭以北又雨水太少,饱受旱灾之苦,所以,秦人历来最崇尚水德水运。 关中除却关南河谷,并无太多优质水田,历来以耐旱耐贫的黍谷为主要耕种作物,老百姓日常食用的,多是只褪去第一层外壳的粗糙黍米粥饭。 所以,先前韩国以疲秦之计,送来郑国修筑一条联通诸条水系的沟渠时,嬴政虽知他是间者,却也大度地宽恕了对方,还以他的名字命名郑国渠,皆因此渠于关中而言如同天降的甘霖,大大提升了农地灌溉的便利性,让关中农业创造出亩产一钟之功绩。 但秦国在尝试小范围试验后,立刻放弃了在关中大规模种植水稻的梦想,改而大面积种植产量比黍谷高出数倍的小麦。 原来,除却灌溉之水源,温度与土壤也会大大影响水稻的产量,在秦岭以南的巴蜀平原,在李冰父子都江堰的灌溉之下,成了大秦眼下最丰饶的水稻产区,亩产可达四石,可同样的稻种快马运来后,播撒在秦川大地却只能亩产两石——秦国着实无法承担粮食减产的风险。(4) 而巴蜀之地距离咸阳路途遥远,又多山多陡坡,并不良于车马同行,一路运来抛洒无数,便是咸阳宫中,稻米饭亦非日日都能吃上的,有时需以精舂的黍米为主食。 扶苏夹了一口菠菜苗,鲜嫩清甜,还有一种葵没有的淡淡香味,他珍惜地慢慢嚼着,暗道,“神画中莫非就是仙境么?那些神仙想必亦非大官,他们的吃食真比父王的午食还丰盛许多,真令人万分羡慕...小九若是长大了,会因不喜秦国的食物而回仙界么?我好想快点长大,帮大秦种出很多很多好吃的,让小九安心留下来...” 嬴政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人就是明赫口中的“后世老百姓”,这并不是仙界,而是上回那般预示未来的画面,这世间,竟有一个地方的物资会丰盛到如此地步,让庶民皆能吃上比他这君王更奢侈的菜肴! 如此令人神往的煌煌盛世,若非亲眼所见,他是定不会相信的。 再者,明赫所提灭六国与奖励之事,莫非便是他此番下凡转世之任务?完成任务后,他会离开吗? 他暗道,“吾儿勿要着急,待南阳郡宁腾捷报传来,寡人便要伺机将六国逐个击破,想来,至多不过十年之间,天下便可尽归于秦。届时,望吾儿还愿留在大秦,亲眼看着寡人将这天下变成你想要的治世...” 大争之世过后,我大秦当有大治之盛世! 第36章 数日后, 一封盖着秦王印玺的密信,秘密送至南阳郡衙之中,假守宁腾看完信,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暗暗感慨秦王确实足智多谋,以本国君王之蠢, 便是五匹马拖着亦赶不上半分。 嬴政君臣先前的猜测没错, 宁腾此番密谋降秦以换菽种,确是一位能吏在韩国的走投无路之举。 宁腾出身韩国望族,从未躬亲于田间农事, 按理说,他原本并不会知晓, 朝廷今冬发下来的菽种有问题。 但韩国自推翻申不害变法新政后,官场便频频出现官员拉帮结派、随意提拔任免下属之举。 如此一来, 秩比二千石的南阳假守的宁腾亦不能免俗, 为弥补自身不懂农稼之事的缺憾, 便提拔了一位庶民出身的门客为郡丞, 专门辅助自己处理各县乡呈上来的事务。 第98章 而那位张姓郡丞平日办事虽勤恳, 却有一个早年间挨饿养成的习惯——无论收粮还是收种,皆会暗地抓一把藏来生吃。 正是在这般机缘之下, 半夜吃出菽豆不对劲的张郡丞这才惊恐万分,再顾不上掩饰颜面, 连忙将事情竹筒倒豆一般如数禀告给宁腾——菽豆是煮过的, 虽未熟透, 却已是农家日常舍不得柴薪的半熟之豆, 是绝不可用来播种的! 宁腾亦是震惊不已,即刻命人装上一袋豆子, 连夜快马加鞭赶往新郑王宫,欲向君王禀告此事。 哪知待他进宫后,在那宠臣姬槐的百般阴阳怪气挑拨下,韩王一口坚称此菽乃赵王所赠之高产优种,绝对没问题。 宁腾只得当堂抓起一把菽豆嚼碎咽下,以向君王证明,若此豆是生的,以自己世家子弟的出身,绝无可能将之下咽。 偏生,那奸贼姬槐也跟着尝了一粒菽豆,随后便吐了出来,一口咬定此乃生种,绝非熟豆! 无奈之下,宁腾只得恳求韩王亲尝菽种以辨生熟,却引来韩王怒不可遏的一顿训斥,不但下令将他逐出新郑王宫,还扬言,过些日子要撤去他的假守一职。 回南郡的路上,宁腾在风雪中愤怒疾驰着骏马,不断回想起韩王那句“便是此菽真乃熟种,无非也就是来年寡人国库的之中,少了些税粮,你这大胆佞臣,竟敢让寡人生食低贱之菽豆,看来这假守之位你是不想要了”,一时只觉心寒不已,满腔炽热振兴韩国之心,尽数在寒风中逝去。 当初三家分晋之时,韩国土地本就最为狭窄贫瘠,又多山多石,五谷之中不产稻不产谷,唯最不挑土壤肥力的菽豆种得最多,韩国百姓日常所食,左不过是豆饭糟糠,吃得甚至还比不上律法严苛却农耕强盛的秦民。 韩国今岁遇上大旱,本就粮食减产许多,这昏君不但不救灾,还数次下诏要求各郡如数征税,劝百姓“再忍忍”,如今,他连粮种都不肯拨付给郡县春耕,偏要拿赵王“好心”赠送的熟种,来害大伙来年继续连粗糙的豆饭都食不上… 宁腾不怕被撤职,只怕等到果真颗粒无收之际,昏君又会将南郡饥荒一事怪在自己头上,推自己为替罪羊平息民愤,继而赔上宁氏一族之前途与性命。 他一路上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那位有大才而被昏君荒弃数十年、最后反被抄家除牒的韩非,又比如同样有大才,却被君王以“年龄太小”为由、拒绝起用的前相之子张良… 所以,他几乎是一回到南郡便做出了决定:小罚则受,大罚则走,连王叔韩非都被他逼得反目事秦,我宁氏又岂能白白为这昏君殉葬? 至于朝中热议的所谓“灾星已吞噬秦国气运”一事,宁腾并不太相信,因南郡紧邻秦国之故,他前几日曾暗中派心腹前往边境查探,发现秦人竟兴高采烈从山中挖一筐筐黑石! 他当日前往新郑王宫之时,本欲顺道禀奏此事,但被韩王一通怒骂之后,他立刻改了主意,与其被君王视为唱反调之奸臣,当场杀而后快,倒不如不再管分外之事,韩国之朝堂,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他悄悄瞒了下来。 但他揣测,世间庶民本就活得艰难,岂会冬日上山服杂役还能笑得出来?能让那么多庶民冒着严寒而面带笑意劳作之国,岂有半分日薄西山之景象?所以,虽然秦军从赵国仓皇退兵,沦为六国朝堂之笑柄,但他还是谨慎地判断,秦国如今依然是七国之中实力最强者。 其实,做下投秦的决定后,他并无几分说服秦君赠粮的把握。毕竟,对方虽然会想要城池,但秦国历代君王皆以狼子之野心闻名于诸国,而秦律更以残苛待民而臭名远昭,若要秦君白白赠数万石粮种给韩国旧民,恐并非易事。 但身为韩国朝堂罕见的文武全才之能吏,他深知满郡数十万人口,对一个国家而言是何其宝贵的资源,实在不忍生民葬身于韩王的蠢毒之下,如此一来,才有他深思熟虑后,以印玺密信送往咸阳求粮种之事。 他在信中,押下了一个定然能打动秦君的赌注:若秦王愿以粮种相赠,他赠城之时,必让南郡数万青壮男子不再逃窜,届时,秦国接手的不再是只剩老弱病残之空城,而是一个有大量劳动力从事农耕、韩人真心归秦的热闹城池。 以一年之粮种,换数十年之劳动力,对秦国而言,堪称百利无弊。 他寄去的信,虽字字未提降秦后自己的官职安排一事,秦王却在回信中给了他保证:待南郡起事之日,秦军不但会送来粮种,还会带来秦国所刻之南阳郡郡守印玺。 想到这里,宁腾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王上,臣确实不想再做这韩国之南阳假守了,君逼臣反,臣焉能不反? ... 当秦国派出的马车将张苍迎到咸阳之时,嬴政正抱着明赫牵着扶苏前往工坊,观看五黑新造出的水磨。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五黑近日原本要研造的是卧式楔子榨油机,怎奈,随着他改良以牛拉磨的大石盘、又发现石磨除做豆腐亦可研磨小麦粉,君王便颁发了一份前所未闻的小麦粉食谱。 如此一来,有钱人家便可按此食谱,以小麦粉混合各色丰盛材料,蒸制出“包子”“面条”“烧饼”“水饺”,而平民亦能以雪白的面粉,制作出无须耗费额外材料的“馒头”,一时咸阳城中,官府设在各处的石磨,便罕见地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第99章 还累死了一头耕牛! 要知道,牛可是秦国最宝贵的劳动力,在丰年,秦国各地一石粟米不过40—50钱,但一头耕牛至少却要2000钱。(1) 若是极其强壮健康的耕牛,其价格甚至要4000钱,堪比三件盔甲之巨额售价。 而咸阳之中的石磨,本就是嬴政在明赫的建议下,为改善民众饮食而设,富人之家10石以内象征性收取2钱,而庶民来磨菽麦,则不收取费用。 先前,朝廷虽早已公布以菽豆制作豆腐之法,但精打细算的老百姓们尝试一两回后,便回家细细算了一笔账:一斤菽豆虽能制出两三斤豆腐,但豆腐全是水分,两三斤豆腐远不及半斤豆饭抵饿。所以,百姓将豆腐视作奢侈之物,极少来使用石磨。 但麦粉则不一样,一斤小麦可出八两粉,且与麦饭一般抵饿,口感却比麦饭好上数倍,吃完还不会胀气难受,所以,每日都有百姓前来排队磨麦粉。 当监管那处磨坊的小吏,哭成泪人回来禀报耕牛累死之时,五黑不但自掏腰包为对方赔上了耕牛款,还立即决定停下手头卧式楔子榨油机的工作,把再次改良石磨提上了日程。 秦墨堪称一群清心寡欲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秉承着祖师爷墨子立下的苦行僧原则,虽为秦国提供了诸多帮助,但坚决不肯接受高薪厚爵。 譬如五黑虽在秦王的一再诚邀之下,做了主管少府之官员,但他执意只领取五品郡丞六百石俸禄。 此番赔付一头耕牛,便花去了五黑大半的积蓄,但他依然认为这是自己应尽的责任,因为,以牛拉磨之法,是他向君王提出来的。 他当初按照君王提供的仙界图纸,制作出圆盘大石磨后,一开始根据拉磨隶臣力气的不同,一日可磨菽豆一斗半至三斗,后来他又改成以驴拉磨,每日可磨菽豆一石,前些日子他发现石磨亦能磨小麦后,再次换用老弱耕牛拉磨,每日可磨小麦两石。 而现在,五黑近日晒得黝黑的脸上,正露出喜悦的笑容,滔滔不绝为君王讲解着眼前沟渠中的水磨轮盘,“...臣又命人以煤锻铁,发现此铁之质地更坚硬数倍,便根据那榨油机的法子,用煤煅之铁制磨轴,又将磨盘圆面设为4人宽,如此一来轮盘之面便为16尺宽,一日之间,可磨十二石小麦粉....” 身披大氅的嬴政本想走近细看一番,又担心怀中幼崽被飞扬的水花溅到受寒,便停在两丈外观察着流水带动的磨盘,待听完五黑的介绍,赞道,“如此一来,我大秦之民当尽享小麦之利,再无人需忍受麦饭啮檗吞针之口感,今岁春播便可继续扩大麦种之播撒范围,待秋收之时,不但敖仓能多得数万石税粮,庶民亦能多留些粮食。五黑子真乃当世之奇才也!” 秦国关中主粮一直以黍谷为主,也就是小米,此物虽耐旱,产量却有限,亩产不过一石多。郑国渠开通后,秦国粮食可达亩产一钟,是因为有了灌溉水源后,开始在关中大面积种植小麦。 但小麦产量虽比黍米高,却粒大而粗糙,无论是煮粥还是做饭,皆不如黍米细滑润喉,且食用后,百姓极易发生腹胀不适之疾,如此一来,秦国只得放缓扩种小麦之步伐。 如今将小麦制成面粉,口感骤然变得爽滑味美起来,又有效率如此之高的水磨,想必民众对小麦的需求会迅速提升,扩种小麦便成了一件皆大欢喜之事。 五黑肃色拱手道,“此乃王上之功也!如今列国之君皆视我墨家为奇技淫巧之雕虫小技,唯王上肯一如既往重用臣等,臣定当竭尽全力。我大秦境内有大小数条河流通行,此水磨若能在全国推广,必将获益无穷。” 嬴政俊朗的面庞早挂满了笑意,“那便有劳五黑子,尽快教习一批通晓水磨制作的匠人,届时,寡人便命他们随邦司空之匠,尽快前往大秦各处制作水磨。” 顿了顿,他又诚挚道,“以你为大秦接连做出的贡献,理应升至上卿之爵,赏金万两,秩三千石,请五黑子勿再推拒!” 五黑忙拱手道,“王上,您言重了!当年墨子推拒诸侯之高官厚禄,是为向善护弱之心,不被华服美食折服,臣如今任职秦国少府,已是违背祖师之志,岂敢再妄受君恩?请王上快快收回成命!” 嬴政轻叹一声,“墨者远离世俗烦忧之志,让寡人良心何安?” 他怀中的明赫早被眼前的巨大水磨惊呆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老天啊,这可是几百年后才会出现的水磨,墨家果然是大秦的最强外挂!看看,人家能从楔子榨油机得到启发,直接跳过若干步骤,一步到位搞懂水磨的动力原理! 他腾出小短手摸着胸口噗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果把秦国的生产力提升到明清时期水平,凭借墨家开挂的理工思维和动手能力,是不是能直接把华夏的科技水平,提升到工业革命前夕?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起来,搂着嬴政的脖子边蹦边亲他,扭着小脑袋在心头疯狂喊道,“我希望五黑学孔子,多收点学生,从战国时期开始,让技术人才遍布华夏的每一个角落!这样一来以后开启工业革命的就是华夏,是大秦,是我父王!哈哈哈到时,我们就能一直遥遥领先,再也不会因为落后被列强按着打了...” 嬴政忙伸手托好他摇摆的脖子,又为他整理了一下被扭歪的小氅,暗道,“工业革命是何物?列强按着打?莫非待我大秦亡后,匈奴竟伙同诸戎一同欺负汉朝?” 第100章 想到这里,他眸中幽光渐渐锐利起来,汉朝之民,亦是我大秦之旧民,岂容野蛮胡人欺负!待寡人灭了六国,还需伺机将北边的胡人解决掉... 不过,小崽的心愿,寡人倒能帮他实现。 于是,他继续劝了几句五黑,五黑仍是坚决不肯接受,但听君王话锋一转,“不如寡人与五黑子各退一步,寡人愿设匠人学室,广招天下喜爱匠术者为史子。你不妨将这些钱粮收下,届时,可挑选一些看得上的品学兼优之人为弟子,以此给他们发放奖励,既可解你担心墨门来日后继无人之忧,亦能鼓励更多人前来学习墨家之术,为我大秦培养更多匠术人才,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如何?” 五黑还怔愣没反应过来,明赫倒欢喜得拱着小脑袋在嬴政怀里蹭啊蹭,一直碎碎念个不停,“父王好棒啊,他不像有些君主那样歧视工匠,这主意真好啊!这样一来,大秦不但有专门学律法的学校,还有专门学技术的学校,以后等我找到造纸的法子,再把科举制实行起来,会涌现更多的人才,好幸福啊,我怎么有一个这么好的父王...” 嬴政温柔地把他拱歪的小帽子戴回去,含笑暗道,小崽,你这是恨不得把整个仙界都搬来送给寡人呐。 这时,反应过来的五黑噗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扬声道,“臣遵命,多谢王上赐我墨门不绝之恩!待学室招生之后,臣定知无不言,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与他们!” 墨门如今已日渐式微,以他为钜子的秦墨,如今只有三名弟子,剩下的少府匠人,只是继承了父辈的工匠户籍而成为匠人,并无几人真心热爱匠术,是以,大多只肯跟他们学些浅显技艺、而不肯拜入墨门。 又由于墨门从多年前开始,便是让诸国君王警惕的存在,为了避嫌,若无人主动登门拜师,五黑是不便四处招揽弟子的。 正因如此,此事一直是他最大的隐忧,他不懂政治,不懂为何除了秦国,列国皆视墨者为异类。但身为虔诚的墨门钜子,他不愿看到祖师爷留下来的百般技艺,尽数失传于自己这一两代人手中,这是在作孽啊! 秦国以法家之道强国,遵循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通过律法考核能入学者,便改籍为史子,以四年时间专攻秦律之道,在此期间还能免除徭役安心读书。 如今,王上愿为匠人也设置学室,还允许墨者从中挑选弟子,怎能让他不惊喜? 而嬴政此番突发奇想,一是被明赫心声提醒,意识到匠人之术来日或能打败匈奴,二则是信任墨者的人品,世间肯入墨门者,皆是严于律己、一心沉迷技艺之人,并无玩弄权术之心。 虽然五黑不肯要名利,但嬴政并非寡恩薄情之君,眼下,将五黑最想要的东西送给他,又能为大秦培养出更多匠人,倒也算是双赢之计。 正在他怀中的明赫高兴得快找不着北的时候,五黑突然面色大变,看了一眼嬴政,欲言又止,嬴政爽快笑道,“五黑子可是有何难处?在寡人面前不必拘泥,直说便是!” 五黑忙拜道,“王上,臣之言许有些不吉…” 嬴政笑着看他,“寡人在五黑子眼中,便是那般在意凶吉之昏君?只要于我秦国有利之言,无论凶吉,但说无妨。” 五黑面色严肃道,“臣方才记起祖师当年断言,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之异象,大秦去岁大旱,臣以为王上需尽早为防涝做准备。” 明赫歪着小脑袋听着听着,脑中突然清晰闪过前世听过的“大旱之后必有地震”之言,心中一时惊恐不已,在脑海里大声呼喊道,“统子,我想起来了,秦国这回不会遇到洪灾,但会发生地震!” 第37章 系统闻言, 急忙翻开记忆库飞快回想起来,“地震?我记得在题目里确实提到了秦国地震,但好像是秦国灭完韩国才发生的, 还有好几年,我们现在着急也没用啊...” 明赫慌忙摇头道,“不对, 我记得在此之前还有一次地震, 好像就是发生在今年的,在此之前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先等等,让我再想想。” 这几个月时间里, 他时常试图回忆上辈子读过的史书内容,尤其是与秦国有关的部分。 可惜人的记忆力毕竟有限, 加之他如今是个很容易困乏的婴儿,有时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很难聚精会神短时间想起前世的所有细枝末节。 但他坚信, 能让自己记住的事, 必定有其特殊之处... 明赫一点一点慢慢地理着思路, 系统静静在记忆库中查看着试题, 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明赫扬声道, “统子,我想起来了!就是今年!历史上的今年, 桓猗再次带军与赵国死磕, 最后死在了李牧手上...这一年又是战败又是地动, 对秦国局势如此不利, 我当时看这段很难受,绝对不会记错!” 系统这时也拿着一张还没开始做的试卷, 惊呼道,“宿主,你记性真好!秦国果然在公元前232年有一场地震,天啦,还好你想起来了!不然秦国不但要因此遭受人力物力的损失,而且,以后鸿钧老祖在秦始皇心中的神仙形象,肯定也会大打折扣,我们就不方便再继续发展基建了...” 明赫心急如焚,“对啊,我得赶快提醒父王,今晚就提醒他尽快把百姓先转移出来...统统,快帮我查一下古代有哪些预防地震的措施...等一下,你快查查具体是秦国什么地方发生地震啊?” 第101章 系统飞快翻动着试题,喃喃道,“奇怪,找不到,这几张题目都没写具体地名...” 明赫听着它苦恼的声音,突然想起来,前世看过的史记原文里,压根就没记载具体的地名! 他想了想,决定先抽奖碰碰运气,可他祈祷的是“我想要高科技地震预测仪”,等连着把这个月十次抽奖机会用完后,却只得到五千多斤先前买的高产抗伏春小麦种子! 虽然这个结果也算得上天大的惊喜了,可这惊喜它解决不了地震一事啊! 系统挠着脑袋疑惑不解,“我们这欧皇气运,到底算好运还是不好运呢?” 明赫按下喜忧参半的心情,跟它商量道,“咱们昨天兑完棉花,到现在还剩3万多善意值,应该足够买几十个地震预测仪了,要不你看看商城有没有地震预测仪器之类的...” 话音未落,系统已经风风火火打开商城界面,搜索一通后,声音激动到变形道,“有!只剩下黑科技时代最新款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最后一个,一次性的,要不要?” 明赫看了一眼价格,惊得目瞪口呆,“3万5,这么贵?!果然在这个商城,通货膨胀永远能再创新高!算了,管他变不变形,先抢到手再说吧!” 如果不知道地震的具体方位,就根本没法转移人口和财产,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万一阴差阳错把人全转移到灾区去了,怎么办?这善意值花得再肉疼,也得兑换它啊... 这样想着,他摸了摸快要长牙的地方,好痛啊,心痛牙也痛,这婴儿真不好当! 第二日早朝后,当治粟内史喜滋滋让人运走卫尉搬来的五千多斤高产春麦种后,嬴政留下李斯、隗状、王绾三人,命人关上殿门后,将昨夜“老神仙”给的第二样东西拿来放在高桌案上——这是一个造型复杂的黑色盒子。 隗状与王绾惊奇地打量上下着它,完全不知这是何物。 李斯和抱着明赫的蒙恬却心头一喜,类似的仙界之物他们见过,正是那件自我销毁的寻煤矿神物。当时,李斯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弄坏了它,平生头一回在人前惊慌失态! 此物一出,岂非意味着,仙人又要助大秦开采宝物了? 知情的李斯故作不经意、瞄了一眼正抓着小磨牙木啃个不停的明赫,眼中满是慈爱,九公子对王上真乃一片赤诚至孝之心! 他暗暗决定,回头要亲自为九公子打磨两个磨牙木。 但嬴政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他们美好的幻想,“寡人今日将诸卿留下来,是想商议地动迁移民众之事。” 几人闻言俱是瞳孔一缩,心中悚然一惊,地动? 对这时期的古人而言,人类无能为力的山崩、地裂、河竭之事,均是天道对昏君降下的惩罚,乃是亡国之兆! 譬如周幽王之时,正是地动引来百川沸腾,致使岐山崩塌,泾河洛三川断流,接着干旱连年,无一不预示着周王室衰微之像,果然,后来幽王死于戎狄之手,平王被迫迁都洛邑,庞大的西周就此没落。(1) 而眼下大秦兵强马壮,有明君镇守庙堂,又有仙人相助,岂会有地动之亡国异像? 隗状忙颤巍巍提醒道,“禀王上,我大秦并无地动之怪事发生啊!” 王绾亦疑惑道,“王上啊,今冬咸阳城中并未听见惊雷,各处上呈天象之事亦无异状,不知您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蒙恬也不解看向嬴政,李斯却又看了明赫一眼,“如此说来,便是九公子再次为我大秦预示灾祸之事了...” 嬴政看向案上的定位器,面色比以往端肃了几分,“仙人昨日夜观星象,发现我大秦境内将有地动发生,因涉及泄露天机之秘言,仙人不便直言,这才赠寡人此物以勘察具体地点,是以今日回去,诸位便要着手准备该地迁移之事。” 隗状几人听完顿时敬畏不已,不敢再多看那黑盒一眼。 照王上之言说来,此仙物岂非能未卜而先知何处会发生地动?仙界之事,果真玄之又玄呐... 蒙恬见怀中的明赫边流着口水、边探出小身子去看高案之上的黑盒子,急忙调转身子反了个面,心中碎碎念个不停,“仙人请勿怪罪,九公子流涎乃是磨牙之故,绝非有意冒犯仙物啊..” 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喜欢这小家伙,此刻却惊觉,若九公子因触怒仙人被惩罚,自己定会十分难受,毕竟,他只是一个可爱乖巧的小孩子啊... 这时,明赫听到系统的声音传来,“宿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终于得到蒙恬那老铁树60善意值了!” 明赫:... 嬴政按“老神仙”的提醒将地震定位器开机后,黑盒子立刻出现无数条闪动着红绿蓝紫的细微光束,接着,开始以人眼目不暇接的速度自动“唰唰”变形起来,原本的黑色盒子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隗状和王绾哪见过这般可怖场景?不由得双腿一软瑟瑟发抖跪趴于地,大喊着仙人饶命,李斯上回虽见识过仙物,此番也难免有些心惊胆跳,但他见蒙恬已满脸戒备冲上去护在君王身前,急忙也跟着跑了上去。 而嬴政则第一时间将明赫接来抱在怀中,神情淡定地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神物,心中并无半分惧色,他的淡定,来自对明赫毫无猜疑的信任。 若明赫心怀不轨,凭着他出神入化的仙界本领,早就能悄无声息取走自己首级、颠覆大秦朝纲,又何必多此一举? 第102章 明赫也看得张目结舌,忙问系统,“你确定咱们抢的这玩意,真是地震预测仪吗?” 系统忙翻出说明书,“我确定的,宿主!你要不要再来听一遍它的介绍:这是一款由豌豆博士在5088年最新研发出来的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以高阶面波成像技术结合密集地震台阵技术,实现对地下断层精细结构和应力分布的分析,本仪器可在三十分钟内行走于一百万平方公里,检测出最近一年内即将发生地震的精准位置与震源深度,当然,可爱的豌豆博士为了增加用户使用的趣味性,将本盒子设定为随机变形任何形象....” 接下来的话,明赫已经没兴趣再听了,因为殿中,多了一只触角冒着各色光波的钢铁八爪鱼,正在哗哗哗地扭来扭去跳舞,瞧,隗状和王绾被吓得面白如纸,李斯被吓得肩膀在微微发抖,这豌豆博士可真会制造“惊喜”! 系统也被这通骚操作惊呆了,喃喃道,“八爪鱼?我记得刷过这题,要等到三国时期,东吴一位叫沈莹的太守才会留下关于它的记载…不对,这商家也玩得太过分了吧,这种造型,不怕吓死一堆没见过章鱼的古人吗...不行,我要去帮宿主维权!” 说着,系统的声音飞快消失在明赫脑海之中。 明赫急忙伸出因为穿得厚重而显得愈发短的小手臂,轻轻拍着嬴政的后背安慰,心中念念有词道,“父王别害怕哦,这是一个后世科学家发明的恶趣味变形机器人地震检测仪,这八爪鱼身体里的指令都是提前输入的,不会对人类造成任何伤害....” 嬴政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他的小手,吾儿勿要操心,寡人虽惊诧此异物之长相,却并不惧怕。 李斯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身子立刻不抖了。 隗状却抖得更厉害了,心中叫苦不已,“老夫怎么又听到那稚子之声了,按理说,这章台宫有王上之龙气镇压,不该闹鬼邪之物啊...”。 他身旁的王绾倒渐渐淡定下来,此刻偷偷拉着他的袖子,在他手心写了个“九”字,隗状心中大惊,忙惊恐睁眼看向嬴政怀中的明赫,九公子竟是妖邪! 王琯一眼便看出这老家伙想歪了,担心他当堂发癫跑去王上面前胡言乱语得罪了神灵,急忙狠狠拧了老友一把:以九公子心声之言,他,便是那仙人啊! 而此时最震惊的还要数蒙恬,他警惕地看了一圈,似乎...只有自己听到了童声? 而童声所说的“父王”“地震检测仪”,让他不得不把怀疑的目光,定格在嬴政怀中的明赫身上。 蒙恬身为后来的秦国大将,眼下虽有些单纯,却并非蠢人,有了眼下这条蛛丝马迹,他便迅速回想起先前种种反常之处,立刻得出结论:九公子,便是暗中为大秦提供诸多帮助的神仙! 这一刻,他想到往日对九公子的暗中不喜,羞愧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众人心思各异的片刻之间,那八爪鱼已停止扭动,发出“嘀”一声后,一道机械声音传来,“八爪鱼地震ct探测仪很高兴为您服务,请说出您要探测的地点!温馨提示,我会根据当前实时疆域自动检测工作范围,当我工作的负荷面积在一百平方公里以内时,探测结果精准度为98%,每超出一千平方公里,精准度将降低10%....” 这个问题,明赫昨天就跟系统仔细计算过,怎么才能把这巨资兑换的探测仪最大化利用起来。 史书中,秦朝在统一六国、北击匈奴、收服南越后,疆域面积达到三百四十万平方公里,但眼下六国并未统一,齐楚疆域又十分广阔,他们算来算去,还是要拉上离秦国最近、面积又最小的韩国一起测最划算。 待嬴政说出“秦国和韩国”后,八爪鱼眨眼之间便从殿中消失了,约摸短短一炷香出头的功夫,君臣又看着它重新出现在殿中,李斯急忙将准备好的竹简摊开准备记录,只听那样貌怪异的神物大声念道, “任务已结束,请确认检测结果。秦国五十年内地震预测情况如下:秦王政十五年四月初,三川郡伊水一带将发生5.7级、震源110公里中源地震;秦王政十七年一月中,上党郡将发生6.2级、震源60公里浅源地震,汇报完毕。韩国五十年内地震预测情况如下:韩王安七年二月初,韩国梁城将发生8级、震源15公里的浅源地震,汇报完毕。本次任务已完成,机器人自动销毁中,请勿靠近....” 话音一落,只见那神物立时化为一堆粉末,簌簌落在殿中,隗状顿觉身子一软,再也顾不上往日的公卿礼仪,一下子瘫靠在王绾身上,天爷呀,仙人派来的神物也忒碜人了些! 蒙恬则暗暗惊道,“难道这就是上古圣人所言‘大旱之后必有地动山崩’之兆?如此一来,我秦国之地动发生在今年和后年,韩国地动发生在今年,但赵国去岁也大旱了,不知是否也有地动…” 嬴政抱着明赫回到桌案前坐下,他虽从未接触过现代科学,却凭借直觉推断出,5.7级地动兴许要比6.2级略轻微一些,只是,任他昨夜猜测半宿,亦未料到地动之处,竟是三川郡... 当年秦国一年而逝两王,韩魏趁机联合东周攻打秦国,却遭秦庄襄王雷霆还击,之后,秦军灭了东周占领都城洛阳,又连夺韩国成皋、荥阳之地,设立三川郡,是秦国最重要的陆运、水运之地,亦是守护都城咸阳的防御要塞之地。 第103章 而其中荥阳敖山因靠近黄河,交通四通八达,在此地尚属魏国之时,便成为六国攻秦之粮草中转站,后来,秦国夺下此地亦设敖仓存粮,眼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预言,倒让嬴政陷入两难之地,三川郡之民有近百万之众,若是要连粮仓一同搬走,又该暂存于何处?实在是来回运粮耗费人力、极易抛洒... 他扫了一圈殿中几人,目光灼灼看向最为冷静的李斯,问道,“依照神物之预言,三川郡地动近在眼前,虽未波及荥阳,但敖山有我大秦数百万石粮仓,为防万一,可要一并迁走?” 李斯忙上前一步,肃色拜道,“王上,臣以为,三川郡是我秦国诸郡之首,有丝毫风吹草动,皆会被诸国诸郡看在眼里,届时,便是只有伊水一带发生地动,荥阳百姓亦必会闻风而恐慌逃窜,这般乱局之下,恐六国有人会趁机发兵夺取敖仓之粮!” “故而臣以为,既然要迁移民众财物,便该趁机重新选址,待地动平复后再将诸民遣返,但敖仓之粮,则不必再运回去...” 王绾惊道,“李廷尉此言是何意?” 李斯瞥了一眼王上怀中发愣的明赫,语带双关暗示道,“我认为,既然咸阳五十年间无地动之患,王上便可下令,将咸阳粮仓再扩大数倍,以存放敖仓之粮以及日后大秦丰产之粮,至于敖仓之库,待地动一事平息后,亦可继续运送税粮至其处...” 蒙恬不禁疑惑道,“可我大秦何来如此多粮食存放...” 说到一半,他急忙咬住话头,不对,王上早朝才发放五千多斤高产春麦种给治粟内史,如此说来,有九公子这小仙童在,大秦保不定真要扩大粮仓! 嬴政摸了摸怀中幼崽的小手手,暗道自己关心则乱,竟也将这茬忘了,便含笑道,“李斯之法极好,寡人允了!但粮仓可在咸阳扩建,三川郡数百万之民,咸阳城中却装不下,该如何安置他们,又如何准备防灾诸事,还需诸卿拿出个章程来...” 在君臣们讨论防灾一事之时,明赫早已静悄悄陷入了沉思,他当时听探测仪的播报,先是为秦国能提前避过两场地震而欣喜,接着心中又猛地咯噔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前世,他外公跑回去救孩子而丧生那场汶川地震,就是8级大地震! 因为自幼听着外婆对外公的回忆长大,他考上大学后,还专门在电脑室搜了一下地震的相关知识:震级的高低,来自于震源释放的能量大小,别看7.5级和6.5级地震之间只有一级的差别,其实前者释放出来的能量比后者要高32倍。 而震源的深浅,又决定了地震的破坏力和波及范围,与人们的惯性认知相反的是,实际上,震源越浅的地震,给地面带来危害越大,因为距离太近了。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汶川地震的震源就是14公里,这意味着,韩国今年二月,将爆发一场跟汶川地震破坏力相同的超级大地震!可是,连秦国两场震级低很多的地震都有记载,为什么韩国这场大地震却在史书里杳然无踪? 他伸出小手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脏,忙在脑中呼喊系统,“统子,统统?你回来了吗?你说,那地震探测仪到底准不准啊?我记得史书上记录,过几年赵国也有地震,可并没有关于韩国地震的记载呀...” 这回等了好一会儿,系统的喜滋滋的声音才传来,“嘿嘿宿主,我找系统法庭维权成功了,商家赔了我们…” 明赫急忙打断它的话头,问它有没有看到过关于韩国地震的记录,系统又飞快翻找了一遍脑中的试题,甚至还翻到了几段关于韩国的史记原文,它嘀咕道, “奇怪,真的找不到..不过宿主你看哦,史记上的韩国,不但没有地震的记载,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天灾的记载!但它紧邻着秦国赵国,怎么可能年年风调雨顺独善其身,而不发生洪灾旱灾蝗灾呢?你再看看韩王如今干的那些缺德事,也许,他逼史官把地震的记录抹去了也说不定,反正韩国朝堂现在也没什么好官出来劝谏…” 明赫听完认真一想,倒也是,这作风确实很韩王! 再说,探测仪既然能准确预测出秦国的两场地震,想来对韩国的预测也没出错,他喃喃道,“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救下韩国那些百姓呢?” 他敢打包票,就是让韩王知晓了消息,那蠢货也绝对不会像自家父王一样,提前疏散转移百姓! 系统却灵机一动,急忙提醒道,“宿主,这可是一个既能帮秦国灭掉韩国,又能救下梁城百姓,还能让你拿到奖励的大好时机啊!” 第38章 明赫大惑不解, “统子,秦国这回如果要趁地震之乱灭了韩国,又怎么会愿意出手帮韩王救百姓呢?再说, 我又没做什么贡献,不可能有奖励啊。” 系统却神秘道,“宿主, 你可以劝秦始皇把顺序反过来, 这样一来就能实现一箭三雕!比如,宿主可以劝秦始皇派人把韩国地震的消息放出去,必然会造成韩国人心惶惶, 但是,按照韩王那缺德到家的性子, 他八成不愿意提前疏散百姓...” 明赫眼睛一亮,立刻兴奋地接过话头, “这样一来, 秦国就可以一边放出口风, 接收愿意提前逃出来避祸的韩国百姓, 一边派人密切关注梁城动态, 在地震发生后第一时间赶去救人,在这样的对比之下, 韩王定会人心尽失,秦国趁机灭韩轻而易举, 而我也能因为提供预言、帮助减少秦军伤亡的功劳而得到奖励, 对不对?爱学习的统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你这计谋这智商, 都快超过我这种普通大学生了!” 第104章 系统捂嘴笑道,“嘿嘿, 谢谢宿主夸奖哦,知识也是系统进步的阶梯嘛!对哒,按照这个计划,可以实现多方共赢,我觉得秦始皇肯定会同意的。” 当天晚上,明赫扮成“老神仙”再次来到嬴政的梦境之中,把这法子告诉了他,君王略一思索,果然爽快答应了。 心满意足离开梦境的明赫并不知晓的是,嬴政自知悉韩国二月即将暴发地动那一刻起,便生出顺势搭救韩民、以舆论引导韩国人心向背之计,如此一来,秦国虽要耗费些粮食,却能以最小的军事代价一举灭掉韩国。 再者,他也想借机验证明赫“得民心者得天下”之言,亲眼看看比起秦军的铁蹄来,民心之威势究竟如何,是以,此番他准备下一道新令:接纳列国流民入秦,趁早为秦国一统大计笼络天下人心。 第二日早朝,嬴政目光炯炯看向群臣,不动声色试探道, “昨日地动之预言,寡人采纳诸卿之言,欲将三川郡数百万之众分散各地安置,但如此一来,今年三川郡一地春耕必然无望,纵是民众在各地开荒垦地亦难饱腹,恐要朝廷开仓赈些粮食贴补一二,诸卿认为此事如何?” 那些昨日临时被召进宫告知地动一事的官员,急忙纷纷垂首假装思索起来,开仓赈粮?我大秦从无此先例啊! 隗状深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第一个站出来拜道, “王上,老臣以为,秦国此番欲为南阳郡提供数万石粮种,已是有违商君‘备战不备荒’之法度!故而此番迁移三川郡之民,朝廷只需为他们择地划田而居,再发放些农具用以耕地,如此一来,民众便可自救谋生,无须朝廷开仓赈粮。” 王绾上前道,“臣赞同左丞相之言,大秦接下来还有数场硬仗要打,仅是与赵国李牧那硬骨头对峙,每月便要耗费数十万石军粮啊,请王上再做决断!” 武将桓猗夜里正好从上党押送黑煤回到了咸阳,按照律法,押送人员可自行休整两日再返程,但他挂念着君王,天不亮就起身来早朝了。 听完王绾之言,他不满地大声反驳道,“呵,王御史倒不必过分担忧此事,李牧那小子何足惧哉?王上,待臣完成这趟差使,请王上允臣带兵一举踏破赵国邯郸!” 嬴政含笑点头,心中却叹道,在李牧被大秦拉拢前,桓猗啊,还是继续待在煤场更让寡人放心。 一旁的李斯原想按本意附和隗状之言,但他照例谨慎暗瞥一眼君王后,心念急转间,想到君王先前施行的扶贫新政,心中的不安愈发加深——若王上不欲开仓放粮,便根本不会提及此事,可王上如今,却愈发地倾向仁政之道... 他压下心间杂念,再三权衡后,上前掷地有声道, “王上,臣赞同您的看法!三川郡之民乍然去往各地,并无良田可耕,即便王上明日就下令迁移,待他们抵达各地、开出数亩贫瘠荒地之时,亦早已错过最佳春耕时节,届时,若因粮食短缺与当地民众发生冲突,不但会重新国内引发私斗之风,亦无人会感激王上提早疏散之苦心呐!” “如此一来,待地动平复后,百万之民即便重新迁回三川之地,亦会与朝廷离心离德,故而,不如在此时雪中送炭,贴补他们一些粮食...” 隗状怒得胡子都在颤抖,气咻咻道, “李廷尉,你此番殷殷劝王上贴补粮食,可知朝廷究竟要贴补多少进去?三川郡数百万之民,若按一人一石贴补,朝廷便要耗费数百万石之粮!如此一来,待我大秦将士再次征伐之时,还能拿何物与六国争斗?这不是遍布漫山遍野之煤石,这是一年才能产出一季之粮食啊...” 他心痛啊!先前,王上颁发以煤赠庶民之诏也就罢了,他那时不站出来反对,是知晓煤长在地里,只需耗费人力挖出来便能收获,既然君王年轻气盛想收买庶民之心,他便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王上糟蹋煤石了。 可粮食不是弯腰就能从地里捡到的啊,南阳郡那数万石粮种,已足够让他心情郁郁一段时日了,哪知王上如今竟开口就要开仓赈粮!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王绾急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转身劝道, “王上啊,商君变法之精髓,便是削民力而富国库,而秦军最为震慑六国之处,正在于秦国粮草之源源不绝,纵是持久战亦无军粮短缺之忧啊,若此番开仓,实在于秦国不利啊,求王上三思啊!” 原本就不同意的文臣们纷纷跪下附和,桓猗看在眼里,心头颇不是个滋味,他虽然也不赞同嬴政开仓赈粮,但他更见不得众人这般咄咄逼人逼迫君王! 想到这里,他立刻大喝一声,“王上既然这般决定,自有他的道理!王上,臣也赞同您的看法!” 嬴政点点头,轻笑道,“桓猗所言极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秦眼下忙于采煤一事,冶铁之事亦在着手进行,寡人今年无意兴兵,故而,诸卿无须忧心军粮。眼下,既然文臣武将皆支持寡人为三川郡民开仓赈粮,此事便这般定下来了...”(1) 文臣们面面相觑后,猛地齐刷刷看向李斯和桓猗,文臣武将皆支持王上?就他俩? 众人还没缓过一口气暗松之时,嬴政又收起笑容,肃声道, “但寡人不欲兴兵,不代表大秦不想夺城,眼下三川郡地动一事,于我大秦而言固然损失颇大,但韩国地动之事,寡人却认为,此乃我秦军兵不血刃灭韩最好之时机...” 第105章 待他将自己与明赫不谋而合的计策娓娓道来后,李斯忙第一个站出来附和,此确乃妙计,但它只能由君王自己提出来。 暗暗后悔方才附和王上而中计的桓猗见状,不由怒道, “李廷尉,你身为朝廷重臣,岂会不知我大秦看似家大业大,实则去岁大旱收成锐减,又何来余粮帮扶那起子六国灾民?” 李斯笑着朗声道,“桓将军真乃一叶障目也!您熟读兵法,焉能只看到秦国的付出,却看不到秦国若施此攻心之举,能为朝廷省下多少军粮,能少牺牲多少将士,能开垦出多少荒地,又能得到多少劳动力?” 桓猗嗤道,“勿扯这些无影之事!我且问你,我大秦既得仙人襄助早获此天机,为何要将消息透露给韩王?若那厮早做准备迁走梁城之人,我秦国此番设局,岂非白忙活一场?” 李斯斩钉截铁道,“吾敢断言,以韩王之智谋与心性,纵是得了消息,亦绝不舍耗费半分人力物力助梁城众人迁移,若运作得当,王上之计必成!” 隗状伏地而跪劝道,“王上,纵是此计可灭韩,至多也只能接收韩地灾民,我大秦绝不可开关隘放六国流民入秦啊,届时,韩魏赵失地之民,亦尽数涌入我大秦境内,我秦国人又该如何立足?” 桓猗亦拜道,“正是啊王上!我关中老秦人数百万,又岂能让出耕地与六国之人?商君变法之道,是为强我秦人而非助益六国之人呐...” 方才跪在地上的文官们,再次纷纷附和劝谏君王,唯有李斯站于殿中岿然不动,以示对君王的支持。 王上此举,亦有笼络六国人心之深意,这意味着,王上极有可能动了变商君之法的念头! 若非如此,秦国素来只讲战场之实力,何时会在意民心? 这般一来,李斯陡然生出强烈的危机感,他学过儒家,也学过法家,年轻时在家乡甚至还学过黄老之学,无论哪一门学说,对他而言都不是执念。 他背井离乡前往秦国,是认准秦国会是最后的胜利者,而舍儒就法,只不过是因为秦王喜欢法家之道。 对李斯而言,只要能得到君王的重用,一切过去的原则与坚守皆可抛。 可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在君王心中,已俨然是法家之忠实拥趸!若是这样,在君王欲再次变法之时,便会毫不犹豫带着防备之心,将他踢出秦国新法的核心队伍! 所以,他必须从现在开始,用实际行动打消君王的固有印象,用无上的忠心向君王证明——他李斯在世间忠心的不是诸子百家,而是秦王一人。秦王要行何道,李斯便会第一时间支持何道! 只有这样,依附君王而生的李廷尉,才能牢牢在秦国朝堂立于不败之地。 再者,李斯当日亦曾在夜宴之上,亲眼见到神画中秦国与自己那般悲惨的下场,今日这满朝文武,嬴氏之王族宗亲,到最后竟无一人生还,岂能不让他心有戚戚焉? 作为世间顶尖的聪明人,李斯又如何不知晓,若一统六国后再行法家之峻法,绝非守天下之良策? 可他不是出身优渥、行事任性的韩非,而是汲汲顺应君王之心的臣子,若王上不主动提变法之事,李斯绝不会如韩非那般与君王直言变法,而只会接下来的数年间,旁敲侧击引导君王稍行仁政以存国祚。 总之,李斯此刻的心情称得上是喜忧参半。 嬴政起身负手缓缓下殿,拍了拍李斯的肩头,挨个看了一遍地上跪着的大臣们,来到桓猗面前,冷声道, “依尔等之见,待我大秦灭了六国,六国之民,难道便不算作是秦人了?” 桓猗垂首粗声粗气嘟哝道,“纵便皆是秦人,也得分个先来后到,我老秦人在关中辛苦耕耘百年,又岂能让那些六国人抢了先?” 嬴政不由气得笑斥一声,“依寡人之计,六国无家可归之民,届时不过在我大秦分些荒地开垦,又能抢你何等好事?” 桓猗不服气道,“可眼下他们并非秦人,凭甚吃我秦国之粮?要臣说,韩国地动死上些人,与我秦国何干?到时臣趁乱带军抢下新郑便完事了,何至于要秦国来替韩国安置灾民...” 隗状等人暗暗点头,还是桓将军敢说啊,王上年轻气盛却是过于冲动了些,秦国与六国历来势如水火,凭甚要耗费秦国之粮之田地安置六国之民? “桓猗!”嬴政收起笑容,缓缓抬首看向殿外,声音中蓦地升起几分苍凉, “诸卿呐,尔等果真以为,我秦军靠刀剑枪戟打下天下,秦国便能从此无忧了吗?” 桓猗双眼放光地看向君王,“臣以为,自是如此!自周王室衰微后,这天下间曾有数百个诸侯国,到了后来无一不被强国吞并,到如今,中原大地更只剩七国并列,待臣等为王上打下六国,王上再下令收缴天下之金,使其尽聚于咸阳,届时,大秦基业固若金汤,天下间又岂能再出现新的诸侯威胁朝廷?” 李斯闻言心中却骤然一痛,固若金汤?尔等又怎会知晓,辉煌了百年的强秦,在打败六国后,只存活了区区十五年呐! 嬴政轻阖双目掩饰眸中悲色,待睁开之时,眸光再次变得清明起来,他转身看向众人,语无波澜地问道, “那么,依尔等之见,待寡人平定四海,世间再无诸侯起事,我大秦国祚又能绵延何载?” 第106章 隗状急忙颤巍巍抬首道,“欸,老臣以为,夏启立国而传十四代,国祚有四百七十年,商汤代夏而传十七代,国祚有五百五十年,姬发伐纣而传三十二代,国祚更有八百年,若以此而论,我大秦君王当传百代,国祚至少有一千六百年呐...” 桓猗不满大吼道,“隗状,你这老匹夫是何意?以王上之无上英明,我国中又有仙人襄助,大秦岂会只有区区百代千年之国祚?” 这话听在桓猗耳中,不啻于是诅咒大秦短寿的不祥之言,他气咻咻道,“我坚信,我大秦至少能传万世!” 嬴政摇首道,“民心所向者,方能长存于世。” 正在众人茫然不解之际,窝在蒙恬怀中补觉的明赫骤然惊醒,他鸡鸣时分跟着扶苏一道醒来后,怎么也不肯再睡,赶着念书的扶苏只好命人将他送来章台宫,待他在嬴政怀中重新睡着后,才被交到了蒙恬手上。 眼下,他一时还没搞清自己在何处,赶紧睁眼四处看,哪知刚好听到桓猗那句“我大秦至少能传万世”,和嬴政“民心所向”之言,顿时暗暗叹息一声, “万世?唉,杜牧有句话真没说错啊,‘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啊!’,父王说得对,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呐,只有得民心者,才能守得住天下...” (2) 话音刚落,先前给过他善意值而能听见心声的几位大臣顿时如遭雷劈,什么,小仙童说…我巍巍大秦灭完六国后,竟只传了三世,只有区区百年之国祚?悲呼!呜呼哀哉! 蒙恬抱着明赫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不,他不信!他早就做好打算,待昆弟蒙毅学上一年律法,他便会主动请缨上战场,为大秦四处征战,待灭完六国后再逐匈奴! 他相信,有蒙氏儿孙忠心守护大秦疆土,大秦绝不会三世而亡! 明赫急忙将两只小手按在他的大手上,试图为他驱寒,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暗道, “蒙恬不是武将吗,怎么也会跟扶苏一样冷得发抖?看来古人营养不良有点严重啊,我得赶快种出很多粮食来养猪,给大伙加餐加肉...” 蒙恬闻言,赶快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对,小仙童九公子说得对,要得民心才能守住天下,王上要救韩国灾民和六国流民,都是笼络民心之举啊,王上果然比我等想得长远多了! 李斯感激地看了一眼明赫,若非九公子的到来,王上和自己又岂能窥见大秦预言?若无九公子带来许多高产粮种,王上又岂会这般快实施拉拢六国人心之事? 九公子,真乃我大秦福星也! 待隗状与王绾回过神来,已霎时想通嬴政为何要做这个决定,连神仙都在提醒他们要笼络人心才守得住天下呀! 二人顿时转念一想,对啊,我大秦眼下有神仙护佑,各种高产之种源源不绝,待再过两年,大秦缺的恐怕不再是粮食,而是土地和人手! 王上此举堪称高瞻远瞩啊!如此一来,既能收拢六国大批流民之心,亦能为我秦国开出更多耕地。 流民原本也是良民啊,若让他们有地可耕,有黍麦可食,转眼便能成为秦国劳动力! 于是,在官员们惊诧的目光中,二人转而掉头支持君王,与李斯一道商议出与安置三川郡秦民不同的细则出来。 毕竟,虽要得天下人心,亦必安抚国内民心,在六国流民于秦国无耕种之功前,绝不可将他们的待遇等同于秦人。 而一脸懵然不解的桓猗,则在退朝后被君王留了下来,当嬴政将神画预言中,大秦只有十五年国祚之事告诉他后,这个素来信奉流血不流泪的壮汉,头一回在君王面前嚎啕哭成了泪人... 明赫紧紧搂着父王的脖子,看着桓猗边抬袖拭泪边走出殿门的背影,只觉得眼眶也有点发酸。 ... 一时之间,除却日常政务和采煤之事,隗状还要忙着安置三川郡众人的迁移安置,王绾则负责搬运敖仓粮食、扩建咸阳粮仓事宜,五黑亦在筹备匠人学室之事,朝中官吏皆忙得不可开交。 嬴政思来想去,最适合给韩王“暗中”传递地动预言之人,非韩非莫属,只有韩非将这条讯息“悄悄”传回韩国,韩国人才绝不会生出疑心,于是他派人往阳武郡送了一封信。 韩非收到信后思忖半晌,立刻唤来陈平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又命人送来一套体面的裳服,让他代表自己前往新郑王宫一趟,再三叮嘱他一定要“让他们知晓本官身在秦国心在韩的苦衷、和对韩国王室的顾念”。 陈平在史书中,本就是一个极擅阴谋之人,待听完韩非之言,岂能猜不出秦王之意? 这是要用郡守的“忠心”为饵垂钓,所钓之鱼却非韩王,而是韩国之民。 既如此,他深知此事最要紧之处在于“快”,在命御者快马加鞭往新郑赶之前,他决定助韩非往这堆干柴上,再添上一把火。 当韩王亲派的马车,载着陈平一路往王宫驶去之时,陈平只觉得这韩国之事荒唐不已,王叔韩非进不了新郑的城门,自己这韩非的门客,倒能凭借秦国郡守之通关符节,得到韩王的热情款待。如此昏君,不亡而何! 正在与昌平君畅饮的韩王,待看到被宫人带进殿中的陈平,登觉双眼一亮,亲自下殿去迎陈平。 第107章 昌平君见状勾起了嘴角,这韩王倒无甚龙阳之好,只是格外喜欢好看的人和物,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愚蠢... 他想到被赶走的韩非,又想到赵国传来的密信,不由暗暗嗤笑,这天下七国之君,个个皆是酒囊饭袋,待本公子大业成,定能成为千古明君。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被韩王热情带上前的陈平,只见对方面如冠玉,却无半分轻浮之态,进退之间自有一派不卑不亢的风度,倒有些暗暗赞叹。 只见陈平取出一份绢帛密信,笑道,“韩王请看,此事乃秦国大巫师连占三卦而测,秦王本欲趁贵国地动之际,发兵灭韩,但我家郡守虽处秦国,却无时不惦念着韩国宗室之安危,他知晓此事后忧心不已,这才派在下暗中送来此信,请韩王速速将梁城之百姓,迁移至安全之处...” 姬槐有些警惕地接过陈平手中的绢帛,见确是韩非字迹,这才递给韩王,只见信中写着,“二月,韩国梁城有剧烈之地动,望贤侄速转移城中人口与财物。” 韩王看完密信,顿时有几分得意地感慨道,“唉,没想到韩非心心念念的始终是我韩国,寡人十分后悔,当日竟一时冲动将他赶走了!” 陈平顿时笑得十分惊喜,“如此说来,韩王有重迎我家郡守归韩之意?如此甚好,若韩王愿修一封书信,让在下带回交与郡守,料想他定会很快回来...” 韩王暗嗤一声,寡人要那呆子回来做甚?就似眼下这般好好待在秦国,为寡人传些消息回来,也算他为我韩国做了点事... 他面上却难为情道,“唉,如此一来,秦王便会知晓王叔与我韩国暗通款曲一事,寡人虽十分想念王叔,亦不敢为他添乱,只好暂且先委屈王叔了。此番,还有劳先生在新郑先住上些时日,待寡人为王叔多备些礼物...” 陈平笑着推辞道,“在下定将韩王之心意带到,不过还请韩王恕罪,我家郡守担心事情泄露,叮嘱在下送完信便即刻返回秦国,在下这便告辞了。” 昌平君一直在暗中观察陈平,见他与韩王虚以委蛇之间,颇有一番手段,有心将此人收为幕僚,便漫不经心笑道,“以你之才,何至于前往偏僻之阳武郡谋生?不如在此地逗留几日,待吾回咸阳之时同行,韩非那处你勿须再忧心,吾自会派几名有才之士前往。” 陈平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几分上位者对下的轻慢,若是在遇到韩非之前,他为摆脱困境,可能会接住对方的招揽,但如今与韩非一比,他觉得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十分傲慢。 于是他露出惊诧之色,不解道,“不知大人是...” 韩王忙介绍道,“此乃秦国右相昌平君!” 陈平忙揖拜道,“多谢昌平君赏识!不过在下乃阳武当地人氏,家人皆在此地有所照应,恐怕有负您的厚望!” 昌平君原以为,对方知晓他是何人后,便会迫不及待踹开韩非那书呆子,没想到,此人倒有几分风骨,这下,他倒真想从韩非手上夺来了... 他矜持地笑了笑,便不再开口,陈平再次行礼,拜道,“在下这便告辞了,请韩王不必相送。” 韩王闻言突然灵光一闪,此人既然是昌平君看中的,日后指不定有几分大造化,不如趁机先拉拢一番,忙道,“先生来我韩国一趟,寡人尚未设宴款待,十分过意不去,眼下唯有寡人亲自相送,方能彰显我韩国之诚意...” 说着,便不由分说劝着陈平,亲自以君王五马之车载着韩非出城,一路与陈平谈笑风生,十分惬意。 他不知道的是,待自己一走,陈平进城之时藏在马车中的探子,便分头走向韩国酒肆街坊,到处往人多的地方扎,一脸神秘道,“你们知道方才与王上同车之人是谁吗?方才我在城门不小心听到几句,其实那人呐,是王叔韩非派来提醒王上的...” 街上众人忙好奇道,“提醒何事呀?” 探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据说是秦国巫师占出,我梁城二月将会出现有十分剧烈之地动,王叔这才派人前来提醒,嘘,此事王上定有决策,尔等勿要告诉他人...” 众人忙答应着,一边暗赞王叔高义,纵是被王上赶出韩国亦还惦记着国人,一边四处悄悄传递着这则消息... 时人万分信任巫蛊之事,加之,韩非在韩民心中口碑甚好,所以并无人怀疑这秦卦的真伪。 待浑然不知此事的韩王回到宫中,却听昌平君笑问道,“二月眼看便将至,不知韩王打算如何安置梁城之万民?” 韩王让姬槐为自己倒满金尊,边喝边感叹, “唉,纵便韩非传来这卦象是真的,寡人亦无能无力。韩国势弱啊,若梁城今岁春耕无望,朝廷又能从何处得到余粮来安置他们?若迁移那些庶民至各地,不但费时费力,待粮食缺乏之时,恐怕他们会跟各地乡民打起来,反给朝堂添许多乱子…” “罢了,寡人只能忍痛,先苦一苦梁城那些百姓了,待他们捱过地动过后,诸事皆会好起来...” 昌平君却笑道,“韩王此言差矣!你与其苦恼那些贱民、操心该将哪座城池献给我王,倒不如就地取材...” 姬槐大喜道,“您是说..将梁城献给秦国?” 韩王亦眼睛一亮,放下金尊,笑道,“昌平君此计甚妙!” 第39章 言毕, 他又急忙命人取来梁城印玺与舆图,热切道,“如此一来, 还有劳昌平君速速启程前往咸阳,将此物交与秦王!” 第108章 昌平君笑得别有深意,“韩王莫急, 韩非既言秦王打算趁地动之时攻韩, 你不妨将计就计,须知,秦军之剑虽可杀人, 世人之流言亦可杀人...” 韩王不解倾身道,“还请昌平君为寡人解惑!” 昌平君道, “你先将梁城已赠与秦国一事泄露出去,我则在新郑再待上些时日, 掐着地动即将发生之时返秦, 如此一来, 我王虽知梁城有地动, 却并不知晓, 此城已是韩人眼中的‘秦城’,定会按原计划发兵攻城。” “届时, 梁城甫一归秦,便‘不期然’爆发地动, 在世人眼中, 就成了上天对秦王无道之惩诫;而值此山崩地裂、百姓尸骨遍野之时, 秦王还想趁危攻打韩国, 更让天下人看清秦暴虐无道之面目。待不利秦之流言,如火苗四起之时, 秦王又岂敢再逆天而行攻打新郑?” “再者,城中惨死之人并非战场士卒,而是刚被秦王“接收”之百姓,秦王这般见死不救,天下人又会如何想?燕赵多游侠,楚墨重信义,咸阳一时之间必会涌入众多令秦王头疼的刺客,他自顾且不暇,焉能再灭韩?” 韩王听得激动不已,急忙起身拜道,“昌平君技高一筹,着实令寡人敬佩不已!” 殿中三人相视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而陈平带来的探子行动亦十分迅疾,在一通乔装打扮后,又马不停蹄赶往韩国各地,传播地动将至之事。 韩人此番暗暗感激韩非之恩情,担心此事若被秦王知晓,将为韩非带来灭顶之灾,于是,众人心照不宣地悄悄守护着这公开的秘密,如此阴差阳错之间,刻意隐瞒消息的新郑王宫之中,竟无人知晓百姓早已得知地动之事。 梁城之中,无论富户官吏还是普通庶民,如今更是天□□着城门方向翘首以盼,盼着他们的君王尽快下道诏令,寻个地方暂且安置他们,好在秋收刚过,便是庶民家中亦还有些余粮,倒能暂时顶上数月。 哪知,众人静悄悄等了好几日,各郡县终于接到韩王的诏令,待郡守们仔细一看,却发现是这样一道荒唐的诏令:诸位须知,寡人已将梁城献与秦国,即日起,此地与韩国再无干系,各地需守好关隘,勿再与梁城往来交通! 韩国各地百姓待听完官府之布告,不由得愤懑万分:王叔何等宅心仁厚,不顾先前与君王的旧怨,此番冒着被秦国暴君发现后斩首的风险,派人将地动预言一事传回韩国,便是想让王上提前迁移百姓,拯救梁城数万民众之性命啊。 谁能想到,当今王上知晓此事后,非但不思救民,绝口不提地动之事,反要顺势将梁城送与秦国嫁祸,就这般轻易抛弃韩国数万之民,真乃绝情之昏君! 如此一来,梁城众人即便已提前知晓地动一事,亦只能眼睁睁等着厄运的降临——甚至,王上还以一道诏书,拦住了他们逃往韩国各地投奔亲友的退路! 韩王此举,让很多人心中闪过隐隐不安的念头:王上今日能抛弃梁城众人,来日若再遇上旁的灾祸,岂非也会这般薄情寡义地抛弃我们?一时韩国愈发人心惶惶。 而梁城之内,突然接到君王诏令的官吏百姓,更是立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地动快来了,可韩国不要他们了!他们的土地,财物,甚至是生命,都会尽数埋葬于在此地,等着被崩塌的山陵压垮,被裂开的地缝吞噬! 逃?眼下虽可随意出城,却进不去韩国其他城邑,他们还能往何处逃? 周边虽有秦赵魏之国,但当今之乱世,又有哪个国家愿意接收他们这些被母国所抛弃之民? 再说,即便他们成功逃离梁城,但无论去到何处,都将成为没有土地、食不果腹之流民,那是万人所指之暴徒流民呐! 沉甸甸的阴霾犹如猝然降临的夜幕,将众人笼罩在无边黑暗之中。但同时,也有不少贫寒人家在筹划着,该如何逃离这恐怖之城,他们本就无甚辎重财产,便是当流民,也比在此处等死要好,至少能多几分活下去的机会。 在宁腾趁机再次给秦王寄出密信,加快谋划反韩一事之时,一辆从城外驶来的马车正急急往新郑王宫驶去。 车中披着月白大氅的温雅俊朗青年,正是韩国前丞相张平之子,张良。 韩国自废除申不害变法后,便恢复了世袭官爵制,原本按照惯例,年满二十岁的张良应当被韩王征召入朝为官,但当今韩王最宠信的大臣姬槐,本就对相位虎视眈眈,又听闻张良有贤才,便时常在君王面前百般挑拨,以至张良一直待在封邑未能出仕。 但张良本就淡薄名利,于此并无怨怼,只在封邑庄园恬淡度日。再者,他认为自己之祖父,自韩昭侯一朝起,便以韩相之身侍奉三代君王,他的父亲亦在两代君王治下担任相国一职,张氏在韩国五世为相,本就饱受君王之厚恩,又何以生怨? (1) 此番他前往新郑,正是想进宫劝谏君王,当日听闻地动传言后,出于谨慎考虑,他亦暗中占了一卦,确占出于韩国大不利之卦象,这才相信秦国巫师并未虚言惑众。 如今二月近在眼前,无论梁城是否已被献给秦国,他都会劝君王应尽快打开各处城门,疏散梁城百姓至安全之地。 想到这里,张良暗叹一口气,他虽从未参与过朝中之事,但深知,韩国之处境危如累卵,君王正该收拢人心,与韩国百姓齐心协力共抗强秦,怎能行这般让民众心寒之举? 第109章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劝谏之言刚出口,便被韩王笑着打断了,“子房啊,寡人前几日已将梁城印玺交于昌平君,如今此地已是秦国之城,你又何必特意前来为秦人操心?” 张良心头一凝,只得再次拜身恳求道,“王上,即便梁城已献与秦国,但梁城数万民众,实乃我韩国祖辈居住之故民,请王上下令,先将民众迁出来...” 昌平君似笑非笑看着他,暗道,“若将梁城之民迁走,本公子这计策还有何用?天下人岂会对一座遭遇地动之空城,生出半分怜悯之心?只有梁城尸横遍野,才能让世人对秦国生出仇恨之心。” “如此一来,秦国前有灾星,后有世人入骨之怨恨,一朝败落,岂能再有翻身之日?这般难得的借刀杀人之计,岂能让你一个毛头小子打乱?” 想到这里,他意味深长瞥了一眼身旁的姬槐,姬槐立刻心领神会,冷笑道,“韩国之民?张子房啊,看来你之才智,远不及你父多矣!这梁城,乃我韩国灭郑国而得,细论起来,梁城之民从前是郑国之民,眼下是秦国之民!你岂能仗着祖辈之功绩,威逼君王耗费国家之力,以拯救他国之民?” 张良正欲再解释,哪知韩王亦收起笑容,淡淡道,“子房啊,寡人今日允你进宫,是看在已故张丞相的面上,张丞相父子二人皆对我韩国忠心耿耿,你岂能辜负他们的厚望?你且回去好生反省吧!” 说着,便挥袖命人将张良送出了王宫。 张良无奈回到封邑,正打算着手安排三百家臣暗中前往梁城救人之时,并不知晓,秦王一道“求民令”已借探子之口,如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梁城,给绝望的梁城官民带来一丝生的希望。 秦王所颁之求民令,接收列国失去土地之流民,流民一旦在秦地傅籍,从此便为秦民,需严格遵守秦法,届时,各郡县将为他们安置住处,划分荒地,分发农具与农种,免两年税役。 而在今岁秋收前,他们的吃食问题,可通过为秦国郡县做杂役来解决,无论男女老幼做工,官府每日皆管两餐饭,午食分发三分之一斗糙米,暮食分发三分之二斗糙米。 这是嬴政君臣再三商议后定下来的方案,如此一来,秦国虽终是逃不过开仓济粮一事,但令六国流民以劳动换饭食,既能与三川郡秦人的直接贴补粮食之法区分来,免却了本国民众之不满,亦能为开荒、采煤、冶铁、水磨等各处提供更多劳力。 诚然,对种地的成年壮劳力而言,这点饭食固然填不饱肚子,但秦国这政策针对的,是原本连一日一餐饭皆无着落的流民——秦国不但安排落脚处,还发农具与种子,每日还能换上两餐安稳的饭食,待全家齐心多开荒种田,熬到秋收时节交完赋税,这日子可不就慢慢安稳下来了? 世人皆惧怕流民,觉得他们是吃人的野兽,可流民本身并非恶徒,而是走投无路的灾民,若有条长久的活路,他们又有谁想当偷抢的恶徒? 一时韩国各地民众关起门来,皆在悄悄感慨:前脚自家君王才将梁城这包袱甩出去,后脚秦王就开始接收流民,没想到口碑极差的秦王,实乃仁义之君啊! 自然,随着这个消息的蔓延,也有不少经历数次秦韩之战的老韩人,万分质疑秦国突然“良善”的动机,暗暗叮嘱自家子孙,“秦君乃虎狼之君,连秦人亦吃不饱饭食,岂会乍然变得这般好心?” “我猜呐,定是秦国今冬冻死了不少人,秦君担心春耕人手不足,这才想将吾韩人骗去秦国,待春耕一结束,立刻将韩人掩埋地中当肥料,尔等切勿轻信此消息!” 但也有少数叛逆而暗暗慕强的年轻人,赌气般地反驳长辈,“眼下吾等已是秦国之民,秦王管我们本就是他的本分,除了韩王,还有哪个君王会不管本国之民?在我眼里,秦王比韩王要好上一百倍!” “听闻秦国大巫活了八百岁,所占之卦向来是顶灵验的,与其守在梁城等死,不如去秦国碰碰运气...” “卫鞅当年可是在秦国徙木立信的!我听嫁去阳武的阿姊写信说过,秦法虽严苛,但奖罚言出必行。秦王总不能为骗吾等当肥料,失信于天下人吧?再者,秦王眼下要招天下之流民,又岂会不要吾等秦人?” “哼,留下来是死,离开亦是死,既然韩王已将吾等当泥团扔出去,纵便要死,吾亦不愿死在韩国!” 当天,梁城编有人家连夜收拾细软之物,动身赶往边境,亦有许多人惧怕此乃秦国之阴谋,犹犹豫豫留了下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几天后陆续又有人悄悄前往秦国,梁城郡守叹息一声,让妻儿带着财物往异乡逃命后,自己依然留下来守护城中百姓。 拜韩王与昌平君的毒计所赐,眼下的梁城已是三不管地带,就算城中之人尽数跑光,恐怕新郑王宫也浑然不觉。 更巧的是,若无韩王早早下诏宣称已将梁城赠秦,恐怕很多人顶着韩人的身份,倒还不敢跑——然而,既然他们眼下已是秦人,前往秦国也算名正言顺。 当秦国求民令迅速传遍六国之时,新郑王宫的韩王和昌平君自然也知晓了。 韩王担心秦王此举是想搭救梁城之民,急忙派人前往梁城查看。 但他派去的人担心地动会提早到来,便远远站在城门外眺望了一番,见城中守卫仍在,便急忙回宫禀告君王:梁城一切安好。 第110章 昌平君如今却已认定,嬴政被灾星吸走了王者气运,荒唐之举一步接一步,瞧吧,先是又派他们此处讨城,接着,任用韩非那纸上谈兵的废物为郡守,如今招募流民,不过是他变本加厉沦为昏君之庸举罢了。 他还笑着安慰韩王,“韩王且放宽心!我如今尚在韩地,秦王又如何能知晓、韩国要将梁城赠与他之事?秦王此举并非针对梁城,而是兴之所至,想当个拯救天下流民的‘救世君主’,以嬴氏君王之薄情,岂会如此之仁善?由此可见灾星一事对他之心性影响颇大,你我只消隔岸观火便是。流民?我王真是心怀天下之君呐,连流民都敢收,呵!” 韩王这才放下心来,安心享受歌舞之乐,其他诸如赵王、魏王之君,亦与昌平君有同样的喜悦之心,皆认为秦王一反常态之举,恰恰说明灾星之威力巨大。 秦孝公当年发布求贤令,尚称得上明君之举,看看当今秦王在折腾什么幺蛾子,求民令?那些命贱如尘的流民,是要求他们去吃光秦国之粮仓、与秦人日日殴斗么? 六国之君,如今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笑骂一句——嬴政实乃无能之昏君,可怜秦国先祖数代基业,尽要丧于他之手上咯! 暗爽到飞起的六国君王,恨不得秦王此番将本国流民一并收走。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时代,各国君王再如何祭祀祈福,也求不来真正风调雨顺的年头,每岁皆免不了些大大小小的洪旱灾患。 而列国皆跟秦国一样,将粮食视为最宝贵的战略物资,朝廷并无赈灾制度,没有国君愿意开仓,将宝贵的粮食白白赠与灾民。 如此一来,各地郡县一到年底,便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备失去土地与房屋的灾民四处流窜哄抢粮仓,仅是韩国今春报上来,被官府斩杀的流民,就有上千人之多。 六国之君怎能不欢喜?秦王若将这摊子麻烦事揽过去,等着瞧吧,秦国离亡国约摸只有一步之遥了! 为此,六国这些时日特意心照不宣地“配合”秦王,下令放宽出城禁令,只要是想出城的,便是半夜亦要打开城门让他们滚蛋! 实在活不下去的六国流民,亦未辜负君王们的“厚望”,在听闻秦国探子四处散播讯息的当日,他们便满怀希望地在寒风刺骨的冬日,光着脚踩过冰坑,跨过水塘,拄着木棍一步步朝秦国走去。 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苦苦支撑:去了秦国,便有机会活过这个冬天。 ... 一月初,韩国梁城逃地动的灾民最先抵达秦地之时,冰雪仍未融化,原本忐忑不安的他们没想到,甫一抵达边境,传说中凶神恶煞的秦国士卒便笑眯眯为他们登记了户籍。 接着,又用马车将他们拉到附近县中,当韩人坐在秦人新搭建的、烧着火炕的暖烘烘安置点中,捧着热气腾腾的昂贵姜药汤和糙米粥之时,许多人都忍不住低声哭起来。(1) 他们被自己的君王弃如敝履,被迫舍弃故土,背井离乡来到传闻中吃人不吐骨头的秦国,却得到这半个多月来最温暖的待遇! 这一刻,所有韩人都自发地默念道:还好我们来了,此生做个秦国人也很好。 随着一批批各国流民的前后到来,秦国各地郡县也忙碌个不停,他们要帮暂时住在集中安置点的流民们,搭建新草屋,盘火炕,又按君王的吩咐为他们足额分发了煤、柴薪和十日的粮食,十日后,他们便要开垦荒地准备春耕,以及为郡县做杂役来挣口粮。 如此一来,被列国君王视为大患的流民们无人不感激涕零,看着眼前的火炕,自觉眼下这日子,比没失去家园前还有希望——往年的冬日,又哪来官府为咱们盘炕送柴? 一时之间,来自各国的数万流民总算安顿了下来,免不了时时互相提醒一番:往日跟官府抢粮食是没办法,眼下只要踏踏实实在秦国干活,跟着里正认真学秦国之法,不做违法之事,这日子就能安稳过下去,切莫生事,定要安分守己! 他们更会经常悄悄感慨:未料秦君之仁善,半分不逊上古尧舜之君,先前那些诋毁秦君之言,乃世人狗眼不识泰山呐! 六国君王没想到,他们期待的流民扰乱秦国之事并未发生,数万新的劳动力到来,反而为秦国开垦出数十万亩秦人无暇顾及的荒地。 另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也随之降临——这些原本铁定活不过这个冬天的六国流民,对秦王和各地官员救了自己一家性命的感激之情,来得比先前的秦人更猛烈许多,根据系统的统计,这些新秦人竟在短短的一个月里,为明赫提供了2000多万善意值! 如此一来,加上原本的秦人源源不断提供的善意值,明赫在一月份,竟得到3000多万善意值,堪称天降横财! 他迫不及待将这些善意值,大部分买了高产春小麦种和棉花种,又担心梁城有人不肯逃来秦国,特意买了些救灾防疫的药材,没想到,这回挥金如土的大手笔消费,不但享受到了vip9折优惠,还得到商城奖励的800斤土豆,收获颇丰。 明赫暗暗算了一笔账,这系统商城的规则,还怪嫌贫爱富的捏,善意值少的时候买东西一毛不拔,善意值多的时候总会额外送些赠品。就拿这土豆来说,现在商城的售价可是8000善意值一个。 这商城果真深谙后世奸商之道——善意值越多的穿越者,享受到的隐形福利就越多! 第111章 明赫又想了想,长牙齿真的太痛啦!痛得他时常感觉心情异常烦躁,五黑和李斯送来的磨牙木,虽打磨得十分光滑,但他经常能啃出一嘴木屑... 于是他又忍痛把剩下的3000善意值,兑换了两个后世常见的硅胶磨牙圈,当个宝宝可真不容易啊,他不因长牙之剧痛而哭泣,已是一个大学生为了面子最后的坚守。 第二日早朝上,当嬴政把数千斤高产春小麦种、数千斤棉花种和800斤土豆命人抬给治粟内史之时,大臣们激动得当场跪下,直呼天佑大秦! 其他种子究竟高不高产,目前大臣们并不知晓,他们激动的是——又有如此多土豆了。 李斯前些日子,欢天喜地将花囿收获的土豆,端来章台宫给君王察看时,满朝文臣与君王皆是万分震惊。 两个巴掌大的土豆种下去,数枚植株之下,竟扯出47个大小不一的土豆果子出来,最大的亦有男子手掌大小! 如此来说,此物亩产十钟实乃指日可待,正因如此,嬴政身为君王亦舍不得食用半个,只命治粟内史按李斯之法,待春日,再将47个土豆如数切块抹灰种下去。 眼下又得如此多土豆,大臣们岂能不感激神仙之助力? 按照王上之言,此物乃仙界抗病高产之果,可在春、秋、冬三季种植,虽说为谨慎起见,只能三年轮种。但大秦如今有六国之民起早贪黑开荒,多的是土地可供轮种。如此一来,秦国人人吃饱饭的日子真不远啦... 能听到明赫心声的几位大臣,皆知晓那位神秘的“仙人”,正是君王怀中正在奋力啃仙界圈环之稚童,顿时暗暗朝他送去感激的眼神。 他们暗暗想道,“看来,爱民者,亦能得到仙人之奖赏啊!” 嬴政亦含笑看向怀中的明赫,明赫急忙从嘴里拿开磨牙圈,开心地朝父王露出笑容,一笑,口水就跟着流了下来。 明赫有些难为情地伸出小短手挡住小脸墩,好丢人啊,长牙期的婴儿为什么会不停流口水? 嬴政却轻轻拉开他的小手,掏出丝绢宠溺为他拭去嘴角的口水,认真打量着怀中重新笑嘻嘻的小崽,暗道,“眼下虽不知收留六国之流民,能否为大秦笼来人心,但此举,定能让小崽十分高兴。” ... 一月下旬,当昌平君踩着点、拿着梁城印玺离开韩国后,嬴政亦派驻守咸阳煤场的蒙武带着五万将士离开了咸阳。 二月初一,韩国,戌时,在民众们多日以来忐忑的侥幸中,多地惊雷乍响,怪风大作,空中传来轰隆巨响,各地众人惶惶大惊之时,却不知梁城之中,已是房屋树木城墙皆倒塌,一些未逃走之民被压于梁下树下,哀嚎不已。 郡守带着自愿留下来的士卒救出数人,却听地下传来马车疾奔之声,顿时目眦欲裂,一把推开士卒数人,大喊道,“快跑!尔等速跑...” 话音未落,他脚下所站之地,霎时裂出一道如黝黑大口之缝,在远处众人的尖叫及哭嚎声中,将他及身侧一名士卒一并吞下,不过眨眼之间,裂缝又再次合上,仿佛一切只是众人的幻觉。 但躁动恐慌的人群看着方才合缝之时,被甩上来的郡守断臂,无人不觉万般悲伤惊惧,待反应过来后,众人顿时争先恐后拼了命地往城外方向逃跑,但随着更多房屋树木倒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倒在了山崩地裂的咆哮声中。 这一回,再也没有人来救他们出来。 这一刻,他们无比后悔,当初为何不跟着邻人亲戚逃往秦国,为何不跟张大善人派来的人走,为何要留下来守护家园… 守不住的啊,王叔传回预言本就是为了救他们,人,又怎能与天为敌?是他们错了! 二月初二,当各地一切异响异动平复后,张良亲自带着三百家臣赶往新郑,求韩王派人前去救援梁城灾民,无果,他只能带着家臣们策马急奔前往梁城。 待他们抵达梁城之时,城中尸骸枕藉,腥血薰沾,死者之状无不令人触目惊心,众人在口鼻处围上一块白布后,急忙下马取出水粮,救出那些在废墟中呻.吟/不止的伤者,将他们扶到城外数里安全之处。(2) 转眼就是黄昏时分,张良正要去检查横梁之时,突然面色大变,起身竖耳聆听一番后,猛地回身喊道,“不好!地动又来了!快跑!” 一时众人忙做鸟兽散状,纷纷往城外跑去,待来到安置伤者处,却听见那万马齐奔之声更近了,俱是一默,未料此番风平浪静后,新的地动转眼便至,眼下逃无可逃,这便是命吧! 张良苍白着面色朝众人深深揖拜,“良此生负诸位多矣!” 家臣们忙来扶他安慰,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些不怕死的豪言壮语,忽然惊觉,地动为何还未到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张良猝然惊喜地回首望去,只见一片乌泱泱的军队,正往此处压来。 可他再仔细一看,那随风而扬的黑旗猎猎,那令人胆寒的玄衣黑甲,骤然将他心中的惊喜砸得粉碎——不是王上派来的救援之军! 而他手下三百家臣和被救出的梁城伤者,见此情景,顿时又如方才担心地动来临那般,一颗心不由自主地高高悬了起来——是秦军!是嗜血的秦军来了! 第40章 第40章 寒咧的北风中, 众人皆望向远处那浩荡走来的队伍,惶然不安地猜测着:梁城虽已被君王赠与秦王,但地动之事本就是秦国巫师所占出, 秦军又怎会趁着如今地动之际,冒险前来接收城池? 第112章 莫非,果如王上所言, 秦军此番想趁梁城之乱攻打韩国?定是如此! 众人的脸色愈发惨白起来, 呜呼,我等之宿命,不是死在山崩地裂之中, 便要死于秦军刀剑之下,真乃天要亡我矣! 这时, 随着铺面而来的寒风和“吁”的一声,一匹率先疾驰而来的黑色骏马, 在众人身前骤然停下。 马背之上, 威风凛凛执鞭的中年秦军将领, 以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视了一圈众人, 声音洪亮喊道, “敢问诸位可是梁城之人?不知城中可还有伤者?” 众人久闻秦军凶名,此刻又正心寒胆战, 岂有人敢与这秦将搭话?他们只纷纷嗫嚅着悄悄抬眼去看张良,一时只剩下重伤之人连绵不绝的呻.吟.声响起。 张良一言不发看向面前的秦将, 飞快盘算着, 要如何才能带着这些伤者, 从秦军手中全身而退。 秦将等了半息见无人打理自己, 只得翻身跳下马往前走了几步,目光狐疑地绕过坐于地上的伤者, 逡巡一圈毫发无损的张氏家臣后,将目光直直射向面前的张良,拱手道, “我乃秦将蒙武,奉我王之命前来搭救梁城之民,未料义士已先行一步,敢问城中眼下情势如何?” 众人闻此言,登时神态面色各异,是来搭救我们的?有人不免愈发警惕,认为秦王绝不会这般好心,亦有流血不止之人压根顾不得这些,在寒风中眼巴巴望着那将领,只求秦军快些医治自己。 张良听完亦是惊疑不定,心情复杂地看向面前的蒙武,此人之父蒙骜,向来是秦君手中之利剑,视列国为眼中钉,当年韩国便被他接连夺走数座城池。 按理说,子肖其父,蒙骜死在攻赵之战争,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8148169六伞蒙武必会愈发仇视列国。梁城虽已献与秦王,但以列国君王之心,他们要的只有城池和壮劳力,岂会派军跋涉来救城中伤民?即便秦王有所图,蒙武又怎会真心襄助敌国之民? 他暗叹一口气,以眼神安抚身旁众人后,勉力笑了笑,朝对方拱手道,“在下韩人张良,因家中薄有资产,便召集家臣前来拯救城中伤者,准备将他们带回敝处医治一番,不过,城中伤者并未救完,方才吾等误以为地动又至,这才奔跑出城...” 话音刚落,乌压压的秦军已近在眼前,蒙武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过身目光炯炯看向秦军,以丹田之气吼道, “众将士听令!戴好口罩,前锋与踵军即刻进城搜救生者,后卫速在城外平坦处搭棚生火,中军立刻随本将转运伤者至棚中,分卒负责熬药分发!稍后若有捡拾金银贵物,待离城后交由军法吏统计,走!” 其实,蒙武虽恨不得君王尽快灭掉六国,以报亡父中箭之仇,但他在接到“先救梁城韩民再攻韩”任务之时,蒙恬便奉命,将王上之意与九公子乃仙童降世一事,悉数告知自家父亲,如此一来,蒙武对朝中之事心中有数,自不会对君王之令阳奉阴违,如今一到梁城,便抛开往日诸国战场之仇恨,为拯救韩民而忙碌起来。 话又说回来,秦国虽要搭救先前不肯逃走的灾民,但并不会搭上秦卒的性命去营救,出发之时,嬴政便叮嘱过,救援一事尽力而为,秦军须先保全自身。 是以,几日前,蒙恬抵达紧挨梁城的秦国边境后,因不知地动究竟何时到来,便在边境扎营等候,派人每日附耳于地面听音,直到昨日,才听见韩境传来山崩地裂之声。 蒙恬亦提醒过他,按仙界神物之预言,韩国地动只会发作一趟,并不会反复。所以,待今日异响平复后,他才带军奔驰进城,一路竟未遇到半个韩军。 “喏!”,随着秦军震彻云霄的应答声,他们齐刷刷掏出一个个白色奇怪之物掩住口鼻,随着蒙武的动作,大部队立刻有条不紊四散开来。 众人见秦军竟真的朝城中疾步奔去,还有秦卒奔往于山间开始伐木,震惊得目瞪口呆之余,心头又情难自禁地、升起些许微弱而复杂的安全感。 对失去一切财产、身逢绝处的梁城百姓而言,他们虽感激张良和他手下的家臣先来救人,可众人心知肚明,以张大善人一人之力,即便他家财万贯,能救得他们一时,亦无法为数千人提供衣食屋田。 今日活下来,只是众人艰难人生的第一步,沦为流民,恐怕是迟早之事。 想到这里,许多人又忍着身上的伤痛,暗暗哭泣起来,早知地动真会来,当初为何不跟着他们逃啊... 张良怔然半晌,这才仿若如梦初醒般急忙带着家臣,跟着秦军的队伍,冲进城中继续抢救伤者,有少数跑得早而未受伤的梁城百姓,也继续跟了上去。 眼下秦军反常之举,不免让梁城众人又惊又喜、又怕又疑地猜测着,看这架势,秦军似乎竟真要救他们? 从理智上来说,人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如今名义上虽是秦人,实则并未给秦国缴纳过一粒税粮,连供养了一辈子的韩国王室,此番都不肯搭救他们,秦王又怎会做这门亏本买卖? 可对身处绝境之人而言,但凡有一线生机在眼前,又岂能忍着不去牢牢抓住它? 很快,伤者中就有一个额头流血的老妇人,抱着怀中因疼痛哀嚎不止的孩童,壮着胆子迈出步子,扑到留下来看管他们的秦卒面前,凄声哭喊道,“军爷,快救救我女孙吧!吾等如今俱是秦人,求军爷救她一命呐!” 第113章 商君变法后,秦国实行耕战制度,国家并不会供养职业士卒,而是从各地征召百姓轮流参战,这些往日在战场上与对手杀红眼的士卒,其实大多也是出身贫寒的庶民,而此番君王下达的任务,是救人,而非杀人。 如此一来,他们便头一回在异国的土地上,流露出怜悯之心。 这名秦卒急忙扶起老妇人,指着那处正搭棚挖灶忙得热火朝天的秦军,宽慰道, “阿嬷勿要急,我王此番命我等带来许多防疫药材与伤药,待灾棚搭好,便会为汝等包扎救治,再熬点糙米粥让大伙暖和身子,如今天寒地冻,汝等也怪可怜的...” 老妇人听完这话,顿觉心头一松,竟立刻就将眼前的秦卒当成了主心骨,抱着怀中孙女又哭又笑道,“好,好...还有药汤,还有粥吃,果然还是秦人好,还是做秦人好啊!那天杀的昏君,那该死的昏君呐...” 旁的梁城人闻言同样惊喜不已,暗道秦国士卒并非传言那般不堪,百闻不如一见呐,心间紧绷的弦也随之松懈下来,一时众人纷纷跟着老妇人,边庆幸自己如今是秦人,边骂起了韩王来。 放在往日,即便心中对朝廷有怨言,他们亦不敢非议半分,更遑论这般谩骂君王之大逆不道的举动。但如今,是秦军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如此这般,不过是百姓们依从本能,朴素地讨好秦军之举。 但另一名精明些的士卒,则快速察觉到他们言语间的异常,惊讶道,“汝等为何口口声声自称秦人?梁城乃是韩国之地,何时成了我秦国的?” 至少,眼下还不是。 梁城百姓一时懵然面面相觑,只觉惊诧不已,他此话又是何意? 有老汉托着受伤的手臂,壮着胆子问道,“军爷呀,我梁城虽被赠与秦国之时日尚短,但秦王自是将吾等视为秦民,才会派你们前来搭救啊,我等往日虽是韩人,如今确实是秦人呀!” 待两边厢迷糊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这才发现口风对不上——韩人称,韩王上月便通告境内之民,已将梁城赠与秦国。而秦卒却称,秦人压根不知晓此事! 秦韩两国,乃六国之中离得最近之国,新郑往咸阳送舆图印玺,一月时间已足够往返两趟有余,韩王上月初便公布赠城之事,若此事当真,秦王早已收到梁城舆图印玺。 而按照惯例,列国若新得城池,皆会尽快下诏通过国人,以免生出不必要之事端,如此一来,秦卒岂会至今毫不知情? 待细细一想,秦卒立时愤怒不已:好哇,韩王堂堂一国之君,竟这般打着我秦国大旗来欺瞒民众,好一个无耻之徒! 而梁城百姓本就暗暗怨恨韩王抛弃他们,如今更是愤怒不已,心头好不容易平复的恐慌,又重新涌了上来,如此说来,自己其实还是韩人,而非秦人?不,不行,他们要当秦人! 连对待他国之民,亦肯伸手慷慨相助的秦王,又岂会是世人口中的虎狼之君?相比之下,呸,韩王才是真正的暴君,天下之大,竟有君王无赖至此!一时唾骂之声不断。 这时,一个方才被郡守从树下救出的城中富户,自觉已窥透其中更深的阴谋,想到为救民而死的郡守,不由悲从中来,含泪怒吼道, “尔等有所不知,那昏君四处假称梁城已赠与秦国,又不许我梁城人前往韩国各地,摆明了,是要借地动一事,以我城中数万人之性命,来败坏秦王之名声啊!届时,列国皆知梁城一旦到了秦国手里,便会发生地动死伤无数,天下人岂不视秦王为暴虐之君,认为是我城中之人,替他挡了天谴?如此一来,秦王即便恼怒万分,却忌惮天意,又岂会真来讨要梁城?韩王设下此番杀人诛心之计,好一副歹毒之心!” 此言一出,最近采煤挣了不少奖励的秦卒,俱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赶去新郑王宫,砍下那无耻韩王之首级。 敢陷害我王者,该死! 待蒙武与张良率众将城中剩下的伤者抬到木棚之时,先前那些喝完汤药与黍粥的梁城伤者,总算喘了一口气,一待秦卒为他们包好伤处后,便七嘴八舌将韩王所做之龌龊事,说给新救来的梁城百姓听,众人听完惊惧不已,又齐刷刷恳求蒙武允许自己当秦人。 蒙武许下承诺后,心中亦感慨万分,他幼时随父亲在齐国长大之时,入耳之言,无一人夸赞秦国、羡慕秦民,世人皆称秦王是冷血之人,只知驱使奴役秦人,从不肯施舍半分恩情。 后来他随父来到秦国后,屡屡战场所见,六国之人无不对秦国咬牙切恨,有一回,他见一名魏国俘将有摆阵奇才,便欲为王上收入囊中,哪知对方唾了他一口,骂道“吾此生绝不入你恶秦之门”,骂完便咬舌自尽了。 可见,秦国虽强,却历来不得人心,他活了四十多年,如今是头一回,亲眼看见一群韩国人哭着喊着要当秦人,若六国之民皆能如此,待秦国一统天下之后,又何愁大秦三世而亡! 想到蒙恬“国祚十五年”之言,蒙武暗叹一口气,对待这些韩民的态度越发亲切起来。 列国手无寸铁之庶民,果真能颠覆社稷么? 而今日,本就遭受秦国“仁义”暴击的张良,待默默听完众人之言后,很快便悲哀地推测出真相——韩王恐怕确想将梁城赠与秦王,却又不想让秦王及时知晓此事,如此一来,便可利用两国之信息差,以城中数万百姓之生死为筹码,将秦王置于无义无道之境地。 第114章 这一瞬,张良只觉得失望至极,亦愤怒至极——他的父亲与祖父,皆为韩国鞠躬尽瘁而死,他亦做好了打算,自己虽无力阻止秦国灭韩,但定会倾尽身家性命,以毕生之力杀了秦国那暴君,以报历代韩王对张氏知遇之恩。 可今日,因秦军的猝然到来,他以往的认知彻底被颠覆了:原以为是暴君的秦王,实际上是世间罕有的仁善之君;而他宁肯誓死效忠的韩王,才是暴虐无义的豺狼之君。 这梁城数万百姓,是年年岁岁以税粮供养韩国王室的子民啊,就这么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了!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偌大的木棚之中,那些险些死于韩王算计之下、如今却妥善得到安置的梁城百姓们,正热切而亲热地笑着望向蒙武和秦卒,他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再无先前的死气沉沉。 是了,如此之国,如此之君,梁城百姓岂会再愿做韩国之民! 这一刻,张良竟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站出去劝阻蒙武莫要攻韩。 忠臣妄图存韩之心,与万民渴盼灭韩之心,孰轻孰重?我张氏所忠心的,又究竟该是韩国王族,还是韩国万民? 梁城数万秦军的行动力之高效,远远超出了城外众人的预期,待他们将城中活口尽数救出后,天黑时分,秦军已举着火把将地面死者尽数掩埋。 冬日虽不易爆发疫病,但秦军接下来要一举灭韩,梁城从此便是秦国之地,蒙武不愿因这些尸体再生不必要之事端,便索性一趟在城外挖坑埋了。 待葬完丧者,次日清晨,秦军又取出大巫师为此行特意准备的灭疫熏草药,在梁城各处焚烧起来。 袅袅烟雾之中,那些在地动中侥幸活下来的数千梁城百姓,愈发对秦军感激涕零不止——他们与我韩国之民非亲非故,堪称素昧平生,此番不但驱驰前来救助生者,还肯助死者入土为安,秦军是何其仁义也! 休整几日后,蒙武留下五千士卒,与张良一道看顾受伤的百姓,便带着剩下的几万人马,在梁城百姓的祈福目送中,雄赳赳赶往韩国旧都——阳翟。 张良知道,这意味着秦国的灭韩之战,彻底拉开了帷幕。 第41章 他目送着秦军的队伍在尘土飞扬中离去, 心间不免涌起些许伤感。 当年,自己这支张氏先祖由赵国迁居韩国之时,前路一片渺茫, 是韩国五代先王之赏识,才让祖辈在韩国站稳了脚跟,堪称于张氏一族有伯乐之恩… 可当他转头, 看向满脸期待目送秦军的百姓时, 那些伤感,又渐渐化为了释怀。 当今韩王昏聩至此,如今失去的, 又仅仅是梁城一城之民心? 罢了,君贤则民少祸, 若让承了秦王大恩的百姓来选,他们自然更愿做秦人吧。 只可怜, 如今战事一起, 不知有多少韩国士卒, 将丧生于秦军刀剑之下... 但他不知晓的是, 蒙武带着军队一离开梁城, 便按照君王的吩咐,便寻了妥善之处安营扎寨, 静待宁腾的消息传来。 而另一边,韩王其实早就接到了五万秦军前往梁城的消息, 他还特意派出心腹姬槐亲自去打探消息, 哪知, 姬槐并未亲自前往。 他担心, 万一地动再次来袭,若是撤退不及, 便要同那些贱民一道葬身梁城,索性在离开新郑后,乔装躲在城外别苑饮酒作乐,又派出自己的心腹换上他的衣袍,前往梁城打探。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也没料到,自己派出的心腹其实也在城外躲了几日,待估摸往返时日差不多之时,才来到别苑向他胡乱禀告: 不但梁城人全死在了地动之中,城中断壁颓垣处也四散着秦军的尸体,想必亦是赶上了第二趟地动啦! 他粗略数了数,秦军至少死了好几万。 翘首等到姬槐喜滋滋传回消息的韩王,顿时高兴地歇了让韩军整队迎战的消息——这自投罗网的秦军,实在来得妙极啊。 届时,他们的死亡,反而更可让韩国向天下人证明:梁城百姓遭此噩运,皆因秦王豪夺此城而导致;而秦军罔顾人命趁乱攻韩、却葬身于梁城地动之事,愈发能证明秦王无德,触怒天颜! 是以,当他如今再次听到秦军前往阳翟的消息后,甚至都懒得搭理了,暗道,就秦军剩下那几千散兵游勇,我新郑有几万兵卒,一人一口唾沫亦能将之淹死,寡人又何惧之有? 再者,秦人若要攻打新郑,便要先过南阳郡那关,宁腾性子虽较真了些,才能却是有的,新郑可高枕无忧矣。 韩国如今只需以逸待劳,等着风波过后,垂手笑看秦国迎来六国汹涌之仇视民意即可。 正如昌平君所言,如此一来,秦亡之日,便是嬴氏一族永无翻身之时。 这样一想,韩王不由得生出许多从前不敢有的妄念。 眼下,除了赵国以外,韩国是为灭秦做出最大功劳之国,那么待六国重分天下之时,韩国岂能再做赵国之藩国? 以韩国之功劳,理应分到秦国一半之土地,届时再迁都咸阳,函谷关便成为庇护韩国王宫之天险。 他越想越激动,还特意下了一道诏书:近日寡人有疾,早朝暂免,任何人不得进宫,亦不得往宫中传递消息,违者杀无赦。 这下,他只留下姬槐宿于宫中,二人绞尽脑汁密谋,到时该如何才能从赵王手中,多瓜分些秦国之城池... 第115章 也正因如此,当两日后南阳郡传出那则令人颤栗的消息,如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飞遍韩国之时,却未能飞进新郑的王宫之中。 朝廷百官也实在无计可施,他们数趟去求见君王询问真相,都被拦在了宫门之外,而侍卫宫人亦无人愿冒险,为他们将消息传给君王。 而从南阳郡所传让韩国众人惶恐难安的消息是——他们的君王发到郡中春耕的菽种,乃是熟豆! 为表坦荡,南阳郡假守宁腾还下令,将郡中粮种立即分发至各县,县尉们则开仓将菽种摆于县衙门口,任由百姓们亲自查看究竟是生种还是熟豆。 一时之间,豪强和郡中各地百姓,亦如潮水一般涌向了各地郡衙询问,恐慌的情绪在持续往各处蔓延。 各地郡守难免有些疑心,眼下并未到开仓发粮种之时,那南郡宁腾为何会早早开仓?这般诡异之举,恐是宁腾本有反韩之心,才故意将菽种煮熟来引发民众恐慌。 因而,面对郡中百姓愤怒的质疑和殷切的眼神,郡守们一边派人往都城传信,一边派守备军将百姓驱逐回去。 然则,粮种一事,关乎百姓一年之生计,对家无余粮的庶民来说,更关系到一家人生死存亡,在没得到明确的答复之前,他们岂是能被武力驱赶得尽的?一时,各地民众与军卒冲突不断。 这般在寒风中僵持了两日,终有一位正直的陈姓郡守于心不忍,擅自下令提前打开本郡之粮仓,当众取出菽种亲自查验,并命士卒挨个传给民众观看。 当众人看到色泽并无异常的菽豆之时,终于放下心来,纷纷跪下笑郡守致谢。 然而,陈郡守为彻底打消南郡流言之隐患,顺势揭发宁腾之居心叵测,他并没有在展示结束后命人将菽豆收起来,而是含笑让百姓起身,接着拣出一颗放进口中。 可待他嚼碎之后,面上的笑容开始渐渐消失了,百姓们的心也再次跟着提起来。 待他面上笑容褪尽,阴沉着脸命士卒接连打开第九袋菽种,随机取出第九颗菽豆嚼碎咽下之时,百姓们的脸上已再无半分血色——郡守这般做派,分明意味着,这菽豆真是熟的! 陈郡守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震得呼吸都有几分艰难,他抬眼望向面前乌压压一片紧张期待的百姓们,心中大恸不已。 转眼便是春耕之时,若非宁腾突然捅出此事,待吾郡之民,将这熟种辛劳种下再发现,悔之晚矣。 若换成良田千亩之秦赵,即便长到抽苗之际才发现种子有问题,亦有法子补种其他晚些收获的主粮,可我韩国本就位于贫瘠之山地,若错过二三月菽豆与小麦播种之时令,便再也种不活旁的主粮了! 可话说回来,眼下提前发现粮种有问题,就有办法免除百姓饥荒之苦了吗? 也没有! 按今王改革的收粮之法,每岁各郡收来的税粮,除留下足够供养郡县官吏与士卒一旬之口粮外,其余皆要悉数运往新郑上交。待下旬将至,君王才会将各地所需之口粮,下发至各郡粮仓,而粮种则在十二月腊祭过后发放。 而列国为了尽量提高粮食产量,每岁所备之粮种,皆是百姓从一粒粒种子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颗粒最饱满的上品,连晾晒与保管之法亦与口粮大不相同。 眼下,即便郡中粮仓有足够多的口粮来替换这熟种,那些被挑拣剩下的口粮,种下去亦至少减产过半。 更何况,郡中只剩一月之口粮,离数万石粮种之数相去甚远,他与这城中万民,又能从何处寻得足够的粮种? 苍天呐,又有哪国的君王,会昏聩到以熟种自灭一国之民的地步? 思及此,陈郡守顿觉头痛欲裂,大呼一声“昏君误国矣”后,便一边安抚百姓,一边下令将本郡粮种也是熟种之事传至各郡,以让同僚尽早做好准备。 如此一来,两个大郡同时出现熟种一事迅速传遍各地,其他郡守这才慌慌张张开仓验粮——果然,都是熟菽! 这下,熟种一事在韩国传得沸沸扬扬,农人们大哭一场后,纷纷丢下耘田耕地的活计,回家扛起木棒与扁担朝郡县衙门冲去,既然发熟种,我们还准备春耕做甚?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随着快马加鞭赶往新郑、恳求君王发放新种的官吏无功而返,各郡县官员为安抚汹涌的民意,只好发文号召各乡县豪强,将家中粮食捐出来应急春耕,如此一来,到时哪怕只能收获三四成,亦能平息民众之怨气。 但地头蛇豪强,从来不是这般好说话的冤大头。再者,韩国土地肥力不足,粮食收成乃列国之中最低的,一个乡里,能拿出千石之粮的豪强亦屈指可数,还想让他们补出数万石粮食来播种?简直是痴人说梦。 在长官们的再三催促下,豪强们索性心一横,昏君,你要害我倾家荡产,我便让你坐不成王位! 于是,他们反过来为乡民每户提供一两石粮食后,便出资提供锄头镰刀等铁具,怂恿乡民朝新郑王宫冲去——王宫里肯定有大批粮种!(1) 如此一来,一些农人留下跟郡县官吏硬抗,另一些则义愤填膺往新郑冲去。 至此,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间,韩国竟成为史上第一个爆发民众起义的国家。 各地郡县长官,均对仿若人间消失了的韩王恼恨至极:无耻昏君,分明是你发的熟种,竟要吾等来背负万民之怒火,简直可恶至极。 第116章 正在一团乱哄哄之时,对韩国王室彻底死心的张良,早暗中派出家臣奔赴各地,将韩王假意献城、与秦军义薄云天、拯救梁城灾民之事宣扬了出去。 事到如今,他对韩国王室那点剩余的情义早已灰飞烟灭,当此之时,他认为,应该让韩民主动归附秦国,以此减少韩民士卒之伤亡。 正在韩民对韩王愈发恨得咬牙切齿、对秦军印象骤然改观之际,南阳郡又适时传出了另一个消息—— 假守宁腾为给百姓寻一条生路,不惜背负叛君之骂名,亲自前去拦截前往阳翟的秦将蒙武,在得到秦国不杀一降民和赠数万石粮种的承诺后,带着南郡数万之民,反韩投秦了! 这消息一出,登时让原本万念俱灰的韩国众人,生出了无限希望——是啊,秦王既如此仁善,秦国亦如此富庶,我们为何不学南阳郡之人主动投靠秦国?如此一来,秦王定也会赠我们粮种的。 亡国叛君?众人如今根本无暇在意这微不足道的问题,只要投降了,秦军就不会杀他们,算什么亡国?至于他们的君王,究竟是韩王还是秦王,姓赵还是姓嬴,又有什么干系? 百姓只在意能不能顺利春耕,能不能顺利活下去。 于是,待蒙武的军队“终于”抵达阳翟之时,郡守早已欢天喜地、守在大开的城门迎接,城中站满了捧着箪食壶浆热情迎接秦军的百姓,他们的喜气洋洋的表情,如同在迎接凯旋归来的王师,满脸的振奋和仰慕。 当阳翟也得到蒙武许诺的赠粮消息传来,各地郡守总算松了一口气,我们有粮种了!毕竟,众人往日纵是再惧怕秦国,亦不能否认其强大的实力,眼下,它解决韩国举国之粮种根本不成问题。 郡守们开始日日与满城百姓一起,眼巴巴站在城门口候着,盼着,只盼秦军快快来“攻打”自己这座城池。 而冲往新郑的农人半路听到消息后,亦快速把他们此行的目标,从“抢粮种”转变为“活捉韩王献与秦王”。 民愤民愤。 世人皆言,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五步,可当成千上万的匹夫似这般含怒而发之时,便是一支再不容任何人忽视的破城利刃! 二月二十一,韩王终于跟姬槐商量出几条可以瓜分到更多秦国城池的妙计,待他神清气爽命人打开宫门,准备在百官面前显摆一通之时,宫外骤然冲进乌泱泱的农人! 他们举着铁锄镰刀,将宫中侍卫扑倒在地后,高喊着“活捉昏君”往宫中冲去。 乍然听侍卫奏禀此事的韩王怒不可遏,“大胆!宫外数万守卫,竟拦不住一群贱民?” 侍卫忙嗫嚅道,“王上,宫外守卫...全..全去投奔秦军了!” 韩王猛地一抖身子,什么?他怒道,“为何不来禀报寡人?速去传众臣与宗亲前来王宫护驾!” 侍卫又一言难尽地看向他,禀道,“王上,您当日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宫,亦不许递信,所以小人不敢进殿禀告…还有,大人们也投奔秦军了..宗亲们早跑光了…” 说完,侍卫竟也麻利地一溜烟跑了,仿佛面前暴跳如雷的,根本不是他的君王。 韩王登时吓得面白如纸,寡人不过数日未早朝,这...韩国究竟是怎么了? 姬槐见状,忙主动请缨道,“王上,臣愿携剑,前往宫门为王上驱赶贱民。” 韩王感动不已,忙哆嗦着手,取下随身配剑赠与他,许诺此事平息后,定会赏他韩相之位。 说完,他则在殿中四处奔跑,急急寻找着藏身之处。 姬槐一出殿门,便见宫人侍卫四处乱窜,急忙拖一名落单的侍卫到隐蔽处,挥剑杀了对方,脱下他的衣物换上,急急往宫门逃去,韩相之位再好,也不及命宝贵。 韩王想来想去,最后寻来他特意命人打造的黄金大恭桶,将它费力提到寝宫帷帐之后,便抖抖索索躲了进去,得亏他身材瘦小,倒是刚刚装得下,他想着,此藏身处足够出乎意料,料想那些贱民定找不到。 他边盼着姬槐带回好消息,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寡人的守卫和大臣们,这是疯了吗?好好的,怎会被几千秦军吓破了胆? 还没等他想明白,很快,闯进寝宫的农人便直扑金光闪闪的恭桶,顺手将他拎了出来——笑话,虽然他们不敢在秦军眼皮子底下胡乱哄抢,但金灿灿的恭桶近在眼前,谁不想抢回去换钱! 接着,农人们掏出带着牛粪味的绳索,将韩王五花大绑起来,拎着恭桶,推着他往殿外走去。 韩王浑身抖个不停,边走边哀声恳求道,“寡人是汝等之君父啊,安敢如此虐待寡人?” 身后一个暴脾气的农人闻言,顿时怒从心生,狠狠一脚踢在他臀上, “昏君!害死梁城万人之时,你怎不说你是君父?为我等发放熟种之时,你怎不说你是君父?呸,我等即刻便能当上秦人,秦人的君父自然是秦王,与你有何干系?” 另一堆农人忙上前将他扶起,齐声朝他责怪道,“小心些,你怎的这般莽撞?若将这昏君摔死了,我等拿甚向蒙将军交差?昏君是秦王之战利品,岂能任由我等将他摔死?若秦王一怒之下不肯收你做秦人,莫要连累我等...” 说着,众人絮絮叨叨拉着韩王朝宫外走去,行至宫门时,韩王惊恐地看见姬槐毫无生机躺在地上,身上正插着自己赠他那把配剑。 第117章 如此一来,秦军未费一兵一卒,而尽得韩国之城池与人心,蒙武带着张良、押着韩王离开新郑那日,韩国民众带着对粮种的期盼,纷纷上街夹道欢送他们离去,韩国亡。 接着,秦王发下诏令:设韩国旧地为颍川郡,韩国旧民仍居其间,任命内史宁腾为颍川郡守,今岁颍川郡粮种皆由秦国朝廷供与。 秦王果然言出必行,与印玺一道送来的,还有数十万石优质的菽种与麦种,颍川众人怀着对秦王的无上感激,终于安心地开始了春耕。 同一时间,被押送往咸阳的韩王安,一路上听着秦军绵绵不绝的嘲讽,终于想明白了一事:赵王赠与他的高产菽种,果真是煮熟了的! 他心头顿时涌起无尽的仇恨——当日,若无昌平君在一旁推波助澜,寡人又岂会以十万石韩国之菽种,与赵王换那六十万石赵国之熟种?尔等贼子竟敢害我! 在咸阳游街结束后,韩王便被蒙武押进了章台宫,当他看向殿中威仪不凡的秦王时,便知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他要用那贼子的性命,换取一个蛰伏的机会,待秦灭之时,再重振旗鼓报仇雪恨。 思及此,他再也顾不上曾是一国之君的体面,噗通跪趴于地,以臣服的姿态俯首,哭喊道,“臣安拜见秦王,请秦王饶臣一命呐!臣…臣要告发昌平君之阴谋,以助秦王清除逆臣!” 嬴政眸中飞快闪过一道异色,抱着明赫缓缓走向韩王,高大的身躯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声音清冷而自信,“哦?不知寡人的昌平君何处得罪韩王了?” 明赫拍着肉乎乎的小短手,看向地上如丧家之犬的韩王,暗道,“嚯,真不巧,我父王早就知道昌平君是叛徒了,韩王,别耽误我们秦国开庆功大会!” 第42章 韩王见秦王似乎不信自己之言, 急忙匍匐至嬴政脚下,仰头急切道,“秦王误会了, 臣与昌平君并无半分恩怨!只是,臣往日知晓些诸国之密谋,又素来对秦王仰慕不已, 如今既有缘到了咸阳, 能亲见秦王之尊颜,又岂敢再隐瞒真相,坐视奸臣误君误国?是以, 臣愿亲自揭发昌平君之叛秦行径!” 蒙武见他伸手要去抱君王之腿,登时怒喝道, “大胆!休得对我王无礼!” 韩王吓得急忙收回手,又跪着后退几步, 眼巴巴看着秦王。 嬴政居高临下审视他片刻, 意味深长道, “韩王这是想以计, 离间我秦国君臣?尔莫非不知晓, 昌平君之母乃我大秦公主,他的身上, 流有一半秦人血脉,岂会叛我秦国?” 韩王一听急了, 忙提醒道, “秦王勿忘了, 他身上亦有一半楚人之血脉啊!” 嬴政心中冷笑, 面上却佯怒道,“放肆, 昌平君对我大秦一片忠心,岂容你这外人诋毁?当年嫪毐叛变,若无昌平君率先赶来相助,寡人恐已是刀下游魂!韩王,你今日百般挑唆我君臣之谊,莫非以为,如此便能寻得复韩之机?” 明赫闻言,急忙笑嘻嘻探起脑袋吧唧了他一口,父王样样都好,连演技都出神入化! 韩王闻言一时却更急了,他虽有心蛰伏,却不愿被秦王早早看出这份野心,急忙举起手指发誓道, “请秦王明鉴啊,臣如今已是秦国阶下之囚,在秦王之巍巍威仪面前,臣深知自己德不配位,以致天怒人怨,绝不敢再生出半分复韩之心!” 说到这里,他又趁机暗示道,“不过,若是秦王能看在...臣为秦国揪出奸臣的份上,赐臣一块小小封地,让臣能以藩王之体面度此余生,臣定感激不尽...” 明赫一听这话,急忙扭过脑袋去瞪他,你差点害得韩国百姓遭遇□□,还想做藩王? 我父王的案头,近日可堆满了颍川各地送来的奏章,据说韩国旧地百姓们再三前往郡县请愿,都盼着父王能早日杀了你这祸国殃民的昏君呢。 这时,系统出声提醒道,“宿主,韩王在说谎,你要提醒秦始皇别信他!你还记得史书上,昌平君在郢陈反秦那事吗?我刷题的时候看到过,秦始皇他一开始根本不想杀韩王,还让他去郢陈肴山居住,郢陈虽然是楚国的故都,但跟秦国和韩国边境都接壤,韩王趁机暗中拉拢韩国贵族,煽动民众在新郑爆发叛乱!也正因为这样,秦始皇才会派出昌平君去安抚民众,镇守郢陈,赐死韩王,他没想到的是,后来昌平君也叛变了...”(1) 明赫听完,只觉得一些以前想不明白的地方,终于开始渐渐明朗了起来,暗道,“哼,原来是这样!” 蒙武状似无意看了一眼蒙恬,他前些日子忙着监管煤场,许久未进宫,出征前听蒙恬告知才知晓,暗中襄助大秦的并非甚仙女,而是九公子。 怪不得当日他们能听见九公子之心声,原来他是神呐。 嬴政低头贴了贴怀中小崽软软的脸墩,暗笑,这崽子一天天的,这副凡世之躯明明只有几个月大小,倒比寡人还操心。 可是,待他听完明赫接下来的一连串心声后,面色渐渐冷肃起来,怪不得,寡人先前在小崽所说的“史书”中,会派遣本该避嫌的楚国公子,前往楚国旧都郢陈,原来是这般缘由。 看来,昌平君为了这一天,果然处心积虑谋划了多年。 他略一思索,便飞快在脑中推测出当时的情况:自己并非嗜杀之人,若按照本意,待灭了六国之后,是定然不会屠杀六国君王贵族的,昌平君得他信任多年,岂会窥不透君心? 第118章 那么,在群臣商议如何该处置被俘的韩王之时,昌平君定会以方便监管为由,一力劝服自己,将对方送去秦楚韩三国交界处的郢陈。 如此一来,既能方便韩王联络韩楚两国的反秦势力,又能在韩王的谋划暴露后,保证昌平君顺理成章地接管此地。 毕竟,当事态发展到万民叛乱之时,若派秦国人前去,恐怕只会加剧韩楚故地民众的不满,而这位流着先楚王血脉的楚国公子,便在这个最好的时机,成为秦国众臣之中,最合适的人选。 真乃一箭双雕之连环计——打前锋的韩王若是成功了,昌平君自然会继续留在咸阳宫,当一个“忠心”的秦臣;韩王若不成功,昌平君便能亲自前往,掌控反秦势力,在秦国毫不设防之时,给予秦军致命一击! 韩王见嬴政听完自己一番“忠心”之言,竟半晌未开口,不由得愈发恐慌忐忑起来,心中闪过许多杂乱的念头: 莫非秦王被灾星吞噬气运后,脑子确实已不大灵光,还真信昌平君那贼子忠心耿耿...不对,若是如此,那我韩国为何又莫名被他灭了...等等,他莫非是铁了心要杀我,不行,我要尽快抛出筹码... 想到这里,他飞快地提高声调道,“秦王,昌平君确是狼子野心之贼人啊!秦国文信侯吕不韦,便是他联合列国君王以计逼死的!这般一来,六国就四处宣扬您过河拆桥、妒贤嫉能之名,盼着再无六国人才涌入秦国..再者,吕不韦一死,吾..他们便能利用安插在秦宫之中的吕不韦女儿,从后宫布局而起,伺机将秦国朝堂这潭水彻底搅浑...” 话音未落,只听嬴政清冷的声音传来,“赵离?” 蒙武又惊诧看了蒙恬一眼,离夫人?这又是何事,怎的从未听这小子提起过? 韩王茫然抬起头,“啊?对,对,正是那赵国找来的女子!” 明赫也抬头去摸了摸父王俊逸的脸庞,恍然大悟,原来是离夫人,怪不得她前言不对后语的,又一副恨极了父王的样子... 嬴政目光复杂看向韩王,文信侯,已许久未曾有人,敢在寡人面前提起他了。 他缓缓道,“可据寡人所知,吕不韦膝下诸子,并无女儿,再者,吕不韦与赵离并不相识...” 韩王忙道,“您有所不知,吕不韦当年护送秦国先君逃离邯郸之时,他府中一位貌美歌姬已有了身孕...此事,前些年被赵相郭开无意间发现,待昌平君从赵王处知晓后,便利用赵太后为您从母国选姬嫔之机,将那歌姬所生之女改头换面,谎称是赵国商户之女,送进了咸阳宫...是以,吕不韦虽不知他有一女,此女却知其父是吕不韦。” 嬴政细细回忆了一番,又问道,“如此说来,尔等莫非以为,寡人会被妇人之美色蛊惑,以致昏庸亡国?” 韩王忙拼命摇头,“并非如此!因秦国有芈太后掌权之先例,昌平君便打算撺掇那心怀仇恨的女子、伺机谋取秦国王后之位,再扶持她的孩子为秦国太子,任由那女子将对嬴氏一族之仇恨、耳濡目染传承给那孩子,如此一来,即便吾...不,即便他们之弱秦谋划全盘皆输,秦国最终仍会灭掉六国,亦能在那女子与那孩子身上,留下一丝灭亡秦国之希翼....” 韩王这话着实说得不明不白,但明赫结合历史上发生的一切,竟然很快就听懂了,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胡亥,哼,仇恨?也许吧。 反正他有一种直觉,即便没有离夫人这层关系,胡亥也是个天生坏种,换了正常小孩,谁会一见面,就嘴上笑嘻嘻地把别人的脸抓出血? 不过,没想到史书上寥寥几笔带过的昌平君,竟会利用身处秦国朝堂的近水楼台之便,早早煞费苦心设下一个个连环局。 可他皱起小眉头再细想,不对啊,扶苏的母亲是楚国公主,又是正夫人,即便父王要立后,又怎么可能轮得到离夫人来做王后? 嬴政亦再次想到神画中,那令他屡屡回想便觉肝肠寸断的画面,轻轻阖上了双眼掩饰眸中怒火。 莫非胡亥屠兄杀姊之骇人癫狂,竟是应在了此处? 但据他那日的试探,胡亥小小年纪,便能为太子之位出卖其亲生母亲,足以窥见其残忍之天性,反不如赵离这棋子,对其父尚有一片濡慕之心... 罢了,总归世上再无此人,寡人此生必尽心竭力,绝不再让大秦步入那般境地! 想到这里,他压下起伏的心绪,倏地睁眼,淡淡问出另一个明赫根本没注意到的问题,“但赵离进宫之时,吕不韦乃我大秦独揽大权的相国,连寡人亦要惧他三分,彼时,她对我嬴氏之恨意又从何而来?” 韩王忙谄媚道,“秦王有所不知,郭开寻到那歌姬母女后,其母因数年操劳累垮了身子,很快便去了,正在那女子悲痛之时,昌平君安排‘知情人’告诉她,若非庄襄王当年拿剑逼吕不韦护他离赵,她的母亲便不会过得这般辛苦,她亦不会尚在腹中便失去父亲...是以,那女子心中先埋下了痛恨秦国王族的种子,这才进的宫...” 嬴政缓缓点点头,想到离夫人对“父亲”极深的执念,接过他的话头,若有所思道,“但想来,这般旧怨在她心中,远不能与吕不韦这活着的父亲相提并论,所以...吕不韦必须死。” 明赫越听越迷糊,韩王却猛地抬头,神情夸张附和道,“秦王真乃盖世英明之君!确实如此,那女子进宫后,见吕不韦在秦国呼风唤雨过得极好,竟渐失复仇之心...昌平君岂会容她成一招废棋?便散发‘嫪毐之子比秦王更贤’之传言,挑拨那假宦官生出日益膨胀之野心,又在事发当晚,派人将那女子乔装接出宫,与吕不韦相认...所以,接到诏令的吕不韦顺利被拖住了脚程,而做足准备的昌平君,则能第一时间赶去救驾...” 第119章 韩王越说越兴奋,恨不得一口气将当日六国君王与昌平君的密谋,统统告诉秦王,昌平君当日是何其趾高气昂,每想出一计,便递出密信与吾等细细炫耀,呸! 赵迁,昌平君,尔等奸诈小人,且给寡人等着! 他继续滔滔不绝道,“后来,秦王您果然因吕不韦之姗姗来迟生疑,派人细查之下,查出他与嫪毐勾结的‘证据’,如此一来,昌平君不但一举除去两大盘踞秦国朝堂之势力,亦成为您的救命恩人,成功取代吕不韦,成为秦国最得君王信任重用之人...” “但他见秦王顾念旧情,只将吕不韦贬回封地而不忍杀之,便又使出一个毒计...” 嬴政扶着明赫后背的手,情不自禁加重了些许力度,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这一计,便是让六国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前往列国任相,是也不是?”(2) 韩王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按照昌平君之计划,若六国齐齐相邀吕不韦为相,您必会万分震怒,愈发认为他果然不忠于秦,进而怒而杀之。哪知秦王之心胸宽阔至此,您竟只下诏责骂了他一通,仍旧不欲杀之,还下令将吕不韦全家迁至巴蜀!昌平君愤怒之下,只得又生一计,他暗中让人给吕不韦传话,假称秦王表面大度,实际要灭他满门,不如主动了断为家人求条生路...” “如此一来,吕不韦本就因六国挂相之事被逼得惶惶不安,便信了那贼人之言,连夜喝下毒酒自戕,昌平君又命人四处告知其门客家臣,称他乃被秦王逼死,一时之间,秦王残暴、吕不韦冤枉之流言传遍秦国,想来,您这才耐心丧尽忍无可忍,雷霆处置了那些门客家臣...” 嬴政想起那位如师如父、亦如敌如对手的文信侯,心间不免涌起几丝怆然。 蜀道虽难行,巴蜀之地却有比关中更肥沃之千里平原,绝无缺粮之患,昔年长平之战秦赵粮草皆乏,我大秦正是得来蜀中运粮,解了燃眉之急——身为大权在握的君王,若要杀个臣子,寻个“相国擅自专权不敬君王”的由头便能灭他满门,又何必让他举家迁至富庶之地,安度晚年? 寡人又岂会因吕不韦之狂骄,而忘却昔日他于秦国之贡献?昭襄王不杀范雎口中“天下人只识穰侯,不识秦王”的魏冉,寡人同样不愿杀吕不韦。 昌平君此计,堪称杀人诛心! 他看了一眼韩王,颔首道,“如此一来,赵离必将桩桩件件皆算在寡人头上,倒能遂了那贼子之意。” 明赫听得怒火嗖嗖往上直窜,咬着嘴巴气愤不已,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隐情,该死的昌平君,后世史书上逼死功臣吕不韦的骂名,可全让始皇大大背了! 但是,世人却没有想过,以我父王的性子,他若想杀谁,便会像杀嫪毐一样,痛痛快快地下旨杀了,还有功夫跟对方来来回回绕弯? 他如果是为了名声而惺惺作态之人,还能被后世有心人找出那么多“证据”,称为暴君? 吕不韦,确确实实是被六国逼死的! 一旁的蒙恬早已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将那昌平君抓来碎尸万段,四代秦君的信任,反倒为那贼子在秦国布局提供了便利... 嬴政看着神情愈发兴奋的韩王,目光灼灼问道,“寡人不解的是,若这般诸事真出于昌平君之谋划,寡人的正夫人,既是楚国之公主,亦是昌平君之侄女,他为何要费如此之周折舍近求远?” “这...”,韩王急忙蹙眉思索着,可又不是他设下的计策,如何知晓其中缘由? “本宫知道是为何!”,随着一道女声的响起,宫人扶着华阳太后慢慢走进殿来。 嬴政大惊不已,急忙将明赫递给蒙恬,大步亲自去搀扶,柔声道,“外面风大,祖母怎进宫来了?往后您吩咐人来说一声,吾派人前去接您...” 华阳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沉沉看向韩王,打断了嬴政话头,“好孩子,此番你不声不响灭了韩国,今日蒙武又将韩王押来咸阳城绕了一圈,本宫这是特意赶来章台宫为你庆贺,我还有样礼物,要送与你。” 说着,在嬴政不解的目光下,她拍了拍手,华阳宫的侍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还用麻袋套着脑袋的人进来。 韩王见状不,由得略微挺直了身子,还好,寡人的境遇再狼狈,也总比这家伙好上几分,不算太过丢人。 待侍卫走近,华阳太后红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一脚踢在那人膝盖上,颤抖着揭开麻袋,指着他怒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贼子,还不速速跪下!” 第43章 随着她将此人头上的麻袋揭开, 往日儒雅清贵的昌平君,就这般狼狈不堪地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明赫一脸好奇地来回打量着华阳太后和昌平君,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华阳太后怎会把他给绑来了?昌平君眼下可是秦国右相呢.. 嬴政却在看到对方的一瞬,便想到了方才那问题的答案。 他平静看了一眼昌平君后,便转头看向满脸怒气、抱着明赫准备上前的蒙恬, 头疼地抬袖将他挥退下去, 莫再将寡人的小崽当成刀剑来劈! 韩王眼中立刻现出一丝兴奋的光芒,贼子,你也有今日! 他正想趁机继续揭发昌平君的种种谋划, 却被嬴政突然瞥来的淡淡眼神,震得一时不敢再开口。 若换了往日, 他定会纳闷反问一句“秦王看寡人做甚?”,但如今阶下囚的身份, 竟让他为数不多的脑力开始转动起来, 飞快得出一个精准的结论:秦王想让我闭嘴。 第120章 华阳太后转头看向嬴政, 声音因极度愤怒而抖个不停, “政儿, 此贼子...想逃离秦国,被本宫派在城外蹲守的侍卫给抓回来了, 这便是本宫要赠与你的礼物!” 嬴政忙为华阳太后抚背顺气,侍卫则在他的示意下, 将塞在昌平君嘴里的一大团麻布取了出来。 昌平君骤然咳嗽了几声后, 这才不疾不徐下跪后, 看向嬴政, 摇首苦笑道,“请王上明鉴, 今日太后着实是冤枉臣了啊!王上委臣以重任,臣待大秦之心日月可鉴,又岂会在此普天同庆之际逃离秦国?臣绝无半分不轨之心呐...” 说着,他目光状似无意地缓缓左移,待对上蒙恬怀中稚子好奇的清澈大眼睛之时,眸色便暗了几分。 他此番归秦才发现,这一趟讨城,依然只有自己带着城池回到咸阳,纲成君只得到赵王打发的几十车菽豆,昌文君得到齐王赠送的几十车海盐,齐赵之昏君竟敢再次食言,让他置于危险之境地! 待他伺机与城中权贵们试探周旋几回后,便警惕地察觉不对,而他在得到派去打听的人回禀的消息后,心中愈发焦躁难安——秦国如今一切都不对劲。 若说,嬴政下诏用五黑折腾出来的高桌高椅、取代流传千百年的坐席,勉强称得上是他心血来潮,那咸阳城风靡的男女平角裤,又从何而来? 豪贵之家为何要撤掉金餐具,更换粗鄙之陶器?那些朝廷免费帮庶民搭建的、权贵纷纷跟风的火炕,那些火炕中熊熊燃烧的黑石,又是从何而来? 直到这时,一种超出他预料之中的失控感,一时想不出对策的无力感,才如同山间浓雾一般,迅速铺散蔓延而来。 昌平君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遇事总爱多想几分,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之时,只觉后背冒出一身冷汗——这些凭空冒出来的、当今诸国皆不曾听闻的新物件,竟全部悄悄出现于自己出使六国期间! 换而言之,他竟然每一次都十分“巧合”地错过了。 若再往深处一想,岂非意味着,君王不再信任他,这才特意将他支使了出去? 可昌平君自认并非愚钝之人,若是如此,他应该早早就察觉到的。 如此一来,他花了半月之时,将过往之事一一复盘,终于将怀疑的目光,定格在扶苏抱回宫那灾星身上。 无论是秦国诸多新物件的出现,还是桓猗突然撤军,胡亥母子这条线突然作废,嬴政突然让他们出使六国空口讨城,全发生在灾星来到秦国之后! 而他,也是在灾星到来后,才浑然不觉地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谨慎和警惕,竟将嬴政的种种反常之举,视为被吞噬气运后的“昏庸癫狂”! 赵王愚蠢不堪,以致误我大计,该死! 想到这里,他对明赫扯了扯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眸中却有晦色一闪而过。 明赫被他这表情看得有点发慌,急忙伸出小手搂紧了蒙恬,昌平君你礼貌吗?好渗人! 待蒙恬警惕朝昌平君看来之时,对方已收回视线,又一脸无奈地看向华阳太后,解释道, “臣实在惶恐,不知何事无意得罪了太后,竟要劳烦您这般劳心劳力,此乃臣不周之过,还望太后能明示一二!” 明赫闻言暗道,这人脸皮之厚,心机之深,怪不得历史上,他能在秦国朝堂蛰伏多年,一举成功背刺秦军。 华阳太后满脸怒容正要开口,嬴政却拍了拍她仍在发抖的手臂,朝昌平君淡淡笑了笑,“如此说来,不知爱卿暗中出城是为何事?” 昌平君匆匆抬首看了一眼明赫,一脸为难道,“王上,此事...与九公子身世有关,还请屏退旁人。” 嬴政眸光微闪,竟从善如流看向蒙武道,“蒙武,寡人已命李斯筹备猪羊之物,明日,寡人带上群臣,亲去大营与将士们庆功,你且先带将士们回营歇息,告诉他们,此番我大秦未损一兵一卒,人人均有赏!” 蒙武惊喜万分,忙拱手道,“喏!臣先替将士们谢过王上了!” 他原就有些忐忑,按照军功制,战场之上要斩首杀敌才能有赏,可此番有了九公子之助力、与王上之神策,灭韩一战竟未有刀剑之狭路相逢,如此一来,岂非将士们白跑了一趟? 虽则,近几月采煤之事,让大伙都用奖励之煤,换到了不少半两钱,众人虽猜到灭韩之后并无功可封,亦格外顾念王上之恩德,无一人因无赏而松懈。 但未料到,竟是人人有赏!这下大伙还不定多高兴,吾王真乃世间最为慷慨之君呐... 想到这里,他忙喜滋滋告退离去,急着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将士们。 嬴政又命人为昌平君松绑,又悄声吩咐了蒙恬几句,蒙恬神色一凛,疾步抱着拼命往后伸脑袋的明赫走出殿中。 一时,殿中只剩下摸不清状况的韩王和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见嬴政被昌平君三言两语就哄得信以为真,气得脸色发白,政儿这般聪慧,怎就偏偏看不清他这表叔的真面目?真是急煞个人!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赌气上殿往君王案桌右侧的高椅上一坐,冷哼道,“你莫要劝本宫,任你这所谓表叔说得再天花乱坠,本宫也不会走!待这贼子说完,本宫也有话要说!” 嬴政笑着上前安抚道,“方才,祖母一踏进章台宫,吾便觉殿中暖和了几分,祖母若也要出去,岂非要留政儿在此处冻僵?” 第121章 华阳太后这才嗔笑着歇了几分怒气,又忧心忡忡拉过他的手背连着拍了两下,恨恨瞪了昌平君几眼,叹道,“政儿啊,本宫虽与嬴氏并无血缘之亲,但在本宫心中,你便是嫡亲的孙儿,你莫要被人哄了去...自这贼子此番返回咸阳之日,本宫便派人盯着他,他今日...” 昌平君顿时心中一凛,忙喊道, “王上,臣今日擅自出城,实乃情有可原!自长公子捡回九公子后,臣见王上几番派出暗卫皆无功而返,不免忧心不已,这才暗中托往日相识的游侠诸儿多番打听,今日未至鸡鸣时分,臣接到游侠亲至城外之讯,这才来不及禀告王上匆匆出了城,待臣惊闻九公子之身世,正准备回宫禀告向王上请罪之时,却被突然扑出的侍卫捆了起来...” 华阳太后冷笑道,“你既是去接人,又何须带上满满数十车金银珍器往城外跑?” 韩王急忙又瞅了瞅嬴政,正好对方也淡淡向他看来,他霎时又懂了:还是要继续闭嘴。 昌平君轻叹一声,“世人皆知,昔年齐魏赵强大之时,孟尝君、信陵君与平原君皆仗义疏财,竞相礼贤下士,动辄一掷千金酬谢列国之人,颇有为国求贤而轻财之意,臣为之仰慕不已,此番亦想在列国游侠面前,为我强秦造求贤之声势,这才拉来几十车珍器重宝,打算赠与对方...” 韩王恨不得跳上去一巴掌扇烂他的嘴,几十车?呸,哪国公卿会为求贤而倾家荡产?寡人当日,便是被他这舌灿莲花的伶牙俐齿给骗惨了。 嬴政负手静静听了一瞬,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头,“吾儿明赫究竟是何等身世?” 昌平君心中一喜,面上却沉重万分,俯身叩首道,“王上啊,那赵国游侠托人四处打听,方知晓九公子竟是赵王之子,且有天煞孤星之命格,实为灾星降世,他出现于秦国,实乃赵王祸水西引之毒计...” 韩国灭亡一事传来之时,他便万分确信那所谓的灾星,实则是秦国气运之助力。加上秦王不知何时对他生出的防备,此地,已不宜再待下去。 于是,他决定效仿他父亲当年之举——跑为上策! 在暗中筹备转移财物逃离秦国之时,他亦做好了第二手准备:若逃亡之时被秦人追上,便抛出灾星身世之事来转移视线。 华阳太后猛地起身,“什么?小九岂会是赵王之子?还是个灾星?熊启,你休要胡言乱语挑拨君王父子!” 昌平君心中却更喜了几分,忙抬首痛心疾首道,“臣之言句句当真,此子实在留不得,还请王上速速解决这隐患!” 嬴政上前扶着华阳太后重新坐下,这才反问道,“此事可有凭证?” 昌平君恭敬取出一份绢帛,呈给君王道,“请王上明鉴,此事乃那游侠买通赵相郭开府中家臣才得知...” 嬴政接过绢帛,却笑了,“不过是市井游侠哄骗悬赏之言,又岂能当真?爱卿确是多虑了,明赫是极好的孩子。” 寡人耐着性子陪你演这一出,不过是想借机让扶苏好好看看,他母亲究竟死于何人之算计。 凡事不破则不立,吾儿扶苏,这一遭彻识人心之诡异多变后,必将如寡人当年那般,迎来脱胎换骨之蜕变。 华阳太后也接过绢帛看了看,点头道,“正是,一道并无赵王印玺之信,人人皆可写,如何能证明小九是赵王之子?荒唐!” 章台宫东侧烧着火炕的偏殿内,被蒙恬匆匆从学堂喊来的扶苏,正抱着迷糊睡去的明赫,侧耳听着殿中之人的对话。 若说上回亲眼见昌平君讨回城池,他只有满心的失望和愤怒,那么这次亲耳听见昌平君将明赫推到风口浪尖,他除了愤怒以外,还学会了理智地分析前因后果。 因为父王前些日子告诉他,身为秦国长公子,若想扛起与生俱来的重担,就必须要学会窥透人心之善恶深浅。 他不想辜负父王的厚望,此刻正在学着认真推测:昌平君今日之所以逃亡,是他已察觉到父王的不信任。而他想除去明赫,则是已察觉到明赫的不寻常...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庆幸,还好明赫已经睡着了,不然他听到这话,难免会有些伤心——即使他实际是小仙童,也不会喜欢被亲生父母抛弃。 扶苏将怀中已长高一大截的小崽抱得更紧了几分,想到那日秋风中命悬一线的瘦弱小奶娃,心疼不已:小九别担心,父王早就知晓此事了,他会一直一直很爱你的哦,我也是,你赵国的坏父王不要你,我们亦不稀罕他! 昌平君一愣,嬴政这般维护那崽子,莫非已窥出他能为秦国带来好气运一事?不行,眼下我既然一时逃不掉,那就必须让这臭崽子在嬴政眼中,成为赵国毒计的“果子”,让他每每见到此子,便心生不悦! 他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道,“臣忽然想起,九公子之相貌,与赵王确有七分相似啊,王上不可不防赵国之阴谋...” 嬴政一听这话,心中便十分不喜,脸色也淡了下来,所谓近朱则赤,寡人一手养大的仙界小崽子,岂会与赵迁那鼠辈有七分相似?吾观铜镜之中,吾儿明赫分明与寡人有五六分相似! 往日倒不知,昌平君竟这般口无遮拦。 他估摸着扶苏已被蒙恬接到偏殿了,再无心思与昌平君继续周旋,便冷声道,“世间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岂能以此来断定血缘?此事,休得再在寡人面前提起。” 第122章 昌平君闻言,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勿再提此事?有此孽障在,岂不是可以继续助秦国兵不血刃,一举灭掉列国? 连日不安的焦躁,此刻无望除去“灾星”的打击,让他心头不免方寸大乱,本该细思的话也登时脱口而出,“不...九公子不但肖似赵王,臣初见九公子之时,便觉他与那赵王宠妃姜姬亦有八分相似...” 华阳太后闻言倏地眯起了眼睛,政儿,这下你总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韩王差点当场就笑出声来,抬眼看了看嬴政,急忙伸出两只手紧紧捂住嘴,贼子,就算秦王不信寡人告发你之言,天亦要亡你! 昌平君猝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朝君王看去,嬴政却转身朝殿上走去,待端坐于椅上,才目光灼灼看向他,“是么?寡人竟不知,昌平君出使赵国,竟还能见到赵王的后宫姬嫔?” 如今列国待客之道一贯延续周礼,君王接待诸国使臣的筵席之上,至多会有歌姬以丝竹管弦之乐舞助兴,绝不会令后宫姬嫔现身于外臣面前。 昌平君能知晓赵王之姜姬是何模样,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他与那女子本就相识。第二,他在赵国地位超然,赵王丝毫不将他当成“外臣”对待。 若是前者,则意味着,昌平君早就知晓明赫与姜姬相貌相似,却将此事隐瞒至今,是何居心? 若是后者,昌平君更有叛秦通敌之嫌疑——试问世间何样之使臣,才会让异国之君以“内臣”之信任相待? 偏殿的扶苏,只觉得手心脚心都渐渐冰凉了起来,他将脸贴在明赫的襁褓上,慢慢感受着这份温暖——初见之时,便是他极力反对我抱回阿弟那日! 原来,昌平君在那时,便知晓明赫是赵王之子,是赵国“灾星”。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明赫究竟又是谁丢在路旁的,昌平君那日为何要再三劝他去祭拜阿母,甚至,若明赫不是小仙童,而确实一个能颠覆秦国社稷的“灾星”,他又该以何颜面去面对父王... 扶苏慢慢地想着,“原来,我也是你设局的一环,原来,你非但对昭襄王与父王毫无感情,连对我亦毫无感情,我身上亦有一半楚人血脉啊...那阿母呢?” 蒙恬于心不忍,忙压低声音劝道,“长公子...” 扶苏摇摇头,又飞快抬起头,倔强地不让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我是父王的孩子,我来日还要守护嬴氏一族,守护天下万民,这点欺骗,击不垮我! 章台宫中,昌平君已从自觉失言的恼怒中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一听嬴政之言,便知大势已去。 如此一来,他反倒不慌了,边慢条斯理自顾自站起来,边怡然理了理衣襟,这才举步慢慢往前踏出几步,一如既往温和笑道,“王上派我前往魏国之时,想必就猜到些什么了吧?” 嬴政亦含笑看向他,就像从前信任他之时那般,颔首道,“赵离母子,钟离眜,吾儿明赫,吕不韦,还有,你将于郢陈之地叛秦。” 华阳太后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发白的骨节仿佛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但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韩王心头更是悚然一惊,忙悄悄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秦王早就知晓昌平君之事了,如此一来,自己透出这些“筹码”岂非一文不值? 秦王与寡人差不多年纪,为何有这般深的城府? 上天何其不公也! 昌平君心头亦是大震,他头一回认认真真,打量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君王,自嘲道,“王上果有昭襄王之遗风,当年,是臣坚信子必肖母,看走了眼。” 嬴政起身慢慢踏下殿阶,面上依然噙着笑意,“如此说来,表叔当年那一箭倒是白受了。若你将昌文君也绊住,再晚上半个时辰姗姗来迟,恐怕表叔如今已得偿所愿。” 昌平君轻轻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正是如此,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臣纵有悔亦晚矣!” 嬴政轻蹙剑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大秦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与寡人,皆待你不薄。” 昌平君仍是微笑,“嗟来之残羹冷炙,臣实在食之难安呐!” 华阳太后终于忍无可忍,起身斥道,“熊启,当年你祖父为讨好秦国,主动将你父送来为质,后来他又凭借黄歇之谋逃离秦国,昭襄王怜惜你母子二人无人可依,这才让你小小年纪受封公卿之高爵,嬴氏四代君王,从无一人负过你!反倒是你父,自他逃回楚国登上大位,便从此绝口不提要接你母子归楚之事,你不去恨他,反要恨善待你的秦国?” 第44章 昌平君抬眸瞥了她一眼,嘲笑道,“太后此言差矣!您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品尝过质子之苦,又岂懂我父之难处?他那时即便开口了,嬴稷那老贼便愿放我母子归楚么...” “熊启,休要放肆!”,嬴政罕见地在人前动了怒气,厉声打断他的话,面沉如水道,“寡人之曾祖父,纵便晚年受人挑拨负了武安君,亦未曾负过你熊启半分!你此生受尽昭襄王庇护,享尽嬴氏王族之尊荣,竟敢在寡人面前对昭襄王这般大不敬,你好大的胆子!” 昌平君慢慢袖起双手,漫不经心笑了笑,“王上啊,您本就该知晓的,臣若不胆大,又岂敢在这咸阳城中、秦王眼下,设下这一环又一环之计策?可惜啊,赵王愚蠢不堪坏我大计...” 第123章 华阳太后含怒指着他,“熊启,昭襄王乃是你之外翁...” 昌平君蹙眉不耐打断她的话,“在本公子心中,我乃楚国考烈王之嫡长子,而非秦国昭襄王之外孙!若无嬴稷那老贼步步紧逼,我的父王本可堂堂正正地带着我与母亲回到楚国,届时,我熊启绝非区区一个秦国昌平君,而是楚国之太子,来日之楚王!是他,亲手毁了本公子的大好前程...” 韩王见状,忙往无人的角落悄悄爬了几步,边隔岸观火,边暗暗祈祷,“快打起来,尔等快打起来,最好两个一起去死...如此一来,寡人也算一日而灭两大当世之枭雄了哈哈哈...对了,韩非在秦国做郡守,没准寡人还能在他的扶持下,在这咸阳宫原地称王,也算是一报嬴政灭我韩国之仇了...” 嬴政每怒到极致之时,反会愈发地冷静下来,他面无表情看着昌平君,并不言语。 华阳太后却在宫人的搀扶下,冷笑着慢慢走下殿,表情微妙地看着昌平君,“楚国之太子?呵呵!熊启,可惜在你那位好父王的心中,配当楚国太子的,并非是你,而是他回到寿春后纳李园之妹诞下的熊悍呐!他宁愿顶着无子的名声,宁愿立一个身世存疑的婴孩当太子,都不肯要你这长子...”(1) 华阳太后这番话,终于击溃昌平君竭力维持的体面,他平生最难堪最不甘之事,便是此事! 熊悍的母亲曾是春申君府上姬妾,当年楚国坊间隐有传闻——熊悍并非楚王之子,而是黄歇之子。 可即便如此,楚王仍是义无反顾将李园之妹立为王后,将她的孩子立为太子,仿佛彻底忘了秦国那对母子。 数年来,昌平君虽然时时提醒自己,父王是世上最爱他之人,可熊悍的存在,终究如一根长长的利刺扎在了他心中,让他不能不怨恨! 平日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撕下,他面色扭曲地红着眼,怒看向华阳太后,“熊悍身世再如何存疑,他皆是春申君心腹之妹所生,而我却是秦国公主所生,父王自会亲疏有别...此事亦是嬴稷老贼之过!” 嬴政面无波澜站在一旁,负手不语,暗暗思忖着该将昌平君车裂,还是腰斩于市。 竖子无需再费口舌,若无我秦国之公主,世间又岂会有你熊启降生? 昌平君却再次厉声道,“华阳太后,你是我楚国威王之女孙,身为楚人却背弃母国,这般尽心尽力当秦国的太后,又有何道义来指责我?” 华阳太后本被他先前一通歪理气得直喘大气,眼下听完这话,倒气笑了, “熊启,本宫与你之境遇可谓截然不同!以周礼而论,男子称氏而女子称姓,可我父虽是威王之子,却要与姑母一同称芈姓,楚国王室待他可有半分恩情?”(2) “而我父此生,功劳是在秦国立下的,爵位是得秦王封赏的,秦国对我父之恩远胜楚国,本宫为何要学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巴巴去报效于薄情寡义的楚国?” 昌平君疾言厉色,还待再指责华阳太后叛国,却听见嬴政清冷的声音传来, “你为何不找寡人的正夫人芈绾合谋,而要费尽心思布下赵离这颗棋子?” 偏殿的扶苏急忙竖起了耳朵,芈绾,是他母亲的名字。 此言一出,华阳太后便觉心头一痛,猝然用力抓紧宫人的手臂,凄声道, “政儿,你有所不知,芈绾虽是楚国公主,却未得到过熊悍的喜爱,她与本宫说过许多回,在咸阳宫这几年,是她活得最适意之时...她万分珍惜当下之时光,又岂会为了帮扶楚王而亲手毁掉秦国?再者,芈绾看似柔弱,实则性子执拗,熊启恐怕说破天、亦无法说服她为虎作伥...” 嬴政忙上前扶着她安慰道,“哀伤易伤身,祖母须注意些身子。” 昌平君冷冷勾了勾唇角,嬴政却倏地将目光射向他,“所以,你早在十年前,便试探出芈绾绝不会与你同谋,这才安排了赵离这条线,还设计害死赵离腹中胎儿,栽赃给芈绾...” 隔壁的扶苏抬起袖袍,把眼泪硬生生挡了回去,我绝不信阿母会杀离夫人的孩子! 昌平君却仰头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话,“臣害死赵离腹中之子?王上啊,您莫非还不知晓,那孩子是赵离自己寻人配药流掉的?可笑她来到咸阳宫后,见吕不韦位高权重,竟斗志丧尽,擅自滑胎...您看呐,后来嫪毐叛变了,吕不韦也死了,既助臣除去最大的绊脚石,又重新让赵离燃起复仇之志...可惜,胡亥生得晚了些...” 嬴政凝视着他,缓缓开口,“而后来,你见寡人已将灭六国之事提上日程,便认为立后一事,也将势在必行,故而设计让赵离除去芈绾,为她日后成为秦国王后铺路,再以此为把柄,将她母子二人牢牢操纵在你手中?” 扶苏闻言,只觉得心脏都漏了一拍,灵魂仿佛出窍停滞了半瞬,才缓缓反应过来,阿母,我阿母竟是昌平君指使离夫人害的... 韩王此刻,突然后知后觉生出了一丝不妙之感:秦王为何要毫不顾忌当着我的面,将他秦国后宫之丑事全捅了出来? 他暗暗揣测,难道...秦王一朝被蛇咬,便不肯再任用那等奸滑之徒,打算除掉昌平君后,竟打算让老实忠厚的寡人来当这秦国右相,这才骤然将我视为心腹? 不行,寡人虽然打算蛰伏起来复国,但并不想在嬴政眼皮子底下当臣子,我得寻个时机委婉劝劝嬴政... 第124章 昌平君漫不经心道,“她既是熊悍之女,臣又岂能信得过她?再者,芈绾此人心慈手软,怎配与秦王并肩而立?秦国王后之位,还是让位给赵离更妥...” 华阳太后狠狠看着他,泪水簌簌而下,牙齿咯吱作响道, “你这贼子!本宫在扶苏搬离到东殿那日,才听从前侍奉芈绾的宫人暗中前来禀报,原来她发作之日,离夫人借胡亥突发喘疾危在旦夕为由,将夏无且等一干医士全请了去,那时政儿你又去了蓝田大营巡视,扶苏哭着去请云夫人,待云夫人将医士请来之时,芈绾那好孩子已经去了...正因如此,本宫才会心生警惕,带人大搜芈绾宫殿,在暗格中,发现了楚国宫闱奸妃专用之君影草,那时,本宫便断定,此事不但与赵离有关,还有熊启的手笔!” 嬴政迅速想起,当日他虽因此事训斥赵离,却以为胡亥那时喘疾发作乃无奈之巧合...又那段时日自己国事繁忙,无暇抽身宽慰因丧母而郁郁寡欢的扶苏,竟安排昌平君多陪伴他... 如今看来,非但只是芈绾的性命,连扶苏的心思,亦早在昌平君的算计之中。狼子野心,何其可恨! 昌平君听见华阳太后这话,猛然抬头看向她,目中射出怨毒的光,“是你!原来你早察觉此事与赵离有关,这才将她母子二人暴露于王上视线之中...但你从未在楚国王宫生活过,又如何知晓君影草香料一事?” 华阳太后接过嬴政递来的丝绢,拭了拭泪,冷笑道,“本宫不但知它有毒,还知道必须搭配羊乳饮用,才会与血相融...没想到你贪心不足,前脚害完芈绾,后脚竟又给华阳宫送来此香料,本宫怎可辜负你的心意?便顺势以身为饵,在焚香之时喝下羊乳...” “以政儿的孝心,必会亲自前来探望,到那时,只需设法让政儿发现香料有异,再将此事引到赵离身上,你自然会伺机而动...没想到扶苏那孩子,竟先一步闻出香料是芈绾所喜爱的...此番阴差阳错,竟让那母子二人再也走不出宜春宫,这便是报应...” 话音未落,一阵寒风灌进殿中,韩王最先举目朝殿门望去,只见寒光一闪,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快成一道残影闯进殿来。 只不过倏忽之间,昌平君震怒的声音传来,“扶苏,你要做甚?你安敢刺我!” 他急忙抬眼望去,只见在急急追来的侍卫身前,那个被唤作“扶苏”的十来岁孩子,正手执一把长剑,剑锋直直要刺向昌平君! 韩王吓得急忙往角落又爬了几步,秦人果然野蛮凶残,连半大的孩子亦敢杀人,太可怕! 昌平君迅速朝殿外冲去,却被持剑的卫尉团团逼了回来。 华阳太后见状心如刀割,哭着上前抱住扶苏道,“乖孙呐,何苦要脏了你的手,此等贼子,让人拖去凌迟便可...” 嬴政却跃身上前,制服试图挣扎的昌平君,单手将他反扭着拽至扶苏面前,一把夺过扶苏手中之剑,反手飞快刺了进去。 扶苏急忙大喊道,“父王手下留情,勿要杀他!” 昌平君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扶苏对我仍有几分孺慕之心... 却见扶苏从华阳太后怀中挣脱出来,来到嬴政面前,仰头大声道,“父王,他害死了儿臣的阿母,请父王允许儿臣亲手了结他!” 说完,便噗通跪下叩首恳求,昌平君闻言,登时猝然色变。 嬴政料到扶苏经此一事,定会迅速成长蜕变,却着实未料,他竟敢持剑杀昌平君! 他沉声道,“可你小小年纪,如何能..” 扶苏抬首,眼神无比坚定,“父王,儿臣本可在阿母的庇护下,再多做几年纯真小儿,可熊启害我没了母亲,儿臣只好快一些成长,今日,十岁的我敢手刃杀母之仇人,来日,我大秦何愁无嬴氏猛将,亲自披甲赶走四方夷敌!” 华阳太后恶狠狠看着躺在地上呻.吟的昌平君,孽畜,你把我一个乖巧懂事的孙儿,竟逼成这般模样! 嬴政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且先起来,此事你不后悔?” 扶苏从善如流起身,“儿臣绝不后悔!” 嬴政点点头,到底还是担心此事会给扶苏留下阴影,便将剑柄递到扶苏手中,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将剑锋再推进几寸,柔声道,“要这般运力..” 原来,扶苏方才骤然听闻,母亲竟是死在了昌平君的算计里,更可恨的是,从她进了秦宫开始,对方就早早设好了她必死的结局,岂能不肝肠寸断? 而杀母之元凶,却还在章台宫安然无恙,胸膛那团挥之不去的怒火,让他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亲手杀了他,为阿母报仇! 即便会让父王不喜,即便被贬为庶人,即便世人皆称公子扶苏心狠手辣,吾亦无悔矣! 身为人子,若不能手刃仇人,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苟活于世又有何用? 所以,他将明赫递给蒙恬后跑出偏殿,飞快夺下殿外一名侍卫的配剑,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冲进来刺了这一剑,可惜刺歪了... 此刻,得到嬴政允许的他,只觉得胸中涌起源源的勇气,发抖的手渐渐平稳下来。 昌平君深吸一口气,忍痛露出往日那般温和的笑容,用蛊惑的语气道,“扶苏啊,你今日究竟是怎的了?楚幽王已逝,我乃你母亲在这世间血缘最亲之人,若她知晓你...” 第125章 话还未说完,扶苏便在嬴政的辅力下,飞快抽出再刺进去,眼中虽有泪珠在打转,但他的声音,却比往日更响亮了几分, “闭嘴,你这奸贼,我阿母在这世间的血缘至亲,是我!我才是她最亲的人!若她泉下有知只会十分高兴,因为,我终于长大了,也终于不再被你蒙蔽!” 随着汩汩鲜血的涌出,昌平君痛得面色渐渐惨白起来,他边握住剑刃试图拔它出来,边急促喘着粗气道,“扶苏...你莫要听信他人挑拨..赵离..你阿母是离夫人所害啊..王上,救我...” 他痛得蜷缩在地上,看着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扶苏,又抬高眼看向更加高大的嬴政,这一刻,父子二人的面容在他眼中渐渐重叠,他竟恍惚从扶苏的脸上,看到与嬴政如出一辙的神态! 当剑刃的寒光再次映入他眼中时,昌平君头一遭感到胆寒心惊,他预感到,自己这回真要死了! 在大脑陷入混沌状态的一刻,他在隐隐约约听到“这一剑,为了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为了逃过一劫的二十万秦军..”之言时,便噗通倒在了地上。 韩王早吓得捂住了双眼,秦人实在太过彪悍,我要回韩国,我不想再待在秦国... 扶苏看着晕厥过去的昌平君,茫然看向被嬴政用力握住剑柄、堪堪停在半空的剑刃,疑惑道,“父王?” 华阳太后急忙扑上来抱住扶苏,哭得涕泪连连,“我苦命的孙儿啊,这无妄之灾都是熊启造的孽啊...” 嬴政一手将大半剑柄握在手中,一手摸了摸他的苍白的脸色,柔声道,“吾儿今日刺出这一剑,已足够勇敢,你母亲在地下定会欣慰万分,可是,你当真想让他这般轻易死去吗?他作下如此多罪孽,害了如此多人命,若悄然死在这章台宫,岂非太过轻松?世人对此毫不知情,日后,恐怕还会将滥杀之名泼在你身上,你母亲,会愿意你为这样一个奸贼,搭上自己的名声吗?” 扶苏隐忍多时的泪终于滚落下来,他慢慢放开手中的剑柄,慢慢道,“父王说得对,他该受尽秦国万民之唾骂而死,如此一来,便是万民帮我一起报了这仇。” 嬴政点点头,让华阳太后将扶苏带回东殿歇息后,便命人将昌平君戴上枷锁送往城中游街,亲手写下昌平君之罪名,派人即刻传往各郡县。 办完这一切,他搁下毛笔,走向恨不得钻进墙中的韩王。 韩王抖索着身子道,“秦..秦王,臣..臣此番虽有为秦国锄奸之大功,但臣才疏学浅,着实不适合当秦国之丞相,请秦王另寻高明...” 嬴政脚步一滞,丞相?他倒真敢想啊! 他笑了笑,“寡人打算遣你去个好地方。” 一个韩国万民为你求来的好地方。 第45章 昌平君浑浑噩噩中做了一场梦, 一场他筹划半生的美梦。 梦中的他耐心布局多年,终于寻得时机与韩王那蠢货里应外合,利用新郑韩国王族叛变一事, 如愿被嬴政派往郢陈故都就职抚慰楚韩旧民,从此天高任鸟飞! 后来,他与项燕合力大败李信大军, 又在楚王负刍被俘后, 被项燕推举为新任楚王... “楚王!本公子终于是楚王了...”,随着他心中极速涌起的万千惊喜,意识终于悠悠被唤醒, 可登基的场景,却迅速化为青烟飘散... 他虽暂时无力气撑开沉重的眼皮, 不受身躯束缚的心念,却伴着疑惑缓缓升起:此时究竟是何时?我又究竟在何处?这到底是地府之下, 还是寿春王宫? 被扶苏刺死的噩梦..回楚国即位的美梦..究竟哪个是真, 哪个是假? 随着意识缓慢的恢复, 他耳边似乎...传来一阵人声? 很快, 耳旁的人声渐渐愈发鼎沸喧嚣起来, 他心头登时大喜不已,只想尽快睁开眼看看这楚宫盛况——此乃新君登基大典, 绝不会错! 他曾接连亲历嬴异人父子的登基大典,对这万民同贺的场景印象格外深刻。 不, 今日是寡人的登基大典, 岂能再沉睡下去, 让百官与子民失望?不! 想到这里, 昌平君拼尽全力运行丹田之气,猛地撑开了眼, 一阵亮光骤然映入眼中,他不适应地眯起眼睛,又迅速堆起笑容,想如千百次设想的那样,展臂向众人示意,却发现——两只手臂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等眼睛适应光线后,他急忙向左边手臂看去,沉重的木枷锁!他又不敢置信地扭头朝右侧手臂看去...终于,待看清自己身处囚车之时,待胸口的剧痛再次清晰传来,他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这时,耳边嘈杂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呸!叛国贼,不要脸!” “就是!吃我秦国的,用我秦国的,老秦王还封他做大官...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昌平君颤抖着身体,缓缓抬眼望去,果然,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寿春王宫,没有什么百官跪贺、万民同庆的场面,这里是咸阳街上,道旁站满的,是对他怒目而视的秦人! 这些秦人的眼中,腾腾冒着恨不得把他撕碎的火焰! 他又看了一下胸膛的剑伤,暗暗升起一丝侥幸——扶苏啊,一辈子都是扶不起的软泥,嘴上说得再激烈,事到临头竟也不忍将那一剑刺下,如此甚好... 突然,道旁有个屠夫指着他大喊,“这狗贼果然在装死!大伙快看,他醒了...” 第126章 一时,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往囚车挤,在更杂乱的谩骂诅咒声中,众人离囚车越来越近,不断有人捡来烂树皮和泥土朝他砸去。 烂鸡蛋烂菜叶是不可能有的,这年头别说老百姓不舍得把鸡蛋和蔬菜放烂,便是路上捡来的枯树枝,也只有百姓庆贺韩国被灭之时才舍得砸给韩王,叛国贼?配不上大伙用枯树枝砸! 此趟负责押送昌平君的,是卫戍咸阳治安的中尉军,见状,中尉们忙齐刷刷横戟上前,大声喝道, “此人乃朝廷重犯,尔等只可远观,不得靠近!” 百姓这才不甘心地推搡着往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就有胆大的屠夫冒着被砍头的罪命,大声吼道,“军爷,你们怎的还护上他了?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勾结六国贼子害秦国、害咱们大王,不就是想毁了我老秦人好不容易盼来的好日子?这种没良心的狗东西,就该咱一人一口唾沫把他淹死!” 百姓们闻言,胆气也跟着重新涌上来,纷纷再次推着往前挤向囚车,大喊道,“就是!我老秦人盼了几代人,好不容易盼来这般好的大王,盼来这般有嚼头的日子,若不是大王此番灭了韩国,韩王才将这狗贼的谋划全招出来,这满肚子坏水的狗贼,保不准就成功了!到那时,六国君王岂会对我老秦人这般好,岂会拿我等当人看,岂会不杀尽尔等?” 众人边嚷着,四面站在前排的人忙趁乱,接过后面的人递来的泥块石块朝囚车扔去,昌平君的伤口难免被砸中,一时重新渗出鲜血。 他见面前的中尉军根本招架不住那么多暴.民,便忍痛暗暗运了一番气,声厉色荏大喝道, “还不快快住手!本公子眼下虽不再是你秦国右相,却永远是老秦王的外孙,是秦国公主之子,亦是当今秦王的表叔,尔等卑贱庶民,岂敢对本公子动手!” 他见那群如蝼蚁的贱民被此话镇住,果然迟疑地缓缓后退,停下了扔砸的动作,不由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嬴政杀他的诏令还没下来,一切皆有转机——至少,宫中还有个不忍对他下死手的扶苏。 如此一来,本公子又岂能死在这群贱民手中? 想到这里,他决定趁热打铁,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便露出倨傲神情道,“尔等贱民又岂知我王族之礼仪?按周礼,即便本公子有罪,秦王亦不能以晚辈之身下令杀我,否则,他便会被列国君臣视为不孝不悌之异类,这也是老秦王不杀其舅父穰侯与华阳君之故...” “非但如此,待本公子寿终正寝之时,秦王还要恭恭敬敬将我葬于北邙山之中..秦王尚且如此,尔等安敢对本公子不敬...” 中尉士卒闻言,不由得狐疑地看向长官,听父辈所言,昭襄王当年确实未杀四贵,只将他们赶回封地,莫非王上此番未下诏诛杀昌平君...真有王族周礼缘故? 中尉长官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祖辈父辈皆为秦国上战场拼过命,他并非王族之人,同样不知对方口中所谓“王族礼仪”之真伪,只觉得这话听来十分刺耳。 北邙山?你这厮也配! 便沉着脸怒斥道,“熊启,噤声!身为叛我秦国贼子,你何来的颜面说这番话?” 百姓们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若真将那狗贼砸出个好歹,王上岂非会被我等拖累名声? 可想到王上遭此背叛,还要忍气吞声为那狗东西立墓供奉?呸,王上凭甚要忍此屈辱,他们不服!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诸位可知,北邙山是埋葬何人之地?” 众人急忙回头去看,见一长相俊朗的华服锦衣青年挤在人群之中,忙边问边自发地让出一条窄道来,招呼那青年快到前排来站。 青年拱手道,“多谢诸位好意,在下这便却之不恭了。”说着,便跻身来到前排,意味深长打量着囚车中的人。 昌平君看清此人面貌,登时愣住了,竟是那日在韩宫见到的张良! 他想到这些贱民说的韩王招供之言,下意识升起几分警惕,此人出现在此,究竟心怀何意? 张良笑了笑,并不拆穿他这惑众之谎言,反而转身看向民众,顺着这话题,继续滔滔不绝道,“当年周公旦为镇抚殷商王公旧臣,便选了南临洛水、北靠郏山的祥瑞之地,营建出一个可与镐京媲美的繁华洛邑供他们居住,后来周幽王死于骊山脚下,周平王迁都洛邑后,便将此山改称邙山,其中,位于大秦三川郡这一段,便是北邙山...” “此地龙气充沛,拥山环水,实乃上上之灵穴宝地,自周王室以来,能安葬于北邙山者,无一不是安邦镇国之君王与良将...” 这下莫说是中尉军,连不懂什么王族纠葛的百姓亦不满起来,既然北邙山是如此贵重之地,这狗贼有何资格埋骨其间! 昌平君顿时涌起一阵恐慌,暗道,此贼子想坏我大事... 他心念急转间,厉声斥道,“张良,你一介韩国忠臣之后,做甚来我秦国胡言乱语!” 众人一听张良是韩国人,面色顿时冷淡了几分,韩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良却抱拳笑道,“良虽是韩人,却分得清是非善恶,此番秦军救我韩国灾民,秦国又为韩地万民慷慨赠种,我韩人从此便是秦人,又岂敢不时时惦记秦王之大恩?” 他见众人面色好看了几分,便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世人皆赞老秦人爱憎分明,各位可甘心让这等逆臣贼子安然活到古稀之年,再被葬入此赫赫风水宝地...” 第127章 话音未落,人声再次鼎沸起来,“不甘心!他该立刻被恶鬼撕去啃掉!” “这狗贼有甚资格葬我秦国的风水宝地?呸!” “可恨!我王仁善,却要白白忍这狗贼数十年,真乃人善被人欺啊,可恨!” 张良见被昌平君压制下去的民愤已再次起来,便展开双臂以手势安抚众人,待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又故作迟疑道,“可是,此人虽是秦王之表叔,却并非诸位之表叔...” 昌平君心头大惊,此人要借刀杀人! 他怒喊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公子既是秦王之表叔,尔等岂敢不敬不重...” 张良却视若无睹,继续道,“诸国之君臣,虽可指名道姓责骂一国之君,却不能责骂一国之众民...” 中尉军长官顿时心中一亮,招了一名士卒过来,朝他耳语了几句,士卒急忙欢喜地挤出人群。 百姓们却你看我,我看你,此话究竟是何意? 方才那大胆的屠夫再次嚷起来,“嗐,你这韩人磨磨蹭蹭的,要说何话直说便是!这姓熊的狗贼虽是大王的表叔,但我等冬日多番蒙受大王的好处,岂能不报恩...你就直说有甚法子罢!” 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在外侧想起,“我知道了!若按着狗贼的说法,大王若杀他,便要被山东之国、借机编排大王不敬尊长,大王若不杀他,便要忍气吞声善待这狗东西...如此一来,何不让我等替大王解决这狗贼?这狗贼是大王的尊长,又非我等之尊长,山东列国还能骂我秦人不敬尊长不成?嘿嘿,我等壮举,却是为国除害啊...” 屠夫眼睛一亮,粗声道,“是也!商君之法要求我等不得有违法乱国之举,但没要求我等不能敬君爱国哇,如此岂不正好?” 在昌平君声嘶竭力的谩骂声中,前排的百姓举起手中的家伙就卖力砸去,而后排的百姓则兴高采烈地,弯腰捡起更多石块泥块递上前,他们高兴啊,总算能为世间最好的大王做点事了! 溜出去脱了甲胄的士卒趁机悄悄穿好,回到“奋力”阻拦民众的中尉军队伍中。 张良最后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昌平君,悄悄离开了人群。 此人方才有一句倒是不假,若秦王亲自下令杀他,山东五国必将趁机散播秦王残暴之流言,我此番顺势除去此人,既是报秦王之恩,亦是报韩国被他挑唆亡国之仇,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随着铺天盖地的石块接连砸来,昌平君在浑身剧痛的气息奄奄之际,终于不甘心地确认了一件事:他快死了。 他没死在扶苏手上,却即将死在这群贱民的手中! 在黑暗彻底笼罩他的神志之前,他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没想到,我跟胡亥的结局竟然一样,都是被活活砸死啊... ... 待傍晚时分,消息传到章台宫后,嬴政对此早有预料,他平静地看了一眼抱着明赫的扶苏,颔首下令道,“扔去乱葬岗吧。” 他特意观察了一瞬,扶苏听完蒙恬说到“熊启已死于百姓之手”时,眼中刹那间便迸射出灼灼的亮光。 暗道,想必吾儿经此一遭,必不会再轻易被任何人哄骗,此乃一国之储君必备之心志。可怜芈绾命运多舛,不能亲眼看着这深爱她的孩子长大... 蒙恬应答后,又迟疑道,“可百姓们信了熊启自称会被葬于北邙山之言,担心您会下令将他埋入那风水宝地,让他来世享尽后福,便当场一把火连人带车烧干净了…中尉此刻正在殿外请罪,还有,百姓当街纵火行凶之事...王上可要依律治罪...” 嬴政暗暗感慨,中尉乃都城卫戍之精锐,岂会真拦不住手无寸铁之庶民?看来,这便是熊启作恶多端,引来人心向背啊。 无论是韩国百姓开门献城,还是秦国百姓当街锄奸,皆是小崽一直强调的民心,原本,一民之心虽如星星之火,众民之心却可来势汹汹,燎原万里。 早已醒来的明赫,已将今日之事约摸听了个大概,闻言急忙伸出小短手,学着父王的样子,探起身子去薅扶苏的头发安慰他。 暗道,“能把我们性子最温和的扶苏逼到要杀人,可见熊启有多过分。不过,眼下熊启落得个扬灰挫骨的下场,扶苏应该能放下了吧?希望他能赶快解开这心结呀...” 扶苏此刻确实心情大好,他身为相信来世和地府的古人,亦十分在意亡者身后之事。 这时期王公贵族死后,家人会为他们准备许多殉葬品一同埋于地下,以祈求到了地府能继续保持生活水准,同时能有点趁手之物贿赂地府神仙,来世能投个好胎,这就是所谓“事死如事生”。 即便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朝廷也准许其家属捡拾其尸骨掩埋,可见古人对入土为安深入骨髓的执念。 扶苏执着于要杀掉昌平君,也是因为时人相信,人若遭遇横死,便会不瞑目,永世不能入轮回。 而他早先以为凶手离夫人已死,母亲可以安心前往来世,才释然了此事,如今知晓背后真相后,是一定要为母亲除去昌平君的,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转世。 而在古人看来,如昌平君这般尸身被烧得灰飞烟灭,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永世磨难的。 如此一来,压在他心头的重石自然卸了下来。 他抚了抚被小家伙毫无章法、乱薅一气的头发,心情极好地往明赫的小脸蛋上,左右各香了一口,暗道,“你放心呀小九,眼下熊启永世不得超生,我阿母却大仇得报,定能顺利入轮回了,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学离夫人那般,一辈子带着仇恨生活?我还有世上最好的父王和最好的阿弟你呢...” 第128章 明赫见扶苏终于露出笑脸,不由得也放心跟着咯咯笑起来,高兴得站在扶苏身上蹦个不停。 他乍然听闻扶苏持剑刺人之时,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生怕因为自己的到来,提前揭开了昌平君的阴谋、大大又顺藤摸瓜查出那么多隐秘之事,反让扶苏因仇恨而黑化。 很好,眼前的扶苏还是以前那个善良可爱的扶苏,咸阳百姓这“火葬”之法真乃神来之笔,劳动人民的智慧和魄力果然是强大的! 这般想着,他也往扶苏左右脸颊各吧唧了几口,心情快乐得像荡秋千一样,悄悄呐喊着,“好开心!扶苏没变黑,扶苏还是父王的好大儿,还是我们的好阿兄,剧情没走崩,我果然是福星哈哈哈...” 扶苏虽然听不懂他这话是何意,但也高兴地起身抱着明赫玩闹起来,小福星阿弟,你最可爱了! 嬴政挑了挑眉,他方才与明赫一样,料到熊启葬身火海定能让扶苏放下此事,但没料到,扶苏竟会立刻就被小崽哄得高兴起来。 看着两个开始咯咯哒哒笑个不停的孩子,他也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暗叹,这普天之下啊,能精准拿捏扶苏心情的,恐怕只有这个整日嘀嘀咕咕的小崽。 蒙恬见状,也终于放下心中沉甸甸的大石头,他今日,是真的很担心长公子一怒之下,做出出格之举啊... 嬴政心情大好之下,对他笑道,“我老秦人路遇贼人而诛之,正合我秦律,又何罪之有?熊启这等佞臣,寡人本也是要下令诛杀的。你来拟诏,赏中尉军明日加餐两百头羊,再为咸阳城中百姓,每户发上陶簋碗具六副、铁锄一把,以表彰他们一腔忠君爱国之心。” 蒙恬喜道,“喏。” 扶苏忙捉住明赫继续薅他头发的小手,抱着他来到父王身旁,认真地请求道,“父王,儿臣也想替阿母答谢咸阳百姓,他们帮了儿臣一个大忙!我想拿出私库银钱,为他们每户赠上几只鸡鹅,太傅说过,鸡鹅不用喂粮食也能养活。” 嬴政抬手为他顺了顺凌乱的发丝,温和笑道, “吾儿果然懂事了许多,你既要替母行孝,寡人便命廪牺令去筹办此事,王宫禽苑便有许多鸡鹅。若私库不够,寡人替你补上。蒙恬,将扶苏赏的鸡鹅也一道颁发下去。” 扶苏忙喜道,“多谢父王!” 蒙恬高高兴兴便研墨,边提醒道,“长公子,臣之祖母亦会在后院养鸡,故而知晓几分,这家禽若只吃蛋吃肉,几趟就造没了,要选上公鸡混着养,母鸡才会孵出小鸡,如此,城中百姓才会源源有蛋肉吃!” 扶苏高兴道,“好,那我便赠他们公母鸡鹅各一对!” 明赫一脸慈爱地薅着他的头顶,暗自嘀咕道,“好有爱心的扶苏小朋友啊,我也要努力为大秦发家致富了,不过,还不知道这回灭韩的奖励到底是什么呢...” 扶苏一言难尽地轻轻捉住他的小手,张开嘴“嗷呜”一声,假装要把这胖乎乎的小手吃下去,明赫急忙配合地哈哈大笑不止。 嬴政看得欢喜,忍不住摸了摸明赫肉嘟嘟的小脸,又接过他在怀中细细打量了一番,暗道,“寡人的小崽,确乎越长大越与寡人相似,与那赵王何干?” 这般想着,便心情愉悦地低头亲了亲怀中小人儿的额头,引来小崽马上激动地送上一滩口水印。 ... 第二日,原本忐忑担心着要被处罚的咸阳众人,竟因“路遇贼人而诛”之律,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君王奖赏,一时满城皆在喜气洋洋奔走相告。 多年的战乱,列国底层百姓都活得十分不易,许多庶民家中,碗具缺几个大口也舍不得换新的,更别提多买一把铁锄了,除了家中最身强力壮的顶梁柱有铁锄,妇孺老弱皆是用石锄干活,而饭都吃不饱的时代,谁又有余钱去买鸡鹅? 可他们仁善的君王,今日却为他们发来崭新的陶器和昂贵的铁锄—— 汉子们扛着锄头拎着陶器回家,一路上交口赞道,“便是上古那些尧舜君王,也不会比我大秦的王上更好了!” 妇人们宝贝地捧着沉甸甸的鸡鹅,喜滋滋地憧憬着,“那是自然,王上教子有方啊!长公子从无骄矜之色,今日还特意为我等赏下鸡鹅,今年,我们也能吃上几口蛋肉了,待母鸡孵出小鸡,母鹅孵出小鹅,我们就有三只鸡鹅了...” 另一人纠正道,“不对,至少有六只...” 欢声笑语洒满咸阳的街道的千家万户之时,韩王却在侍卫的押送下,哭丧着脸踏上了返韩的路程。 他原以为自己此番立下的大功,便是不做秦国丞相,也能另得一份重任,哪知道,秦王为他安排的新职务——竟是去梁城服劳役,当刑徒! 第45章 深夜暮色深沉, 倒春寒依然冰冷刺骨,接连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的李斯,正和长子李由一道坐在回府的厚毡马车上。 李由如今与蒙毅一同在将作少府任职, 分管咸阳城外不同的煤场,每日天不亮便要赶去当值,也只有这下值的路上, 才能与父亲说些府中朝中之事。 今夜, 二人说的话题,自然离不开灭韩与昌平君叛国之事。 别看李斯素日算盘打得精明,实则口风极牢, 但凡君王不曾公开宣布的消息,他都会守口如瓶, 即便在家人面前也不会泄出半分——除非得到君王的准许。 第129章 是以,昌平君有叛秦之心一事, 李斯虽早已借助明赫的心声知晓, 李由却毫不知情, 这会儿正翻来覆去的疑惑呢, “阿父, 昌平君五年前还对大秦忠心耿耿,那场叛乱他还为王上挡着一箭, 这...怎会突然就叛秦了?莫不是他前往六国出使之时,被那些人灌了迷魂汤?” 李斯听闻昌平君被焚于市后, 并无多大狂喜, 从他知晓对方有叛秦之举那刻开始, 便将之视为必死之人了。 眼下见长子之城府, 比起蒙恬那小子还是要逊色两分,他不免叹气道, “莫说堂堂秦国右相,即便是为父前去出使山东列国,君王们都要恭敬款待,轻易不敢得罪,你可知这是为何?” 李由立刻接道,“自然是因为,秦国实力乃诸侯中最强者!” 李斯笑道,“既然如此,诸侯又能以何物,给他这位极人臣的秦相灌迷魂汤?” 李由却犹豫着压低嗓音道,“可若是他担心,保不住这秦国相位呢?儿先前读楚国策论,有‘代代秦王负秦相’之言,细想之下不觉骇然,卫鞅死于惠文王之手,张仪老死故国之乡,魏冉被迫回到封地,范雎与吕不韦亦是...” 李斯眼中闪过一道怒光,压低声音,怒吼道,“闭嘴!此等不堪谬论,不过是六国学子为离间秦国君臣而传,你岂能无脑当真?卫鞅固然是殉道者,但其余众人,皆有盘根错节之因果,又岂能以结局而一以概之?” 他暗叹道,在那神画预言里,君王病重离世之时,自己也安稳当着秦国的左丞相,可见他李斯遇到的这位秦王,更是史无前例的重情重义之人。 他见李由嘴上唯唯诺诺,实则神情并不服气,便沉声道,“你可知冯毋择与冯去疾身为韩将冯亭后人,又未为国立功,为何能身居秦国朝堂之高位?” 李由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摇首道,“儿不知这些老家伙之事。” 李斯瞪他,“那你可知冯亭是何人?又做过何事?” 李由眼睛一亮,“这我知道!三十年前,秦国攻韩之际,野王城郡守招架不住降了秦,就在相邻的上党十七城也即将被秦国收入囊中之时,郡守冯亭却将上党拱手献与赵国,从此叛韩,得赵王封他为华阳君..后来长平之战爆发,冯亭战死长平...” 李斯紧追不舍,“既然如此,冯氏不但于秦国无功,还有助赵伐秦之劣迹,为何却能一门两子皆居秦国九卿之爵?” 李由冥思苦想半晌,最后挠了挠头,茫然看向李斯,“儿还是不知。” 李斯倾身上前,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且问你,当年冯亭献城与赵之时,赵国朝堂是何态度?” 李由急忙捡起史书内容,干脆利落道,“赵孝成王与平原君皆惊喜不已,认为即便出动百万大军,亦难攻下一城,如今能空手而得十七城,实在是天降的好事。”(1) 李斯点点头,“还有呢?” 李由又道,“可平阳君却不赞同,他认为无缘无故的利益是祸害,秦国兵强马壮又有农耕之利,若赵国接下此城,便是公然与秦国为敌。”(2) 在车中幽暗的青铜脂烛灯中,李斯的眼神渐渐犀利起来,“那么,你若站在赵国之立场,会选何人之计?” 李由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先接收上党,再命良将廉颇坚守防御,坚决不中秦人的离间计,如此一来,白起再厉害也冲不破廉颇的防线...” 李斯闻言轻叹一声,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怪不得神画之中,蒙恬能四处征伐赶匈奴,你这小子只能凭着为父的几分薄面,守着咸阳边上的三川郡... 子不肖父也! 他恨铁不成钢地“奖励”了李由一颗爆炒栗子,提醒道,“当此之时,秦国有雄心万里的昭襄王,有谋计百出的范雎,有以一敌万的白起,有远胜列国的耕牛铁铧,...如此强敌若要攻韩,明智之人只会退避三舍,以免烈火灼身,岂会主动凑上去?” “再者,以赵王之多疑心性,不是今日用赵括换下廉颇,便是明日用李括换下廉颇,总归是抵不过白起的,又岂能为守上党之城池,而奉上赵国之土地?” 李由吃痛地揉着脑袋,忙道,“阿父,我懂了...” 李斯总算欣慰抚须而笑,“孺子可教...” 话音未落,却听李由问道,“阿父,不是在讨论冯氏之事么,怎的又绕到赵国去了,此事跟冯氏有何干系?” 李斯无语望向车顶,老夫今日总算明白,神画中,王上将长公子罚去上郡监军时的心情了——苍天呐,为何吾儿不类我! 他估摸着这会儿也快到府中了,夜深了,他老人家想早点歇息了,今日实在懒得再枉费心神提点这小子,便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飞快道, “你且仔细听着:当时,上党原郡守靳黈,本力主与秦军决一生死,但韩桓惠王暗中派阳城君前去笼络范雎,承诺要将上党献与秦国,哪知靳黈不从,韩王这才怒而换了冯亭为郡守,那冯亭上任不过一月,便暗中派人前去承诺赵王,愿将城献与赵国...”(3) “世间岂有这般凑巧之事?故而,按范雎的计策,秦国真正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弱小的韩国,而是更具威胁的赵国!冯亭虽是韩将,却早已被秦国收买,献城一事是假,为秦国寻得名正言顺伐赵之机是真!” 李由大惊追问道,“既是如此,冯亭为何要为赵国战死沙场?” 第130章 李斯冷笑道,“冯亭一死,便成了赵国眼中为国死战之忠臣,也成了秦国眼中为国忍辱之忠臣,如此一来,不论是他迁去赵国的子孙,还是留在上党成为秦人的子孙,皆可世世为侯,享尽人间富贵。”(4) 他又想到预言之中,冯去疾父子一人身居右丞相高位,另一人则是大将军,感慨地总结道, “所以,你看冯氏一族的境遇,只要他们对秦国忠心耿耿,不惹出什么幺蛾子,王上便能终身不负昭襄王许给冯亭的诺言,让他一族在秦国世代享受公卿之尊荣!如此君王,又岂是六国学子所谓‘代代秦王负秦相’之人?你往后,休得再看那些妖言惑众之恶书!老夫此生入秦,早已孤注一掷,唯有忠君爱国方能保我李氏不倒。” 李由恍然大悟,这才点头如蒜,“阿父我知道了...” 他又疑惑道,“阿父,你不懂占卜相面之术,又怎知王上终身不会负冯氏一族?” 御者“吁”的一声停下了马车,轻声唤道,“廷尉大人,到了。” 李斯头也不回打开车门朝院内踏去,没好气地大吼道,“自然是仙人给老夫托的梦!” 气死人也,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偏要问! 其实,随着昌平君的落幕,他心中也暗暗升起一丝遗憾:如此一来,朝中便空出一个右丞相之位,隗状接上去后,又会是何人来接任左丞相一职? 他虽位列九卿之高位,却非板上钉钉的顺位人选——秦国三公之文臣,除却丞相,还有御史大夫。 而如今,御史大夫有冯去疾与王绾二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想到这里,李斯颇暗道,与其让这两个老滑头上去,不如让韩非上去,后者与他尚有几分交情,算得上是半个同党。 想到韩非,他边走边蹙起了眉头,以王上对他的信重赏识,一个丞相之位本是逃不掉的,究竟是何缘故,王上才舍得让韩非前往阳武郡? 回到书房,他掬起一捧备好的冷水抹了抹脸,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的同时,脑海中猝然闪过一道灵光——仁政? 王上如今隐有变法之心,莫非是要用韩非这支利箭,暗中试行改弦更张之策? 可是,韩非为人执拗,必会坚守“法不畏权贵”之道,又岂肯行儒家“刑不上大夫”之术? 他擦干脸上的水珠,眼中露出坚毅之色:此事若宗亲不愿为、群臣不敢为、韩非不肯为,我李斯必会紧紧追随于王上身后! ... 果然不出李斯所料,第二日早朝之上,君王便公布了新的官职变动: 昌平君因勾结六国叛秦,褫夺在秦一切官职爵位,并夷三族;隗状升任右丞相,王绾升任左丞相,张良任长公子东殿太傅,张苍改任将作少府丞。 实则,嬴政从明赫心声中得知张良有大才后,便一直惦记着,昨日召见,见他果然谈吐不俗,确有运筹之才,便许以御史大夫之位,力邀张良为秦国效力。 怎奈对方百般推辞,直言自己于朝堂无寸功,不敢忝居三公高位,言语之间,竟有想归颍川故地隐居之意。 以嬴政爱才如渴的性子,岂能任由这等人才沦落于山野之间? 正在他心念急转之时,扶苏抱着明赫来到章台宫,谁料竟对张良一见如故,扶苏不但大方地把明赫“分享”给对方抱,还破天荒跟他叽叽喳喳聊起天来。 嬴政一见计上心来,顺势以扶苏如今缺一位太傅为由,诚邀张良留下,并以公卿之爵,赠他咸阳府邸并田地。 如此一来,张良看着扶苏满脸期待的表情,果然许下了一年之约。 他此番拒绝在秦国为官,乃是担心自己身为韩相之后,难免惹来秦国朝臣不满,加之他自幼体弱,注重养生之余不免淡泊名利,着实无意卷入朝堂功名之争枉费心神。 但这位纯真诚挚的秦国长公子生母已逝,秦王又有巍巍明君之相,想来东殿太傅一职勾心斗角甚少,倒可暂且一试。 而原本被征召为御史、掌管四方文书的张苍,因对五黑制造的水磨大感兴趣,昨日在张良走后,竟主动寻到君王,恳请辞去御史之职,自愿降职前往匠人学室为师,借机研习墨家实用之术。 嬴政平生第一回 遇到这般落拓不羁的大臣,原本正在犹豫。 哪知扶苏怀中的明赫得知对方是张苍之时,便开始嘀咕个不停, “怎么办呐,父王会同意吗?这可是重文轻理的古代啊,匠人的地位又那么低...他可是编出涉及几何代数的《九章算术》张苍啊,张苍虽然博览群书,但他真正的兴趣根本不是文学,而是理工科!如果能让他的理论知识、跟墨家的理工实践结合起来,华夏的科学技术说不定能提前迈出大大的一步...” 能与最善工匠之技艺的秦墨合作多年,可见秦国君王本就不是一味重文的迂腐之人,明赫此话自然更让嬴政心中一动,于是,他顺水推舟假意拒绝了张苍几回,最后“拗不过对方的坚持,勉为其难同意了”。 待傍晚时分批阅完两百斤奏章后,嬴政便如约带着百官,前往蓝田大营为灭韩的将士们庆功。 无论韩王安何等庸碌无为,张良对祖辈效力多年的韩国确有感情,不忍前去参加这样一场灭韩的盛宴,便寻了要打理府邸的托词婉拒,嬴政并非多疑苛责之君,自然理解他的复杂心情,欣然应允。 第131章 军营庆功宴在露天大坝举行,嬴政担心这乍暖还寒时候,明赫一同参加会受凉,便将他交给了留在东殿温习课业的扶苏。 今日,咸阳宫内外皆是一片欢天喜地,可到了夜间,明赫捱到扶苏睡着后,却苦恼地睁开了眼,皱起小眉头呼唤系统, “统子,现在收到我的奖励了吗?韩国都灭了半个月了,庆功宴今天也举办了,按理来说奖励早该发给我了吧?秦国这回无一人伤亡,按规则功劳最后会算到我头上吧,他们这是要赖账吗?现在秦国要多养韩国近百万人口,只靠这点被动获取的善意值,来兑换各种种子,远远不够啊,怎么办我要疯了!” 早把余额和储物室,翻来覆去检查了千百遍的系统,急忙回复道,“真的没收到啊宿主,你这半个月收到的3000多万善意值,是各地百姓们对秦始皇和官员们的感激转化来的,已经全兑换成小麦种和棉花种了,现在余额没有增加,储物室的物品也没有增加...不过宿主你别着急,我问过同事了,他们说通常十天内奖励就会到账,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保证肯定是会发的,系统规则是在诚信友善和谐的基础上...” 明赫用力朝空中蹬着愈发有力的小腿,气愤挥舞着小手道,“啊,诚信的系统规则当然会言出必行,奖励是一定会发的,不过现在发也是发,等一百年后发也是发,等一千年再发下来,还可以撒在我的坟头养草喂牛呢...系统规则,快发奖励,我要奖励...” 这时,一道仿佛来自天外的女声,突然在明赫和系统耳中响起,“系统规则已接到您激活兑换奖励的指令,请选择您想获取的奖励类型..” 明赫这才反应过来:这奖励,竟然需要手动激活才发放!如果我没有阴差阳错激活它,岂不是一辈子都得不到奖励?系统规则确实很“诚信”呐... 女声仍在继续,“本题为单选,系统规则将根据您的选项,随机掉落该范畴内的奖励物资——a.衣食住行b.国防军事c.科学技术d.海洋与航天....” 不等她说完,一人一统就毫不犹豫抢着点了a,自古民以食为天,这是他们始终如一的共识! 在古代农业社会的大前提下,如果不能彻底老百姓解决最基本的吃饭问题,整再多高大上的工业基建项目,其实都无法真正被实施。 因为一切劳动,最终都需要人力去完成,而人体在消耗大量体力的同时,如果不能及时补充足够的食物能量,很快就会成为强弩之末,只能眼睁睁被强大的劳动强度活活拖垮身子,这也是古代平均寿命非常低的主要原因。 想到这里,明赫决定等会要先托梦提醒嬴政:眼下大伙还吃不饱,挖煤的人们又无法像农人,时不时还有个农闲时节,所以要暂时停下挖煤的步伐,让全国挖煤工先痛快歇上一月半月。 这时,随着“嘀”一声后,女声继续道,“您已选了a项衣食住行,请稍后,即将为您准备奖励物资...” 第46章 第47章 于是, 一人一统满怀期待地等了约摸十分钟,又等了十分钟... 可乌龙的是,接下来那道女声再也没有响起。 明赫刚刚因惊喜而升起的满腔喜悦, 便在这静寂的等待中,渐渐沉落了下去,这是个什么状况? 他又等了十多分钟, 索性心灰意冷地闭上了眼睛, 一动不动躺着装睡,这会儿心中已十分怀疑:我期待了许久的开疆拓土大奖励,到底真的存在吗?哪个正经的奖励会有这么多套路? 算了, 他悄悄安慰了自己一会儿,已经做好了最后一无所得的心理准备, 也许,这只是一个来自系统规则的恶趣味玩笑, 作为一个被“它”操作一切的凡人, 还能怎么去抗议、去表达愤怒? 而且, 就算最后突然又真能得到奖励, 按系统规则这大大不靠谱的样子, 他也有理由深深怀疑——所谓的奖励,可能只是两个土豆, 或者一颗大白菜... 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吧! 系统此时跟他的想法一样,只觉得羞愧交加, 正躲在角落面壁, 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 一言不发低低哭泣, 明赫急忙安慰他,“这跟你不是你的错, 统子,别自责了,所有你能做到的事,每回都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系统这才稍稍释怀了几分,反过来哄明赫快睡,在明赫差一点点就要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之时,耳边突然再次响起那道女声,“恭喜您,已备货完毕,请接收奖励!欢迎再接再厉为秦国开疆扩土,努力挑战下一步奖励,建设美好大秦家园,再见!” 明赫猛地睁开眼,正想问系统到底是什么奖励的时候,系统疯狂的尖叫声已经在他脑中响起,“啊啊啊啊啊宿主我们发了!秦国这回发了发了发了...” 明赫脑子乍然清醒起来,急忙以意念进入系统界面,一看,顿时被系统规则的大手笔震惊了!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长长的一大串奖励物资,“高产全优抗病春水稻种50万斤”、“高产春糯米种30万斤”、“高产抗病春玉米种子50万斤”、“高产抗病抗伏春小麦50万斤”、“高产抗病多铃棉花种50万斤”.... 除此以外,还有几万斤后世常见的大白菜、茄子、胡萝卜、莴笋、西红柿、黄瓜、苹果等几十种常见的蔬菜水果种子。 也有花生、芝麻等可以榨油的种子,连辣椒、胡椒、八角、茴香、孜然、大蒜等常见的香料都有! 第132章 甚至还有一本《母猪母牛的产后护理及多胎繁衍技术》! 系统规则还贴心地在界面打上一行大字,提醒他签字:a套餐总价值100亿善意值物资已发放,以上农作物均可留种,请宿主确认并签字。 明赫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颤抖着手歪歪扭扭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而系统已彻底失控,正兴奋地在储物空间里奔来奔去,边查看满满当当的物资,边骄傲挺起并不存在的小胸膛,高兴喊道,“怎么样宿主,你最好的伙伴我没骗你吧?我们系统规则很讲诚信的,千年老店,口碑第一,主打一个童叟无欺!” 它越说越激动,“眼下,算上颍川郡那百来万韩国旧民,秦国人口最多也不超过七百万,这么多高产种子趁着今年春耕播种下去,等到秋收到来,秦国很多百姓都能一日吃上三餐饭了...再留下这些种子继续播种,秦国就能收获更多高产作物,最慢五年之内,我们就能帮老百姓实现‘吃饱’的小目标啦!有饭有菜,顿顿吃饱!啊我真的好高兴啊宿主...” 明赫也高兴地连声附和着,这么大方到失控的系统规则,是真的很令人万分惊喜啊!惊喜大礼包实至名归啊! 他已经激动得牙齿疯狂打颤,根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啦!只好在心中念念有词道,“世上最慷慨最大方的系统规则,您好!对不起,刚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道歉和感激...” 等两人把沉甸甸的奖励统计完、把各种种子的种植说明书整理好,已是三更时分,明赫迫不及待利用造梦道具,进入了嬴政的“梦乡”。 身为史上最勤政的君王,嬴政眼下虽然真的睡着了,但他在梦境之中,亦端坐于章台宫正殿批阅奏章,“老神仙”兴冲冲出来后,待絮絮叨叨给他交待一番,便从储物室将东西全取出来,一股脑塞给了嬴政。 因为明赫从系统储物空间拎个五万斤的麦种出来,就跟提着五斤的土豆一样轻松,所以他一直以为,系统商城的东西,要比真实世界的轻几百倍... 临走之时,爱操心的“老神仙”还没忘了叮嘱嬴政,要记得给煤工休假之事。 其实在古代,休假制度向来跟靠天吃饭的农人没什么关系,连官员也要等到汉朝,才开始有明文规定的“休沐”制度。 眼下莫说官员和百姓,便是嬴政自己都在坚持日日勤政,休假这个词,通常只出现在君王犒赏辛勤的大臣、或是大臣主动请假之时。 其实眼下是秦国最重要的春耕时节,各地煤场上报回家务农的士卒与庶民亦有大半,煤场之中,仅剩下刑徒和图利的商贩在继续劳作。 但明赫小崽既然提醒了,梦中的嬴政便认真将此事记了下来,今日庆功宴上,他陪将士们多喝了几杯黍米酒,加之连日的操劳,眼下十分困倦,并未再多想便继续沉睡了。 次日起床更衣后,第一时间来到正殿、准备上早朝的他,站在丹墀处,看着从殿中一直堆到殿外阶下数里之远的粮种菜种,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守在殿外的卫尉急忙跪下告罪,“王上,臣等半夜见这些巨物从天而降,担心是仙人所赐,故而无您之令不敢擅自做主...” 而被这些种子拦在阶下的隗状等人,正远远地喜滋滋朝他喊道,“王上啊,此数十万石之仙种,可亦是仙人赠与我大秦的?” 嬴政含笑点头,他昨夜听小崽说了一大堆粮种名称,却不知数量竟有如此之巨,这护家的小崽呀! 他当下吩咐蒙恬调来大批人手车马,将这些粮种菜种全搬去咸阳新建的大粮仓之中,只留下种植说明书和猪牛护理繁衍手册。 待东西全部运走后,天光已大亮,站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的君臣们,心中却是欣喜若狂的,尤其是知晓内情的隗状几人,更暗暗决定要善待九公子。 待进殿早朝之时,嬴政便将种植说明书交与治粟内史,让他将适合春耕的种子尽快播撒下去。 治粟内史全程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激动接过那一沓薄薄的纸张,脑中已经浮现出秦国今年秋天的丰收盛况。 先前的仙种,李斯种出来的土豆产量惊人,而他全程盯管那两亩油菜,亦在开花后,在枝头结出沉甸甸的细长果荚,再过一两月收获之时,亩产想必至少有两三钟。 如此一来,若这些仙种同样高产,则意味着,秦国的粮食产量,很快便会超过五国之总和,真乃天佑大秦也! 新上任的左丞相王绾,却想到另一个问题,不得不担忧地提醒道,“王上,先前的数万斤小麦与棉花仙种,已播于关中肥田之中,如今要再种下如此多种子,至少需准备数十万亩田地,但我大秦境内虽广袤,良田却只有三成,山泽荒地亦占了三成之多,眼下除却休耕之处再无闲田,若要变出数十万亩土地,便只能再分些山头来开荒...” “可如今正是春耕时节,秦国向来重农,各处并无闲人,连蓝田大营之士卒,大半亦要回乡忙活春耕...再者,因近日将作少府新设匠人学室,各地涌入近千多青壮男女入学,免却他们三年劳役后,人手愈发地紧张...即便先前新涌入的六国流民,亦家家户户安居于郡县忙着开荒垦地,着实再抽不出人手了...” 众臣闻言,喜悦的笑容顿时一滞,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王绾此言不假啊。 第133章 如今三月春耕已开始,朝廷早已将粮种下发各地,按照往年惯例,农人们已按里正的要求将菽麦之种尽数浸泡,又因先前王上颁发的底肥之法,待种子浸泡至合适的程度,农人在播撒之前,还会再将它们外层裹上一层沤过的熟粪,这样便能多得一道肥力,多收几斗粮食。 如此一来便意味着,若要在现有的田地里,以仙界粮种菜种来取代部分秦国粮种,这些经过特殊处理的秦国粮种就无法再放进粮仓食用,只能白白地浪费掉。 而若要继续播撒秦国之粮种,今岁,便绝不可能得到众人期待中的高产丰收——依照他们的推测,仙种至少亩产两三钟起步啊,比秦国引以为荣的亩产一钟还要高出不少,若能尽快种下,朝廷和百姓皆能多得许多粮食。 可眼下举国庶民尚填不饱肚子,满堂公卿并非不食肉糜之庸臣,谁又能狠下心来,劝君王丢弃精挑细选的秦种,换用高产之仙种?那可是数十万石粮种啊! 日夜盼着多收点粮食的大秦官员门,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廷竟会烦恼粮种太多、土地与人手不足,而导致无法顺利耕种! 这一刻,嬴政看着满面愁容的大臣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理解了“老神仙”那句话——人口,才是列国最宝贵的资源。 拿眼下的困境来说,在数代君王的开拓下,秦国土地之广袤,是列国中仅次于楚国的存在,然而囿于粮食亩产值的低下,只能靠本国农人多种地来提高总产值。 所以在昭襄王时代,秦军占领各国城池后,皆是只收城池、不要城民。因为同样的土地,原本只需一万老秦人铆足了劲耕种,若再新增一万列国之人,还需耗费多养一万人之口粮,所以先前秦国收留六国流民时,诸侯才会觉得他在胡闹。 而现在这批陡然猛增的粮种,让他意识到:在粮食充裕高产的时期,人口越多,才能开垦出越多的土地耕种,如此一来,一个农人种出的粮食,会远远超出他留下的的口粮,堪称皆大欢喜。 故而,秦国不但要笼络民心,还要珍惜使用民力,如此,劳力才不会入不敷出,正是管子所言“地利不可竭,民力不可惮”也!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昨夜梦中小崽的嘱托,甚觉有理,若接连辛劳数月的民众累死在煤场,岂非得不偿失? 君王当即便让蒙恬拟招,下令各地郡守让煤场众人歇息半月,武将先回咸阳。 群臣目瞪口呆看向他,眼下处处都缺人,王上怎还让煤场之人歇息? 但这位年轻的君王并未在意群臣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又转念一想,若长此以劳作几月、歇息半月之法,恐怕众人身体亦会过于损耗,届时,本就紧缺的人手,便会愈发捉襟见肘... 于是,嬴政思来想去后,又颁发了一道开先河的新律法:全国各处劳力及杂役工坊,每六日歇息一日,刑徒亦然。 后来,史书上最早的保护体力劳动者单休制度,便在今日诞生。 当然,在工作狂.秦王嬴政眼中,他自己和满朝文武一样,都算不上是“劳力者”,自然无须遵循此制度。 大臣们不解君王为何在春耕人手紧缺之时,莫名下这道诏令,但李斯却愈发肯定,王上来日还会颁布更多爱民之举。 思及此,他站出来铿锵有力道,“王上,臣家中有二十名傅籍之家臣,愿将他们借与朝廷垦荒!” 王绾飞快颇有深意瞟了他一眼,也站出来道,“王上,臣家中亦有四十来名家臣,愿效仿李廷尉为国解忧之举。” 大臣们见状,纷纷站出来跟着献出家臣。 嬴政起身慢慢下殿,负手沉吟道,“只靠家臣这点人手,仍是远远不够...当年攻打近邻赵魏城池之时,大秦曾返之数十万百姓,想必赵魏如今正苦于地少人多之患,既然如此,寡人打算暂问他们‘借民’,先解眼下燃眉之急,众卿以为如何?” 隗状忧心忡忡上前道,“王上,我秦国刚从六国引入流民不久,如此一来,岂非又要贴补赵魏之人许多粮食?” 李斯暗叹他迂腐,整日盘算那点粮食,便解释道,“隗丞相,若能以半年之粮,为秦国引入劳力开垦增产之荒地,堪称一本万利。只不知这韩王与魏王肯不肯借人...” 素来随大流旁观而不发言的冯去疾,亦出声道,“李廷尉所言极是,流民有地为饵,自然一引便来,可眼下列国皆在春耕之时,赵魏之君岂会让百姓丢下唾手可得的收成,跑来替秦国开荒?” 王绾思索道,“再者,赵王前番以熟菽赠纲成君,已有不敬我王之意,想来定会百般寻借口,不肯借人...” 嬴政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若是直言借,他们定然不肯,但若以利相诱...赵魏休耕轮种,春耕愁的是有人无地,若寡人向赵魏之君提出合作,由赵魏出人,秦国出荒地与粪肥、粮种,待秋收之时,我秦国不但不收一粒税赋,还如数返还赵魏之民今岁之收成,再按此多赠他们一倍粮食,此计,他们可还会拒否?” 王绾心中大惊,王上如此笃定,莫非仙界之种,收成远不止亩产两三钟? 李斯可是亲自把两个土豆、种出几十个硕果的人,对明赫提供的仙种是信心十足的,立刻便附和道, “王上此计着实高明!赵魏田税虽用鲁国之法,十之税一,看似比秦国低了不少,但他们繁复的税赋加起来,百姓亦要缴纳超六成之粮,如此一来,赵魏之王虽明知秦国得了垦出之地,却舍不得这大利之诱饵,甚至,为了多收税赋,他们必会派出大批民众前来秦国开荒种地...” 第134章 隗状想了想,又劝道,“王上,如此我大秦便要贴上粮种与两倍之粮食啊!再者,若赵魏趁机让士卒混入其中,在各地制造混乱又当如何?” 嬴政目光湛湛看向他,“订下盟约之时,寡人自会补充以下细则:一则,他们的一应农具吃住由我秦国提供,进城之人必要搜身。二则,城门派人根据赵魏给出的通关符传,登记名册为他们临时傅籍,若有作奸犯科者,奖励秦民扭至官府依律而罚。三则,前往各乡里开荒最多、收成最高之民,秦国将以乡为划分,选出前三之户,再奖他们几石粮食。” 他如今根据煤场奖励一事,已渐悟出奖与罚的区别:若按往日商君之法,一味以未达成目标而惩罚,民众虽会完成任务,却暗有怨言;而采煤满50石奖励1石的标准,却让众人高高兴兴起早贪黑盼着多干活,非但毫无怨言,还会超出既定目标。 由此看来,奖比罚更能约束人心。 大臣们垂首暗暗盘算一番,恩威并施,算无遗策,此计确实可行! 当他们纷纷表态附和后,再看向眼前风姿华采的年轻君王时,眼中已盛满比往日更隆的敬畏。 无怪乎仙人会选我大秦之王而辅之,如此年轻便将人心拿捏得炉火纯青之君,着实世间罕见呐! 嬴政满意地负手快步走回殿上,他确信,明赫小崽给的仙界之粮种,至少能亩产五钟,所以,今岁必须将其尽数播撒在秦国现有的肥田里,剩下田地再播种秦国之菽黍麦。而那些菜种与调料对土地的需求没那么多,倒也可以从宫中抽出人手,前往咸阳郊外开荒播撒。 而等赵魏之民来到秦国后,他们开荒出来的土地上,便可播撒秦国先前发到各郡县后、被仙种取代而多出的粮种,如此一来,既能让那些因土地不足、而粮食严重短缺的赵魏之民得到些收获,亦可避免这些粮种的浪费。 而秦国看似损失了粮种与两倍之粮,实则赵魏民众的收成,是用这批面临丢弃的粮种播撒出来的,秦国只需再付出与他们收成相等的粮食,便能得到了大量新垦的土地,这便是眼前小利与身后大利之差别。 待秋收过后,便可埋粪肥田,来年春耕之时,立刻就能调集煤场众人,前去播撒仙界高产之粮种。 李斯看着君王此刻变得格外柔和的面庞,脑中却精明地闪过另一个念头:王上此番仁政之下,指不定到时还能留下不少、不肯再归赵魏之“流民”。 第47章 嬴政当即下令, 让治粟内史和太仓令负责将适合春耕的粮种与棉花种,运往各处土壤肥沃之地先播种,又派出隐宫中的隶臣, 前往咸阳郊外开荒播撒菜种。 待众臣离去后,他才撩起袖角亲手执笔蘸墨,命人给赵魏两国各送出一封盖了秦王印玺的结盟国书, 以示诚意。 考虑到派韩非前往阳武郡的目的, 他又特意吩咐,将这些种子给阳武也运去数万石,这才放下心来批阅各地呈上的奏章, 静等赵魏君王上钩。 午间与扶苏吃饭之时,他抱着明赫喂羊乳羹时, 突然发现小崽牙床正下方,冒出一个尖尖的小白点, 心中不由一咯噔, 准备传夏无且来查看之时, 明赫却兴奋地笑嘻嘻伸出小手摸了摸, 又用那小白点抵住陶匕, 愉快的心声随之传来,“我终于长牙啦!我马上就长成大孩子啦, 终于快能吃饭吃肉了,嘿嘿好馋啊…” 扶苏一喜, 正想放下筷子跑来看, 嬴政这才恍然惊觉, 吾儿原来长牙了?原来婴童这般小就开始长牙, 而长出的牙齿亦是这般的小… 也不怪他不太懂稚子生长之事。自他登基以来,先是列国对秦虎视眈眈, 接着国内天灾不断、朝中各派势力争权夺势,待他好不容易从吕不韦手中夺过大权,又要面临灭六国的筹谋,加之每日各郡县大小事务奏呈不断,永远有忙不完的朝政大事,废寝忘食以致和衣而眠,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身为父母之爱皆有缺失的人子,他自然无比渴望尽责做一个好父亲,可身为宵衣旰食、想终结这乱世的君王,他每日要操劳的国事实在太多,又何来更多时间关心后宫私事?故而,平日也只能尽力在物质上弥补孩子们一番。 前些年,即便扶苏身为对他意义最不同的长子,大多时候也只能十来日见到父亲一面,直到这孩子丧母后日渐消沉,君王才特准他可随时前往章台宫寻自己。 如今,正是因为明赫这意外降临的机缘,嬴政才有了数月来跟两个崽子朝夕相处的机会,他着实很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 他看着边淌口水边笑的明赫,凤目中涌起了无限欣慰,眸光在这一刻灿若星辰:寡人竟亲手将那般小的奶娃娃,养到长出第一颗牙了。 ... 与父子三人其乐融融画面不同的是,山东列国君臣这些日子以来,因秦国灭韩一事寝食难安。 在他们眼中,秦国固然是一头凶狠的野狼,但这头狼喜欢追逐撕咬群羊,即便数趟把羊咬得遍体鳞伤,也并不会真的将某只羊咬死,如此,狼与羊也算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让人不至于太过忧愁。 加之灾星一事,他们原本笃定,秦国这头狼会日渐衰老惨败,在这场逐鹿天下的对局里,攻守之势将被天道强行逆转,届时,秦国而羊而六国为环伺之群羊,定要将它咬碎连骨带皮吃得渣都不剩。 可现在,秦国既然已被灾星吞噬了气运,怎么就能不声不响地把韩国给灭了! 第135章 眼看“奄奄一息”的病狼又精神抖擞起来,还一反常态开始吃羊了,怎能不让他们提心吊胆? 正因这般,近日五国派遣密使频频奔波,君臣们都在心急如焚商量着对策:究竟该对韩国之事袖手旁观,还是要联合起来,先下手为强灭了秦国? 可惜,五国虽因祸水西引而结盟,却也非铁板一块,反是各有各的算计—— 魏国君臣难免有些质疑“灾星”一事,若它真能吞噬秦国之运道,岂会任由韩国被灭?加之左右逢源的昌平君一死,魏王暗恨被秦国白白拿去一城,便想趁机借四国之力,发兵攻秦夺回阳武县。 赵王虽惊诧灭韩之事,却在昌平君叛国的罪名传来之时,判断是这狗贼出卖了韩王,要不,怎么他前脚离开新郑,秦军后脚就跑去梁城了?他和郭开都坚信,秦国早晚会被灾星折腾光气运,韩国这事乃一场意外。 楚王也认为灾星有些用,不然先前桓猗也不会仓促退兵,此番定是韩王胆小怕事,暗中勾结秦人自卖其国,顺手把昌平君也卖了,正因如此,秦人攻城之时,韩人才会开门迎敌。他坚持四国君王应该联手,一鼓作气势如虎打进咸阳城。 至于燕齐君王,许是与秦国相距较远的缘故,面上看着虽也焦急,但每每谈及攻秦之势,便顾左右而言其他,颇有几分稳坐山中观虎斗的算计。 在他们于信中来回拉扯,还没商量出对策之时,正在大梁王宫饮酒解闷的魏王,却先一步收到了秦王命人快马送来的国书。 他虽有怂恿列国攻秦之意,却绝无单挑秦国之心,乍然以为是秦国突然下的战书:秦国灭了韩国,下一个就要灭我魏国了么? 一时只觉三魂七魄都吓得飞了出去,差点当场去世。 好在太子魏假在场,急忙放下玉杯一把扶住了他,待魏王悠悠回魂之时,却听魏假哈哈大笑,拿着拆开的国书兴奋道,“父王勿忧!赵国那灾星还是有点用处的,您看,秦王脑子确实不太好使了,竟要与我魏国结盟...” 魏王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结盟?他也顾不上挑儿子话中的瑕疵,急忙夺过国书,一目十行看完秦篆所书内容,暗暗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泛起一丝冷笑, “秦王这一番冠冕堂皇之言,不过是想借我魏国之民前去为他开荒,算哪门子结盟?秦国粮食越多,于我魏国越不利,寡人岂会上秦王之当?” 魏假此人的爱好,在这时代显得有点“奇特”,他既不像祖父那般贪恋美色,也不像父亲这般痴迷长生。 战国之初魏国实力超强,魏武卒名动天下,那时魏王为训练公子们骑射弓马之术,特意设置了一个娱人署,以猎狗来培训魏国公子的血性和作战本领。 魏假前几年接手娱人署后,深感魏国之不振,便精挑细选几十只蹲地四尺高的大型獒犬,配出一款极其忠诚又凶猛的魏獒,还特意为它们建了一座獒宫,将全副心神寄托放在了这些獒犬身上。 这会儿,他想到那些等着大把砸银钱备肉的獒犬,忙凑过来,苦口婆心劝道, “父王,秦王此举并非仗势欺人,您看呐,不收税赋,收成全归魏人,再赠与收成相当的粮食,依儿臣看来,这倒是一笔公平的买卖,您大度帮他一帮也未尝不可!” “再者,若我魏国此番多派些人前去耕种,假设,秋收时节能收二十万石粮食,再算上秦国所赠的二十万石,岂非白白得了四十万石粮?届时,朝廷只按二十万石征税,剩下的二十万石直接收进国库,如此一来您就能得三十多万石粮食啊,而且,这数到时恐怕还不止...” 他早就摸透了自家父王的性子,向来知晓如何才能说服他,比如眼下,举例子把这巨大收益直观摆出来,父王定然会同意的。 果然,魏王飞快在心中算了一笔账,此事若答应下来,秦国固然得到了好处,可无论怎么看,都是魏国占的便宜更大。 表面看来,魏国只得到了几十万石粮食,实则粮种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有农具、耕牛、粪肥,桩桩件件落实下来,都得朝廷掏钱...而且,那不是几石粮食,是几十万石呐!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魏国被打得土地锐减,朝廷便是舍得花钱置办农具,亦无多余的地可耕... 魏假悄悄观察了一番魏王的面色,见他有松动之色,急忙又趁机加了一把火, “父王,您近日因春耕之事烦忧不已,儿臣亦想为您分担些忧愁啊!听昨日丞相之言,我魏国如今耕地少而人口众,今年又有两成之地要休耕...那帮子抱怨土地不够耕的贱民,日日跑去县衙哭嚎,实在让人烦不胜烦,如此下去,亦有碍您的长生之道哇..” “您想啊,反正是秦国管吃住、掏粮种、出本钱,既然那群贱民如此喜欢耕地,何不让他们去秦国耕个痛快?如此空手便能为朝廷挣许多税赋...若再命他们一人至少垦出一百亩荒地,到时朝廷收到的粮食,定会超过三十多万石...” 魏王简直越听越心动,这样看来,秦王此举,确是为魏国解了燃眉之急啊。 罢了,寡人终归是要修仙飞升之人,哪管得了百年后凡尘之事,往后诸事,就让后世儿孙自行操心去吧。 想到这里,他便笑道,“吾儿近日长进了不少,寡人甚是欣慰,这魏国的天下,将来便要交到你的手上了,待国库收上那几十万石粮食,寡人便命人取出一半,去找那乌孙国之商人,为你多换些鲜嫩牛犊如何?” 第136章 魏假登时大喜过望,急忙绕到魏王身后为他捶肩,喜滋滋承诺道,“多谢父王惦记着儿臣的魏獒!儿臣要用秦人的粮食换来的牛肉,将魏獒培养成我大魏最厉害的士卒,待秦魏两军再次于战场相逢之时,便用他们去击破秦军的行阵,打败秦军的锐气!” 魏王抚须而笑,吾儿谋略深远,如此甚好,寡人日后便可安心飞升了。 他当即下令,国中所有田地不足四十亩之户,立即将春耕事宜交与乡里统一安置,马上动身前往秦国开荒。 两日后,同样收到结盟国书的赵王,在郭开喜出望外的支持下,坚信此乃灾星再次发力,秦王才会慌不择路、想出此等赔本昏计,既然眼下有大便宜,赵国自然要占,遂下达了同样的诏令。 三月下旬,浩浩荡荡的赵魏平民抵达秦国开荒,春耕顺利进行。 ... 阳武郡也接收了两千魏国百姓前来开荒,如此一来,郡守韩非便将秦国黍菽麦种赠给他们,又将咸阳日夜兼程送来的各种高产种子,发给本地百姓浸泡裹肥后,播撒在养了一个冬季的肥田中。 作为君王派来试行新政的探路人,这数月以来,韩非在坚持法治之道的前提下,结合商鞅之法里公正的条款和君王几道仁诏的效果,在将改革内容送去咸阳、得到嬴政的支持后,待春耕一过,他便在郡中公布了几项新的奖励性律法—— 首先,他改革了商鞅变法后制定的税赋:取消向成年男子征收户赋,同时将原本的泰半六成之田税,减至三成; 其次,取消轻罪重罚,比如劓鼻、刖、黥刑等肉刑。 再有,根据商君之法,秦国适龄男女若不婚嫁,不但当事人要受罚,其父母亦要被牵连,而现在,为从源头解决列国均应重视的人口问题,韩非拟定了新的条文: 郡中成年男女初次婚嫁之时,郡中奖励黍米五斗、酒一坛、鸡一只;再婚男女则奖励黍米两斗; 凡每户诞下一名婴儿,无论男女,皆可在婴儿满月当日,领取黍肉粥一簋、小猪一头,每月再发放粮食五斗为抚养费,待该婴儿长至八岁之时,还可一次性领取秦半两2000钱,多生则可多得,上不设限,孩子成年后,依然按商鞅之律分发官田。 虽说在秦国施行的商君之法中,对婚姻的约束原本就极为严厉,秦人婚嫁离合皆要到官府登记。(1) 但为防有恶男寻多女生子,借机套粮钱牟利,韩非特意补充了一个更明确的条款:凡已婚男性家暴、弃子和外遇,皆要面临斩首之刑。 如此一来,媾和生子以图盈利之事,一旦被人察觉举报,便会性命不保,但反过来,夫妇若同心协力养大生下的孩子,则能安稳获得官府的奖励。 从新律法颁布之日起,郡衙门口就络绎不绝、迎来一批批跪谢新郡守和秦王的百姓,对身无余粮的他们而言,这是眼下唯一能表达感激的方式。 减轻肉刑之事他们倒不太关心,经过数月的亲身体验,这些魏国旧民终于相信:在大小事一律有明文规定的秦法之下,确实罕有刁民。 往日阳武还属魏国之时,拦路抢劫的强盗不时出没,他们有时去旁的乡办点事,都难免要一路胆战心惊,至于家中进贼偷粮之事,更是时有发生。 但自从秦国接收此地后,韩非先是命各乡里熟背秦律乡间管理之法,接着,守备军又雷厉风行斩了几个胆大挑衅的贼匪,如此一来,阳武郡治安骤然好转,再无公然作奸犯科者。所以大伙认为,那些肉刑原本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身为奉公守法的庶民,他们最高兴的当然是减税!家家户户不但能省下数百钱户赋,还可多留三成粮食!如此一来,税赋可比魏国轻多了。 再者,时人本就讲究多子多福,当今之世,庶民大多只生两三个孩子,不是他们不想生,而是实在养不起更多孩子。 眼下,生孩子不但有钱有米有肉拿,官府还每月给这孩子发粮食,替老百姓养孩子,对有强烈生育愿望的他们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他们的祖祖辈辈在魏国活了多少年,从未遇见过这等好事,眼下自己竟在秦国碰上了,怎能不欣喜若狂。 那些来阳武开荒的魏人知晓此事后,在万分羡慕之余,又暗暗遗憾愤恨不已:这就是我王告诉大伙的:秦法严苛、秦王残暴、秦国吃人不吐骨头?呸,欺负我等穷人未见过世面呢! 这两千魏人中大半都在嘀咕:人家秦国又发粮又减赋的,明明是大善之国...唉,若当初被我王献给秦王的,是我等之城池该有多好! 这天黄昏时分,从前因供养陈平读书而家贫负债、不敢生养孩子的陈伯夫妇,也喜滋滋扛着些黍米来到郡上找陈平,告诉他:他们也准备生孩子了! 陈平闻言,登时大喜过望,连声鼓励他们多生几个。 前些日子,韩非亲自担当证婚人,还自掏财物,为陈平置办了些体面的聘礼,助他在户牖乡众人面前一改穷酸形象,风光迎娶了张氏女孙张媛。 如此一来,张氏一族在乡邻间挣足了颜面,又见陈平深得郡守大人看重,便决定顺势打蛇上棍,牢牢笼络住他! 族长张负当即便当机立断,花了万钱巨资在郡中郡衙不远处,为这对新婚夫妇置办了一套两进的宅院,这般既能让陈平搬出赁简陋的茅屋、有个体面的住处,又能让女孙安生跟在他身旁,免得夫妻分离生出些不该有的意外事端,张负还顺便在郡中为他置办了数亩良田。 第137章 说来也巧,陈平在张氏伐柯之时,虽说毫不介意张媛五嫁之身,但亦做好了与对方无甚感情的准备,哪知新婚之时一见,他当即便对貌美温婉的妻子极为钟意,而张媛亦十分倾心这容貌俊美的夫君,小两口倒把日子过得蜜里调油的。 如今陈平手头阔绰了不少,在与妻子商量后,决定每月将俸禄分2石给兄嫂,以资助他们早些生两个孩儿。 哪知陈伯却坚决不同意,他将一手养大的昆弟视作亲子,如今陈平刚得了郡守文书之职,又娶了豪强之女,眼看就过上了舒心的好日子,他又怎肯对方因帮自己、被岳家看扁了去? 如今,郡守颁布了生子奖励之法,他才与妻子兴冲冲地决定生几个孩子,有官府贴补肉粮,也不愁养不活孩子了,言谈间,陈伯夫妇二人对韩非和秦王自是千恩万谢。 没说几句话,陈伯夫妇便急忙放下黍米要走,他们担心自己这低贱的穷人,留在此处会招来弟媳嫌弃,在陈平夫妇的百般挽留下,仍是坚持要回去。 张媛便给陈平使了个眼色,让他拉住陈伯,自己则匆匆回内室,取出一大包早就缝制好的新衣鞋裳,两人推来推去塞了半天,才硬塞给了陈嫂。 送走陈伯夫妇后,张媛见陈平回到院内,便罕见地露出了激动欣喜的神情,忙问他怎么了。 陈平轻轻握住妻子的手,眼睛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亮,兴奋道,“我所学为黄老之道,讲究的是君王清静无为,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可秦国施行的是法家之道,我虽投靠郡守,亦不免隐隐有些担忧...” 张媛轻轻靠在他肩上,柔声道,“良人虽与我身在山野,心中却有鸿鹄之志,莫非,你是担忧所学之道,不能融入秦国朝堂,进而无法得重用?” 陈平抚着她的青丝,笑道,“媛娘聪慧,此乃一忧,另有一深忧,则是秦国来日之路。即便秦王最后能一统天下,但若再施卫鞅劳民之酷法,恐怕这社稷也将坐得不稳当,届时,天下又将陷入乱世之中...” 说到这里,他愈发激动起来,“可今日郡守这几条新律一出,阳武郡将有千千万万如兄嫂这般的赤贫之民,将对秦王、对秦国感恩戴德!” 张媛猜测一番后,迟疑道,“莫非,秦王欲将此法在全国推行?以秦人历代君王坚守卫鞅之法而言,这...也太过不合常理了些..” 陈平爽朗笑道,“这便是我高兴的缘由啊,当今之秦王,与以往之秦王、与列国之诸侯不同!他不但有睥睨四海之心,亦有体察民德之意,他想当的乃是太平盛世之君!连郡守这等韩国法家之翘楚,都肯为秦王改弦更张探行仁政之道呐,如此,秦王为社稷煊赫百世,而在秦国全面推行这爱民之新法,又有何不合常理?” 若天下之民,皆对秦王心怀感激,皆视秦君为仁善之君,这世间还有何人,能推翻秦国统一的天下? 他与秦国共进退之决心,在今日,彻底安放下来。 第48章 数日后, 第一颗牙齿终于变成方形的明赫小崽,被完成课业的扶苏兴冲冲抱去给将闾几人炫耀,兄妹几人小心翼翼哄小阿弟张开小嘴, 认真观察了半天他嘴里的小白牙,俱是兴奋不已! 明赫乖巧地保持张大嘴的动作,好让兄姊们能看得更清楚, 大家见他这样, 忍不住都揉了揉他圆乎乎的脸蛋,好乖的阿弟啊。 等看完明赫那颗可以刚冒头牙尖尖,每个孩子都很自豪:自己亲自照顾的小崽崽, 总算要长大啦,很快就能跟他们一起玩啦! 比起只顾着张嘴傻笑的阿兄们, 始终是阿姊要更细心些,在阴嫚回忆阿妹幼时饮食的提醒下, 早已忘了养育婴儿流程的云夫人, 这才恍然大悟, 命人给明赫熬了一点黍米粥。 半个时辰后, 来到这时空整整六个月的明赫, 终于吃到了第一口羊乳以外的食物。 跟民间只去掉第一层壳的糙米不同,宫中所用的, 是反复舂过好几遍的精米,这粥看起来与后世的小米粥完全一样。 甚至, 大概因为古代没有化工污染土壤的缘故, 这碗烂熬得烂乎乎的粥, 比起后世他吃过的还要更香甜几分。 他爱吃, 他早就天天眼谗父王和扶苏的吃食了! 于是,在大伙的兴高采烈围观中, 只见他一口一匕吃得飞快,嗯,还本能地用并不存在的‘两排牙齿’,将粥嚼上几口再咽下。 阴嫚刚喂完上一口,下一匕还没来得及舀来,小崽便迅速把小嘴张大成o形,眼巴巴等着阿姊再喂他一口... 若是换成精细粉状辅食喂养的后世,云夫人定会因他“嚼食”这个举动而生出疑心,可这世代,婴儿做出嚼食的行为,在世人看来实在再寻常不过。 因为先秦时期,在孩子第一颗牙长好后,父母便会依从人类的生存直觉,认为孩子已经可以咀嚼食物了,通常会准备些块状食物,让他们抓着啃咬。 如此一来,既能锻炼孩子的手指抓取能力,又能锻炼他们的咀嚼和吞咽能力,而孩子也能借着食物对感官的本能诱惑,主动化身小吃货,将自己吃饱喂大。 凑巧的是,系统悄悄告诉明赫,商城的营养液只对奶娃提供生长必需的营养,在他现在长出第一颗牙后,就无法再依赖营养液维持生存需求了。 明赫闻言立刻吃得更香了,这下,就可以正大光明跟父王一起吃饭喽! 第138章 直到他把那一小陶碗粥彻底吃完,才心满意足地伸出小胖手,摸了摸圆鼓鼓的小肚子,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品尝父王和扶苏的美味晚餐了! 果然,今日章台宫侧殿的暮食,嬴政特意命人,为他加了两道炖得格外软乎的菜:豆腐炖肥猪肉,姜丝蒸河鱼。 至于为何是肥肉而非瘦肉,其实也跟生产力有关,别说在这两千年前的秦国,即便是整个封建时代,猪牛羊的肥肉也远比瘦肉更精贵,因为肥肉油水充足,食之顺滑,能带给食材匮乏时代的人们更满足的味觉享受。 譬如,在周礼之中,便有“冬右腴,夏右鳍”的待客规则,意即:冬天鱼肚子上肥肉最多,应将鱼肚朝向客人,而夏天鱼脊之处肥肉最多,要将鱼背朝向客人。 连经济最为发达的宋朝,达官显贵们设宴之时,也“常恐其肉不肥”而怠慢了客人,所以“膏”“脂”这种词,向来是与富贵沾边的。 正因如此,柴米油盐四件事对古代底层百姓而言,油最为昂贵难得。 嬴政方才在扶苏将明赫抱回来后,嘴角的笑意就没落下去过——小崽谗了许久我大秦食物,眼下终于能吃进口中,为父甚悦! 他含笑抱着明赫,亲自动手给他分了些肥肉和鱼肉到碗中。 食物热腾腾的香味飘散在屋内,扶苏也喜滋滋接过宫人分好的食物,夹起一块肥肉吃得津津有味。 还别说,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赵不喜确实不喜肥肉,但生活在战国时代的婴儿嬴明赫,此刻看着碗中的肥肉,却不争气地流下了三尺长的口水。 对好几个月没吃过一口肉菜的孩子来说,肥肉,它也是肉哇! 这般想着,不待嬴政用匕将肥肉分小一些,他怀中的小崽已情不自禁伸出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一块肥肉... 嬴政与扶苏见状,皆觉得稚子十分可爱,不由笑出了声,哪知,明赫快将肥肉送进嘴里之时,却猛地停了下来,他的心声也随之传来, “完了,差点忘了,据说古代的盐是苦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有多苦...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难题...不行,我要赶快解决盐的问题...” 扶苏疑惑地又咬了一口碗里的菜,不苦呀! 嬴政心中一动,莫非小崽有解决苦盐之法? 盐乃天藏之物,功用无穷,而众人一日不可缺之,实乃国之大事,正如齐桓公所言“国无海不王”,临近海盐之国,很难不富庶。 正因如此,秦国历代君王皆十分重视此事,因为秦国不临海,亦缺乏可供举国源源消耗之大盐池。 当年献公、孝公两代君王执意发动河东之战,正是为了从魏国手中夺取安邑盐池,为让秦国安民之命脉将不受他人挟制。 后来惠文王千里兴兵,占领偏远之蜀地,除了看中其间广袤的平原,亦是因为蜀地盛产井盐。 如此一来,秦国就有了两大产盐之地,可安邑之盐产量虽大,卤水中却含硝太多,杂质繁多,食之涩苦难咽,只能充作贫寒庶民食用。 故而君王所食用的,是从西陲犬戎地区所供之饴盐,此言味道甘美,并无半分苦味。(1) 他见小崽边流口水、边一脸纠结地抓着肉不敢入口,心中实在不忍,便假意尝了一口,故意放下筷子,对扶苏道,“难怪小崽不肯吃,今日这肉食似乎有些苦味。” 扶苏一脸茫然,啊?他又低头咬了一口,细细嚼着,疑惑道,“父王,此肉半点也不苦啊,饴盐并非苦盐,自然不会有苦味...” 话音未落,明赫果然一把将煮得烂乎乎的肥肉塞进嘴里,用力抿了一口味道,眼睛立刻亮起来,用牙床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快乐的心声响起,“是土猪肉,好香的土猪肉味!这盐真的不苦,好香啊...” 嬴政正在思索,该怎么让小崽帮忙解决秦国的苦盐问题,就听他的心声再次传来, “不过,既然扶苏说了‘苦盐’这个词,就说明它确实存在..看来这种没有苦味的盐,只有金字塔顶层的人可以享用,苦盐肯定是老百姓吃的...看来我得想办法帮百姓解决盐的问题...” 嬴政轻轻松了一口气,含笑低头,亲了一口怀中小崽圆嘟嘟的脸墩,暗叹道,吾这小儿满腔爱民忧民之心,为父自当效仿之。 ... 而同一时刻的赵国龙台宫,气氛就没这么温馨了。 赵王迁神色倨傲跪坐于殿上,听完二人之言,先冷漠扫了一眼李牧,又看着面前的魏无知,笑着反问道,“照公子之言,寡人该下令,将我赵国庶民召回来?” 年轻的魏无知深深拜道,“外臣正有此意,恳请赵王即刻下令撤回前往秦地开荒之民,如此一来,我王必能洞察赵王之深意,随之下令撤回我魏国之民..” 李牧目光凝重看向君王,他并不敢确定这昏君会听魏无知之劝,可无论如何,总要尽力一搏。 赵王漫不经心听完,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道,“公子何至于如此杞人忧天?我赵魏此番虽出了些庶民为秦国开荒,但如此一来,获益良多,寡人与魏王,皆能得巨额之粮,这世间,再找不到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魏无知一怔,胸中的热血渐渐凉了下来,只觉失望不已:原来,这一位赵王与我王,并无甚不同,悲呼! 可他仍是再次恳切劝道,“请赵王三思啊!秦国之强,正强在粮仓充足、良田遍布,若我赵魏为秦国之小利而奴役,前去为强秦开出数十万亩良田,岂非是亲手助强敌如虎添翼?再者,外臣听坊间流言,秦国近月在各地四处开采黑石,尚不知究竟有何作用,赵魏不得不防啊...” 第139章 赵王蹙起眉头,不悦道,“公子这话便有点托大了!此番我赵国派出两万之民,若一人开出五十亩之荒地,按亩产一石算,再加上秦王加倍所赠,则秋收之时,秦国将掏出两百万粮食,如此一来,寡人拱手坐于邯郸,便能收得一百二十万石税赋!如此巨大之数额,岂是小利?” 说到这里,他又兴奋地笑道,“至于那甚么黑石,想必便是秦军临阵脱逃、回去采的金矿了?呵,寡人倒正好看看,他们要如何将黑石变为金石,妙哉!” 寡人的好儿子,真乃秦国之“神助”也! 李牧无心重提那荒谬的金矿之言,他听到赵王派出的人手后,便觉心中一颤,出声确认道,“王上,您派去了两...两万之民?” 赵王得意颔首,又颇为遗憾道,“是也!只可惜,我赵国也正值春耕之时,不如,寡人还能派出二十万之民,将秦国之山泽,统统为他开成天地,届时,秦国各地粮仓之存粮,将源源运来我赵国!寡人便能趁机亲征,率军陈兵函谷关,将数百万秦人困于境内,活活饿死,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而能得秦人之地...” 说着,他还警惕地瞟了魏无知一眼,满脸假笑道,“不知魏王派了多少庶民前去?” 魏无知心情复杂地与李牧对视一眼,艰难道,“我王派出一万之人...” 他暗暗遗憾,若早知赵王比自家王上还荒唐,此番就不来了。 赵王立马抚掌大笑,“寡人与魏王心有灵犀也!” 心中却高兴不已,那老家伙嗑多了丹药,确实不如寡人英明,我赵国,果是灭秦之当之无愧第一国... 李牧暗叹一声,撩袍跪下劝道,“请王上收回成命,即刻下令召回我赵民!秦人此番大肆开垦新地,所图何者?多产粮而一举灭我诸国矣!如今有韩国前车之鉴,我赵魏又岂能助秦王称心如意?待秦人借力而大扩粮仓之时,恐是我列国危如卵石之际,臣以为...” 赵王一听,气得猛一拍案桌,“李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咒我赵国有亡国之危!韩亡之事,乃熊启借地动一事出卖之故,你莫非不知晓,这机不可失的开荒之事,乃我赵国灾星之功?若无他出力,秦王岂会白出几倍粮食与我赵魏之国?” 李牧悲怆叩首道,“王上!秦国有了地,何愁不能以数年之力,再产出超过今日数倍之粮...” 赵王气咻咻跑下殿,狠狠踢了他一脚,“你这武夫懂个甚?双倍,秦国是给我赵国双倍之粮!再者,待我赵魏之民一离秦,秦国来年,又何来多余的人手耕耘那些土地?秦王如何会想到,他耗费巨量之粮换来的地,实则只能闲置一旁...” 李牧闻言,心头却猛地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秦国垦出荒地后,还需要足够的人手... 还未等他出声,魏无知便猝然大喊道,“以粮买民,有去无回,国之将亡,悔之晚矣...” 赵王登时更怒了,绕到魏无知面前,咬牙切齿指着他道,“闭嘴!你...你竟是专程来我邯郸诅咒赵国的,是魏王那老东西派你来的吧?气死寡人也!若非看在信陵君的份上,寡人眼下,便会下令砍了你!滚,立刻滚出我赵国...” 说着,他怒气冲冲抬袖让侍卫上前,命他们将神情癫狂的魏无知丢出宫去。 若换了旁的人,他定要不管不顾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愤恨,偏偏,这魏无知他却杀不得。 因为,魏无知是信陵君魏无忌之孙,而魏无忌对赵国,实有匡扶社稷之大恩! 当年,长平一战赵国惨败后,秦军乘胜围攻邯郸,赵国存亡眼看危在旦夕。 赵惠文王走投无路之下,让其弟平原君劝其夫人写信回娘家求援。 魏安厘王接到其姊的求援信后,瞻前顾后之下,还是派出大将晋鄙率十万大军赶往邯郸,哪知秦国得知后,派出使臣到各国放话,“敢救赵国者,秦国攻下邯郸后,即刻率兵攻之!”。 如此一来,魏王害怕惹火烧身,急忙派人命晋鄙在边疆邺城原地驻扎,按兵勿动。 千钧一发之时,再三劝魏王无果的信陵君,以为魏王宠妃报杀父之仇为恩,让她偷出虎符,接着前往边境杀掉晋鄙,亲自统率十万大军前往赵国击退了秦军,因此还得罪魏王流亡于赵国多年。(2) 如此天大的恩情,赵王纵是再糊涂,亦知若杀了魏无忌之孙,必将引来赵魏满朝之不满。 他恨恨甩了一把衣袖,又踱到跪着的李牧面前,冷哼道,“你这武夫,净会给寡人惹麻烦!那魏无知居心不纯,你是如何与他勾搭上的,快快从实招来!” 李牧抬首无奈道,“王上,臣并不认识魏国公子,只是今日外出之时,见他在与司马错拉扯,这才知晓此人是信陵君之子孙,此番是想让司马错为他引荐进宫见您一面..” 赵王又一脚踢到他身上,“蠢货!连司马错都知晓避开这魏国人,你倒好,巴巴将他带进宫来,当着寡人的面胡言乱语...” 李牧解释道,“王上,信陵君不但对我赵国有恩,当年召集五国联军攻打秦国,一战而胜,臣对他敬仰不已,这才不忍...” 赵王瞪圆眼睛道,“闭嘴!马上给寡人滚,立刻滚回雁门郡去!” 李牧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劝道,“王上,臣眼下不能离开邯郸呐!秦国已迈开灭六国之步伐,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边疆匈奴,而是秦国!臣须留在邯郸加速操练兵卒,演练战事,以防秦军突然来袭...” 第140章 赵王冷笑道,“不必,秦国气数将尽,邯郸有司马错压阵足矣!你留下来,莫不是想今日带魏无知、明日带李无知,来我龙台宫献计气寡人?可笑你一介武夫,不过凭侥幸胜了秦军几回,竟敢野心勃勃嫉妒起相国、操心起朝廷之事?滚,今日内离开邯郸城,不然,休怪寡人拿你妻儿开刀!” 说着,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返回殿上,四名戴甲侍卫疾步上前来架起李牧,李牧又悲又怒,猛地运力甩开这几名侍卫,暗暗吸了一口气,朗声道,“臣遵命!” 用不着这些人将他送出去,他自己有腿会走!想到这里,李牧起身头也不回朝殿外走去。 可他虽然走得果断,在踏出殿门那一刻,双目之中仍是忍不住蒙上了一层悲色。 秦王深谋远虑步步紧逼,我赵王却如此荒唐做派,毫无半分警觉之心,同样是君王,为何天差地别? 百姓何辜,竟要被这昏君连累! 赵国的出路,究竟在何方啊! 第49章 赵王阴森森盯着李牧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前, 暗怒不已,看来相国所言不差,这李牧, 着实心术不正呐。 一则,他借镇守雁门之机大肆收买人心,令我赵国边关之民、只知李牧而不知赵王。 二则, 先前因秦军攻打赵国之危, 朝廷才将他召回中原,可眼下秦军早已撤军,他却迟迟不提回雁门之事, 不但继续在邯郸收买人心,还妄图以秦国再次发兵之危言、掺和列国之朝政。 眼下是形势所迫, 寡人不得不忍着,待来日灭了秦国, 寡人定要除去他… 想到这里, 他又记起方才魏无知所言、秦国采黑石之事, 脸上总算重新露出了笑容——秦王果然有“先见之明”, 待秦国粮仓被赵魏搬空后, 他便可带着秦人,慢慢啃那些黑色“黄金”充饥... 真乃大快人心之举! 不过他难得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按秦王之狡诈, 秦国耗费如此人力挖那些破“金矿”,莫非...是早为今日开荒而布局, 准备到秋收之时, 拿那些被他称作“金矿”的破石头, 来忽悠我赵魏白白出力? 为慎重起见, 他立刻唤来宫人吩咐道,“即刻派人前往秦国, 言明我赵国今岁秋收之后,只拿秦王承诺之粮食,不要任何黄金珍器,得到秦王承诺之信方可回来。” 魏王那老东西被骗便随他去了,寡人定不会上当! ... 在李牧一腔悲愤再次奔赴雁门之时,秦国派往各地挖煤的将领,也陆续快马加鞭赶回了咸阳。 前些日子,他们获悉秦国不战而先灭了韩国之事,在万分惊喜之余,又不免生出种种揣测,眼下回到宫中,难免想问个明白。 按理说,此番回宫,众人该先向君王叙职,说说自己所在煤场的情况,但桓猗是个急性子,起身后便急急问道,“王上,那韩国众人,究竟为何要开门献城?” 嬴政看着比往日更黝黑许多的众将,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将宁腾叛变借粮种、地动预言、韩王与昌平君的借刀杀人之计,一一说给他们知晓。 桓猗听完,恨不得将牙齿咬碎,“气煞我也!狗日的熊启,受我秦国这般多恩惠,竟敢背叛王上?我等纵便养条狗,都比他忠诚数百倍!” 隗状忙蹙眉提醒道,“桓将军,此乃朝加入 疼训q 群吧148乙流963看更多连载付费文不迷路堂之上,君王在上,岂可污言秽语...” 桓猗此刻正在气头上,闻言顿时觉得隗状也颇有几分像卖国贼,遂怒目道,“我等军营武夫,自然不如尔等文绉绉的满嘴仁义道德,但我大秦武将,对王上的心是亮堂堂、干干净净的!” 隗状岂能听不出他言下之意?顿时颤巍巍指着他道,“你这话说得..莫非我大秦文臣,对王上之心便不亮堂了老夫侍奉四代秦王,对秦国之心,日月可鉴...” 文臣们闻言倒并不介意,因为这桓猗是个直爽性子,平日里并非计较之人,唯有涉及秦国与君王之事,方可戳他命门让他蹦起三尺高,此刻,他定因熊启叛君一事怒火攻心,这才顺着隗丞相的话迁怒文臣... 王翦父子与李信等人忙出来劝解了一番,无果,最后嬴政肃色批评了他几句,桓猗这才立刻歇了怒火,朝隗状和文臣们道了歉,一场风波总算歇了下来。 而诸将之中,最冷静想得最多的是王翦,身为秦国当今武将第一人,性格沉稳的他,凡事讲究个“先谋而后动”。 譬如此刻,他并未如长子王贲和桓猗那般,当真相信大巫能预测出地动。 而是第一时间,便将秦国轻松灭韩之事,想到了数月前莫名听到的稚子之声身上——事出反常必有妖。秦国近半年得到的反常之好处,实在太多了,甚至连君王接连下的数道诏令,都隐然有与商君之法、背道而行之深意... 当然,身为智谋双全的武将,既有军功爵位制倚仗,王翦便无意掺和朝堂律法细则之事,只暗暗揣测:上古传说之中,邪者为妖,正者为仙,若果真是妖物,岂会这般好意? 他很快就猜出,暗中帮助大秦的仙人:必是九公子无疑! 一则,当日在场之人,唯有九公子是稚童;二则,他是长公子道旁捡来的,身世不明;三则,大秦的一切反常,都是从九公子进宫开始的。 如此一来,他不得不想到另一件事:按照秦国先前的军事计划,是先灭掉赵国再攻韩,如今,既然韩国提前灭了,君王突然召他们回咸阳,是否要准备再次攻赵之事? 第141章 想到这里,他便正色道,“王上此番召臣等回宫,可是要趁着如今军心大振之际,待春耕后便要着手伐赵?” 他其实并不太倾向于立即伐赵,尤其在桓猗接连被李牧打败后,他便知晓,秦国若要伐赵成功,必须先除掉硬骨头李牧,不然,纵是出兵,亦只能落个两败俱伤。 他正想劝君王先定下计策除李牧、再行攻韩之举,桓猗却兴奋道,“伐赵好哇!王上,臣愿请缨率我秦军,再与那李牧大战八百来回,定提着他的人头来见您!” 嬴政却摇首道,“李牧既是御匈奴之良将,杀之着实可惜。再者,眼下秦国各处人手皆不足,寡人前些日子,刚朝赵魏借了些庶民来开荒,此时不宜兴兵,伐赵一事且待明年再议。” 王翦与李信闻言,眼中皆有亮光一闪,看来,王上有收拢李牧之意? 他们的激动是有原因的,莫说这一时期,即便到了后世数千年,中原王朝的边疆,亦时常被匈奴犬戎屡屡骚扰,不胜其烦。 中原诸国打仗多是步兵出击,即便以马代步长途跋涉,到了战场之上,也要下马对打,不然很容易被对方击杀,究其根源,还要从马的稀贵说起。 马虽然与牛一样是食草动物,但马只有单胃,无法像四个胃的牛那般反刍,故而食量更大,而中原历来是农耕之地,水草本就不如塞外丰茂,到了秋冬缺乏草料的时节,只能用粮食来喂马。 所以,这年头能养得起马、学习骑射之术的,只有极少数的贵族子弟。而出身平民阶层的普通士卒,如果上马后,能保持奔驰之间不摔下马背,已称得上骑术良好。 但低头便能见牛羊马匹的草原各国却不同,那些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士卒,仗着一身娴熟的马背打仗技术,在边境抢完杀完就跑,机动性远胜过列国步兵,让中原列国无可奈何。 至于追出去击杀对方,更是可能性微乎其微、又九死一生之难事,偌大的草原无边无际,并不像中原有固定的行军大道,待骑兵一哄而往四处散开后,本就不擅骑术的中原士卒,此刻面前只有两条路可选:分兵追击,被对方突然冲出来斩杀于马上;或是原路撤退,无功而返。 当年,赵武灵王施行胡服骑射,也正因为赵国与匈奴大片土地接壤,百年间多次爆发战事,故而诸国之中,赵国将士对匈奴作战最有经验。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擅长步兵作战的王翦李信,非但不担心李牧的到来会威胁自己,反倒盼着这位震得匈奴十多年不敢侵犯雁门边地的李将军早日入秦,好向他讨教训练骑兵之法——毕竟,赵国很快也会变成秦国之地,届时,秦军将直面游牧骑兵。 相比之下,桓猗倒没想这么深远,他虽然很想宰了李牧报战败之仇,但他最大的优点,是很听嬴政的话。既然王上说了不杀,那就不杀,王上说先不攻赵,那就不攻呗! 但他对借赵魏之民一事颇疑惑不解,便急忙问道,“王上,那赵王与魏王怎会这般好心,莫不是有诈?” 嬴政含笑看了李斯一眼,李斯急忙上前将此中缘由一一说来,桓猗更疑惑了,“三万之民...若他们垦出土地越多,收成便能越多,届时,我秦国要贴补同等之收成,粮仓岂非要被他们搬走大半?再说,我秦国还要再耗数十万石粮种播种..若赵魏再趁机攻秦...王上,莫如下令,限制每人只能开垦二十亩之荒地...” 李斯却笑道,“桓将军此言差矣,王上自是盼着他们多垦地,才会额外专为赵魏百姓设置收成之奖励。” 桓猗用力挠了挠脑袋,看向隗状,这老夫子竟然也不反对?莫非我听漏了什么.. 王翦李信等人却露出喜悦的了然之色,看来,王上定然又得到了许多粮种,天佑我巍巍大秦也! 众人退朝正往外走之时,见五黑兴冲冲捧着一把未开刃之剑走来,刚到殿门便激动喊道,“王上,王上!铁坊匠人经过数日反复锻炼,照着张少府丞琢磨出的法子,果然炼出了韧度更高之铁!请王上亲自过目...” 嬴政心头一震,疾步下殿迎上前,大臣们亦震惊不已,急忙折身返回殿中,齐齐围观这所谓熟铁。 自春秋之时列国掌握冶铁工艺后,便将之以柴薪融烧,铸造成各种农具及少量兵器。 但囿于技术条件的限制,这时只能冶出表面粗糙而厚重、又极易生锈的生铁,虽硬却脆,远无法与后世精炼铁媲美,所以就算到了战国时期,主流的兵器依然是青铜制成。 但就算是青铜兵器,在两军短兵相接之时,亦极易折断,故而消耗极大。 原本,要等到西汉时期,人们发现煤可以燃烧、从而用来冶铁、接着发现炒钢技术后,借助空气里的氧碳化生铁里的碳,从而得到了介于生铁和熟铁之间的“钢”。 随着这一技术的横空出世,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坚固数倍的钢化铁刀、长矛、铁铠甲开始大批量出现,为汉武帝攻打匈奴,武装出一个尖兵利器的铁甲军团。 而眼下,随着煤的燃烧功能被五黑提前解锁,有墨家强大的实践能力、又得到张苍这超级理工脑的加入,导致钢这一产物,提前出现在了战国末年的秦国。 五黑激动将钢剑举过头顶,蒙恬急忙接过,嬴政稳稳取过这把剑,它看起来比寻常铁剑更光滑许多。 他以交战时兵刃相撞的力度折了折,此剑只随着力度而弯曲,并未断裂! 第142章 他又试了几回,依然未断,便笑着将此剑递给跃跃欲试的大臣,让他们传着试一试。 他又看向五黑赞道,“此果乃上上之铁剑,汝等究竟是以何法而锻出?” 五黑兴奋道,“王上,此番机缘堪称天助大秦也!张少府丞喜好美食,尤喜王上所发食谱中各色面食,那日他下值回府饥肠辘辘,守在庖屋等吃羊肉水饺,见庖厨将麦粉和水后,再三摔打揉搓,这才得了启发...” 嬴政回想了一番这剑身的柔韧,惊叹道,“原是如此!若铁身如麦团,麦粉以水而稍聚,以灌揉为紧聚,如此便麦中有筋骨,百折而不断...” 李斯猛然惊呼道,“莫非,此铁乃百锻而成?” 五黑急忙敬拜解释道,“正是!吾等据张少府丞之言,将生铁以煤石加热后锻打,但所得之铁依然易断,待将其融数回后,终于寻得其间诀窍——改良窑炉的聚火性能,待其半融之时再以大火加热,反复搅拌,再以草履覆其上不停锻打...在火候、搅拌趟数、锻打次数皆恰好吻合之际,便能得到此铁...但此法目前仍在反复尝试中,吾等忙活数日只得出这一把剑,眼下产量极少..”(1) 风采过人的君王欣然含笑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无妨,能寻出此法寡人已十分满意!凡事熟能生巧,汝等安心炼制便是,寡人能得五黑子与张苍双璧,实乃大秦之幸!此番,你二人于大秦有大功,寡人想赏...” 五黑猝然色变,惊慌道,“王上,臣位列公卿已违背祖师之道,绝不可再贪图名利,请王上只赏张少府丞即可!” 嬴政笑眯眯拍了拍他的手安抚,“既如此,那寡人便不勉强你。蒙恬,即刻拟招,张苍于国有功,爵位升一级,官职擢为将作少府令,五黑子...” 五黑一听,心头都快哭了,忙苦苦用眼神哀求道,王上,臣真不想升官进爵,真的! 嬴政笑了,“五黑子的赏赐,折算为每月2000石黍米,以他的名义为匠人学室众学子提供补贴,至于铁坊的匠人们此番亦有苦劳,每人赏200钱。” 五黑一听,差点眼泪就掉出来了,慌忙扭头在衣袍上蹭了蹭,秦国有如此重情义之君王,何愁天下一统后庶民无休养之日? 祖师爷啊,您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我们来秦国效力,唯有这位君王以战终结乱世,天下万民才能再得数百年之安稳! 秦王多番打着我的名义笼络学室之人,更是想为我墨门留下些苗子... 他突然想到张苍的叮嘱,扭捏一番后,终是开口道,“王上,臣进宫时,张少府丞正忙于调试火候,他说此番您定有赏,他想要...” 桓猗一听,立刻不满地嚷道,“噫!那张氏据说是阳武望族,怎这般不懂礼数,自来是君王赏何物,臣子便接何物,还有反过来的?” 此言说得五黑的黑脸,顿时变成了红脸,确实从无人主动讨要奖赏。 嬴政却抬手拦下桓猗接下来的话,笑道,“无妨,你且说说他想要何物?” 隗状见状,不免抚须揣测,莫非张苍..想要老夫这右丞相之位? 不过,此人初来乍到,便能为大秦制出如此利器,老夫这位置,似乎坐得是有些不安稳了… 李斯也忍不住暗暗吐槽着,张苍算起来也是他的师弟,当年在稷下学宫之时,此人便颇有几分桀骜洒脱之性,也不知他今日到底在打何主意... 五黑见众人神色各异看着自己,慌忙答道道,“他说一生唯爱美食,请王上赏他些新的食谱,还有,待大秦一统后,希望王上允他额外再参与历法制定一事....” 桓猗闻言,神情复杂地砸了砸嘴,不骂吧,这厮的举动实在太荒唐,骂吧,这厮的请求,又确实算不得过分... 嬴政本做好了张苍恃才自傲、提出怪异请求的准备,哪知,对方的请求如此简单,不过是一为吃食,二为大秦? 作为工作狂君王,他自然欣赏工作狂臣子,不免暗叹道,未料当日为调虎离山,而使出的“空口讨城”之计,竟让大秦得到张苍这位智力超群的全才,甚妙! 小崽为我大秦带来如此多巨变,寡人绝不辜负他的期待。 他笑道,“你去告诉张苍,寡人统统都允了。” 五黑见君王毫不介怀臣子僭越之事,这才放下心来,急忙告辞离去,他想尽快为秦国生产出更多优等之铁,以报君恩。 王翦宝贝地轻轻抚着剑身,笑眯眯道,“王上,若来日军中皆能配上此铁所制兵器,臣敢断言,我大秦一统天下之日,必将比您先前预计的,还要再早上几年。” 说着,他将剑递给了李信,向来冰块脸的李信试完后,难得豪放地笑起来,赞道,“有了此等利器,莫说为王上尽早收服列国,便是匈奴之地,我等亦敢肖想三分!” 桓猗亦狂喜道,“如此甚好,甚好!到时,我等便可将那些夷狄赶出个几百里,将雁门郡外,大片水草丰美之草原,尽数为王上收入囊中!这般一来,我大秦便有了大片养马之地,天下何人能敌...” 王贲和一些文臣也急忙乐滋滋附和着,仿佛明日,大秦的军马就能打败匈奴人、呼啦啦占领整个草原。 王翦神色复杂看向他们,年轻人就是冒进呐,若要打稳妥的胜仗,又岂能只仗兵刃之利?匈奴与中原大不同,若要拿下养马之地,秦人首先便要善马、善骑... 第143章 殊不知,嬴政亦有此同感,他正暗暗思忖着,“待李牧入秦后,寡人便将蒙恬丢到他身边,来日,我大秦必将训练出一支威震草原的铁甲骑兵!” 第50章 君臣们按捺住心中因“强铁”而生出的无限憧憬, 重新将心思放回眼前的政务上来。 据众将回禀,依据朝廷制定的管理之法,眼下士卒虽有大半回乡春耕, 但各处煤场也留了数千人驻守,以防有枉法之人私自窃煤生事。 但眼下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此,而是运输之难, 秦墨先前为拉煤之事, 虽改良出加大货斗的敞篷大运载车,但因各郡县煤场多在山上,道路之平坦宽敞远不如咸阳周边, 很多崎岖小路甚至连骡车都无法容纳,煤只能靠人力背至山下开阔处, 再倒进等候的骡车马车中,如此一来, 不但采煤的速度慢下来, 运回的行程也慢了许多。 李斯偷偷看了一眼君王微微拧起的眉头, 暗暗揣测, 王上此刻必是想大刀阔斧修整路面, 但大秦眼下所有的困局,都明晃晃指向了同一个问题:人手不够啊! 往年, 秦国朝廷进项不多,百姓只需安安分分忙活分内之事, 农人只管操劳田地, 匠人只管忙活竹木活计, 商贩只管贩卖些朝廷允许的东西, 至多再加上征召服役一事,连刑徒也只能安安分分完成杂役之事, 谁也不能越过身份界限半步。 可从九公子来到大秦开始,一切都悄然改变了。 先是煤场要大量人手,不但把修皇陵的数十万刑徒全腾去干活,连士卒农人商贩也被奖励吸引去了,甚至他们这些文臣武将,能抽得出身的全都去了。 在这事上,朝廷和郡县官员的态度头一回变得暧昧起来:在这般重大的进项面前,管你甚么士农工商户籍,统统都可以来,只要有力气就行! 后来,由于春耕种子太多,不但秦国要全民上阵挖地播种,王上还以利相诱朝赵魏借了三万人手,这放在从前,大伙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不然惠文王、昭襄王攻城后,何必要把人口遣返回去? 想到这里,他也跟着蹙起了眉头。 唉,进项少时,愁粮食太少养不活太多人,进项多时,又愁人口太少干不完太多活,真乃人生一世,必有忧患也! 明赫这小家伙可不知晓秦国君臣们甜蜜的烦恼,他被抱来吃暮食时,听嬴政给扶苏讲起张苍之事,不由得为古人的智慧惊叹不已,想必这种不容易断裂的铁,就是汉朝才会出现的钢吧? 同时,他又不免有些惋惜:不知有多少原本可以改造生产力的理工人才,因为古代朝堂这种重文机制,被迫泯然于众人之间了... 他前几天刚听系统科普过:这时期没有铁锅不仅是因为铁昂贵,最主要的是冶炼技术不成熟,无法实现将铁融化成水脱模铸造,所以行军打仗之时,辎重车上装的做饭家伙也是大鼎陶锅,此物不但非常重,而且陶器在磕碰或热胀冷缩下,极易破裂。 所以,各国的士卒出征前,为防无法埋灶做饭的突发状况,都会在身上挎一个柳条编的“箪”,备些耐储放的干粮在身上。 而平民之家备得起的干粮,只有“糗”,也就是拿些小麦、菽豆、黍米等炒熟后,放在石臼里擂碎,再加点水,把粗细不一的颗粒揉搓成团,晒干后就能带在路上随时吃了。 当时,明赫还以为这干粮是后世香喷喷的炒米,但系统告诉他,“糗”其实是硬邦邦的锅巴,士卒们吃干粮时,若能得到几口热水,已是莫大的幸运... 他欢喜地在嬴政怀中扭来扭去,暗道,“这样一来,铁锅很快就能有了,不但百姓炒菜更方便,而且这样一来,行军吃饭问题也方便得多了...” 随着他的心声,铁锅的样式在嬴政和扶苏脑海中出现,有后世常见的单柄家用小铁锅,也有柴火灶合用的无耳大铁锅,还有适合行军打仗的三足双耳铁锅... 嬴政飞快记下这些样式,笑着喂怀中小人吃了几口鸡蛋羹,暗道,“当日吾儿刚来我大秦之时,便念叨着想吃铁锅炖大鹅,待过些时日此铁产量上来,寡人便让五黑试着打出一只铁锅,满足小崽这小小的心愿。” 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小家伙,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原来养崽,也别有一番蓬勃的乐趣。 喂完一小陶碗鸡蛋羹后,他原以为小崽已经饱了,哪知小人儿又倾身向前,飞快伸出一只小手,从他碗里抓起一块羊肉就往嘴里塞,边奋力用牙床砸吧着啃,边皱着小眉头一脸不满,抱怨的心声嘀嘀咕咕传来, “今天这羊肉着实太硬了,我咬不动,唉只能吸点汤汁了,给厨师差评...我该怎么才能让父王知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半岁大的婴儿,但我的胃口真的很好啊,那一点点东西我吃不饱啊,好饿,再啃啃,呜呜呜啃不动,好饿啊...” 嬴政一惊,他为小崽饮食一事,昨日还特意去后宫询问了有喂养经验的姬嫔,得知半岁大的婴孩定要清淡饮食,每餐不可多食,更不可餐餐大肉,不然极易闹腹痛。 为此,他便特意叮嘱膳厨按“老神仙”给的食谱方子,将鸡蛋搅拌后放入少许羊油与盐,蒸出来给小崽吃,满心以为这一碗便足够了,哪知,竟让小崽饿着了? 谁也不知道,世人眼中杀伐果决的君王,竟在此刻,头一回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困境:寡人究竟该命人再为小崽熬些黍米粥,还是不熬?熬?担心他撑坏了肚子,不熬?担心他饿坏了肚子... 第144章 不过他的犹豫刚刚升起,就被好大儿解决了:只见宠弟狂魔扶苏,已经端起他自己还没开动的那碗蛋羹,绕过来站在桌旁,哐哐喂起明赫来! 嬴政见大的心疼得眉头紧蹙,小的吃得眉开眼笑,罢了,寡人还是不做恶人了,先传夏无且来候着吧。 万幸的是,吃了满满两陶碗蛋羹的明赫,虽然小肚鼓得把衣裳都撑起来了,但他到了夜间也依然活泼灵活,并无半分不适,章台宫育儿生疏的年轻父亲,才暗暗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夜里,待扶苏睡着后,明赫摸了摸自己终于吃饱的小肚子,又想到此前饭桌上的苦盐一事,急忙问奋笔疾书的系统,“统子,你有刷到关于制盐的题了吗?” 自从得到灭韩那笔大礼包后,他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起码,不必再日日盘算凑善意值买粮种了,而且每日都有些百姓的善意值源源进账,这样一来,他原以为买个制盐法再容易不过了。 哪知,系统却告诉他,因为买制盐书籍的穿越者太多,商城开启了禁购模式,根据它提交的预约登记,已经排队到五十年后去了! 明赫简直都快被气笑了,行吧,这商城不管做出任何神奇的操作,都已经不太让他吃惊了... 他能做的,就是迅速把手上的善意值,全兑换成了各种物资放进储物空间备用,以免商城作妖以后又买不到。 趁此机会,系统还劝他兑换一些中药材种子,这时代虽然医者已从巫士中分离,会使用针灸、中草药等方法治病,但医者们对药草的认知毕竟十分有限,很多后世常见的药材也还没出现。 于是,明赫又囤了几千斤正在做促销的各色药材种子。 如此一来,制盐法的事,就只能把希望彻底寄托在系统身上了,明赫忍不住开启了每日三十问模式。 今天系统的沉默有点久,明赫正以为又要失望入睡之时,却听它兴奋的声音传来,“找到了,我找到了宿主!这张大题上,介绍了五步制盐法!” 明赫忙灵活滚着翻了个身,激动道,“统子,你果然是好样的!这方法适如果用于内陆盐池就更好了..” 秦国并不临海,靠近咸阳的安邑盐池是湖盐。 系统骄傲提醒道,“宿主,我办事你放心呀,这个制盐法子,本身就是适合山西运城盐池的后世改良版呢..” 明赫闻言大喜不已,因为他知道,这大名鼎鼎的山西运城盐池,正是秦国的河东安邑盐池! 他前世曾看过史学家的推论,山西运城盐池,为华夏文明的延续,串起了一条长长的线索—— 无论黄帝与炎帝爆发的阪泉之战,还是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抢夺一样宝贵的战略资源——盐,而阪泉与涿鹿,恰好位于运城盐池附近。(1) 后来,尧定都山西平阳,舜定都山西蒲坂,禹定都山西安邑,皆是出于保卫盐池的考虑。 正因如此,舜当年视察盐池之时,才会感慨歌曰“南风兮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以表达对南风吹走池中水分的感激。 春秋时期这盐池落入晋国版图,被改名为解县盐池,再后来三家分晋,这盐池成了魏国的河东安邑盐池,直到它落入秦国之手... 听完系统介绍的方法后,明赫很快就进入了嬴政的梦境,他将药材种子交给又在梦中改奏章的父王后,开始絮絮给他讲解制盐的方法, “老夫今日御剑游至你秦国安邑盐池,见其制盐以采集卤水煎熬而成,这可不好!这般得来之盐,不但耗费柴火,而且色泽杂乱,并不能除去其中杂质,故而味苦,且有毒...” 嬴政理了理纁裳起身,含笑来到“老神仙”身旁,语气十分温柔,“如此说来,还请老神仙为寡人解惑。” 明赫见到父王熟悉的表情,不由得本能地充满了幸福感,只差一点点,他就扑上去抱着父王啃了! 幸好,手才堪堪伸出一半,他瞄到一长一短的两只怪手,立刻就及时反应了过来,暗道,“不对,这是在梦里,我现在是个怪古稀奇的丑神仙,不是父王的可爱小宝宝!” 嬴政扬起嘴角温和地看着他,唔,虽不知吾儿为何喜爱扮做这番模样,但寡人只要知晓这“老神仙”是吾儿,他便怎样都是极好看的。 明赫局促地迅速收回手,为了掩饰自己这不合常理的伸手动作,他只得举着手中的破扫帚,往面前的空中神经质地挥了几下,这才轻咳一声,强行挽尊道,“咳咳..此地有些热..老夫先施法送些风来..” 边说,边举起扫帚又认真挥了几下。 嬴政默默看了片刻他怪异的挥扫举动,忽然恍然大悟——寡人倒是忘了,近日春寒已渐散尽,莫非吾儿不肯直言,想以这种方式提醒寡人,莫要忘了为他准备几身夏衣? 想到这里,他看向“老神仙”的眼神又含上了几分叹息:小崽没个母亲在身旁照顾,扶苏那孩子纵是再懂事,今岁也不过将满十岁,又如何能事事想得这般周全?寡人便是再忙,也当抽出时间,为小崽事事再多想几分... 明赫为早点逃离眼前的尴尬,急忙正色道,“罢了,老夫有个制出精盐的大概法子,过程较为繁复,你且认真记下...” “此法第一步,先挖畦建池,以咸水与淡水不同之比例,配置出盐度不同的三种卤水,将它们在不同池子间不断输送去杂...待如此四到六趟过箩后,便能在七天内凝结为纯净之盐粒,待将其铲出,便大功告成...” 第145章 “苦盐含硝,长期食用将会毒积体内,望秦王尽快将此法所制之盐,以苦盐之廉价售与各地之民,如此一来,不会再有百姓偷买苦盐,秦国也不会因百姓缺盐而损失劳动力...”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嘀咕,“但是,古代的苦盐价格也很高,在历朝历代,盐税都是朝廷与官员牟取暴利的重头戏…对了,我看过科普,那个曹寅家里,一年光是听戏就花两三千两银子,钱又从哪里来?江宁织造府利润虽高,但朝廷管得严,根本捞不到多少油水,但他还当着巡盐御史,就有个光明正大捞外快的收入——羡余!每年仅这个进项就有十万两银子。。。可怜古代老百姓,活得比老黄牛还苦还累,吃穿住行,本就样样不如人,却还要样样都被有钱的贵人们算计,可恶!” “谁又能想到,后世一包300克的食盐,只需要两三块钱就能买到呢?但是这样能让老百姓吃饱喝足的时代,国家实力反而更强大了!哼,等我想到办法提高产量后,一定要把盐变得跟后世一样物美又价廉...如果大大老祖宗率先开启平价卖盐的先河,后世那些想立明君人设的君王,还好意思高价卖盐嘛…” 他嘀咕完又匆匆交代了注意事项,就离开了梦境,独留嬴政在梦中沉思不已。 自管仲当年首创“官山海”政策后,商君便在此基础上,“以一山泽之源”,将山泽所产之盐铁全部垄断,由朝廷统一经营,同时寓税于价,仅是百姓所食之苦盐,成本不过15钱,售价却高达每石103钱,成为国库税收的重要来源。 纵他天纵英才,亦无法凭空想象中千年后之景象,不由得他暗暗惊诧——小崽提到的前一个后世朝代,竟能富庶到区区一个管盐之官员,每岁便能从中牟利十万两银子的地步?那它究竟有多少人口,盐价又有多高? 而小崽说的另一个后世朝代,却反其道而行之,低价售盐与民,为何朝廷不但未崩塌,反倒还更富庶了? 梦中的他极想知晓,这朝廷既然无非依仗盐铁之暴利,那它究竟靠何等营生来收取税赋、维持国家运转的? 若秦国也能寻得此致富之路,朝廷再无税赋之忧,他也想尽早低价售盐,让利于民。 ... 五月柳絮漫天飞舞,在吹面不寒的暮春晚风中,一辆四马所驱的华贵马车,正由举着火把的御者快速驾驶着,在夜色中朝着咸阳方向奔驰而来。 车中金光闪闪的青铜油灯下,身着华丽春袍的圆脸青年,面色却阴沉如水,眼中闪过浓郁的愤恨——命运是何等不公! 昔年,我与他本是天涯落魄之人,但今日他是高高在上的秦王,我,却要沦为他的阶下囚徒! 这车上之人,正是燕国太子姬丹,而他此番昼夜疾驰,正是奉了燕王之命,“自愿”前往秦国为质。 第51章 燕王为何突然搞这一出, 还要从秦国借民春耕说起。 前两月秦国灭韩后,惊闻这消息的五国君王们,虽暗中商议了许多计策, 但眼下,既少了昌平君那般长袖善舞的纽带人物,列国又各怀心思, 加之韩王疑似被昌平君出卖之事, 众人之间难免互相猜忌,根本谈不拢。 如此一来,楚王力主趁机联军攻秦一事, 只能不了了之。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至少五国命运休戚相连, 君王们总还有时间关起国门来,与大臣商讨一下应对秦国之策, 尤其燕齐之远地, 怎么看都不是下一个目标。 可前些日子, 燕国探子传回的情报, 击溃了燕王打算坐山观虎斗的盘算——赵魏两国君王, 竟背弃六国因灾星一事达成的盟约,主动派出几万人替秦国春耕去了! 六国之中, 三晋之地离咸阳最近,秦国若要伐楚, 必先除却身后隐患, 而如今韩国已亡, 赵魏之中, 本该有一国成为恶狼口中之食,可这到嘴的食物, 眼下竟主动跑上门去讨好秦国了! 这般之下,紧邻赵国的燕国岂非岌岌可危? 燕王之性,本就是极擅随风倒的墙头草,去岁赵国灾星让秦国撤军带来的惊喜已烟消云散,在这一刻,他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慌。 于是,他第一时间做出派太子前往咸阳的决定,一则以表燕国臣服于秦之忠心,二则,亦盼着秦王能看在与姬丹当年的情份上,对燕国高抬贵手... 为争先表达奉秦之心,他甚至来不及派人先给秦王写信说明情况,便让太子连日出发了,到时人到信也到,秦王岂不是更欢喜? 姬丹沉重地看向燕王交给他的封泥国书,喃喃道,“父王啊,当日世人皆知嬴政仰慕韩非久矣,但他灭韩之时,可有半分心慈手软?如此冷心冷肺之人,又谈何往昔情谊...” 他就这么千思百绪地枯坐了一夜,待天光渐亮之时,原本安静的道路上,却传来辚辚的车马声。 姬丹心头一咯噔,莫非,秦国又要出兵了? 他急忙掀开锦帘朝外望去,只见不远处驶来一支长长的骡马车队,这些车皆无顶棚,看似是载货之用,赶车之人皆着短打麻布春裳,脸上身上黑污不堪,大约是刚干完活计,对方想让骡与马缓上几口气,所以车速赶得并不快。 姬丹正想放下车帘,在目光扫过即将擦身而过的御夫面庞时,却倏地心神一动,命自己的御者停下马车后,探出头大喊道,“劳驾壮士借光!” 说着,便急急打开车门跳了下来,伸手拦住了这辆行在最前端的马车。 第146章 秦国御夫急忙勒住缰绳停车,茫然向面前的一身湛蓝华服的公子,秦国尚黑,达官贵人绝不会穿这等花哨之色,此人恐怕确是个异乡人。 如此一来,后面的车队也被卡着不动了,有人在队伍后面连声催促,这名老实的中年御夫忙胡乱拱了拱手,一脸疑惑道,“不知..贵人有何贵干?” 姬丹趁机瞟了几眼空空如也的车厢,一片乌漆嘛黑,还散落了许多黑色碎屑,再结合对方一身的黑污,揣度道,这是在运炭? 他心中骤然升起防备之心,寒冬已过,秦国怎会对炭仍有如此大的需求... 想到这里,他急忙取出钱袋,递出一块燕金,上前毫不嫌弃地拉过对方的手,将之放入其掌中,以不太熟悉的秦国官话,笑着打探道,“各位运送的可是木炭?如此多炭,是运到咸阳铁坊...” 话音未落,后面一辆骡车的年轻御夫已跳下车,一把夺过懵懂的中年御夫手中的黄金,飞快塞回姬丹手中,又扯了扯中年御夫的衣裳,面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歉意道, “请贵人恕罪,小的与我父从未出过咸阳,皆听不懂贵人之乡音,若您要问路问事,还有三十里便能到咸阳城中,届时自有军爷可代您解答,小的们此番还要赶路,便不耽搁您了...” 说着,他也弯腰行了个乱糟糟的礼,便拉扯着中年御夫回到车上,各自开始扬鞭吆喝着马驴前行。 这一来,车队的速度就比先前快了不少,一个个御夫逃也似地从他身旁飞快越过,很快,在一片飞扬的黄土中,秦国这支运输队伍已驶出老远。 姬丹掏出丝帕捂住口鼻,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头升起几分不确定:我方才所言,分明就是秦国话... 御夫这才恭声提醒道,“太子请上车吧!按王上的吩咐,今日您务必要抵达咸阳宫...” 姬丹这才面无表情回到马车上,心中依然疑惑不解,世人皆称秦法严苛,今日一见果不虚传,这些运炭之人,想必夜里便开始忙活了... 可是,那些人脸上为何并无半分愁苦,反倒隐有欢喜之色? 他并不知道,与自己背道而驰的秦国车队,待行至转弯处又渐渐放慢了速度,人马骡忙活了大半夜,此番正是遵从长官之令,趁回程慢慢行走积蓄些力气,若无姬丹突然来那一出,他们也不至于如惊弓之鸟一般逃窜。 待车队再次停下后,负责监管此趟的年轻御夫,立刻召集众人下车围成两圈,肃色叮嘱道,“此子,定是廷尉大人所说的山东诸国探子,此番想打探我大秦煤石之事,若再遇见此等拦车问路之事,便一概托词听不懂他们的口音,二三子可记住了?” 众人忙道,“记住了,朝廷既让我守口如瓶,我等便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笑话,我王仁慈,眼下不但采煤之人有奖励,运煤之人拉满二十趟,也能得到一石煤石之奖励,换成黍米便是好几石,如今各家壮劳力但凡有点空闲,谁不惦记着多上山挖煤运煤? 中年御夫忙提醒道,“怒,他还给我塞了金子...” 年轻御夫眼中闪过寒光,一一看过众人,咬牙切齿道,“二三子且说说,是我大秦王上的恩惠大,还是那块金子的恩惠大?若有人收下金子泄出口风,导致煤石被五国联手抢光,届时我秦人可还能分到半块?” 众人齐刷刷吼道,“王上的恩惠大!分不到!我等绝不吐露半字!” 别看这些乡野庶民不识几个字,但道理他们是懂的:秦国如今有了这般爱民的王上,又有了煤石,有了高产之粮食,好日子眼看就在前头的,谁肯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收那点金子? 老秦人呐,只想安安稳稳带着全家,跟着自己的君王过好日子! ... 治粟内史在早朝上兴奋提及,咸阳郊外那两亩油菜今日便要收割了,恳请君王前去观看,嬴政欣然应下了。 在批阅完各地呈上的加急奏章后,他便带着李斯等文臣,喊上扶苏、抱着明赫一同出了宫门。 作为君王在心中钦定的大秦储君,扶苏身上承载着艰巨的重任,农稼之事亦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项。 待君臣一行人下了马车,早就候在此处的治粟内史,急忙捧着一把摘下的菜荚奔来,分发给众人后,激动道,“禀王上,臣方才数了几十株油菜,最多的一株有500个荚果,最少的亦386个荚果,剩下的皆在480个荚果之间,列位请看...” 说着,他将手上那颗足有食指长的菜荚,轻轻拨开它黄灿灿的外壳,小心翼翼将细如鱼卵的荚果拨到手心里,飞快数了两遍,抬头笑得连胡子都在打颤, “王上,这小小一颗荚里,便足足有48粒种子啊!臣记得,去岁按王上之叮嘱播种之时,一窝土里只需埋2到3粒种子!” 正在学算筹之法的扶苏急忙算了算,高兴道,“这般一来,岂非一株油菜,至少能产出两万多粒种子?” 嬴政眸中泛起一阵粼粼欣喜之色,看向同样激动不已的李斯等人,笑道,“诸卿不妨拨开这些菜荚再数数。” 明赫急忙伸长脖子看他们数油菜粒,李斯最先数完,万分珍惜地将手挪到君王面前,欢喜笑道,“王上,臣这颗菜荚有50粒!” 王绾也慢慢将手递了过来,“王上,臣这颗有46粒...” 明赫高兴地用力拍着小手,这产值比前世外婆家的高多了,他幼时趁大人打油菜之时数过,一颗菜荚里只有二三十粒油菜籽呢,系统商城虽然有点子奇葩,但卖的东西确实不同凡响。 第147章 这样一来,仅一株油菜就能种上好几分地,再加上春耕刚播下的花生和芝麻,秦国百姓以后还愁吃不上油?不可能! 嬴政担心小崽将小手拍疼了,便轻轻捉住他的小手,颔首笑道,“让农人们开始收割吧。” 众人忙将手中的油菜籽,小心放进治粟内史取出的麻布袋中,然后便站在道旁观看农人收割,极力隐忍着心中激动的农人接到命令后,飞快在地头分工忙活起来。 有人举着镰刀埋身于高高的菜杆间,嗖嗖割起油菜,有人跟在身后把油菜分堆摆放,另一些人则抬着竹编的两米大席子,铺在空出来的地里,又把油菜杆抱来放在席上,举着长长的木棒敲打脱壳... 当然,今日两亩地就有数十名农人忙活,是治粟内史特意安排的,为了让君王能迅速完整观看收割的过程,才选择用人力来换时间。 实际上,在一人种百亩地的秦国,秋收时节也是一家人负责抢收数百亩地,工作量非常巨大。 饶是如此,除却关中平原有郑国渠灌溉的肥沃之地,大部分郡县一亩地的收成,远达不到一钟,所以百姓想多吃几口粮食,只能拼命种更多田地,哪怕是找豪强赁地,也能在交完税赋后,为家里多留点粮食。 但这样一来,本就吃不饱的庶民,只能日夜操劳奔波,寿命就更短了,秦国本就不丰裕的劳动力,便会因他们的生老病死而减少... 不约而同想到这件事的嬴政与李斯君臣,便心照不宣地对上了视线。 嬴政看着李斯,突然心有所悟:寡人近日隐有与商君之法背道而驰之意,以李斯之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来,可他为何不站出来反对? 李斯急忙收回目光,暗暗琢磨:王上恐怕又想借高产之种施行仁政了,也不知,我王究竟有没有看出我的誓死追随之心?不行,若王上以为我坚持法家之道,定会从此疏远我... 思及此,他急忙又抬头睁大双眼,好教嬴政看清他眼中的忠贞之光。 哪知君王早已收回了目光,与他迎面对上的,是明赫那双好奇的乌溜溜大眼睛。 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李斯先败下阵来,明赫这才跟着收回了目光,暗道,“没想到李斯这职场老油条,也有童心未泯的一面,竟对我一个宝宝暗送秋波...” 李斯差点脚下一滑,急忙朝嬴政看去:王上,臣真没有觊觎九公子啊! 嬴政与王绾等人却猜测着,老油条是何物?又老又油的条子?老痞子? 嬴政摸了摸小崽长出寸许头发的小脑袋,吾儿误会李斯了,他向来谨言慎行,方才恐怕是想看寡人... 人多力量大,菜籽很快便装进了箩筐中,治粟内史让人抬来大秤杆一称,十钟,这两亩地中收获了足足十钟菜籽,这意味着,一亩便能产出五钟之巨! 君臣们俱是欢喜不已,若今岁种下那些仙界之种,也能有这等高产之力,那大秦岂非还要再修上更多粮仓?那将是何等从未有过的煌煌盛世! 亲眼看着油菜籽装入麻袋、等待今岁冬日播种的君臣们,满怀着对秋收的憧憬离开了郊外,各自赶着回去完成政务。 嬴政带着扶苏与小崽回到宫门,刚踏下马车,就听见一道有些浮夸的声音传来,“阿政,你总算回来了!” 明赫不满地扒拉着身子望去,谁啊,没大没小的,竟敢这么称呼我家大大? 扶苏看向迎面走来的陌生华服青年,也暗暗蹙了蹙眉头,咸阳城中,君王身前,除了祖母与曾祖母,世间还有何人能直呼我父王之名?无礼至极! 嬴政却抱着明赫快步上前,面露惊喜道,“丹,你怎来咸阳了?” 第52章 姬丹闻言心中一咯噔, 忙看了看宫门左右的侍卫,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无奈苦笑道, “此事说来话长...” 嬴政乍见数年未见之幼时好友,心中自是十分高兴,眼下见对方似有难言之隐, 便豪爽笑道, “无妨,你先随寡人进宫再说。” 扶苏见此人与父王竟是友人,忙乖巧伸手主动接过明赫, 抱着小崽亦步亦趋跟在大人身后,嬴政毫无架子地与姬丹并肩而行, 说说笑笑迈步朝宫道走去。 明赫在扶苏怀里却不安分地伸长脖子,皱着眉头一直盯着姬丹的背影, 心急如焚地暗道, “他叫丹?这人...是我知道的那个燕国太子丹吗?” 扶苏情不自禁看了看对方的湛蓝色华服, 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他虽不知父王当年在赵国为质之详情, 却父王说过,燕国溯源循宗, 本是周文王长子召公姬奭之封地,燕国于乱世分出后, 姬姓公族认为周王室火德气数已尽, 便寻来高人推演, 得出“燕临北海, 天赋水德”之命数,崇尚燕地浩渺烟波之蓝, 此人身上所穿的,确是燕国王族服饰。 嬴政听着小崽这心声,脚步不由微微一滞,再想到先前明赫对昌平君和张苍的预言,眸中有幽邃之光一闪而过——小崽竟也知道丹? 那么,丹对寡人而言,究竟是张苍,还是熊启? 想到这里,他有意提醒小崽几分,便笑着对姬丹感慨道,“丹呐,当年你我同在邯郸为质,同被赵人欺辱,寡人此生,只与你一人,算得上是刎颈之交...” 姬丹闻言,心头万分的屈辱与不甘再次哗啦啦涌起—— 是啊,当年你我同在邯郸为质,那时的我是燕国太子,而你,是被父亲抛弃的秦国野种。 第148章 可今日,你是一呼百应的强秦之王,而我?是依然要前往异乡为质的燕国太子! 你明明样样不如我,偏生运气比我好许多,得了个短命的父王,这才捡了漏子,可恨... 他努力压下心间快溢出来的嫉恨,强撑着露出翩翩笑容,“是啊,我与阿政当年在邯郸一别,细细算来,也有十多年未见了...” 话音未落,明赫却“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奋力挣脱扶苏的怀抱,挥舞着两只短手朝前方嬴政的背影扑去。 嬴政一听,立刻转身,大步来到急得不行的扶苏身前,伸出沉稳的手臂,一把接过挂着泪珠的小崽,为他轻轻擦拭眼泪后,拍着后背安抚道,“明赫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些饿了?” 明赫伸出两手紧紧搂住父王的肩膀,口中虽停下了哭嚎,泪汪汪的眼睛却满含警惕地、盯着转身望来的姬丹,心中嘀咕道,“父王,我不饿,我是故意哭的,因为我不想你跟那个坏人走在一起,燕国太子丹,是一个非常伪善的小人...” 嬴政面上不动声色,一颗心却渐渐沉落下去,小崽定不会骗自己...一时又不免升起几分自嘲:如此说来,寡人果然亲友之缘皆浅薄。 扶苏闻言,刚放下的心却又提了起来,忍不住抬眼朝姬丹看去,这位与父王共度幼时难关的燕国太子,真的是伪君子么? 却见姬丹笑着走来,细细打量了几眼正盯着自己看的幼崽,又撇头若有所思,看了看仪态端方的扶苏,眼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指着扶苏问道,“阿政,他是...?” 嬴政笑道,“此乃寡人之长子扶苏。” 自幼接受周礼熏陶的扶苏,便大大方方上前两步,朝姬丹行了个标准的见面礼。 姬丹叹道,“扶苏果然彬彬有礼,有乃父当年之风范。” 说着,他又伸手摸了摸明赫圆嘟嘟的小脸,促狭道,“这俩孩子样貌不像,想来并非是同母所生..阿政啊,周礼有言‘君子抱孙不抱子’,没想到你身为一国之君,竟会这般宠溺稚子,想必此子之母深得你心,莫非...你打算要立她为后?让我猜猜,此人究竟是多情貌美之赵女,还是多姿细腰之楚女...” 这话说得,前半句隐有挑拨两孩子兄弟感情之意,而后半句,已堪称十分轻佻了。 真乃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扶苏——你虽是秦国的长公子,但你父王不但溺爱幼子,还将立他的母亲为后,如此一来,你这长公子的处境,将十分尴尬哦... 经历先前诸多磨练的扶苏,早已不像从前那般单纯,在父亲半年多的刻意训练下,对探察人心一事大有长进。 眼下,他自然也察觉到姬丹言语间的挑拨之意,不由得暗道,小九心声所言果然不假,当初熊启也是这般,喜欢有意无意说些挑拨之言,可恨! 连扶苏都能听出他的弦外音,嬴政自然早听出来了,他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眉头,再者,他并不喜谈论这等风月之言,何况是在孩子面前... 尴尬的氛围中,他正想打断对方的话头,一旁的蒙恬已肃色道,“王上,此处日头有些大,九公子恐是被晒哭了,请王上早些进宫吧。” 嬴政点点头,抱着幼崽就大步往前走,姬丹跟在一旁,边走还边笑着来摸明赫的脸墩。 明赫毫不客气地伸出一只手,“啪”地一下用力打在他手上,没礼貌! 扶苏与蒙恬暗道打得好,嬴政假装没看见,继续与姬丹谈笑风生往前走去。 姬丹面上并不恼怒,心中反倒暗喜:看来,嬴政对这崽子护得很紧啊!如此甚好,待本太子打探出他的母亲究竟是何人,必能伺机挑拨一番,我就不信有了储君之争,这秦国后院还烧不起来... 当年,晋献公为立宠妃骊姬所生的奚齐为世子,逼死长子申生,引发晋国混乱多年; 赵武灵王因改立宠妃吴娃之子为君,引来一代英主饿死沙丘,赵国实力从此一落千丈; 若秦国朝堂,也因嬴政宠幼废长而起风波,这天下局势,必会因我姬丹而扭转! 想到这里,他又将暗藏野心的目光,投向嬴政怀中的稚子身上,笑得更愉悦了:未料本公子来这咸阳一趟,竟因你这小东西而收获颇丰... 明赫扭头,正好看见对方算计的目光,心头怒火一下蹭蹭升了起来,嘀嘀咕咕道, “按理说,太子丹确实会入秦为质,但他本该在灭韩之前来,而不是现在...这说明,我的到来,始终还是改变了原来的历史轨迹,所以,我一定不能放松警惕!这人一看就心术不正,跟那个熊启有得一比!我得让父王离他远点...如果这回,他不是逃回燕国才派荆轲来刺杀父王,而是直接在秦国,就开始谋划刺杀一事呢?如果他下毒呢?不行,今天我要立刻托梦告诉父王,真讨厌这伪君子,整天假惺惺的...” 这一回,随着他的心声响起,姬丹在易水河畔送别荆轲、荆轲来到咸阳宫献舆图刺君的画面,迅速出现在几人脑海之中,嬴政堂堂一代君王,竟被追得满殿奔跑! 蒙恬看得心中愤懑不已,我王对他百般礼遇,他竟派人刺杀我王?狗贼也!这样想着,他急忙往前多跨了疾步,按住腰间之剑紧紧跟在君王身后。 嬴政平静待画面离去后,飞快总结出几点关键信息: 第一,姬丹此番来咸阳,是被燕王先斩后奏、派来秦国当质子的; 第149章 第二,姬丹并不甘心,日后会寻机逃回燕国; 第三,姬丹对此事怀恨在心,有杀他之意。 想到这里,他嘴角的笑意又淡了两分,心中升腾起几分茫茫天地间,唯自己一人踏雪而行的孤寂之感—— 预言中那个嬴政,活得究竟是有多寂寥? 活着时,兄弟要为权势杀他,母亲要助情人杀他,友人要为灭秦杀他... 待死后,最信任的宦官负他,最宠爱的幼子负他,最信重的大臣也负他... 他暗叹一口气,低头温柔地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那点子悲凉的情绪,便迅速随着春风被吹散了——寡人如今有了小崽,一切都会不同了,连扶苏如今也大有长进... 这时,悄悄嘀咕完的明赫,也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摸上嬴政的脸,熟练地吧唧一口亲在他脸颊,传来的奶声奶气童声,在这一刻充满了护爹的霸气,“反正,现在有我嬴明赫在,没人能伤害我父王一根头发!” 扶苏也急忙上前,牢牢牵住父王的衣角,装出一副与明赫争夺父爱的不满模样,嚷着“儿臣也要父王牵”,顺势挤走了与嬴政并肩而行的姬丹。 嬴政欣慰地抱着一个牵着一个往前走去,姬丹瞧此情景,愈发惊喜不已,只觉得这趟没白来。 几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回到了章台宫主殿。 姬丹见嬴政抱着那孩子登上殿阶,竟坐到比寻常案桌高出数尺的案前,并非跪坐,而是垂足而坐! 他急忙移开目光,暗暗鄙夷,当年在赵国为质之时,嬴政尚知几分礼仪,如今当了君王倒越发粗鄙起来了,真不愧是穿黑色之服的蛮夷。 无论心中如何暗潮涌动,嬴政面上依然和煦如初,笑问道,“不知丹今日前往咸阳,究竟所为何事?” 姬丹神色一僵,他这一路想了许多种法子,终究无法隐瞒此番前来秦国为阶下囚的真相,犹豫了一瞬,终是取出国书。 他虽知按照列国惯例,臣子与外臣呈交之物,皆会由专门负责的官员转交君王。 但他自恃与嬴政关系非同一般,想借机保留最后的自尊,好教秦国人知晓,自己即便是质子,也是无人能随意欺辱的质子。 恐怕届时,嬴政还会主动为他遮掩此事,少说也能赐个宽宅府邸,再送他一群家臣美姬,如此一来,在秦国谋事也方便许多... 这样想着,他便捧着国书迈步朝殿上走去,想上前亲自递给嬴政,蒙恬却闪身挡住了他的路,客气笑道,“有劳姬公子,但依秦国之律,群臣呈与我王一应物品,皆由在下转交。” 说着,便展开两手,恭敬等着接收这份国书——笑话,此贼既会收买刺客寻刺我王,还想在我秦国要甚颜面? 明明蒙恬的姿态和话语都礼貌至极,但姬丹听着这话,却很不对味——群臣?我与嬴政自幼一同长大,又岂能以臣子之礼侍他? 他下意识握紧了封装国书的竹筒,笑道,“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蒙恬不卑不亢道,“在下内史蒙恬。” 他又问,“你可知我是何人?” 蒙恬按住心中的嫌恶,恭声道,“您乃燕国太子。” 姬丹点点头,指着殿上垂首逗弄稚子的嬴政道,声音陡然升高,“可我除了是燕国太子,还是你秦国君王之故友!你岂能让本太子以秦臣之礼事秦君?” 饶扶苏性子再好,眼下也很想揍他一顿,一个要杀我父王的故人,还敢扯着父王的大旗作筏子?真真无耻之尤! 蒙恬将拳头握得嘎吱响,恨不得将这无耻之徒扔出殿外去,但眼下王上不发作,他也只能跟着演戏,便假装犹豫请示道,“王上...” 嬴政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依然笑眯眯看着对方,“无妨,丹既是寡人之故友,确不能遵循朝堂之礼,传上来吧。” 姬丹立刻瞟了蒙恬一眼,趾高气昂来到殿上,亲自将国书递到嬴政面前。 明赫急忙让系统兑了一个有效期一时辰的“百毒不侵”道具,悄悄扔给了嬴政,然后冷冷乜向姬丹,管你打什么鬼主意,休想得逞! 于是,他张开两只胖嘟嘟的手臂,紧紧抓住父王的胳膊,不让他去接对方的东西。 当个质子都这么神气,惯得你! 嬴政只觉得心中流过一阵暖意,吾儿才这般小,便会维护父王了,生子当如明赫啊! 他毫不费力腾出一手来接过国书,蒙恬急忙上前道,“王上,您抱着九公子不便拆封泥,请让臣来效劳!” 嬴政便从善如流地,将国书又递到蒙恬手中。 姬丹见状,顿时涌起一阵被怠慢的不悦,还有浓浓的身为秦国质子之不安,脸色渐渐涨红起来——按周礼,嬴政若真将自己当成好友,便应当双手接过国书,亲自拆泥! 好,你今朝得势竟如此狂妄,往后,便休怪我无情... 蒙恬三两下拆开后,重新将竹筒内的绢帛捧到君王面前,“王上...” 嬴政假意双臂被重新扑上来的明赫箍得太紧,无法脱身,无奈道,“罢了,小儿顽劣,你念与寡人听便是。” 说着,歉意地朝姬丹笑了笑。 姬丹闻言,脸上的红晕开始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嬴政方才口口声声与我叙旧日情谊,眼下,竟要让人当堂念出这质子国书,连半分颜面都不留与我! 第150章 蒙恬飞快看了他一眼,淡淡笑着挪步站回殿中,运足体内丹田之气,声如洪钟地念道,“臣燕国姬喜敬呈秦王:听闻秦国近日所向披靡勇夺韩地、俘虏韩王,臣喜不自胜,特恭贺秦王喜得新城,臣欢喜之心无以言表,特送臣子姬丹入秦为质,以供秦王驱使遣用,谨以表臣对秦王之仰慕,对秦国之忠心,臣喜再拜之...” 姬丹听着这字字句句,脸上早已一时红一时白,面色十分精彩,这声音如此之大,连殿外的侍卫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明赫笑嘻嘻看着他,挥舞着手咯咯笑个不停,让你在蒙恬面前耍威风,活该! 正襟危坐的扶苏突然站起身来,脸上布满了孩童天真无邪的疑惑,“父王,儿臣近日在跟着太傅学周礼,眼下却有几分不解:既然君王是太子之父,那君王之权便该重于太子之权。可为何,燕王在信中自称是您的臣子,燕国太子却说他是您的故友,而非您的臣子..难道在燕国,太子之权要重于君王之权么?” 蒙恬一听,恨不得给长公子击个掌,问得好,问得太妙了! 若姬丹承认太子之权远不及君王,便要收起那得势小人的模样,老老实实在秦国以质子之身生活; 若姬丹想厚颜求几分殊遇,便正好验证了长公子之言:在燕国,君王之权不如太子,所以才会出现“燕王要恭敬向秦王称臣,而燕太子却能与秦王称兄道弟”的场面! 这话,若传到那位薄情至极的燕王耳中,呵呵... 如此一来,姬丹岂敢再以昔日情谊逼迫王上? 姬丹显然也想到了此处,心头不由得猛地一颤,抬眼狠狠瞪着扶苏,但扶苏却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仿佛方才他说的话,确实是稚子无心之言... 他又将目光投向正咧着嘴、用力拍着手掌的明赫,心中愤怒不已——这秦国王室之子,怎的一个个跟傻子一般,毫无眼色! 嬴政抱着明赫起身,无奈看了看扶苏,又一脸真诚看着姬丹,叹道,“唉,吾儿言之有理!寡人竟不知你此番前来,是为了质秦一事,若燕王先发出国书,寡人倒可劝他免了此事...但眼下人与信皆已送到,若再将你遣返燕国,恐怕处境有些难为...” 姬丹心中苦涩不已,未料我那父王,竟对嬴政如此奴颜屈膝,口口声声“臣”不离口,若我在秦国妄自尊大,来日回了燕国,何止是“有些”难为? 所谓太子,在君王面前亦不过是臣子,若敢僭越于君王之上,便是自寻死路。 眼下,君父尚对嬴政毕恭毕敬,他岂敢再以对方名讳相称?再者,燕王既将他送了出来,又怎许他扭头回去? 思及此,他只得勉力扬起笑脸,终于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揖礼,奋力解释道,“外臣多年未见秦王,方才欣喜之下,难免有些失礼,还请秦王恕罪!臣之心意与我父一般无二,臣自愿质与秦国,还请秦王收留!” 嬴政一听,神色愈发真挚了,“寡人方才本想着,你我乃患难之交,寡人岂能让你当日在赵国所吃之苦,又在我秦国再吃一趟?但扶苏此言倒提醒了寡人:燕王既然对我秦国自称为臣,我若厚待了你,待日后你返回蓟城,恐怕...” 这一刻,姬丹心中升起对他那父亲的无限恨意,又见嬴政多少对自己还有点情谊,一时又恨又庆幸,涩声道,“还请秦王按寻常规制安置外臣,切莫为了你我情分,坏了邦交礼仪。” 嬴政这才点头,“如此,只得委屈你了。”便转头吩咐道,“蒙恬,将燕国太子带至质馆安歇。” “喏!”蒙恬边带着姬丹出殿,边思索着:我定要为他选最“宽敞明亮”的房间,安排最“温和细心”的奴仆,想必王上很乐意看到这恶贼被“妥善照顾”... 嬴政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姬丹这颗棋子,燕王既然送出来了,寡人总不能辜负他的美意,派刺客来杀寡人?呵! ... 邯郸龙台宫,收到燕国探子来信的赵王,气咻咻扔下了绢帛,“那姬喜真乃无耻小人,背信弃义!如此关键之机,他竟敢暗自派太子前往秦国为质,着实愚不可及!” 刚刚赶来传信的郭开忙安抚道,“王上息怒,臣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天师今日又占了一卦,观那灾星近日气焰极盛,断言秦国覆灭之机恐将至,故而,您无须介怀姬喜这般小人之举,大不了到时,将燕国一起灭了便是...” 赵王闻言顿时转怒为喜,抚掌道,“相国与天师,真乃寡人之福星也!” 第53章 正在赵王与郭开因天师之卦而洋洋自得之际, 魏国朝堂却因黑石一事吵了起来。 准确说来,是长安君魏无知,跟魏王父子二人吵了起来。 此事, 还要从他前些日子收到的探子密报说起。 当日他劝说赵王撤民无果、反被赶出邯郸城后,一路反复回想秦国大量挖采黑石一事,终究隐隐不安, 于是一回到大梁城, 便立刻又派出数名探子前往秦魏边境,命他们以魏国王族之通商符传,乔装成商贩混入庶民之中打探消息。 怎奈秦人谨遵法令, 口风格外严实,他在大梁望眼欲穿等了足足一个多月, 终于收到一个探子送回的消息,就这, 还是对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靠着与魏地旧民攀附五服亲缘打探来的。 果然, 那黑石并非普通石头, 而是能当成柴薪燃烧的宝贝金石, 而且它的火温和时效都远胜于柴薪! 第151章 魏无知抖着手看完密报,将随信送来的小包袱拆开, 取出一块黑石点燃试验后,匆匆出门进宫求见君王。 他如此这般介绍完黑石之功用后, 便苦口婆心劝道, “王上, 有了这黑石, 秦人便可用此物来冶炼铁器,其制铁技艺与速度必将大幅提升, 秦军威势必将大增!依臣之见,秦国迟早会对列国挨个下手,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拖到它有尖刀利刃之时,不如听取楚王之意,五国联盟一举攻秦...” 正在给儿子发“仙丹”的魏王闻言,不由转头阴恻恻盯着他,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气,“长痛不如短痛?怎么,听你这话之意,是认为我魏国早些亡国更好么?” 魏无知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改口道,“请王上恕罪,是臣失言了,臣之意乃是,若五国趁秦不备,联手发兵函谷关...” 魏王用力拂袖,面上带着怒气道,“无知啊,你莫不是想借机提醒寡人,魏无忌当年率我魏国大军联合五国抗秦之功?那你可知晓,秦国当年打完长平之战,为何要头一个拿我魏国来开刀,嗯?” 太子魏假忍着窒息的痛苦吞下丹药后,拍了几句诸如“此仙丹果然味美香甜”的马屁,便转头拿眼瞥着魏无知,快速接过话头,“父王,此事儿臣知道!秦国当日伐魏,乃是报当年出兵救赵之仇,我魏国,实乃无妄之灾啊!” 魏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正是如此!若非魏无忌背叛先王,擅自盗兵符发兵救赵,秦国又岂会将这罪孽,算在我魏国头上?无知啊,你祖父后来虽回魏国挂帅驱秦,但我魏国已足够厚待你这一脉,往日之事一笔勾销,你往后无须再在寡人面前,暗示魏无忌之功绩...” 魏无知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解释什么,在魏国公族宗室眼中,他祖父已是盖棺定论的叛国之人,解释又有何用? 比起言辞略委婉几分的君王叔父,身为同辈人的魏假就没这么大度了,他冷笑道,“魏无知,你如今能得一个封君之位,已是我父王莫大的宽容和恩赐,合该收心养性,安安分分待在府中,当个富贵闲人,岂可再三干涉朝堂之事?” 魏无知行礼道,“王上,太子,臣绝无半分弄权之心,只是如今见我魏国社稷危在旦夕,着实担忧不已...” 魏王冷眼乜着他,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与魏无忌果然一脉相承,连长他人志气之言都一般无二,不必再说了!” 他着实不想见这背叛过宗族之人的后代,隔三差五来自己眼前晃荡,烦心! 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后,秦国一缓过气来,立刻对魏国发起报复,先王这才惊觉,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抗秦。 他只得捏着鼻子,放下身段,派人请回流亡赵国的信陵君,承诺既往不咎当年之事,以盼信陵君能重振魏军气势,救下魏国。 信陵君坚持认为秦国一路东出之后,必将生出吞并诸国之意,于是趁此机会,利用其在列国之名望,再晓之以利益,联合列国数十万大军,再黄河以南击退蒙骜之军,并乘胜追击至函谷关——他声称想借这次抗秦之机,一举灭掉秦国。 想到这里,魏王又冷哼了一声,魏无忌此举,分明是以危言耸听之言,来掩饰他叛族之大罪,借此自提身价,如今十多年过去了,魏国不还好端端存活着么? 魏无知此刻也在想这事,但角度却与魏王截然不同。 当时正值秦王嬴政登基之时,秦国内部飘摇、诸国闻风丧胆的白起已死、秦军又被逼回函谷关内——若五国联军继续推进战线,未尝不能灭了秦国。 可惜,先王终究不肯再信信陵君,在间者的挑拨之下将他召回魏国,换了他人前去接手大军,也正因如此,列国纷纷以此找理由退了兵... 距离灭秦最近的一次机会,就此灰飞烟灭,而信陵君为彻底打消君王之疑虑、保全子孙之富贵,从此便再不过问国事,彻底沉湎于酒色之中,直到几年后郁郁而终。 魏无知想到祖父离世前,声声悲呼的‘灭秦,灭秦方可永绝后患”一事,心中的犹疑重新坚定起来,纵王上百般不待见我,我亦当尽忠臣之责! 他取出一块黑石双手奉上,痛心疾首道,“王上,臣方才已试过,此物确能燃烧,且时长比柴薪还多上两倍不止,秦国有此利器,必会用来大量冶铁制造兵器!臣恳请王上即刻联络列国,尽快发兵攻秦,同时将此事告知列国君王,以做好应对之策...” 魏王顿时眼睛一亮,忙命人将黑石接来,欣喜观察着,“这石头果能燃烧,且有柴薪两倍之力?” 魏无知暗松一口气,我王终于注意到我今日进宫要说的重点了。 他恭声道,“确实如此!王上可命人一试,不过,需以少许干草引燃。” 魏王这才对他露出一分笑意,迫不及待命人拿去殿外一试。 等了半晌,宫人欢喜进殿回禀,“王上,这石头真能点燃!” 魏王父子一听,竟丝毫不顾半分仪态,急匆匆飞奔跑去殿外查看,魏无知默默跟在身后,暗道:如此一来,王上定能意识到此物之威力,秦国有此物,正如虎添翼,抗秦一事迫在眉睫! 魏王看着那被烧得半红之黑石,不由狂喜从心来,抚须大笑不止,“哈哈哈,今日之事,真乃天助寡人成就大道也!有无根之黑石燃于丹炉之中,何愁天师不能为寡人炼出长生之丹?来人,速去将张天师请来!” 第152章 天师曾告诉过他,只凭借这凡间柴薪之火,丹炉只能炼出强身健体与飞升之丹药,若要炼制长生之丹则火力不足,除非能寻到无根之真火。 从前实在是没得选,魏王才只能将死后无穷之哀荣,寄托在丹药得道成仙一事上。 但世人谁不贪恋红尘?比起百年后飞升未知的仙界,他更想得到一款长生之药,从此便能不老不死,永享人间君王之尊。 没想到今日,他果真得到了这炼制长生丹药之火! 柴薪伐于树枝,所燃者自是有根之火,而这石头却是死物,岂非正是天赐的无根真火? 真乃天助大魏也! 魏无知惊得微微晃了晃身子,失望地激动开口道,“王上,臣方才说过,据前些日子派出的探子来报,秦国在各地大肆挖采了许多黑石,若它用此…” 魏假早已飞快盘算了一通,闻对方之言却愈发惊喜,忙道,“原来这就是秦王大肆出动人手挖采的金矿,怪不得...父王,若我魏国也能挖出黑石,便能高价售给北边那些乌孙人和匈奴人,如此一来,能为我大魏换回金银牛犊无数!” 嘿嘿,本太子的獒犬,便能源源吃到新鲜的北地嫩牛了! 魏王抚须笑道,“吾儿聪慧,此计甚好!寡人即刻下令,让各地郡县将采黑石一事,视为魏国今岁头等要事!” 说着,他便兴冲冲折身回殿中,命人研墨亲自拟采石诏书。 魏无知实在忍无可忍,疾步追上去,大声劝道,“王上,错了!当务之急不是采石,而是攻秦呐!” 魏王没好气地抬起头来,黑着脸道,“怎么,这漫山遍野的黑石,只有秦国采得,我魏国就采不得了?你莫不是被秦人收买了?” 魏无知满脸通红怒道,“王上,纵当日我大父叛君救赵,亦是出于襄助姊妹之心,他..我魏国子孙,岂是能被他国以金钱利益笼络之人..” 魏王厌恶地挥挥手,“给寡人闭嘴!” 魏无知如同充耳不闻,继续扬声道,“这黑石虽好,眼下却非采石之机,秦国从去岁猝然退军之际,便已暗中着手挖取黑石,到如今,仓库之中不知已堆满凡几,又不知已炼出多少铁器,若不趁秦国尚未装配到位之时,率先发难除去这隐患,列国日后必将一一被其蚕食!” “臣愿自请为使前往列国,以说服诸侯们携手攻秦,待列国合谋灭了秦国,王上自可安心挖采黑石...” 魏王咬牙写完诏书,气得举起毛笔一下掷在他脸上,乌鸦嘴!若对方不是魏无忌之孙,他都能当场下令,把这乌鸦嘴拖去砍了! 他怒气冲冲道,“你这混账东西,你一日不咒我魏国便不得安生么?强秦横行百年,尚未能灭我魏国,如果便是五国再次联手,又岂能在朝夕间灭了强秦?如此一来,待诸国僵持数十年,国中再无人能征召采黑石,寡人长生之计又待如何?滚!回去面壁思过半月,半年不准再踏进宫中!” 魏假在一旁轻蔑看了一眼魏无知,幸灾乐祸道,“父王所言极是!这黑石,秦国既然能轻易挖到,便意味它的开采难度极低,而产量又极高,只是先前众人皆不识此物,才未在意罢了。” 说到这里,他指着魏无知厉声道,“如此唾手可得宝物的大好机会,你竟想劝父王放下黑石,先去攻秦?呵呵,本太子还想为父王夺下秦国境内的黑石呢,以我魏国今日之力,能做到吗?哼,与其镇日好高骛远,不如先将魏国境内能挖的统统挖到手,灭秦一事,自当徐徐图之…你还不快滚!” 有了以黑石换牛羊的源源进项,他便能打造出一个有数千只獒犬的威猛军团,灭秦?到时堪称轻而易举,何必急在一时? 魏无知听着这些鬼话,心中急得不行,还想再苦苦劝谏,却被魏王命人架着赶了出去,他气恼至极,不甘心地骂着“昏君误国”,直到被彻底拖出殿外。 魏假看着魏王黑沉沉的面色,忙做了个手势,暗示道,“父王,要不要儿臣将他...” 魏王冷冷横了他一眼,“前几年,有三千门客的吕不韦被熊启设计除去后,各地门客冒着灭族之危险,踊跃赶往咸阳,盗其尸身埋于北邙山!魏无忌能以声名召集列国出兵伐秦,你莫不是以为,他的名声还不及吕不韦?身为君者,当权衡利弊,若杀了魏无知,不但会令公族不满,还将引来山东诸国游侠之报复,又何苦来哉?” 这一刻,他想到即将实现的长生大计,忽然升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既然寡人能永存于世,我魏国,立这太子又有何用? 很快,魏国开启了轰轰烈烈的挖采黑石行动,接着,潜伏在魏国的探子,迅速将黑石可燃一事传回国内,列国各地山野之间挤满了人。 众人数趟无功而返,各国君王却以秦国为先例,认准了此物在山间弯腰便能挖到,气恼之下杀了好几拨人以儆效尤,一时人心惶惶。 ... 这消息传到秦国之时,嬴政正在操心明赫的新床。 随着这小家伙能熟练翻身后,他怀着满腔“要早点成为大孩子帮父王”的愿望,天天趴着软乎乎的小身体,主动锻炼胳膊支撑力量,如今,他已提前解锁一项婴儿大运动能力——爬行。 这样一来,扶苏的大床,就装不下这雄心勃勃的小家伙了。 因为前几日,在睡梦中也不忘吭哧吭哧练习爬行的明赫,最后爬过了扶苏这个障碍物,吧唧一声脸朝地砸在地上,在剧痛的嚎啕大哭中醒来。 第153章 这下可好,扶苏也被吵醒了,他揉着眼睛在留夜的油灯里一看,心中悚然大惊,我阿弟呢? 待他顺着哭声往地下一看,天爷呐! 一时小的哭,大的摸着他额头的肿包,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可怜的扶苏,虽担当了大半年的长兄如父之职,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成人,第一回 遇到这种事,怎又不吓得六神无主? 其实跟着他们一起哭的还有系统,只不过其他人不知道罢了。 倒也不是系统故意不救明赫,而是他的出厂设置里,只有宿主遭遇突发生命危机时刻,才能启动紧急救援装置——譬如,明赫降生差点被赵王淹死之时。 最后,还是宫人冒死赶去章台宫,惊动君王半夜赶来后,才哄停了抱头痛哭的两个崽子。 纵是夏无且赶来为明赫抹了些草药汁,他额头上的大包也并未消去,嬴政心疼得当晚便将小崽抱回章台宫与自己同眠。 不幸的是,待心疼不已的老父亲实在捱不住睡着后,脸上还挂着泪珠的明赫,再一次迷迷糊糊爬行起来——梦中的他,正兴冲冲奋力绕过面前的大山,眼看终于要抓到父王递来的肉饼之时,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 嬴政猝然惊醒,猛地翻身从地上一把捞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崽之时,差点化身为后世怼天怼地的带娃家长——这地砖,着实可恨,害我儿多矣! 次日,他便召来身兼数职的五黑,以一个溺爱幼子的老父亲身份,罕见地下达了一个他自认为颇不讲理的“极速达”任务:五日内,造出一张集美观、牢固、宽敞、四周围栏达五尺多的婴童床。 无他法,小崽不能再摔了! 艺高人胆大的五黑暗暗揣度了一下,若是今日回去,便着实备人伐木刨光,倒也来得及,王上这要求并不过分。 只是,九公子不过稚儿,要做这般高的围栏做甚? 他迟疑道,“王上,若这围栏便要达五尺之高,那这床的宽与长该造多大?” 嬴政合计了一番,小崽既然喜欢爬,便让他尽情爬个痛快,温声道,“便按长十三尺,宽十三尺来造吧。” 五黑脑中很快出现这尺寸做出来的样式,实在忍不住了,只得提醒道,“王上,便是寻常成人,亦无须如此宽阔之床,臣以为,九公子至多只需五尺...” 嬴政头疼地摆摆手,“此事你不懂,速去准备吧。” 五黑只得一头雾水地揣着任务离去了。 他并不知晓,嬴政今日早早将明赫带去后宫询问,这才知晓,婴童会翻身后,确极易摔下床,便欣然将明赫放入云夫人殿中的旧婴童床上,本想着先让他凑合几日,待打造出新的小床便将明赫放上去。 但在扶苏忧心忡忡的提醒下,他还是决定让这小家伙先试试,看看这围栏究竟能不能挡住小崽。 “奉命翻床”的明赫得到指令后,立刻两手紧紧抓住围栏,一腿奋力跨出了出去,但他清醒之时始终有安全意识,表演完成后,在围观的秦宫夫人们花容失色的惊叫中,又乖巧地将腿回了婴童床中。 夫人们看得又惊又喜,连声对着嬴政夸赞:小九这孩子确实非同凡响,她们从未见过才六个多月便如此聪慧的孩童。 嬴政看到这里却明白了:自家这小仙童崽子,精力之充沛与其他孩子全然不同。故而,这寻常婴童睡的围栏小床,给他睡仍是极悬呐! 在命人撬掉扶苏寝殿的地砖与派人通宵守着小崽之间,他选择第三个答案:遇事不决,找五黑。 第54章 接下来, 在等待新床的几日里,嬴政果断拒绝了来自后宫各殿的踊跃暗示,尽职尽责地担当着一名老父亲的角色, 每到小崽入睡时分,他就亲自充当护崽使者,耐心地一趟趟将梦中乱爬的小崽抱回“封地”, 所以幸福的明赫再也没摔下床过。 好在, 宣太后为秦国王族改良的强健基因,在接连遗漏两代秦国君王后,终于隔代遗传到了嬴政身上——与他的曾祖父昭襄王一样, 这位年轻的君王虽然自幼吃了不少苦头,身体素质却极好。 若非后来日夜不休操劳国事, 导致他三十多岁就被拖垮了身子,这位心性坚韧的君王, 也不会怀着对大秦未来的无比担忧, 走到了渴望长生而痴迷寻觅丹药的地步。 不过, 这都是史书记载的后话了, 眼下的嬴政十分身强力壮, 纵是他这几日拿着《五蠹》坐在床头,半睡半醒地为小家伙守夜, 待白日起来之时仍是神采奕奕,毫无半分疲色。 虽然这样, 明赫总归还是深感惭愧, 都怪自己半夜不乖乱爬, 给父王添了乱!所以这几日, 他在睡前,都会努力把两只小手手紧紧地交叉绞在一起, 自我安慰这样就能老实睡觉了,如果他能开口说话,甚至想劝父王把他的手捆起来... 五日之约很快到来,这天,章台宫正殿刚散完早朝,五黑就领着匠人们驾着马车,紧赶慢赶来到了宫门前,待卸下众人合力完成的新床架和围栏零部件后,便分工抬着往宫道走去,待行至半途歇脚之时,引来了不少退朝大臣的围观。 他们停下脚步边观察,边八卦地交头接耳道—— “这难道是床?也太大了些吧?且这纹饰并非君王之规制,也不知是哪位夫人,竟敢在咸阳宫中逾矩..” “可宫中近日,并未新进不守礼之夫人呐...” 第154章 隗状拧着眉头看了半晌,待回过神来,听着大臣们的窃窃私语,他立刻转身低斥道,“放肆!这等混账之言,尔等也说得出口?我王年轻有为,岂是周幽王那等,为博女子欢心而乱了规矩之昏君?” 说着,他便扭头堆笑,客气上前询问道,“敢问五黑子,此床究竟是为何人所制?” 若放在从前,他们这些公卿贵族,是不屑与匠人攀谈的——五黑虽是秦墨钜子,还在秦国少府任职,连君王亦要尊敬称他一声“五黑子”,但在这时代,正经的文臣武将,或是饱读诗书的学术大家,与他们眼中折腾“奇技淫巧之术”的匠人,终究隔着厚厚的阶层壁垒。 但众所周知,如今王上对少府竟格外重视起来,还开先例设下匠人学室,大臣们都是人精,怎会看不出王上有抬举匠人之意?恐怕来日的朝堂上,五黑这种身穿短打布衣、低人一等的臣子,也能与他们获得平起平坐的地位。 于是,大臣们也纷纷附和着隗状的行动,客气与匠人攀谈起来。 让他们失望的是,经墨家调.教出来的匠人,终究都是只专注于技艺的讷口少言之人,任大臣怎么问,他们都只是羞涩地笑笑。 而五黑虽性子耿直,毕竟也秦国朝堂待了这么多年,倒也咂摸出几分生存之道——匠人学室若要在秦国长长久久地开办下去,便绝不能得罪同僚,不然,人家总能寻到给你穿小鞋的时机。 况且,王上出于爱子之心,光明正大为稚子造一张大床,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机密或丢人之事。 于是,他也对隗状等人行礼笑道,“回隗丞相,这是王上命我等为九公子赶制的婴童床,眼下正要运去东殿拼装。” 众臣一听,不由咋舌不已——九...九公子?! 这半岁大的婴孩,竟要睡一张比君王寝宫还宽敞的床,王上对这幼子的恩宠,不得了啊! 有大臣已经在酝酿要如何劝谏了,如此一来,岂非有废长立幼之嫌...等等,王上好像这数月来,与长公子的相处也多了许多,这...眼下究竟又是何意?果然君心深不可测啊! 而知晓明赫“仙人”身份的隗状王绾等人,一听这床的主人是九公子,立刻生出一股豪气:怪不得,原来是我大秦仙童.挥金如土.赠粮善人.九公子要睡的床,他年纪虽小,贡献却大,人家堂堂仙界之神,不要我大秦的封地与金银,无非就想多占点睡觉的地盘,怎的了?王上他乐意! 想到这里,隗状忙对五黑真诚笑道,“既如此,还请五黑子早些去忙碌,我等便不打扰了。” 五黑这才笑着与众人告别,带着匠人们重新扛起床架往东殿走去。 待他们到来时,扶苏正带着逃学来看热闹的将闾等人,早已站成一排乖巧等候在殿中,在宫人的引领下,五黑等人径直将东西扛到宽阔的寝宫之中,开始快速拼装起床板与围栏来。 明赫看着这造型别致、原木色、无油漆胶水的环保大床,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是父王送给他的,嬴明赫有自己的床了! 扶苏几日未与明赫一同入睡,实在想念得紧,眼下正抱着小崽舍不得撒手,他眉开眼笑指着匠人拼起来的巨大床架,亲昵道,“往后啊,小九再也不担心会摔下床了。” 说着,他又有些遗憾道,“不过这回工期太紧,这床没来得及髹漆,木色未经修饰,着实有些美中不足...” 子高亦附和道,“是啊,若髹了漆上去,这床便称得上是美轮美奂了。” 其实,古代家具并非都是原木色,早在春秋时期,列国就有了各种纹饰精美的漆器制品,匠人们割开漆树的树皮,收集到朱红色的漆液,再经过过滤、晾晒、细滤等步骤,就能得到色固持久的漆。 其中,位于江汉平原的楚国,因产大量生漆树而尤擅漆器,秦国如今的制漆制胎技艺,便是从楚国传来的,但秦人崇尚庄严端重之风,其漆器造型远不如楚国奇异瑰丽。(1) 可贵人们并不介意,反倒乐此不疲,不管怎么说,髹漆的木器总会更绚丽几分,且有防腐防蛀之功效。 而眼下明赫这大床,之所以保留木头的本色,还真不是五黑疏忽了,而是嬴政特意叮嘱的。 这会儿,热爱刷题的系统也在悄悄给明赫科普,“宿主,你知道秦始皇为什么不让五黑给这床涂漆吗?” 明赫正想说因为环保,就听系统又道,“这漆树,又被古人叫做‘咬人树’,因为它含有高浓度漆酸,如果沾到皮肤上,会引起全身溃疡中毒,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别小看这点皮肤病,严重起来也会致人死亡的...这东西要经过晾晒除味,才能正常使用。可现在工期只有五天,秦始皇为了最大程度保证你的安全,只能放弃涂漆了...” 明赫听得感动不已,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日理万机的始皇大大,这么事无巨细的关心就是他前世的亲生父母,也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他... 何以报父恩,唯有迈开步伐囤粮养猪建设统一大秦! 他暗暗决定,既然这漆这么危险,回头得尽快给采漆制漆的匠人、准备一套防护工作套装,以减少他们在工作中受伤的机会,眼下条件有限,但简易的至少能倒腾出来。 这样想着,他就笑嘻嘻伸出小手,胡乱揉了揉扶苏的脸蛋,扭头认真看匠人们干活。 他前世听过故宫宫殿榫卯结构抗震的传言,却是第一次真正见识这精巧的构件组合,见匠人们凭借灵活的双手,不用半个螺丝铁钉,就将七零八落的零部件拼成了床架,暗暗惊叹不已。 第155章 系统急忙抓住机会为他科普,“宿主你看,这榫与卯的各部位长短厚薄不同,被挤压时会产生一定范围的变形,所以这些框架都是带有轻微弹性的,它真的可以抗震哦!” 明赫忙追问道,“真的可以抗震?我一直故宫抗震只是个传言呢。” 系统立刻骄傲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年唐山那场7.8级大地震,23秒内整座城市被夷为平地,但是离震中仅有150公里的故宫,却没有因为经历500多年的风雨而被震垮!英国电视台做过使用榫卯与斗拱结构的故宫1:5模型的测试,它可以承受10.1级地震而不坍塌,所以经历200多场地震却分毫无损...我们华夏老祖先的智慧,是领先时代几千年的,所以遗传了炎黄血脉的你,绝对不能妄自菲薄!” 妈呀,系统这一套一套的,直把明赫听得心中热血滚烫翻转个不停,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以前玩游戏得到队友科普过一个冷知识:9.5级地震的威力,相当于200万吨□□瞬间爆炸现场!想想看,故宫在测试中承受的10.1级又是个什么水平?这榫卯结构的精巧,太令人震撼了! 他伸出两手抱肩,悄悄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又在脑海中问道,“眼下,可是比我原来的世界早两千多年前的战国啊,五黑他们就能把榫卯结构整明白了,智商比我高多了,不过我很高兴秦国有这么强悍的助力...咦,统子,你压根不是人类,怎么要说‘我们华夏’这种词?” 系统骄傲挺起了它并不存在的小胸膛,一脸的自豪,“宿主,因为读史使人明智呀,我虽然不是人类,但我是华夏后人造出的系统,所以,按照遗传学来说,华夏也是我的祖国...” 明赫惊呆了,系统...也有遗传学?好的,爱国的统子好样的! 系统仍在兴奋地滔滔不绝,“而且榫卯结构的历史,远不止两千多年,我刷的题里说过,根据20世纪70年代考古学家的考据,在河姆渡遗址就已经发现方榫和圆榫的使用...” 明赫高兴得边流口水,边用力拍着小手,胖乎乎的小腿也用力蹬了起来,忍不住,他真的忍不住了!想下去跑它个五千米,表达自己身为炎黄子孙的自豪之情... 扶苏捉住他的小手手,逗道,“阿弟这般欢喜大床呀?阿兄能借宿一晚吗?” 将闾凑在五黑身旁看了半晌,闻言回头高兴道,“阿兄,我也想借宿一晚!” 这般大的床,他这辈子可是这一回见到! 阴嫚也牵着妹妹阳姝从匠人身侧走来,眼神热烈道,“阿兄,我与阿妹也想借宿一晚!” 明赫热烈地拍着小手,咧着只有一颗牙齿的小嘴,咿咿哇哇地喊着,表达着他的欢迎——好!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数人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一张接近3米乘以3米的大床拼接好了。 为小崽操碎心的嬴政,不但让五黑将这床做得矮一些,还给尚衣局下发了一个加急任务——为这张大床准备被褥床品及围栏软罩,如此一来,他便无须忧心小崽会被围栏磕到了。 待五黑装好三面封闭、一面可上闩锁住的围栏后,宫人急忙抱来定制的几床被褥铺好,再覆上印着兰草纹样的床单,又将围栏软罩套好,一张舒适柔软、散发着春日阳光青草香的超级大床,就出炉啦! 扶苏迫不及待打开围栏,将小崽放了进去,明赫马上撒开腿丫子快活地爬起来,终于初步实现爬行自由啦! 但扶苏兄妹几人站在围栏处,却看得有些恍惚,这张大床之辽阔,愈发将小小的明赫,衬托得像一个摆在床上的黑玉枕头... 系统也忍不住惊叹道,“宿主,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人类霸总文里的‘他从五百米的大床上起来,披上一件迤逦三千里的真丝睡袍,拿起混合宇宙音波的手提电话,命令管家开直升飞机来接他去盥洗室’...” 明赫脑补了一下场面,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边笑边爬到扶苏几人面前,一脸真诚地用力拍着面前的床铺,邀请这些眼巴巴想体验大床的小朋友上来。 待嬴政与留下的李斯议完国事,已近午膳之时,等他匆匆在蒙恬和卫尉的陪同下赶来东殿,一个孩子都没见着。 待问过宫人后,他才满脸不敢置信地踱到寝殿,推开围栏一看:很好,偌大的床上,并排躺着大大小小的八只崽,都睡得正香呢! 他抚了抚额角,俊朗的脸上露出满满的无奈:此刻已日上三竿,我嬴氏好儿女竟逃学睡觉,头疼! ... 姬丹今日本想进宫与嬴政“联络感情”,他在宫门外正准备找侍卫通融放行之时,正好听见走出宫门的大臣们在窃窃讨论,立刻躲在墙角竖耳听了半晌,眼珠一转改了主意,回身上了马车,吩咐道,“去甘泉宫。” 甘泉宫位于咸阳宫西北面,依托甘泉山而建,此地不但风景绝佳,还是与谷口齐名的秦国北部军事要地。 这个在秦国惠文王时期营建的宫殿,曾住过赫赫威名的宣太后,而它如今的主人,正是秦王生母,赵太后。 姬丹在宫人的带领下,穿过百花斗艳的大花园,跨过长长的回廊,来到正殿之中,捧着本要献给嬴政的美玉,一脸惊喜地俯身叩拜,随口乱绉道,“外臣姬丹前来秦国为质,今日才来拜见太后,是臣失礼了!此乃姬氏文王传于子孙之玉,有姜尚公召四十九位大巫祈福凝结之无穷福泽,定能保太后顺遂安康!” 第156章 在甘泉宫沉颓许久的赵太后,乍见故人拜访,自是万分欣喜,忙命人将他扶起。 她接过宫人呈上的美玉,细细打量了一番姬丹,笑道,“丹呐,一晃多年过去,你也长这般大了,样貌倒没长变…你既来了秦国就勿再见外,还如从前那般唤本宫为从母即可,在本宫眼里,你与政儿情同兄弟,自然也算是本宫的子侄。” 姬丹忙感动抬袖,拭去硬挤出来的眼泪,哽咽道,“多谢太...从母,从母不但容颜毫无半分衰减,便是这维护晚辈之心,亦不曾衰减半分!丹生母早逝,当年质赵之时,能得到您如温暖和煦之关爱,真乃此生有幸...” 赵太后闻言,眼中的欢喜却渐渐暗了下去,叹气道,“维护晚辈之心未变,你果真是这般想的?可在政儿心中,本宫却无半分慈爱...” “不,从母是世间最好的母亲,当年之事,丹在燕国亦听闻了几分,着实是阿政不懂事,非要杀了那两位昆弟...”,姬丹“难以自控”地嚷道,下一瞬,似又因冒犯君王之言而惴惴不安,急忙跪下嗫嚅请罪道,“丹一时失言,还望从母勿要放在心上...” 赵太后却激动快步下殿,亲手扶起他,放手含泪道,“你果真是这般想的吗,丹?” 姬丹憨厚的圆脸上满是真诚,“自是如此,子女蒙恩于父母,天生便有亏欠,又岂能因一时之私怨伤透父母之心?” 说着,他又故作惊诧睁大眼道,“莫非,阿政如今还不肯与您和好?” 赵太后接过宫人递来的丝帕,缓缓掩泪,避开这话题不答,“若政儿有你这般通情达理,该有多好...” 姬丹眸光一闪,忙劝道,“从母,我虽非您之亲子,亦实在不忍让您这般煎熬,母子乃至亲情缘,岂能有隔夜之仇?阿政既这般固执,您何不让他的枕边人来劝解一番?” 赵太后放下丝帕,满脸不解道,“枕边人?” 依政儿那孩子宵衣旰食忙于政务之心性,咸阳宫中又何来能吹枕边风的女子?若是那堆破竹简能开口,兴许倒能替她分辩两分... 姬丹忙趁热打铁道,“我来咸阳数日,听了些宫中传言,人人皆说九公子极为受宠..对了,今日,阿政还命人给那孩子打了一张十三尺宽的大床,竟远超周礼规定的诸侯君王规制,放眼六国,可有君王会宠溺幼子至此?您看呐,常言道子凭母贵,足见其母在阿政心中是何等不同,从母,若您能将他的母亲笼络过来...” 赵太后看着他,眼泪也不擦了,神色却渐渐变得古怪起来,“你让本宫...去拉拢那孩子的母亲?” 姬丹殷勤笑道,“正是,当年信陵君笼络魏王之如姬,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十万大军,可见枕头风之威力!您与阿政这点误会,如有宠姬襄助,定能早日解开..” 如此一来,本公子也能借着赵太后的名义,趁机见到那秦国宠姬,待往后再徐徐笼络她,何愁大事不成? 他正打着一肚子如意算盘,却见赵太后幽幽叹气转身回殿上去,边走边感慨道,“若真如你所说这般容易就好了。可你让本宫上哪儿去找那孩子的生母去?” 姬丹愕然道,“从母,您这话又是何意?莫非这其中还有何隐情不成?” “唉,若非知晓你刚来我秦国不久,不知这其间缘由,本宫险些要以为,你这是存心来消遣本宫了!”赵太后在嬴政命人为她打造的扶手椅上慢慢坐下。 嬴明赫?她想到有关这孩子之事就糟心! 政儿平日随意宠着他便罢了,竟还为他打这般大的床,竟还超过君王规制,这是想把嬴氏江山,拱手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吗? 姬丹忙又跪了下来,“请从母息怒,丹若有何处说得不对,还请从母不嫌我驽钝,也好教我知晓个中缘由!” 赵太后淡淡笑了笑,“此事,本宫也不妨告诉你。我大秦宫中人人皆知,那所谓的大秦九公子,不过是被扶苏捡回的弃婴罢了,父母皆不详!” 而她那长子,宁将满腔感情付诸于一个弃婴身上,也不肯与她这做母亲的消解昔日之隔阂,何其可悲! 姬丹隐隐想到什么,不由得心头一惊,失声大喊出来,“弃婴?” 第55章 他自觉失态, 忙又找补道,“请从母勿怪,丹只是万万没想到, 阿政竟会收养弃婴,还对这孩子如此看重...看来,他真的很在意扶苏啊。” 赵太后冷哼一声, 接过宫人递来的温热羊乳, 慢慢喝着,她实在不想谈论半句关于嬴明赫之事。 姬丹虽已看出对方之意,但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测, 面上仍是一脸好心地劝道,“可若是..扶苏接连捡回弃婴, 阿政又来者不拒地收养,那秦国王族之血脉岂非会混淆..” 赵太后捧着玉盏的手一顿, 不喜道, “如今只捡这一个, 行事向来妥帖的政儿就一再为了他逾矩, 宫中被那小东西闹得不安生, 若再多捡几个回来还了得?你放心,本宫自会看着政儿的...” 政儿若再胡收什么野孩子, 大不了到时她以混淆嬴氏血脉的名头,找公族老庶长闹上几回, 定将他们统统扔出咸阳宫。 殊不知, 她数月来听着嬴政对明赫百般宠溺的宫中传闻, 一颗心饱受煎熬, 为何长子会变成今日这般?他对一个捡来的野东西尚有百般情份,为何偏就容不下那两个兄弟?那是与他出自同一个母亲的血脉相连之人呐... 第157章 正因如此, 她觉得嬴明赫那小东西,抢走了本属于她那两个孩子的一切,自是百般看不上他。 姬丹嘴上讷讷附和着,垂首掩住眸中狂喜的光芒,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据六国当日的筹划,赵国那灾星正是在昌平君的设局下,被秦国长公子扶苏亲自捡回了宫中。 如今,秦宫之中只有这一个捡来的婴孩,不是那灾星又是何人? 他原以为,按照寻常君王的性子,自家既不缺继承王位的儿子,再怎样也不可能对一个捡来的孩子有多好,没想到,嬴政竟失心疯一般,对那灾星如此宠溺备至! 想到这里,他差点憋不住当场生生笑了出来,为不让赵太后生疑,便赶紧假咳一声抬袖掩饰,原来这灾星还有蛊惑人心的本事,往日我倒小瞧了那小东西! 看来韩国被秦吞并一事,确实不能怪灾星失灵,定是熊启那吃里扒外的东西惹的乱子... 但他转念再一想,喜悦顿时消去了大半,若果真如此,那秦国挖黑石一事又是何故? 姬丹思来想去,灾星之事恐怕还有些疑点,得找赵王问个究竟...而嬴政的后宫,也总得给他添些乱子,自己心头这口气才顺得下去。 于是,他又抬起头,一脸掏心置腹地劝道,“从母,听闻阿政的正夫人去岁已过世...您何不趁着这机会,往阿政宫中添些新人,一则能借此缓和些母子关系,二则也能多个人帮您递递话。” 赵离那不中用的废物,白白折了六国多年的谋算,着实可恶,这回,本太子定要为嬴政送个“好”的。 赵太后却放下玉盏,心不在焉地感慨道,“你这孩子从小心思就细,连这等细枝末节之事,都能为本宫考虑周全,难怪本宫那时一见便十分喜欢你,若你是个女子便好了,本宫这辈子啊,就缺个贴心的女儿...” 这话听得姬丹立马火气嗖嗖直窜,忍,我还是得忍.. 他用力握紧发颤的拳头,蠢妇,蠢妇!竟敢将本太子比作妇人,秦人欺人太甚! 嬴政,你且等着! 他努力吸了几口气,捏着嗓子遗憾道,“可惜丹福薄,只求来生能做从母之女...” 赵太后闻言登时一喜,又细细打量他又白又圆的脸庞,“好,好!你这模样是本宫最喜欢的公主,喜庆,有福气...” 姬丹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忍了又忍几息气,这才开口转移话题道,“从母,那为阿政选姬嫔一事,要不...” 赵太后脸上笑容一凝,不由得想起了双双惨死的胡亥母子,叹道,“本宫从前倒为他选过女子进宫,可后来...罢了罢了,他既不喜本宫为他挑选的女子,便随他去吧。” 其实细细算来,这些年在宫中多是她照拂赵离,连后来她被赶去雍地,赵离亦未能找到机会为她求情——就凭政儿长大后那冷心冷肺的模样,又哪轮得到女子来吹枕头风? 既如此,她何必费力不讨好去折腾此事? 姬丹却不甘心地再劝道,“太后,世间好女如云,从前那位未必合阿政的心意,您若选一位绝色佳人,阿政又岂会不对她动心?到时有这女子在中间斡旋,阿政定会理解您的一片苦心...” 按他原本的打算,本想塞个燕国王族贵女给赵太后的,但眼下对方对送美人一事兴致不高,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又换了个角度劝便道,“世人皆说赵女多情貌美,赵国又是您的母国,不若为阿政选个赵女,如此定能为您助益良多...” 赵太后听这话不免有几分心动,是啊,赵离虽美,但若不是政儿喜欢的女子类型呢?当年,华阳夫人能独占盛宠,正因她有先秦王痴迷的倾城容色,如此便能与宣太后互相照应,若自己也能有这么一个绝色的助力... 但她仔细想了想,又摇首道,“本宫已离故地多年,如今亲友故交尽散,便是有心再为政儿寻个美貌的赵女,亦是鞭长莫及,先前那趟尚有熊启帮忙打点,可惜如今...” 姬丹忙道,“从母,您是赵国人,赵国王室便是您的母族啊!不若,您暗中写上一封信,我寻人交给赵王,托他为阿政寻一位倾城佳人...” 赵太后身边的宫人闻言,面色顿时一变,她陪伴太后多年,自是知晓她只有满腔儿女情长,不但无甚城府,胸中亦无半分韬略... 纵便是她一个宫人都知晓:身为秦国太后,绝不能与赵国君王扯上干系。 再者,王上虽恼太后当年之事,可他终究是大气的君王,这些年对甘泉宫的一应吃穿用度并无半分亏待,太后若真听了这燕国太子之言行事,岂不是要将王上对她剩下那点孝心,彻底折腾个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这忠心的宫人当即顾不得礼仪跪下劝道,“太后请三思,您切不可暗中与赵王有来往啊!兹事体大,王上若是知晓,定会雷霆大怒...” 姬丹眼中厉色一闪,这甘泉宫中,倒也并非个个都是蠢货... 他马上扮出一副为赵太后打抱不平之色,怒斥道,“大胆贱婢!从母与本太子谈话之时,岂有你插嘴的份?你平日,就是以这般大不敬的态度来伺候太后的吗?再者,太后不过为了秦王写封信给赵王,这有甚男女大防要防备的?太后在你等眼中便是那般不堪之人么?” 这话就说得极重了,他通过偷换宫人的概念,直接将对方说的“秦国太后与赵王暗中来往”的国事,扭曲成她质疑太后与赵王有见不得人的私事! 第158章 满殿宫人一听这话,急忙跪下请罪。 赵太后平日倒也不喜刁难下人,但她这一生大的污点正是“男女大防”四字,此刻听了姬丹之言,立刻便怀疑这宫人是故意在人前嘲讽她,遂怒道,“本宫不过托赵王为政儿寻个貌美女子,这又是何等不得了的大事,值得你这般编排?来人,将她带下去勒死!今日之事,若传半句到你们王上耳中,本宫定不轻饶!” 宫人们忙心惊胆跳地应承着,几名侍卫进来,往那忠心护主而惨遭厄运的宫人口中塞了一团麻布,拖着她往外走去。 如此一来,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赵太后,倒被激起一股逆反之心,她立刻命人研墨,亲手写了一封信给赵王,在姬丹的建议下,她还盖上了秦国太后印玺,以示郑重之意。 接下来,待姬丹好不容易寻到个合适时机,派人暗中将信送到赵国时,已是六月中旬。 随赵太后这封信一同送到赵王手中的,还有姬丹的信。 赵王盯着这两封信看了许久,将它们交给郭开,眉头紧蹙道,“此事相国怎么看?” 郭开一目十行看完绢帛之言,举着姬丹的信,压低声音道,“王上,眼下列国皆因秦国黑石一事,对我赵国灾星产生了怀疑,如此一来,便是秦国来日因灾星而亡,列国恐怕亦要食言,不肯将功劳算在我赵国头上...” 近日因黑石一事,诸国君王接连派人送来愤怒的质问迷信,赵王虽然一个都没回复,但其实心中难免也对灾星一事产生了动摇。 赵王谨慎左右看了看,悄声道,“可为何那孽障一去秦国,他们便发现了黑石之机密,然后就史无前例地退了兵,这不正意味着,是他助秦国寻到了黑石么?莫非,天师之卦果真有误...” 郭开身为因献计灾星祸水东引,而获得君王盛赞的功臣,可不想承认这么个乌龙的结果,如此一来,王上赏他的数千邑封地,又怎能名正言顺继续握在手里? 思及此,他忙抛出冥思苦想数日的“真相”,劝道, “王上,天师神通广大,此生未占错一卦啊!臣日夜思索真相,发现事情定然是这样的:原本以秦国的气运,它不但能发现黑石,还能打败我赵军,一举夺下宜安城,再长驱直入连夺数城。正因那灾星及时进了咸阳宫,秦国虽堪堪踩着节点寻到了黑石,却因气运猝然被侵蚀,战事才会连连不利啊,可见秦败之事并非李牧之功...” 赵王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顺着这思路想了又想,顿时转忧为喜,“爱卿所言极是!如此说来,实际是秦国寻黑石之因在前,再因我赵国灾星的横空出世,才强行逆转了它数半之气运,不然,列国岂能坐享今日之安稳!寡人能得相国,足矣!” 郭开抚须谦虚道,“臣能在赵国尽些绵薄之力,全仰仗王上之慧眼英明啊!如此,王上不妨将这实情告知列国君王,以打消他们的疑虑。” 困扰赵王数日的烦忧终于迎刃而解,他的心头松快下来,这才有心思关心赵太后那封信,面带嘲讽道,“这赵姬之蠢,真是多年未变啊,她竟不怕寡人为她儿子寻个蛇蝎美人进宫,一刀砍下他的人头,哈哈哈!” 郭开笑得眉开眼笑道,“虽说以秦国律法之严苛,想寻到能兼具美貌与刺秦勇气的女子,着实不易,但这总归是个好时机,如此一来,王上至少能趁机再送条眼线进秦宫..” 但他想到一事,不由得顿下了话头,眼下,莫说寻个又美又能杀人的女子难,便仅仅是寻个绝色佳人,都有些麻烦...” 为何?因为赵王迁贪图美色之嗜好,比起他的父王还要胜过几分。 他登基不过数年,已命人在赵国各地搜罗过数趟国中佳丽,如今想再找出能迷惑秦王的姝色女子,着实不容易。 赵王得意道,“世间最美的姜姬已在寡人宫中,秦王能得到的不过是些残花败柳罢了,你便命人慢慢去物色吧,此事也不急,切记要寻个才貌兼备的,赵离那种只有脸蛋的蠢货就不必寻来了。” 以他喜新厌旧的性子,若不是看来看去,满宫几百佳丽谁也比不上姜姬之美,早在她诞下灾星那一刻,就会被他迁怒随手杀掉了。 郭开苦哈哈应下后,又拿着手中的绢帛提醒道,“王上,臣以为那姬丹之信您不必回他,此子着实猖狂,一颗被燕王再三抛弃的废棋而言,也敢写信来质问王上!” 赵王冷笑道,“寡人平生最恨燕人背信弃义,岂会理他这区区质子?待寡人灭了秦国,第一个就要拿燕国开刀,以报当年姬喜背刺我赵国之仇!” 让赵王耿耿于怀的仇,正是姬丹的父亲姬喜即位四年后发生的。 那时,姬喜见秦国老魔头昭襄王去世,便主动想与赵国合盟攻秦报仇,便派出相国栗腹携带五百金,前去为赵王贺酒并签下盟约,承诺互通关卡,燕赵从此如兄弟之国,合力攻秦后平方秦国之地。(1) 哪知栗腹一回到燕国,便兴冲冲向燕王禀告,说赵国前些年长平一战大败后,国中青壮尽亡于秦军手下,邯郸城中如今只剩些老弱病残,若能趁机攻下赵国,占领它大片平原沃土之地,燕国便能一洗被齐国欺辱之苦! 姬喜一听无比狂喜,还有这好事?比起攻打硬骨头秦国来说,自然是赵国这软柿子好捏!他当下便想发兵攻赵,但朝中贤臣将渠哭着再三劝阻,说燕国前脚与赵结盟,后脚背信弃义之举,于占卜之道大为不详,此番征战必败无疑! 第159章 有偌大个唾手可得的赵国摆在眼前,燕王哪还顾得上这个?他一脚狠狠踢开将渠后,命人率领五十万大军,兵分两路前去攻打赵国。 别说,燕相栗腹可不是说着玩的,他是真心实意地认为燕国一出兵赵国马上完蛋的,所以为了抢占功劳,还兴冲冲请缨担任了主将之职。 但他忘了,赵国如今虽人丁凋零,却有老将廉颇镇守,更有因长平一战失去亲人,而满腔仇恨的数万士卒百姓。 兵法有云:哀兵必胜。 何谓哀兵?身逢绝处、无路可退之亡命徒也! 这回若再败,赵人就要面临亡国之危了,赵将廉颇和乐乘憋着一口气,领着八万赵人奔赴战场分头迎战,廉颇不但斩了栗腹,还乘胜追出五百里,带着杀红了眼的赵人直入燕境,围攻了燕国的都城蓟城,燕国差点被打灭国。 最后,此战以赵国指定将渠出来任相、姬喜割让五城求和而告终,但燕国“趁赵国病,想要赵国命”的举动,让赵人至今仍旧耿耿于怀。 郭开见赵王提起燕国便怒气腾腾,不由暗暗盘算着,“待秋收一过,我赵国至少能多得数十万石粮食,堪称粮仓充裕。而秦国的气运,约摸至多撑到来年就要吞噬殆尽了..如此说来,燕国被灭之日将近,本相倒要趁早寻个时机,问燕王想不想得个苟活之机...” 想到即将有千斤黄金入袋,他笑得眯起了眼睛。 ... 在赵国这对君臣各有盘算的时候,章台宫的这对秦国君臣却在推心置腹。 李斯在君王遣散宫人那一刻,便意识到今天的谈话不寻常,他脑中迅速闪过无数种猜测,往日冷静的清癯面容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待蒙恬最后走出去阖上殿门,年轻的君王便渊渟岳峙立于殿上,负手看着他,声音清朗而明快, “李斯,寡人当日许诺过你,待你将土豆种植出来,便将个中缘由告诉你。不过,既然你也能听到明赫之心声,想必此事你早已知晓。” 李斯听着君王明快的语气,不由暗松一口气,忙跪拜道,“臣不敢欺瞒王上,前些日子臣确已猜出,助我大秦之仙人正是九公子,还请王上恕罪!” 自从他揣测出君王有改行儒家之道的心思后,一颗心就时常悬在半空之中。 他担心自己这刻着法家烙印的身份,加之在神画中曾背叛君王的黑历史,或许会在来日的秦国朝堂上,变成一颗被悄悄边缘化的弃子。 而王上,也从未就此事给过他半分暗示。 君不问则臣不可答,他总不能突然发了疯去告诉王上:不管您要改行何种治国之道,我李斯都会牢牢跟随您,永远不与您唱反调! 笑话,他素日悄悄揣摩君心行事是一回事,毕竟这事没摆到明面上,若是揣摩后还巴巴地跑去告诉君王:我知道您接下来想改行儒家之道... 简直是自寻死路。 正因李斯十分清醒又理智,眼前的困境才让他有苦难言,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每日奔波在朝堂、官署与煤场之间,希翼以这般为朝廷鞠躬尽瘁无怨无悔的形象,能在尘埃落定之时,换来君王的几分怜惜。 毕竟,他侍奉的这位王上,实在算得上有情有义之人。 虽然当日仙界神画,确实预言了他能登上秦国左丞相之位,可那时的王上,并不知秦国后来之事,故而仍是极重法家之术的王上,他自可高枕无忧。 如今因九公子的到来,秦国已在许多人看不见的地方,步步皆在悄然改变呐! 也不知,王上今日究竟要跟他说些什么? 嬴政今日心情似乎极好,他笑着走到李斯面前,伸出有力的手亲自将他扶起,“爱卿快起来,这点小事何须请罪?” 李斯忙受宠若惊道,“王上待臣如此宽容,臣惶恐啊...” 嬴政将手上的竹简递给李斯,眸中光波如繁星,笑道,“你且先看看这道奏章。” 李斯忙双手接过,心中感激不已,廷尉虽也位高权重,但在秦国的官僚体系中,此职位主管司法,并无监察百官、查看奏章之权。 待他将竹简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秦篆,一下愣住了,这是韩非写的? 他飞快回过神来,快速浏览着奏章的内容,待看完最后一行字,双手已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抬头看向面前笑容熠熠生辉的君王,欢喜道, “王上,一个不足二十万人的阳武郡,竟在短短两月之间,新增了一万多有孕之人!臣以为,这些妇人既然自愿到县衙登记造册,便是决心生下抚养长大之意啊!若我大秦各郡皆能如此,来日。王上又何愁耕地采煤人手不足...” 说着,他又细细看了一遍傅籍的内容,惊叹着赞道,“王上,韩非治国之才,果然远在臣之上也!他不但命各乡上报有意怀孕之人,还派出医士为那些造册的妇人把脉,更打算为这些女子来日诞下的婴儿傅籍,如此一来,朝廷不但能精确掌握各地人口情况,还能让魏地旧民之子孙,甫一出生便是我秦国之民,二十年后,再无人顾念他们的故国,实在是高明啊..”(1) 但他说着说着,转念一细想,又察觉到几丝异常。 商君变法后,秦国为最大限度保障朝廷征战之粮草,便改鲁国初亩十税一之法,改为征收泰半之税——三分取其二。 如此一来,按一个成年人授予一百亩官田来算,每户庶民所生孩子的数量也是大差不差的,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张嘴,在大伙普遍连一日两餐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没几户人家敢犯糊涂去贸然多生。 第160章 反过来,在没有任何有效避孕措施的战国时代,诸国有很多庶民因为养不起新生婴儿,只能忍痛将他们杀死。 因为对穷人而言,多余的新生儿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家庭又添了一个重担,婴儿分走一口粮食,其他人便只能少吃一口粮食,如此这样生下去,只会把全家都拖进饿死的深渊。 为避免由此引发的人口损失,商君还明文规定:只有孩子出生时肢体残缺不全或有异物,父母才能杀之而不受罚;若父母因养育不起而杀死身体正常婴儿,则要按律刺面服刑。(2) 总之,莫说难产和这种刻意杀子之事,便是父母正常愿意抚养的婴孩,也有一部分因疾病或意外而不能存活,所以,朝廷出于成本考虑,只统计年满十七岁的傅籍人口,数年之间,每年的人口数量变动并不大。 按照惯例,五十万人之大郡,每年傅籍者至多也不过一万多人。 而现在,区区一个魏地小郡,为何突然冒出如此多有强烈生育意愿之人? 想到这里,李斯灵光一闪,除非... 嬴政站在一旁看着他变幻的神色,棱角分明的面庞因溢满微笑而柔和起来,他故意问道,“爱卿可有话要问寡人?” 李斯忙把该地为何新增如此多有孕妇人的疑惑说了出来,嬴政笑道,“你可知,以韩非之经世大才,寡人为何要派他前往阳武郡,当个小小的郡守?” 李斯听完这话,心头猛地一颤,来了,王上终于要将此事告知于我了! 我李斯能在新政推行前参与进来,意味着王上依然将我视作心腹之臣啊! 他激动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君王,心头长久以来的猜测,在这一刻月兑口而出,“莫非,王上欲让韩非试行儒家之法?” 第56章 话音一落, 李斯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为臣者,当藏巧于拙,岂能嘴快于脑! 他正想再次下跪请罪, 嬴政却一把扶住他,眼中仍然洒满星星点点的笑意,“寡人并不介怀爱卿有朝一日会猜出此事, 因为寡人的李廷尉本就是人中翘楚, 乃我大秦朝堂栋梁,又岂是迟钝愚笃之人?” 李斯一听君王这话,险些掉落几滴感动出的泪花:纵便韩非来了大秦, 我在王上心中也仍有如此重之分量,真乃贤臣得遇明君之喜! 嬴政放开他的臂膊站回原处, 快意笑道,“你可知韩非用了什么法子, 让阳武一万多户庶民决心新诞婴儿?” 李斯结合煤场众人高涨的热情, 小心揣度道, “莫非, 是为他们发了些奖励?” 嬴政颔首, “正是,他先前颁了几条新法, 给新生之婴儿些许钱粮补贴,后来又加了一条:凡在今岁有意生育者, 皆可到各地乡里造册, 再由里正一一上传至县衙, 如此一来, 待来年婴儿满月之时,这些产妇亦能分得三十枚鸡蛋与一石黍米。” 李斯感慨道, “王上仁善!寻常庶民之家,便是一年也难吃到两个鸡蛋,阳武魏民必会感念王上大恩...” 他转念一想,又忙提醒道,“不过如此一来,韩非之花销用度...” 嬴政摆摆手,“阳武一应开支,皆从寡人内帑私库走,眼下除你与韩非,旁人皆不知晓。寡人已料到待变法一事若公布,定迎来公族与朝堂诸多反对之声,故而,此事还需徐徐图之...” 说到这里,他仿佛刚刚猜想起此事一般,状似无意地问道,“寡人倒忘了问一句,爱卿既早已猜到寡人接下来有变法之意,那么,你可赞同大秦再变商君之法?” 李斯闻言急忙欣喜抬首看向君王,在他早就期盼到来的这一日,无比诚挚地说出了心中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回王上,臣不敢欺瞒于您,倘若当日臣未有幸沾得王上之福气,从神画中窥见大秦后来的境况...臣定会被商君变法给秦国带来的巨大利益所桎梏,加之心中难免暗藏私利之计较,必会极力劝阻王上变法..可如今,臣既已知晓后来之事,万不敢再囿于法家之牢笼,重蹈神画之覆辙,是以,为了大秦之来日泱泱长存,臣万分支持王上变法!” 嬴政若有所思看着他,又问,“纵是寡人废商君之道,改行儒家之法,爱卿亦无半分异议?” 李斯又诚恳拜道,“王上,臣以为无论是法家还是儒家,世间之法并无强弱对错之分。昔年秦国国困民穷,孝公一道求贤令引来山东良才无数,秦国最后虽选择了商君,但据臣所知,商君前两番与孝公论道皆是无功而返,直到第三趟抛出法家之霸道,方被孝公欣然接纳,何也?皆因尧舜禹之大道、周文王之王道,于孝公而言,皆是天边之云、水中之月。” “当此之时,秦国四面强敌,危机四伏,所求的是急功立国之法。而古之明君所缔造的盛世安民之法,如方圆百里外之甘甜清泉,听之令人神往,却解不了秦国眼前之困渴...而今日之秦国乃强国,一扫六合之威势已再无变数,王上欲成大秦千秋之功业,自当改行尧舜文王之道,致力于将国强分利与民,唯有国强且民富之国,方能长盛不衰...” 他见君王含笑鼓励地看着自己,忙继续道,“正如吾师荀子所言——大业当以小事为本,小事才是速成王业之法。历来朝堂大事如征伐盟约者,最易被君臣所看到,可涉及民众温饱寒暖之小事,却最易被君臣所忽视。历朝以来,诸国之乱皆来自公卿王族,并无一人意识到,手无寸铁之庶民,亦能颠覆朝纲社稷,故而,六国归一之日,需得是我大秦新法落地之时...” 第161章 神画之中,秦国之亡,正亡在忽视了国中万千小民与小事,悲乎! 嬴政颔首,“爱卿所言极是,看似最不起眼的小民衣食之事,正是干系一国存亡之大事。民之所欲者,唯生而已。若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则社稷必危矣。爱卿之心性通透,远胜寡人之预料,善也!”(1) 说着,他话锋一转,清清朗朗的目光看向李斯,“但爱卿有一点倒是说错了,寡人并不欲尽废法家而全用儒家,先前让韩非前去阳武试行新法,正是出于此等考虑,儒法之道,岂非不可并存乎?” 李斯听着这话,心头的最后一丝疑惑也随之解开,欣喜道,“如此说来,王上要儒法合一而治秦国?” 是了,若非如此,坚守“法不阿贵”的韩非,又岂会彻底抛弃他心中之道,心甘情愿为王上筹备儒家新法? 这样想着,他心中便涌起一阵振奋,相较于儒家而言,他更擅长法家之术,如此一来,待大秦一统天下,他自能游刃有余助力君王施行新法。 嬴政叹道,“世间君王最惧何事?国之乱也。徒有仁善不足以治盛世之政,若要以教化为大务,还须用法度而因时制宜。商君之峻法虽已不合时宜,但依法治国之精髓不可抛!寡人欲以儒为皮,以仁政安天下之民;以法为骨,以律令除天下之奸;再济之以老庄之道,以提醒君王莫忘休养生息...”(2) 李斯听得热血沸腾,噗通跪下激动道,“王上圣明!我大秦有王道与霸道并驱而行,待王上一统四海,定能天下治而百姓安,从此万民归心于秦,大秦基业必将既寿永昌!”(3) 嬴政负手望着殿门,欣慰感慨道,“若无仙界小崽为我大秦带来如此多助力,寡人便是想改行这王道,恐怕也难于登天啊...” 说到这里,君王却倏地停下话头,朝殿外看去,喃喃道,“寡人似乎听见吾儿明赫的声音...” 李斯竖耳听了听,正要开口说没有,殿外却传来蒙恬的声音,“禀王上,长公子带九公子求见!” 嬴政忙欣喜朝殿门走去,朗声道,“速让他们进来。” 寡人与吾儿果然心意相通!想来,他来此人间,本该就是寡人的孩子。 殿门一打开,嬴政看到殿外半空被夏风揉碎的云,笑得比云还舒展的扶苏,还有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的明赫。 扶苏脱鞋抱着小家伙一跨进殿门,就兴奋大喊道,“父王,阿弟会说话了!” 李斯一愣,当年他在上蔡老家之时,日日早早下值回家陪伴长子李由,深知婴孩成长之历程,按常理,他们约摸会在一岁多开始说话,纵便乡邻间偶有早慧之子,通常也要等到是满一岁之时。 九公子如今不过才九个月大,怎的就会说话了?莫非仙童成长之历程,着实与凡童不同? 嬴政闻言大喜不已,疾步迎上去接过明赫,将他面朝自己高举在半空,爽朗笑着逗道,“小崽快与父王说上几句!” 哪有小孩不喜欢被父母举高高的?明赫这身子毕竟是个婴童,自然也不能免俗,立刻咯咯笑了起来,欢快挥舞着小手配合地大喊道,“巴巴,巴巴巴巴...” 嬴政一怔,八八?他旋即又明白过来,小崽虽来自仙界,但难免要受肉体凡胎之限制,能喊出“啊”以外的“八”,已是巨大的飞跃了。 李斯亦明白过来,立刻夸赞道,“九公子果然聪慧,臣子李由如这般大时,还只会咿咿呀呀的。” 嬴政又笑着将小家伙举了几回,这才抱着他往殿上走去,这时明赫失落的心声传来,“我努力自鸡成才,好想父王夸夸我呀…” 这话,嬴政压根听不懂前半句,故而并未立刻反应过来,正在思索中,扶苏却急忙扯了扯父王的衣角,拼命眨着眼睛给他递暗示:父王,巴巴就是在喊您! 今早扶苏练完武回去,就看到小崽躺在大床里兴奋地“巴巴巴巴”喊个不停,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仙界“阿兄”的发音,高兴地抱着小家伙荡了几圈。 哪知过了片刻,他却听见小家伙在暗自嘀咕,“虽然喊不出父王这两个字,但爸爸也是父亲的意思,我会喊父王了,好想让他听到啊”,这才恍然大悟,急忙喜滋滋抱着明赫跑来章台宫。 嬴政看着扶苏怪异的举动,很快便反应过来,莫非小崽说的“八八”就是父王之意? 想到这里,他摸着小家伙的圆脑袋,柔声道,“吾儿明赫会说话了,父王好生欢喜,你跟父王说说,这‘八八’是何意呀?” 明赫高兴地吧唧亲了嬴政一口,又拍手大声喊了起来,“巴巴sssffff...” 可惜他努力喊了好几回,也没能清晰喊出“是”和“父”这两个词,便索性不再与婴童的成长规律做斗争,在嬴政怀中腻歪了一会儿,就拼命挣扎着要下地。 这将近七十多厘米的小家伙,如今已有十八斤重,手臂与双腿都比寻常婴孩更有力气,他一被放到大殿之上,就如同鱼儿回到了水中,手脚并用哧溜一下爬得飞快,扶苏一路在身后紧追不已,殿中响起一阵欢乐的笑声。 这时期的古人养育婴孩,远没后世那般小心谨慎,只是遵循着代代相传的古老法则:能忍三分寒,只吃七分饱,能满地撒欢——贱养易活,是整个社会的共识。 再者,这大殿之上,每走一拨大臣,就有宫人来擦拭地砖,绝无半分敷衍,自也不必担心卫生之事。 第162章 蒙恬站在殿门口含笑看着他们,心中百感交集:若世间没有九公子,这严肃的章台宫之中,想来定不会出现这般温馨的画面,而王上的面庞之上,也不会出现如此多的笑容。 ... 一晃来到七月,治粟内史在早朝将散之际,乐呵呵禀报了一件大事:那些被称作“棉花”的仙界植物,按照当日仙人所发之说明书,生长周期为一百天,如今已经陆续开始采摘了。 他再三对着君王惊叹道,“王上,此物如白雪之无暇,如云朵之蓬松,老臣活了七十年,乃托了王上的福,才第一遭见识如此奇异之物,真是不枉此生呐!” 治粟内史还告诉众人,他忍着心疼摘了一朵下来研究,它看似一团白云的构造之中,其实布满了细细密密的丝絮状物,想来比苎麻之纺织难度会小上不少。 在他这番神乎其神的描述之下,大臣们纷纷举目朝殿外的空中望去,连嬴政亦心驰神往——莫非天上的仙人,竟是以天边之云朵来纺织衣裳的? 想到这里,嬴政当场便宣布退朝,带着大臣们前往郊外最近的棉田观看,但武将们兴趣不在此,比起观看作物,他们更愿赶往煤场监管,便如实禀告君王,在城外与众人分道而行。 今日,因太傅张良应张苍之邀,带着扶苏前往西山煤场观看他所说的“新东西”,明赫便早早被抱来章台宫,躺在蒙恬怀中美美补了一觉,这会儿,正坐在君王的五马金车上边“巴巴”地喊着,边趴在车窗东张西望呢。 嬴政已自觉把“八八”替换成了“父王”,听来十分神清气爽,他边温柔地托举着小家伙,边在心中筹划着小崽的周岁生辰——他并不知晓明赫究竟是何时出生的,但清晰地记得:扶苏将小家伙抱进宫那日,是九月二十三。故而就暗暗将这一天,当做了小崽降生于大秦的日子。 待君臣一行浩浩荡荡下车,来到棉田道旁放眼望去,无人不恍惚产生如梦如幻的错觉:这七月盛夏炎热之时,田中竟铺满了冬日才能看到的厚实白雪! 直到他们看清忙碌于田间采摘的农人,才欣喜地回过神来——这满田白生生的作物,不是雪,而是花,是能保障大秦冬日再无人被冻死的棉花。 李斯细细观察半晌,见农人摘这棉花并不按顺序,而是东一朵西一朵地采摘,走过之处,枝头尤有未摘之花朵。 他忙扭头询问治粟内史,“这仙种得来不易,农人为何不尽数摘收?” 治粟内史接过农人递来的一朵棉花,笑道,“李廷尉有所不知,这棉花既被仙人称作‘花’,便寓意它开花成熟皆与百花相同,并不似菽麦那般粮食作物会一齐成熟,而是分批成熟,故而要前前后后忙活一两月,才能尽数摘收入仓。” 说着,他便将此“花”传与众人观看,李斯与大臣们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惊奇不已——此花长得奇,性子亦极奇。 明赫看着这满地丰收的棉花,打算让系统快看看脱棉籽机和弹棉机之类的到货了没,他最近特意攒着善意值没舍得花,就等着纺棉花了! 第57章 哪知, 他还没来得及在脑中呼喊系统,就听见对方的声音传来, “宿主宿主, 你知道吗,原来每个朝代的亩制是不一样的!我看到这道大题材料上说,汉初继承了秦国商鞅变法后的大亩制, 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 如果折合成你们二十一世纪的亩制,相当于只有0.6916亩...” 明赫骤然听见这事,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炸了开来:糟了, 我怎么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 他前世还真看过关于秦国亩制的科普,商鞅变法时, 把秦国大部分土地,改成二百四十步的大亩, 那么换算过来——秦国一大亩, 要比后世一市亩少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1) 他立刻焦急地问道, “统子, 我知道这事, 但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完了,我给大大承诺的亩产量、是直接按说明书写的亩产来说的, 根本没转化成秦国亩制!这样一来,我们送的种子到了收获时节, 产量肯定也会跟着减少三分之一, 还能有什么补救措施吗?” 这一刻, 明赫简直不敢去深想:秦国在收获这些棉花和粮食后, 发现产量根本没那么多,会有多失望!当初他以鸿钧老祖的名义, 可是信誓旦旦给始皇大大承诺过,这个能亩产多少、那个能亩产多少的... 作为一个前世被父母当拖油瓶踢来踢去的多余人,他的记忆深处对“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这件事,感受十分深刻。 而现在,因为他的粗心和疏忽,很快就要让始皇大大,也体验到这份巨大的失望了... 想到这里,明赫面对眼前棉田的丰收,再也喜悦不起来,他轻轻把头放在父王肩上,听着君臣们透出兴奋和喜悦的谈话声,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系统快速边翻找着数据,边安慰道,“宿主没关系的,别太难过嘛,人力总有尽时,人类的大脑本来就很容易被各种外因干涉,可能当时穿越时空隧道,也会对你的记忆产生一些影响。而且哦,你看李斯当初拿走的那两个土豆,最后能种出47个,说明商城的种子给力,在古代产量还是很高的... 说到这里它惊呼道,“我找到了!咦不对啊,上回秦国两亩地收获了十钟油菜籽,数量是对的,没减产哟!” 明赫闻言,顿时精神重新一振,但心中仍感不安,急忙问道,“这里的一亩地比后世少那么多,产量怎么会不变呢?” 第163章 系统丢下一句“我去问问同事”就一溜烟跑了,等了片刻,系统回来道,“宿主,同事给了我一个放大镜。” 明赫一头雾水,“放大镜?”这跟田亩的大小有什么关系? 系统取出一张它先前备份的说明书,拿放大镜在上面东照西照,终于大呼道,“宿主快来看!” 明赫急忙在脑中以意念凑到它身旁,好嘛,原来,在说明书密密麻麻的行间距里,还藏着另外几行需要放大数十倍,才能看到的小字—— 嗨,恭喜您找到这行惊喜备注的存在,偶尔体验一场心情过山车,有助于提高机体抗压能力哦! ps:本商城种子说明书上的亩产量,与您原来时空的亩制无关,一律自动按您当前所在时空的通用亩制来标注,也就是:当前宿主“十世大善人”获得的所有作物,全按秦国的大亩制来标准产量,请不必担心缺斤少两问题。 待一人一统看完这备注,不由得面面相觑——如果来个有心脏病的倒霉宿主,应该迟早会被这商城吓得噶掉吧? 不过他们马上又高兴起来:不过是虚惊一场,管它什么亩制,只要给始皇大大承诺的产量没变就行,这样老百姓也能多留几口粮食。 明赫的自责终于消散了,却盯着备注上的产量喃喃道,“这么说起来,这些种子产量真的很惊人啊,在只有后世七分地的土地上,亩产竟然比后世还高那么多,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系统马上去翻资料,查好后提醒道,“因为这些种子,来自比宿主你的时代,还要再晚两千年的黑科技时代啊!那些顶尖华夏农学家,为穿越者研发出来的一切种子,都是为了圆你那个时代一位老人的梦...” 明赫听得一头雾水,不免疑惑道,“我那个时代一位老人的梦...跟两千年后的农学家有什么关系?” 系统把资料收起来后,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起来,“宿主啊,因为那位姓袁的老人,给他们留下了一个‘禾下乘凉梦’,但华夏社会发展到黑科技时代时,已经家家户户早就远超小康水平了,大街小巷再没有一个流离失所、担心衣食的穷人。” “所以,华夏农学家才会转而跟我们系统规则合作,用他们黑科技时代研发出来的种子,为那些生产力落后、无法解决衣食问题的旧时代,提供一份强有力的援助,让每个时空的华夏人都有机会吃饱,不过,具体细则是由系统规则来制定的...” 明赫听着系统的滔滔不绝,不由得悄悄抬袖擦了擦眼睛,原来,是袁老的禾下乘凉梦! 而这梦想,在他前世看不到的地方,早就往后传承了两千年,又往前传递了两千年。 是谁说华夏民族没有信仰的?这就是我们薪火相传的信仰啊。 良久,待他从思绪间收回心神,急忙问系统,“统子,现在棉花已经陆续成熟了,虽然要留一部分来留种,但至少能拿出一半来纺成布料,帮我看看脱棉籽机和纺织机到货了吗?刚需,急急急!” 系统嗖嗖点开商城界面搜索查看,高兴喊道,“宿主,有了!商城到货了黄道婆的四大发明套餐,要兑吗?但是很贵哦,一套打完折要2200万善意值,如果只兑图纸就只需120万...” 说着,它又提醒道,“宿主,你现在的善意值余额为5389万,还是兑图纸划算些。” 明赫听完,头一回没顾得上吐槽商城的物价,反而心中惊喜万分,黄道婆? 这位在后世大名鼎鼎的女士,可是宋元时期了不起的工程师,她凭一己之力,拉动了整个江南地区的手工业变革,直接让宋朝棉纺织业,迈入了机械规模生产的高效时代! 现在既然有机会一步到位,为秦国买到业界大拿的发明,再贵也得买啊,绝不会吃亏。 他马上高兴道,“那你帮我兑一套,我让父王拿给墨家做实物样品,图纸也要买一套...” 说到这里,他突然福至心灵,猛地停了下来,“等一下,四大发明?你确定商城卖的这套餐,确实是黄道婆的纺棉机器套餐吗?不会是张冠李戴打着黄道婆的名义,卖造纸术、印刷术吧?” 虽然他真的也很想要造纸术、火药那四大发明,可他的善意值一下子买不了那么多东西。 如此一来,事分轻重缓急,秦国眼下收获棉花晾晒后,如果不能及时纺织成布匹,等雨季到来,絮状的花朵就很容易发霉质变,就算存储得当,也极易因絮丝老化而导致布匹不耐用。 当务之急,是尽快让墨者仿造出处理棉花的一套机器,将今年收获的棉花全纺成布。 系统忙再三读了界面的说明,确定道,“宿主,这真是黄道婆的四大发明,我念给你听哈:轧花机,可以从棉纤维中快速脱去棉籽;弓式肩挂手工弹棉机,利用敲击发出的弓弦振动,使棉花的纤维之间因蓬松而变得均匀;三锭脚踏纺纱机,使用曲轴连杆装置,可以大幅提高棉纱产量;区别于蚕麻的棉专用织布机,可纺出柔软细腻的棉布...” 明赫听得肃然起敬,他只模糊记得黄道婆“改良了纺纱机和发明了织布机”,没想到,人家直接造出了从头到尾的全套设备! 就拿曲轴连杆来说,这可是后世汽车发动机常用的装置,想到这里,他心头又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如果当时的社会,能对手工业技术更重视、能给女性更大的自由和尊重,那么,既然有了黄道婆这位伟大的带头人,珍妮纺织机是不是也很有可能,会在华夏的土地上诞生? 第164章 ... 嬴政抱着幼崽刚回章台宫,张良就带着扶苏满脸喜色来求见。 出门时衣裳整洁的两人,此刻脸上手上衣裳上,全是一团团或黑或黄的污迹,扶苏还自觉地站在了离明赫稍远一些的位置。 嬴政疑惑不已,以张良之秉性,可不是胡闹之人,难不成他还带扶苏亲自去挖煤了?遂问道,“子房,汝等这是...” 张良温雅拜道,“请王上勿责怪长公子,是臣今日前去西山煤场之时,见到张苍造出的新煤制法,一时手痒,便忍不住拉长公子一道试了几回。” 其实并非如此,扶苏再怎么懂事,终归也只是个孩子,看到工人们活泥捏团怎能不心动?若嬴政在场便罢了,偏偏张良性子温和,扶苏壮着胆子刚开口,他便点头同意了。 甚至,为帮扶苏揽过责任,素来爱洁的张良也亲自下场捏了些煤饼,所以两人才会这般狼狈模样。 他又拜道,“臣一身污迹,本该回府更衣再进宫面君,但臣受张苍紧急之托,不敢不忠人之事,还请王上恕臣不敬之罪...” 嬴政本就不甚在意臣子这些虚礼,便清朗笑道,“子房不必介怀此事,张苍托你回宫究竟所为何事?” 张良探手从张苍赠他的小包袱里,取出一块用麻布包裹着的黑乎乎泥饼,解释道, “如今咸阳几处煤场,运煤后皆有许多碎末不便运输,官员们舍不得丢弃,只好堆积于旁,但此碎末遇大风则会四散而飞。张苍为物尽其用,命人将黄泥与这碎末筛细后,一道加水搅拌捏成这般的煤饼,此物经过晾晒,便可投入炉中使用,燃烧时长虽不及黑煤,却比柴薪要强上许多...” 按常理说,君王最忌官员拉帮结派,张苍公然派人请张良前去煤场,实非妥当之举。 但他行事向来随性,此番请张良前去观看,只因二人是同一个老祖宗传承下来的远支亲戚,虽然后来一支去了韩国,一支去了魏国,但细论起情分,几百年前到底曾是一家,总归要更亲近几分。 别看张苍行事不羁,实则他对嬴政的性格把握十分准确,自有一番生存之道:这位秦国的年轻君王,跟六国那几个蠢货昏君截然不同,只要踏实为秦国办事,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人家压根没空管臣子跟谁来往——看看吧,诸国之中,还有哪个君王不爱流连后宫,每日只喜守着一堆竹简的?这样的君王,会如列国君王那般闲得发慌,整日带头在朝堂勾心斗角?非也! 这样一来,既然他找张良只为联络亲情,又何愁会惹来君王不喜? 而张良的想法则更简单,他在秦国当扶苏之太傅,本就过得优哉游哉,丝毫无兴致介入半分朝堂争斗,与张苍来往不过是族人相惜之情,自忖行得端坐得直,同样不惧秦王会因此生出何等之疑心。 这时,蒙恬急忙上前,接过这块沾着煤灰的麻布,正要将之呈给君王,却听王上怀中小人儿欢喜的心声传来, “张苍这么快就琢磨出煤饼了,他和五黑真是天生的理工人才啊!本来这东西要到汉代才出现的,果然是一步快,步步快,哈哈哈这就是遥遥领先...煤饼有了,蜂窝煤还会远吗?百姓们的幸福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好高兴...” 这下,除了暂时还听不到心声的张良,殿中几人皆在暗暗揣测—— 蒙恬:风窝煤,是风吹过的窝里挖出的煤?也不知这有何特别之处,且漫山遍野皆被风吹过,各处煤场毫无差别... 扶苏也在猜测疯窝煤到底是何物,疯掉的鸟筑的窝里藏的煤?可是煤长在地下啊... 嬴政倒是通过发音准确定位了“蜂窝煤”三字,可这也让他无比困惑:蜜蜂之窝绝不可能产煤,莫非小崽指的,是与蜂巢形状相同之煤?可世间并无那等奇怪之煤石... 他压下心中那个与真相十分接近的杂念,腾出一手接过麻布,待观察这团状的煤饼片刻后,便笑着看向张良脸上的黑污,“子房乃翩翩贵公子,今日竟为我大秦下地和煤,着实令寡人刮目相看!如此说来,以黄土混入其间也可燃烧,倒能省下些煤石,只不知,这煤末与黄土之配比如何?” 张良心中一暖,忙行礼道,“捏煤之事实乃臣之兴致所致,王上不必在意。经张苍试验多日得出结论,若煤末太多则饼易碎,若黄土太多则火力不足,故而他今日邀约臣此番前去,乃因已调配出最佳之配比:一铁铲黄土配两铁铲煤末,再辅以少许水,便能用最少的煤末,配出火力最大之饼。这才让臣匆匆回宫,将煤饼呈给您过目。” 嬴政的眸光蓦地亮了起来,再次打量着手中的煤饼,沉吟道,“这煤末...不过是些边角碎料,便能省却三成之煤,若以黑煤磨成粉末配比,岂非还能再省上一成?” 张良闻言不由暗赞一声,仅凭秦王不嫌弃他手中之煤饼脏污,已胜列国诸侯良多!更况乎,对方肯放下君王之颜面,为这小小一块煤饼算计成本? 放眼天下,何人需用到这混杂泥土之煤?自非挥金如土的达官贵人,乃是万千庶民也。 他笑着取出另一块色泽更黑亮的煤饼,交给蒙恬道,“王上,张苍命人用铁锤将煤块砸成碎末状后,以一铲过半之煤末,混合一铲过半之黄土,得到的煤饼不但火力更足,且燃烧时长,比先前那块更持久半个时辰。” 明赫欢喜地拍着小手,暗道,“好!这样一来,老百姓以后慢慢也能用上煤了,这东西可比烧柴省事多了。” 第165章 嬴政命人将这两块煤饼拿到殿外点燃,果如张良所说,后者虽掺了更多黄土,燃烧之火力与时间皆胜过前者,君臣为此又讨论了一番后,张良与扶苏便告退回去更衣。 待殿中重新安静下来,嬴政亲了亲熟睡的小崽两边圆嘟嘟的脸颊,便将他交到蒙恬手中,端坐于案桌前专注批阅起奏章来,在玄衣的衬托下,风姿疏朗的君王自有一派端肃威严之势。 从父亲去世那年起,他就时常产生与时光逐赛的紧迫感,待前些年手握朝政大权后,这种风驰云走的观感,愈发明烈如焰—— 身为立志做明君的秦王,他想做的事情太多,而人的一生是如此短暂,犹如荧烛之微光,岂能如日月之辉绵绵无尽时?是以,他无比珍惜朝夕之寸光。 虽因明赫的到来,他悄然改变了很多,但为君之道从未动摇过:君王富有四海,更当以身为则,少私寡欲以勤国政,以致天下承平。 这时,有卫尉在门口朗声禀道,“禀王上,信使送来魏王之信!” 嬴政笔尖一顿,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魏王为何要给寡人写信? 遂朗声道,“送进来。” 卫尉急步朝殿内走来,捧着封泥的竹筒双手呈上,“请王上过目。” 嬴政头也不抬,手上笔力如风,“拆开交给蒙恬便退下吧。” 卫尉忙依言拆开封泥,呈给蒙恬后退出殿中,嬴政手不停笔批阅竹简,命蒙恬打开绢帛念出来。 半晌后,待听完蒙恬所念的内容,年轻的君王终于舍得放下毛笔,转头看向一脸懵然的蒙恬,灼灼笑道, “他想找我秦国买煤?” 第58章 他已猜出魏王为何要买煤。 列国虽知晓“黑石可燃”一事, 可他细细看过探子传回的舆图,诸侯们派人四处挖采的地方,无一处与先前宝物标出的产煤地吻合。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 历来列国寻到一处矿藏,少则也要耗上一年之功夫,岂会有秦国这般一蹴而就之运? 而以魏王近年愈发重视丹药的性子, 他挖不到煤便会开口问秦国买煤, 也早在嬴政的预料之中。 蒙恬一时并未看透其中关节,忙腾出手,举着绢帛呈到君王身前, “王上,魏王眼下虽提出以30石黍米之高价换煤, 却口口声称魏国国库紧张,竟妄想先运走部分煤石, 待秦国秋收之时, 再以开荒者秋收之粮来抵扣, 臣以为, 此事恐有诈...” 嬴政接过绢帛, 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非也, 魏王倒帮了我大秦一个忙。寡人允了。” 说实话,他虽料到魏王会买煤, 却未料到对方在这信中, 竟透露出一个惊人的信息——他只肯为那些开荒之民, 留一成之粮! 譬如, 开荒50亩者,原本约摸可得100石粮食和100石奖励, 刨去缴纳给魏王的各项杂税后,能留80石粮食,勉强可维持一年之吃穿用度。 可若按魏王心血来潮的征收方法,那些在秦国耕耘50亩土地之庶民,最后只能留下20石粮食。 魏王这心,可真大啊。 说着,他伸手接过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小崽,吩咐道,“拟诏,命治粟内史统计各地魏民开荒之地,挑出一部分,折算成往年黍米之产量,再按30石换1石之法,给魏王先运一批煤过去!” 蒙恬边研墨,边担忧道,“王上,若秋收后魏王食言,我大秦将损失不少煤石啊...” 嬴政轻笑道,“无妨,你再拟一道诏书,命各地郡守发出告示,将魏王与我秦国做的这笔买卖宣扬出去。待煤石一运出,魏王换煤一事便已坐实,若他真要食言,我大秦即便提前攻魏,便也算得上师出有名了。” 无论怎么算,秦国都不会吃亏。 蒙恬感觉君王的大脑着实转得太快,自己一时根本跟不上步伐,他又细细琢磨了一下,疑惑道,“可告示一公布,魏民便能早早获悉此事,若他们心灰意冷之下,索性连那一成粮食都抛下,悄悄逃回魏国..待他们逃回魏国,秦国之律便无可奈何,我大秦秋收又将缺少人手...” 嬴政放下绢帛,一手重新执起笔,摇首耐心道,“一成粮食虽少,却也有数十石之多,尔等肉食者,自然不将它放在眼中,可庶民全指望着这粮食谋生,又岂会舍得抛下?届时,魏王横征暴敛之时,我秦国却肯拿出粮食接济他们,换成你会如何想?” 蒙恬闻言顿觉有些羞愧,以蒙氏一家三爵之俸禄,自然看不上这区区几十石粮食,可大老远赶来秦国开荒的民众,本就生活于温饱煎熬之间... 想到这里他猛地反应过来,喜道,“王上着实高明!应下魏王之请求,便是以魏王之无道残暴,来彰显我秦国之仁善爱民,若臣是那些魏民,必会想方设法留在秦国...” 嬴政在竹简上批下几个刚劲的秦篆,“正是如此。” 这时,他怀中的明赫突然不安地扭了几下,然后,在睡梦之中大哭起来,他急忙扔下毛笔,起身抱着小家伙在殿上来回走动。 小崽历来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但凡入睡后便能睡得极沉,鲜少有中途醒来之时。而往日,他若做了噩梦,只需这般抱着稍稍走动片刻,他便会很快安静下来。 哪知,这回明赫先是轻轻地哼哼了几声,很快又再次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嬴政心中闪过一丝不妙之感,轻蹙剑眉看向蒙恬,“去,速传夏无且进殿!” 第166章 蒙恬见九公子这罕见的闹睡情况,也是担心不已,急忙“喏”了一声,丢下手中的松烟墨便阔步离去。 嬴政忧心看向怀中,闭着双眼哭得满脸通红的明赫,一颗慈父之心随着幼崽的哭声难受不已,又试着抱他轻轻晃了片刻,仍是无用。 这时,明赫边哇哇哭着,边无意识地挥着小手,往自己裹在丝绸斜襟里的颈部抓去,留下几道长长的红痕。 嬴政忽然心有所悟,急忙轻轻捉住他作乱的小手,拉开薄薄的夏日衣襟一看,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怜小崽!他原本雪白柔嫩的脖子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 他本是泰然不惊之人,此刻心头却腾地升起一阵慌乱和怒气:在寡人统领的咸阳宫之中,竟有人想明目张胆谋害吾儿! 稳了稳心神后,他飞快撩起小崽小小的衣角——果然,小家伙肚子上和后背上,也布满了令人心惊的红疹! 几乎是同一瞬,他便想到了先前的香料下毒之事,眼中闪烁着被克制努力揉碎的火苗,沉声道,“卫尉,速将宫中医士,全给寡人召来!” “喏!” 他反复试验后,发现只有将小崽的衣裳撩起之时,小家伙才暂时停下哭闹,愈发认定这衣裳有问题,便嗖嗖将他这两层上衣下裳一并剥来,仍在案桌之上。 果然,除去桎梏后,打着光果果、只穿着婴儿平角裤的明赫,立刻便停下了哭声,他紧紧抓着父王的臂膊,再次乖乖睡去。 嬴政压下心中发酵的怒意,温柔抱着浑身上下布满小红疹的小崽,继续踱来踱去轻轻摇晃安抚着。 在等待医士的时间里,他脑中闪过无数种猜测,哪知待夏无且等人匆匆赶来,为小家伙细心诊断一番后,却得出一个他始料未及的乌龙结论—— 原来,明赫身上奇痒之红疹,并非恶疾或中毒,而是他衣物穿得过多,今日又在棉田阳光下晒了一阵,全因承受不起这酷热而生出热疹,解决之法很简单:只需少穿一件衣物、再以草药多擦身,便能在几日内痊愈。 待挥退医士后,嬴政命蒙恬将涂好药的明赫抱去东殿,拿起小崽留在案桌上的一件小衣裳,细细翻看了半晌,眸光渐渐变得幽深锐利—— 这衣裳,乃是专供贵族之上等柔软绢丝所制,即便穿两层亦十分透气,怎会突然让人热出如此多红疹? 此事,果真只是一场意外么? 他当即召来暗卫,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这才重新改起奏章来。 ... 这天黄昏时分,嬴政罕见地乘坐五马金车来到了甘泉宫,主动打破了与赵太后“死生不复相见”的誓言。 甘泉宫外院侍卫与宫人俱是欢喜万分:赵太后经蕲年宫一事后,如今在秦国朝堂并无半分实权,阖宫下人能安稳在此不愁吃穿地当差,仰赖的并不是太后的尊荣,而是王上的宽仁。 王上肯与太后何解,他们往后的日子总归多了几分盼头——虽然同样是太后,但咸阳城人人皆知,只有华阳宫那位深得君王敬重的太后,才能在关键时刻有几分话语权。 所以,宫人忙不迭地恭敬将君王迎进了正殿,根本没顾上要先禀告太后。 嬴政缓缓踏进正殿之时,赵太后正坐在殿上,含笑欣赏着姬丹的“妙曼舞姿”。 他看着身穿女子服饰的姬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据暗卫回禀,姬丹日日必跑来甘泉宫献“孝心”,甚至为迎合赵太后想要女儿之心,主动扮作女子… 赵太后抬眼便看到神情端肃的嬴政走来,急忙惊喜起身道,“政儿!你总算肯来看本宫了!” 说着,便欢喜指着因被嬴政撞破这副模样、而羞得满脸通红的姬丹,笑道,“你看,丹这孩子极有孝心,特意为本宫学了这‘绿腰’之舞,倒也多了几分天真之态...” 嬴政忍着心中不适,不置可否笑了笑,姬丹已惊喜抢着弯腰拜道,“外臣姬丹拜见秦王...” 嬴政再次轻蹙剑眉,扫了扫他圆滚的腰肢,绿腰? 他正欲开口,赵太后已抢先喊姬丹起身道,笑道,“你这孩子,与政儿既是多年兄弟,又何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快起来罢!” 嬴政心中毫无波澜,面上却顺着这话头,温声道,“母后所言极是,丹与寡人情分不同,不必以君臣之礼待之。” 姬丹这才道谢起身,不免涌起几分自得:本太子牢牢笼络赵姬这步棋,果真是走对了,这天下间,又岂会真有与母亲疏离之人子? 赵太后欣慰地看向嬴政,“政儿肯来甘泉宫,可见你果真懂事了,早知你我母子此生还有今日,本宫便不费那许多心思,为你寻...” 姬丹面色一变,忙假咳了几声暗示,这蠢妇! 嬴政面上仍笑得很亲切,“不知母亲想为吾寻何物?” 赵太后猛地停下话头,讪讪摆手道,“本宫,不过是想在秦国为你寻个贴心人罢了。” 她终是有些惧怕君威日盛的长子,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自己曾给赵王写信之事。 说着,她扭头吩咐宫人道,“去置办些酒菜来!” 姬丹忙附和道,“阿政,你许久不来,不知太后究竟有多挂念你,今日,当不醉不归...” 嬴政却顺势将话头转移到“挂念”二字上,叹道,“吾自然记得母亲之忧心,每岁换季之时,您便会亲手为扶苏几人置办几身衣裳,派人递进宫去...” 第167章 赵太后欣慰不已,笑道,“难为政儿留意到这种小事,些许衣物也谈不上贵重,不过是本宫这祖母为孙辈略尽心力罢了。” 嬴政点点头,接着却有些遗憾道,“可惜,母亲忘了还有明赫那小子,未给他也置几身衣裳...” 赵太后闻言,忍不住飞快看了姬丹一眼,笑着解释道,“本宫置办夏衣之时并未想起明赫,只命人做了扶苏几人的...罢了,你若想要,本宫下趟为他置办几身便是。” 嬴政问到这里,心中却什么都明白了,便笑了笑,“多谢母亲挂怀。” 很快酒菜上桌,三人真如融融亲人,屡屡举杯对饮,姬丹举起玉杯喝下黍酒,故作镇定地看向言笑晏晏的嬴政母子,心中的狂喜差点再也按不下去。 当日他苦等许久,却压根没收到赵王的回信后,便揣测出对方对他的不屑,心中立马憋了一团火气:不就是个灾星吗,你赵国有,我燕国便没有吗? 以赵王这番高傲的姿态,即便秦国来日被灭了,赵国也将成为下一个欺凌燕国的强国,既然如此,燕国何必跟着赵国的谋划走? 于是,他传了密信回蓟城,托燕王为他寻找天煞孤星命格之婴童,想到嬴政对赵国灾星的百般宠爱,他还特意叮嘱了一个条件:一定要找个玉雪可爱的灾星。 燕王本就不满赵王对诸国发号施令之态,姬丹此举正合他意,立刻派人四处寻找灾星——这诸国盟主之位,本该是燕国的! 还别说,前些日子真在燕国辽海以东之地,找到了这么个命格凶煞、外貌可爱的婴童。 如此一来,姬丹要实现‘燕国为灭秦立下大功“的愿意,首先就得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咸阳宫中受尽宠爱的赵国灾星。 到时,再借着扶苏那傻小子的手,把燕国灾星送进宫中取而代之:既然赵国灾星能迷惑秦王之心智,燕国灾星自然也可以。 至于让谁来当这站在台前杀人的傀儡?姬丹毫不犹豫选择了赵太后,因为她本就厌恶嬴明赫。 他先将“赢明赫是赵国灾星”一事透露给对方,再拦下欣喜抓住明赫把柄、想将进宫告诉嬴政的她,以“阿政被灾星迷住了心窍,此举必会打草惊蛇,不如太后亲自为阿政秘密除去那混账”为由,谆谆引导对方在送给扶苏的衣物中,混上了两件他命人抹过燕国无色无味花草汁的丝绸小衣裳。 此汁分量少时并不致命,只会在穿衣之人遇热出汗后,迅速融入对方身体之中,导致全身皮肤遍布红疹,痒痛难忍,若脱去这衣物养上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而若分量足够充沛之时,便完全不同了—— 一开始,它也会让人全身布满红疹,但若未能在一炷香内、以清凉解毒之草药外涂,则这汁液便会迅速进入身体内部,很快,喉咙之中也会亦布满红疹,直到因喘息困难而死去。 所以,他第一趟未用致命之量,既是为了以防赵太后失手,又是为了麻痹嬴政——既然这红疹不过是无关紧要之热疹,对方若第二次在那小东西身上看到,还会产生警惕心吗? 而第二趟,他会命人准备满满一木桶花草汁,将小衣裳在里面浸泡得足够久再晾干。 不是喜欢抱那小东西出门吗?到时嬴政只要迟疑片刻召医士,他就会亲眼看着那赵国小东西死在自己怀里... 想到这里,姬丹竟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待他反应过来,急忙看向桌上,只见赵太后早已离席去歇息,而对面的嬴政,眼中早有浑浑噩噩之醉意,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这时,却听嬴政也哈哈大笑起来,“母亲,待我秦国秋收之后,寡人定要趁着冬日一举灭了赵国,为母亲一报当年邯郸,,,,之仇...” 说着,他又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姬丹窃喜地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原来,他想趁今冬灭了赵国? 本太子有此筹码,何愁五国不尊我? 因意外攫取到这“秦国机密”而大口灌酒、无比亢奋地幻想美梦的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趴在桌上的嬴政早已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清醒而淡漠。 尔一个妄想刺杀寡人,又欲谋杀吾儿的卑劣贼子,也配与寡人称兄道弟共桌而饮? 今日前来甘泉宫,寡人不过将计就计,为尔等抛个鱼饵。 第59章 待嬴政“悠悠酒醒”摆驾回到宫中, 立刻给后宫下了一道诏令:即日起,咸阳宫公子公主所需之衣物吃食,只可从宫中支取, 各宫一概不准再收宫外之物。 这道诏令,很快在后宫掀起一场无声的惊雷,夫人们或是独自细细琢磨, 或是跟心腹嘀咕一番, 心头很快便有了数:王上这道诏令,防的是赵太后。 赵太后从雍地重回甘泉宫后,许是存了些讨好君王的心思, 三不五时地会送些孩子们的换季新衣进宫。 让她们不解的是,王上约摸是早已知晓此事的, 但从未说过什么,今日怎的, 忽然就不许赵太后再送了? 嬴政哪管得了旁人怎么想, 他此刻已赶来东殿, 看着打着光果果、有气无力趴在大床上, 两只小手苦恼地到处挠个不停的小崽, 一颗慈父之心倍感煎熬。 虽说这红疹并无性命之忧,但即便大人身上长满疹子, 亦是十分痛苦之事,更何况这般小的孩童, 如何忍得过去? 想到这里, 他便吩咐宫人多取几个冰鉴来摆在这寝宫, 又打开围栏抱起小崽坐于椅上, 让扶苏取继续为他扇凉风。 第168章 明赫这才稍微感觉舒服了几分,勉强打起几分精神, “巴巴巴巴”地喊了几声,努力夹紧双腿不出洋相——扶苏为了让他更透气舒适,直接拿剪子,把他的几条平角裤剪成了开裆裤,苍天呐,九个月的婴儿也是有自尊心的! 先前,他睡完一觉醒来后,感觉身上怎么凉嗖嗖的,待低头粗粗一看:啊,他竟被月兑光了衣物,浑身上下只剩条裤衩! 吓得他立马举头四处张望,确认是不是又穿越到别的诡异时空去了,幸好系统及时跑出来解释一通,他才后知后觉地方发现:自己身上到处布满了红疹,痛痒无比。 更倒霉的是,商城里内服外敷的止痒药全都断货了,明赫甚至有些怀疑,这“巧合”莫不是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毕竟,那可是恶趣味商城啊... 好在,古人虽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却也深知指甲太长不利于日常生活,周礼就有“甲为筋之余,甲不敷截筋不替”的说法。 所以他的指甲一向有宫人定期修剪,不然,眼下若按这完全无法控制的挠法,恐怕很快就能把全身挠得血肉模糊。 扶苏边皱着眉头心疼地轻轻扇着,边抬头瞄了一眼父王,状似无意地试探道,“父王,儿臣原本还以为您今日前往甘泉宫,是想与祖母化解隔阂呢...” 嬴政凉凉看了他一眼,好小子,这就是你的长进,竟学会从寡人身上套话了? 他不动声色道,“怎么,你认为寡人今日这诏令狠心了些?若如此,不如...” 扶苏忙道,“不..不用了父王,您身为人子已做得足够好了!您今日这诏令便是极体谅祖母的,她呀,合该在甘泉宫颐养天年,怎可再为我等小辈之衣食担忧...” 他眼下简直厌恶极了那位嫡亲的祖母,若明赫今日遭这大罪,与祖母送来的衣物无关,父王为何要下这一道诏令? 她当年辜负父王之事也就罢了,他身为遵循周礼的晚辈,并无资格去置喙长辈间的恩怨。 可如今,祖母竟想害乖巧的明赫,让他怎能不气恼?明赫这么好的小仙童,又是何处惹到她了? 正在扶苏焦眉愁眼地思考着,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个满脑子不知在想何事的祖母,不再打明赫的主意之时,却听嬴政正色道, “扶苏,寡人教你朝堂之术,是为让你学会辨识人心、制衡朝堂,而非以之来试探寡人..” 扶苏拿着扇子的手一抖,父..父王看出来了? 恹恹的明赫一听这话,恨担心嬴政会责备扶苏,急忙忍着身上的痛痒,紧紧抱住嬴政的手臂,恳求地仰起头“巴巴巴巴”喊着,明显变得虚弱的心声在一个劲地重复着“父王别骂扶苏”,嬴政急忙贴了贴他的脸蛋安抚。 扶苏见小家伙这么惨了,还一心顾着维护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恸,这般好的阿弟,祖母凭什么要害他! 他此时再也顾不上什么“晚辈不可非议长辈”的礼仪,委屈道, “父王,儿臣方才试探您,只因有些担心您今日前往甘泉宫,往后会与祖母重归于好,若是如此,即便您下令不准宫外再送衣物进来,祖母亦会仗着您的宽容时常进宫,儿臣根本不能时时护好小九...” 嬴政认真看着他,“你这话,莫非认为明赫这红疹,是你祖母害的?” 扶苏大胆地对上父王的视线,坦率道,“儿臣以为正是如此,不然,您也不会下这道诏令。” 嬴政却欣慰地点头道,“寡人前往甘泉宫,便是去查证此事,确是你祖母与姬丹合谋所为。待此事了结,寡人便会命人遣送你祖母前往雍地,以她的性子,再待在咸阳,恐怕要生出更多事端。” 他不便在孩子面前提及更多内情,实则,从他在甘泉宫确认,是赵太后送的衣物害得小崽如此惨状之时,便暗暗做出了决定:德不配位之人,终究不会珍惜拥有的一切,以她的头脑,再配上这秦国太后之头衔,只会再三沦为他人之棋子,迟早惹出更大的事端来。让她前往雍地行宫,收回太后印玺,在侍卫的监管下彻底死心,才是对秦国最好的选择。 他通过酒席间的只言片语,已猜出姬丹必是以小崽赵国灾星的身份,来引诱赵太后助他行事。 可若换了一个明事理的太后骤然知晓此事,她会如何做?必是立刻来寻自己问个清楚,而不是任由旁人怂恿,不分青红皂白对稚子动手。 一世糊涂之人,终究谁也唤不醒。 想到这里,他又柔声道,“再有,往后你若对诸事有疑惑,只管坦荡询问寡人便可,你我是父子,而非君臣,朝堂谋术若用于家人之间,长此以往,难保不生出嫌隙猜忌。” 他一直为神画之中扶苏接到矫诏自刎一事难以释怀,导致扶苏相信自己会下诏赐死他的,正是父子之间的隔阂。 这一回,他不愿父子间再有猜疑。 扶苏闻言,暗暗将姬丹列入黑名单,又急忙俯身拜道,“多谢父王,儿臣遵命!雍地行宫依山傍水,园林雅致,祖母去了那边颐养天年,定能万事称心。” 看来父王对祖母,此番是彻底死心了,若她搬去雍地,至少再无法对明赫做些什么。 刚趴到嬴政肩上的明赫听了这话,又茫然抬起了头,是赵太后和姬丹合谋害的我?请问他们脑子有何贵恙,我拿大捶砸他们锅了?不是,这俩人又是怎么凑一堆去的... 第169章 系统气愤的声音飞快传来,“宿主,我觉得赵姬不会无缘无故想害你,八成是姬丹怂恿她做的,不过以她的脑子,能早点离开咸阳,确实能给始皇少添很多乱子!” 因身体不适而反应慢了几拍的明赫,慢慢开口道,“姬丹?他脑子进水了吗,无冤无仇的,要来害我一个小宝宝?” 系统提醒道,“宿主,从史书上的姬丹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本来就智商不太够的样子...” 说到这里系统更生气了,“不行,一个个蠢货,竟敢趁着我的宿主如今只是个婴儿,就把你害得这么惨,这口气我们得争回来!” 明赫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可赵姬是始皇大大的母亲,姬丹又在秦国为质,把谁除掉都不太合适...” 系统闻言先是一惊,除掉?这是宿主一个“十世大善人”会说出的话么? 不过,他再瞥向明赫那全身红肿的疹子时,顿时明白了对方此刻的痛苦——任谁被人害成这副模样,都恨不得亲手解决了对方啊! 想到这里,系统急忙又提醒道,“按照系统规则的条款,宿主是不可以杀人的哦,但请宿主放心,我会为你寻到合适的道具!” 但这一人一统没想到的是,姬丹兴冲冲回到质馆后,就立刻放弃了更换灾星的计划。 因为在他看来,要想引诱扶苏再捡个婴儿回宫,恐怕还得费上一大番周折——毕竟,他可不是扶苏信任的昌平君。 与其费心费力设局,不如利用“秦国将在冬日攻赵”一事,轻松成为赵国的救命恩人。 届时,他不但能挟恩以分利,还可以借此事得到五国的敬重,若赵王敢背信弃义,天下人的唾液都能将他淹死。 唯一的变数在于,眼下他还不太确定:在赵国灾星的吞噬气运之下,到了冬日之时,秦国还有攻赵之实力么? 思来想去,姬丹愉快地做出一个决定:先观望一阵再说,冬日还早着呢。 ... 七月,秦国拉着一车车煤石,如约运往魏国,从咸阳赶往大梁的一路上,田间的秦人看到这运煤的车队,皆会忍不住嘀咕一句“幸好吾王,不是那等不顾庶民死活之昏君”。 前些日子秦国各地郡守、县丞、里正,宣读了一道紧急诏令:因魏王临时变卦,欲用秋收九成之粮,与秦国换煤炼丹,故而,前来开荒之魏民需及早做好储粮准备。 此诏一下,莫说那一万魏民俱是悲愤难平,便是同与他们分到各乡的赵民,亦生出惶惶不安之心,生怕赵王也与秦国达成这般荒唐的交易。 他们拖家带口来到秦国,这数月来在田间地头勤勤恳恳开荒、种地、施肥、除草,虽然劳累,心中却充满了今年丰收的憧憬。 如今,赵魏本就地少人多,君王又不肯将大片的王族园囿挪来开荒,庶民每户至多只能分到二三十亩地,除去六成之税赋,剩下那点粮食,再如何精打细算,也填不饱一家数口饥肠辘辘的肚子。 这些穷苦的底层百姓为了活下去,只好趁每年春日树木发芽换皮之时,全家偷摸着上山摘些嫩芽、剥些树皮、扯些野菜野草的,回来撕成碎片煮过晒干后,再用石臼将它们捣碎,装在麻袋中存放起来,每日熬黍米粥之时放些进去充数,如此才能堪堪熬过一年。(1) 诚然,这个行为也是极其危险的,若被巡视山林的官吏撞到他们偷盗树皮嫩芽,当场便会被活活打死。 正因如此,当君王勒令他们将家中田地交与乡人,迢迢赶来秦国开荒时,大伙心中不但并无怨言,反而在忐忑之中又涌起几分感激。 秦法虽严苛,但他们是赵魏之人,本就不受秦王管束,只要踏实垦地不做作幺蛾子,秦法又能拿他们这些异乡之人奈何? 而列国之人即使再不待见秦国,也不能否认这点——秦国土地辽阔,最不缺的就是荒地。 所以,这些赵魏百姓来到秦国后,无比珍惜这放开膀子种地的机会,恨不得通宵达旦地把力气全使在荒地上,就盼着多垦些地,便能多留点粮,让全家能吃上几口饱饭。 而现在,魏王竟然为了炼丹之事,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将税赋加至九成,生生打断了他们的美梦! 俗话说穷则思变,也是到了这再活不下去的一刻,这些在秦国生活数月的赵魏之民,终于不想再为顾及母国颜面而自欺欺人——他们在本国素来听闻的“宁做六国犬,不为秦国人”这说法,是多么的可笑。 秦法虽严苛,但秦国各乡里之官吏,亦要小心翼翼遵循这严苛之秦法行事,一切奖赏皆有律法为据,全不似赵魏官吏那般横行霸道; 秦法虽严苛,但秦国除却律法明言的税赋,君王再不会随意加征,是以,秦人再苦,也没苦到如赵魏之民那般吃树皮的地步; 更令他们羡慕的是,那个在赵魏被传成杀人魔头的可怕秦王,竟会关心他的子民如何度过严冬,他们在母国听都没听过的火炕,在秦国竟由官府出钱,家家户户都配上了! 更别提秦国挖五十石煤,便可得一石的奖励政策,他们初闻之时,根本无人肯信——普天之下,哪有庶民干活还能得赏钱的? 直到忙完春耕,有些蠢蠢欲动的赵魏之民不信邪,亲自跑去煤场挖煤,拿到奖励换来的300钱后,这事才借由他们的口,让这些赵魏百姓彻底信了。 第170章 这般对比下来,比起仍在犹豫的赵人,许多魏人已经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秦王心善,秋收后若能设法留在秦国,往后便是秦人了,想来也能分到百亩之地,再不必忧心往后的日子。 虽然他们今岁在秦国耕的土地多,再加上秦王的奖励,即便最后只能分得一成粮食,亦能勉强支撑着度过来年。 可魏王心狠,若往后再将九成之税变成常态,仅凭魏国那点土地,他们只怕要活活饿死。 这样想时,魏民们心头因九成税赋而升起的愤怒,便又悄悄消退了下去,至少,比起那些仍留在魏国那虎穴的亲戚邻人,他们该庆幸自己此刻身在秦国。 另一边,远在大梁喜迎黑煤到来的魏王,完全不知他送去秦国的子民,已悄悄变了心。 此刻,魏王正穿着一身织金大红宽袍,跪坐于大殿之中,认真聆听张天师“以无根石火炼长生之丹”的畅言,听到精彩处,还亲自起身为天师斟了一尊酒,痛快! 趁张天师举尊喝酒之时,魏王急忙虔诚地问道,“天师,不知这一颗长生之丹,需以多少石黑煤才可炼成?” 一派仙风道骨的张天师慢慢放下酒尊,一脸正气道,“王上,长生之道乃与天夺寿,炼制此丹,需耗费泰半之火力与天道争夺气机,只有待这无根之火,彻底战胜天雷之劫,方能炼出一颗长生之丹,故而据老夫初步估算,至少要用到这个数。” 说着,他伸出一个手掌,魏王大惊道,“竟要五百石之多?” 张天师闻言冷哼一声,目不斜视道,“王上,若区区五百石黑煤便能成就长生不老之道,那这世间,岂非人人皆可逆天道而长生?” 魏王急忙赔笑道,“对对对,是寡人看差了,这长生之丹,当以五千石黑煤...” 话还没说完,却被张天师厉声打断道,“王上,老夫已窥见你不诚之心!若你只肯出五千石黑石,老夫着实难为无米之炊,只好就此拜别!” 说着,便起身拂袖下座,正欲白衣翩然而去,却被魏王一把拉住衣袍,苦苦哀求道, “天师乃寡人平生所见之世外高人,炼丹之术堪称出神入化,除了您,世间再无人能为寡人炼制出长生药!如今秦国已运来黑煤一万石,请天师看在寡人一片赤诚之心,勿弃我而去呀!” 他先前服用张天师炼制的丹药,好几回都有飘飘欲仙之感,恍惚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故而万分信任对方。 张天师顿下脚步,眼中有精光闪过,片刻后才悠悠叹了一口气,回头嗔怒道,“也罢,你我能于山泽间相遇,本就是天道让老夫来助魏王成就大业的。但要成功炼出一颗长生之丹,不但要黑煤五万石为君方,还需同是无根之火的黄金一万斤为佐方,不知王上可舍得?” 魏王心中一颤,五..五万石黑煤,还有黄金万斤?但他转念一想,成大事者不惜小费,便忍着心头的肉痛,连声道,“全凭天师安排,寡人舍得,舍得!” 他先前一心求飞升之道,颇有几分不问世事的潇洒,故而将国中许多事都交与太子打理。 但自从知晓黑煤可炼出长生之药后,便重新燃起对权势的渴望,心中自有一番成算—— 昔年赵武灵王是何等英姿不俗,施行胡服骑射的赵国,一跃成为东方强国,但他离世不过短短数十年,赵国便惨遭长平之巨败,从此成了落水的无毛鸡。 而他魏国之先祖,当年又何尝不是率先启用李俚变法,魏国横扫中原,何其威风凛凛,到了后来历经几任平庸君王后,不也败落至如今之模样么? 是以,列国之盛衰,不过与君王之贤昏息息相关耳! 他自忖,以自己的智谋和魏国如今的实力,无论是秦国继续称霸中原,还是被赵国以灾星之计取而代之,魏国皆占不到多大便宜。 可若他能活到六国之王尽数薨逝呢?能活到六国尽是废物儿孙之时呢? 到时,阅人历事无数的他,便可轻而易举击败那些庸俗之辈,这中原大地之上,唯有魏国可尽情驰骋,列国,不过是他任意攫取之宝库罢了! 与来日不可估量的收获比起来,眼下这点投入又算得了什么?他只盼着那些贱民莫在秦国偷懒,能多垦些土地,来多换些煤石。 张天师笑着赞了一句“孺子可教也”,便以要炼丹为由翩然离去,走到殿外,却碰见太子魏假搀扶着一白发苍苍之老者走来。 自从他提出以秦地九成之粮、为魏王换取炼丹之煤一计后,便被魏假视作眼中钉,二人近日暗中屡有交锋。 张天师瞥了一眼魏假愤恨的脸色,傲然自矜地笑了笑,继续昂首阔步往前走去。 可惜呀,你不过是魏王可有可无的太子,而本座,是魏王奉为上宾的天师。 魏假恨恨盯着对方的背影,恨不得将署中獒犬尽数放出,畅快连骨咽下这骗子! 他这般愤怒,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当日秦王朝魏国借人之时,是他一力劝服魏王应下此事,当日魏王还亲口允诺,届时会拿出半数之收成,前往乌孙国给他的獒犬换牛犊。 如今,因这骗子一颗虚无缥缈的长生之药,他的父王竟出尔反尔! 想到这里,魏假的心更是痛得滴血:若按九成之粮来征税,我的心肝獒犬们,可以多得到多少新鲜美味的牛犊啊! 第171章 一旁的唐雎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神色,如何猜不到太子面上之悲色,乃是为了娱人署那些獒犬而流露,并非是为魏国之民。 便是他如今劝自己走这一趟,也是为了替那些畜生争口粮... 想到这里,亲眼看着魏国由盛转衰的唐雎不由暗叹一声:老夫虽知如此,却不能不来,若再任王上这般肆意胡为,与魏国离心的,恐不止秦地那一万之民。 待魏王见魏假扶着唐雎进来时,面上露出笑意,欣喜道,“唐公今日怎的进宫来了?” 说着,便亲自下殿来将他扶到席间坐下。 整个魏国,无人不敬佩这位没有官职、也没有爵位的老人,因为他曾拯救魏国于危难之间。 前几年齐楚联军悍然伐魏,眼看魏国不保之际,是唐雎不顾高龄只身赴秦,以精妙的辩才说服秦昭襄王出兵相助,解了魏国这趟大危。(2) 唐雎与君王相对而坐,单刀直入道,“王上,臣此番不请自来,是想询问一下,您找秦国以九成之粮换煤一事,可是真的?” 魏王一怔,“原是为这点小事,何至于劳烦您从郊外赶来?” 唐雎的目光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再次问道,“如此说来,王上果然以此为条件,才换来大梁这万石之黑煤?” 魏王忙解释道,“寡人也不想出此下策,奈何我魏国实在寻不到那煤石...” 唐雎长叹一口气,“王上欲找秦国买多少黑煤?” 魏王伸出五指,“不多,只需五万石。” 魏假一听,简直要气疯了,五万石! 以三十石黍米之高价,要换如此多黑煤,便要搭上一百五十万石黍米。 一万庶民即便不吃不喝地开荒,也种不出这么多粮食来,这意味着,魏国还得倒从国库往外掏粮食买煤! 他急得一直以眼色暗示唐雎,却见唐雎不慌不忙抚须问道,“如此说来,王上是想效仿秦王,为百姓造火炕发煤石了?” 魏王瞳孔猛地一缩,不满道,“唐公此言诧异,寡人何至于如此昏聩糟蹋国库银粮?” 唐雎目光如寒月一般射向他,“哦,王上认为,秦王此举乃昏君所为?” 魏王自信笑道,“以自古先贤之治国方略而言,国之大者,唯戎与祀,君王又岂能在庶民身上挥金如土?唐公且放心,秦国气数已尽,只有我魏国才是最后的赢家。” 唐雎摇首道,“王上骤然加征税赋至九成,必将引来举国民心不安...” 魏王已看出对方今日登殿之意,担心他长篇大论,边冷冷看了一眼魏假,边起身笑道, “唐公啊,您为我魏国操劳了一生,如今年事已高,正当含饴弄孙之时,寡人不敢再以国事扰您清闲,请公放心,寡人自有妙计,定能一举扭转魏国之困局,眼下以九成之粮换煤,不过暂且让百姓苦上一年,只需稍稍忍一忍便过去了...” 第60章 说着, 他便弯腰扶住唐雎的手臂,笑道,“寡人这就命人备车送您回去。” 以魏王的性子, 本不会这般客气地对待一个臣子,哪怕他为魏国做过天大的贡献,说到底, 不也是臣子的本分么? 而他之所以对唐雎格外温和, 乃是看在对方活到百岁高龄的份上。 在人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的时代,一个精神矍铄的百岁老人,难免让痴迷丹药的魏王多了几分敬意——用张天师的话来说, 唐雎这是与天争嬴了寿数哇。 但他不知道的是,唐雎能活到这把年纪且神清志明, 靠的是从不执拗于回天乏力之事。 譬如此刻,他已试探出魏王的治国底线便是没有底线, 便从善如流缓缓起身, 言辞恳切告辞道, “王上, 您既不愿听臣啰嗦, 待臣说完此言便即刻告退——民者,乃国之源也, 眼下韩国已灭,五国虽有盟约却是一盘散沙, 魏国若想要扛到最后, 唯有善待万民, 以民心之力与强秦对抗, 方有一线生机。人之寿数有天定,炼丹一事过于空无缥缈, 王上若执意要与秦国换五万石之煤,不如将之分些与民...” 站在一旁笑眯眯的魏假,闻言顿时面色一变,还来不及观察魏王的神色,便听对方震怒道, “原来,唐公竟如此看好秦王而轻视寡人?寡人原以为,你对我大魏一片赤胆忠心,没想到你心中惦记的竟是秦国!说甚寿数天定,不过是想阻拦寡人的长寿之道...” 说到这里,魏王便气腾腾抽回手臂,一把推开唐雎,“去罢,我魏国出过叛逃的卫鞅,出过背主的张仪与魏无忌,多你一个唐雎也无妨!” 唐雎脚下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在地上,魏假忙冲上来扶住他,口中忙不迭劝道,“父王,唐公此言,并非是为秦国说话啊...” 话还没说完,魏王便怒目瞪他,斥道,“闭嘴!来人,立刻将唐雎给寡人赶出大梁,此后不许他再踏进王宫半步!” 唐雎站稳后轻轻推开魏假的手,不慌不忙拱手拜道,“臣不敢劳烦王上兴师动众,自会走出这大梁王宫。但请王上相信,待秦军攻取大梁之日,臣定会守于城墙之上,与万千魏国士卒百姓共赴一死,绝不叛魏!” 魏王闻言,更是气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接连猛咳起来。 魏假急忙放开唐雎,冲上去扶魏王,被他一巴掌狠狠拍在手上,“滚!” 唐雎微微叹了口气,颤巍巍往殿外走去,却听身后传来魏王变了调的咆哮声, 第172章 “我大梁城百年来,被秦军围攻不下数十趟,他又能奈我大魏若何?你这入土半截的老东西,竟妄想与寡人的大梁同日而亡?做梦!来人,将唐雎拖下去,腰斩于市!” 殿外的侍卫们面面相觑,看着面无惧色、一步步缓缓朝外走来的老人,头一回抗令,齐刷刷跪下来为对方求情。 在这屡屡被强敌攻打的乱世之中,所有的魏国人都需要一个精神支柱,来寻求继续坚守的勇气。 而无论是眼前求仙问道的魏王,还是沉迷美色的先王,都远不能胜任这样一个角色。 自从信陵君黯然离世后,魏国就剩下唐雎这唯一的精神支柱,让这些侍卫亲手捆绑押送这老人前往闹市刑场,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魏王见殿外侍卫这般作态,更被气得怒火攻心,但他到底还有几分理智,深知众怒难犯——既然这些侍卫敢冒死公然抗令,若他果真命人将唐雎捆去闹市斩首,岂非要引发大梁民乱? 想到这里,他便一脚将跟着求情的魏假踢出老远,怒吼道,“好,既然你要为这逆贼求情,寡人便成全你!来人,拟诏废黜魏假太子之位...” 唐雎对身后的喧嚣置若罔闻,在夕阳的余晖中一步步往丹墀下的殿阶走去,待行至最下方一阶台梯之时,他才慢慢回首往宫殿望去,喃喃道, “五万石煤石换一颗丹药,来年若不继续征九成之税,他该如何补上这亏空...只盼魏国被攻破后,秦王能如善待韩民那般,给我魏国百姓留条生路...” ... 待魏国废除太子的消息,被探子传回列国之时,已是农历八月金秋,随着各种作物的陆续成熟,又一个农忙时节到来。 在纯粹靠天吃饭的农耕时代,这是一年之中最能牵动所有人心绪的大事:所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农人来年的口粮、豪强来年的开销、朝廷来年的税收,全指望着这承上启下的“秋收”来延续。 在如此重要的时刻,自然谁也没心思关心魏国那点破事——难得遇到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若不赶紧抢收庄稼,只消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这一年就彻底白搭了! 正因如此,秦国咸阳工坊和各地煤场全部停工一月,大伙正热火朝天奔波在田间地头,高兴收割着黍米、菽豆、水稻、小麦,除了这些秦国原本就有的作物,他们还要拔花生、摘芝麻、收糯米、挖土豆... 这些从前压根没听过的新作物,让每个秦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比往年丰收更灿烂的笑容—— 秦国关中肥沃之田种植的小麦,最多不过亩产一钟,而产量更低的菽黍则只有三四石,至于其他贫瘠些的土地,产量则更低。 可现在,这些高产种子种出来的粮食,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见证中,得到了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大丰收:土豆亩产达十钟,玉米亩产八钟,糯米亩产四钟,水稻与小麦亩产六钟,花生亩产四钟... 这意味着,秦国来年若全种上这些高产之粮,一年能得从前六七年之总数! 如此一来,老秦人家家户户能吃饱,也就是两三年的光景。教他们如何不狂喜? 更别提还有挂在枝头红彤彤的辣椒,埋在地里的胡萝卜,七七八八种的各种“调料”... 在这令人恍惚又心跳加速的秋收盛况中,从前因畏惧秦法而讷讷寡言的秦人,这些日子也时常在干活之时攀谈几句。 他们翻来覆去讨论的话题,无非也是同一个:等从官府领完粮食后,他们要挑上满满一筐小麦去磨粉,让全家能饱饱吃上一碗满满冒尖的手擀面! 说到这里,他们仿佛已经闻到了雪白的麦粉揉成面团后,那劲道又喷香的面香味,纷纷忍不住砸吧了几下嘴,手上的动作倒半分也没落下。 一碗清水手擀面,对无须亲自下地劳作的富户而言,自然算不上美食。 但对这些底层百姓而言,他们从未吃过稻米饭,也想象不出精贵的水饺是何滋味,用小麦磨粉制成的清水手擀面,已是他们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平日还只舍得吃半碗呢。 大伙想到这般美味的吃食,来自王上特意为各地传下来的“面食食谱”,干活的速度顿时更快了——这等珍贵的食物方子,哪个大户人家不当传家宝藏着?就我大秦王上对草民最慷慨,里正宣读的食谱上,不但有面条,还有馒头包子水饺煎饼... 如此多美味,不多干活怎能吃到? 原本一脸严肃的监田吏们,在史无前例丰收的喜悦冲击下,也难得露出了几分笑容,捧着竹简站在一旁,目如鹰隼地记录着农人们收进箩筐的粮食,与往年不同的是,很快就有一辆辆马车驶来,将这些留来做种的高产作物运往郡中粮仓。 此事还要从嬴政颁发的一个新政说起,他考虑到今年高产种子数量不够,至少有大半田地种植的仍是秦国原本的种子,若按原本的征税之法,将对大部分百姓不公。 故而早在春耕之时,他便下诏临时变更了征税办法:所有秦国之民,今岁田地不论何种作物,皆尽数先收入官府粮仓,官府则以每亩一钟菽麦的标准,统一计算他们的收成,再按各户种植的土地数量抵扣泰半税赋后,以足额的菽麦黍交付给百姓。 而按许多地方原本的产量,根本达不到亩产一钟,同样是泰半之税,亩产两石和亩产一钟比起来,自然是产量更高的算法对百姓更划算。 第173章 这道诏令,既是嬴政在继续试探朝堂的反应,也是有心给老百姓多留点口粮。 秦国这番热火朝天的丰收景象,让开荒的赵魏之民看得羡慕不已,许多人想留在秦国的心愈发坚定起来。 辽阔的耕地,高产的种子,宽仁的君王,这三样叠加起来的诱惑,足以让他们义无反顾抛弃母国。 作为小老百姓,他们固然会在战时奋力为国坚守,但缘由却很朴实:不过是担心土地和房屋被敌国夺走,往后再也没法活下去罢了。 而现在,既然秦国能让他们更好地活下去,秦王更是一位难得的仁君,那还跑回去做甚,等着被君王盘剥饿死吗? 秋收才刚开始,这些前来开荒的男女壮劳力,在悄悄询问所在乡闾的里正,得到肯定答复后,纷纷托人给家人写去了木牍家书。 为掩人耳目顺利将家人骗来秦国,他们甚至不惜冒着时人最在意的诅咒之危,声称“病重恐不治,欲见全家一面,速来秦国”—— 相较于对鬼神的畏惧而言,许多人还是更在意亲情。即便这诅咒来日真会将他们克死,至少,也在死前为家人寻了一条好出路。 而有些先一步行动的魏人,早已悄悄把全家“骗”来,在得到里正的允许后,眉开眼笑地在秦国傅了籍。 从此,他们就是真正的秦人,这茅草屋,这开垦出来的官田,均是秦国授予他们的家当,只要肯卖力干活,还愁过不上好日子么? 当然,亦有少部分故土难离的赵民,默默开始收拾行囊,等着领到扣除税赋后的四成粮食,便随使者返回赵国。 待秋收甫一结束,望眼欲穿的赵王与魏王派出催收的使者,便已抵达秦国,好在高效的各地秦吏,早已统计出赵魏之民的收成汇总。 赵国两万庶民所垦之荒地为18万亩,收获黍菽43万石,算上秦国补贴的奖励,足足有86万石之多;而魏国的一万庶民则垦出8万亩荒地,收获黍菽20万石,算上秦国补贴则有40万石。 平均亩产两三石,对肥力贫瘠的荒地而言,已堪称是大丰收,毕竟,秦国源源提供了诸多耕牛、铁具和粪肥。 按赵魏的本意,乃是想把这些粮食先全运回去再分发,但秦国各地郡守喜提各乡报上来的“投诚”名单,怎会让自己人吃亏? 秦吏当场便义正严词拒绝了:既然他们在我秦国土地上收获粮食,便应在秦国土地上领取。 赵魏使出浑身解数,终是拗不过一板一眼的秦吏,只得互相“谦让”着,让对方先拿出君王的征税诏令,最后,魏使一跺脚递给了秦吏,秦国众人一看,不由露出了嘲讽的笑意——如此一来,那三万新秦人只会愈发对我秦国忠心耿耿。 原来,魏王所说给百姓留一成,是只算他们的收成,不算奖励,如此一来,他便可独吞20万石换煤,再拿剩下的20万取其一分给百姓。 可是即便如此,这收获的数十万石黍米,抵扣掉先前运去大梁的一万石黑煤后,也只能再换上几千石煤石,远远不够魏王炼丹所需的五万石之数... 魏使大失所望,又不敢对着秦吏发作,只能悻悻站在一旁,暗道,待回去后,吾定要如实禀告王上,狠狠惩戒那些无耻偷懒之贱民! 而赵使拿出的诏令,亦让众人恍然明白他方才为何要“谦让”:与魏王比来,赵王算有点良心,可惜不多。 他也按“奖励全归朝廷所有”的算法,先独吞秦国之补贴,再以收成的八成来征税。 如此一来,86万石黍米,赵国朝廷就收走83万4千石,赵使兴奋得当场取出黄金塞给秦吏:贵国来年若还缺人手,请大人一定要为赵国多多美言几句。 秦吏面不改色收下,命人将赵魏使者送去驿馆歇息后,便将黄金与今日之事,尽数上缴禀告于上级。 只因秦法对地方官吏,每岁十二月皆有“上计”考核,除政绩外,廉洁奉公亦是良吏之重要考核标准,上佳者为“最”,恶劣者为“殿”,而连坐制,又有效降低了官官相护的可能性,所以秦吏并不敢贪墨此金。(1) 在郡守的授意下,赵王也要突然征收高额税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地,那些原本盼着回乡的赵人,当日便模仿前些日子的同乡,决绝地托秦国里正写了书信送出去:已病入膏肓,速带全家来见。 如今,秦王在为各地收成高产之民发奖励,赵王却在忙着薅他们的命,两相对比之下,高低立现。 当这消息传到章台宫时,身上红疹早就消退的明赫,正站在五黑为他打造的麻绳木轮学步车里,欢快地扶着木头把手推来推去。 这些日子以来,姬丹与赵太后如同人间消失,再也没折腾什么幺蛾子。 此事还要从系统的报复说起,为了帮明赫找回一口气,它找同事换了一些商城没有的“霉运道具”,趁着嬴政抱明赫出宫的机会,悄悄定位到这两人的身上。如此一来,只要他们迈出房门一步,便会迎来鸟屎降临、瓦片天降、连续摔跤等霉运,被折腾得快去了半条命的两人,只好选择闭门不出,一应吃喝拉撒便只在最后迈进的那间屋子进行。 留在殿中与君王商议冬日攻伐大事的李斯,忙笑着贺道,“此番我大秦喜得十万人口,全赖王上之英明!” 明赫忙停下来,仰起头好奇看向李斯,难道,冬天还要忽悠一波人来秦国? 第174章 年轻的君王满怀笑意,慢慢抚着睁大眼好奇张望的幼崽脑袋,眼中闪过一丝丝了然的流光溢彩,却为让小崽听懂其中关节,明知故问道,“大秦只得三万赵魏之民,十万人口又从何而来?” 李斯神情激动道,“王上,那三万赵魏之民既已彻底归心我大秦,定会喊上他们的家人前往秦国!” 嬴政见小崽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这才不再打绕弯子,爽朗笑道,“是也,此番赵王得到数十万石黍米,魏王得到万石黑煤,而寡人,得到了十万活生生的劳动力!将来,他们的子孙还将在我大秦的土地上,世代繁衍出更多子孙,这便是竭泽而渔与长远之利的区别!” 明赫顿如醍醐灌顶,急忙放开扶手,双眼亮晶晶地仰头看向嬴政,张开了小手,成功被面前英姿不俗的君王高高抱起后,甜甜喊了几声“巴巴”后,便撑起脖子把自己变高一些,往父王的额头、两边脸颊和下巴处,各深深地吧唧了一口。 然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拍起了小手手,欢快的心声传来,“我的父王,才是这乱世之中最睿智的智者啊,他样样都好…” 下一瞬,童音猛地变得变了调,“帕梅拉?刘畊宏?八段锦?站桩?不管动态健身还是静态养生,我都可以先学会再教他!我是爹宝男,我要帮父王克服唯一的短板,我要助他长命百岁!” 第61章 接着, 他还想了诸如五禽戏、太极拳、跑步等养身长寿的法子....总有一款能让父王欣然接受吧?坚持就是胜利! 嬴政听着小家伙嘀嘀咕咕的心声,不由低头抵了抵他的额头,又亲了亲软乎乎的脸蛋。 他虽不懂有些词汇是何意, 但结合‘长命百岁”这话来推断,便立刻了悟:小崽这是在担忧他会如神画中那般盛年而逝,遂想带着他..学门仙界的功夫来强身健体? 他含笑伸出修长白皙的手, 一下下抚着明赫细软的头发, 暗道:小崽为寡人带来不伤腰腿的桌椅,撤走有毒的青铜餐具,还让寡人从神画中知晓丹药之弊, 寡人定当努力加餐,保养身体。 明赫急忙停下心头碎碎念, 回赠给父王一个热情的熊抱。 李斯笑眯眯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九公子所说的仙家养生之术, 若真能让人长命百岁, 老夫也想沾光练一练..” 其实, 明赫原以为总有一天能在商城解锁“长生不老药”, 但系统却提醒他,在系统规则主导的世界观里, 是不存在长生不老药的,因为这会彻底打乱各个时空的生态。 想到这里, 他赶紧从嬴政的怀中挣扎下来, 继续扶着学步车繁忙地推来推去, 要教父王强身健体之法, 我首先得快点长大! o型腿?扁平足?别担心,他巧妙地改变了腿部的用力方式, 只要每日把时间控制在两小时内,并不会让腿部骨骼变形。 奈何来回走路对一个不足一岁的孩子来说,体力消耗实在过大,不多时,他就困得歪着脑袋倚靠在扶手上,如小猪一般呼呼大睡起来。 嬴政忙亲自将他抱去侧殿床上,李斯看着君王怀中小小一只的软团子,忽然涌起一丝羡慕之情,暗忖着,老夫似乎也该升级当祖父了... 待年轻的君王理好被小崽弄乱的衣襟,前脚刚回到殿上端坐,蒙恬就疾步进殿禀道,“禀王上,治粟内史栗大人与桓猗将军求见。” 嬴政忙道,“快宣!” 很快,殿外一文一武两位大臣便脱鞋进殿,满面皆是春风之喜色。 行完礼后,还不待君王开口,顶着两个大眼袋的治粟内史,便激动捧着竹简上前道,“王上,老臣已核计出今岁我大秦秋收所得之税赋,还请王上过目!” 说着,便将手中竹简递给蒙恬。 漫长的农耕时代里,百姓皆以粮桑等实物向朝廷缴纳税赋,而货币缴纳税赋的方式,还要等到一千多年后,明朝首辅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才会出现。 故而,治粟内史口中的秋收税赋,正是各地收入粮库的菽麦黍稻等农作物。 蒙恬忙将竹简交给君王,嬴政打开认真看了半晌,面上喜色愈甚,不由击案大笑,“天佑大秦,善!” 治粟内史欢喜得脸上的褶皱都在熠熠发光,“全仰仗王上之英明,我大秦方能内外皆大丰收!今岁,秦国虽按亩产两石半之数,为赵魏两国贴补了六七十万石粮食,但这些仙界粮种之产量,远不止这六七十万石呐!如此算来,秦国不但多得二百多万石粮食,还白得了十万之人口...” 李斯笑着补充道,“不止啊,大秦此番还得到数十万亩新垦的荒地。” 治粟内史忙附和道,“对对,李廷尉所言极是!更为重要的是,今岁高产仙种所播之地,还不足我秦国之耕地二成,如此一来,来年将这些高产种子尽数播种,届时,届时可收获,呜呜呜....” 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怕数额,明明已到他的嘴边,这位躬身奔波于咸阳田间负责数十年农稼的老人,却颤抖着手拭起泪来。 那个数字太过庞大,庞大如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他既欢喜地憧憬着梦变成现实,又害怕说出来这美梦就醒了。 李斯忙上前劝道,“栗大人,我秦国来年全种上这仙界高产之粮,少说也能收获数千万石粮食,这是大喜之事啊,你哭它做甚...” 说到这里,他便想起了楚国家乡一个风俗:寄死窑。(1) 第175章 凡各乡年满六十之老人,便会在生辰那日,被子女送入早早备好可容一人之窑洞中,从此不可再归家。 子女每为父母端来一碗粥饭,就会在洞口堵上一块大石头,直到几日后窑洞被彻底封死,便不会再送饭食前来,此处,便成了老人自生自灭的坟墓。 此等荒诞不经之事,与列国百姓溺死初生之婴儿,其实是出于同样的缘由——穷。 虽然,孔孟早在数百年前就宣扬孝道,可比起不食人间烟火的仁义道德,还是管仲“仓廪实而知礼节”之言更符合人性。 穷到极致的平民百姓,家家户户都要捱饥受饿,跟他们宣扬再多仁孝之道,都无法阻拦他们为了活下来,而被迫选择舍弃家中弱者。 李斯坚信,人于绝境之中的求生欲,会让他们忽略一切被外界施加的道德感。 当年,他拜别荀卿前往秦国之时,众人皆劝“秦国税重,秦法严苛,浑似身处囹圄,民不聊生,不如前往富庶自由之齐国”。 可从乡间一路摸爬滚为小吏的他心知肚明——莫说秦国税赋重,列国之中,又有哪个真让百姓活得轻松? 诸侯嘴上说着施行初亩法“以十税一”,岂能当真? 为何?税赋税赋,顾名思义,以“禾”所缴之税,原就是为供养以“武”扬威之军队,战事一起,动辄要供养数十万人长年累月之衣食兵器,这是何等庞大之数额! 钱粮从何处来?税赋。 在作物产量如此低下、人力与土地皆有限的前提下,君王若真要行仁君之举按一成征税,恐怕军队才走到半途,粮草便已耗光,这是何等可怕的亡国之危!绝不会有君王为博个仁善之美名,而拿江山社稷当赌注。 除却军队,还有偌大的王族公室要供养,更有大小官员的奖赏赐封、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哪一桩不涉及到钱粮? 是以,为补上这巨额的口子,名义上施行初亩法的国家,实则也在用各项附加之明目,加征税赋。 听其言而观其行,他坚信,绝不会有君王会在秋收10石粮食之时,只取走1石,而留9石给百姓——若是如此,他出使列国见到的百姓,为何多是粗布麻衣,瘦骨嶙峋? 按他的推算,以眼下列国的粮食亩产,要维持一个国家正常运转,至少需征收五成之税。 这还是明君当道之时,若遇上贪图享乐的昏君,还会再巧立名目临时加征一两成税赋,譬如现今的赵魏之王。 正因如此,李斯才咬碎牙一心要出人头地,穷怕了的人,深知这世道只有手握权柄,才不会沦为任人践踏之棋子。 秦国这高产之粮,也不知来日能救活多少原本要被抛弃的老人与婴孩... 他收回心神又劝了治粟内史几句,桓猗在一旁垂手笑嘻嘻站着,这帮文臣呐,就是整日想得太多,婆婆妈妈的,目光过于短浅! 他忍了又忍,开口粗声粗气地劝道,“栗大人,你怎的为这点收成就高兴得哭鼻子了?你想想,六国广袤之地,可种多少仙界高产之粮?如今我秦国只得了土地最贫瘠之韩国,待我等武夫来日将五国全打下,届时又能收多少粮食?” 李斯眼睛一亮,忙拱手道,“桓将军所言极是!” 治粟内史浅浅假想了一下,立刻被那惊人的数字感动得愈发老泪纵横,那突如其来的盛世画面太过震撼,他老人家怕太兴奋了身子骨承不住,还是喜极而泣吧! 嬴政接过宫人捧来的洁净丝绢,下殿走来,亲自发到治粟内史手中,笑着安抚道, “爱卿若因今岁这大丰年便哭坏了身子,待明年五黑将油榨出来,寡人设宴款待群臣之时,再命他打造出铁锅,炒些土豆肉片、辣椒炒肉、麻辣花生...再配上两碗白生生的米饭,饭后再吃一个苹果,汝岂非更要因哭而错过佳肴...” 李斯咽了咽口水,忙道,“多谢王上,臣静候佳肴!” 来自仙界之美食,何人不期待万分! 桓猗顿觉口水溢满齿间,索性大大方方表态道,“还请王上明年命膳厨多备些稻米,有这些菜,臣一人能吃十二碗!” 治粟内史拿丝帕胡乱擦了下眼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嬴政笑道,“爱卿有话直说便是。” 话音刚落,对方便噗通跪在地上,“王上,臣如今已是七十之残躯败体,不知能否熬过今岁冬日,吃到来年宴席之美食...” 李斯与桓猗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古怪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一种诡异之感。 果然,下一句便听治粟内史恳求道,“臣斗胆,请王上将来年土豆辣椒与花生,现在便赏给老臣吧,如此,老臣今岁便是闭眼,亦能瞑...” 嬴政忙将他扶起来,“爱卿快快请起,切莫出此不吉之言!你为大秦操劳多年,如今不过想要些吃食,寡人答应便是。” 李斯震惊地看着他,世人皆称我李斯心眼多,未料,这平日老实巴交之人耍起心眼来,比我高明多了! 治粟内史这才颤巍巍道谢起身,他倒也不是故意骗这口吃的,近日他连月带人统计源源不断的秋收数据,数度有体力不支之感,是真担心自己熬不到来年了。 原本嬴政见他年纪大了,曾暗示过是否有乞骸之意,但是治粟内史乃关中良家子出身,有老秦人为了秦国“血不流干,誓不罢休”的韧劲,硬是要继续在朝堂发光发热。 第176章 如今因担忧身后事,这才思忖着,若能得些仙界食物陪葬,想来去了地下,也能得到神灵庇佑几分,这才厚着脸皮开了口。 其实从这细节,也能看出秦国之法,是何等事无巨细地管控着方方面面—— 因来年要在全国各地播种的缘故,今年丰收的高产粮食调料等物,除却嬴政为小崽额外留出几十石,打算给他食用以解思乡之情,其余的全放入仓库留种。 如此一来,有统一的“官衡”收粮,一斗一石皆有标准,从收割到入仓,亦有监田官及太仓令等人监督,加之连坐法,便无人敢冒险私藏粮食。 非但如此,为尽力掩盖秦国因高产作物而获得的丰收景象,各地还加派夜间举火把运粮的队伍,通过伪装成黑煤而运往咸阳,而各地得了叮嘱的百姓也谨慎了起来——是以,目前连咸阳百姓也不清楚秦国丰收之事,暂时也算瞒过了列国。 既然治粟内史开了这个口,深谙驭人之道的嬴政便当即下令,给朝中文武百官每人发两个土豆、十个辣椒和三分之一斛花生,简直让李斯和桓猗喜出望外不已。 目送治粟内史和李斯喜滋滋捧着东西离去后,桓猗这才高兴上前几步,开口道, “王上,臣与王老将军今日前去铁坊观看,墨家新打制出的强铁之戟,想来再过两月便能打出数千件,故而臣在回程之中与他商议过,如今我秦国粮仓充足,举国安泰,士气高涨,正是趁其不备攻下一国的好时机!” 嬴政颔首,“汝等准备何时行动?” 桓猗兴奋道,“王上这是同意了?王上若下令,我等现在便可秘密筹备,待冬日猝然发起进攻,如此一来,便能在来年春耕前攻下数城,还不耽误我秦国多种地…” 嬴政眼中染上笑意,“唔,寡人看你考虑得甚是周到!那么,汝等打算攻伐哪一国?” 桓猗挠头道,“赵国当年对王上极为不善,臣只想尽快灭了赵国给您报仇,但王老将军却认为,秦国在未能拉拢李牧前,再与赵国开战只能继续僵持,毫无益处..他认为魏王如今胡乱折腾,与废太子反目成仇,又因重金购煤之事引发国人不满,还是攻魏更为妥当...” 嬴政爽朗大笑,“如此说来,你与王老将军意见相左,在路上可吵过了?” 有桓猗的性子,岂有不吵之理? 桓猗急忙尴尬笑道,“呵呵,臣...臣着实不善言辞,吵不过他,半道便下了马车...” 嬴政笑得更愉悦了,“想必你与他争吵之事,咸阳已路人皆知,善!桓猗,寡人命你即领密诏!” 桓猗噗通就跪,“臣全凭王上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蒙恬立刻遣散宫人出殿,轻轻阖上了殿门。 嬴政缓缓负手下殿,来到桓猗身前,看着他头上的黑冠,声音霎时低沉起来,“你前去告诉王老将军,我秦国实则要做伐魏之布局,明面上,却要做出攻赵之举...但你与他必然会意见相左,继而两将不合...” 桓猗在君王面前性子虽跳脱,但他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一听这话便立刻警觉起来,待他细细听完,立刻亮着眼睛压低声音禀道,“王上妙计,臣即刻就去办!” 这一天,咸阳许多人都知晓了两件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桓猗将军与王翦将军,白日不知何故在道旁大吵一架,桓猗跳车而怒走,傍晚时分,他又带着两只大鹅助阵,扬言要与王氏祖孙三人决斗,最后,却被王翦连人带鹅扔出了院子... 一时,咸阳百姓忧心忡忡,生怕秦国两将不和而引发朝堂震荡,引来列国趁虚而入,打破他们刚看到希望的好日子… 而潜伏在秦国的各路探子,则迫不及待把这好消息传回了国内。 姬丹接到侍从带回的消息,登时一扫近日死气沉沉之态,狂喜道,“真乃天助我也!这两人闹翻,定是因攻打哪一国而意见不和,秦国果然要动手了,快,备笔墨!” 这两个秦将闹这一出,只因他们并不知晓君王心中所思所想,可他知道啊,他亲耳听到嬴政酒醉失言了! 想到这里,姬丹近日因“中邪”而灰扑扑的圆脸,再次变得神采飞扬起来,灾星的威力还是不够啊! 赵王此番一旦收下本太子的提醒,来日灭了秦国,就以一半城池来报答这救命大恩吧。 唯有张良听闻此事后,沉默了许久:大梁要起风了,风来若吹不开这城门,必有“雨”至,若这漫天大雨殃及池鱼… 思及此,他决定进宫见秦王。 第62章 张良突然前来章台宫求见, 正在“训斥”王翦和桓猗的嬴政,自是喜出望外。 当日,他以扶苏太傅之事, 将对方以客卿身份挽留于秦,本希翼在一年之期里,秦国能成功俘获张良的心。 可惜, 张良虽肯与扶苏亲近, 却始终与秦廷秦君主动的示好,保持着礼貌的疏离。便是他上回受张苍之托,主动带来煤饼求见, 亦是谈完公事便告退,大有避嫌之意。 眼看一年转眼即至, 嬴政很有些烦恼。 眼下秦国朝堂虽也算得上人才济济,但文武之臣, 大多还是昭襄王时代留下来的老臣子。 就拿朝中三公九卿而论, 隗状与治粟内史已逾古稀之年, 王绾与王翦已年过六旬, 韩非与李斯二人加起来, 已近百岁之高龄。 待这些老臣子先后一茬茬地退下去,急需更多年轻臣子顶上来。可在他看来, 以秦国眼下的情况,武将尚有几位后起之秀, 但能接替韩李之才的年轻一代文臣, 他着实还未见到半个。 第177章 因一道求贤令引来卫鞅而强盛的秦国, 自然比任何诸侯都更清楚人才储备的重要性——列国文武贤臣青黄不接、后继无人之时, 朝廷极易陷入混乱乃至危机。 故而,嬴政拉拢张良的心思, 着实称得上势在必得。不,他恨不得将天下英才尽数揽入怀! 待秦国一扫六合,不但朝中政务会骤增数倍,那些原属六国的故地待改为郡县后,亦需朝廷派出大批官员前去任职。 秦国眼下缺的,何止耕地挖煤冶铁的百姓,连官员亦迫在眉睫亟需立刻储备。 张良进殿拜了揖礼,年轻的秦王将手中小崽交与王翦,快步上前亲手挽臂将他扶起,眉眼染上和煦的笑意,“子房快快请起!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张良满腹心事,忙温声道,“臣有要事相议,还请王上屏退左右!” 明赫正与王翦大眼瞪小眼,俩人都没注意张良之言,桓猗一听这话就要发作,张良又看向他二人,急忙又道,“还请二位将军暂且留下。” 嬴政猜他此行必有深意,便压下心中疑惑,挥袖命蒙恬带宫人出去。 待两扇宽阔的殿门刚阖上,张良便开门见山道,“请王上恕臣冒昧!臣想问王上,秦国今岁可有攻魏之心?” 此言一出,王翦目中猛地射出精光飞快瞥了他一眼,桓猗则是怒大于惊,碍于眼下情形,一旦发作便意味着默认此言,只好硬生生将怒气压了下来,垂首不语暗自思忖,待搜出那泄密之人,他定要亲手将之剥皮! 嬴政面色虽不变,眸光却隐隐变得幽深起来,心念急速闪过各种猜测:他究竟是从何处知晓此等机密大事的? 承认?否认?非也,智者试探,从不拘泥于问题本身。 他不答反笑道,“哦,子房这消息,是从何处听来的?” 若张良有事秦之心,这道听途说的消息便是真的,反之,则可咬定是臆测——全看对方如何答。 以张良之聪慧,自然听得出嬴政话中试探之意,但他来之前便做好被对方质疑的准备,若秦王毫无疑心,反倒不合常理了。 于是,他坦率解释道,“王上,并无人告知臣此事,只是当日在韩国之时,臣琢磨过秦国各将的兵法之道,譬如王老将军最擅‘稳’,而桓猗将军最擅‘猛’。是以,今日二将之事太过突兀,以王老将军的性子,绝不会将桓将军扔出院门,闹得人尽皆知...” 顿了顿,他又道,“除非,此举乃他们故意为之。那么,究竟是何事,能让两位大将亲自出马设局?臣思来想去,有了些大致的猜测,这局,其实是设给五国之人看的,王上出于某种臣不得而知的原因,似乎在诱人上钩...而秦国如今有新郑为腹地,攻打大梁无须再跋山涉水,如此,魏国无疑是最合适的目标。” 桓猗恨恨暗道,故弄玄虚! 这时,明赫悄悄感慨张良聪明的心声传来,两位将军近日早已习惯,并未一惊一乍。 王翦听完却眯起眼睛,当场打量起眼前的俊逸的青年,这韩国前相之子,若肯为我秦国效力固是幸事,若不能...还须劝王上早些除去为好。 这等多智近妖之人,若落在列国手中,秦国的灭国之战,恐将无端生出变数... 嬴政亦连连暗赞不已:仅凭这蛛丝马迹,便能猜出大秦谋算之局,张良智谋之高,全然不在李斯之下,实乃治国良才! 一时,他拉拢张良之心愈发强烈,面上的笑意也更亲切了几分,笑着坦然承认了此事,“子房之才,足执宰天下也!既然子房已猜到寡人之谋,今日..莫非是来劝寡人不要攻魏?” 张良闻言,亦对嬴政的磊落胸襟敬佩不已——若换了旁的君王,他这般贸然揭穿对方的机密谋算,恐怕性命堪忧。 既然此事已说来,他便单刀直入道,“非也!臣今日是想劝王上,秦军攻魏之时,若魏人不肯开门投降,切不可行水攻大梁之险招!” 嬴政讶异道,“子房此言何意?” 桓猗此刻,愈发认定张良这是故意在误导君王,分明不想让秦国灭魏! 登时大怒不已,喝道,“你这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懂个甚!敢在我王面前大放厥词!” 他人长得壮实,嗓门又大,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虚虚扶着王翦手臂的明赫剧烈一抖,差点没直接摔下去! 王翦向来是极稳妥之人,早已敏捷伸出大手,一把将明赫捞上来,不满瞪了桓猗一眼,“嗤!你嚷这般大声做甚,莫要吓到九公子!” 也就小仙童大气不计较,换成寻常孩童早被吓哇哇大哭了。 桓猗哪感不敬小仙童?他自知惹了祸端,耷拉着脑袋连连低声下气给小家伙致歉。 嬴政已快步上前接过明赫,一下下温柔拍着他的后背安抚,自家孩子,还是得抱在自个怀里才安心! 他淡淡瞥了一眼桓猗,“你已是做父亲之人,莫不知孩童经不得受惊?你若再在殿中这般无状,明年秋收宴莫要参加。” 恐吓吾儿之人,无权食用小崽带来之仙界食物! 明赫已从惊吓中缓过来,此刻紧紧抱着父王,歪着脑袋看桓猗。 只见他哭丧着脸道,“臣遵命,臣从此刻起,定谨言慎行,轻言细语。” 小家伙暗道,就该让父王治治你这张飞一样的火爆脾气! 张良日日听扶苏夸他的阿弟是如何好看、如何可爱、如何聪慧,对秦宫之人看重这小家伙之事早已了然于心,倒也不会因这插曲生出半分不悦。 第178章 空出手的王翦,则思索着张良此话的用意,缓缓开口道, “张太傅可知,在我秦国施行范相“远交近攻”之策、将主力转而攻打赵国前,大秦精锐部队曾多番与魏国死战,数十年间交手不下十余趟,却屡屡败北于大梁城下,这是为何?” 张良从容答道,“此事晚生略知几分,非秦军兵不利战不擅也!当年魏惠王妄图独吞中原,迁都至‘天下之中’以期成就王者大业,他深知大梁身处中原腹地,四面临敌却无险可守,便命人将大梁城池修筑得固若金汤,又在城中储备巨额之粮草,如此一来,魏军可守于城中长年累月以逸待劳,远道而来的秦军,却消耗不起这持久战...” 王翦点点头,深深地看向对方,“很好。你既知晓其中缘由,便当明白,我秦国若要成功拿下魏国,唯有行水攻城池之计,决黄河荥口之堤坝,从此世间再无大梁。除此,再无他法!” 正因如此,秦军此番名义上要在冬日行军,实则要赶在三九严寒河水结冰之前,彻底拿下大梁城。 说到这里,王翦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老夫想知道,张太傅此番劝王上勿用水攻之计,又是何意?” 张良深深一拜,“老将军,若秦军欲以水攻之计灭魏,必引来城中百姓伤亡大片,届时伏尸数十万,蝇鼠瘟疫横行肆虐...秦国便是顺利攻下大梁,亦将变成人间惨境!王上欲王天下,却失天之道,其事能成乎?况且如此一来,王上派人救助韩国地动、支援韩国粮种之仁义名声,必毁于这场大水之中,丧失民心会带来何种后果,想必秦国灭韩之时,诸位已有所体悟...” 此言一出,连桓猗都沉默了,人家这话里话外,是想助王上扬仁善之名声,作为已知晓秦国后来如何覆灭的他,难道还能冲出来吼“我王无需这些假惺惺的名声”么?不,后来一把火烧了咸阳宫的,便是他们往常认为微不足道之小民! 虽说,在依然遵循部分周礼的战国时期,列国交战之时,无论战场厮杀何等惨烈,通常无人愿殃及城中平民,能逃的都让他们逃难了,毕竟诸侯们的目标是夺城,而非杀人游戏。 但作为战场出奇取胜的法宝——水攻与火攻,因其攻势来势汹汹,完全脱离人之掌控,故而战事一起,城中众人之生死只能全凭天意。这种情况下,为顺利夺城,诸侯们也顾不上替敌国体恤百姓了。 譬如当年白起攻打楚国鄢城,便是挖百里长渠,引流以水攻胜之,接着才顺流而下攻下楚国都城郢陈,逼得楚王一路逃亡迁都寿春。 王翦忍不住叹息一声,“王上,孟子有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七国之民本是周王室之民,本无韩赵齐楚燕魏之分,我大秦灭六国乃义战,是为结束这五百年战乱纷争,是让世间千千万万的百姓安稳度日,若要如此,便只能舍弃大梁这数十万百姓!” 张良急忙上前一步,扬声道,“万万不可!列国分裂五百年,君王不同、文字不同、风俗不同,秦国口中的义战,在他们眼中乃不义之战,心中将是何等惶惶不安?王上若要坐稳这天下之王,便要将天下之民皆视为您的子民,以仁政安抚之!如此一来,无论为一人而杀万民,还是为万民而杀一人,皆不可取...” “一旦大梁百姓不保,他们浮尸城外之惨状,便会成为扎在天下万民心中之刺...届时,秦国纵得到六国之地,亦得不到六国之人心!” 嬴政不由剑眉微蹙,自从知晓后来之事,他这数月间,便尽力在稳住朝堂与安抚百姓之间,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各方势力的平衡。 可眼下之困局,堪称进退亦忧,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原地——如何才能攻下大梁,又能不伤大梁之民? 他说出了方才告诉王翦二人的假设,“魏国近日朝堂混乱,民心不稳,届时秦军若设法诱民出城...” 张良摇首道,“王上,魏王虽废了太子假,太子假或会奋而击之,或会取而代之,却绝不会联合秦军开门迎敌,将自己变成秦国之阶下囚;魏国百姓虽对君王失望,但大梁有坚兵三十万镇守,这些士卒大多乃魏武卒世袭子孙,魏国虽落魄,他们虽空有头衔而无封邑,但为家族之声名,他们绝不会背叛魏王之令,待战事一起,莫说让他们如韩国士卒那般里应外合,便是让他们放百姓出城亦难于登天呐...” 王翦和桓猗对视一眼,王上先前的预估过于乐观,实则他们与魏军多番打交道,早有此判断:魏王有坚城固守,绝不会主动出来投降,不然岂能苟延残喘至今?所以到了最后关头,大梁只能以水攻之。 可这从未上过战场的韩国人,竟能将形势分析得与他们的判断分毫不差,实在令人惊讶! 明赫伸出小手手帮父王抚了抚眉心,一个劲嘀咕道,“张良肯定有办法的,他可是很厉害的军师,最顶级那种军师,好希望他可以帮帮秦国啊...” 嬴政心中一动,十分自然地诚挚看向张良,“如此说来,子房可有良策赐教?” 张良微微颔首,又摇头,“事发突然,臣暂时只找到一个突破口,尚未形成完善之计划...” 嬴政却大喜不已,抱着明赫来到他身前,顺水推舟问道,“既如此,子房可愿担任我秦军伐魏军师一职?” 王翦忙扭头眼含期待看向张良,既然小仙童都夸他,可见这小子是真有本事,合该为秦国所用! 第179章 张良一怔,军师?他身体虽弱,却常有卧听铁马冰河之志... 想到这里,他不禁月兑口问道,“战场之中,军师如人之头脑,王上竟信臣至此?” 嬴政见他已有意动之心,一时只觉胸中烦闷俱去,神色愈发诚恳,“寡人视子房为知音,若子房愿助我秦国千秋大业,寡人与秦国此生绝不负子房!” 明赫急忙企盼地睁大眼睛,直溜溜看着张良,帅哥,快同意啊,你快同意啊... 张良对上他清澈纯净的视线,情不自禁对君王道,“多谢王上,臣领命!” 原本,他前来提醒秦王,是感激对方助韩国百姓顺利春耕而得丰收一事,不忍教此事摧毁了这位明君的名声,亦做好被对方盘问“为何要助我”之言,但秦王一句也未问,仿佛他原来就是为国献谋的秦臣。 这种不被特殊对待的信任,让他内心十分愉悦,更遑论数月间,他对秦王日渐愈增的敬仰之心,本就有意留在秦国。 ... 凉风习习的碎叶光影间,一晃就到了九月,白捡80多万石巨额粮食的赵王,依然沉浸在兴奋里之中。 为此,他在尽数收到黍米后,还下令连摆十日庆功宴,大肆款待公卿大臣,以彰显自己立下了何等不世之功。 今日,他正与群臣在丝竹管弦中觥筹交错之时,侍卫进来禀道,“禀王上,秦国有两封急信送来!” 赵王忙与郭开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亦有喜色,不由暗忖道,莫非,寡人粮食一到手,秦国就快不行了?近日果然双喜临门呐! 他意气风发站起来,朗声道,“交与相国便是!” 郭开忙心领神会接过竹筒,忙不迭拆开封泥,如此良辰美景送来的密信,不是秦国快完了还能有何事?王上这是想在众臣面前,显摆显摆灾星立下的功绩呢,说到底,灾星的功绩便是王上的功绩! 呵,没孝顺本相黄金的秦国君臣,就等着被王上斩首吧... 他兴高采烈地胡思乱想着,在大臣们期待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禀王上,据小人在各处乡间打探,秦国今岁出现亩产五六钟之新农作物,各处粮仓大丰收...” 待他反应过来猛地打住,发现殿中已鸦雀无声,大臣们面上皆是惊愕恐慌之色,而高位之上的君王,已是满脸阴云。 秦国若今岁还能丰收,便彻底意味着:灾星无用! 郭开心中一颤,忙道,“王上,想来探子弄错了,待臣看看下一封...” 说着,他慌忙举起另一张绢帛,定睛一看,脸色倏地惨白一片,群臣顿时开始骚动起来,连声问他信中究竟是何事。 赵王今日被拂了颜面,心中十分恼怒,不由怒吼道,“闭嘴,大殿之中喧哗,尔等眼中还有寡人这君王吗?相国,还不速速念来!” 郭开哭丧着脸道,“王上,燕太子姬丹说...他从秦王口中获悉,秦国今冬要攻我赵国,且此番并非攻几座城池,而是...欲斩草除根,灭我赵国!” 第63章 随着他口中念出的每一字每一句, 赵王和满堂公卿的面色,也渐渐变得灰白起来,良久无人再开口, 歌姬们和宫人们瑟瑟缩在墙角,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墙缝里去,以免被骤闻噩耗的贵人们迁怒, 殿中一片鸦雀无声。 到了这时, 赵国君臣再望向殿中摆满的佳肴美酒,只觉心塞不已——原以为,今秋这近百万石粮食只是个开始, 来日,灾星还将为赵国带来无比富足的煌煌盛世。 哪知, 赵国的巅峰才匆匆上场,转眼便要宣告结束了! 赵王内心慌得不行, 但他是君, 他不能在这些臣子面前失了威信! 他努力压住源源涌出的恐慌, 色厉内荏道, “一派胡言!将信呈上来, 寡人要亲自验明真伪!” 宫人忙从郭开手中接过两份绢帛,躬身献到了赵王手上。 赵王跪在案前细细分辨着, 越看心中越不安:第一份密信,印有赵国特殊徽记, 却乃朝廷派出的探子所书, 说明秦国突然冒出来的高产粮食为真; 第二份密信, 盖有燕国王族通识标记与太子私印, 姬丹若拿此事开玩笑得不到半点好处,而他提前将此事告知赵国, 来日却能挟恩图报,这便说明,秦国要灭赵一事也是真的! 该死的灾星,当日还不如淹死他! 郭开垂首等了半晌,悄悄朝座上的君王瞄去,却见赵王也刚好目光阴鸷盯着他,这是以前过去从未有过的场景,让他一时心跳如鼓,双腿一软跪下,“王上,臣冤枉啊!” 当日,劝赵王勿杀灾星、将之嫁祸秦国一计,正是郭开想出来的,今日既知灾星乃无用的废物,他恐怕要被盛怒的君王迁怒啊... 想到这里,他立刻伏地咚咚磕个不停,连声解释道,“灾星一事,臣虽尽了些微不足道之力,但臣此计实乃对王上一片忠心,是想早日为赵国除去秦国啊...至于灾星不灵验之事,并非臣亲手所卜,臣着实毫不知情啊,还请王上明鉴...” 言下之意,便是将责任全撇到了占卜出灾星的天师身上。 赵王一想,这倒也是实情,便咬牙命人将天师召来,一时大殿之中愈发落针可闻,大臣们如坐针毡,暗暗后悔不已,早知如此,今日这筵席就托辞不来了。 片刻后,前去请天师的宫人回禀道:遍寻不着天师,但在他的占卜室看到一封未拆封的信。 第180章 赵王冷哼一声,“拆开它,念出来!” 待宫人念完此信,令人更窒息的沉默迅速笼罩在殿中——天师昨夜卜出自身有难,早已卷钱财跑了,留信是为了“好心”提醒赵王,他发现近日天象突变,赵国之灾星去了秦国,似乎成了旺秦王之福星,还需尽快除去。 赵王险些一口血吐在当场! 福星...他怎会是福星? 若是秦国福星而非灾星,寡人何苦要百般谋划,将那孽障送去秦国,成为秦国之助力! 天师误我!逆子误我! 他当即怒气腾腾下令:立刻追捕天师,一旦发现此人,格杀勿论。 郭开吓得浑身抖成筛子,脑袋磕得更响亮了,边磕头边眼泪汪汪哭喊道,“王上,臣真的不知晓此事啊!天师从未告诉过臣,灾星去了秦国会变成福星啊!请王上看在臣忠心伺候您和先王的份上,饶了臣吧...” 赵王阴森森看向郭开,用力砸着案桌上的奏章,吼道,“废物,一帮废物!” 若非郭开献计让他将那小东西送去秦宫,秦国如今又何来什么福星! 可要让他因此杀了郭开,莫说太后不会同意,便是他自己也舍不得,眼下甚至已下意识为对方找起借口来——郭开也是被那狗贼所蒙蔽,才会提出祸水西引之计。 谁让赵国这满朝文武,真正对他忠心耿耿、不介怀他是倡人所生的,唯有郭开一人?他是真离不开郭开啊... 想到这里,赵王又阴森森看向群臣,“此事,爱卿们怎么看?” 大臣们互相打着眼色提醒对方,相国素来君恩隆重,眼下形势不明,切不可在此时跳出来踩他,否则,全家必会被他报复。 赵王见众人缄口不言,显见并不把他这君王放在眼里,愈发愤怒起来,抄起案桌上的竹简就朝最近的一个大臣砸去。 一位老大臣只得出列劝道,“还请王上稍安勿躁啊,依老臣愚见,眼下需尽快将李牧将军调回邯郸练兵,以防秦国骤然发起攻击;但也不可听信燕太子一家之言,需派人前去秦国核实此事...” 赵王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李牧寡人自然是要召回的,但尔等莫要忘了,当年嬴政与姬丹同在邯郸为质,正因有这过往的情分,姬丹才能从嬴政口中亲自获知此事,如此机密之事,我赵国派人去何处核实?还有旁的法子,可解我赵国之危?” 老大臣冥思苦想,摇摇头退下,其他大臣依旧低眉垂首,一言不发。 郭开战战兢兢瞥了好几眼君王的面色,急忙谄媚抬首,劝道,“王上不必过于担忧!先前,咸阳传出王翦与桓猗大打出手一事,可见秦将之间亦非铁板一块,此事倒能让我赵国做做文章,譬如使出个离间计...” 赵王心中一喜,果然还是相国对寡人最忠心呐! 他再一看郭开额上磕出的青紫,顿觉愧疚无比,以先王对相国的信重,何时让他吃过这般苦头? 他急忙起身下殿,亲自将对方扶起,“今日让爱卿受苦了,快与寡人细细说来!” 群臣们飞快互相对视一眼,不过一瞬之间,君王便原谅了相国之过,可见吾等方才保持沉默之英明。 郭开这才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忙起身道,“王上,秦将之中,以王翦老匹夫最为厉害,实乃我赵国之心腹大患,王上若命人备下万斤黄金,臣亲自前往咸阳,做出收买王翦之态,再命人将此消息散布出去,桓猗岂能不趁此良机,以通敌之名上告秦王,置他于死地?待王翦一死,臣再派人证其‘清白’,如此一来,以秦法之严,桓猗构陷同袍,杀秦栋梁,亦必死无疑啊...” 赵王粗粗一想,笑着朗声道,“善!如此一石二鸟,既能除去秦国两员猛将,又能大乱秦国之士气,实乃妙计!相国临危不乱,足智多谋,真乃寡人之周公也...” 唯有方才那位老大臣,直言不讳出来劝道,“王上啊,万斤之金可购多少粮食,可备多少兵器啊!据老臣了解,数百年间,山东六国屡屡被秦国施以离间计,但秦国却从未中过此计,可见秦法之严苛,足以让秦臣抗拒列国之贿赂拉拢,若两国开战在即,又何必白白浪费万金....” 郭开飞快看了对方一眼便收回目光,老匹夫,敢坏本相好事,该死! 他遂一脸惶惶不安拜道,“王上,如此说来,即便秦将反目,我赵国亦无可乘之机,是臣未来得及细想,并非有意要王上耗费国库啊...” 赵王此刻急需拉住一根救命稻草,而非有人给他泼一盆“秦国无可战胜”的冷水。 他将郭开扶起后,转头将今日所有的怒火,统统发泄到了这老大臣的身上,怒斥道, “相国一心为寡人分忧,而你,却口口声声在维护秦国!呵,秦国君臣若真的亲密无间,吕不韦又怎会被我六国以相印逼死?你这老贼不思报国,反倒在大殿之上妖言惑众,想来,你与逃跑之天师乃是同伙吧?来人,将这逆臣拖去市口斩首!” 老大臣身子猛地一晃,还未倒在地上便被侍卫押走,有大臣犹豫着想替对方请求,赵王却狠狠扫过一眼他们,厉声道,“敢为老贼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本就胆小如鼠的赵国臣子们,登时无人敢再开口,郭开伸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包,敢跟本相唱反调之人,都去地下见鬼了。 赵王当日便命人打开国库,让郭开拿万金前去行离间计,庆功筵席草草散去后,他立刻回到后宫扇了姜姬几耳光,一怒之下本欲拔剑杀了她——皆因此女诞下祸害赵国之孽畜,才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第181章 但看着对方那张梨花带雨的绝色容颜,又想到天师留下的“赵国灾星乃秦国福星”之言,赵王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下她当人质,以备不时之需。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前脚刚拂袖离去,姜姬就扔下丝帕,命鸢从雕花朱漆木匣里,翻出一枚孩童玉韘,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列国贵族子弟皆修习君子六艺,而赵国以胡服骑射强国,国中尤风行“骑射”之艺,这韘是控弦之时戴于大拇指之上,用来防止手指被弓弦拉伤之防护道具,赵国孩童满一岁之时便会佩戴此物,以寄托长辈祈愿他们“能骑善射”之意。(1) 九月初八是明赫的出生之日,这是姜姬前些日子特意命匠人偷偷打制的,算是一份她执着的念想吧,她捧着玉韘喃喃道,“吾儿既非灾星,想来秦王便不会杀他了...” 赵国亡不亡,是君王与朝臣要操心的事,关她一个后宫妇人何事?她只想自己的孩子能在秦国活下去。 若他能在生辰日吃上一碗饱饭,她便很满足了。 想到这里,姜姬眼中涌起深深的仇恨——原来,是天师之胡言,是相国之昏计,才害得我与我儿永世不得相见! ... 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也正因天师与郭开那次阴差阳错的占卜和计谋,明赫才能如愿以偿成为秦王嬴政的小宝贝,得到了父王与兄姊们无尽的爱。 农历九月二十三,明赫迎来一场盛大的周岁生辰宴,这也是秦国王宫百年来,唯一一场为孩童足日而办的生辰宴。 究其缘由,并非历任秦王不重视礼仪,而是这一时期,人们并无庆贺生辰的习俗。 春秋之时并无户籍管理,许多人甚至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一日出生的,只约摸知道个年头。 直到秦献公开创“为户籍相伍”,华夏历史才有了最早的户籍制度,但户籍是不登记年龄生辰的。 到了战国,贵族阶层开始有意识地记住孩子的生辰,譬如屈原所言“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但这时期,列国依然遵循周礼,以身高为标准来判断百姓的年龄,“七尺谓年二十,六尺谓年十五”。 要等到魏晋时期,才在江南地区兴起生辰习俗。(2) 故而,眼下达官显贵往来之时,虽常有“祝寿、献酒、献金”之举,却并非庆祝生辰,而是类似后世看到君王就喊“皇上万岁”之意,随时随地传达一份人们对“万寿无疆”的祝福。(3) 正因如此,在一场筵席所耗甚大、无比珍贵的眼下,列国除了君王可设寿宴,并不会再为他人举办。 但在嬴政心中,明赫并非寻常孩童,他的到来,为大秦带来太多无可估量的贡献,他不但让今日之秦国愈发富强,还让自己有机会及早修正秦法之弊端,将秦国从悬崖之上拉回正道。 故而,无论是出于感恩仙人的公心,还是他对小崽私心里的偏宠,都想给这孩子破例风光大办。 只有如此之殊遇,方能让小崽在成长的岁月里,避免遇到不长眼之人、拿他并非秦王亲子一事,说些闲言碎语伤了孩子的心。 为给明赫收集万民之祈福,他今日还以小崽的名义,给秦国境内每户人家,皆发了黍米两斗、精盐两斛。 黍米也就罢了,盐在列国皆是价值高昂之物,秦国如今按明赫提供的制盐之法,各地以数道卤池过滤,盐再无半分苦涩之味,食物愈发美味,如此一来,百姓对盐的消耗亦稍微大了起来,今日因九公子生辰而能举国得盐,着实算得上普天同庆了,可见老父亲之用心良苦。 夜幕时分如约而至,设宴的六英宫挂满了藩国献来的随侯珠,华美的宫殿被衬得亮如白日,欢快的击缶声中,华阳太后与宫中女眷寒暄着走来,大臣们依次捧着礼物入座,宫人亦鱼贯而入摆设酒具餐盘,如今秦国宴会之上亦是高桌高椅,倒省却了众人的跪坐之苦。 在大巫以蓍草占出吉时后,身穿佩绶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的嬴政,便满面含笑抱着一身繁复黑红新衣的明赫上殿。 同样身穿礼袍的扶苏和弟妹们,跟笑眯眯来到殿中,举着手中涂成五色的桃木,围成一个圈且歌且舞,“君曰卜尔,如月之恒,图禹钩象,日夕供养...”(4) 这是西周之时流传下来的诸侯祈福礼仪,初时,人们以犀牛角所制“酒杯”举于头顶高歌,再配之以巫师热烈的驱邪舞,以示万寿无疆、百邪莫近之意,但在扶苏几个以“自家兄姊祈福心意更诚”的强烈要求下,嬴政便同意这流程由他们来进行。 今天的明赫,正矜持地笑出八颗牙齿看着他们,按他如今孩童之身的本能冲动,真恨不得张牙舞爪地呲溜爬下去参与。 可今日是父王精心为他筹备的生辰宴,他可不能搞砸了,所以,今日他必须克制自己乖乖的。 等会,他还有一个惊喜要送给父王呢... 祈福仪式结束后,嬴政以父亲的身份,笑着起身表达了对众人表的感谢之情,满殿之人便齐齐举起玉尊高声祝酒,接着,在华阳太后等亲眷纷纷送上礼物后,朝臣以官职最高的隗状开始,依次献上自己准备的生辰礼。 这时节,祝寿所献之礼多为黄金,但少部分知晓明赫“仙童”身份的大臣们,都不愿以黄金敷衍,很是认真地下了一番功夫制作礼物—— 第182章 隗状送的,是一块寓意吉祥的玉佩; 王绾送的,是一支以黄金为杆的毛笔; 李斯送的,是一颗雕刻精美的黄金仙桃; 王翦送的,是他亲手所雕的黄金老虎: 蒙恬送的,是他亲手制作的黄金小弓... 待大伙送完礼物后,桓猗才请罪离殿,从丹墀处拖来一个麻袋上前,喜笑颜开道,“王上,臣为九公子打了一把金锁...” 说着,哗啦从麻袋里,拎起一把沉甸甸的金锁,明赫立刻瞪圆了眼睛和嘴巴——好家伙,这锁...至少得有一两百斤重吧! 明赫不知道的是,对嬴政一片赤诚的桓猗,既感激他为君王带来如此多助力,又隐隐担心在这稚子多早夭的时代,这副血肉之躯养不住九公子的仙魄,便遮遮掩掩请教了巫师,得知可用“长生寄名锁”驱灾除邪安魂,便命人打了这把金锁。 自然,按桓猗的性子,他认为这锁打得越大,明赫的寿元便越稳固,在他的再三添金之下下,最后工坊就打出来了这么一把大锁... 要知道,这时节送礼之黄金,并非掺铜之“青铜”金,而是眼下纯度最高的货币黄金,仅这把锁,就足足耗费了桓猗南征北战攒下的半数身家,可见他此番送礼心意之诚。 大臣们俱是震惊不已,怪不得桓将军方才非要拖着麻袋进宫,原来他竟喜爱九公子至此! 嬴政只看一眼便揣测出桓猗的心思,颇有几分感动——小崽当日之心声,让桓猗从李牧手中逃出性命,如今也算得是冥冥的缘分了。 如此将近一个时辰过去,随着君王一声令下,激昂的缶乐变成了轻缓的琴乐,愉快的用餐饮酒环节开始了,一时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小寿星明赫坐在父王怀中,不再如往常那般行“手抓胡塞大礼”,而是乖巧地张嘴等喂,装得十分斯文。 殿下许多不明就里的大臣,看着英姿俊逸的君王和玉雪可爱的孩童,真是越看越觉得二人颇有父子之相,不由悄悄揣测着:莫非,九公子实则是王上宫外之沧海遗珠? 眼下,既然连生辰都没什么人过,更遑论仪式感十足的“抓周”,那也是魏晋时期才会出现的习俗。 但明赫今日已经非常高兴了,父王为他举办了这么隆重的宴会,是因为他满一岁了,父王很爱他! 想到这里,他圆乎乎的脸上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嘿嘿,满了一岁的我,终于可以送个惊喜给父王了!今天,我要让大臣们羡慕父王、羡慕得嗷嗷叫! 做出眼下这个决定,也是他与系统商量的结果,随着他日渐长大,肯定会接触到更多人,难保不会在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出不符孩童行为的蛛丝马迹。 与其令人生疑再去设法化解,不如一开始就打造一个“早慧神童”的人设,这样一来,以后行事就便利许多。 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先是可爱地仰头亲了一下嬴政。 然后,脆生生地喊出悄悄苦练许久的发音,“父王父王,我爱父王!” 第64章 随着他这声清脆又响亮的表白响起, 殿中的窃窃交流声登时安静下来,只剩轻柔的琴声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众人实则并未厘清眼下的状况,只是被这惊世骇俗的童音“争宠宣言”惊呆了—— 一则, 按宫规礼仪,如此场合无人敢大声喧哗,便是诸公子公主亦要轻言细语行事。 二则, 对含蓄而羞腆的华夏古人而言, 在漫长的千年时光里,“爱”之一字,可与家国天下苍生相连, 却从不直白与世间情感相连。 在这时期,爱情当是“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亲情当是“仲由百里负米, 生事尽力, 死事尽思”, 友情当是“嘤其鸣矣, 求其友声”...(1) 总归此时无论贫富阶层, 整个社会对待表达感情一事,皆是含蓄而委婉的, 而父母子女之间更是万分羞于提起感情。 此刻,竟有孩童当众大大咧咧喊出“我爱父王”这种话, 着实让他们眼珠子都快惊掉了! 大臣们小心翼翼偷瞄着坐于左侧的几位公子公主, 暗暗揣测着:莫非, 是哪位年幼的王嗣见王上今日独宠九公子, 忽然生出了争宠之心? 坐在华阳太后身边的云夫人和卜夫人等人,也怀着同样的想法, 担忧地望向看着自家幼子幼女,生怕这奶声奶气的争宠之言,乃是出自他们的口中... 李斯却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殿上的明赫,他为何觉得...这稚嫩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九公子的心声?可看众人的表情,他们分明也听到了,奇怪... 众人这些猜测实则不过瞬息之间,待他们迅速回过神来,年轻的君王已挥手让琴师停下演奏,望着怀中的稚子,语气温柔又确信,“是明赫在跟父王讲话吗?” 众人乍然一惊,急忙齐刷刷盯着殿上,生怕错过了接下来的神奇时刻,一岁会开口的孩子世间偶有,但他们说的多是些叠词,罕有能完整蹦出句子的——我秦国,莫非要出一位一岁能言的神童? 实则,嬴政方才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也以为是小崽的日常心间碎碎念,但大殿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立刻意识到:不可能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同时听到小崽的心声...那么,是吾儿会说话了? 果然,他话音一落,明赫就伸出小短手软乎乎搂住他的腰,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道,“是的呀!明赫最爱父王了!” 第183章 此言一出,嬴政眸中霎时亮起熠熠华采,座下满殿皆惊——果真是九公子! 虽稚子不懂委婉而直呼“爱”之词,但不管怎讲,他吐词之清晰,语序之井然,甚至还能精准回复大人之问话,实在令人惊叹不已。 在如此吉日而现世神童,真乃预示大秦国运昌盛之兆也! 争宠?不存在的,人家九公子本来就是王上的心尖尖... 想到这里,众人不免升起强烈的羡慕之情,纷纷回想自家儿女首次开口说话的场景,想来想去,无非就是喊了声“阿父”或“阿母’,哪会说这等令人激动之言? “爱”字喊出口虽让他们感到羞耻,但设身而想,一个未曾沾染半分世事熏陶的幼崽,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如此纯粹真心的“爱父”之言,换成是他们,恐要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 便是李斯几个知情者,亦生出“虽知九公子并非凡童,但如此乖巧又如此聪慧之稚子,偏生还如此孝顺,王上真有福气啊”的感慨。 嬴政听着明赫这话,唇边的笑意再也压不下去,遂畅快抱着小崽起身,爽朗笑道,“吾儿今日给了寡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啊!” 众人急忙再次起身,举尊齐声恭贺王上喜得神童。 明赫歪着脑袋打量着座中众人的神色,笑得眉眼弯弯,有一个我这样的孩子,总不算太给千古第一大帝丢脸吧?嘿嘿。 扶苏几人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硬生生忍着冲上去讨一声“阿兄”“阿姊”的冲动,悄悄夸赞道,“小九真乃世间最聪颖之孩童...” 在这满殿的热闹之中,华阳太后含笑望向嬴政,见他神采飞扬的面庞流动着曜曜光华,显见眼下是发自内心喜悦万分的,不由颇感欣慰。 政儿这孩子历经了太多苦,如今能有个小家伙让他心中盛上几分甜头,自是极好的。 一场热闹的生辰宴圆满散去后,嬴政兴致勃勃想听小崽多喊几声父王,实在不舍与他分开,便将他抱往章台宫,扶苏本想一同前去,但他要补今日参加宴会落下的补课业,只得先行回到东殿。 明赫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能跟父王说话了,自然是非常兴奋的,他这一路恨不得把前世没机会跟始皇大大讲的话,一口气全补上,奶呼呼的声音絮絮叨叨问个不停,“父王,您爱我吗?” 嬴政揣测着,许是仙界之人,皆喜这般直白奔放之言?但多年的王族教养,让他实在说不出口这“爱”字,便温声道,“寡人自然最喜爱明赫。” 明赫压下心中的失望,努力伸着小手比划着解释给他听,“父王您看哦,喜爱只有这么一点点,而爱是有很多很多的...” 在他锲而不舍的追问下,终于得到君王无奈的回答,“寡人爱明赫。” 明赫兴冲冲“么”地亲了父王一口,伸开一只手臂大喊道,“好嘞!爱就大声说出来!我赢明赫也最爱最爱父王了,我今日收的生辰礼,要全部送给父王当私房钱!” 卫尉们头一回见识这等情景,皆在努力憋着笑意,神童九公子,果然与众不同! 嬴政哭笑不得,宠溺地摸着他的小脑袋,小崽呀,素来是这般热情似骄阳的孩子,但寡人堂堂君父,岂能当真卷走你这点生辰礼? 二人前脚回到章台宫,张良便来求见,他此番自是为攻魏之事。 明赫见大人要谈正事,马上乖巧坐在一旁,自顾自数着簸箩里的菽豆。 这是五黑为他打造的小号簸箩,长宽不过一尺多,为防边缘割手,还用麻布细细缝了边,装上些菽豆,便足够一个孩童玩上大半天了。 实因明赫玩厌了拨浪鼓,又不喜小老虎,却对地上掉的各种稀碎小物感兴趣,嬴政只得让五黑打造了这“玩具”,小家伙果然兴趣极浓。 自然,若是寻常孩童,智力不足之下难免误食,嬴政断不敢给他玩这个,但明赫本就与旁人不同,他特意观察了一段时间,小家伙从不会将豆放进口鼻,这才放下心来。 此刻,张良正在与君王小声交谈,“王上,臣听闻魏王痴迷丹药,便打算从魏国天师为突破..臣昨日收到探子回禀,有位张天师堪称魏王身边第一人,魏王对他言听计从,十分敬重。” 嬴政端坐殿上,倾身向前问道,“如此说来,子房欲收买这张天师助我秦军成事?可!你将此番所需黄金说来,寡人命人即刻备上。” 张良摇首道,“王上先莫急,此事有蹊跷。据探子所查,魏王从秦国所购之炼丹黑煤,大半被张天师暗中盗取售与燕国,可见此人乃贪财不义之辈...但怪就怪在,探子乔装成燕国游商,见到此人后,以万金相许助秦灭魏一事,却险些被对方当场命人射杀...” 嬴政的眸光渐渐幽深起来,“哦?如此说来,此人虽爱财,却不爱我秦国之财...” 他缓缓道,“看来,他所图甚大啊!” 张良暗赞秦王之智,拱手附和道,“先前魏太子被废一事,亦有此人手笔,想必,他欲以魏王为傀儡,进而操纵魏国朝堂,谋的并非一时之利,但探子将他盗煤之事捅进魏国王宫,并未掀起任何风雨...” 嬴政沉吟道,“想必,此人炼丹之术甚是高明,才能哄得魏王对他毫不生疑。如此一来,子房意欲如何破局?” 张良忙道,“王上!臣获知,此人非但能助魏王炼丹,亦颇通些驱邪散兵之术,此番正在大梁施法布阵,欲助魏王守住城池。臣以为,我秦国可转而以破其阵法入手,诱他上钩,但眼下大军拔营将近,臣暂未想出周全之策,只能待行军后再想细则...” 第184章 嬴政轻叹道,“若此计不成,子房又待如何?” 张良拱手道,“臣定当殚精竭虑,为大秦想出不水攻而灭魏之策,以保全王上仁君之名!” 这时,竖起小耳朵在一旁偷听的明赫,却根据“天师、阵法、守城”几个字眼,飞快想起——他在史书上,看过一个与之相关的故事! 北宋第二次开封保卫战之时,一个叫郭京的道士跑来声称有神术,可施法点豆成兵,以刀枪不入的神兵守城抗敌,宋钦宗大喜,立刻赐之以金帛银钱过万。 待敌军来袭,此人命人大开城门做法,驱“神兵”迎敌,金兵如入无人之境...(2) 张良告辞正欲转身,却见明赫抓起菽豆往殿中一扔,奶声奶气道,“天师有神术,可撒豆成兵!” 张良猛地震惊看向这突然会说囫囵话的小团子,心中却渐渐浮起一计... ... 丰邑本是宋国故地,当年齐楚魏攻灭宋国瓜分一空,眼下便成了魏国之地。(3) 中阳里王媪的草顶小酒馆,已接连三日人头攒动了,酒在秦国,因禁酒令而售十倍之高价,但在不禁酒的楚国也算不上十分便宜,毕竟,它是以珍贵的粮食酿成的。 故而,这些人大多不是前来喝酒的,而是来听人读乡邻之家书。 这乡邻的长姊远嫁阳武邑,去岁又因魏王献城一事,阳武便成了秦国之地,乡邻担忧秦国暴政之下长姊一家活不下去,多番托人送信问平安,皆如石沉大海,直到前几日,才突然收到长姊回信,便来酒馆寻人读信。 时下,市井小民并无隐私可言,列国不识字之人甚多,写信读信,皆要交钱假人之手口。 只听念信先生继续持着木牍兴奋道,“...除却火炕,乡间亦有免费石磨可磨麦为粉,我王还赏下食谱以供庶民选用,吾家近日时常吃面条与馒头,味美...今岁吾等税赋为五成,家中所留菽麦颇丰...吾乡傅籍可按人头分得田地百亩、草屋一间...若昆弟生计艰难,请直奔阳武户牖乡...” 这信牍众人虽已连听数趟,此刻仍是一脸神往之色。 有人忙问道,“先生,敢问火炕究竟是何等暖和?还有,小麦可真能磨成粉么?面条与包子又是何样的好食?” 这时代能念书识字的,见识总要比寻常百姓多上几分,念信先生努力回想道, “我二十年前在县中李老爷家教书时,曾见过他家中有一人推拉之小磨,据说十分精贵,专用来磨些药粉给老太爷治病的...但耗磨为人磨麦食一事,老夫实在平生未见,至于火炕是何物,老夫着实从未听闻...” 又有人再次激动问道,“阳武只收五成税赋,少说也能多留个六七石菽麦吧?先生何不前往大梁寻找我王,让他也只收五成税赋...” 念信先生苦笑不已,“老夫与尔等同为乡野小民,如何见得到我王...” 但乡里百姓哪管这些,在他们平庸而乏味的一生中,能听着乡邻长姊信中之言,凭空添上几分美好生活的想象,便足以让他们欢喜好几日。 一时,又有人追问那老实的乡邻,要不要前往阳武投奔长姊,对方目光闪烁着连连摆手,嗫嚅道,“不敢,不敢,我等身为魏人,岂敢私逃秦国?” 亦有人压根不信那位长姊所言,连日蹲守此处提醒乡邻莫上当,正在苦心婆心大喊道,“二三子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秦国是个什么让民为牛做马的名声!火炕,石磨,收获颇丰?骗他的刺头鬼去吧!想来啊,秦国定已将阳武的魏人累死大半,眼下正缺人手想找冤大头顶上,这是他们的奸计,此女胡编乱绉想骗尔等过去,休要中了圈套...” 在这熙熙攘攘的热闹小酒馆里,倒真有几桌跪坐于里侧喝酒的客人,其中一桌两名男子正在举着陶杯窃窃低语。 只见那一身短打褐衣、膀大腰圆的男子催促道,“刘季,你来听了三日,究竟听出个甚名堂来?快快与我说来!” 对面身量颇高的年轻蓄髯男子,懒洋洋地敲了敲陶杯,笑嘻嘻凑上前低声道,“樊哙,老规矩哈,先帮我将往日酒钱付了,再打上二斛好酒来,加一碗炒菽豆,我便拉你一道去挣上几分富贵。” 樊哙眼睛一亮,张嘴就要一嗓子嚎出来,被刘季飞快倾身捂住他的嘴,提醒道,“快去,我一来酒馆生意便会好上几分,让她给你便宜几个钱!” 樊哙这才惊觉险些失言,急忙起身掏出染着狗血的粗布钱袋,边粗声嚷着“让开让开”,边挤到门口王媪处结了刘季的酒钱,又依言买了酒与豆端回桌上,如此一来,袋中铜钱已去大半。 刘季喜滋滋取筷夹起炒豆入口,又美美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在樊哙期待的目光中,示意他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据我推测,待此风头过去,不出十日,此人必会携家小逃往阳武。” 樊哙惊道,“你是说...信中之事是真的?” 刘季又抿了一口酒,“我前些日子去沛县走了一趟,打听到些有用的消息,先前春耕,赵王与魏王因秦王之邀,派出共计三万人手前往秦国开荒,嘿,你猜怎么着?秋收后,这些人竟半个也没归国!” 樊哙撇了撇嘴,飞快取筷与他抢起炒豆来,“莫不是,全在秦国累死啦?” 刘季抬眼瞟他,声音更低了几分,“你倒真猜对了,是全报死讯了,但并非...” 第185章 樊哙闻言,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去了大半,他心疼摸了摸瘪下去的钱袋,立马将酒抢来咕咚喝了一半,嘟囔道,“好小子,又被你耍了一回...唉,赵王与我王,真特娘的窝囊..” 刘季手忙脚乱去抢竹斛,急道,“诶诶诶,你这是作甚发疯!乃翁何时耍过你?快给我留点!” 樊哙力气虽比他大上许多,却不忍真格抢,刘季顺利抢过一饮而尽,这才一把拉住樊哙,抵着对方的头飞快道, “听着,世间绝无三万人同时耕地而亡之事,所以,这乡邻长姊之言必是真话,他们想留在秦国过好日子,这才装死不回国的。你想想,一人可分百亩之地,比赵魏二三十亩多出多少来,还只收五成之税赋咧,可见这秦国的日子,可比外头传的流言好过多了..” 樊哙一时听得云里雾里的,忍不住开口打断他道,“噫,难不成..你想带我逃去秦国种地?这算个甚的富贵啊...” 刘季啐了他一口,“樊哙,你且睁大豆眼瞧仔细了,乃翁像个喜爱种地的村夫么?” 樊哙急道,“那你到底是做何打算?” 刘季丢下吃光的竹斛和豆碗,潇洒拉着他挤出酒馆,站在后院墙角一本正经耳语道,“既然秦国庶民都能活得这般惬意,若能得个一官半爵岂不美哉?我想瞅准时机去秦国立个功,如此,待我得了爵位,必会设法举荐你们几个一同到秦国加官进爵…” 樊哙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来了,这该死的要破财的熟悉感又来了!秦国以军功授爵,以刘季好吃懒做贪生怕死的性子,敢上战场立功? 他试探着开口道,“你前几年找我借了500钱,带卢绾前往大梁投靠信陵君...” 刘季笑嘻嘻揽过他的肩头,“兄弟,那趟时运不济,谁晓得信陵君竟早早殁了了?但此趟不同,前几日,一个赵国高人路过我家讨水喝,他看我相貌不凡,便主动提出为我算了一卦,卜出我此番前往大梁,必有大福!如此天降的福气,我刘季岂能不去捡起来?快借我些盘缠,待我摘了那福气,便去秦国碰碰运气,我若得了官爵,必会第一个提携你!” 第65章 在刘季坚持不懈的攻势下, 樊哙烦躁得一阵头疼,只得认命地取出钱袋递给他。 刘季接过掂了掂分量,砸吧着嘴不满道, “这就不够义气了吧,兄弟?就拿这点打发我?乃翁若饿死在半道,谁能带你到秦国谋富贵?” 樊哙没好气地伸手去抢, “前几日卢绾大父病重, 找我借了200钱请巫师,这106钱已是我全副身家,你既嫌少便还来...” 刘季忙飞快将钱袋揣入怀中, 口中学着乡间夫子的口吻,嬉笑着振振有词道, “106钱多乎哉?不多也!少乎哉?不少也!但我要前往大梁,这点钱着实不够, 看来还得找他们借点...” 说着便急急要走, 樊哙忙一把拉住他, 提醒道, “周勃替人操持红白喜事那几个钱, 也被卢绾借去了,你若真想早些凑盘缠去大梁, 不如去找王陵借,反正你也拿他当兄弟...” 王陵乃乡间豪族巨富子弟, 手头比他们这些屠猪贩狗的宽裕多了, 纵便素来玩世不恭的刘季, 平日见了他亦要恭敬喊一声“兄长”。 哪知刘季一听这话, 面上的笑意立时一扫而空,扭头恼羞成怒道, “谁拿他当兄弟了?他与雍齿那狗东西最为交好,整日聚在一处嘲讽乃翁游手好闲,以为我不知晓此事?且等着,看我此番出人头地再如何奚落他们,我刘季可是向来恩怨分明的...” 说着,他猛地推开樊哙,气咻咻大步离去。 若非对方财粗势大,他何至于见面就要装孙子?憋屈! 有了这个插曲,刘季愈发坚定了抓住时机出人头地的决心,那日为他占出吉卦之赵国人,面上虽有跋涉之疲态,但谈吐十分不俗,一看便不是寻常江湖骗子,想来所卜之卦甚灵。 再者,反正是拿别人的钱去大梁碰运气,他是半点不心疼的。 次日,他前往沛县找萧何和曹参借钱,这俩人皆在县衙担任小吏,比起樊哙几人来,手头总归宽松许多。 在县衙外小酒馆里,刘季口若悬河描述着他憧憬的美好未来,仿佛今日抵达大梁,明日便可为秦国立下大功,后日便能为他的朋友们带来滔天富贵... 最后,碍于情面的曹参数出100钱、萧何取出200钱,皆直言不必归还,权当援助对方前往大梁“寻梦”的馈赠。 怀揣400钱的刘季再三许诺发达后会提携他们,当即便雇了辆牛车朝大梁奔去。 望着他的背影,腰佩长剑的沛县掾吏曹参不解道,“说甚前往大梁捡福运,此言简直荒诞不经...刘季此人向来不着调,你既知此钱绝无可能收回来,为何要多赠他100钱?” 此时还很年轻的萧何笑了笑,目送牛车消失在拐角处,慢慢举起陶杯,“我始终相信,刘季总有出人头地之日,他的造化,比之你我皆强上数倍。” 曹参想了想,摇首道,“嗐,信你这话,我宁肯信猪会爬树!你看看,他刚从我等手上要走300钱,转身便花60钱雇车...” 萧何哈哈大笑起来,“非也!此正是刘季魄力所在,丈夫一身落拓气,方能成大事不拘小节!” ... 自然,基于面子考虑,刘季对他们扯了个小小的谎,那卦象,实则是他“逼”着对方免费卜来的。 第186章 原来,那日来讨水之人,正是逃亡到魏地的赵国天师,他走进刘家院落时,出于职业敏感度,无意间惊叹了一句“此地有龙生之象”,便被惊喜万分的刘季缠着百般闲谈试探,天师敷衍了快一个时辰竟无法脱身,只得无奈为他占了一卦——谁让刘季“贴心”地唤出一条黄狗蹲守在院门呢。 以天师昔日在龙台宫呼风唤雨的排面,如何能忍受一个乡间无赖的强行戏耍?是以,当日为刘季卜出的大利方位分明在邯郸,他猜出此卦恐要应在秦国灭赵一事上,为封死对方前往邯郸偶遇秦军的机会,他故意将福运之地说成了大梁。 但命运的阴差阳错又岂是人力能阻拦的,在刘季兴冲冲奔向大梁之时,秦国的大军也开始动身了。 为彻底麻痹赵魏两国,在张良的建议下,秦军兵分三路而行—— 主将王翦率二十万大军从太原郡出发,登太行山之道缓慢绕行,制造欲攻打赵国中部城池之假象; 李信领五万兵马佯装前往北部代郡,制造出阻拦赵国边境骑兵、奔赴中原施援之错觉; 桓猗率五万人马直奔邯郸,正在李牧摆出迎敌架势之时,他却高呼一声“李牧在此,攻不得”,便匆匆弃城转向邯郸南面之邺城,彻底坐实“桓猗畏李牧”的名声,令赵军自得哄笑不已。 如此一来,邯郸威胁顿解,赵王即刻让李牧率主力前去中牟一带迎战王翦,由副将司马错镇守邯郸。 哪知,待李牧带大军抄近道赶往殷城,打算反包围秦军之时,却接到急马来报:数日间缓慢移动的王翦大军,突然转向一路疾速南下,往邯郸奔去! 向来因准确预判对手用兵之法、而快人一步的李牧,眼下却被秦军毫无章法的行军路线彻底绕晕,他压下心中强烈的疑虑,再次率大军调头奔驰解邯郸之危。 待他抄密道日夜奔袭赶回邯郸营救,却再次扑了个空——王翦大军已绕过邯郸南下! 到了这一刻,李牧总算悟出秦军的意图:声东击西,假攻赵而实灭魏! 然则,赵魏如今唇寒齿亡,若魏国被秦军成功攻下,赵国危矣。 思及此,李牧当机立断进宫,面见赵王陈述利弊,陈提出赵国应即刻发兵,前去援助魏国抗秦。 郭开冷笑一声,厉声连番质问道,“此番因李将军的再三预判失误,导致我赵国大军三番奔袭,耗费粮草无数、人马疲惫不堪,王上不治你之罪已是君恩浩荡,你何来的胆量,敢要王上出兵襄助魏国?你莫非不知,有魏国挡在前面承受秦军之打击,我赵国方能安然无恙?还是说,李将军暗中收了魏王的好处,此番想拿我赵国之安危,让你替他做个救人于水火的人情?” 赵王这些日子被秦军的神出鬼没吓得惶惶不安,对李牧也不免升起了几分依赖,方才眼看就快被对方说服了,此刻听完郭开之言,不由猛地惊醒过来,对啊,秦国既然要灭魏国,我赵国自然已脱离危险,还巴巴蹭上去搅合做甚? 如此一来,他心头对李牧那点敬畏再次烟消云散,怒斥道,“李牧,你莫忘了!当日冯亭假意献城与我赵国,便让秦国寻得借口,发动了长平之战,今日赵国若再去襄助魏国,必将迎来灭顶之灾!你若有相国一半之忠诚,寡人何至于戚戚不安!” 李牧握紧拳头,恨不得一拳将郭开当场打死,有此奸贼在朝堂蹦跶,昏君只会愈发昏聩...偏偏,他不能如此! 他深吸几口气,再次朗声道,“王上此言谬矣!世人常言,鸟为食死,我赵国长平之危亦来自贪婪之故!但如今之势与当日大不相同,三晋之地已无韩国,若连魏国亦被秦所吞,我赵国则必成下一个被灭之目标,因为唯有解决腹背受敌之患,秦国才可放心南下攻打楚国...” “但魏国若能继续存在,便可与赵国互为犄角牵制防护,秦国攻赵,则魏军支援,秦国攻魏,则赵军支援,秦国狼吃羊之步伐必将慢下来...此外,臣恳请王上尽快与楚国结盟,如此一来,秦国夹于三国之间受掣,牵一发而动全身,形势对我赵国愈发有利,列国困局亦可迎刃而解...” 若诸国能齐心抗秦,对秦国形成夹击施压,他判断至少十年间,再不会发生如韩国那般被吞噬之事。 可他话音未落,便被赵王怒气冲冲打断,“李牧啊,寡人从不知,你一个鲁莽武夫,竟会这般周全替魏国打算!寡人上回才告诫你,要带兵,便好好听寡人之令带兵,休要沾手我朝堂之事!怎么,一个大将军之位,已装不下你的满腹才华,你想坐到寡人这位置来发号施令了?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竟想耗费我赵国之精锐去援救魏国,你莫非忘了当年我赵国危急之时,若非信陵君慷慨仗义,魏王也是见死不救的!呵,休想劝寡人当个以德报怨的迂腐愚夫...” 说着,赵王忍着“担心秦军再次杀回、还需李牧上阵”的窝囊气,没敢让侍卫上前来押他出殿,而是“客气”地将砚台砸他腿上,大吼道,“滚出去!” 数日的接连疾驰之间,李牧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秦军的下一步动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这个砸他身上的砚台,不痛,却似挟裹着万钧之力,击碎了他心头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行礼道,“臣遵命,臣告退。” 说着便欲转身离去,郭开却上前一步道,“且慢!本相听探子来报,便是李信那五万大军,亦早已南下赶往魏国,如今邯郸之危已解,为防我赵国也出来个急人之危的信陵君,还请李将军驻守邯郸期间,暂且交出调兵虎符,以表忠心...” 第187章 赵王闻言眼睛一亮,正要开口,李牧却猛地顿下脚步,目光锐利看向这肥头大耳的奸贼,抢先反问道, “秦军此番行军空前诡诈,已多番戏耍我赵军,如今虽在我赵国之侧攻魏,相国安能确保它不调头重来围攻邯郸?若我李牧今日交出虎符导致来日应战不及,相国可愿在王上面前立下军令状,以全族之性命承担邯郸失守之职?若相国答应,李牧便即刻交出虎符!” 郭开气得满脸通红,“放肆...管打仗的是你李牧,你何来胆量让本相担责?” 李牧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既然相国自知不懂打仗,还请不要胡乱指挥...” 说着,他恭敬朝赵王拱了拱手,“不然,若邯郸失守,秦国第一个要抓走的便是王上,为了王上之安危,请恕在下无法接受相国之建议。” 他特意将“王上之安危”加重了语气,便是猜到以赵王那怂样,必会因此而否定郭开的提议。 果然,赵王闻言,待李牧立刻和蔼了几分,他此刻看也不看郭开,反倒变脸对李牧笑道,“爱卿一番拳拳忠君之心,令寡人十分感动,请爱卿安心率兵守城,寡人既任你为主将,便绝不会怀疑爱卿之心!” 赵王有心为方才之事找补,又柔声劝道,“至于秦国攻魏之事,爱卿不必过于担心,秦国百年来攻魏十余回,哪一回不是悻悻而返的?这大梁城啊,除了水攻再无他法,想必秦国此番亦下不了狠心...” 李牧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感激涕零道,“臣能遇明君,实乃万分荣幸,请王上勿忧,即便秦军再次来袭,臣亦定能为王上守住邯郸城!” 这样的话自来很得赵王受用,他甚至下令赏了李牧五百金,这才笑着让对方离去。 李牧一走出殿门,面上的笑意便骤然褪去,面无表情朝阶下走去。 当年赵悼襄王即位不信廉颇,改任乐乘为主将,廉颇怒而引私兵逼走乐乘,自己也逃往大梁。 魏国能得如此名将本是天降之幸事,却因郭开之谗言,廉颇在此郁郁不得重用,后来赵国屡屡被秦攻打而无力还收,赵王有意让廉颇回国重用,再次因郭开买通使者,传回“廉颇老矣”之传言,导致廉颇彻底被赵国抛弃,最后老死楚国寿春城中。(1) 李牧同为当世顶尖将领,如今处境与当年的廉颇何其相似?岂能不与他感同身受,而万分愤恨郭开这陷害忠良的奸臣? 一个于国无用之废物耳! 想到这里,他脑中竟胡乱掠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两万赵人宁肯称死,也要抛离故土投奔的秦国,王翦桓猗等众将,也会被他们的君王这般再三侮辱与猜忌吗? 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我乃赵国之臣,岂可生出此等非分之猜测? 然而,大脑却已比理智更诚实地给了他答案——不会,一个连百姓都肯好生善待的明君,又岂会肆意凌辱朝堂股肱之臣?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骤然一痛,明君啊,当年我赵国也是有过的,若王族后继有人,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地步... 他努力将纷乱的心思收拢,揣测起秦军此番的战术来。 但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杂乱打法,既不是桓猗惯用的长驱直入猛攻之法,亦非王翦擅长的稳扎稳打以静制动之法... 将秦将战术琢磨得炉火纯青的李牧,实在找不出半分头绪来,一时眉头锁得更紧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秦军之中,想必另有高人! 如此一来,他心中担忧愈胜:原本,世人皆知大梁坚固无比,唯有水攻之法可破之,但秦国若行水攻之计,城中百姓性命危矣,此计一出,秦国在天下人心中恐会彻底坐实暴虐之名——但值得庆幸的是,此任秦王如今似有仁君之志,时有传出爱民之举,想必他对水攻一事定会犹豫再三,魏国倒能侥幸得几分生机。 可若秦国此番另有高人助阵,想出水攻以外的法子不伤民而破城,则魏国危矣! ... 李牧没猜到的“高人”张良,此刻正随王翦带的队伍行军至榆关,眼看离大梁越来越近了。 因天气愈发寒凉而张良体弱,嬴政便下令让他乘坐马车随军,王翦老当益壮,原本是要骑马的,此番倒是每日与他待在马车之中,商谈破魏之策。 这位老将最大的优点,是永不居功自傲,永远肯跟厉害的人学习,这趟灭魏既然不用水攻之法,便意味着怎么打要听张良指挥,他并未如寻常将领般生出骄矜不满之气,反倒对张良的法子充满了求知的好奇心。 譬如这一回,张良一通完全打破常理的行军之法,不但将赵军折腾得人仰马翻,再无精力第一时间赶来救援魏国,还成功麻痹了隔岸观火的魏国,让秦军顺利往紧邻大梁的新郑城中,暗中运送了大量粮草。 王翦看向这彻底归顺秦国的年轻人,开怀抚须笑道,“亏得军师神机妙算,方为我大军争取到足够宽裕的时间。” 张良笑着谦虚了几句,其实以他的性子,行事自是滴水不漏,先前派探子收买张天师之时,他特意教对方将话说成了“若秦国欲在六年后攻魏,天师可愿助秦国一臂之力”,便是为了掩饰攻魏时间。 既然秦军此番南下一路畅通,所攻城池之魏卒大多惊惶无措,可见那张天师确未生出警觉之心,故而魏王并未下令让各地及早做防御准备。 第188章 王翦又问道,“待我军行至大梁扎营,不知军师欲用何法打开大梁城门?” 张良笑着说了句“不过是雕虫小技耳”,便将他的计划细细说来,直听得王翦震惊不已,虽说他行军数十年深知兵不厌诈之道,但这般荒唐的法子若真能成功,那魏国朝堂...究竟得乱成个什么鬼样子? 王翦犹豫道,“这人选..老夫着实不懂甄别,届时还请军师在我秦军之中自行挑选。” 张良苦笑道,“王老将军有所不知,此事若要成功,必一击而打动对方,最难的正是人选,出发前我已在咸阳寻了一番,并未寻得合适人选,只得从长计议...” 王翦忙道,“你且说说看,要怎样的人选?” 多日行军让张良胸口有些闷,他边致歉拉开车窗透气,边正色道,“首先,此人需机敏善辩,有舌灿莲花引人欣然信任之功;再者,此人需相貌堂堂而应变自如,若换上天师之服,则望之灿然若得道高人;若为保险起见,此人需是无名小卒,大梁城中无一人认识他;再有,听闻张天师颇以其美髯自傲,大梁城中流传着‘天师独爱美髯公’之传言,故而,此人若能有再有一把美髯,事情便可再顺利几分...”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窗外传来侍卫的声音,“禀王将军、张军师,抓住一个一路跟踪而来的魏国探子,该当如何处置?” 王翦急忙跳下马车,张良探头朝车窗外看去,登时一愣。 只见那男子在二十万秦军的铁戟刀剑包围之中,仍是毫无惧色,满脸笑容用蹩脚的关中话解释道,“军爷您误会了,小人刘季并非魏国探子,小人仰慕秦王为百姓盘火炕、发石磨之仁德已久,此番是特地从沛县赶来投靠秦军的!” 说着,他还越国侍卫的兵器,一脸喜色看向刚下车的王翦,“老将军一站出来,大军的气势便陡然增添了八分!嘿嘿,不知小人可否到秦军之中,当个与魏军谈判的传话人,我大梁官话说得极好,还请老将军亲而听听...” 他高兴啊!当日行至半途就听闻秦军攻赵了,他正骂骂咧咧加钱命车夫赶往邯郸之时,又听见秦军转而攻魏的消息,顿时喜不自胜,一路打听秦军行踪跟来,堪称使出毕生之勤奋在拼前程。那高人为他占卜的大福运,真乃神机妙算! 说着,他便自顾自叽里呱啦说了起来,按王翦的性子,行军突遇此等来历不明之人,皆会派人捆起来丢出去,但眼前这人口口夸赞秦王,且还言之确凿,倒让他犹豫了片刻。 正是这犹豫的片刻之间,默默观察半晌的张良轻轻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巧了,此人不但能言善辩、应变自如,还相貌堂堂,蓄了一把美髯... 他行事谨慎,此计策在今日之前,除了秦王以外再无任何人知晓,便是王翦也是刚刚才知晓,此刻天降此人于途中,绝不可能是任何人特意为他“量身定制”的人选。 可见冥冥之中,连天意亦在出其不意助秦! 他带着几分愉悦开口道,“王老将军,他便是我要寻的人。” 第66章 这些日子, 随着三路秦军朝大梁方向合拢,魏国王宫的氛围也不免紧张了起来,每日一拨接一拨传来秦军路线的探报, 如同催命符一般让魏王惶惶然寝食难安。 虽然他向来以大梁城池坚固为荣,认为秦军根本破不了城,可作为一个贪生怕死的君王, 只要闭眼想到三十万秦军, 即将守在大梁城外、侧卧于王宫之旁,他就忍不住心跳如鼓猛然睁开眼——豺狼在侧,何人能酣然安眠! 他一心盼着送往赵楚两国的密信, 能求来数十万援兵,但数日过去两国全无音信, 城外却传来一个更坏的消息:除却早在大梁西面梁囿扎营的桓猗五万人马,王翦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已于半夜抵达大梁北面, 在距离黄河数十里之处驻军安寨! 魏王听完城外已有二十五万大军, 愈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忙让人再去请张天师前来商议御敌之策。 这一回, 张天师总算飘然而至殿中, 依然一派世外高人的超然神态,魏王看着他面上的泰然不惊, 顿觉心中安定了许多,忙问道, “天师啊, 我大梁城高池坚, 却并非无懈可击, 只要秦军利用大梁城西北高而东南低之地势,在西北方向挖渠筑堤, 引水倾灌东南,如今,王翦扎营方位离荥泽不远,若他果真命人水攻,则大梁危矣!不知天师可否施法,助寡人击退秦军...” 张天师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君王遇大事则静,还请王上稍安勿躁!水攻之计需挖渠筑堤,而要淹没偌大一座大梁城,王上可知要挖多大之渠?老夫断言,便是三十万秦军同时挖渠,至少亦须耗费一两年之功...而在这一两年之内,已足够老夫解决这三十万秦军!” 魏王一听这话,虚浮的面色顿时涌起浓浓的喜意,“天师此言可当真?” 张天师伸出两个手指头,“王上只需备好两万斤黄金,二十万石菽豆,老夫必能在两个月内,以上古黄帝召巫咸之阵法,通晓天上神君,以黄金为魏国召来二十万天界神兵襄助...” 在魏王期待的目光中,他斩钉截铁道,“让大梁之战,成为三十万秦军的埋骨之地!” 魏王欢喜得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哽咽道,“天师竟会黄帝之阵法,您如此神通广大,却对寡人如此忠心,真乃我魏国之幸啊...只是,我魏国金矿稀少,如今国库之中黄金已不足万斤,寡人着实无法备齐两万之数,不知天师可否恳请神君少收些黄金...” 第189章 话音未落,张天师一把夺回宽袖,冷声道,“王上可知老夫若施这场法事,要损耗多少寿元?二十年!老夫不过区区凡世俗人,能见神君一面已是天道垂怜,岂敢再与神君讨价还价?若王上心意不诚,此事便作罢,老夫亦可省下这二十年之寿元,只是这解决秦军一事...” 魏王忙道,“请天师勿要误会啊!寡人并非不愿出这两万斤黄金,着实是先前炼丹用金太多,眼下国中存金不多...” 张天师这才长叹一声提点道,“王上糊涂啊!魏国黄金不足,楚国却有列国间最大之金矿,楚金精纯,品质远胜列国之金,若神君能收到如此黄金,想必定会对魏国更满意几分...” 魏王眼中精光闪烁,“以物换楚金?可国库之中粮食...” 张天师看出他的不舍,微微一笑,“贴心”提醒道,“国难之时,妇孺匹夫亦当为国出力,王上不妨下令让百姓捐出粮食,再以粮找楚国换金。如此一来,有了神兵天助,便可魏国得保,万民皆安呐!” 魏王抚掌而笑,“天师真乃我魏国之恩人也,寡人即刻下令征粮!” 张天师得到满意的答复,便昂首阔步走出王宫,待行至宫门之时,见魏无知正在苦苦哀求侍卫放他进去,不由轻蔑一笑,登车赶回府中。 待坐在马车之中,他终于放下人前的骄矜自持,恣意笑了起来——何谓时运昌隆?老夫是也! 自秦军攻魏消息坐实,魏王便再三派人前来请他商议大计,他苦恼于该如何以子虚乌有之术“御敌”,根本不敢贸然前去接下此事,只得一边以“长生丹药火候正在关键时期”敷衍,一边暗中派人前往燕国送信求援。 诚然,张天师大可一跑了之,但魏王的无上恩宠已让他日渐膨胀,渐渐竟已将魏国视为了囊中之物——未到战败的最后关头,他断然不舍将之抛弃。 正在这一筹莫展之时,一日府中忽天降一美髯仙师,自称其乃黄帝座下仙翁,因当年追随黄帝修行于具茨之山,如今见具茨故地将生灵涂炭,故来此人间助魏国渡过难关,此番乃是循着城中龙气而入...(1) 按理说,张天师这种精于玩弄人心的术士,是绝不会被此言蒙住的,但对方在天师府开门见山便道“循着龙气而入”,实在大大取悦了他。 试想,哪个凡夫俗子敢在魏国都城之中,口吐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怕不是活腻了? 再者,他见对方隆准龙颜,通身气度比自己还要胜上几分,所说之事又有上古典籍为证,堪称言之凿凿,竟不自觉就信了几分。 而当对方以“狭窄之地气势不足,需找一开阔地授你仙法”为由,邀他前往山间修习驱除秦军之法时,他立刻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在对方施完一场他从未见过的神妙法事后,当场取出一把菽豆撒于地上,除此外再无任何举动。 片刻,他便亲眼看着一队身穿坚甲、手执利器的神秘士兵突然出现于山下,大呼“神兵愿听仙翁调遣”,岂能不当场震惊地俯首贴地,心悦诚服敬呼“仙翁”? 想到这里,张天师抚着一把美髯,自得地笑了起来——仙翁认准他乃魏国之主,已亲自传授他撒豆成兵之法,他于山间试验过,一把菽豆便可变出一队神兵,只是他功力有限,不能如仙翁那般百发百中罢了。 但他深知,神兵所用之神戟神刀,并非凡间俗铁所制,而是击打扭折亦分毫无损之神铁,堪称能以一敌十! 如此一来,只要他有足够的菽豆,莫说灭掉这三十万秦军,便是灭掉列国亦不在话下... 所谓两月之期,不过是他特意留给魏王那蠢货筹集粮食与黄金的——既然这魏国迟早是他的,这钱财粮食,他自然要早些握在手里。 ... 两月之期转眼便至,张天师终于将撒豆成兵之术练得炉火纯青,而那些未落到秦军手中的各城池,也堪堪凑齐了君王下令征收的“每户三十石粮食”——因魏王担心得罪豪强贵族,此番便只向平民征收粮食。 魏国本就地少人多,一户四五口庶民之家,纵便勤快些租种豪强之地,一年到头能留下的收成也不过六七十石,全靠平日偷采树皮枯草野菜凑合着熬过一年。 而眼下,今岁税赋原本早在秋季便已上缴,百姓还要再多交半年之口粮,心中之绝望愤恨可想而知——这意味着,他们只能将原就不多的一日两餐之口粮,再一分为二精打细算,分成四餐来食用。 可那些本就掺了半数树皮草根碎末的稀粥,根本无法支撑他们度过漫长的大半年,在这种情况下,抛弃小的还是老的、以节省口粮的严峻难题,再一次出现在魏国百姓面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凡一家人能勉强糊口人人不饿死地活下去,谁又愿亲手将至亲之人送上绝路? 如此一来,本该与魏军同仇敌忾抗击秦军的魏国百姓,便失了那股守护家园的心气。 因为他们如今对魏王之惧恨,更要远胜对秦军来袭之惧恨—— 听闻,秦军沿途攻打城池却纪律严明,只与魏卒拼死决战,不曾扫荡过百姓,待秦军占领那些城池后,亦是自备军粮埋锅造饭,并未朝城中百姓要过半颗粮食。 而他们的君王,竟要趁此国难之机,将各地百姓逼上死路,何其狼心狗肺的昏君! ... 第190章 明面上,三十万秦军已在大梁城外,分兵三处围攻多日,暗地里,却有上万从三川郡韩国旧地潜入的秦军,换上特制的“神兵”黄色甲服,日日出现在大梁城外一座“灵气充沛”的山谷之间。 这支训练有素的特殊精兵,由三川郡守宁腾亲自统率,乃是为配合“仙翁”之举动而来。 为了不在张天师面前露馅,这支“神兵”必须隐藏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所以宁腾手上,有一个秦王亲自命人送来的“仙界宝物”——双筒高倍望远镜。 有了这宝物,便足够埋伏于山谷间的宁腾,将远处二人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仙翁”正是刘季所扮,手持魏地户籍的他,自然能自由出入魏国城中,而当日所谓的“天降”,也不过是他用张良给的大量黄金,收买了天师府门房与外院奴仆,早早潜了进去。 别看他素日在同乡面前混不吝的,此番既下了决心要追随秦军奔个前程,也是打起十二分认真,将张良的叮嘱执行得十分到位—— 让他深信此乃天意的是,此番在秦军之中领到的任务,竟是他最擅长的忽悠之道,怎能不万分珍惜这靠忽悠便可加官进爵的机会? 加之他此番人靠衣装,又一改往日吊儿郎当之态,倒真有一番不逊于张天师的世外高人之态。 无论是他要求站在开阔处借“天地之势”,还是撒豆前必施法,皆是为让宁腾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及时派“神兵”现身于张天师面前呐喊,也是为了让张天师对施法的地点,形成惯有之常态反应。 总之,一切皆按张良的布置,有条不紊进行着。 待“仙翁”殷殷叮嘱一番飘然离去,五日后,自信满满的张天师便向魏王提出:眼下时机已到,他要亲自登临城楼施法,以借天地之势运通晓神君,故而,城楼之上,所有凡夫俗子皆不得靠近,君王在他做完法事后,务必立刻下令打开城门。 魏王虽有些疑惑,但他对天师的本领是深信不疑的,于是,在张天师做法完毕后,他便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不顾守将们的极力劝阻,强行命人开门迎神兵! 可惜这一回,张天师撒下的豆子再没能顺利引出“神兵”,反倒引来城外乌泱泱玄甲黑旗的秦军,发现大事不妙的他正欲下城而逃,却被秦军前锋射向城池的利箭击中,当场毙命。 一时,魏军有人急忙登上城楼滚石射箭,有人拼了命想重新关上厚重的城门,而秦军则手持盾牌,一趟趟撞开大梁的城门... 在这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之中,魏王早在侍卫们的掩护下,跌跌撞撞朝王宫逃去,哪知一路被最早闯进城中的秦军穷追不舍,王宫侍卫损失大半。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却见废太子魏假威风凛凛身披铠甲于马上,正带领带着数千条獒犬雄赳赳赶来。 魏王顿时心中大喜,忙大呼道,“假儿,假儿...快救寡人...” 话音未落,魏假便冷冷瞥来,在他以手指打了个响哨后,那些足足有一人高的獒犬兴奋嗷嗷叫着飞奔而来,将众人扑倒在地啃咬起来,追在后面秦军见势不妙,急忙飞速后撤出城,将情况悉数禀告与王翦众将。 被啃咬得只剩森森白骨的魏王,至死也没想到,他因为那颗虚无缥缈的长生丹,而废黜魏假后,对方再无力购买大量牛羊来饲喂獒犬,便命人将大梁各处囹圄关押的刑徒和侍女侍卫抓来投喂...而这些獒犬,原本是不吃人的。 城中百姓见此惨状,吓得纷纷紧闭门户,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很快,风卷残云的几千獒犬在血腥味中,迅速被彻底激起兽性,再无一只肯听从、魏假咆哮着让它们攻击秦军的指令,獒群反倒与守城的魏军激战起来。 从人数上来说,魏军的数量远超獒犬,但他们使用的青铜刀戟极易弯折损断,根本无法刺破这些庞然大物的皮肉,而獒犬长达寸许的獠牙,却几乎能一口一个解决士卒的抵抗。 正常说来,借助风速而重力骤增数倍的铁鏃弓箭,本可以轻易将它们击毙。 然而,弓箭素日的优势,在此刻却成了劣势——在近距离人獒搏斗之中,它完全无法发挥出平日百分之一的威力。 原来,为抗击涌入城中的秦军,魏军弓箭手方才已重回城楼之上,可这些被魏假命专人精心调.教出来的獒犬,也有一部分绕过魏军血肉之躯的围堵,闻风来到城楼发起攻击。 弓箭手接二连三惨叫着从高大的城楼摔下,自顾尚且不暇,又何来功夫搭救同袍... 如此一来,秦魏两军攻守之势登时反转过来:原本是魏军奋力以圆木挡住城门,秦军在门外拼命撞击想进城,此刻却变成秦军奋力在城外抵门,魏军拼命撞击想出城。 在王翦的命令下,城外的秦军已迅速挖出一条临时壕沟,以防獒犬冲出城门乱咬。 站在壕沟一侧的桓猗,莫名其妙看着这事态失控的走向,喃喃不解道,“这到底是个甚的情况?我等这些年打的仗也不算少了,竟是第一回 见识如此场面...” 最后,还是李信担心被獒咬死的魏军会导致疫病流传,秦军弓弩手这才远远朝城楼射箭,除去了部分獒犬。 谁能想到,这一刻,城楼上那些死里逃生的魏军弓弩手,竟对秦军涌起了几丝感激之情,待他们反应过来后,立刻搭弓引箭朝城中獒犬飞快射去,总算趁机解决了这一隐患。 第191章 但此刻的大梁城中已是一片乱象,数以万计的魏国士卒,早已被獒犬咬死啃食,而被獒犬恶意攻击咬伤者更多达数倍。 大梁城中守军三十万与别处不同,他们大多是魏武卒后裔,是魏国最精锐的部队。 为了不辱没祖辈的显赫威名,在这魏国实力愈发式微的时代,他们依然忠心耿耿侍奉君王、守护王城。 谁能想到,抱着为国死战之志的他们,到了最后没死在秦人的手中,却死在魏国王族的手里! 刚刚结束与獒犬奋战、浑身破烂凌乱的将士们,看着遍地血肉模糊的同袍尸体,听着遍地同袍的呻,吟声,一个个忍不住双眼发红,却在魏假愤怒的催促声中,再次与撞击城门和搭云梯的秦军对峙起来。 当日,魏假宣称先王已被秦军所杀,当即登基称王。 接下来的数日激战,魏军许是将满腔愤怒都发泄在了秦军身上,士气竟比从前更盛了几分,颇有当年魏武卒一夫当关之势,一时双方皆有数千人死伤。 城中刚被先王收走三十石粮食的百姓,眼下又被新君养的恶獒吓破了胆,竟比任何时候都盼着秦军能打进来——这个一言不合就放獒行凶的新君,已让众人对魏国朝廷彻底失去信任。 此时此地,城外的秦军反倒成了他们急于抓住的救命稻草,起码坊间秦王的名声再恶,也从未做过养獒当街杀人之事。 虽然眼下城门随着战事的开启,城门已不许进出,但所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百姓虽不敢与魏军发生冲突,却也能想到法子为自己求生。 很快,城外逡巡的秦军,便捡到很多裹着石头扔出麻布,上面用魏篆歪歪扭扭写着:求救吾! 如此一来,张良很快想出计策,在试探出这些真是魏民的想法后,他便如此这般吩咐一通,秦军按计完成布置后,便递出休战书,退回十里外扎寨。 魏假不由大松一口气,这才兴高采烈命人抄了天师府,将黄金珠器与粮食全部搬回宫中,又寻思着待秦军撤退,他得好好收拾那些杀死他宝贝獒犬的将士,这些目无君上的混蛋! 但他没想到的是,很快,城中便传出“先王死于今王之獒,公子豹更贤”的传言,此事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勾起将士们的痛苦回忆,一时,大梁城中呼吁废新君、立公子豹为王之声不断。 在魏假为平息流言,命人将公子豹等先王子女尽数斩杀、还斩首了数名守将后,终于引来城中将士的倒戈。 这些本愿与国同死的魏卒,在极度的愤懑不平下,冲进王宫杀死魏假,在得到秦军不杀城中一人的承诺下,打开城门主动投降。 从偏僻郊外匆匆赶来的唐雎,拄着拐杖下马车时,不由抬首深深望向高大的大梁城墙,心中生出无限悲凉。 他此番前来,乃是暗忖魏国此番气数已尽,特意赶来等待城破之时,与魏军一同赴死。 岂料,他看到的是大梁百姓欢天喜地,端着陶簋竹筒为秦军送水的情形,不由五感杂陈,既欣慰百姓能彻底摆脱无道昏君,又悲痛他的故土要被秦国所占,从此世间再无魏国...气血上涌之下,一时悠悠栽倒在地。 公元前231年农历一月,在楚王终于决定听从项燕的劝告发兵援魏之际,却接到探子快马传回的密报:魏国已亡。 ... 经众将商议后,由李信领二十万大军驻守大梁善后,而王翦等人则踏上了归途,与他们一同前往咸阳的,还有以张良门客身份前往秦国的刘季。 他近日四处找秦卒打探封爵细则,又暗暗盘算了一番,喜滋滋得出一个结论:以他此番的功劳,少说也能得个二级爵位“上造”,如此一来,他便能得到此爵奖励的私田三顷,岁俸一百石,待在秦国傅籍完成,官田一百亩、草屋一间——从此,他也是薄有资产、还有俸禄可领的体面人了! 他一路都在与秦卒吹嘘当日是如何骗住那张天师的,心中自是得意不已,“嘿嘿,眼下魏国已灭,秦国必会派出官吏接手各地城池郡县,萧何曹参的小吏饭碗眨眼便做了废,秦军威势之下,王陵雍齿的豪族家产又能保存几分?” “而我刘季,却因当日对人一水之恩,便抓住了这天大的福气,转眼从昔日乡间一草食之民,跃居为沛县第一个得到秦国爵位的尊者,若能再混个掾吏亭长身份,让我衣锦还乡好生炫耀些时日,此生足矣!” 踏着二月的料峭春风,迎着咸阳百姓的欢呼声,一行人终于来到章台宫面君回禀。 在王翦与桓猗回禀完军中诸事告退后,静静在一旁等候的张良,这才将其间各处不为人知的关节,细细说与君王知晓,引来嬴政连声赞叹不已。 今日的明赫可没豆子玩了,他正坐在五黑新打造的小桌椅前,一脸苦大仇深地握着父王的毛笔,在竹简上鬼画符。 嗐,要不说人到得意时,切莫乱吹牛呢,吹牛是会遭报应的! 前几日,口齿已十分伶俐的他,在跟兄姊们玩春日流觞赛文采时,为保住“神童”的面子,根本不会做赋的他,只得厚着脸皮连名带姓背了“静夜思,唐,李白”等几篇后世佳作,却被还不懂诗词为何物的兄姊们惊为天人,愈发认定他与普通孩子不同。 如此一来,他的好兄长姊妹们认为不能浪费他这滔天奇才,在扶苏的极力阻拦下,为他布置了一个“小”任务——先识字。 第192章 为了让父王有个神童儿子,他只得假装笑眯眯地接受了这任务。 但这小小的任务,着实把明赫难得抓耳挠腮,这可是对现代人而言难度堪比甲骨文的小篆啊! 说实话,那些字全是横啊竖的还有弯钩,在他眼里长得都差不多,为了作弊过关,他只好让系统悄悄查出每个字的意思,再拿毛笔在上面写上简体汉字。 鬼画符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他不熟悉毛笔,加之一岁的小手没力气,实在没法子。 嬴政见小家伙不顾劝阻,每日坚持唉声叹气打开竹简的小模样,真是既好笑又心疼。 为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年轻的君王还特意从近日愈发繁忙的政务中,抽出时间前去后宫挨个告诫子女:你们阿弟再如何聪慧,也不过是只一岁出头的孩童,往后切莫再给他布置任务了! 张良中途讶异地朝明赫看了好几回,如此小的孩童,竟能全然不被大人的谈话所影响,认认真真握着毛笔写字?——虽然握笔的姿势是满手一把抓... 嬴政见他好奇,便上前征询明赫的意见,“小崽此番识字已足半个时辰,父王想抱你休息片刻,可好?” 明赫一听,忙放下毛笔,乖巧下桌朝父王伸出小手,“好!” 不过他马上又叮嘱道,“我会长高长胖的,父王哪天若是抱不动我,一定要马上说出来哦,我可以自己走路和坐的,父王别担心!” 嬴政轻轻贴了贴他的脸墩,寡人明明养的是儿子,他却比阿父在世时还为寡人操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含笑道,“好。” 张良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眼中也泛起几许柔和的光芒,想到魏国王族的自相残杀,再想到秦王对孩子耐心的父爱,真乃天壤之别啊... 想到这里,他忙又道,“王上,臣方才所提那位假扮仙师的魏人,虽只是沛县一庶民,但他颇有一番与众不同之才干,臣深知王上爱才若渴,今日便擅自做主将他带进宫来,此刻正侯在丹墀处,不知王上可愿一见?” 嬴政一听,俊朗的面庞上喜色愈盛,看看,往日一心想离开秦国前去隐居的张子房,如今竟会主动为寡人搜罗人才了! 他忙道,“子房有心了!蒙恬,快将他请进来!” 明赫摸了摸有些疲倦的脑袋,暗道,“沛县?” 会是他在史书上看到过的人吗? 蒙恬已阔步出殿,将老老实实候在殿外的刘季迎了进来。 若按刘季与人交往的本事,便是殿前不苟言笑的卫尉,他亦有法子与对方称兄道弟——但这不是找死吗? 这是咸阳宫中,列国最强君王所在之处,他并非傻子! 他难得既喜又紧张地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这趟可真是赚大了,往日在沛县,他见过最大的官是县尉——远远瞄上一眼那种。 他一直仰慕信陵君,本想去投奔他当个门客,哪知对方死了。 后来,他又投奔外黄令张耳,得不到甚重用,只好又回到丰邑。 哪知,这一遭奋力博个前途,不但见到了秦国大将军、大军师、魏国大天师,眼下还来到咸阳宫,见到了秦王。 这可是秦王,灭了韩魏两国、还将灭了所有国家的秦王! 想到这里时,他已垂首随蒙恬来到殿前,忙理了理加入秦军才混到的崭新军袍,瞄好定位噗通跪下大喊道,“小人沛县刘季拜见秦王!” 只听一道清朗却不失威严的年轻声音传来,“贤士快快请起!” 刘季从善如流起身,忍不住顺着声音抬首看去,登时愣住了。 他自信在沛县是数得上号的美男子,正因有了这副好皮囊,那些酒馆寡妇才被迷得春心荡漾,不但肯让他赊账,甚至连借钱都肯,嘿。 先前见到张良之貌,他暗暗比较一番后自我安慰道:张良貌若好女,远不如我刘季飒爽多矣。 但眼前这秦王,不但容貌丰神俊朗,人家就这么随便一坐,便有威仪赫赫之王者气势,那摄人心魄的气度,那举世无双的风采,让他竟头一回生出自惭形秽之感,接着,便涌起一股强烈的敬慕之感——大丈夫当如是也! 我刘季,天生便是要跟着这等王者来做大事的! 而殿上的嬴政,却在刹那间收回了封他官职的念头,周身威势猛增地,重新审视着眼前之人,张良立刻敏锐地奇怪看向君王。 就在方才,嬴政听到了小崽惊讶的心声,“原来他是刘邦,真巧!那他的朋友们呢?” “刘邦”这个词,嬴政从前也在小崽的心声里听过。此人,便是取秦而代之的汉朝开国之君。 以他的心胸,自家儿孙不孝而至亡国,他并不会记恨那些活不下去而造反的百姓和新朝之君。 但在当日迎接韩非那场宴会,他于神画的预示之中,亲眼目睹咸阳宫被付与一炬,亲眼目睹嬴氏全族被屠杀一光,亲眼目睹整个咸阳城陷入血腥之中—— 如此身临其境的刻骨之痛,让他着实无法轻飘飘原谅屠城作孽之人。千百年来,从无一王一将会行如此残暴之事,寡人以眇眇之身替你们终结五百年乱世,竟换不来我嬴氏全族一个安稳结局么? 他眼下必须弄清楚,下这道命令的人,究竟是刘邦,还是另有他人? 第67章 就在他失神的瞬息之间, 明赫的心声再次传来,“不知道这一趟,父王究竟会给刘邦封个什么爵位呢?哦不对, 想来他这辈子也没机会再改名叫刘邦了...我晚上得提醒一下父王,他还有一大堆文武拔尖的朋友呢,回头得想办法全给招揽过来...” 第193章 嬴政一听此言, 立刻转变了想法——大秦正值用人之际, 纵便刘季真是纵凶之人,寡人也要放下家族恩怨先拉拢此人,待徐徐收拢他那群友人再议... 而明赫则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一直好奇地盯着刘季看,却见对方正一脸仰慕地看着嬴政, 心头不由一动, “难道刘季这回见到我父王, 心中想的也是那句‘大丈夫当如是’吗?哈哈, 我猜肯定是的!刘季这人吧, 虽然有一堆缺点, 但真要仔细说起来, 他算是后世帝王里对始皇大大最敬重的一个了,还好楚汉之争是他赢了...” 蒙恬方才听闻“刘邦”二字, 浑身肌肉也紧绷起来,作为一个对君王忠心耿耿的内史, 自然不可能喜欢他眼中的叛军首领。 但眼下听到这句心声, 他便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身旁的刘季:此人既能得九公子一句“后世最敬重王上之君”的评价, 似乎...人还不错? 刘季这会儿, 终于把对嬴政敬仰的目光,转向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小家伙, 悄悄朝他挤了挤眼睛。 明赫见他看来,便乌溜溜眨了眨眼,刘季也跟着眨了眨眼,一时大眼瞪小眼... 刘季暗道,“秦王果然厉害,连生的儿子都这般机灵,我若能挣到一百两黄金,也要娶个貌美佳人生儿子...“ 明赫继续在心头,絮絮叨叨回忆起史书上的内容来, “刘季当初攻进咸阳时,听了张良和樊哙的劝告,让军队退居灞上,不杀百姓不抢秦宫财物,还被百姓称为大善人...他临终前还下令,让二十户守墓人世代为我父王守陵,也正是他开了这个先河,后世君王才自发遵循这习俗,后来到了赵匡胤时期,还派人给我父王修缮陵墓呢,而且,正因为刘季延续了秦朝的制度,我父王的功绩才能彪炳于史册...”(1) “而项羽那家伙进了咸阳,又是杀人放火又是挖我父王陵墓的...不敢想象如果是他打败刘邦登基,我父王会被黑成什么样子!恐怕那时秦朝的一切成就,都会从史书上消失吧,还好他输了....”(2) 蒙恬当日虽从君王口中,知晓了秦国二世而亡之事,却根本不知,另一拨叛军竟嚣张暴虐至此! 听到这里,他心中好似有一团越滚越大的火球,烧得熊熊烈烈的灼烫着他的心脏,似乎马上就要跳出胸膛一般——怪不得九公子有如此感慨,原来我大秦亡后,王族竟陷入如此不堪之境地,那名为项羽之逆贼,实在欺人太甚! 反过来,他看眼前的刘季不免又顺眼了几分,此人敬重王上的心思,倒真不是眼下装出来的。 这时代,所有人对丧葬陵墓之事皆格外看重,所谓“国之大事,唯戎与祀”的“祀”,指的正是祭天拜地、祭祀先祖、封禅开国。 在周礼之中,子孙当“践其位,奏其乐,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世代供奉先祖之亡灵。(3) 身为古人,嬴政自然同样重视身后之事,其实,在他当日从神画看到咸阳城的惨状后,便已猜出,自己的陵墓恐怕也逃不过幕后之人的摧残——便是无人摧残,在嬴氏一族全灭后,骊山陵墓无人打理看护,也定会被贼子挖掘盗窃一空。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刘季竟会派出守陵人,世代供奉早已子孙皆断绝的自己! 若说项羽攻下咸阳后,胡作非为之状乃前所未有,那么,刘季命人给前朝君王守墓一事,同样古之未见。 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缘由,至少人家真的做到了,以嬴政重情之心性,如今既知晓这份情义,自会生出“君赠我以木桃,我报君以琼瑶”之意。 想到这里,他方才周身骤增的威势,便悄然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沐春风的柔和。 感知到这微妙变化的张良,不由再次奇怪地看向君王,全然不知在这片刻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他有心为秦王留住刘季这能人,便又为对方说了些好话。 嬴政含笑听完后,抱着明赫疾步下殿,来到正在刘季身前一丈处,温声道, “贤士此番为秦国立下大功,又有子房大力推举,不知可愿留下为我大秦效力?” 刘季见这有天人之相的君王,竟屈尊降贵地下殿与自己近在咫尺,还亲口问他想不想为大秦效力,对秦王的好感不由得蹭蹭往上倍增——这不就在明晃晃地问他,想不想当官吗? 他此番前来本就抱着建功立业之心,自然不会浪费机会,边暗暗嘀咕“秦王行事就是敞亮!我刘季这回真要发达了”,边噗通跪下大呼,“多谢秦王赏识之恩,小人定当赴汤蹈火任由秦王驱使!” 半晌后,他走出章台宫,只觉得整个人如踩在云端,飘忽得毫无真实感。 此番灭魏国的军功,要待朝廷核对统计出来再于庆功宴上颁布,但秦王竟当场下令赠他黄金五百斤,还为他赐了一处宅子,咸阳城的大宅子! 平生第一回 ,有人如此赏识他重视他,他是真的愿为秦王赴汤蹈火啊! 待他一路晕乎乎在秦吏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往日做梦都没奢想过的府邸面前,才猛地一拍脑门,他要写信喊樊哙他们速来咸阳。 但他转念一想,还是等官爵到手了再说,到时更能好生显摆一番,如今既在咸阳有了宅子,又怀揣重金,自然要先美美享受一番咸阳佳丽之美人恩... ... 刘季没想到的是,白日殿中与他四目相对的小家伙,也虎视眈眈惦记着他那些好朋友呢。 第194章 但明赫作为爹宝男,当然只会全力为父王打算。 他见父王今日似乎颇为器重刘季,一时又喜又忧。 喜的是刘季这种人才,这辈子不用再在乡间白白多浪费十多年光阴了; 忧的是以父王对他的器重,再加上刘季混不吝的性格,若他主动开口,为沛县那帮朋友求官,父王答应了怎么办? 明赫猜测,以刘季在史书中的号召力,那帮人才若真承了他的情,在秦国为官被重用,后续定会感激他的举荐之恩,恐会私底下拉朋结党,形成一个以刘季为核心的重量级朝堂小团伙。 如此一来,哪个君王能不忌惮?岂不是把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变成了君臣博弈的坏事? 不,他希望这些经过历史检验的能人,能安生将精力花在建设秦国上,更希望父王的朝廷不要掀起任何党争之弊。 后世朝代的党争,无一不证明,这是祸国殃民的恶习。有这干劲互相倾轧排挤,还不如学人家秦国大臣的敬业精神,将高效办公玩得飞起! 当天夜里,明赫就迫不及待扮成“老神仙”,来到仍在梦中批阅奏章的嬴政面前,将刘季那帮能干朋友揭了个老底朝天。 他学着朝中大臣们的样子,抚着下巴几根长短不一的稀疏胡须,语重心长道,“老夫夜观星象,发现白日朝中来了一位颇有奇才的魏人,不知秦王打算如何用他?” 殊不知,嬴政睡前也正在思量此事,身为君王,知人善任乃必备之能,他虽有意提拔刘季,却不愿随意找个职位敷衍对方。 张良推荐对方的缘由,是“此人能言善辩,应变过人,或有张仪之才”,但他根据明赫的心声所言,察觉到刘季亦有统率全局之才。 毕竟,能从秦亡后的乱世纷争中,一路杀出来的胜利者,绝非等闲之辈。 如此一人,若能主管一大郡,方称不上浪费人才。 在秦国,连韩非这般的阳武小郡郡守,亦是三品高官,而三川郡这种大郡的郡守,更是年俸二千石的封疆二品大吏。 可刘季此番在灭魏之战中,只按张良之计行事,并未展现其统率之才。加之他既无张苍张良那般的优良出身,又非李斯韩非那般的荀卿门人,在这时代,着实无法按征召一途破格提拔。 总归,眼下按功劳,刘季绝不可能升至三品之位,如贸然高升必引来朝臣反对,此事还需迂回谋之... 想到这里,他起身伸手,为“老神仙”拂去肩头沾染的露珠,在对方面红耳赤的扭捏中,温声道,“刘季口才过人,寡人欲任他为典客属官,负责与列国交游之事,不知仙人以为如何?” “老神仙”想了想,这官应该不算很大,但工作内容却是刘季的强项,想来他很快就能寻到机会升迁,运气还不错。 他满意点头,一脸深沉道,“善!不过老夫此番前来,是想提醒秦王,此人在沛县家乡有诸多友人,皆是不可多得之良才,还望秦王能尽快招揽过来...但这伯乐之恩情,还需落到秦王你的身上,如此,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为秦国卖力...” “至于这些人之名讳与本领,且待老夫细细说来:萧何,此人极擅统筹,调度组织全局无人能及,有相邦之大才;曹参,此人武能攻城略地,文可执宰天下,亦是难得的大才;樊哙,此人冲锋勇猛,行事果断...” 待他一口气说完这些人名,嬴政心头立时凛然起来,“多谢仙人告知!寡人自以为统揽全局,却从不知一个小小沛县,有如此之多能人异士,仅是相邦之才,便有二三人之多!” 也是在这一刻,他倏然升起对秦国官员选拔制度的不满——这些人既是刘季的友人,想必皆是汉朝的开国功臣,正因如此,“老神仙”才会这般言之凿凿地,说出他们的本领与可担之职。 可按秦亡的时间来推算,他们在秦国灭了六国的十多年间,一直生活在他这秦君的统治之下,可直到大秦覆灭之时,朝中重臣亦未有其中一人之身影。 这意味着,秦国如今军功爵位与征召并行的选拔人才机制,大有弊端! 他飞快地盘算着,军功爵位制选拔武将,虽相对商周的世袭制更公平,但弊处也很明显:若四海安泰,数十年间再无仗可打之时,秦国该如何保证武将队伍后继有人?又该如何安置那些,因无功可立而蠢蠢欲动的潜在刑徒? 而对秦国本土人才的征召,因涉及推荐人连坐制,各地官员为稳妥起见,往往只会推荐当世大儒或豪强大户子弟——只因对方或声名在外,或家资雄厚,皆是有所制掣之人,行事无疑会更谨慎,推荐人亦可借此安然避祸。 是以,那些出身寒微、无身外物可做担保的乡民,根本不可能获得被推荐征召的机会。 如此一来,秦国错失了多少,如沛县那般扎堆的治国人才? 想到这里,嬴政目光灼灼看向“老神仙”,“不知仙人可否传授寡人一个后世公平选拔人才的法子?” “老神仙”面露诧异地看向君王,我父王的思想竟如此先进?他脱口而出道,“科举制?” 嬴政暗松了一口气,吾儿果然有办法!笑道,“还请仙人将科举制之法授与寡人。” 谁也没有想到,这回因刘季阴差阳错来到咸阳的缘故,明赫本打算先拿到造纸术、再提上日程的科举制,在嬴政对人才机制的主动探寻下,就这样提前出现在秦国面前。 第195章 自然,由于眼下并未出现纸张,一时无法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选拔人才。 再者,科举制乃是秦国培养人才储备的长期机制,即便纸张制造出来,亦涉及筹办公学、择优录取等方方面面的新章程准备,绝非一蹴而就之功。 但眼下,朝廷新派出许多官吏前往魏地各郡县,一时人手愈发紧缺,连治粟内史亦病倒在床,嬴政亟需尽快将沛县乃至整个秦国的乡里人才,尽数收入朝廷囊中。 故而,待“老神仙”从梦中离去,他便即刻起身,结合科举制的答题方法,连夜想出一套考核的等级与录用流程。 第二日一大早,他命王绾、李斯、张苍带着律令学吏们,通宵编制出关于秦律、算筹、武艺等考题内容,接着,命人将“求贤令”和封泥的考题,快马兼程送往秦国全境,要求各地尽早开启登记,在规定的时间举办初试。 这是秦国在律令学室外,头一回以口头答题或武艺比赛的形式,面向全国公开选拔人才! 明赫当时想起一力带着群臣挑起大梁的吕雉,忙叮嘱了“自古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亦有大才”,他相信以父王的睿智并无男女偏见,只要能为秦国效力的男女,皆会来者不拒。 正所谓知父莫若子,在嬴政这种工作狂眼中,人才本就是不分男女的。 既然明赫特意提醒了,他便毫不犹豫在诏书中写上“各地男女皆可参与考核”之言。 就这样,在刘季沉迷温柔乡,打算等授爵结果出来,再呼朋唤友前来咸阳庆祝之际,高效秦国官吏已将秦王的“以考取吏”之法,公布到秦境之内各乡各里。 而他那些沛县的朋友,也兴奋地挤在人群中,听着新上任的县令或里正,宣读秦君颁发的“求贤令”,这些傅籍成秦人的魏地旧民,皆可当场登记! 刚因魏国灭亡而失去职务的萧何与曹参,亦跟随人群报了名。 出身当地望族的萧何估摸着,以这位秦王“以考取吏”的做派,秦国的国运必然不差,若能安稳在沛县做个文吏,继续照应家族,倒也不失一件美事。 而曹参的目的则要明确得多:他想努力加入秦国武将的队伍,在秦国接下来灭列国的战争中,建功立业,封官拜爵! 而樊哙也被周勃和卢绾拉着报了“武艺”一门,出来后,他又忍不住又跑去村口张望,还没回来! 他再次絮絮担忧问道,“你说..刘季此番前往大梁,莫不是被不长眼的刀剑...” 周勃忙拍了他一拳,连连呸了几声,“常言道,祸害活千年,你就指望他点好吧!” 卢绾嘀咕道,“这刘季也真是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听那鬼话跑去大梁做甚?他天天想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如今果真有了这天大的好事,他小子却错过了...” 而砀郡之中,富户吕太公笑眯眯让儿子吕泽报名后,又鼓励年方十三岁的女儿娥姁也报了“算筹”一门,他家境算得上优渥,儿女们平日都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只等着遇到个好机会,让孩子们能出人头地... 此番,家中若有一人能考核通过,吕氏一族也算是有个倚仗了。 ... 在各地考核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刘季也拿到了远超预期的军功封赏——他获封了第四级“不更”之爵,得田四顷、宅地四间,可免服更役,岁俸二百石! 此外,他还得到了一个官职——六品典客属官! 在蓝田大营的庆功宴上,他接到这道诏令之时,惊喜得一个劲咧嘴傻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恨不得扑上去咚咚给秦王磕几个响头。 他喜滋滋暗道,“四级的爵位,六品的大官,咸阳的府邸,还有五百黄金...我刘季前世想必是对秦王有恩,这辈子才换来如此大造化吧?嘿嘿,跟着秦王混,果然有酒有肉,有官有爵,这日子美哉!” 第68章 眼看春耕将近, 被秦国改名为“东郡”的魏地,自然要先将盘炕一事后移,为解决东郡人多地少之困局, 嬴政先是下了一道命令,拆除魏国王族在各地圈围的所有苑囿。只此一项,便硬生生给百姓腾出多达数十万亩的可耕之地。 接着, 他命郡县官吏以秦国的统一标准, 为东郡每位成年男女划分一百亩官田,这般下来,魏地之田地自然仍不够分, 便又下令以抓阄之法,迁移数十万东郡百姓到秦国开荒, 所开之地一人皆可分得百亩,再免除五年之税赋。 如此也算得是一碗水端平了, 无论是留在东郡的百姓, 还是搬迁至秦境开荒的百姓, 皆是各自欢喜——老百姓怕的不是吃苦劳累, 而是无地可耕, 眼下他们都能分到很多田地! 一时,各地百姓都在忙着垦地、沤肥, 为春耕做准备,繁忙的生活中, 透露出时局安稳下来的丰收盼头。 嬴政没想到的是, 仅仅这点举措, 便让魏民私下大力夸赞他是大善人, 还纷纷为他抱起不平来, “你们说说, 这世道究竟是怎的回事?秦王这般明事理、顾百姓的君王,竟被坊间描黑为“暴君”?他这般好的君王若是暴君,那魏王又是个甚玩意?” “嗐,也不知是哪个挨刀砍的混账在胡传,若再教我等听见,定要当场撕烂他的嘴!” “就是,若魏国早些被秦国灭掉,我等又何至于白白被魏王多收走三十石粮食,可恨...” 不愿归顺秦国而乔装逃往赵国的魏无知,在魏地沿途听到的,皆是这般感念秦君的话语,他越往邯郸方向走,心中愈发充满了茫然——按理说,亡国之民在新君的统治下,或是会惶惶不安,或是会满腔仇恨,这些魏人..究竟是被秦王灌了什么迷魂汤?说起来,秦国不过是分点田地给他们,何至于要这般感恩戴德? 第196章 而秦国前些年攻城略地后,皆是要遣返魏国城中百姓的,它又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善于收买人心的? 这样的秦国实在太过陌生,陌生得让他升起胆寒的绝望——此番若非城中百姓与秦军里应外合,大梁定不会如此快被攻破,他头一回意识到,那些庶民团结起来的力量,比刀剑更锋利! 这样一个得到大量百姓感激的秦国,即便四国再次合盟抗秦,便真能逃过被它吞噬的命运吗? 同样因魏国灭亡而感到绝望的,还有在梁城服劳役的刑徒韩安,他听到这消息后,便趁人不备跳进了先前地动导致的大裂缝之中,自戕而亡。 他这一年多来,以君王的金贵之身,忍受梁城百姓的打骂,忍着繁重的挑泥搬瓦,就是在等,等五国联合起来反攻秦国成功那一日! 若如此,他这韩国旧主,就有机会重获荣华富贵。 可眼下连王城最坚固的魏国也亡了,韩安终于明白,以秦军之勇猛,他大概永远也等不到那天了... ... 与此同时,秦国各地基层涉及文、理、武的选拔初试结果也出来了。 先前,大伙虽知律法和算筹须识文断字才能弄懂,故而多是些念过书的人前来登记,他们见这回只需口答,原以为随手拿个“甲”等、捞个小吏之职轻而易举。 哪知,众人统一培训时才知道,这秦国选拔文吏的考题范围,实在又多又杂,让人望而生畏! 拿这秦律来说,便要考《秦律十八种》、《效律》、《法律答问》、《为吏之道》、《封诊式》等足足涵盖一千多枚竹简的内容。 而算筹所考之内容虽不多,只涉及张苍临时出的一些对他而言,称得上“十分轻松”的算学及日书内容,但张苍乃不世出之天才,这种涉及分数四则运算、比例、面积体积、日影计算的“简单试题”,难倒了一大片想趁机滥竽充数的应试之人。(1) 自然,以实用之法而富强的秦国,从不稀罕只会纸上谈兵的迂腐文人。眼下嬴政破例举行一场大考,乃是急于将明赫口中“有相邦之才”的佼佼者收入囊中,而非想要一个只会识字做赋的文人。 武艺的考核,除了点到为止的比武,还涉及回答一些简单的战争场景题,以考察对方的应变能力和是否具备战略思维,也就是评判此人是否有将帅之才。 如此一来,呼啦啦的初试便被筛下了□□成人,最后只有五百多人,能进入各地郡中三月举行的复试。 他们也在此时被告知,复试的成功者,将由官府统一提供马车与吃住,送往咸阳,接受君王的亲自考核。 考核通过者,便能以君为师,成为君王门生,同时获得相应的基层官吏之位。 这最后一道流程,乃是嬴政从“老神仙”口中“天子门生”的说法演化而来,原本按科举规则,只有三鼎甲是天子门生,但对他这样兢兢业业热爱政务的君王而言,多几个门生毫无压力。 如此一来,这些以真才实学胜出的新一届秦吏,便与秦王直接挂上了利益关系,他们要感激的、要效忠的,唯有秦王一人,在时人最敬重的“天地君亲师”里,秦王可就占了两样。 不得不说他这一招极妙,对通过初试考核的众人而言,成为君王门生的诱惑,甚至比他们眼前想追逐的官吏之位更吸引人。 五百年乱世间,随着诸侯起用寒门子弟的兴起,门第观念已不再似商周时期那般严格,但诸侯所求的并非泛泛之辈,而是诸子百家门下的当世大才,这意味着,眼下是一个极重师门传承的时代。 可对想在秦国官场谋求高官厚禄的众人而言,无论是鬼谷子还是孔孟之门,又哪能比得上秦王这师门? 故而,通过初试的他们,愈发郑重对待复试之试题,人人都希翼自己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阳武郡中,韩非当日一拿到君王诏令,便立刻将这好消息告知了陈平。 陈平这一年多来,以他的门客身份担当文书,将郡中一应杂务处理得滴水不漏,堪称韩郡守在此地最得力的助手。 若换了个门主,恐怕要想方设法将陈平拿捏在手中,不舍让对方去朝廷另谋前途,但韩非从来不是利己之人。 在他看来,按秦律而言,自己并没有提拔下属的权力,陈平如今担任门客,每年俸禄不过六十来石,加之他出身贫微,若想出人头地进入秦国,还需等待时机做出一番大事,自己方能将他举荐给王上。 但眼下,陈平若能抓住这从天而降的机会,哪怕最后只担当一县的令史或文吏,亦能成为正经秦吏了——不但能得二百石俸禄,还可成为君王门生,前途不可估量也! 为此,他还特意减少了陈平的工作量,让对方有足够的时间备试。 陈平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加之有管理郡中文书杂务的经验,很快便将他报的“律令”一门背得滚瓜烂熟,为报答韩非之恩,倒半点也未耽误本职工作,此番,他自然也在初试通过之人的名单里。 三月,是春耕开始的季节,也是秦国五百多户人家满怀希望的季节。 ... 而咸阳城质馆中,听闻魏国被灭的姬丹,却全然感觉不到半分喜悦,他心中除了无尽的恐慌,还有浓烈的仇恨——同样是被父亲抛弃的质子,同样是被母亲不喜的长子,他嬴政凭什么能超越自己,走到连灭两国这一步? 第197章 早在他得知秦国转而攻打魏国那一刻,便秘密派人给燕王送了一封信:燕国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尽快采取行动,为今之计只有杀掉嬴政,方能永除后患。届时,秦国长公子亦不过只有十来岁,稚子即位之际,便是列国合谋攻秦之时! 故而,燕王近日通过一番运作后,便将燕国侠士田光推荐的人,暗中送来了咸阳城中。 如今,姬丹堪称万事俱备,只等找机会将人带进咸阳宫。 但他对刺杀一事并无十足把握,担心如若事败,必将引来嬴政的雷霆怒火,所以,他要尽快想办法逃离秦国。 质馆之中,把玩着手上匕首的姬丹,阴恻恻笑了起来,“将刺客带进咸阳宫刺杀秦王的重任,自然要秦王的母亲来做最为合适,能死在生母的愚蠢下,也是他的造化呢...嬴政,你既不仁,便休怪我不义...” 今日,是刘季经过培训,正式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典客见他能言善辩,是个机灵的,便让他来看管燕国太子姬丹,看看能否从对方口中试探些消息。 刘季身穿黑色官袍,脚蹬方口齐头翘尖履,腰配长剑,走得那叫个昂首挺胸。 他初来乍到,想跟姬丹建立几分方便他日后套话的“感情”,便挥退了众人,亲自端着饭食上前。 但他来到姬丹门口时,出于往日戏弄狐朋狗友的习惯,不自觉地悄悄放慢了脚步,还侧耳在窗下听了听,哪知,却听见对方在说什么“嬴政...刺杀”之言。 刘季不敢置信地又听了一会儿,很快确认了此事,顿时怒不可遏,这狗东西想刺杀秦王?这不是想砸乃翁刚端上的金饭碗吗! 他立马气恼地揭开朱漆食盒,朝陶碗里吐了几口唾液,又想起方才跟长官打探到的姬丹之性格,眼珠一转——我刘季撞大运了! 这样想着,他便自顾自推门走进去,笑眯眯放下食盒道,“请太子快些用餐吧!” 姬丹飞快收起匕首,不满地喝道,“你是何人?谁准你不敲门进来的?粗鄙无礼,给我滚出去!” 刘季左看右看后,小心地阖上房门,来到姬丹面前小声唉声叹气道,“我与太子一样,是无奈而沦落于秦国之人,今日是特意来找太子说几句心里话的。秦人让我换上这身蛮夷衣裳,当上这微不足道的小吏,便想趁此机会向天下人彰显秦王所谓‘仁德’,真真可笑...” 姬丹从未见过如此奇怪之人,不由从头到脚打量了对方好几遍,蹙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刘季取出相好佳人前些日子为他打制的玉韘,飞快往姬丹面前晃了晃,压低声音道,”太子可认识此物?这是我魏氏王族子孙专用之控弦韘...” 姬丹一听,他是魏国王族之人?不由狐疑地用大梁官话问道,“吾听闻魏国先王之子,已尽数死于魏假手上,汝究竟是何人?” 刘季本就是魏国人,又因早年崇拜信陵君,有志为当他的门客而狠狠练习过大梁官话,这如何难得倒他? 他低声用同样的语言道,“太子果然消息灵通,我乃魏无忌之孙,魏无知,眼下魏王子嗣已尽数遇难,魏国王族所存者唯我一人耳!秦王欲收买名声于天下,便命王翦将我押回咸阳,改我之姓为刘,以示秦国一刀了结我魏氏江山之意..他还封给我一个小小的六品典客属官,我听闻太子在此,便花千金买通长官,这才被分来此处...” 姬丹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对方一口大梁官话毫无破绽,看起来又确有王族之矜贵气势,绝非往日那些木讷的秦国官吏可比,便犹豫道,“那你..这是专程来寻本太子的?你究竟所为何事?” 刘季一脸悲愤而深沉道,“秦国欺人太甚!他们虽然为了惺惺作态而不肯杀我,但我魏氏一族落到尸横遍野的地步,秦王却在朝堂上言笑晏晏,我若不杀了那昏君,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说到这里,为防止这鬼话不慎被屋外之人听去,他的声音渐渐越来越低。 但看在姬丹眼里,对方这谨慎的做派,倒让他更信了几分,加之对方所谋之事与他相同,不由急声问道,“魏兄,你...要杀他?你..你难道不怕我将此事说出去?” 刘季急忙无声竖指“嘘”了一下,“六国王族,恐怕皆有这份心思,我相信太子绝不会出卖魏某...我此番前来,是想请太子助我进秦宫...” 姬丹正在寻思怎么跑路呢,岂会助他进宫,忙摆手道,“那不行!我与秦王是多年挚友,又怎能亲手带人去杀他...不过我亦赞赏你复仇的勇气,绝不会向秦人揭发你的!” 笑话,多一个刺杀秦王的帮手,他正求之不得,又岂会跑去揭发对方? 刘季面色却忽地一变,飞身上前扼住姬丹的咽喉,面目狰狞道,“枉你身为燕国太子,受此阶下囚之辱却毫无复仇之心,真真可恨至极!你既不肯帮我,还是去死吧,只有死人不会泄密...” 说着,手上便渐渐故意加重了力气,姬丹拼命扭头踢打挣扎着,好不容易让对方松了几分手劲,忙咳着道,“咳咳...魏兄请勿急!丹愿意..愿意帮你!” 刘季这才放开手,转怒为喜道,“太子此话当真?” 姬丹赶紧伸手捂住喉咙急急后退几步,警惕地看向对方,这疯子,果然是来报仇的!既如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没准有了这疯子加入,这趟刺杀能更完美些。 第198章 他喘了几口气,这才堆起笑容道,“魏兄切莫误会!丹虽要恪守与秦王之情谊,却又十分佩服你的勇气,故而,我愿派出两位勇士,以助魏兄一臂之力!你们若想顺利进宫,我可代为请秦王之母赵太后带你们进去...” 说着,他以袖拭了拭眼角,一脸凄婉道,“如此一来,终究是我负了政儿!” 刘季暗暗得意不已,乃翁才刚演上,你这就上了钩,竟比那魏国的张天师还好骗些,看来啊,六国王族净是跟魏王那蠢货差不多的玩意,如此一来,我以后立功的机会还多着呢... 他面上却一脸感动地俯首拜道,“方才,是魏某让姬兄为难了!太子实乃世间罕见重情重义之人...” 在他不要钱的滔滔不绝吹捧下,姬丹愈发飘飘然,很快将那两个勇士的来历告诉了刘季:一人叫荆轲,乃燕国勇猛游侠,另一人叫高渐离,乃世间少有的击筑高手,届时,若有赵太后以“献名士击筑舞剑”之名带着他们进宫,那把淬了剧毒的剑,便能让秦王当场毙命。 姬丹又讨好地笑道,“不知魏兄擅长何事?我也好编个名头让你混进去,届时多捅秦王几刀解气...” 乃翁只想多捅你几刀!刘季在心中将这狗东西乱骂一通后,问出了他最后一个疑惑,“可秦宫盘查森严,携剑进殿,怕是不能吧?” 姬丹笑得眯起了眼睛,“正因如此,我才让赵太后带你们进去啊!放心,我有法子让赵太后执意坚持如此,她毕竟占着太后的名分,总有些随心所欲的权力。” 刘季又问,“可赵太后是秦王之母,怎会答应此等会威胁秦王性命之事?” 姬丹笑道,“哈哈,你是不懂她究竟有多蠢多好骗,只管放心便是!对了,魏兄可想好要表演何种才艺?” 刘季悄悄为秦王哀叹一声,笑着挤眉弄眼道,“我极擅讲故事,到时扮倡伶便是,太子请快些吃饭食吧,只怕菜都快凉了!” 他兢兢业业守在门口,亲自收走姬丹吃了一半的饭食,这才急匆匆往质馆外走去。 姬丹站在窗前望着他的背影,认真想了想,信陵君是个难得的豪杰,秦王竟将他孙子改了姓,这仇确实不小啊,难怪对方不肯接受秦国的拉拢... 他冷笑一声,如今多一个刺杀嬴政之人,嬴政活命的机会便少了几分,他呀,该尽快筹划离秦一事了。 刘季离开质馆后立刻进宫求见君王,将今日之事一一禀告,嬴政听完久久未语,以姬丹这点智力不足的脑子,小崽所说的荆轲刺秦一事能发生,恐怕全因自己太过信任对方,才对他派来的人毫无防备! 嬴政命他继续与姬丹周旋,设法拿到对方刺客的藏身之地,同时,又命人立刻将赵太后秘密送往雍地,明面上咸阳自然诸事正常。 数日后,自觉胜券在握,悄悄逃到咸阳城外的姬丹,被守株待兔的卫尉抓到了咸阳宫,宫中当日便传出“燕太子被秦王怒而斩首”的传言。次日,为了给姬丹报仇,趁嬴政出行时,突然冲出来举起毒剑发起击杀的高渐离和荆轲,也被蒙恬带着钟离昧当场击毙。 而章台宫中,得知刘季真实身份的姬丹怒不可遏,他一把推开卫尉,指着嬴政大骂道,“嬴政,你这伪善的假君子!上回你借叙旧之名假意装醉,误导我攻赵一事,害我被诸侯写信谩骂,如今你又派秦吏戏耍于我,是想让我在天下人面前丢尽颜面吗?嬴政,你好狠的心呐!你冷血无情,你诡计多端,你从不曾以真心待人,也注定你此生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真心....” 卫尉急忙将他踢翻在地,掏出块破布堵住嘴,反扭着姬丹的手请示君王道,“王上,臣等现在便将他捆回燕国可好?” 嬴政微微颔首,坐于殿上一言不发,他从不与愚者多言,天上日月之曜曜其华,从不因有人诋毁而减损半分。 在张良的建议下,他打算派人将姬丹送回燕国,以燕王的性子,必会主动献上对方的首级,如此便免却脏了自己的手。 但坐在一旁画大字的明赫怒了,他如今可是会说话了的!谁敢骂父王,他定要骂回去。 他将手中的毛笔一搁,跳下小椅子,小大人一样双手叉腰道,“等一下!” 卫尉忙停下脚步,姬丹面上不由一喜,这赵国的小蠢东西,莫非要替我说情? 他抬眼往明赫看去,却见这矮矮的小人走到他面前一丈处,努力昂首怒视他道, “姬丹,我想告诉你,外面的城墙都没你的脸皮厚!我父王要攻赵还是攻魏,关你一个燕国质子何事?他还要先跟你汇报不成?分明是你居心不良跑去乱传消息,还有脸怪我父王误导你!” “还有啊,刘季不过动动手指头,就把你骗得团团转,可见你就是最蠢的白痴!没本事还学别人玩阴谋诡计,整日只会逮个女子当挡箭牌,真是可笑又懦弱的癞皮狗!一个又蠢又无赖的癞皮狗,也有脸在我父王面前说真心?” 说着,他面无表情地“哈哈哈”大笑了三声。 姬丹如今养尊处优多年,何时受过这种气?便是嬴政待他,也一向是客客气气的,癞皮狗这种词,岂能用在高贵的燕国太子身上!他登时心间气血翻滚上涌,气得“啊呜啊呜”叫个不停。 这赵国小畜生,当初就该被赵王摔死的! 在嬴政的示意下,姬丹当即被一千秦军押着送往蓟城。 第199章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年轻的君王这才含笑起身下殿,抱起气鼓鼓的小家伙,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眼中有粼粼波光涌动——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崽,自幼便性子温和,从不会有半分凶神恶煞之态,但他今日,却为了寡人如此。 世间第一个于人前维护寡人的,竟是这还不及寡人膝盖高的稚子! 明赫以为,嬴政这会儿不说话,是在为这份“友情”的不堪结局而悲伤,便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用奶呼呼的声音安慰道, “请父王不要伤心哦,姬丹这种人根本就不配与您当朋友,如果父王感到孤单,可以把我当成您最好的朋友哦,我绝对不会背叛和伤害父王的!有人骂您,我就帮您骂回去。有人害您,我就帮您还回去。就算父王想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能...” 系统听不下去了,急忙提醒道,“宿主,宿主醒醒!天上的星星你真摘不下来的,商城没有任何道具可以实现!” 明赫理直气壮道,“但我可以给父王画很多的!” 于是,他奋力将这句话补全了,“父王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和太阳,我都能给你画很多很多的!” 嬴政忍俊不禁,在小家伙的耳边轻轻笑了起来,“好的,寡人最好的朋友。” 带着松木冷香的气息呼在明赫脖子上,他怕痒地呵呵笑着歪过脑袋,隔着约摸一尺的距离,他看向笑得清朗和煦父王,暗暗许下一个愿望:父王每多笑一分钟,就能多得到六十秒的快乐时光,我要努力让他每天多笑笑! 这时,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声,猝不及防在明赫脑中响起,“恭喜宿主再次助秦国开疆拓土,灭魏奖励正在准备中,请稍后...” 明赫却听得云里雾里的:灭魏?可我这回根本没帮上忙啊! 第69章 在他满腹的疑惑中, 那道女声依然不疾不徐道,“本轮奖励的商品价值总额为100亿善意值,将由系统规则随机发放物资, 预计备货时间为一个小时,恭喜宿主!请继续助力秦国开疆拓土,期待您再次获得奖励, 再见!” 对方话音一落, 明赫脑海中便霎时恢复了安静。 年轻的君王却在怀中小人儿愣神的瞬间,便敏锐察觉到他情绪从动到静的转变,他伸出修长的手臂, 将小家伙歪过去的脑袋揉近了一些,柔声道, “吾儿怎不讲话了?” 明赫急忙回过神来,看向父王眼中浓浓的关切, 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来历、把系统的助力, 统统如竹筒倒豆子般告诉父王, 可他不能如此—— 在周岁生辰那晚, 他正准备乐滋滋把真相告诉父王时, 却被系统拼命拦住了。 系统提醒他,按照系统规则与黑科技时代统治者的规则约定, 所有被绑定系统的穿越者都不能自爆来历。 因为根据以往的教训,每个时代都有一些智商远超常人的天才存在, 当他们从穿越者带来的现代知识获得大量启发后, 最后总会忍不住将目光转移到“从后世而来的普通人”身上, 开始顺藤摸瓜研究时空穿梭之法。 在九百年前, 就有一个天才反派打破时空壁垒,带着军团悍然降临另一时空, 这就是所谓的第四天灾,若非系统规则及时出手,各个时空将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从这以后,穿越者不准自爆就成了铁的规定,所有宿主绑定的系统,都会通过自动检测功能,在对方打算自爆时第一时间出来阻止。 当时,明赫还特意问了系统,如果有人执意坚持自爆来历会怎么样? 系统的回答,让他彻底歇了坦白的心思——如果自爆,这名穿越者和ta绑定的系统,便会当场消失于时空黑洞,从此,彻底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抹去存在过的痕迹。 明赫听完立刻就做出了选择:为了能永远守护在始皇大大身边,为了不拖累系统跟着自己被销毁,他必须牢牢守住穿越者的秘密。 想到这里,他暗暗叹气,面上却笑嘻嘻安慰道,“父王,我正在想该怎么着墨,才能为您画出好看的星星和月亮呢!” 嬴政这才放下心来,抱着小家伙重回殿上,明赫担心再被聪慧的父王看出端倪,忙借口想识字回到了自己的小桌椅上。 刚一坐下,他就悄悄以意念问系统,“统子,你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吗?秦国这回灭魏,我总共就只暗示了一下撒豆成兵的法子,但这一个小小的主意,不可能换来这么大手笔的奖励啊!系统规则突然一下子变这么大方,我心里怎么总感觉有点慌,别是发错了吧?你能联系她退回去吗?” 天地良心,他确实想都没想过能得到“灭魏奖励”一事!因为灭韩那回,是他先用仪器预测出地动,秦国才顺势设局灭了韩国,但这回他除了念叨一句“撒豆成兵”,压根一个主意都没出,一点贡献都没做。 价值100亿的物资,明赫究竟想不想要?当然想! 但天上掉的馅饼往往是个陷阱,他担心这是一个考验环节,如果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被拉进系统“征信黑名单”之类的,以后再也无法用善意值给秦国兑换物资了! 要知道,未来几十年里细水长流地兑换物资,算下来可比这100亿多得多。 系统却喜气洋洋地劝道,“宿主你别担心嘛,我查过了,这是你该得的!这个开疆拓土奖励是按因果线来算的,也就是说,只要是宿主你的原因,给秦国带来疆域扩大的同时损失减少,这功劳就会自动算在你头上...” 第200章 明赫一听更迷茫了,“可是,正因为这灭魏之战没我的功劳,我才怀疑它发错了啊。” 系统忙提醒道,“宿主啊,在原本的历史走向里,张良是执意要给韩国王族复仇,还在博浪沙设局刺杀秦始皇的!而秦国灭魏,原本是要用水攻之计的,由此损失了很多人口和民心..现在,因为你的到来,引发了秦国一系列改变,张良才会心甘情愿来到秦国,为秦始皇出谋献策反对水攻,秦国灭魏之战才避免了大量损失...” 明赫不由得欣喜若狂,“这么说来,这奖励确实是我该得的。” 万钟不辨礼义而受之,则万钟于我美滋滋! 他这才安心打开竹简,蘸了点墨继续乱涂起来,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就听到系统的欢呼声,“到了到了!” 明赫忙意念进入系统界面,只见上面写着并不长的几样物资:现代改良办公纸及卫生纸技术说明图文详解+全套太阳能感应发电造纸设备100套(价值70亿)、马镫马鞍马铁蹄5万套+苏钢冶炼生铁淋口技术(价值10亿)、高甜可留种甘蔗200万斤+液态糖提色结晶技术(价值15亿)、曲辕犁50000个和制作技术(价值5亿)。 明赫一眼就看出这些东西的含金量,都是硬货哦! 而且,秦国眼下想实行科举制,最急缺的就是造纸术,这奖励可真是及时雨。 但系统见他半天没说话,有些担心他不识货而失望,忙解释道,“宿主啊,这些物资是真的很值钱,绝对不是系统规则在虚标价格!就拿造纸术来说吧,它在商城可是断货很久的紧俏物资,而一本东汉简易版本的造纸技术详解,预售价就高达1亿善意值..但是你得到的奖励,是现代版本的硬纸和卫生纸制作方法,还有100套机器哦,都是很贵的套餐,是真的物超所值!” “而且,古代造纸术由于制浆技术限制,只能造出硬纸,根本就无法生产出卫生纸,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老百姓都是用竹片制成的厕筹或是石头来充作卫生纸的,直到元朝时期,人们才开始用粗糙的火纸充作卫生纸,但它也很硬,使用前要再三把它揉软...而苏钢和生铁淋口技术,让明朝的冶钢水平遥遥领先于世界前列...还有糖,在欧洲曾经的贵族垄断的物资,甜味可以促进多巴胺分泌,如果秦国老百姓也能吃上糖,那他们的日子该有多幸福啊...”(1) 明赫忙笑着制止了它的絮絮叨叨,“谢谢统子,我知道的,这些物资确实很贵重,而且糖还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我今晚就把它们交给父王!” 他认真看了一遍物资的说明书后,放下手中毛笔,扭头笑眯眯看向认真执笔批阅的君王,悄悄盘算着,曲辕犁春耕能用上,甘蔗也正好趁春耕埋下去,有了马蹄铁三件套,中原将士也不用担心再摔下马来了... 第二日早朝后,大臣们罕见地没有立刻去忙公务,而是围在殿外议论纷纷,看着侍卫们合力抬着那些奇形怪状、被称作“造纸机”的铁巨人,前往宫中为少府辟出的巨大露天工坊而去,不知此物究竟是如何造出纸的——王上先前,可是将那洁白如雪的纸给他们看过的。 待最后一台造纸机搬完,身穿玄衣纁裳的嬴政便带着大臣们,浩浩荡荡跟在侍卫身后前去工坊亲眼观看。 而一大早就接到任务的五黑和张苍,已经按照说明书的方法,带着大批匠人蒸煮竹子、芦苇和麦秸杆。 在这个过程中,随着春日暖阳的升高,机器开始快速吸收存储太阳能,能量每增加5%,就会有女声播报“当前太阳能总量为xxx”,一百套满满当当摆在场外的机器,一时开始此起彼伏的播报声响起。 大臣们见状虽然又惊又喜,但都心照不宣地怀着敬畏默默后退几步,唯有嬴政对小崽给他的东西从不怀疑,他坚信,即便这造纸机里有精怪鬼神,亦是绝不会伤害大秦任何人的。 是以,他负手长身玉立于机器旁,亲眼看着它们吸收着太阳之精华,随着阳光的增强,机器的能量迅速从5%升至100%。 这时,五黑命人抬着竹子过来,丢进一台机器后,请君臣等人站远一些,便按动写着“分丝浆洗”的按钮,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机器如同一只巨大的手臂,将竹子快速揉搓成一团团竹絮。 大臣们见状皆是吓得一抖,这...这无人驱使而自己干活之事,简直称得上惊世骇俗! 李斯与隗状等人面面相觑,九公子这是...将天上仙人召来帮助大秦了?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承受得起啊! 这般想着,他们便带头跪下大呼“多谢仙人襄助大秦”,一时群臣纷纷下跪大呼,伴随着轰隆隆的机器声,简直要刺破人的耳膜。 待声响停下,五黑又按了“制浆流程”按钮,又是一阵巨响后,君臣们亲眼见证了竹子在“神力”的帮助下,眨眼就变成水状悬浮液体。 这时,嫌人太多占用匠人场地的张苍,笑眯眯过来禀告道,“禀王上,按照这说明书所言,您今日能看到的步骤已完成,接下来,臣等还要一样将芦苇、麦秸秆等打成制浆,再按不同份额过滤配浆抄造,待成功晾晒成纸后,臣等必会亲手送往章台宫。” 嬴政见他一副胸有成竹之态,便知造纸一事想来难度不大,遂颔首笑道,“善,寡人便回宫静候佳音了。” 张苍方才摸索了一番机器,发现它们约摸是能仿造出来的某种鲁班匠法,压根没往“神力”的方向想,眼下巴不得君王快把神神道道的大臣们都给撵走,忙承诺道,“臣等定能让王上称心如意!” 第201章 嬴政让李斯随他回到章台宫后,二人开始密议施行科举制之细则,鉴于先前的“以考选吏”之事遭受的反对,他已经预感到:自他登基后,朝堂最激烈的一次分歧即将到来。 ... 刘季因揭发姬丹有功,爵位和官职又升了一级,正沾沾得意地等着家人和朋友前来咸阳投奔他。 他盘算着,以秦王待自己的厚恩,若再开口为樊哙几人求官,实在有些耻于开口,但以自己眼下的官爵俸禄,把他们养在府中当门客倒也可以。 想到这里,他不免感慨万分,当日,谁能想到沛县才俊之中,最有出息的人是我刘季? 可他不知道的是,随着复试结果的公布,萧何曹参樊哙等人,已坐着郡中宽阔的马车前往咸阳,准备接受君王的考核。 这一趟每个人都难掩激动,连向来沉稳的萧何都在感叹,“若秦国将这选吏之法贯行下去,天下所有能人志士皆会蜂拥而来,山东四国将彻底沦为边角之国。” 曹参却摇首道,“如此一来,各地豪强子弟便只能凭真才实学入选,若儿孙不孝则家族基业岌岌可危,此法恐只会偶为之...” 樊哙却啃了一口干粮,嘟囔了一句,“也不知刘季究竟怎样了,他此番若也能跟随我等面君,该有多好...” 提起这名字,这群昔日的伙伴不由得沉默起来,萧何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颇识些相面之术,当日在沛县便看出刘季命格不俗,乃人中龙凤,来日必有大作为。 故而他主动与之交往示好,平时在友人间,对待刘季也更大方几分。所求者何?自然是对方来日发达之际,还能想起自己这雪中送炭的挚友。 然而如今众人皆有了前程,却不知刘季安在? 马车抵达咸阳后,沛县跟来的文吏命御者将众人拉进了驿馆之中,他们要等各郡县通过复试之人到齐后,方可在规定的日子进宫面见君王。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驿馆小吏站在院门口,仔细核对文吏递来的“有事上”办差符节后,又一一查看了萧何等人的柳木验传,面上这才露出殷勤的笑容来,“原来列位是来咸阳面见大王的,快请进来!” 说话间,小吏将他们领到一排幽静的屋子前,推开几间房门,笑眯眯道,“大王先前下了诏令,能通过复试者皆是国中人杰,在咸阳一应待遇以簪袅之爵待之,故而,列位可居火炕之房,二人一间,每人可享刍槁半石,每日两餐餐食,各有黍米一斗,酱半升,加盐加韭菜羹一升,请列位稍歇片刻,小人这边让人烧些热水来。” 秦国爵位不同,在驿馆的待遇也是天差地别,按律,无爵之人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是不得在驿馆借住的,只得自己备些硬如锅巴的“糗”路上充饥。 周勃高兴地悄悄感慨了一句,“我上月前往砀郡服役借住驿馆,住的是十人间,睡的是地上,吃的是糙米粥。今日秦王为我等破例,可见是十分看好我等啊!” 樊哙高兴地进了一间房放下行囊,拍了拍夯得十分结实的土炕,羡慕不已道,“待春耕忙完,丰邑也要开始盘炕了吧?” 夏侯婴乐呵呵也进了这间屋子,咂嘴道,“秦国三等爵的待遇还真不赖!” 萧何正想叮嘱他们谨言慎行,驿馆几个杂役已抱着刍槁过来,这些晒干的稻草,是拿来铺床取暖用的。 待他们走后,萧何才又将几人召集起来,悄声道,“此处人多眼杂,秦王既对我等施以恩惠,记在心中日后好生为秦王效力便是,切莫到处嚷嚷,切莫惹是生非,眼下一切并无定论,若有甚闲言传到秦王耳中,恐怕前两遭皆白打了水漂...” 众人听着这话心中一凛,顿时严肃起来。这时,端着一桶热水的驿吏领着陈平过来。 陈平耳力极佳,还未走近便已听见萧何的叮嘱,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此人恐是个极强的竞争对手,萧何也抬首看向陈平,愣住了。 周勃看着陈平貌如好女的容貌,又摸了摸自己一脸的胡子,嘀咕道,“这般貌美之人,不宜进宫媚主啊..” 陈平冷冷瞥了对方一眼,将此人面貌记在了心中,来日若出人头地,定要报此侮辱之仇。 萧何暗道不好,他方才相此人之面,竟也是人中龙凤之相,周勃这嘴贱的! 他忙踩了周勃一脚,笑着拱手道,“他向来管不住嘴皮子,请贤士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陈平微微颔了颔首,正想朝一间空着的屋子走去。 却听刚被踩一脚的周勃,再次惊呼起来,“怎的女娃子也能通过考核?怕不是作弊来的吧?” 十三岁的吕雉虽然身量还不太高,但面上已有小大人的沉稳之色,她的兄长通过了初试,却在复试折戟而返,故而此番整个砀郡,只有她一人跟随文吏前来。 吕太公一家在欣喜若狂之下,又担心女儿路上出什么事,毕竟魏地刚刚才归属秦国,沿途就怕遇到不长眼的山贼。 好在,新上任的秦国长官也考虑到这茬,为吕雉这独一份的郡中天骄女,提供了额外的殊遇——除了由郡中派出五名守备士卒同行外,还由吕氏长子吕泽带着两名武艺高强的家臣一路同行,众人护送到咸阳城外方才离去。 吕雉波澜不惊看向周勃,淡淡道,“敢问壮士,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间径几何?”(2) 第202章 周勃一头雾水疑惑道,“啥?” 萧何和陈平闻言,不由得齐齐看向吕雉,前者暗惊此人亦有出将入相之面相,后者感叹此人亦是自己的劲敌。 秦法虽严禁私斗,但吕雉一个独身小姑娘,若对上这帮男子,言语间而言难免会吃亏,驿吏急忙岔开了话题,为了让她避开这些人,又特意引着吕雉往最里头一间走去,好在,很快又来了一位叫叶绥的女子,两人正好安排到一间同住。 两名小姑娘的出现,让在场每一个男子都暗暗升起了凝重的危机感——据说此番复试,全国境内拢共只有一百八十人中选,若这俩小女娃成功通过秦王的终试,他们堂堂男儿却落选,恐怕这笑话将传遍十里八乡! 吃完一顿堪算丰盛的晚膳后,院中再无人继续轻松闲谈,无论温书的还是练拳的,都想在君王面前展现自己最佳的状态。 三日后,各地奔赴咸阳而来的一百八十名文武理人才,怀着激动的心情,一大早前往咸阳宫面见君王。 别看樊哙素日杀猪宰狗胆子很大,眼下跟随众人走在庄严的青墙宫道上,看着前方带路的玄衣黑甲卫尉,他感觉两条腿都在微微发颤,一时想着若在秦王面前出了丑,会不会被当场拖去砍头,一时又想着若得了秦王的青眼,这辈子就算平步青云了... 其实莫说樊哙等人,便是素来镇定的萧何亦有些紧张,毕竟,他在史书中跟刘季是发迹于微时的交情,刘季如何落魄的时光他都见到过,并不会产生畏惧感。 可秦王不一样,秦王这样的天潢贵胄,与他们这些乡间之人,本就隔着云泥之别... 他不由得瞥了一眼身旁冷静自持的吕雉,罢了,一个小丫头都不慌,他又慌甚? 他不知道的是,吕雉不觉慌张,正是因为她认为自己年纪还小,即便这趟错过了,以后也总还有机会——她相信,秦王既然开了允许女子参试的先例,定会一直延续下去。 在她心中,秦王跟世间旁的君王、旁的男子都不同,因为他不以男女之别,来划分学识高低。 众人很快来到了章台宫丹墀外十丈处,只有被殿内威严的蒙内史唤到名字,方可脱鞋进殿拜君。 在焦灼的等待氛围中,萧何出来了,被喊到名字的陈平进去了。 周勃等人急忙朝萧何使眼色,想问问他考得怎么样,萧何却魂不守舍走到已试者等候处,想到他方才见到秦王时的场景: 那位风神轩举的年轻君王,面相间萦绕着浓浓郁郁的紫气——此乃飞龙在天、天子临世之相! 萧何对自己的相面之术十分自信,故而立刻判断出:秦国扫灭诸侯、秦王称帝必是板上钉钉之事。 如此一来,今日被选中之人将是天子门生,前途将是何等的风光不可估量! 也是在这一刻,他按捺住心中激动的颤栗,收起先前的打算,拿出了十二分的虔诚来回答秦王的提问。 就这样,每进来一个人,李斯便飞快记下对方的答案,待一百八十人忐忑返回驿馆没多久,结果便出来了:这些来自各地的精英,没有枉费这几月的心血,如今已全部通过考核! 接着,他们将依照秦国不得在家乡为吏的规定,前往各地任职,譬如萧何将前往阳武郡担任县丞,而陈平则将前往东郡担任县丞,曹参则前往南郡担任县尉——皆因三人先前已能独立熟练处理政务、且考试成绩为甲上之故,如此人才,自然不可能再从低级小吏开始做起。 而那些以前从未经手过政务的,便要先从令史、文书等小吏做起了,但众人如此便已足够欢喜——今日起,他们便是秦吏了,而他们的师门,是君王! 倒是吕雉在殿中听完秦王要开办公学之时,壮着胆子恳求,她想上学再多学点知识,因为担心眼下做不好秦吏。 加之她年纪才十三岁,身高还不足五尺,尚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勉强她前去就任实在太过强人所难,嬴政便破例未给她授官职,而是授了一级公士爵位,让她在上学期间,亦能有一顷地、一间宅、一名仆从和50石俸禄可领,吕雉十分欢喜这样的安排,愈发觉得秦王是极好的人。 众人在参加完君王摆下的师生宴后,便欢天喜地踏上归乡路,接下来,便要各自准备行囊奔赴各地了。 三日后,燕王派人将姬丹的首级送来了咸阳。 嬴政看了一眼便命人拿走了,暗道,自己确实没猜错,燕王姬喜在得知姬丹刺杀未遂后,定会第一时间做出抉择,杀了姬丹请罪,以示他不知情的无辜之苦。 这父子二人,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利己薄情。 正在他重新拿起毛笔之时,蒙恬从殿外疾步走来,急声道,“王上,雍地行宫快马传来消息,赵太后殁了!” 第70章 接下来, 跟在蒙恬身后进殿的行宫贴身宫人,瑟瑟缩缩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 前些日子,赵太后听闻燕太子刺杀君王事败, 本想遣人来咸阳宫为他求情,在宫人们的再三劝阻下,她虽然歇停了心思, 但因担忧而寝食难安, 身子骨便迅速垮了下去。 宫人抹泪道,“太后不肯召见医士,亦不准我等进宫禀告她重病之事, 连殿外的侍卫也毫不知情,想来..太后是一片慈母之心, 不愿让王上分心为她担忧...” 说着,她又伏地重重叩拜, 颤声道, “太后在弥留之际, 还让奴为她传达最后一个心愿, 她说...自知乃福薄之人, 不配与先王合葬于芷阳皇陵,还请王上另寻一处灵穴安葬...” 第203章 实则, 赵太后临终前还说了许多更过分之言,譬如“本宫与嬴政从无母子缘分, 来世我再不想见他”... 这种话, 便是再借宫人十个胆, 亦绝不敢对任何人透露半句——在得知要被重新迁往雍地那日, 赵太后便咬牙切齿地发誓,她定要让天下人看清嬴政不孝的面目! 想到这里, 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额头紧紧贴于地砖上,心惊肉跳地等待着君王雷霆之怒的降临。 从赵太后十多年前来到秦国开始,她便守在她身边贴身服侍,这些年来,王上是如何待太后的,太后又是如何待王上的,她皆看得清清楚楚。 是以,她根本无法理解,太后那些莫名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分明,王上才是被辜负的那一个啊... 如今,明眼人皆能看出,赵太后为了一个要刺杀王上的燕国人,做出这般与自戕无异的举动,留下这不肯与先王合葬的遗言,无一不在昭示着:她恨王上,她纵是死了,也要为他留下一个被世人猜疑的烂摊子。 蒙恬听完暗骂赵太后不慈,又急忙拿眼担忧地瞄向君王,太后此番不愿与先王合葬之事,定会有山东各国之人趁机大做文章。 毕竟,早在遥远的夏启时代,就有“罪莫大于不孝”的古老罪名,一国之君若沾染“不孝”的流言,堪称是一场难以服民的品行大危机。 若王上一怒之下,不肯依礼将太后含珠鳞施而厚葬,恐怕各种不堪的流言蜚语,更会纷至沓来。 因为纵观整个东周乱世,世人对丧葬之礼都是极其看重的,墨子当年还针对这一情况,写了《节丧篇》来反对列国铺排浪费的丧葬风气,但诸侯们依然我行我素,以“国弥大,家弥富,葬弥厚”来彰显自身孝道,希翼以此获得去世父母的庇佑。 自然,嬴政也可违背赵太后的遗愿,将她与庄襄王合葬于芷阳,如此一来,自可掩盖她临终前留下的恶意。 但他深信鬼神之道,绝不愿让一个与嬴氏离心之人,在地下打扰父亲亡灵的清净。 年轻的君王缓缓睁开轻阖的双目,长长的睫毛阴影洒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面色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半分情绪,他淡淡道, “既如此,便按周礼之法于行宫问丧,命奉常在北邙山,为太后寻一处风水宝穴起陵筑墓,以寡人生母太后之礼举办丧葬仪式。” 依周礼,“三日而不生者,亦不生矣”,死者要等待三日观其魂魄可否复还,若不还者,方可入殓。 总归,他眼下必须遵循诸侯丧母之礼,将其风光大葬,尽力维持秦国王室的体面—— 毕竟,当年宣太后和夏太后皆未与秦王合葬,任列国之人再如何揣测,此事在秦国亦算得上有先例可循,又如何能将过错,尽压在他这秦王一人身上? 蒙恬暗松一口气,“喏,臣这就去办!” 嬴政看向跪在地上浑身微微颤抖的宫人,轻叹吧,“太后既已殁,汝等可去寻少府五黑子,各处工坊皆可为汝等安置,去罢!” 宫人一愣,她们原已做好为太后陪葬,或被君王迁怒格杀的准备,没想到... 她泪流满面叩首不止,“奴多谢王上大恩!” 嬴政抬袖挥手让她下去,这宫人颤颤巍巍行到一半,心中正在激烈地天人交战,这般好的王上,肯为她们这等卑贱奴仆考虑后路的王上...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蹬蹬转身回去跪下哭道,“王上,太后先前居于甘泉宫时,曾在燕太子的怂恿下,写过一封密信送出...” 嬴政闻言,眸光霎时幽锐起来,“写给燕王的信?” 宫人泪水涟涟道,“不,太后是写给赵王的!” ... 邯郸城中,获知赵太后死讯的赵王,在郭开的提议下,命人将那封盖有秦国太后印玺之信,以特制皂汁洗去上半部分“托赵王为秦王寻佳丽”之言。 待洗去松烟墨的绢帛晾干撑平后,他又命人重新写上“嬴政事母不孝,将本宫幽禁于雍地,三番逼迫本宫自裁,请赵王速前来营救”云云。 这会儿,赵王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手上这伪造的密信,郭开急忙上前谄媚邀功道, “王上,若列国流言被秦王化解,您这封盖有真印玺的假信,便能派上用场了,到时世人必会揣测:赵姬不与嬴异人合葬一事,并非她赌气为之,而是秦王假借母之名故意不许她葬入王陵...如此虚虚实实掺杂其间,秦王‘逼母不孝’的名声便彻底坐实了...君者,立身行道以显父母也,如此不仁不孝之君,若再由燕赵游侠与齐楚儒士大肆宣扬,秦王名声尽毁矣...”(1) 赵王得意地冷笑起来,“相国真高见也!赵姬那蠢货,倒是在死后为我赵国做了一桩善事,待秦王身败名裂之日,必是秦人士气最为低落之时,届时,我四国联军定能一鼓作气,踏破咸阳城...” 郭开忙问道,“不知王上到时打算如何处置灾星?” 赵王提起那小东西就来气,阴恻恻道,“那祸及生父的废物,自然合该被寡人当场摔死!” 原来,随着魏国的被灭,山东四国终于意识到,若再任由秦国逐个击破,列国将再无生机可言,故而君王们纷纷主动递出国书要求结盟,准备伺机主动发起攻击,设法除去或削弱秦国这心腹大患。 眼下秦王生母的去世、加之她先前送来的这封信,着实给列国提供了一个煽动人心、制造混乱的好时机。 第204章 果不出嬴政所料,在赵太后刚被埋进北邙山大墓后,“秦王不孝”的流言,便来势汹汹朝秦国扑来。 但让列国没想到的是,比起四国民众对“秦君不孝乃无道昏君”的愤怒,秦地之内,无论是老秦人,还是新归顺的韩魏之民,对此流言压根不信! 更有甚者,譬如,因韩非新政而日渐富足起来的阳武众人,还有曾被秦王救于地动之中的梁城众人,竟冒着违法秦法的风险,当场就呼来乡邻,跟散播流言的四国探子厮打起来。 在他们心中,以秦王待百姓之仁义,是顶顶重情义的仁君,又怎会是那等不孝之人? 再者,王上此番下诏亲自治丧,以生母太后之厚礼安葬赵太后,陪葬之衣饰餐碗金石玉器不计其数,足见他孝道之昭昭。 至于赵太后不与先王合葬一事,分明是她自己的意愿,看,王上连这等请求都肯遵从,不正代表着他十分敬重赵太后吗? 百姓们互相叮嘱着,切莫再将这等荒唐之言传出去,以免毁了王上的名声——这些一心维护君王的百姓,约摸开创了世间最早的“谣言止于智者”版本。 嬴政已做好平息境内流言的准备,哪知,流言到了秦国很快便突然消声灭迹,他却接连收到各地郡县发来的急奏——阳武、颍川、东郡、三川郡等地,数日里接连发生民众与散播流言者扭打私斗之事,但民众的出发点,乃是为维护君王之名声,他们想请示君上,该如何定罪? 也是到这时,嬴政才切身体会到荀子当日之言:民者,水也;君者,舟也。 而秦国之水,如今正在主动载舟前行! 这般殷殷爱君之民,岂可再以商君之法罚之为刑徒?嬴政在这些奏章上,心绪激荡地批复了一个个龙飞凤舞的秦篆——赏! 列国出此计,本是想让秦人因秦王“不孝”而生出忌惮之心,从而将这流言愈传愈猛,待秦王将全副心力用于平息民愤之时,四国便可出其不意地陈百万之兵于函谷关,在项燕的带领下攻打秦国。 如此一来,即便不能灭掉秦国,亦能重挫其威势,加之流言的影响,秦人定会将列国攻秦与秦王不孝一事联系起来,从而愈发让秦国人心不稳.... 但他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秦人跟喝了秦王灌的迷魂汤一般,竟将他们派出散播的探子,打得头破血流。 正在他们心灰意冷之时,赵国王宫却传出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秦王将其生母逼得走投无路,赵太后为求生机,只好悄悄朝母国之君求助,这是秦国何等奇耻大辱! 而据赵王宣称,他手中有赵太后亲手所书、且盖有太后印玺之密信,为揭露秦王不堪之真面目,赵相郭开将亲自携带此信赶往咸阳城外,邀约齐楚燕之重臣共来见证此信。 列国登时心照不宣地重新兴奋起来,又借着派重臣“观瞻”之际,暗暗整军列阵筹备粮草,准备待秦王坐实“不孝”之名时,伺机杀往咸阳。 在他们看来,这回必能成功。 但兴致勃勃赶往秦国的郭开,做梦都不会想到,他刚踏进咸阳地界,身上的信就被守株待兔的系统掉了包。 在一大堆百姓忐忑聚集来当见证人的郊外,秦国廷尉李斯,一脸严肃地奉君命前来自证清白。 他取出秦国特制的绢帛和太后印玺细细核对后,当场便大怒道,“尔等这所谓赵国之信,乃是伪造我秦国绢帛与太后印玺所制,竖子污蔑我王,着实欺人太甚!” 齐楚燕国重臣根本不信此言,待他们挨个接过一对比,顿时面色大变:不但绢帛的颜色不对,印玺图案更与全然不合,一看就是假的!这赵王是在发癫,故意拿他们当猴耍呢! 他们当场便气咻咻要走,却被憋了一肚子气的咸阳百姓拦住一顿暴揍,边揍边骂,“让你们这些狗东西,三番两次想害我家王上!不要脸的玩意,是欺负我秦国无人吗...” 一时秦人与列国众臣们带来的侍卫打作一团,最后,还是李斯命卫尉军出动精铁刀剑制止,秦楚燕赵重臣们,才有机会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大花脸,乘坐马车飞快逃离了咸阳。 自然,赵王做梦也想不到,待这些大臣气咻咻回国、在君王一顿添油加醋后,这刚刚才团结起来的四国联盟,便因这趟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假信之事,迅速崩塌解散了。 这场因赵太后之死而带来的流言闹剧,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而那封被掉包的信,正静静躺在章台宫的案桌之上。 嬴政缓缓翻开绢帛,很快便察觉,这是被人抹去痕迹再描摹的“假信”,但待他看清上面的秦国王室标记和太后印玺,便知宫人所言不假,他那位好母亲,果然暗中给赵王写过信。 真是至死,都不肯让他得半分安宁。 失望吗?当年早就失望过了。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绢帛递给蒙恬,“烧了吧。秘密传令下去,赵太后喜静,挑十户守墓人为她守陵,往后,秦国王族之人莫再去打搅她,嬴氏一族,亦不得葬于北邙山。” 蒙恬心中一喜,王上言下之意,便是此生要彻底与赵太后划清界限了! 好在嬴氏一族原本就不葬于北邙山,若是往后亦不与她同葬一处,她便不能享受王族祭祀之香火... 他忙高兴地应下,接过绢帛大步朝殿外走去,却跟炮仗一样冲进来的小家伙撞了个满怀,忙蹲下身子问道,“九公子可有撞痛何处?” 第205章 明赫跑得满头大汗,胡乱摆摆手便急急推开他,朝嬴政奔去大喊道,“父王,父王,您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他刚睡醒就听系统说信已到手,生怕父王会因赵太后的又一个幺蛾子而伤心,急忙一路快跑过来安慰他。 蒙恬起身,边走边暗暗感慨,自从九公子知晓赵太后遗言后,便日日跑来安慰王上,唉,连个只有一岁多的稚子,都比某些大人有良心... 嬴政疾步下殿走来,将小崽一把抱起,又取出如今时时备着的丝帕,拭着他发间细密的汗珠,温声道,“寡人没事。小崽下回要跑慢些,切莫摔着了,你睡起后,扶苏有喂你喝羊乳么?” 明赫急迫地抬起眼,细细打量着父王的神色,见他没有蹙眉,眼中也没有泪水,看起来确实很平静。 这才放心将头靠在父王胸膛上,紧紧搂着他的肩膀,努力憋回眼眶打转的泪水道, “阿兄去练武了,宫人备好了羊乳,但孩儿担心父王今日心情不好,便没心思喝羊乳。父王,如果您不开心,千万别憋在心里,憋着很容易伤身的!您可以像我一样哭出来的,没关系,男儿哭吧不是罪,眼泪流出来,身体就能排毒了...” 嬴政心头那点所剩不多的惆怅,便随着这小家伙温暖的童真之言迅速飞散了,甚至,他还丝毫没察觉地扬起了唇角,男儿哭吧不是罪? 他抱着明赫回到椅上坐下,温柔地理了理他跑得乱糟糟的头发,解释道,“小孩子可以哭,寡人身为一国之君,却万万不能哭。” 明赫悄悄扒到他耳边道,轻声道,“父王别担心,我记得在阿母肚子里时,听她说有个君王也很喜欢哭的!他还经常当着朝臣的面痛哭流涕哦。” 说着,他在心里嘀咕,“其实那个爱哭鬼就是李世民。” 嬴政挑了挑眉,按先前小崽心声所言,李世民是个后世明君,这等君王竟会当众啼哭?怕不是小崽故意编来哄他高兴的吧? 忽然,他心中一动,试探道,“吾儿竟还记得在你阿母肚中之事?” 明赫认真想了想,我虽然不能自爆穿越者的身份,但扮演一个生而知之的神童总还是可以的,而且我的悲惨身世,正好可以安慰一下父王受伤的心灵! 于是他毫不犹豫道,“记得的呀,我是记性很好的神童!我是赵国人,小时候刚生出来阿父就想淹死我,是阿母救了我,可她也不喜欢我,她给我起的名字叫不喜,赵不喜...” 其实,他前世也叫这个名字呢,只有这辈子成了父王的孩子,才有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明赫,真好听... 他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拱着父王的肩头,他竟然能阴差阳错当了父王的孩子,这一生都会好幸福呀! 想到这里,他高兴地劝道,“父王,我的阿父阿母都很不喜欢我,但您的阿父肯定很喜欢您的,不然,他肯定不会把您接回秦国,还把宝贵的秦王位置传给您,对吗?您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嬴政先前根据与昌平君关联的香料一事,推测出,当初在来秦的路上命人给小崽下毒的,正是赵王后宫那位姜姬。 一个刚出生就差点被父亲淹死、后来又险些被母亲毒死的孩子,却要拿自己这些伤心事来安慰他... 他心中十分酸涩,又满是感动,他的小崽,远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还要更爱他啊! 吾儿如此赤诚,寡人岂能不珍惜善待? 他俯首轻轻亲了亲明赫的小脸蛋,“吾儿明赫一来,寡人的心情便极好。但往后,寡人希望小崽忘掉赵国那些事,可好?在我秦国没有赵不喜,只有寡人最喜爱的孩子明赫。” 明赫立刻在父王脸上回赠了几个大大的吻,兴奋伸出小拇指道,“好的呀!我们虽然不能选择亲人,但可以选择丢弃不愉快呀!以后我和父王都忘记那些不好的过去,好吗?” 嬴政笑道,“好!” 不过,他疑惑看着明赫小小的手指,不解道,“这是...” 明赫笑道,“拉钩钩呀,父王也要伸出小拇指哦!” 嬴政含笑依言而行,明赫便将自己的小拇指缠上父王的小拇指,笑嘻嘻念叨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下辈子就必须继续跟对方当亲人,嘻嘻嘻...” 在这奇奇怪怪的誓言里,在这童真的欢声笑语里,君王胸膛间溢满了暖融融的温情,再也无暇去思考那些令人生厌之事。 ... 五黑将造出的书写纸送了许多进宫,因为没有漂白剂的缘故,这些纸张颜色发黄,远不如明赫给的那些“说明书”纸张雪白,但能成功造出轻薄的纸,对君王而言已是莫大的惊喜。 如此一来,先前因流言事件而耽误的科举一事,便正式被君王在早朝上提了出来,他目光沉稳看向群臣道,“是以,寡人欲今春便在各地推行公学,不知爱卿们意见如何?” 武将因流言之事,近日皆在蓝田大营秣兵砺马紧张备战,眼下并不在朝中。 此言一出,前来早朝的三品以上公卿文臣,唯有李斯出列附和,其他人俱是面面相觑,眼露震惊。 片刻后,隗状上前劝道,“王上,眼下各郡县已选出一百八十名庶民俊才,想来再无甚佼佼出众之辈,而举国开办公学之事,将导致朝廷开销巨大...” 嬴政解释道,“以大秦目前的国力,确实办不起免费公学,但朝廷可通过不同的收生标准,尽量让更多贫寒聪慧的孩童能进学堂免费就读。具体细则,还需列位爱卿探讨...” 第206章 这时,殿外传来一声怒气腾腾的怒吼,“老夫不同意!” 众人忙循声望去,隗状惊喜呼喊道,“老驷车庶长!” 来人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眼下正立于殿外,待仆从为他解去方口布履后,便拄着拐杖气冲冲进来。 此人正是嬴氏如今的老族长、位列第十七级爵高位的驷车庶长,嬴仲雍。 他前些日子,听族中子弟陆续前来抱怨,说嬴政擅改商君军功立爵之法,另设“以考取吏”,录用了一百多名新吏。 嬴仲雍不由担心此举将引发朝中动乱,这才寻了个早朝的时机赶来,欲以公族族长之威信,当众打消嬴政想继续折腾下去的念头。 果然,这小子竟想搞个甚闻所未闻的科举制! 这时,年轻的君王亦快步下殿走来扶他,温声问道,“老族长今日怎的突然进宫了?” 嬴仲雍用力拿木拐杖拄打着地砖,一道浓密的剑眉不怒自威,冷哼道,“王上,老夫若再不来,我嬴氏祖宗千难万难才坚守下来的商君之法,恐怕就要被你折腾一空了!你说的这劳什子科举制,老夫不同意!” 第71章 大臣们见状, 纷纷暗中狂喜不已,此番有驷车庶长亲自出面反对,实乃意料之外的惊喜! 自君王前些日子执意要破格从庶民中选拔官员开始, 这群人精便迅速地察觉到,一场与他们休戚相关的空前危机正在到来—— 虽然自商君变法后,秦国明面上不再有官职世袭制, 但实则军功爵位可降级承袭。 这意味着, 公卿大臣们只要不犯事,他们的嫡子嫡孙便可生来就有爵位,而其他子孙亦可通过“捐千石粮食晋爵一等”的制度, 天然与底层庶民形成天堑之别。 有了爵位,他们的子孙便有了土地和俸禄, 无须为穿衣吃饭之事担忧,家中子弟读书识字的风气, 自可连绵不绝地延续下去。 而秦国朝堂需要的人才, 绝非那些只会下蛮力干重活却目不识丁的贫寒庶民。如此一来, 读书识字的权力掌握在谁手中, 谁的后代就可天然离朝堂权力更近。 世间庶民不胜凡几, 但有几个贫寒之家有这等远见和毅力,舍得从口粮里省出嚼头, 给儿孙买上几本书? 甚至,对那些终年到头跟泥土打交道、操心下一餐数几颗黍米下锅的庶民而言, 他们从未尝过读书识字带来的甜头, 压根不可能生出浪费劳力、供养儿孙读书的念头来。 再者, 历代大才所编典籍于字里行间之精妙, 若非世间罕有的神童,又有几人能无师而自通晓?即便庶民之家省吃俭用买几本书简, 也交不起先生讲学的束脩之礼,到头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贫家子弟,即便因军功封爵,其前途也是有上限的。 自孝公以来,因军功显赫而封侯者,不过白起等寥寥数人,而大部分得军功封爵之人,爵位不过止步于六级官大夫,官职不过止步于各县小吏,真正把持朝堂政务要职的,仍然是秦国豪强大族中人。 朝廷每岁征召,征的皆是郡县推举出的,博览群书才华过人者,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出身于一贫如洗的庶民之家。 譬如朝中三公九卿,无论是先前的昌平君,还是如今的隗状、王绾与治粟内史,皆是关中豪族出身,自幼便修习“君子六艺”之道,这等文臣高位,哪是一个泥腿子能坐上的? 即便李斯这个“因能出奇计强秦”,而被君王破格提拔的楚人,亦是自小耳熏目染书简的落魄豪强之后。 总归,一言以蔽之:君王若果真要开办公学、施行科举制,便为庶民阶层打开了一道宽阔的大道,而豪族与庶民遥遥相隔的那道天堑壕沟,将会被“公学培养人才,而以考试选吏”的新规则彻底打破。 从此,豪族子弟将丧失“天然离秦国官场最近”的优势,转而要与那些大量涌入的庶民子弟竞争官职。 对任何时代的既得利益者而言,他们皆会本能地抗拒这种竞争。 在这人心浮动的瞬息之间,有大臣忍不住狐疑地看向李斯。 按他们的设想,这位最擅长为己身谋利的李廷尉,本该坚定地与大家站在同一战线,力劝君王打消科举制念头——为何,他今日却反常力挺君王? 嬴政养气功夫极佳,并未因嬴仲雍于殿堂之上的暴躁而被激怒,他面色仍十分平静地解释道, “请老族长稍安勿躁,寡人如此行事,自有不得不为之的缘由:我秦国如今已连灭韩魏两国,接下来四国必将覆灭于寡人之手,想来,此事至多不过十年之间便可完成,届时,待中原各地战火消停,秦国朝堂之精力,必将由外战而转于内政之上,如此一来,要治理一个比以往更辽阔数倍的秦国,还需招揽数万大小官吏安置于各地之间,再者,如何治理一个全新的庞大秦国,亦需选拔出更多能吏来与寡人探讨...” “而军功制选拔出来的,往往只有武功之才,大多晋爵之人,对朝中琐碎政务着实束手无策,是以,他们只能空有爵位或担任乡县小吏,而律法学室之子,大多又只通秦法而不知治国...故而寡人以为,我大秦要打造一个安稳盛世,还需以公学为培育人才之框架,以科举为遴选人才之制度,尽收天下治国之才于大秦彀中,如此,我秦国方可代代有能臣...” 文臣们暗中飞快交换着眼色,王上这言下之意,是执意要设科举开公学了?我等又该如何劝服他? 第207章 嬴仲雍听到这里,自然也听出嬴政的坚持,便长叹一声推开嬴政扶他的手臂,扬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就是你不得不为之的缘由?老夫倒认为,纵便商君立下的选人之法,选不出你想要的治国人才,但我嬴氏恁多族中子弟、秦国恁多关中良家子、公卿恁多饱读诗书之后代,还不够由着你随意挑选的?你放着各家各户精心培养出来的子弟不要,偏要耗费银钱去培养那些庶民子弟,行这等费力不讨好之事,何苦来哉?嬴政呐,你且听老夫一言,歇了这荒诞心思吧!” 隗状忙颤巍巍上前,小心笑着看向嬴政,附和道, “王上,臣以为老庶长之言很有几分道理,这公学若在各地一开,难免会如律吏室与匠人学室那般,要涉及修建学舍、物色老师、管理学子等诸多事宜,如此一来,即便学子自负束脩之花费,朝廷亦免不得要耗费许多人力财力,如今各处人手本就不足...” 王绾掩下眸中闪过的精光,亦上前殷殷劝道,“臣以为,王上之言亦有道理,科举制确实能为秦国选出拔尖人才...只是如今四国犹存,我大秦数年间至少有数十场恶战要打,先前,仅是争夺赵国几座城池,我军便与李牧僵持了足足两载,而接下来除了李牧,还有楚国项燕那硬骨头要啃,为免战事陷入胶着之中,朝中需得备上支撑大军数年之粮,如此一来,开办公学一事,恐怕还需请王上暂且后移...臣以为,不如待秦国灭了六国再开办...” 文臣们闻言,顿时眼睛一亮,纷纷跪地恳求君王将开办公学一事推后。 嬴政负手而立,深深看了王绾一眼,一时未置可否。 呵,为何他要推行的分明是科举制,隗状与王绾等人却绝口不提“科举”一事,反揪着“公学”不放? 因为他们知道,若失去了公学,这科举制便成了缥缈的无根之木,永不会有枝繁叶茂之时。 毕竟,这一回全国轰轰烈烈考试选拔数月,最后不过只得区区一百八十人,可见庶民之中,能如陈平那般自学成才的佼佼者,实在屈指可数。 而秦国百年间,从不缺精通秦律之官吏,这一大代接一代的律吏又是从何而来的?自然来自商君变法开设的律令学室。 正是这一间间足够容纳数十人的学室,为秦国源源培养出大批严谨而优秀的秦律人才——换而言之,若秦国只施行科举制,而不开办公学,那么,科举制将很快会失去人才供给,不过一两年便难以为继。 李斯亦似笑非笑看着王绾,这位左丞相打的,正是以退为进的主意。 若王上今日答应下来,待他下回提起此事,王绾必会再带着大臣们找出新的由头,力证“眼下并非开办公学之良机”,从而让秦国公学开办之日遥遥无期。 这般之下,秦国朝堂遴选官吏,依然只能从买得起书简笔墨、请得起先生教学的豪强子弟间选拔。 对李斯而言,他并非隗状等世代根植于秦国之豪族,又许下全力支持君王之誓言,眼下自然不愿让王绾等人的盘算得逞,于是悄悄抬眼朝嬴政看去。 有些话,王上不便直言,但他李斯既要做一个唯君王马首是瞻的纯臣,便应主动替君王解忧。 在嬴仲雍的喋喋不休中,嬴政感知到李斯投来的目光,状似无意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李斯立刻心领神会,笑着上前朗声道, “臣倒以为,公学一事迫在眉睫,如今眼看秦国这池子愈发地壮大起来,这捞鱼之地啊,也该从小池转而放眼天下了!若以这天下为池,将散落各地之庶民俊才苗子,一代代尽数收入朝堂囊中,秦国便永不会面临人才凋零之忧!” 嬴仲雍转身看向李斯,目光威严道,“老夫听你言中之意,是嫌我关中子弟与各地征召的俊才,皆比不上那些目不识丁的庶民?” 李斯毫不畏惧直视对方的目光,满脸堆笑道,“老庶长误会了,关中子弟固然多才俊,但随着秦国池子的变大,王上可选用的出类拔萃之才也将越多,择优而取,方利我大秦。” 这话回得极为大胆,暗指如今池子大了,君王宁要出身不显的一流人才,亦不愿以豪强二流人才滥竽充数。 隗状与王绾对视一眼,正要再开口,嬴仲雍却猛地将手中拐杖一扬,虎虎生威朝李斯挥去,“好你个居心叵测的楚国人,竟敢当着老夫的面,挑拨我嬴氏一族与君王之关系,你也配?” 说话的瞬息间,拐杖已近至眼前,李斯眼看躲避不及,蒙恬急忙闪身上前,君王却已飞身使了巧劲,一把夺过拐杖,冷声道, “老族长擅闯章台宫已是违律而行,怎敢在寡人的大殿之上,这般动手羞辱大臣?” 李斯抬袖抹了抹额间吓出的冷汗,悄悄往嬴政高大的身躯后方挪了挪,这老庶长忒不讲理了! 嬴仲雍用力扯着嬴政手中的拐杖,怒道,“嬴政!当年吕不韦在秦国大肆弄权,夏太后冷眼旁观,只等着挑你的错处恨不得以成蟜代之,赵姬亦毫不在意你的死活,若无老夫率嬴氏一族,隔三差五以公族之名前去找他们施压,你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如何能熬到今日?如今,你宁将官职爵位赠予庶民,而不肯照顾我嬴氏族中子弟,你便是这般报答公族的么!” 说起来,这位老族长此番匆匆赶来大闹朝堂,也有难言的苦衷—— 第208章 眼看秦国即将征服东方列国,成为继周天子后而一揽九州的中原大国,但嬴氏一族,却并未随着秦国的强盛而兴旺,反之,公族已有日渐衰微之势。 其实,秦国公族在穆公时代,便以卿大夫之职,辅佐君王或率军亲征,就拿他这“驷车庶长”一职而言,当年亦是集军政之权于一身,国中权势极大。(1) 卫鞅变法后,惠文王以温水煮釜之计,逐渐剥离公族庶长手中的权力,但当时的严君樗里疾智勇双全,亦多次率军与列国交锋,公族在秦国仍有九成的威慑力。 后来武王举鼎而亡,宣太后与惠文后为争夺新君之位,秦国陷入三年季君之乱,最后,随着嬴氏一族诸多公子,被宣太后一派诛杀殆尽,这庶长一职,也彻底沦为只可管理王族事务、不许插手朝堂之事的虚衔。(2) 虽有十七级之高爵,却无半分实权在手。 与之相呼应的,还有嬴氏族人的日渐被边缘化——自昭襄王一朝起,公族之中再未出过三品以上官员,族中子弟,亦大多空有爵位而无官职。 再者,列国公族子弟皆有封地,但纵观六国,别人的封地是包括土地、税赋和征兵权力在内的实权,而秦国公族,只能享受这土地带来的税赋,所谓封地不过是“食邑”。 原本,公族之人皆盼着嬴政登基后,能多为他们加官进爵,哪知等了这些年,也并未等来殊遇——秦国选拔人才时,依然会优先考虑“才”,而非血缘亲疏。 若仍是一切照旧便也罢了,偏偏嬴政这一年以来,又是为庶民盘火炕,又是为庶民发奖励,现在还要从庶民中提拔官员,这些举动实在令公族之人万分不满。 若朝廷有多余的钱粮,何不多发些给自家族人,反倒赠与那些低微的庶民,世间岂有君王会如此糊涂? 于是,近日一拨拨族人前去找嬴仲雍诉苦,而他在一番深思熟虑后,亦担忧公族的未来。 先前卫鞅变法,让秦国公族失去了从军从政之权,眼下嬴政若再折腾甚么科举制,岂非要将外人拉进朝堂争权夺势,彻底堵上族人晋升的道路? 嬴政先以眼神示意宫人上前,左右扶住嬴仲雍,再快速将拐杖夺过,交到蒙恬手中,淡声道, “君王供养公族,公族自当为君王效忠,此事寡人与公族两不相欠。而科举制与办公学,于公族利益并无半分冲突,届时,国中子弟皆可入学参试。至于公学开销一事,我大秦有数倍于往年之高产仙种,即便要备战四国之粮仓,粮仓之中亦毫无压力。” 他又目光灼灼犀利扫向大臣们,意有所指道,“列位爱卿之子孙,亦可因科举而青出于蓝,来日身居比汝等更高之官爵亦未可知。” 王绾暗暗苦笑,眼下最让人感到不安的,便是这“未可知”啊! 池子大了,鱼儿原本能游得更欢畅,但若原本无资格入池之鱼,如今亦在君王的授意下肆意大量涌入,那些原本早待在池中的鱼儿,如此之下还能抢得多少饵食? 他是这般想的,嬴仲雍亦是这般想的,老庶长见嬴政执意要施行科举一事,想趁机为公族子弟争取几分利益,便挣脱宫人的搀扶,大声道, “老夫依然认为,这科举制无论对嬴氏子弟,还是公卿之后,皆为不公!以他们的身份,自当另设一条恩荫之路,怎可屈尊降贵与庶民同堂而学?” 大臣们悄悄交换着眼色,老庶长英明!若科举与公学非行不可,当务之急,便是在此事落地前,为自家儿孙争些利益! 思及此,众人再次下跪恳请君王开恩荫之路,一时悲戚恳求之声绕梁于殿中。 李斯暗暗冷笑,恩荫?他们这分明是想当众逼迫君王,妄想再行商周世袭官爵之制,王上绝不会答允此事! 果然,嬴政负手踱步,挨个看着他们头顶的黑色冠帽,轻轻笑道,“寡人这一生只想朝前看,从未想过往后退,列位爱卿若嫌头顶冠帽太重,自可取下来得个安宁。” 大臣们心中一凛,忙纷纷叩首辩解,嬴政却再也不看他们,只目光炯炯看向嬴仲雍,清朗的声音回荡于殿中, “老族长之言寡人并不赞同,嬴氏公族子弟世享俸禄,饱读诗书,若他们深受国恩,却无半分底气能在科举考试中、胜过那些衣食无着的庶民,反倒想靠恩荫之道作弊取巧,若如此,不如去前线为寡人多杀几个敌军,也好过这般饱食终日碌碌无为!” 王绾俯首于地,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科举与公学一事,在王上这句话出来之时,便已成为板上钉钉之定局。 嬴仲雍却气得胡子都在颤抖,怒道,“公族封爵建邑,乃周礼奉行之道,当今列国之中,我嬴氏一族已备受朝廷冷落,你说出这等糊涂之言,就不怕寒了公族子弟的心么?” 嬴政摇首,目光透过殿门望向空中飘荡的云,声音愈发清冷起来,“若公族子弟不可用,寡人便想早日改秦律,改税赋,施行尧舜之仁政,这天下间,自有万万庶民愿心甘情愿为寡人所用...” 尔等既拦着不肯让寡人开窗,那寡人便将这屋子捅破就是! 李斯心头一震,王上在此刻故意以气话之态,将他欲改行仁政一事说出来,大臣们往后再听闻此事,心中已有预料,便绝不会再这般震惊... 王上之智谋,着实深不可测啊! 第209章 王绾与大臣们蓦地抬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君王,失声道,“王上要变商君之法?” 嬴政微微笑道,“若公族与豪强子弟皆惧科举之法,寡人来日无人可用,自然要拉拢庶民。” 嬴仲雍冷哼道,“哪个告诉你,我公族子弟惧怕科举制的?区区一群庶民,岂能胜过我嬴氏子弟!” 嬴政笑得更真诚了,“依寡人看倒不尽然,他们今日既将老族长请来宫中,想来定是惧怕‘以考取吏’之法,若不然,老族长又何必有此一举?” 嬴仲雍见他在臣子面前,这般看不上嬴氏子弟,一时气得满脸涨红,中气十足地吼道,“老夫愿以族长之名重射,待第一批公族子弟入学后,科举所得名次,绝不会比庶民差!”(3) 说着,伸出一臂,“来吧!” 嬴政疾步上前握住对方的手,当场约下赌注:输家需在宗庙前负荆请罪。 在大臣们迷茫的表情中,在嬴政与李斯含笑的目送中,嬴仲雍从蒙恬手中夺回拐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章台宫。 他一路盘算着,该如何督促族中子弟勤奋向学,又该如何在录用结果出来之时,让嬴政心服口服地,前往宗庙向列祖列宗赔罪... 待他登上马车之时,心头忽然一动,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他瞬间瞪大双眼,猛地一拍脑门,暗暗懊恼不已:老夫今日,本是来劝嬴政打消“以考取吏”念头的,眼下怎的反在大臣面前,许诺他开办公学、开设科举之事了? 第72章 随着老庶长的败退而走, 加之君王势在必行的强硬姿态,以隗状为首的大臣们,不得不转而支持科举制。 毕竟, 嬴政方才话语间,还有意无意提醒了他们另一桩大事:秦国高产仙种的背后,还站着一位全力支持君王的神仙。 隗状与王绾不由得顺着这句暗示, 霎时想到小仙童素日对王上的无尽维护, 他们若惹恼了君王,还会得到个什么好下场? 至少在这个时代,在这秦国朝堂之中, 无人敢与呼风唤雨的仙人作对——粮仓中满满当当堆积的两百多万石留种之高产粮食,无时不提醒着他们仙人的真实存在, 保不准,这空穴来风的科举制, 便是仙人向王上提出的! 如此一来, 朝堂剑拔弩张的氛围登时消散一空, 君贤臣顺的和谐画面再次呈现, 大臣们尽心挖掘着智慧为君王献策献计。数日后, 君王在与“老神仙”探讨最适合秦国的细则后,关于开设公学的诏令很快颁布出来。 依据由易到难的讲学程度, 朝廷在命人编纂对应教材的同时,又开设划分为三等的地方公学: 设立于各乡里的初等公学, 免费收容国中所有年满四岁至六岁之男女孩童, 且每日提供一顿餐食, 由其父母做主自愿入学, 修习识字描摹、算学等启蒙内容。 三年后,这批孩童通过县里统一糊名考核, 择优录取额定人数,进入户籍所属县设立的中等公学继续学习,一应食宿费用及徭役依然全免。 若有先前在家中求学、因超龄而无法就读初等公学的学子,亦可参加相应统考,而入读对应等级的公学。 同时,朝廷诏书又补充了一条针对各地豪强的“福利”细则: 一则,若新归顺的东郡豪强,愿为各地学堂捐赠千石粮食,便能得秦爵一级。 二则,各地愿为县学捐赠粮食千石或黄金二百斤者,县学可破格收容其落选子弟一人,若欲让两名落选子弟进县学,则捐赠倍之。 第一条“以粮换爵”之法,在秦国历来有之,东郡魏地豪强如今随着旧国的覆灭,眨眼就成了惶惶不安的秦国庶民,见此福利怎能不欣然大喜?若非秦法只允捐千石而晋一爵,他们恨不得多捐几千石、多升几级爵位呢! 诏令下达当日,东郡各乡县,便迎来络绎不绝的车马驮着大量粮食前来。 而第二条,亦可为朝廷减缓经费压力,嬴政笃定豪强届时定会捐钱粮换名额。 何也?在“物勒工名”的秦法监督之下,所有官办工坊出产物品的品质,皆比私人工坊高出一大截,更遑论这涉及后世子孙前程之学堂。 朝廷既要开办公学,必会请来最好的先生授学,区区一地豪强,如何能与朝廷争夺当世大儒大才之师? 毫无疑问,这“福利”条款的出台,将吸引众多资产颇丰的地方豪强,出巨资为族中不争气的子弟,向官府“兑换”入学名额。 如此一来,仅收容一名落选豪强子弟的物资,便能为县学数百名优秀学子,提供数月之口粮。 而另一方面,学堂之中,亦有李斯制定出的严格秦律监督,学子若有不敬先生、欺辱同学、扰乱课室等品行不端行为,最重者,将面临退学的处罚。而纨绔子弟若因违秦法退学,家族捐赠的钱粮却是不退的。 一言以蔽之,无论何人进了学堂,都得安安分分地遵守规则。 五年后,这些学习内容增多变难的学子,将再次面临择优录取——优秀者可进郡学继续深造,进入郡学后第二年,学子可根据自身擅长与兴趣,自由选择主课业为文道、算筹等学科。 同样的,若有豪强欲让家中落选子弟进郡学,则需捐粮两千石或黄金五百斤。 六年后,这些选好学科的郡学学子,将在与全国各郡学子的竞争中,进行最后的角逐——国考。 第210章 通过这趟终极大考者,已是板上钉钉的秦吏人选,他们还将迎来最振奋人心的殿试——获得君王亲自召见并提问,最后根据各人所考科目比重与等级,拟定就任职位,正式成为君王门生。 为了配合公学制度的推行,嬴政又颁发了另一条堪称开先河的人口普查户籍制度——秦人傅籍年龄,从十七岁改为一岁,新出生之孩童,需同时登记出生年月。 然而,咸阳君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当开办公学的消息,传至各郡县乡里之时,老百姓用他们最本能而纯朴的行动,表达了对君王最大的敬意——造人! 读书识字,这千百年来专属于贵族阶层、对平民子弟而言难如登天的机会,如今就这般随着君王一道诏令,明晃晃摆在了他们面前,甚至,朝廷不但免了束脩费,还为孩子们免费提供笔墨和餐食。 但凡精打细算一番后,自忖能节衣缩食养活个孩子的人家,怎能不赶紧时机生孩子,赶上这光耀门楣的好机会? 旁的不说,即便自家孩子最后考不上县学郡学,只要能识字写字,哪怕在各地替人写信读信,亦是条轻松谋生的路子。 他们坚信,自古穷人皆是吃了不识字的亏,从未见过有富人吃了读书识字的亏。 ... 随着各地户籍的登记、豪强的捐粮、筹办公学的进行,秦国的春耕也在有条不紊地同步进行着。 在三月和煦的春风中,年轻的君王带着扶苏与明赫,在浩浩荡荡的大臣随行下,乘坐五马安车前往关中观看春耕盛况。 明赫一路都在跟扶苏咯咯欢笑个不停,谁不喜欢在春天出门踏春旅游呀! 他站在嬴政腿上,踮脚透过车窗眺望而去,上辈子身为南方人的他,第一回 直观感受到“关中沃野千里”的含义:这藏身于秦岭四关之间的物华天宝之地,实则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大平原,其间星罗密布着数不清的大大小方正水田,远处的水田尽头,仿佛于天之边际相接,何其壮观也! 扶苏趁他不注意,悄悄凑上前香了一口小家伙的侧脸,急忙指着更远处的绵延山麓问道,“来,神童小九,阿兄问你,你可知这关中之地,有哪四座山环绕,又有哪四座雄关把守?老规矩,答对有奖哦!” 这话一出,正在一脸嫌弃揉脸蛋的明赫,果然再无心顾及自己说过的“今天开始只有父王能亲我”宣言,连忙悄悄呼喊系统帮他作弊——他近日新想了一个小盘算,正想多找机会挣点钱物呢! 愈发知识渊博的系统很快就搜出结果,明赫笑嘻嘻看向扶苏道,“阿兄错了,环绕关中的分明是秦岭、贺兰山、阴山、六盘山与吕梁山五座大山!而四座雄关,自然是关中东大门函谷关、三面临河的武关、卡住秦岭咽喉的散关、还有抵御游牧民族的萧关...”(1) 说着,他想到系统刚才科普的地理知识,不由在心头暗暗嘀咕道,“商鞅可真有眼光,当年竟让秦国从栎阳迁都咸阳,这关中之地有大片平原沃土,又有一条渭水大河,偏偏还有这么多山脉把它团团包围起来,简直是一块完美的易守难攻、自给自足之地!” 嬴政轻轻摸了摸小家伙柔顺的发丝,小崽倒还真知晓不少人间之事。 但下一瞬,心声里的稚气童声却变得低落起来,“但武关虽险,最后刘邦也带着大军攻破了,散关虽牢固,韩信也从这里暗度陈仓挺进关中了...为什么呢?因为胡亥那狗东西上台胡乱折腾,守关的人不肯卖力了!可见真正能守住一个国家的,只有齐心抗敌的人心...” 扶苏轻轻摇着明赫的小手,阿弟放心吧,我们定能为父王守住天下人心的... 他急忙假装没听到般地笑着夸道,“阿弟好聪明!” 明赫闻言慌忙收回心绪,笑嘻嘻弯下腰,朝扶苏摊开软乎乎的小手心,“我答对了,记得给奖励哦阿兄!” 扶苏好笑地摸了摸明赫嘟嘟的小脸蛋,从钱袋里取出一片小金叶放进他手中,宠溺道,“我们小九很快就能成宫中小富户啦!” 明赫乐呵呵取出衣襟里的小钱袋,珍惜地将小金叶放了进去,这还是他特意托云夫人帮他缝制的。 嬴政俊朗的面上顿时浮现出讶异之色,小家伙不是向来最喜欢扶苏吗,怎的忽然朝他要起财物来? 扶苏看出父王的疑惑,担心他不赞成兄弟姊妹间谈论钱物,而对明赫生出不喜之心,忙笑着抱过明赫,主动解释道,“父王,小九近日想体验如何挣银钱,便与我兄妹签订了互惠盟约,通过替我们干活或答题来挣点小钱,小孩子好奇嘛...” 前些日子,在君王与大臣们商议开办公学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小家伙便主动不往章台宫跑了,反而找到扶苏商量,想帮他干活换点银钱。 扶苏的第一反应不是嫌弃他贪财,而是——我的仙童阿弟,果然比任何孩童都聪慧,小小年纪便知钱财之宝贵! 于是,在嬴政不知道的日子里,在扶苏的牵桥搭线下,明赫已经在后宫当起了以劳力换财物的“小商人”,自然,他每回收的财物都很少,众人不过陪他玩这过家家的游戏呢,只有扶苏出手最大方。 明赫忙点头如蒜,“对呀,我想多挣点钱,不过若是父王想请我干活,是不用花钱的!” 嬴政听着这奶呼呼的童言,心头却似猛地被撞击了一下,有些生生的酸胀。 第211章 是寡人疏忽了,竟让他一个这般小的稚子,要以这等方式讨要财物! 他会因为明赫的举动而产生这种念头,自然脱离不了眼下的时代背景——这时期,是奴隶社会朝封建社会的过渡时期,莫说明码标价的奴仆们没工资可领,便是列国君王的后宫夫姬嫔们,亦无后世按月发放的“月例”可领,因为,眼下压根没出现“月例”这个词。 宫中能为她们提供的,无非是足额的衣食日用之物,再有君王的赏赐,日子便能过得有滋有味,若诞下孩子的姬嫔,获得的物资也会更加丰盛,但姬嫔与子嗣皆不会有“月例”。 如嬴政这般重视儿女的君王,更会不时以内帑私库财物赏赐各宫,加之夫人们从娘家带来或多或少的嫁妆,秦国公子公主的日子,是过得相当惬意的。 譬如扶苏母亲是楚国公主,虽并不受楚王喜爱,但她远嫁秦国之事涉及两国邦交,楚王总不肯失了颜面,便为她陪嫁了极其丰厚的嫁妆。 而楚国盛产黄金,楚夫人的陪嫁之物中便有数车高纯度的黄金,扶苏身为秦国长公子和母亲唯一的孩子,不但有秦国按例发放的物资,还有楚夫人留下来的一大笔丰盛遗产,如今皆由宫中内务保管,以嬴政的性子,他自是绝不会打姬嫔嫁妆和孩子母亲留下遗产的主意,这些遗产全是归扶苏的。 但明赫跟他们都不一样,他是宫中唯一没有母亲贴补的孩子,扶苏再怎么疼爱他,又如何比得上亲生母亲事无巨细的贴心关怀? 他是羡慕旁的兄弟姐妹有母亲疼爱,才会想出为他们干活攒钱的法子吧?可怜的小人儿! 想到这里,年轻的君王压下溢满心间的疼爱与愧疚,从扶苏怀中接过明赫,轻轻亲了亲他两侧软糯糯的脸颊,抚着小家伙的头顶,声音有些沙哑低沉道, “寡人的明赫如今还很小,远未到能干活挣钱的年岁,吾儿若想攒钱,往后寡人每月为你发些黄金可好?唔,眼下是三月,待寡人回宫,便从三月开始给吾儿发放,可好?” 扶苏忙高兴地鼓掌道,“好呀好呀!儿臣知道父王最疼小九了!” 系统也惊喜提醒道,“天啦,秦始皇大大对宿主太好了!宿主,你现在成了华夏历史上,第一个领“月例”的王族公子呢!” 可明赫却茫然抬起黑葡萄般闪亮的眼睛,脑袋摇晃得跟拨浪鼓一样,“孩儿不要父王发的黄金。” 嬴政一怔,“吾儿这又是为何?” 明赫抿了抿唇,虽然他想给父王一个惊喜,但父王既然问了,他还是提前说吧... 小家伙扶着嬴政的臂膊站起来,附耳悄声道,“父王要办公学,朝廷开支大增,孩儿有些着急,我想学会挣钱,日后好让父王可以随意花销,阿兄说,我近日挣的能换一两黄金呢,不过,其中大半皆是阿兄请我答题挣的...” 他知道这点钱对君王来说微不足道,忙又郑重承诺道,“孩儿从挣小钱学起,往后就能挣大钱给父王用了!但是,父王不要告诉阿兄哦,孩儿担心他听闻此事,会将楚夫人留下的财物全捐出来...” 这一瞬,嬴政心中涌起的感动、震惊、赞叹等情绪,堪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小崽竟能从公学一事,看出朝廷财政之重担,又能从秦国财政,转而主动想为寡人挣钱解忧...有这样一个聪慧、又与寡人心连心的好孩子,寡人与秦国何其幸矣! 他温柔地摩挲着小崽胖嘟嘟的小手手,心头的温情毫无保留地溢满于笑容之间,柔声道,“好!” 为大秦殚精竭虑的小崽,即便他有朝一日想要这储君之位,寡人又如何能吝之? 扶苏有些酸涩地羡慕看向父王,噫,小家伙跟父王说悄悄话,这是不想让我听见呢,看来我这阿兄做得还不够好,仍需继续努力哦... 他不知道的是,明赫是故意瞒着他的。 以明赫对扶苏的了解,眼下他没想到这茬便罢了,一旦他知晓自己挣钱是想送给父王,定会执意将楚夫人留下的遗产充公。 若扶苏是个心智成熟的二十岁青年,将母亲的遗产赠与国库问题倒也不大,但眼下他只有十岁,在后世还是个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的小学生呢! 明赫坚决认为,扶苏在这么小的年纪,不应该冲动做出这么大的决策。 再者,若扶苏公然为国捐财物,各宫夫人听闻后,为了面子是不是也得跟风?以扶苏那笔资产之巨,夫人们只得咬牙掏出家底大捐一笔... 可后宫女子囿于那方狭窄的天地,能得到的财物进项本就不多,生活本已不易,他又何苦这般折腾别人?再说了,挣家里人这点钱算什么本事,真正的本事,是学宋朝那样大力发展商业,出海搞贸易,挣大把贸易顺差的银子,让朝廷和民众都能赚得钵满盆满! 所以,在他的设想里,待秦国安定下来,一定是要尽快走商业这条路的,农业需要大量时间的投入,而工业也需要大量原始资金的注入,唯有商业,依靠流通而层层牟利,堪称投入最少而获利最多的一行。 秦国想要摆脱对靠天吃饭农业的依赖,便要以商业之兴盛来养工业,最后才能成为三大产业均衡发展的超级强国。 眼下,他能想到最好的主意,就是先在后宫小打小闹,攒点经商人的思维和经验,待以后时机成熟,再提醒父王开商禁,到时,他会设法帮父王赚到第一桶商业之金... 第212章 这件事,在秦国也只有他最适合做,被父王寄予厚望的扶苏,将来自然是要做储君专心于政治的,而根据他平日对兄姊们梦想的试探,将闾想当大将军,阴嫚想做女官,子高想做文臣...没有一人想做商人! 相反,因先前,商人出身的吕不韦压制父王之事,热爱父王的孩子们天然就十分排斥经商,如今不过是嘻嘻哈哈陪他闹着玩。 如此一来,为父王充盈国库钱袋子的重任,便被一岁多的明赫主动揽了过来——恐怕孔明在世,亦要称赞他一句为大秦鞠躬尽瘁了。 数辆马车停于农田道旁,因秦国新得宝物而再次精神矍铄的治粟内史,笑着指向一侧为播撒水稻而二遍犁水田的农人道, “王上请看,这曲辕犁之犁身可调节摆动,比之往年耕田之耒稆,不但能省人力与牛力过半,还可调整耕地之深浅,满足了不同作物对深耕与浅耕的需求,真乃神物也...” 君臣们立地仔细观看了半晌,农人犁至田垄边缘时,这曲辕犁便可灵活掉头转向,无须再耗费人力将之抬起来转弯,着实方便不少。 治粟内史又笑呵呵带着众人,来到另一侧未蓄水的田地间,指着一垄垄播撒得整整齐齐的种子道,“臣在按岁轮耕之基础上,又命他们今岁施行间作套种制...” 隗状惊讶道,“栗大人,请问何为间作套作制?” 明赫笑嘻嘻在扶苏怀里暗暗嘀咕道,“这种增产方法,原本要到西汉时期才会出现,现在被大秦提前学到了,赚大了...” 能听到心声的隗状王绾等人,顿时肃然起敬,原来这法子,又是九公子赠给秦国的宝法,幸好九公子是我秦王之子... 治粟内史笑眯眯解释道,“回隗丞相,这间作呢,便是将高植株作物与矮植株作物,以分垄之法在同一块田土间混种...” 有大臣听着,不由担心地惊呼道,“如此一来,作物岂非互相影响而减产?” 李斯等知情人听完这话,纷纷不满瞪向那大臣,无知!这小仙童赠与我大秦的法子,怎可能减产? 治粟内史指了指天上,耐心解释道,“这是那位...给的法子,如今我等以玉米与菽豆、小麦与花生间作,由于作物高矮悬殊极大,通风透光便会极好,老夫认为此法定会高产!” 那质疑的大臣这才恍然大悟,连连暗中祈祷“还请仙人勿要怪罪小人之失礼啊...” 嬴政素来不喜有人质疑小崽,便抢先在治粟内史前,淡淡开口道,“至于这套种之法,要待夏秋之时,在前一种作物生长之末期,于其畦垄之间,再播撒另一两种生长周期较短之作物,如此两三种作物共同生产,既不影响先前作物之产量,亦能多出后种作物之产量。” “旁的不说,若在菽麦结果之际,再于田间套种些胡萝卜、白菜之仙种,百姓总能多吃上几把蔬菜。” 君王亲自开口,大臣们自然不敢再有质疑,扶苏悟出父王此举之意,高兴地亲了一口小家伙,父王越喜欢阿弟,他便越高兴! 哪知明赫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伸出一个短短的手指,悄悄道,“阿兄若要亲我,记得发奖励哦!” 说完,他高兴地拍手夸自己,无利不起早,这便是商人思维吧? 扶苏揉了揉他的头发,对这钻到钱眼里去的小家伙宠溺道,“好,阿兄亲一下可爱的小九,便给你一片金叶子。” 便是让他把母亲留下的遗产全送给这小家伙,他也很乐意的,谁让这是他亲手从奶娃娃带大的阿弟呢,他与明赫,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明赫听他这话,却觉得有些愧疚,那自己岂不是成周扒皮了?他忙笑嘻嘻道,“亲十口给一片就够啦!” 话音刚落,扶苏又激动地亲了他一口,好一个为阿兄着想的乖宝宝哦! 嬴政看向亲密无间嘀嘀咕咕的两兄弟,面上情不自禁露出些笑容来,又问治粟内史道,“那些仙界甘蔗,在关中可有种?” 治粟内史一听这话,立刻高兴得合不拢嘴来,“种了种了!还请王上与列位大臣随老臣前来。” 说着,他便风风火火在前带路,一行人走了约摸超过一炷香的路程,来到另一片宽阔的田地前。 农人们正在举着砍刀,将长长的紫皮甘蔗砍成两三尺宽的一截截,这会儿见身穿礼制之袍服的君臣到来,急忙放下砍刀与甘蔗,想要翻上田埂来行礼。 嬴政忙大步上前,扬声道,“诸位只管好生干活,不必拘泥于这等虚礼,寡人与大臣们皆未看过种甘蔗,站一旁看看便是。” 治粟内史见农人们还在站着发愣,忙大声道,“行了,王上既然开了口,尔等赶紧忙活起来!” 农人们这才重新拿起砍刀,飞快干起活来。 趁着大臣们兴致勃勃观看的间隙,治粟内史扭头解释道,“王上,这是去岁耕种水稻之田,此地土肥而深厚,据仙界所附说明书所言,稻蔗水旱轮种不但能减少虫害,还可互相促进增产,达到稻蔗双丰之效。” 嬴政点点头,“仙界一粮种一技艺,皆是宝贵之物,汝等照做即可。” “喏。” 比起其他种子的播撒,甘蔗的栽种实在让君臣大开眼界——原来,它既不是以颗粒种子播撒,亦不是如辣椒红薯那般以种苗竖插,而是切成截后,一根根打横着首尾相邻而种! 第213章 听完治粟内史按说明书的描述,大臣们啧啧称奇,“这般横着种下去,最后竟能竖着长出来,若非亲眼所见,我等绝不敢相信。” 许多年纪大些的大臣,看着壕沟里摆放的甘蔗,不由想起前些年在王上的大婚之筵上,尝到的一小匕柘浆,便是王上命人以此物制成的,其清甜甘美,回香无穷,是截然与蜂蜜和饴糖不同的口感,足以令他们十多年过去而念念不忘! 倒也并非秦国公卿大臣没见识,在这战国时代,甜食是价比黄金的高贵之物,如今中原蜂蜜和以小麦熬制的饴糖,各国贵族自然品尝得起。 但这甘蔗比起蜂蜜与饴糖来,又是更加稀罕高贵的甜食,如今列国之中,唯有楚国云梦之泽有产此物,专供楚国王室贵族享用,而以甘蔗熬制而成的柘浆,亦是楚国珍贵的祭祀品。(2) 若非那趟楚国送来的几车甘蔗,他们恐怕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甘蔗”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更遑论亲眼瞧见如何栽种甘蔗。 扶苏看着正在掏土掩埋一垄甘蔗的农人,忽然担忧地问道,“栗大人,若有人将这些甘蔗挖出来偷食,可如何是好?” 大臣们面上笑容一凝,是啊,这些甘蔗不比一粒粒的小颗种子,随便挖出一根便有数尺长,若真有不守秦法之人前来盗食... 朝廷总不能派人,日夜守着这大片的甘蔗田吧? 嬴政见治粟内史依然满脸堆笑,便猜测他定有法子让这甘蔗吃不得。 果然,只见治粟内史吩咐农人递来一根甘蔗,举起朗声道,“长公子有所不知,这甘蔗栽种前,亦要经过晒种、浸种、杀毒、催芽之流程,再加之下地前,这甘蔗已用防鼠虫之药汁浸过,是吃不得的!此事,乡间之民人尽皆知,想来无人会为了那口甜味,而冒生命之险呐。”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盗不走就好,我等就指着这口甘蔗,一解多年的谗头呢! ... 秦国君臣欢喜憧憬今岁丰收之时,赵国龙台宫君臣却在筵席上一致认为:秦国要完了! 郭开举起金尊抿了一口,得意洋洋道,“办公学,开科举,看似能为秦国培养人才,但秦王野心勃勃之下,却忽略了此举将带来最大的弊端——钱粮!庶民四岁之子而得朝廷供养,呵呵,秦国有数百万之庶民,将涌出多少庶民之子?届时,它秦国所谓高产之种,真供得起那些穷凶极恶的庶民之子?” 赵王勾唇一笑,“相国莫忘了,即便豪强富户之子,秦王亦要免费供其读书。” 大臣们登时哄堂大笑,“妙哇!百年间秦军之盛,自是盛在卫鞅变法带来的粮仓充足,秦人再如何打仗,那粮仓总是满当当的,列国谁能跟他扛得下去?如今这秦王竟要将咸阳三川各地粮仓之粮,拿来供养庶民子弟读书,哈哈哈哈,如此一来,列国若再结盟,秦军将无粮可续!” 郭开放下金尊,挥着宽袖煽情地大呼道,“秦王连灭两国,如今骄态傲然,最是志得意满之时,想必他眼下,是听不进满朝文武劝谏的,真乃天助我赵国也!列国向来只从他国招揽人才,何人会浪费时间钱粮自己培养?王上只需静观其变,便可坐收渔翁之利。灭秦国者,秦王也!” 大臣们笑得更欢快了,赵王含笑举尊畅饮,痛快哉! 但被赵王打发到代郡驻守的李牧,听闻此事后,却为赵国的来日忧心不已。 如今列国人才皆已断代,魏国这般仓皇被灭,正在于它再也找不出信陵君那般的栋梁之才。 而秦国若再源源培养出自己的人才,那些饱受君恩的庶民子弟,便会将“忠君报国”的信念牢植心间,届时,这些人才只会为秦国所用,列国再想如往日那般以高官厚禄诱之,难矣! 第73章 诸国之中, 对秦国大张旗鼓开公学、行科举一事,与李牧一样忧心忡忡的,还有楚国的上将军项燕。 此刻, 华美奢丽的淮南寿春王宫正殿中,伴随着古琴悠扬的乐声,轻纱幔裳的舞姬正扭着柔软的腰肢翩翩起舞, 年轻的楚王负刍边陶醉地伸手徐徐打着拍子, 边半眯着眼欣赏着眼前的佳人美景。 历任楚王皆好细腰,楚国之中,非但盛行女子腰肢盈盈一握, 贵族男子亦喜穿束腰宽袍,以彰显他们推崇的瘦美风流之态。 而偏偏穿了一身胡服窄袖利落着装的项燕, 正站在大殿中苦口婆心劝谏君王, “王上, 眼下秦国已灭韩魏, 余下山东四国, 必将与秦国迎来一场生死存亡之战, 无论秦国打算一二年间再灭一国, 还是三五年间再诛一君,此战虽晚必至矣!” “如今秦王开办公学、培养人才, 足见其一扫六合之志!若非如此,秦国朝中已云集列国之精英, 何须再耗费财力培养恁多人才?老臣以为, 我等四国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趁秦国眼下无心开战之际, 率先联手对秦国发起攻击,打它个措手不及, 如此,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说完,他恳切看向殿上的君王,希翼此番能劝服对方。 如今,列国每回发起联盟之约,项燕都是楚国朝堂最坚定的拥护者,然而,楚王每回都会在宗室的劝谏下,率先歇了联盟之心。 项燕深知,随着在秦国布局多年的昌平君骤然被秦王以“叛国”之名除去,留给楚国的时间,着实不多了。 按他与昌平君的谋划:在那位年轻秦王,意气风发开启吞并天下之战时,必不会将灭国的目光,第一个瞄准地阔山多的楚国,而会先解决离秦国最近的三晋之地,以免在攻楚时腹背受敌。 第214章 届时,无论秦国灭了韩赵魏哪一国,昌平君都能伺机挑拨其贵族旧势力发动叛变,进而说服秦王,以他楚国公子的身份“前去平息人心”,从而趁机从咸阳脱身,暗中联合楚国与三晋势力蛰伏,待秦国悍然发动攻楚之战时,再与项燕的军队里应外合,给秦军背后以致命一击... 眼看一切都在朝着他们预想的方向前进,然而,昌平君竟突然死了,亡了国的韩魏贵族在秦国的淫威之下,乖巧得如同孝子贤孙,楚国数十年的谋划,彻底成了竹篮打水,万事皆空! 与之相反的,却是秦国愈发诡异的兴盛之况:它先是挖出大量可燃之黑煤,再又莫名得到许多高产之粮种,然后又大量吸引各国百姓前往秦国开荒耕地,如今,秦国又要开科举“以考取吏”.... 项燕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场决定国之存亡的战役,一旦往后拖得越久,秦国的优势将变得越大,列国若只求自保而不早日联手主动出击,来日,将被秦国如杀鸡宰鹅般轻巧扭断脖颈! 良久,他仍未等到君王的回复,不由转头看了看那些舞姬,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提高声调再问道,“不知王上以为老臣此计如何?” 楚王被这乍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身子一抖,待睁大眼一看,面前的项燕气得花白的胡子都翘起来了! 他忙从花纹繁复的跪席间优雅起身,挥袖让琴师和舞姬下去,来到项燕面前细细打量他半晌,摇首道,“老将军往后进宫,莫再穿这粗鄙胡服,寡人瞧着实在难看至极,玄色?那是只有秦国蛮夷才穿的...” 楚国喜巫近鬼之习俗,堪称列国最盛者,故而楚文化之中,常有光怪陆离的“鹿角立鹤”、“虎座凤鸟”图腾。(1) 而楚国王族坚持认为自己乃火神祝融之嫡嗣,故而无比崇尚日神火凤,服饰以赤色为尊。 说着,他又扶了扶头顶上近两尺的高冠,笑道,“列国之间,唯我楚国冠服最为精美华丽,老将军身为国中大将,更该弘扬我楚国服饰之威名...” 项燕看着身穿高腰曲裾深衣、宽袖之夸张恐能塞下个成人的君王,心中充满了悲哀——楚国危如累卵之际,王上竟还惦记着这些穿衣打扮之事! 悲归悲,他面上还得认真解释道,“老臣是武将,这胡服方便上马作战,若穿惯了宽袍恐于出征不利。不知王上以为老臣之计如何?” 楚王疑惑道,“爱..爱卿方才说了何计?” 项燕压下心中烦闷,疑心君王是故意的,待计较一番后,只好退而求其次道,“若王上不愿与列国结盟攻秦,至少也应与赵国结盟...如今三晋之地只剩赵国,依老臣判断,赵国一旦覆灭,秦国必将转而攻打我楚国,故而,楚国应与赵国形成最牢固之盟友,腹背牵制秦国,若秦国攻赵则楚国救之,若秦国攻楚则赵国救之...” “欸,停停停!又是这与列国联盟之事,今日魏国明日赵国,寡人耳朵都要听得起茧了。按理说,老将军年事已高,本该趁列国休战时节颐养天年,何苦整日惦记着打打杀杀之事?”楚王一脸烦恼地返身回到殿上,这项燕打仗虽是行家,为人却着实无趣了些。 项燕还要再劝,却见身穿华美宽袍高冠的令尹昭让,和左徒屈附,正从殿外并行走来,二人瞥了他一眼后,笑吟吟上前道,“王上,云梦泽县尉为您献来一头通体雪白之鹿,还请王上前往苑囿一观!” 楚王登时眼冒亮光,起身抚掌笑道,“大善!” 说着,便急急下殿就要跟二人前去,项燕悲愤道,“王上,如今高悬于头顶之秦剑,还抵不上一头鹿重要吗!” 昭让闻言顿下脚步,笑眯眯来到他面前,“项老将军莫非没听少司命有‘灵鹿出则天下定’之预言?我等如今四处为王上寻找祥瑞之灵兽,正是想为楚国取走悬于头顶之剑。不知项将军可愿一同前去观看?” 项燕冷哼一声,扭过了头。 屈附冷笑道,“看来,有人还在为先前流言一事,为哀王鸣不平而怨恨王上呢!” 楚王负刍听见“哀王”二字,方才还一派温和的面色立时一大变,转身厉声道,“项燕,你念念不忘流言之事,果真暗怀对寡人不满之心么?” 他最厌恶听到的,便是楚国哀王熊犹这名字,此事楚宫中人尽皆知。 当初,考烈王立熊悍为太子,待熊悍奄奄一息之时,名下却只有公主而无公子,只好按兄终弟及的习俗,立同母昆弟熊犹为新君。 但熊犹即位不过两月,便被庶子出身的负刍派门客刺杀而亡,他也顺理成章当上了楚王,正因如此,但凡有人提起那名字,今王便下意识认为对方在嘲讽他弑兄登基,自是恼怒万分。(2) 项燕忍下心间对屈附的反感,对君王解释道,“王上,老臣先前劝谏您禁绝国中流言一事,并非为哀王鸣不平,而是顾及考烈王与王族之名声啊!我楚国如今已危在旦夕,国内若再不齐心协力,待与秦军对战之时,恐多有不利...” 所谓流言一事,正是楚王当初为坐稳君位,在令尹等人的怂恿下授意宫人放出去的—— 他们信誓旦旦宣称,考烈王归国后命中无子,熊悍与熊犹,实则是先王后李氏与春申君黄歇苟且所生,正因如此,熊悍即位后为掩饰其身世,才会授意李园设计杀了黄歇,如今楚王为王族清除得位不正之孽障,乃是拨乱反正之举。 第215章 此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宫人当日确乎亲眼所见那宫闱苟且之事,如此刻意宣扬下,莫说在楚国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山东列国与秦国也是人尽皆知。 可在项燕眼中,这则流言虽能洗刷君王弑兄之名,却让考烈王和整个楚国王室陷入天下人的嘲讽之中,实在不利于楚国团结人心,这才数次上奏,请求君王严禁国中之人再传论此事。 楚王听完解释,总算面色稍霁,用力拍了拍项燕的肩膀,“老将军既不愿同去观鹿,便回去歇着吧,不必整日这般杞人忧天!” 说着,转身就要朝殿外走去。 项燕对楚国王族一片忠心,今日怀着必说服君王行联盟之策的决心而来,如何肯善罢甘休? 他闪身上前拦住君王的去路,苦苦哀求道,“王上,请您下封国书,与赵国商谈联盟之事吧,如今楚赵之安危,实乃唇寒齿亡休戚相关呐...” 楚王不悦地盯着项燕,“你这是想胁迫寡人?你可知这楚国的天下,究竟是何人说了算?” 屈附阴阳怪气道,“好你个项燕!少司命言‘瑶光散为白鹿,呦呦鹿鸣知天时’,白鹿降世乃大吉之兆,必实我楚国帛筐竺篚,你这是想拦下祥瑞即将带给我楚国的福气么?” 项燕登时怒不可遏道,“当年,令尹昭阳亲自带军灭了越国,又连夺魏国八城,是何等风光!左闾大夫屈原力主抗秦,在郢都失陷后抱石投江,以鸣宁死不屈之心,又是何等气概!尔等同为宗室后人,食君厚禄,享国隆恩,明知楚国身陷危境只能以战止战,却因软弱无能而编出自欺欺人之祥瑞混事,竖子对得起尔祖先乎?” 想到楚国曾经的辉煌,想到国中最显赫的屈、景、昭宗室,如今竟只剩贪生怕死之小人,他不由悲从中来,气得当场双手发抖不已。 昭让见项燕这般暴怒之态,生怕他一个气急攻心命丧当场,从此,楚国可就真无再可叱咤疆场之大将了,忙朝楚王使眼色。 楚王同样也想到了这茬,他虽不愿主动与秦国开战,亦不信秦国当真会灭了楚国,但万一呢?万一秦国打来,还得指望这老头子上前线为国拼命咧! 思及此,他急忙拉住项燕,温声细语道,“老将军请快快息怒,寡人不去看那白鹿便是...” 项燕骤然惊喜道,“如此说来,王上肯与赵国联盟了?您放心,有老臣与李牧通力合作,楚赵两国必能再与秦周旋数十年!” 楚王讪笑着敷衍他,只觉如今进退皆不合宜。不答应吧,怕这老头子想不开,活活将他自个气死了,答应吧,那赵王但凡一结盟便嚷着要做盟主,自己堂堂楚王,凭甚要以他为尊? 正在他为难间,屈附目光深沉看向项燕道,“项将军便如此信任赵国人?你一心想与赵国结盟,焉知他来日不与秦国合谋我楚国乎?将军莫非忘了,当日赵国先祖赵襄子,是靠什么跃升为晋国四大强族的?” 昭让忙提醒道,“赵襄子有一亲姊乃代王夫人,其父赵简子去世后,他身穿丧服约代王夫妇前往夏屋山赴宴,共议赵代两国联盟之约,席间却趁代王不备,命斟酒之人以金酒斗之长柄杀之,又趁代国陷入混乱之时,发兵讨伐吞并其地,这才让赵氏强大起来...”(3) 楚王心下一松,忙趁机肃色道,“赵氏一族乃不义之辈,寡人断不敢与之同谋,以免蹈代王之覆辙!” 项燕噗通跪地,“老臣愿以性命起誓,我楚国此番与赵国结盟抗秦,绝不会陷入赵王算计当中,请王上相信老臣辨识人心之道!” 楚王翻来覆去考虑良久,终于开口道,“既如此,寡人或可一试。” ... 无论列国君臣怎么看,总归,秦国开办公学的消息,早已随着春风与探子的步伐,悄悄传遍了列国的大街小巷。 这一回,无论是遍布赵楚的庶民农人,还是走南闯北的齐燕商贩,都忍不住在第一时间产生了同一个想法:若他们也是秦国人,儿孙便有免费的书读了! 只要能让他们的儿孙免费读书,纵便传闻中的秦王再凶狠、秦律再严苛,纵便要他们一辈子给秦国当牛做马缴重税,为人父母者哪能不甘之如饴? 可惜,他们不是秦国人,他们的儿孙注定与“读书识字”无缘,即便是儒生云集的齐国,也无人会真的不收束脩、免费为底层百姓之子讲学,虽然孔子开创儒门提出“有教无类”,不以出身贵贱广收天下门生——但数百年过去了,愿免费为平民子弟讲学的孔夫子早已不在,而当世儒家坚守的礼道,依然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复古周礼。 甚至,由于齐地经商风气盛行,比起列国来,齐国百姓手头多少还有些余钱,连齐地夫子收的束脩之礼都比别国贵些,十条腊肉只是起步价。而在赵魏等国,庶民拜师只需四五条腊肉。 这是有史以来头一回,整个天底下的百姓分成了两拨:有人为自己是秦国人而自豪,有人悄悄渴盼自己能当秦国人。 自然,也有百姓因此事,生出了先前绝不会有的困惑:为何那暴虐的秦王都肯供庶民子弟读书,我等列国的仁善宽和之君,却不下这道命令? 这日,晨光晞薄时分,楚国淮阴城东侧马头乡,一户破旧茅草矮墙人家正忙着收拾包裹赶路,强壮的丈夫蹑手蹑脚,将旧衣裳、旧陶罐一股脑塞进麻袋中,再把祖上留下的几捆书简和一把宝剑小心取来收好,最后,把米缸中所剩不多的几斛黍米也倒出来装好。(4) 第216章 年轻的妻子则轻轻抱起熟睡中的小儿,将他放在背篓之中,又以家中充作被褥的稻草填塞进去,如此一来,小儿不易被人发现,这些稻草也能顺道带走。 待一切准备妥当,屋外天光仍是一片灰暗,乡间道旁只稀疏走过一两个早起下地的农人。 女子压抑着心间的兴奋,又不舍地打量着这两间茅草屋,再次谨慎地确认道,“良人,这一走,我等便再无回头路了,那位钟离家小兄...” 男子哑声打断道,“放心,我先前与他相遇时便打探清楚了,我韩氏与他钟离氏祖上皆是寒国功臣,这才一见如故,留下乡里地址互通音信,以便彼此有个照应,他说,只要在秦国傅了籍便是秦人,定不会哄我玩耍的...眼下起来的乡邻不多,快走吧!” 说着,他便拿起一根木扁担,挑两大麻袋家当,率先迈出了房门。 女子忙背起背篓,提起早就备好的干粮小篓,跟着丈夫的步伐往山间小道走去,也不知二人在密林间究竟走了多久,天光大亮时,背篓里的孩童醒来,奇怪地呼道,“阿父,阿母,我们这是要去何处啊?” 男子闻声急忙放下挑子,将孩童从背篓里抱出来,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信儿可饿了?” 孩童摇摇头,“未曾饿,阿父,我等要去何处呀?” 女子从小篓里取出一小块孢子肉干,这是她丈夫前些日子偷偷打来,为这趟出门做准备的,笑着递给孩童,轻声道,“信儿快吃点东西,你阿父啊,要去一个让你有学堂上的好地方!” 自家孩儿早慧,去岁不过一岁多便能说许多话,若能上学堂读书识字,长大了少说也能当个县令,再不用如他们这般吃尽苦头了。 孩童接过肉干,撕下一小截给母亲,又撕下一小截给父亲,这才将剩下一点塞进嘴里,边嚼边问道,“有学堂上的地方?是寿春王城吗?” 男子咽下肉干后,咧嘴笑道,“是咸阳,阿父要去咸阳投奔友人。等信儿去了咸阳便有学堂可上,以后还能参加秦国的科举考试,到时,我韩氏一族兴许又能兴旺起来了。” 小韩信蹙着小小的眉头道,“可孩儿听乡邻说过,秦王很凶的,秦国人全都填不饱肚子,他们也不能上山打猎,没肉吃哦!”他压低声音道,“他们还说,秦国人饿极了会吃小孩的...” 他好怕,不想去! 韩父揉了揉他的脸蛋,重新将他抱回背篓中,挑起担子边往前,边用石刀砍掉两旁高过人头的荆棘枝条,道,“嗐,我儿这般聪慧,这种话也信?他们净会传些胡说八道的传言,一阵子传甚前两位王上并非先王所生,一阵子又传甚秦王是吃人的妖怪,我信他才怪!照我说,钟离小兄弟无依无靠,去了秦国既能靠杀敌得爵位,可见那秦王是个公平的大王!” 韩母背着小韩信,一步步沿着丈夫砍出的山路走去,满怀憧憬地附和道,“只要秦国肯真不收钱粮供我儿读书识字,我便认为秦王是世间最好的王!” 小韩信懵懂地点点头,为何同一个秦王,有人说他很坏,又有人说他很好呢?唉,秦人究竟吃不吃孩子呢? ... 他们毫不知晓,自己眼中高高在上的威严秦王,眼下正被个一岁多的小娃娃,监督着锻炼身体呢! 原本,明赫每日都会从挣钱的空隙中,抽出时间来跟着系统投屏练习帕梅拉、刘畊宏、太极拳... 唔,累是真的很累,他能忍!但他小小的身体很难做标准,因为,很多动作都严重超出了一个幼童的承受范畴。 最后,他只得再次披上老神仙的马甲,在梦中殷殷劝导道,“秦王,老夫手上有几套仙界延年益寿之法,你若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练习,定能得百岁之高寿,不知秦王愿练否?对了,你那位福星降世的九公子仍有灵根,可让他来监督你...” 他打算以神仙的名义,将投屏放出来让父王自己学,谁让他这小老师承担不起这教学重任呢?但监督岗他还是能胜任的。 一开始嬴政是果断拒绝的,对一个醉心于政务的君王而言,一个时辰,足够他批阅数百封奏章,断不可这般浪费掉。 但明赫是最了解父王的,凡事只要厚着脸皮孜孜不倦地磨下去,他就不好意思拒绝啦! 于是,接下来“老神仙”夜夜准时降临嬴政梦中,问他要不要练长寿之法,果然,第五个夜晚,嬴政只得头疼地应下了。 在明赫心中,自然将这“成功”归结于父王心肠软,经不住别人死缠烂打。 但他不知晓的是,正因嬴政知晓那“老神仙”是他,才会愿意腾出这宝贵的一个时辰。 若换了旁的人,于任何事无论如何死缠烂打,君王亦会心如磐石,绝不让步。 不过这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因为,秦国上下、前朝后宫,敢追着君王死缠烂打的,数来数去也只有这小崽一人而已。 第二日,被老神仙钦点为“监督大臣”的明赫,便神神秘秘让蒙恬遣散宫人,关上殿门,让君王根据投屏在殿中的光幕,自由选一套来强身健体。 光幕上,第一个出来的是国外一位跳操女士,对明赫这二十一世纪之人来说,这点露胳膊露腿的服装实在是司空寻常,出于惯性思维,他挑选时只考虑到健身强度,而未想到,两千多年前男女皆掩得严严实实的古人,看到这画面会是何等震撼! 第217章 年轻的君王怔愣一瞬过后,罕见地飞快以袖掩面,“寡人乃人间帝王,断不可修习仙界神女之法术。” 明赫急忙让系统以道具,在空中播放“老神仙”的声音,“无妨,老夫为秦王换一个便是。” 话音一落,光幕中又出现国内某火爆健身猛男博主的视频,嬴政默默看了短袖短裤、上蹦下跳而不停歇的男子半晌,无奈得出一个结论:难道这仙界之男女仙人,人人皆是习惯这般袒.胸.露背的? 寡人堂堂君王,怎可日日观看仙人这等不雅之神画?又怎可于殿堂之中发癫蹦跳? 在接受或是反悔之间,他迟疑地问道,“可还有旁的选择?” 话音一落,一位身穿太极服套装的老年男子,立于光幕中朗声道,“欢迎学员来到五禽戏学堂,本套共有五戏五十四式,每戏分为两个动作:虎扑、虎举,鹿抵、鹿奔...有强五脏、培内气、调心绪之功效...第一步,左式,请学员两腿屈膝下蹲,重心朝右脚移动...” 嬴政长松一口气,虽然身为秦人他并不喜白色,亦不喜做出那等虎扑熊刨之态,但比起方才那二位仙人,这一位无论是衣着还是动作,均在他能接受的范畴内。 再者,此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看起来亦是最符合“延年益寿”之法的。 他遂颔首道,“寡人便修习这套五禽戏吧!” 明赫急忙高兴道了一声“好”,兴奋得变形的心声也随之响起, “好耶!这样一来,父王每天有两个小时的锻炼时间,只要坚持练习华佗神医发明的五禽戏,再跟我一起跑步站桩拉伸,他是一定能长命百岁的!滴,史上最严格的小监督员也要上线咯!” 第74章 小家伙这般想着, 脑海中仿佛已经看到七老八十的自己、正与一百岁的父王同游神州大地的盛况,忍不住高兴地揪着父王的宽袍衣角,蹦啊蹦着大呼道, “今日起,父王便要按时锻炼啦,我也会陪父王一起的, 我们快开始吧, 快开始吧!” 嬴政含笑俯身弯腰,将兴奋得有些过头小家伙抱起来,取出专为他备着的洁净丝绢, 擦拭着他秀气鼻尖渗出的汗珠,柔声道, “好,吾儿且稍后, 寡人换身衣物再来。” 他自归秦后, 便在先王派来的武师指导下, 苦练了一手矫健剑术, 前些年被吕不韦压制架空之时, 又凭着一身骁勇骑射之术,时常于马场间宣泄心中烦闷, 借此修出波澜不惊的养气本领,说起来, 他实是极擅长亦极喜爱运动之道的。 然而, 随着君王统揽大权时日愈增, 肩负的天下重担愈沉, 各地呈来的大小事务愈多,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便愈少—— 大约, 从他将起居处搬至章台宫之日起,那些少年时代鲜衣怒马、恣意挥洒汗水的时光,便也愈发地渐行渐远了。 甚至,随着秦国灭六国步伐的推进,连梦中的时光,亦不再属于他嬴政,而归属于冷静筹划秦国与苍生未来的秦王。 但他内心深处,终究是渴望“动一动”的,每年偶有闲暇之时,他亦会忍不住提剑或策马,酣畅淋漓挥舞奔驰一番。 正因如此,尚衣处每季皆会为君王,制上几身玄衣窄袖胡服骑裤,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君王迎着卫尉们惊奇的目光,从侧殿更衣走来,蒙恬急忙再次上前阖上殿门。 而正缩着脖子驮着背、举着小手跟光幕比划五禽戏的明赫,朝父王望去后,顿觉眼前一亮—— 平日,穿着玄衣纁裳朝服的嬴政,自有一派矜贵威仪的沉敛王者气势。 而现在,他换上这身利落收腰胡服,身姿愈发挺拔如苍松,面庞愈发英姿勃发,浑身充满了一种张扬的力量感。 一句前世背过的诗句,就这么乍然出现在了明赫脑中: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1) 毫不夸张地说,自家父王眼下这英粹奇表的形象,即便说他是带数十万大军冲锋陷阵的大将军,亦无一丝违和感! 小家伙回过神来,飞快如小火箭一般冲上去,抱着君王的大长腿蹭着小脑袋,嗷嗷地欢嚎道,“父王穿这身好帅啊啊啊啊!父王的腿好长好直啊啊啊!哎呀,我怎么只比父王的膝盖高一点点啊...” 嚎完这句,他突然福至心灵仰起头来,看着离自己很遥远的父王的脸,第一回 真正意识到身高的问题,不由在心头担忧地嘀咕道, “扶苏挺高的,将闾和子高也很高,阴嫚也挺高的...完了,我以后不会是家里唯一的土豆小矮人吧?如果是这样,该是一出多无情的人间惨剧,可怜的我,可恶的赵王!若我是父王的孩子,又怎会遗传不到父王高大的基因...” 这么想着,他又以父王的长腿为参照物,比划了一下自己的个子——很不幸,果然很矮! 一时,他不免悲从中来,怀着对赵王的憎恶咬着小牙齿,加重了手上搂抱君父长腿的力气,却忘了君王此刻穿的是胡装骑裤,而非秦国纁裳。 好在眼下尚未出现后世的皮筋松紧带,胡裤之裤腰乃是以布带缝制,打结后十分牢固。(2) 嬴政不动声色弯下腰,将小崽扒拉自己裤腿的小魔爪捉住,一把将他捞入怀中,认真打量了小人儿许久,吾儿这眉眼,分明越长越像寡人,与那赵王何干? 他轻轻捏了捏小家伙的小短腿,骨头还软着呢。 先前,他为及时关注明赫的成长,便特意召来夏无且询问关于孩童生长之事,知晓孩童骨头逐渐变硬时,便会渐渐停止长个头,而小崽这软乎乎的骨头,可见往后长身高的时机还很长。 第218章 他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安慰道,“小崽如今才一岁多,还有十多年时日可慢慢生长,何愁长不高?” 明赫却猛地想到清晰的记忆中,那赵王目测约摸只有一米七不到的身高,不但比自己前世还矮,更比父王足足矮了一个脑袋还多! 可见他这辈子,大概率是长不到扶苏他们那般高了。 思及此,他委屈地瘪着小嘴,拿脑袋蹭了蹭父王的下巴,终是忍不住把心头的担忧问了出来,“父王,若我往后还是长不太高,是家中最矮的一个孩子...您还会爱我吗?” 古人虽不懂遗传学,但从周围孩童与父母的身高比例中,多少还是能猜到身高会受父母影响,故而嬴政暗道,小崽这般担忧身高一事,莫非赵王着实很矮? 他俯首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后,温和而认真地看着对方期盼的眼神,柔声道,“不管吾儿往后长成何等模样,世间皆无人可替代你,放心,无论何时寡人皆会疼你爱你,勿要担忧此事。” 明赫听完立刻转悲为喜,又追问了好几遍,在得到君父一趟趟坚定的答复后,这才兴奋地贴着父王的脸,独自乐呵呵笑个不停。 嬴政与小崽脸贴脸,眼中溢出满满的温情。 他一直隐隐有所察觉,小家伙许是因为清晰记得,甫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抛弃的缘故,极易患得患失。 虽然,他明知对方是仙界仙人,可每回在面对小家伙时总忍不住想着:无论对方在仙界是五百岁还是五千岁,如今也不过是一岁多的小小孩童,自然需要自己更多的关爱。 是以,他总愿以最大的包容与爱意,来安抚小崽暗藏不安的心灵。 不过,见小家伙这般介意身高之事,他还是思忖着得派人去寻些助孩童长高的法子,还有,小崽见到自己穿这胡服才突然开始琢磨身高之事,可见胡服是能衬得人看似更高大的,回头也要吩咐尚衣为小崽制上几身小胡服... 明赫细细回味了一会儿父王对他承诺后,移开脑袋笑嘻嘻道,“现在,我这位严格的监督大臣,要开始监督父王练五禽戏了哦,您准备好了吗?” 嬴政将他放在地上,先舒展了数息四肢后,笑道,“寡人已准备好,请嬴大人开始吧!” 荣升为“嬴大人”的明赫顿时笑得前俯后仰的,待站定后,忙以意念将光幕上的五禽戏从头开始播放。 随着视频中老人的出现,嬴政一瞬之间便进入了状态,认真地跟着练起来,明赫急忙跟着挥舞小手努力跟上节奏。 很快,他便发现——能成为古今帝王第一人的始皇大大,仅仅是天资就如郢中白雪,远远将他这平庸的凡人甩在了十里长街之外! 这套五禽戏涉及模仿虎、熊、鹿、猿、鸟等姿势,动作非常繁复,涉及左右手脚、手掌、眼睛、四肢与气息的配合,绝对称不上“简单”二字。 但是,在他看得眼花缭乱、练得手忙脚乱之时,嬴政却以一种极为舒缓放松的方式,不疾不徐地以仿若练过千百次的标准动作,轻熟就驾地与视频里的老人同步着每一步节奏。 天地良心,明赫敢保证战国时期绝对没有五禽戏,他的父王绝对是第一回 练这个。所以,什么叫全方位的降维打击?这就是! 他心头非常非常自豪,索性停下自己胡乱挥舞的小手脚,仰头认真欣赏着父王的身姿:这种模仿兽鸟之态的姿势,原本是有些滑稽和怪异的,但这每一个动作由父王做来,偏又透着几分从容不迫的优雅,隐有矫若游龙之态。 小小的明赫看着看着,忍不住喃喃道,“父王这样的倾世雄主,擅长的又何止是朝堂之道?他做君王,便是人间第一流的君王;他做父亲,便是世间最宽厚仁慈的父亲;连练五禽戏,他都能比视频里的老师做得更好....” 这时,刷完一千张试题的系统刚关闭“勿打扰”模式,就听到他的絮叨,忙道,“宿主,你做秦始皇的儿子也做得很棒啊,以后你定会成为他最优秀的儿子,给秦国赚很多很多钱哦!” 嗐,它不提这茬还好,这一提,明赫立刻又想起了方才身高之事,闷闷不乐道,“不,我将会成为秦始皇最矮的儿子!我真的好讨厌赵王的基因啊啊啊啊啊,我想学哪吒拿个莲藕来重塑身体,你能帮我吗?” 系统面色有些怪异地顿了顿,在算了一下日子后,总算放下心来坦白道,“宿主别担心,你长大后绝对不会矮的!因为你这具身体的基因,已经被转换成了秦始皇的基因,你跟赵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了。” 明赫第一回 听说这种天方夜谭,大惊失色道,“什么?!” 他掐了自己一把,活的,那...怎么可能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 系统这才将事情缘由说来,原来,它对当日因为自己失误,而导致宿主错失投生为秦始皇亲子一事,一直耿耿不能释怀,便暗中在系统世界打探该怎么挽救此事。 前些日子,它还真从一位前辈口中,问出了法子来:有一种专为系统补救失误的基因转换剂,如果悄悄投放到明赫身上,待他和秦始皇对彼此满怀信任和爱的亲情值,均达到100%那一刻,基因转换剂便会自动判断这是亲生父子,从而将“父”的基因,如数复制到“子”的身上。 这办法如此神奇,自然也有弊端:投放基因转换剂后,若任何一方对另一方的亲情值,在半年内不能达到100%,那么被投放者的基因,将会迅速朝着另一份陌生的基因转换而去。 第219章 这也就意味着,这个转换剂的判定规则是“非白即黑”的,要么转换成对方的基因,要么转换成陌生第三人的基因。 如果明赫和秦始皇其中一人,对对方并无真心实意的百分百信任与爱,那么被投放了转换剂的明赫,不但不能成功继承秦始皇的基因,还会脱离他原来的基因,彻底变成另一个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再者,因为这是一场带着博弈色彩的豪赌,所以只能由系统悄悄投放,绝不能事先告知宿主,而且在投放后两个月内,也不能让宿主知晓,以免有博弈失败的宿主接受不了真相而自戕。 系统自然是万分纠结的,如果能成功,从此明赫就能拥有跟扶苏一样的基因,宿主最大的遗憾就能被完美弥补; 如果不能成功,那么,连眼前的明赫都会消失,甚至,他可能会变成一个又矮又胖又傻的陌生人,无人知晓,失败后转换剂究竟会把他转换成谁的基因! 明赫不可思议地听完,神色复杂道,“所以,这种事竟然真的存在?你真在我身上投放了?什么时候的事?” 系统忙安抚道,“是真的哦宿主,你想想,你既然都能穿越时空了,说明这高维世界,本来就远超大多数人类的固有认知...我刚投放两个月,放心哦宿主,当天你们的亲情值就匹配成功了!宿主,我相信你对秦始皇有百分百的信任和爱,也反复回想过秦始皇对你态度,我真的经过非常严谨的判断,才最终确认你们是双向奔赴的亲情!” 它担心明赫误会,又急忙解释道,“宿主,我真的只是想弥补工作失误,绝不是想害你哦!我在投放前,还质押了我全部的运行寿命和挣到的系统值,如果..万一发生意外导致失败,主系统会直接销毁我,来取代转换剂带来的副作用,这样,你就不会被转换成陌生人的基因了...而且宿主别担心哦,即使我被销毁了,系统规则也会派出新的系统,来帮你继续建设大秦的,在系统世界里,系统可以被抹杀,宿主永远是第一位的...” 明赫听完,心绪也不由从迷茫变得感动起来,他在脑海中轻轻摸着系统幻化出来的小白猫,“谢谢最好的统子,但是,以后咱别做这种危险事了,好吗?无论我身上是谁的基因,始皇大大都会很爱我的,但你如果没了,世上任何系统都不会再是你了,懂吗?我会很伤心的。我们说好了要永远好好的呀...” 系统兴冲冲摇着尾巴道,“可是我赌这一把,赌成功了呀!宿主,从此你的身上,再也没有赵王的基因了,我也终于放下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了!而且宿主放心哦,你遗传秦始皇的基因,是在日积月累中缓慢进行的,不会突然之间就变成另一副模样,这样一来,绝不会有人起疑心!” 意念中的明赫抱起可爱的小白猫,久久没说话——我一个普通大学生,这辈子何德何能,能得到父王百分百的信任和爱,还能得到统子愿豁出运行寿命来帮我,这样幸运的我,绝对不能辜负父王和统子半分! 约摸半个时辰左右,嬴政终于练完了五禽戏,只觉浑身舒畅不已,往日左侧肩胛后背的酸痛,此刻竟大有缓解。 他掏出另一块丝绢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却见明赫愣愣盯着自己,神情似有些恍惚。 君王疾步上前抱起小家伙,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不烫,遂温声问道,“小崽可是练累了?此延年之术练下来颇有难度,你年岁还太小,往后寡人练之时,你在旁边玩耍便是,待吾儿长大些再练可好?” 明赫回过神来,轻轻圈住父王的脖子,将小脸蛋埋在他身前蹭啊蹭,蹭到眼中的泪意彻底消散,这才软乎乎道,“父王,孩儿好开心能当您的孩子啊!这么好的父王,是明赫的父王,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呀...” 嬴政笑着亲了亲肉嘟嘟的小家伙,再次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实不烫,不由疑惑道,小崽今日是怎的了? 明赫仰头将小脸贴着父王的脸,眼中盛满了亮晶晶的欢喜,脱胎换骨的他,终于真正成为父王的孩子了! 从此,他再也不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自卑不安了! ... 但他不知道的是,赵王竟也惦记上了他这“好大儿”。 原来,一心想着如何复仇的魏无知,在将秦国的变化与明赫的入秦联系起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秦国如今得到的一切好处,皆因赵国小公子而来,小公子不是灾星,而是福星! 他特意赶来龙台宫,将此事告诉赵王后,便恳求劝道,“王上,您若想断绝秦国之气运,必须将福星召回赵国!” 赵王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指着自己的胸口道,“依你之言,寡人岂非从一开始,便被天师给骗了?” 天师逃离邯郸时留下一封信,称灾星去了秦国,突然变成秦人之福星,当时他虽愤恼不已,却想着此子回到赵国依然是灾星,定会拖累赵国气运,便索性不再去想此事。 可现在,魏无知却告诉他,他的儿子很可能本身就是福星,却因天师的狗屁卦象,被他费尽心思送给了秦王! 若果真如此,他如何肯任由秦国,再占着赵国福星的气运? 魏无知又将明赫离秦的时间线,和秦国发生一系列不寻常事的时间线,一一列举出来,胸有成竹道,“赵王请看,确实是贵国公子前往咸阳后,秦国才得到如此多好处的。” 第220章 赵王飞快想了想,恨不得将一口牙齿咬碎,该死的天师,误我赵国矣! 他忙问魏无知,“可按当日我六国之谋划,我儿以弃婴之身丢于秦国道旁,再由昌平君设局让秦王长子路过所捡,如此一来,他在秦人眼中不过是无父无母之孤儿,寡人该如何证明他是我儿,再将他要回来?” 魏无知思索一番后,提醒道,“昌平君当日之死疑点重重,秦王想必早已获知此事,赵王可寻他...” 赵王难得脑子清晰了一回,当即挥手否决道,“昌平君临死之时,又怎知我儿是福星?即便秦王当真知晓我儿之身份,当日他既然未将‘灾星’丢弃,今日他难道便肯将福星放手了?找秦王商议,此事定然不成!” 想到福星给秦国带去的偌多好处,他狠狠击案呼道,“寡人当日送走我儿,此生失悔莫及!失悔莫及也! 魏无知垂眸掩下冰凉的眸色,他此番来到赵国,自然不只是为了避难,他还想在赵国朝堂立足,再伺机一举颠覆这赵氏江山。 为何?皆因他认为魏国之亡,亡于自家祖父当年被其姊夫平原君忽悠,执意要窃符救赵,这才无奈与魏国王族宗室离心多年,即便祖父后来重回魏国,亦被君王日夜防范。 试想,若信陵君当日无救赵之举,以魏王对他的信重,以他在魏国的号召力,魏国必将再次如楚国那般中兴强大,又岂会是后来任人宰割的懦弱模样? 再者,秦国自范雎改行“远交近攻”之策后,早已将矛头一力对准赵国,数番对赵发起攻城略地之战。 魏国以城池之坚,根本不在秦国的首要打击范围内,原本以他的推断,韩赵皆会先于魏国而亡。 可据他买通赵国宫人获知,在秦国灭魏之前,身处咸阳的燕太子姬丹,暗中给赵王送了一封密信,提醒秦国要灭赵国! 秦军当日分明已兵分三路包抄赵国,为何却突然转向朝魏国袭来?他认为,分明是赵王与秦将暗中做了交易,才将亡国祸水引向了魏国! 故而,魏无知此番想报复的不仅是秦国,自然还有赵国。换而言之,无论这两国谁先亡,他都报了一半之仇... 思及此,他上前神秘道,“外臣倒想到个法子,赵王或可一试。” 赵王正派人传郭开前来商议此事,闻言忙喜道,“哦?信陵君之后果然不同凡响,还请无知快快讲与寡人知晓!” 魏无知上前一步,一脸真诚压低嗓音道,“偷!” 赵王茫然看向对方诚挚的眼神,“偷...偷?” 第75章 待郭开匆匆赶来, 听完赵王复述的“偷梁换柱”谋划后,便毫不犹豫附和了魏无知的计谋—— 他虽厌恶近日总与他争宠的魏无知,但商人出身的他迅速依据逐利的本能, 判断出:若小公子真是世间难得的福星,那他能给秦国带去的一切利益,自然也能为赵国如数带来。 到时, 赵国搜寻许久也未找到的煤矿、各种高产的粮种蔬果...数不清的泼天富贵, 皆能朝着赵国滚滚涌来。 是以,无论采用何种法子,都必须尽快将小公子夺回来! 他斟酌道, “王上,既然魏公子能猜出小公子与秦国致富之干系, 想必秦国君臣亦早已察觉此间端倪,此番, 若要寻得机会顺利接回小公子, 便绝不能朝外透露出、我赵国已知晓此事的风声!” 赵王蹙眉叹道, “寡人自然知晓这道理, 可眼下隔着两国之遥, 要如何才能派人接近我儿?” 说到这里,他又气咻咻恼怒道, “我儿分明是寡人之亲子,如今竟受制于秦王, 教他有家归不得, 有父母不得相认, 暴秦, 着实太过蛮横不讲理!” 郭开忙喜笑颜开劝道,“王上请息怒, 臣等定会设法救回小公子!臣以为,此番正好可趁机,将那绝色佳人送去秦国,借此美人之计既能迷惑秦王,又能让她在秦宫之中寻到与小公子接触之机,到时,再与我赵国暗卫里应外合...” 自接到赵太后托赵王、为嬴政寻佳人的密信后,深谙枕头风之威力的郭开,便四处派人在国中搜寻佳人,为此,他还苦心劝谏君王暂停纳姬嫔一事。 因先前赵国美人皆被赵王搜进后宫,郭开派出的人苦苦搜寻数月,终于在饶邑寻得一位姝色佳人,此女之容色可与姜姬平分秋色,姿态妖娆又楚楚动人,堪称一把迷惑秦王的最好利器。 赵王闻言,却眸光一闪,呵呵笑道,“爱卿啊,此番若以美人计救回我儿,那佳人身处秦宫之中,又怎躲得过事发后秦王的杀戮,实在太过暴殄天物哉!爱卿何不怜香惜玉,另想一妙计?” 郭开暗道不好,王上即位后对他堪称诸事言听计从,唯独于女色一事,半句劝也听不进,譬如当日灾星降世,他再三劝王上杀了姜姬,皆被君王含糊挡了回来... 思及此,他急忙拿吴王夫差被美人计迷惑,以致亡国一事来劝君王,劝了半晌,赵王终于面露不悦道,“寡人已命人将骊姬接进宫中,我赵国莫非已卑微到要将寡人之姬嫔赠与秦王?以相国之智,定有旁的法子,你再想想便是,何苦跟骊姬过不去?” 郭开一听,脸上的笑差点就绷不住了,骊姬?连封号都有了?那是老夫千辛万苦寻来送给秦王的啊! 罢了,既然此事木已成舟,便要趁机捞足君王的愧疚,他是极会审时度势的... 第221章 思及此,郭开立马做出一副为国殚精竭虑之态,焦眉愁眼叹息道,“唉,原本我赵国弱秦之计,全系于此女一身,都怪臣不该将她送来邯郸的,此女既能迷惑秦王,自然也能迷惑我王,是臣失策啊...” 果然,赵王见他言语间,非但不怨自己截胡,反将责任揽了过去,顿时心生怜惜愧疚,忙放软声音安抚道,“相国不必自责,此事确乃寡人之过...” 他正打算赏赐些财物安抚,一旁冷眼旁观的魏无知却笑着上前道, “赵王倒也不必自责,先前六国设局吕不韦之女一事,便可看出秦王此人并不贪恋美色,即便贵国再送佳人前去,恐怕也无法成功施行美人计。” 赵王顿时恍然大悟,确实如此!当日赵离,乃是昌平君借赵姬之手,以秦王之母的名义送去的,如今赵姬已死,这美人还能不能顺利送进秦宫尚未可知,倒也并非如相国所言“弱秦之事系于她一身”。 这般想着,他对郭开的愧疚也一扫而空,忙追问道,“如此说来,无知可有妙计,助寡人成功夺回我儿?” 郭开素来爱财,原本算准以君王的性子,此番愧疚之下,定会给他些厚赏安抚,哪知这不长眼的魏无知,竟敢挡了他的财路,该死! 魏无知提出此计,心头自有一番旁的盘算,哪管郭开是如何想的。 他可不是任由对方拿捏的赵国臣子,有祖父信陵君当年救赵之情在前,郭开还能怂恿赵王杀了他不成? 他笑道,“赵王,贵国桑丝与玉石宝器闻名天下,盐却要长期依赖于齐国,听闻,秦国如今托了贵国公子带来的气运,亦能产出雪白甘美之精盐。赵王不妨派出使臣前往咸阳,与秦国商议以桑丝玉石换盐一事,如此,便能寻得接近贵国公子之机...” 赵王听着这话暗暗心疼不已,那可是雪白的昂贵精盐啊,都是我儿给秦国带去的,那些本该都是我赵国的! 一时,他想夺回福星的决心愈盛了几分。 郭开却呵呵笑了起来,“魏公子此计谬矣!你莫非不知,使臣是进不了后宫,亦见不到秦王后宫姬嫔子嗣的?” 魏无知亦笑道,“想来郭相定是前些日子,被秦国庶民当街打得有些神志不清,以至竟忘了这位秦王设宴之规矩,呵呵...” 他对赵王拜了一礼道,“外臣以为,使臣进了咸阳宫,必能见到贵国福星公子!因为当今秦王设宴款待列国来使之时,素喜命秦国公子列席同坐。” 赵王早已喜上眉梢,“对对,寡人亦听闻过此事...” 郭开有心搅黄魏无知的盘算,但想到对方所提之事——他上回奉命带赵太后的密信去诬陷秦王,谁知那密信竟莫名被掉了包,而他亦被秦人揍得鼻青脸肿... 他便立刻做出了决断:除去魏无知一事,早一日晚一日无妨,但将福星从可恶的秦人手中抢回一事,却迫在眉睫! 故而,他并未再出言阻扰魏无知的计策。 赵王又急切问道,“依无知之见,寡人该派何人前去当这使臣?” 说着,他便瞥了一眼郭开,郭开想到野蛮秦人打人之彪悍,暗地打了个哆嗦,忙道,“王上,魏公子能言善道,又消息灵通,您不妨任命魏公子为我赵国官员,再命他前去出使!” 如此一来,此计若能成,福星便可安然回到赵国;若这计谋失败,魏无知想来定会被愤怒的秦人活活打死。堪称一举两得! 魏无知却拱手道,“多谢郭相举荐之恩,不过无知乃是魏人,若大张旗鼓替赵国出使,恐会让秦国生疑...” 顿了顿,他又道,“外臣以为,此番最适合出使之人,乃是贵国公子嘉。” 赵王闻言,猛地转头与郭开对视一眼,又以审视的目光回头看着魏无知,“你这又是何意?” 赵嘉,是先王赵偃的嫡长子,也是赵国原本的太子,在赵迁母亲和郭开对先王的双重攻势下,最后赵迁上了位,而赵嘉,则被废黜了太子之位。 自赵迁登基后,为防备赵嘉在宗室的扶持下暗中筹划,便听从郭开的建议,一直将其软禁在城外行宫之中。 魏无知如今忽然提起此人,怎能不让他们心生防备? 魏无知却柔声道,“赵王,外臣与秦国有国恨家仇,郭相亦与秦人有过节,如今放眼整个赵国,唯有公子嘉当年曾质与秦国,与秦王算得上是半个故人,此番唯有派他出使,方能有九成把握能顺利施行偷梁换柱之计。” 郭开忍不住提醒道,“魏公子啊,秦王此人狼子野心,可不顾念甚么旧情,你莫非忘了?那燕国太子姬丹与他同在邯郸为质数年,最后不也因赵太后一事,被他设局令燕王亲手砍下头颅送去咸阳了么?” 魏无知却自信一笑,“郭相恐是记错了,燕太子之死,并非因他牵涉到赵太后一事,而是他派出刺客刺杀秦王啊!如此性命攸关之事,换成哪个君王不会勃然大怒?倒也并非秦王不近人情。是以,外臣以为,公子嘉乃出使秦国最佳之人选。当然,为防万一,外臣亦会化名随行,还请赵王安排一二。再有,宴会之机稍纵即逝,还请赵王务必寻到一位,与贵国公子年龄相貌皆相似之孩童,届时,他将以公子嘉之幼子身份与我等同行...” 赵王急忙再次看向郭开,在得到对方赞同的眼神后,立刻欣然道,“既如此,有劳无知为我赵国奔波了!待此番将我儿顺利救回,寡人定为你加官进爵!” 第222章 郭开垂首冷笑,老夫岂能任由赵国朝堂再有新秀?待他归来之日,便是命丧黄泉之时。 魏无知急忙感激地拜谢赵王,便告辞朝殿外走去,走着走着,眼中的笑意霎时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癫狂的热烈之色。 此计若成则秦败,若不成则赵亡,呵,我信陵君之孙,要的岂是区区一个官爵? ... 咸阳宫里的明赫,自然丝毫不知晓,自己成了赵国君臣眼中的香饽饽,也成了自诩为黄雀之人眼中的蝉。 今日,他正在为头发一事烦恼呢。 前世深受影视作品影响,他一直以为华夏古代孩童都是留长发的,毕竟有家喻户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说嘛。 哪知,真实的先秦儿童发型,实在让人大跌眼镜——当然有留长发的孩童,但那是大些的孩子才有的待遇。 虽然,头发被古人视为神圣之物,中原地区的成年男女,“皆以头戴冠,或发着笄”,借此跟“或披发,或断发”的四方夷狄区分开来,而须发皆剃的髡刑,更是古代让人彻底抬不起头的酷刑。 但人之一生,头发能源源生长至数米,为正常生活考虑,人们不可能从出生到死亡皆不剪头发,在史料记载中,定期修剪头发在古代亦是常有之事。(1) 再者,在缺乏空调风扇、无法日日沐浴、医术亦不发达的时代,小儿本就体热火大,若再留长发患上暑热之病,甚至可能会耗去性命,哪有父母会拿此事冒险? 故而,聪慧的古人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头发还是要给孩子剃的,但每回剃头发时,要留下一撮以敬神灵。 这时期的幼童是要剃发的,按周礼规定,“择日剪发为鬌,男角女羁”,他们在为幼童剃发时为区分男女,男婴会剃掉中间的头发,只留头顶两边各一撮,称之为“角”,而女婴则会在头顶横竖各留一撮,称之为“羁”。 这羁与角,皆是从农耕文明对牛的崇拜演化而来,想象一下牛角的分布吧,这时期中原各国幼童剃的都是这种发型。 按理说,在明赫百日之时,这头发便该剃掉的,但每回宫人举着铁剪靠近,他便会哇哇大哭个不停,扶苏只得心疼地让宫人退下,加之明赫先前头发长得极慢,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可现在,似乎源于换成始皇大大基因的缘故,他这两月来头发嗖嗖长得飞快,一头细软的小黄毛变得又浓又密,如今已有过肩的长度——这正是他的烦恼所在。 眼下已是五月夏季,咸阳的夏天是极热的,披着一头浓密长发的明赫,今日他午睡醒来后,一直往脖颈处挠个不停,扶苏急忙拨开衣襟一看:小家伙长了一身密密麻麻的疹子! 如此一来,剃发便成了明赫再也躲不过之事。 但他真的不想顶着中间光头、囱门处留两撮毛发的怪异发型,便比划着,提出要剪成后世那种短发,却遭到了素日最好说话的扶苏坚定的拒绝—— 这时期,只有草原蛮夷才会蓄这种短发,阿弟若果真如此做,会被所有人嘲笑的! 明赫在大床上滚来滚去,撒娇又撒泼了半天,见扶苏依然不肯松口,便趁他命人取铁剪的瞬间,飞快穿上方口小鞋朝章台宫奔去,他要去求自己最大的靠山! 别看小家伙腿短,跑得却是极快的,待扶苏气喘吁吁追来,明赫早就窝在君王怀里,得意地朝他做鬼脸了。 嬴政边为满脸红扑扑的小家伙拭着汗,边不解问道,“扶苏,你这般追着明赫跑做甚?当心将他摔着了。” 扶苏忙将缘由说来,嬴政登时手下一顿,上回赵太后送来的衣物,导致小家伙全身起疹一事,阴影犹在君王心中挥之不去。 他担心此番小崽又遭了算计,急忙拉开他后背衣襟查看,发现这回的疹子,似乎与先前确实有些不同。 扶苏见君王面色凝重,又解释道,“父王且放心,儿臣先前见过子壮他们出这种疹子,真是热疹。” 嬴政颔首,不过考虑到上回之事,为谨慎起见他还是吩咐蒙恬道,“你即刻去将夏无且召来。” “喏。” 趁这空隙,扶苏踮脚朝明赫伸出手,又无奈又好笑道,“阿兄当真没哄你,不信你问父王,我一岁之时也是蓄的‘角’,真真是极好看的。” 明赫拼命摇头,扭头吧唧亲了嬴政一口,奶声奶气道,“父王,孩儿若要剪发,只想剪头顶全是头发的短发,我不想当小光头嘛,求求父王了!” 嬴政掏出丝帕,为他拭着额头又溢满的汗珠,温声道,“吾儿有所不知,纵是将头发剪成‘角’,你亦并非小光头,在头顶泥丸宫之处,会留两缕守护孔道与灵道之神发...” 上古传说之中,婴孩头顶两侧尚未闭合的囟门,被称作泥丸宫,乃是魂魄极易出窍之处,故而需留下神灵赠与世人的头发来守护。 但他不知的是,明赫最排斥的恰恰就是那两撮头发,实在太怪异了,他完全接受无能啊! 于是,小家伙又开始软乎乎地拼命卖萌撒娇。 扶苏急忙拉住父王的衣角,“父王,阿弟若留了那等蛮夷之发式,定会被将闾他们取笑的,儿臣不想阿弟被人笑话..” 明赫摇晃着嬴政的臂膊撒娇道,“孩儿不怕被人取笑的,我本就是如蛮夷般粗鄙无礼的孩童嘛,被视作蛮夷也没关系的,父王,我真的不会生气的!再说,等我明年长大些,就能留长发啦!” 第223章 前世在五十六个民族一家亲的氛围里长大的他,是真的丝毫不在意这个啊! 这时,蒙恬带着夏无且进殿,一番行拜后,夏无且急忙为明赫查看了疹子,笑道,“王上请勿忧心,这确是列国幼儿常见的热痱,待老臣为九公子开些草药擦洗便可痊愈,不过,九公子头发过长,若不及时剪去,恐会反复发作。” 说着,便请蒙恬代为研墨,开了一副方子交与君王后,便告退开药亲自拿去煎制。 嬴政总算放下心来,刚朝怀中小人看去,明赫便捂住脑袋道,“父王,若要剃成牛角小光头,孩儿情愿不剪发天天挠痒!” 扶苏急得不行,他既不想明赫饱受热疹之苦,也不想他被任何人取笑,这可如何是好? 嬴政思忖一番,笑着轻轻刮了刮小崽的鼻子,“也罢,如吾儿所愿吧。” 说着,他便朝正要反对的扶苏使了个眼色,本是想暗示他,先前的神画中,仙界之人皆是蓄的短发,想来这短发倒也是仙界传统,明赫既不肯舍弃故乡之风俗,便无须再勉强他。 扶苏虽不是将君王心思揣摩得八九不离十的李斯,但他这一年多来在父王的多番提点下,毕竟大有长进,很快便猜出父王的意思,只得停歇了再劝阻的念头。 罢了,大不了有人嘲笑阿弟时,他拿出长公子的气势凶巴巴护住小家伙就是。 这时,又有大臣前来求见君王,本想亲自守着小崽剪“胎发”的嬴政,只得让扶苏带着明赫前往沐浴间。 很快,专为君王梳发修剪的宫人,便按照明赫的要求,为他剪了一个标准的小碎盖头。 宫人剪完一看,心中那个慌啊,为九公子剪这等丑陋的胡头,她着实是有些提心吊胆的... 明赫接过宫人递来的三龙纹铜镜,不由得笑嘻嘻左右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真好看! 还是古人的手艺扎实啊,她仅凭自己一通抽象的描述,就能剪出与描述分毫无差的发型,这手艺若放在后世,至少值个1888元的首席总监价位吧。 他甜甜对宫人道,“多谢你哦,我很满意这发型。” 宫人慌忙摆手,连声称“奴不敢当公子的谢”,实则暗暗对明赫的审美眼光十分怀疑。 扶苏在一旁欲哭无泪地看着明赫,这发式实在奇丑无比,我的傻阿弟哟! 剪完头发自然要沐浴更衣,出于羞耻心,明赫一直在努力训练自己生活自理,早就不再让任何人帮他洗澡了,眼下,宫人舀水先为他冲完头发后,便备好热水衣物等用品,与扶苏等人在外间等候。 周礼之中,不但对贵族的沐浴时间有详细的规定:每三日洗一次头,每五日洗一次澡,男女不共用浴室...(2) 它还规定了一整套合乎贵族礼仪的沐浴流程:沐浴之时,要备上两条浴巾,以柔软的细葛布擦上半身,以粗糙的粗葛布擦下半身,出浴后,还要站在蒯草席上以热水冲一遍,再站到蒲草席上擦干,待穿好衣物,还要及时“进饮”... 固然,古人并不懂洗澡会让身体流失水分的原理,只是本能地依据人在洗完澡后容易口渴,制定了“进饮”规则。(3) 当然,明赫每回自个冲进来洗澡,是完全顾不上那些繁复讲究的,贵族礼仪?让习惯了散漫自由的现代灵魂真的很难适应啊! 对了,眼下他洗澡的沐浴间,正是两千多年后让世人瞠目结舌的——咸阳一号建筑遗址坑里,那个足足有四十米的超大浴室! 在这专供秦国王族使用的沐浴间里,除了有宽敞的木头浴桶,还有节门水阀、地漏、青铜排水管,甚至还有取暖壁炉,若非考古学界挖掘出遗址,恐怕谁都会认为这些出现在战国时期,简直是天方夜谭。足见墨家的工艺水平,总能跨越时代地让人叹为观止。 由于明赫太矮,又执意不肯让人服侍沐浴,嬴政便命五黑,为他打造出内外皆有台阶的专用大浴桶,桶底还有活塞可以放水,自是妥当极了。 此刻,打着光果果的明赫顺着台阶爬进浴桶,条件反射地往桶边缘摸了摸,哦,没有沐浴露,没有洗发水,没有香皂,什么也没有。 这时期,人们拿什么来去污呢? 庶民无论清洗衣物还是洗头洗澡,皆是用烧柴剩下的草木灰来当清洁剂,但井水要耗费人力挑,热水要耗费柴薪烧,故而,他们一年到头也洗不起几回澡。 而贵族阶层,则用淘洗黍米的“潘”来沐浴,所谓潘,便是后世所称的“淘米水”。(4) 对每日数着菽麦颗粒下锅的庶民而言,这一桶浓浓的“潘”是何等奢侈! 只有豢养着大量家臣奴仆的权贵之家,才能在数日间,攒下如此大桶的淘米水。 可这奢侈的淘米水,却让明赫每回在沐浴之时,都要哀嚎一声“洗不干净”,冲完后全身还是黏糊糊的。 他当然想在商城兑换洗漱用品,但这些基础日用品,早被先前的穿越者抢购一空了。 排队预订?不好意思,已经排到一百多年后了。买制作方子?可日用刚需畅销品的方子,也预订到几十年后了...总归,这商城有时就主打一个要啥没啥! 小家伙感叹一番后,只能自我安慰地哼着跑调的“我爱用淘米水洗澡,洗完我的皮肤好好”,拿着绢布给自己搓搓搓。 这时,系统兴奋的声音传来,“宿主宿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刚刚刷到制作藻豆和牙刷的题了!” 第224章 第76章 明赫闻言自是大喜, 再也顾不上继续洗澡了,忙踩上木台阶欢呼道,“太好了!我们统统真是大秦最给力的后勤及时雨啊!” 自从月初, 他长出第十二颗乳牙后,便摩拳擦掌想当一个每日认真刷牙的好宝宝——他曾在小说上看到,古人是用杨柳枝刷牙的, 正好能趁机体验一下! 哪知等他主动早早爬起来, 与扶苏一道盥洗时,才发现这时期根本没有刷牙的概念:如扶苏这般的王族子弟,也不过是用放了盐的清水漱口, 再用淘米水蘸绢布洗一把脸。 明赫这才迷迷糊糊地询问系统,说好的古代有杨柳枝蘸盐刷牙呢? 系统很快就给他解了惑——杨柳枝确实是有的, 但要等到玄奘从印度回来后,才渐渐在晚唐时期兴起。(1) 华夏最早的护牙意识大约源自周朝, 因为在周礼中有“鸡鸣初, 咸漱口”的规定, 贵族每日晨起后, 皆要以盐水漱口。 后来, 随着茶叶和药材的普及,到南北朝时期逐渐以茶水来漱口, 或以中指来蘸盐或蘸药粉洁齿,称之为“揩齿法”。 而玄奘前往印度求佛经之时, 看到当地僧人用一种叫“啮齿木”的嫩枝和根须清洁牙齿, 待他回到长安后, 发现大唐并无此木种, 便取来相对柔软的杨柳枝,将其两端嚼成扫帚状, 华夏才有了最早的“牙刷”,晚唐也出现了“晨嚼齿木”的刷牙风俗。 当然,虽然杨柳枝的创意是从印度佛教得到的,但在经济高度繁荣的北宋时期,善于举一反三的华夏人,已经率先发明出真正意义上的牙刷——以竹、木、骨、玉为手柄,以猪鬃为刷毛,非常地接近现代牙刷。(2) 当时,系统还善意提醒了他:杨柳枝再柔软也是树枝,用它刷牙是会戳伤牙龈的,莫说小孩子,即便是大人也不适合长期使用。 在前世早晚都要刷牙的明赫,一直惦记着牙刷一事呢,没想到今天倒双喜临门了! 这时,系统已经高兴地举着试题念了起来,“澡豆这个词,最早出现于三国曹操的《上杂物疏》,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也是专供少数上流贵族使用的奢侈品,配方严格保密,绝不泄露,直到唐朝神医孙思邈奉命‘使家家知悉,人人自知’,才在《千金方》和《千金翼方》中公布了宫廷澡豆的配方...” “配方一,以除湿行气的白芷、木香、藿香各二两,理气开胃的冬葵子与敛肺降火的瓜篓仁各四两,消肿祛风的零陵香与甘松香各二两,捣碎成粉状后,再混入含有皂角苷的毕豆粉三升,便能制出兼具清洁、美白、清热的澡豆...”(3) “配方二,以丁香三两,沉香三两,真珠三两...毕豆粉七成,混入诸香之中...配方三...” 明赫歪着小脑袋认真边听边思考,这澡豆配方里,有很多是他去年从商城兑换的药材名称,宫中留了许多晒干的,今年又将药材种播植了很多下去...如今有了这方子,至少药材的供应是无须担心的,这澡豆肯定能制起来.. 但他转念一想,在古代莫说沉香这种奢侈的香料,即便是普通药材,对普罗大众而言也是极其昂贵的,而这些历代贵族专用的澡豆方子里,全是些药材和香料植物,即便让五黑他们按方子制作出来,成本想必也是极高的,恐怕,到时澡豆也只能如宋朝以前那样,只在贵族公卿间流通。 他思考了半晌,突然眼睛一亮,急忙问道,“统子,你给的这些配方里,是不是其实毕豆粉才是澡豆清洁作用的主要来源啊?我猜,其他药材大部分是用来增香留香的?还有,这个毕豆粉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他得出这个结论,是发现配方里毕豆粉的含量最多,按照常理,肯定要把最有效的成分多放点呀。 如果这东西价格不贵,倒可以多开发一个版本:舍弃锦上添花的药材香料,加重毕豆粉的含量,过三五年再慢慢在秦国推广物美价廉的基础款澡豆,让吃饱穿足的平民之家也能买得起。毕竟按照马斯洛的需求理论,人类在满足丰衣足食后,肯定有进一步追求洁净卫生的需求。 没错,这个立志要为父王将大秦国库挣得钵满盆满的小家伙,这会儿已经在盘算着,要让父王先将第一批澡豆卖给秦国公卿贵族了——他们需要澡豆除污,父王需要钱粮,简直是两全其美! 系统忙回道,“对呀宿主,人类对香味天然就容易产生依恋感,古代贵族洗澡,肯定也要追求香喷喷的氛围感呀...咦,毕豆粉?稍等,我查一下哈!” 说着,系统开始飞快翻起试题来,很快,它又“咦”了一声惊呼道,“是豌豆!” 明赫皱起小眉头道,“豌豆?好像我没兑换过豌豆,秦国目前种得最多的菽是黄豆,看来这澡豆暂时是做不成了,我得先去兑换点豌豆种子...” 他突然惊喜道,“等等,如果这时期秦国已经有皂角树的话,我们可以把皂角磨成粉,来制作出更便宜的澡豆啊...” 系统嗖嗖翻着手中的一大沓试题,很快就打断他的话头,“宿主,你听这道材料:皂角苷能溶于水,能出泡沫,被古代百姓广泛用于清洁领域...而大豆皂苷,则主要存在于豆科植物之中...宿主,是所有豆科植物都含有大豆皂苷哦!” 明赫一听,立刻在意念中兴奋地抱着系统小白猫晃啊晃,欢喜道,“好耶,秦国最不缺豆子了,我们很快就能有澡豆能用了!” 第225章 但他觉得提前把皂角用在清洁领域的主意也不错,便暗暗记了下来,晚上一定要告诉父王,派人早点去找皂角树! 系统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手上蹭了几下,很快便“嗖”地跳下地,继续翻出试题,一脸自豪道,“这上面还有牙刷的制作流程呢!不过,只有牙刷也不太方便...但牙膏是湿的,没有密封设备很容易变质,牙粉就可以..我要早点帮宿主把制作牙粉的方法也找出来!” 明赫拍着小手欢呼,“谢谢统统!学习果然让你变得越来越厉害了!” 他简直恨不得下一秒就天黑,这样就可以早点把这好消息告诉父王啦! 系统扬起下巴道,“那是!我的目标,是要成为系统里最博学多才的一个!” 等明赫兴冲冲拉着扶苏跑回章台宫时,守在殿外候着的蒙恬急忙迎上来,悄声告诉他们:前来汇报急事的大臣已经走了,王上眼下正在批阅奏章,吩咐直接将他们带进去便是。 蒙恬惊奇看了几眼明赫的小短发,看来,总归小仙童与粗喇喇的胡人不同,即便剪了这蛮夷短发,也是极其玉雪可爱的。 明赫已快速脱下小布鞋,大喊一声“父王,您最可爱的小宝贝来啦”,便一溜烟冲进殿中,扶苏则停留在丹墀处,低声叮嘱道,“尔等切不可在我阿弟面前,流露出半分嘲笑他这发式之意,可记住了?” 别人私底下如何嘲讽他也管不着,只盼着众人都能有点眼色,别巴巴地跑到小家伙面前嘲讽,若让他这护弟狂魔知晓,定是要生气的。 殿中的嬴政早已放下毛笔,起身抱起小家伙,他倒不似旁人那般认为明赫“发式丑,只是人好看”,他是真心认为,小崽剪这短发平添了几分童真之稚气,确实比寻常孩童光顶的“角羁”发式更为好看。 明赫捧着父王的脸亲了亲,眼睛闪闪发亮又带着期待地问道,“父王,您再仔细看看,您觉得我现在看起来最像谁呀?” 这位让列国君王闻风丧胆的年轻君王,在自家小家伙面前,从来都不是摆着威严架子的一国之君,而是有着无尽耐心的慈爱父亲。 他闻言,便果真含笑细细打量起小家伙,越看,面色越欣喜——今日短发的明赫,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同...小家伙眉眼间,似乎更像自己了? 他忙朝进殿的扶苏温和招招手,“扶苏,快来看看你阿弟之容貌,可是愈发肖似寡人了?” 说着,便将明赫的小手扒拉下来抱好,让扶苏仔细对比。 蒙恬听了这话,登时忍不住朝父子二人看去,越看越胆战心惊:往日九公子披头散发还不觉得,今日他这短发之下清晰露出的整张脸庞,果然隐隐有一分王上的影子! 可据他知晓的秘密,九公子乃是赵国之公子,又怎可能真长得肖似王上? 扶苏已仰起头,认真从他们的额头、眉毛、眼睛、鼻梁...一一对比过来,最后乐哈哈笑出声来,“呵呵呵,阿弟果真与父王越来越像了...” 他兴奋地比划道,“往日,阿弟的眉是平的,有些淡,如今却是小小弯曲的剑眉...鼻梁间,也能看到父王的影子...看来,父王带大的孩子便会长得像父王,我也像父王,这意味着阿弟与我也很相像!”说着,便去拉小家伙的小手手,心头好高兴呀! 明赫贴着父王的脸美滋滋道,“就是的呀!我跟父王和阿兄都很像,因为我们是最亲的一家人!” 嬴政心情亦格外愉悦地弯了弯嘴角,想了想,又转头问蒙恬,“爱卿可发现,寡人父子相貌愈发肖似了?” 蒙恬忙压下心间疑惑,点头道,“臣也认为,九公子确实越长越有几分肖似王上!” 嬴政心满意足地颔首,往日他觉得小崽长得像自己,从无一人附和,今日蒙恬与扶苏皆这般认为,看来是确实真的有些像... 他暗忖,秦赵之先祖皆是伯益之子孙,算起来,数百年前曾是一家人,想必小崽在自己身边长大,血脉朝夕相处间便朝嬴氏一族的样貌靠近了,如此甚好! 明赫“啊啊啊”地嚎着,激动在君王怀中拱来拱去,哈哈,总算被他们看出来我微小的变化了,果然是亲爹亲哥眼! 这时,系统又高兴呼喊道,“宿主宿主,牙粉的制法,我在一道北宋‘牙粉行’的题里找到了!你们以后可要认真刷牙哦!” 明赫高兴得将小脑袋扎进父王怀中蹭啊蹭,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啊! 是夜,“老神仙”再次来到君王梦中,将澡豆方子、牙刷牙粉制作方法、皂角的功能和图片,统统交给了嬴政,千叮咛万嘱咐后,这才喜滋滋回到了东殿大床中,做了一个数钱数到手软的美梦。 这一回,他很快要挣到第一桶金孝顺父王了! ... 在五月末的夏日长风中,韩信一家历时两个多月,终于抵达了咸阳郊外。 若有舟马奔驰于大道山泽之间,自是无须耗费如此多时日的。 可他们一家三口,是沿着汉水边缘的山间小路偷溜出楚国的,一路走得格外艰辛,夫妻二人的草鞋早被磨得破破烂烂,眼下只随意扯了些藤蔓绑着勉强行走,看起来与讨饭的乞丐也没什么区别。 原本若无楚国官府发放的通关符传,他们绝计进不了重兵把守的秦国境内,但钟离眜在书信中,告诉了韩父一个法子:秦国如今,虽未再次向列国百姓发起入秦邀请,实则却是极欢迎他们入秦耕种的,届时,只需如实说明自己的来历,待在边境当场傅籍、验明身份、核实完投奔之人身份后,便能以“投奔友人”的名义前往咸阳。 第226章 站在比楚国更宽敞平坦的黄土大道间,韩父气喘吁吁将挑子放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将韩信从背篓着抱出,指着眼前一辆辆路过的拉煤马车,眼中含着热烈的期盼道, “信儿你看!阿父一路找秦人打听过了,那车斗之中所载的,便是比黍米还珍贵的黑金,往后阿父若得了闲,便也跟着他们上山采煤,如此我儿便能顿顿吃饱饭了,往后只管用心读书便是...” 韩信跟着父母从秦境一路走来,发现秦人与楚人也无甚区别,皆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并非传说中被削了鼻子挖了眼睛的怪物。 相反,他们每每问路碰的秦人,面上都是带着几分和气笑容的,并不似家乡众人那般满脸皆是愁苦之色。 甚至,他们还遇到了一户盖有五间草屋的善心阿娘,对方在听闻他们是逃难来秦国的,还进屋端出满满一大碗黍米粥来,递与他们分食。 那粥,也比他在马头乡家中吃的要浓稠许多。 聪慧的他很快便想明白,秦国百姓的日子,想必真要比楚国百姓好过上几分,如此可见,那些所谓“秦人饿极了便要吃孩子”的传言,确如父亲所言,全是假的。 那些秦人的笑容,那满满一碗粥,让小小的他对秦国生出了极大的好感——哪怕是秦国边境的守卫,待他们亦是和和气气的,而比起在楚国屡次差点就被山贼发现的险境,这一路进了秦境,他们再没被任何人欺负过。 韩氏祖上,亦是古邗(寒)国的开国功臣,后来随着邗国的覆灭,前朝旧臣自然就没落了下来。 到他祖父这辈之时,日子已潦倒得只留下马头乡那两间茅屋。 即便如此,落魄的韩氏再穷再饿,也未动过将祖传书简和宝剑拿去换钱的念头,这识字与武术之道,便代代流传了下来。 他们深信,子孙若能识字、会武术,韩氏便迟早能有一日,再以一国文臣或武将的身份,重回当日的荣光。 按理说,韩父有一身打猎本领,家中日子本不该过这般艰难的。 但乡闾豪强新推举出的族长,时时以新贵自居,时常意有所指地嘲讽“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又勒令韩父每月要为自家打上二十只孢子或一头野猪,若完不成任务,韩父便要倒贴赔给对方二十石粮食。 二十石粮食,是韩家半年的口粮。而这族长的背后,是淮阴县县令。 如此一来,韩父只能抽出大把时间前去山中打猎,野猪性烈,攻击性极强,又岂是那般好打的?再说山中除了野猪还有财狼猛兽,一家人自是过得胆战心惊,而家中的田地,大多时候只有韩母一人辛勤耕种… 如此一来,自幼感受到人情冷暖的韩信,自是要比旁的孩子懂事很多。他在马头乡,感受到的只有豪强对自家满满的恶意,而那些乡邻为求自保,亦从未如那秦国阿娘一般,赠与他们半分善意。 正因如此,他父亲一听友人说秦国分田地、还有免费的书读,便毫不留恋地一心筹备着入秦之事。 总之,他现在很喜欢这样的秦国。 此刻,韩母心情极好地放下背篓,取下韩信头上已被晒蔫的遮阳树帽,在道旁折了些枝叶繁茂的树条,三两下翻折间,很快又编出一个树帽给他戴在头上,她翻了翻小篓里所剩不多的干粮,看着越行越远的拉煤车队,满怀憧憬道, “我看这秦国民风极好,四处亦无盗贼挡道,着实是个谋生的好地方,也不知此番,我等能否顺利在咸阳安置下来,若真能让我等开出一百亩农田...” 韩父笑呵呵道,“钟离小兄说了,是你我一人便可分得一百亩。” 满脸灰扑扑的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眼中皆是欣喜之色,韩信也欢喜地拍手笑起来,“我也要好好读书习武,来日做个大将军,带大军杀去淮阴县!” 一家三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一时边说边笑个不停。 在这温馨的气氛中,前方有一队马车正扬着黄土奔来,韩父忙将韩信放回背篓中,重新挑起担子道,“我等快走,莫要冲撞了秦国贵人!” 衣衫褴褛的一家三口,再次急匆匆朝着咸阳方向赶路而去,待行了一小段路之时,身旁却骤然传来御夫“吁”的一声。 韩父慌乱扭头,见原本奔于最前方的一辆四马所驱黑色马车,已在他们身旁徐徐停下,登时心神大乱,小声提醒妻子道,“恐怕来者不善,快跑!” 话音一落,夫妻二人便撒开脚丫子大步奔跑起来,可惜没跑上几步,便被一队侍卫追来拦下。 韩信迷茫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侍卫,方才刚对秦国升起的好感,顿时又落到了谷底之下。 难道这些秦国之贵人,竟跋扈到,连道旁好端端走路的行人都要杀吗? 侍卫将他们赶回马车旁,这时,下来一位身穿蓝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他们一番后,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尔等不是秦人吧?” 从接到钟离眜书信那日起,韩父就做好离楚奔秦的准备,他拿着偷留下的两只野兔,悄悄找到乡中一位走南闯北的游商,跟对方学咸阳官话,他语言天赋极佳,很快就将日常用语学了个八九不离十,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每日学回来,都会如数授与妻儿,是以,他们一家都是听得懂、也会说咸阳官话的。 第227章 但面前这人说的,他们却一句也听不懂,韩父试探着用秦语问道,“请问您是秦国贵人吗?” 他们自然不知晓,秦法严厉,绝不会有达官显贵,敢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嚣张。 这车队,正是在魏无知的提议下前往咸阳,以商讨贸易往来之名、欲行不轨之事的赵国使臣团。 拦住他们之人,便是乔装成公子赵嘉随从的魏无知。 身为贵族公子,自然通晓列国官话,他一下便听出对方的咸阳官话有些生硬,遂笑着用秦语道,“尔等是来秦国逃难的吧?” 韩父无措地茫然点点头,“小人一人正是前往咸阳谋生的。” 魏无知嘲讽道,“呵呵,谋生?秦国这吃人的鬼地方,倒真不值当你们跑这一趟...不过,今日能遇到本公子,也算是你们走了大运,上车吧!” 说着,他便给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立刻扭着大喊“公子这是要做甚?快放了我等”的韩父韩母,将他们连人带家当,全扔进了最后一辆没装满货物的马车里,待上来两名侍卫看守后,车队很快再次朝着咸阳奔驰而去。 韩信一家三口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眼看就要到咸阳了,为何走到半路,竟会被这帮显赫的贵人绑架? 韩父看着妻儿眼中的惊惶之色,忙看向侍卫小心翼翼道,“军爷,请问你们这是...要带我等去何处?” 这些赵国侍卫可听不懂甚么咸阳话,素日又是跋扈惯了的,当场便不满地呼了他一大巴掌,“臭烘烘的乞丐,给乃翁闭嘴!” 韩信惊惧地抖了抖身子,眼中登时盛满了泪水,忙与母亲一道将父亲拉了过来,他紧紧抿着唇瞥了那侍卫一眼,势必要将对方的模样深深记在心中。 前方,行驶的四马豪华宽阔马车中,身穿华贵赤袍的赵嘉与魏无知相对而坐,他怀中抱着一个与赵王极为肖似,约摸只有一岁多的孩童,对方眼神瑟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去。 这孩童,便是郭开等人费时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寻来的“替代品”。 以他们的推测,明赫被送走前,虽长得有几分像姜姬,但依照“子肖父”的惯例,他长大后定然是愈发与赵王相像的,便将这孩童从其父母手中买来,充作赵嘉的幼子“赵端”同带进宫,以伺机偷梁换柱。 赵嘉不解问道,“魏公子,你劫来这几个道旁的乞丐做甚?” 魏无知放下精美的锦帘,收回目光沉沉看向对方,面无表情道,“我行事向来极其稳妥周全,公子不必多问。譬如,这几个初来秦国、无名无姓之流民,正是最合适的替死鬼。” 第77章 赵嘉闻言若有所思, 车内一时缄默下来,二人各怀心思想着心事。 如今,失势的赵国公子, 与亡国的魏国公子能凑到一处,自然是有缘由的——赵魏联姻,已是百年来惯例之举。 当年, 也正因平原君的正夫人是魏国公主, 与她一母同胞的信陵君,才会因平原君信中那句“独不怜公子姊耶”担忧,违抗君令执意率军援赵, 让邯郸从秦军的虎口中脱身。(1) 而赵嘉的母亲,亦是上一任赵王为联魏抗秦而娶的魏国公主, 算起来,他与魏无知还是表兄弟——虽然彼此因不熟悉而格外生疏。 半晌后, 待赵嘉怀中的孩童捱不住漫漫路途终于睡去, 魏无知侧身看去, 谨慎确认一番后, 这才压低声音道, “公子可知,此番我为何要执意说服赵王派你使秦?” 赵嘉掩下眸中一闪而逝的光, 笑道,“莫非, 魏公子顾念与我母族之情, 担心我在行宫被关傻了, 这才特意寻了个让我散心的机会?” 魏无知冷笑一声, “我对公子赤诚相待,你又何必遮遮掩掩?放心, 车夫与侍卫皆已被我买通,你我不妨趁此时机,打开天窗说些亮堂话!” 赵嘉立刻露出讶异之色,“还请魏公子为嘉指点迷津!” 魏无知见眼前这看似忠厚的赵嘉,竟是个滑不溜秋的,登时心中一喜,有这等同盟,还怕赵国乱不起来? 遂含笑赞道,“果然流着我魏氏血脉之人,远比赵迁那等蠢货要聪慧许多。” 赵嘉顿时目光一厉,低声怒斥道,“还请魏公子自重,勿要出言不逊折辱我王!” 魏无知定定看了他一瞬,笑着轻呵一声,“你王?天下人人皆知,我眼前这位深陷行宫囹圄之人,才该是名正言顺的赵王!若无那倡人与奸贼郭开里应外合,公子何至于要沦落到如此地步?你当真不恨、不怨、不想夺回本属于你的王位么?” 赵嘉抱着孩童的手指骨节已开始渐渐泛白,但他依然冷声道,“魏公子此言谬矣!身为人子,自当尊奉君父之命...” “嘉听闻,当年周太王本有三子,待立储君之时,却认为太伯与仲雍,皆不如幼子季历之子姬昌贤能,伯仲二人见君父犹疑不决,便主动逃往荆蛮之地,断发文身,以示己身不贤,不堪为君...” 魏无知轻嗤一声,沉声打断道,“得了!在我面前,公子何必说这等冠冕堂皇之废话!我且问你,你的母亲,若知晓她精心爱护养育的长子,流着魏国与赵国王族血脉的高贵嫡子,竟会输给一个区区倡人之子,往后余生将被一世软禁于行宫之中,如同废人!她在泉下能安宁否?” 赵嘉的手开始剧烈抖动起来,魏无知指了指他怀中的孩童,竖指道,“勿要吵醒这小东西。你当真不想夺回王位么?” 第228章 赵嘉阖目深吸一口气,他的母亲出身高贵,贤良淑德,若所嫁之人是秦君,自己又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秦赵两族虽同是伯益后人,其子孙品性却截然不同:历代秦国君侯,皆以践行先父遗志为重,鲜有沉迷于声色犬马者,故而秦国盛产明君; 而赵国诸侯却盛产怜香惜玉之人,即便赵氏最引以为傲的武灵王,亦有为宠妃而行废嫡立幼之举。 当年,丧母的他被父王遣往秦国为质,回来却发现太子早已换了人,心头是何等的悲愤欲绝! 也是在那时,他恨自己为何不是秦国子孙! 当年,秦赵本约好,以秦国太子质于邯郸,哪知秦王嬴稷不忍太子前往,硬是耍赖派了个不受宠的王孙嬴异人质赵。 后来,嬴异人投靠华阳夫人、顺利成为太子登基后,又第一时间接回滞留于邯郸的嬴政—— 可见,历代秦君是何等重视嫡长子! 很快,他便镇定下来思忖一番后,抬眼看了看对方,坦然道,“行宫之中皆是他的耳目,连我与同床共枕之姬嫔,亦是那倡后派来的,我无半分翻身之机...” 顿了顿,他又目光如炬直射魏无知,淡声道,“魏公子此番挑拨,是想让我赵国陷入内乱,好坐收渔翁之利?赵魏本是姻亲之国,你何至于如此歹毒?” 魏无知见这赵嘉竟比预想中的要狡诈许多,一时心念急转,数番之下,笑道,“诶,与我魏国有姻亲关系的,是你这赵国先王之嫡子,而非赵迁那等倡人之子,算起来,你的母亲亦是我的堂姑母,故而,本公子不愿见你受制于人,这才打算助你一臂之力...” 赵嘉淡笑着打断他的话头,“恐怕,魏公子是见我赵国至今犹存,而魏国却覆灭于秦人之手,这才将灭国之仇算在我赵国头上,想借机挑拨我与君王内斗,以颠覆我赵氏江山社稷吧?” 魏无知闻言收起笑容,冷冷看着他,“这都被你猜出来了?呵,当年若无平原君再三来信,以我祖父之姊性命要挟,我祖父岂会抛下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杀了大将晋鄙来助你赵国解围?你可知我魏国先王,一直将我祖父视为股肱之臣!若非你赵国横插一脚,我祖父岂会沦落为流亡赵国之闲人?” “可怜他一片报国之心,却在归国后一再被君王宗室质疑,最后,只能归田卸甲!正因我魏国错失数十年君臣同心抗秦之机,才迎来今日灭顶之灾,而这缘由,却是因你赵国而起,公子莫非以为,你赵国不该付出些代价么?” 赵嘉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回头目不转睛看着对方道,“魏公子今日既将实情告知于我,想来,我已无路可退。” 魏无知似笑非笑,“本公子眼下需要一个盟友,若你不愿意,自然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不眨。 赵嘉自然能假意先应下,待归赵后如实禀告君王——然而,这赵国虽是他赵氏之国,如今却是赵迁之国,他恨赵迁入骨,岂会将魏无知之计谋告诉对方? 再者,以赵迁对他的防备,恐怕魏无知到时只需轻飘飘反咬一口,说是他赵嘉想造反,自己顷刻便面临死无葬身之地。 而若与魏无知合作,他便能顺利摆脱,将在行宫被幽禁一生之困局,倒不妨徐徐图之... 半晌,他笑道,“魏公子想灭赵泄恨,嘉愿助你一臂之力,但这赵国,昔日本是三家分晋而来,土地着实算不上有多大,是我赵氏先祖占了代地一国,才有了赵国后来之基业...” 魏无知闻弦知音,立刻猜到对方未尽之言,遂也亲热笑道,“实则,代地并非你赵国之境,你我今日便可结下歃约,你助我颠覆赵国朝纲,我助你拿到代地称王,届时赵国灭、赵王死,而你代王,却能统领代国万寿无疆!” 呵,先利用此人与赵国宗室制造内讧,再徐徐图之也不晚... 赵嘉腾出一只手伸来,“如此,嘉便多谢魏公子之慷慨了!” ... 黄昏时分,在赵国使团即将抵达咸阳城门之前,早前接到探子传回消息的典客,正急忙带着一干下属前来迎接,在城门却遇到了请假休沐一日的刘季。 前些日子,因揭发姬丹密谋刺杀嬴政有功,刘季的官职已升为五品典客丞,爵位亦升至五级大夫,堪称十二分的春风得意,可他也有烦恼啊——找不到故人炫耀! 当日,接到他写回丰邑的密信后,刘太公压根不信,自家这最不着调的儿子,能混成秦国大官,还得到秦君赏赐的咸阳宅子? 这也就罢了,家丑不外扬,刘太公无非在家中骂骂咧咧刘季一番,哪知,待他一出门,听闻乡间沸沸扬扬的传言,臊得差点一张老脸都要熟透了——那小子哄骗自家人也就罢了,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往萧氏、曹氏、樊氏等几户人家皆写了信,邀约他们前去咸阳,说甚么他刘季如今乃是秦国高官厚爵,养他们绰绰有余! 啊呸!人家萧何曹参樊哙几个素日与他关系好的,早通过秦君开恩举行的“以考取吏”之试,奔赴各地当官老爷去了,哪轮得到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草民养! 为此,莫说素来好面子的刘太公,纵是家中其他人,也许久不敢出门,生怕看到乡人嘲讽的目光和听见那些流言蜚语。 是以,刘季在咸阳左等右等数月,既没等到他的好伙伴们来投靠,也没等到家人前来咸阳,这才渐生怀疑,担心丰邑出了何等变故,前些日子便又派出几名府中新买来的家臣,带着他的亲笔鬼画符赶往沛县打探。 第229章 今日,他算着家臣该带着刘家人来咸阳了,又担心亲爹一把年纪,若半路有个什么闪失...这才专程请了假赶来城门守着。 毕竟,就算老爷子真气息奄奄挺不过去了,于这世间最后一眼,也该看看他这衣锦未还乡的好儿子,如今可是朝廷五品大官了! 哪知,刘季站在城门跟守卫唠嗑了大半天,待日头西下之时,还未见到半个人影,这才确认刘家人定是还未到咸阳,正要折身回去,却见上司典客带着同僚匆匆赶来。 刘季忙笑嘻嘻上前拜道,“吴大人怎的亲自来这城门口啦?不知下官可有效劳一二之处?” 仗着他这张能将死马夸活的嘴,刘季在咸阳混得堪称如鱼得水,到处称兄道弟。 加之他揭发姬丹一事,不但自己加官进爵,连典客亦被君王赏了一级爵位,而整个典客官署同僚,还得到了君王“忠君护国”的称赞,大伙自然愈发看他这外乡人顺眼起来,眼下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将探子传报说赵国使团今日已抵达一事告知了他。 典客抬手挡着日头朝城外眺望了一番,前方没半个赵国使团的影子,这才掏出少府新售的棉帕,擦了擦额间汗水,扭头看向正准备拔腿开溜的刘季,笑道, “你若真有心帮衬老夫一把,今日便勿再乱跑了,随我等候于此处,等着接待赵国使臣进驿馆吧!” 刘季急忙悄悄收回迈出去的一条腿,热情万分道,“下官正有此意!” 典客倒也不揭穿他,反倒是和善地为他讲起今日赵国使臣的身份。 他让对方留下,自有一番盘算,他在这位置干了十数年,爵位只往上挪了一级,哪知这家伙一来没多久,就因姬丹之阴谋而立功,让他这上司也跟着水涨船高,竟出人意料地升了一爵。 典客寻思着,王上待这刘季有些格外不同,想来这家伙是有些好运道在身上的,故而,每来一位列国重要人物,他都让刘季前去照应,以便能趁机揭发列国阴谋立功——让他这老骨头也能顺势借运,有生之年得以位列公卿之爵。 约摸等了个把时辰,赵国使团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踏着漫天飞扬的黄土而来,典客忙拉住刘季悄声叮嘱道,“刘季啊,明日便由你负责照应这赵国公子,旁的奴仆随从无须你管,让他们来。” 刘季边笑呵呵应下,边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最前方那辆马车下来的使臣,啧啧称奇道,“这出使一趟,还要带个儿子同来?我家王上又不是没儿子,显摆个啥神气,切!” 典客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那身穿锦衣赤袍的赵国前太子,怀中果然抱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小儿,不由蹙眉思索一番,似乎这十数年间,确是第一趟,有人抱着家中稚子前来使秦的,怪哉。 眼下已来不及细想,他只得满脸堆笑迎上去拜见赵嘉,一番客套寒暄后,对方温声道,“吴大人不必多礼,数年前某质于秦,承蒙吴大人诚心款待,某不胜感激之至,今日,总算有机会道声谢了。” 说着,便命人从车上取来一把样式极为古朴的木剑,上面雕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虎头,他诚挚道,“听闻吴大人喜好收集木剑,某区区心意,还望勿要嫌弃。” 典客从看到木剑的那一刻,眼睛便黏在上头好似收不回来了,边抚须便赞“妙啊,这刀功着实一绝啊”,刘季见场面有些不对,忙扯了扯上司的宽袖。 典客这才回过神来,忙摆手道,“公子不必这般客气,在下无功不可受禄啊!” 赵嘉笑着环视众人,扬声道,“听闻秦法严格,不许官员收受财物,此番还请各位替吴大人做个见证!此剑乃是本公子亲手伐木削成,通体只用柏树之干,无一丝金银珠器点缀,虽则世间独此一把,但若要售之于市,却是一钱不值,不过是本公子,为答谢吴大人当年照顾之心意罢了..” 秦法虽严禁官吏贪污受贿,却只限于能于市面流通之物,这种不值钱的普通木头亲手所削之木剑,恐怕扔在路边亦无人捡的,倒也着实算不上“财物”,加之对方落落大方于人前过了明路,这木剑,典客倒还真收得。 一时,典客署众人忙劝典客收下,又笑着夸赞赵公子实乃有情有义之人,接着,便簇拥着赵国车队朝驿馆走去。 刘季这心眼多的家伙,忍不住多打量了返身回马车的对方几眼,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重回马车的赵嘉迎着魏无知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魏无知低头,看着身旁换了一身新衣的韩信,见对方一个劲往角落里挪,便伸手捏住他的小下巴,用楚语皮笑肉不笑道,‘小东西,你可记住了?你现在是我赵国人,是公子赵端的哑巴书童,待进了驿馆,绝不可开口说半句楚国话,嗯,记下了吗?” 韩信忍着下巴的疼痛,倔强地努力抬起头问道,“你先告诉我,我阿父和阿母在哪里!” 走到半道,对方便将他父母捆走了,又有人押着哭嚎的他梳洗换了新衣,再将他抱到这辆华丽的马车中。 他实在担忧,父母会被这群不讲理的坏人打伤。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小小的拳头,等他长大,一定要把这些坏人全杀了! 魏无知冷笑着收回手,正要狠狠朝他脸上打去,赵嘉却急声低沉提醒道,“不可,此乃咸阳城,莫要节外生枝!” 第230章 一个不过一两岁的孩童,若脸上留下伤痕,定会惹来驿馆秦吏询问。 魏无知很快也想通这茬,拢了拢衣裳,换了一副和气模样看向韩信,“唉,你这孩子怎这般不懂事?你看看,你一家已沦为沿路乞讨的乞丐,这咸阳城中可没什么善人,待冬日一到,你,你父母,全会被饿死冻死...但你若乖乖按本公子的吩咐做,我便会赠与你父母黄金,让你们买白米买肉买新衣,如何?” 韩信动了动嘴唇,他方才悄悄听车外的谈话,得知这两人是赵国人,并非秦人。 小小的他,心中正在激烈地斗争着——既然有秦人来接他们,若我眼下假意听话,待去了秦人的地盘再求救,可好?但若那些秦人也是坏蛋呢?若秦人不是坏蛋,却寻不到我阿父阿母呢...好苦恼! 但有一点他是懵懂知晓的——绝不能让这两个赵国坏人,知晓他会说咸阳官话,绝不能! 很快,魏无知再次假惺惺笑着催促道,“小家伙,你想好了吗?你只需跟着我等扮一扮哑巴,你父母往后便能过上好日子,若你不好好配合,往后,恐怕只能见到你父母之尸骨了。” 赵嘉怀中被取名为“赵端”的孩童,迷茫地看向韩信,他不过是个智力普通的一岁多孩童,远不如韩信那般聪慧机敏,自是大人教什么便信什么。 眼下,他真以为抱着自己的赵嘉是他生父呢——他亲生父母得了赵吏的钱,便一趟趟哄他,说他是抱错的孩子,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便信了。 韩信含着泪水别过头,他害怕自己若不答应,阿父阿母真会被他们杀掉,便憋回泪水,用力点了点头,还学着乡里哑巴的样子,伸出小手胡乱比划了两下。 魏无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摸了摸他的头,“很聪慧嘛,这就扮上啦?很好,哑巴就是这样,绝不能开口,只能用手比划的!” 赵嘉默默观察了半晌,这孩子,可比他怀里这个机灵多了,进了驿馆保不准弄出什么事来,暗道,魏无知临时掳人的主意,着实不太高明...不,分明是在添乱! 他思考一瞬,腾手掏出一块拇指大的黄金,温和递给韩信,笑道,“你别怕,我等并非坏人,待你乖乖完成任务,你阿父阿母便能回来了..这黄金你拿着,这点已足够给他们一人添一身新衣新鞋了,且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待你乖乖保持闭口不言,还能得到更多黄金...你看,小小年纪便能为家中挣银钱,你着实了不起!” 这便是怀柔之策了,若韩信到时憋不住开了口,他一个楚人混入赵国使臣队伍中,必将引起秦吏的怀疑,与其打骂威逼,不如用看得到的利益诱之。 果然,方才还面有愤色的韩信,此刻见到黄金,便立刻上前伸手接了过去,接完,又依然装作哑巴的样子,比划着摊开手心:还想要。 魏无知第一回 见如此贪婪之孩童,不由冷笑了一声。 赵嘉却有些高兴,这孩子着实是个聪明的,既然他知晓黄金之价值,便不必担心他到时会故意露馅。 遂又取出一小块递给他,许诺道,“到时,你若能坚持不开口一日,便能找我领一块黄金,两日,则可两块,若开口了,便再也没有...” 韩信从容接过黄金,点了点头,他惊慌的小小脑袋瓜里,也有着自己的小盘算。 待一行人抵达驿馆之时,落日已隐身于地平线之中,天色渐渐灰暗下来,赵嘉抱着孩子下车,一脸歉意向典客解释道, “好教吴大人知晓,方才城门人多口杂,不便解释这等家常琐事,我近年来深居行宫之中,无甚世事可操劳,为打发漫漫时日便亲自养育家中子女,我这幼子本就大病初愈,听闻我要走,半夜又起了高热...唉,无奈之下,我只得求了王上带他一路前来,还请吴大人体谅一番...” 说着,他又指着跟下车的魏无知和韩信道,“如此一来,我这随从,便不得不带上幼子最喜爱的书童前行,还望吴大人将我们安置到一处..” 典客听着这心酸之言,不由暗为这位光风霁月的赵国前太子惋惜不已,所谓深居行宫,不过是被幽禁的体面说法罢了。 当年这赵国太子质于秦国之时,待人接物无一不妥当,堪堪极有明君之相,谁能知晓那赵国先王,竟放着这般贤能的储君不要... 他不免心生怜悯之心,忙道,“公子请放心,外臣定会为你等妥善安置,若驿馆之中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公子派人及时提醒一二。” 魏无知抱着韩信站于一旁,面上适时露出一个忠实随从隐忍的不忿之态,看得典客愈发心酸。 而刘季与同僚众人,正忙着与赵国使团之人一道,盘点登记道旁一溜马车中,赵王送来的礼物,一时好不热闹。 天色很快如一张幕布黑压压地笼罩下来,繁杂的礼物仍未点完,驿馆外便燃起了手臂粗、比钉灯更明亮的膏灯,这是只有列国王族前来才有的待遇。 典客见赵嘉怀中的孩子已哈欠连天,忙道,“馆内晚膳已备好,请公子随外臣前去用餐,我已派出同僚前去禀告我王,还请公子耐心等上一两日。” 赵嘉笑着颔首,道了声“劳烦吴大人了”,便迈步朝宽阔的驿馆内走去。 这时,魏无知却惊呼一声,出声提醒道,“公子,那打碎的陶器...” 赵嘉立时脚步一顿,尴尬笑着对典客解释道,“看我这记性,唉...还请吴大人向秦王解释一二,我等出发前,本为秦王带了一车邯郸精美陶器,哪知行至咸阳郊外之时,马受惊翻下田埂,将陶器打碎不少了,可这咸阳四处皆是良田,我担忧...” 第231章 典客忙宽慰道,“还请公子不必介怀,此等陶器、玉器打碎之事,历年来秦使者时有发生,所幸不是和氏璧那般世间无二之物,待外臣禀上去便是...那碎陶器,公子若尚未处置,外臣可派人送去专置放碎器之地。” 二人客气一番后,赵嘉便派出赵国使团数十人,跟举着火把的几名秦吏前去处置碎陶器。 待众人出门之时,悄悄摸鱼的刘季站在驿馆前,看着乌泱泱的赵国使团随从侍卫,在夜色中撇了撇嘴:不过是丢弃一车碎陶器,至于要去几十个人吗?好似我秦吏会吃了尔等一般! 赵国人一路与秦吏侃侃而谈,极尽奉承之能事,行至半途之时,有两名赵国侍卫悄悄揪着混在人群中央的两个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了队伍。 待将二人带至一小巷中,侍卫厉声道,“尽快摸清咸阳宫城门洞位置,你二人白日莫要前往驿馆!白日有空多去熟悉咸阳道路,夜里便去宫门外蹲守,若遇到有人递出孩子,立刻抱着往出城方向跑,交给前来接应的马车便是...” 如今,列国都城无家可归者为图个安全,半夜趁警戒松懈之时,偷偷跑去宫城外围、席地而睡也是常有之事,大不了第二日再被侍卫凶神恶煞赶走便是。 说完,侍卫便急急要走,却被一个黑影抓住手臂,韩母的声音哀求道,“军爷,你们究竟将我信儿带去何处了?求求你们不要杀他啊...” 侍卫狠狠甩开她的手,晦气地啐了一口,“一个臭乞丐也敢来拉我?且记住吧,你等若完不成任务,自会见到你那孩儿的尸骨!” 说着,两个侍卫疾步离去,留下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 章台宫中,宫人将一颗颗随侯珠取出悬挂于殿内,很快,殿中便亮如白昼。 今日因政务格外繁忙,接连与李斯王翦等几波大臣闭门议事,年轻的君王这会儿才练完五禽戏。他自侧殿换下胡服后,正穿着一身宽大的玄色赤领深衣,缓缓负手踏入殿中,殿上宽大的紫檀桌案上,摆满了以墨书写的黄色纸奏章——看起来,似乎比往日的竹简小山堆要少,实则这薄薄几页纸,便能囊括厚厚一沓竹简之内容,如今秦国又增韩魏两地之政务,待批阅的奏章,是只会多不会少的。 君王这般久坐之下,难免肩颈不适,倒多亏了小崽带来的五禽戏,每日一练,大有缓解。 蒙恬早已研好墨汁,神清气爽的嬴政坐下后,笑道,“这五禽戏着实大有裨益,你若肩背乏了也不妨试试。” 蒙恬忙道,“臣领命。” 说着,他又递上方才典客派人送来的奏章,沉声禀道,“王上,赵国使臣已抵达驿馆。” 嬴政蘸墨的修长手腕一顿,“这般快?” 说着,他搁下毛笔接过奏章,待看完,不由抬首看向殿外黑沉沉的天空,矜贵修长的凤目间,闪过一丝玩味之色,“赵嘉?” 蒙恬亦狐疑道,“回王上,赵国先前递国书时,尚未确定的使臣人选,正是赵国前太子,赵嘉。” 派一个被软禁数年的赵嘉前来秦国,着实怎么想都很蹊跷。 嬴政颔首,慢慢后仰于椅背之上,轻阖双目,以指骨一下下敲击着桌案。 殿中回响着清脆的敲击声,蒙恬安静立于一旁,绝不出声打扰君王。 片刻后,嬴政缓缓睁开眼,刹那间有锋凛锐芒一晃而过,冷声道,“看来,有人欲借机搅浑赵国朝堂池水,又欲借商贸之名,顺手算计我秦国。” 在蒙恬惊愤的目光中,他又摇首道,“但寡人一时尚未想通,赵嘉此番来咸阳,究竟要算计我大秦何事?” 第78章 君王又思忖了片刻, 无果,索性不再思虑此事,边拿起毛笔批阅奏章, 边吩咐蒙恬拟诏,即日起,命咸阳中尉与宫中卫尉在各处加派人手巡视, 如有异动即刻来禀。 两日后, 咸阳宫传出君王诏令,今夜将在六英宫设宴款待赵国使臣,以商议两国贸易往来之事。 未时, 送走通禀的驿馆小吏后,正与魏无知谋划深夜出逃路线的赵嘉, 压低嗓音道, “带一个孩童进宫参宴, 已有些引人瞩目, 若将那小乞丐也带进宴会, 恐会令秦人心生怀疑, 还请魏公子带他留在此处, 嘉独自带赵吏与随从进宫即可,届时宫外各处之布置, 还需魏公子派人盯着...” 魏无知眼中精光一闪,扭头瞥了一眼正拿着黄金啃咬的韩信, 笑道, “你我此番前来之意并不在商贸, 虽然赵迁先前确实许诺过, 为迷惑秦人,可尽管答应对方提出的条件, 但秦人十分狡诈,公子若独自进宫被他们诓骗,签下令赵国吃亏之条款,待归赵之时,赵迁必会迁怒于你...如此,我需以随从身份陪伴公子左右,方能彻底安下心来。至于这贪财的小鬼头,为赚点黄金,他这几日半句话也未曾说过,可见着实听话,倒是不必担心他会露馅,稍后寻几个奴仆守他在房中盯着便是了...” 赵嘉暗道以自己之智,岂会被秦人哄着,签下甚么令赵迁恼怒之条款? 他正要开口再劝,却见魏无知再次坚持道,“待今夜事成,福星离秦归赵带走气运,这咸阳宫早晚将变成一堆断壁焦土,我岂能不趁它烈火烹油之时,前去见识一番?再者,我身为公子之心腹随从,若不随公子赴宴,却留于驿馆看守一小小书童,岂非更会让秦吏生疑?” 第232章 赵嘉虽仍觉有些疑虑,但见对方确实言之有理,遂点头道,“也罢!” 为悄无声息换走孩子,他们自是做了周全的安排,二人又交头接耳推演了一番今夜偷梁换柱的细节,如今,既然魏无知也要进宫,那带进宫的人选,便要再换一换。 若要顺利逃跑,除了称病“担心传染他人”而搬出驿馆、准备半道接应福星的侍卫,此番还需将其余侍卫和几名心腹,一道扮做随从带进秦宫,至于留于驿馆的其他赵国奴仆,不过是他们拖延时间的障眼法罢了。 一旁的韩信学着乡中守财奴的样子,假意啃咬着手中的小黄金确认真伪,实则在竖起耳朵认真听他们的谈话,可惜对方说的是邯郸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心头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 他虽不懂对方为何要让自己扮做哑巴,却知晓,若要成功摆脱这些赵国坏蛋,必须跟他们对着干——他们越是不许他说话,他就越要找机会把实情告诉旁人。 可此地的秦吏,对这些赵国人皆是彬彬有礼,他若找到秦人说明实情,会有人相信他,会有人肯救他和父母吗? 他瞄了一眼身旁的“赵端”,对方正傻乎乎流着口水,笑嘻嘻朝他伸出小手喊着“兄..兄..”,这孩子心思浅,又远不如韩信那般聪慧,自是无半分离愁别绪的,眼下正想找小伙伴玩呢。 韩信并不知对方非赵嘉亲子,在他心中,这是绑走阿父阿母的坏人家孩子,他才不喜欢!便故意举起黄金对他晃了晃,面无表情垂下了头。 酉时,刘季吩咐下属备好一应马车后,轻手轻脚来到位于最里侧的清幽小院房门外,侧耳听了半晌,房内确实隐隐有声音传来,可惜,他却听不懂那赵国话... 小半生玩世不恭的刘季,头一回生出往日未多学些旁国语言的遗憾,这回若让他再次揪出对方的阴谋,便又能为秦王效忠立功了,可惜! 待整理了一番面上的表情,他又故意退回去一段路,走来时刻意加重了几分脚下力度,迈着大步上前,笑呵呵上前敲门道,“赵公子,晚宴时辰快到了,请随外臣备好的车马,早些前往宫中吧!” 在他的脚步声传来之时,屋内的窃窃私语声立刻停了下来。 很快,扮做随从的魏无知便上前打开房门,满脸堆笑道,“多谢刘大人费心安排了!还劳烦御夫稍等片刻,我家公子稍后就来!” 说着,他见四下左右无人,忙掏出钱袋抓了几块拇指大的黄金,飞快塞到刘季手中,笑道, “刘大人,我家小公子十分黏人,离了我家公子一刻便会哭闹不止,是以,今夜我等亦要带他随公子赴宴,可这稚童...唉,终究性情喜怒不定,若中途有甚哭闹之举,恐有不敬秦王之嫌,届时,小人只得早些派人送小公子回来,还有劳刘大人派人多开一趟馆门...” 实则,他们钱袋中随身装了许多黄金,支付逃离秦境购买物资的花销绰绰有余,这两日又让侍卫悄悄在咸阳买好了新马车,待事成之后,这驿馆中连人带马车、及一切物资,皆是要舍弃的,压根不会再回驿馆之中。 此刻这么说,不过是有意给秦吏强化“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假象罢了。 刘季嘴上说着“哎呀呀,派人开门乃是本官之本分,汝又何必这般客气”,手上却从善如流地接过黄金塞入怀中,呵呵,秦吏当然不能受贿,但若将收到的财物如数上交给上司,也是能为秦国国库增收的光荣之举。 很快,赵嘉换了身隆重的赵国王族朝服,抱着赵端走出房门,笑道,“让刘大人久等了,我等这便准备出发吧!” 说着,他便抱着孩子率先朝前走去,这时,有几名原本安置在外院的赵国奴仆,便急急走来步入赵嘉的房中,飞快从里面阖上了房门。 刘季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这套专供王族居住的小院拢共只住了四人,如今房内只剩下一名哑巴书童,即便他不去参宴,哪需恁多奴仆赶来伺候? 笑话,他一个堂堂五品大官都没这么多人伺候! 再者,他通过这两日暗中观察,可还有旁的疑虑呢。 于是,他边走边笑眯眯问道,“赵公子啊,服侍你家小公子那小书童,今夜怎的不带上呢?唉,小孩子一人独留于驿馆之中,好生无趣...” 赵嘉听着这话,心中没来由地猛一跳,差点以为对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当他对上刘季一脸“纯八卦打探旁人私事”的表情后,又细细想了想——以这姓刘的性子而言,想来不过是随意一问。 说来也是不巧,当年他质秦之时,负责照看他的吴大人事事极有分寸,从不过问他房内私事,旁的秦吏,亦是刻板而寡言的。 哪知这回负责接待他的这刘姓典客丞,整日嬉皮笑脸找人唠嗑,每回与他一打照面,必会惊喜上前叽叽歪歪拉扯一大堆废话,着实让人头疼。 思及此,他便笑道,“刘大人真乃善人也!带哑童进宫对秦王乃大不敬,本公子已命人前去照看他...” 在魏无知带着三分疑心打量的目光中,刘季却仿若未察觉地主动转移了话题,兴冲冲道, “还是赵公子心善呐!不过我秦国这宫宴呐,菜色是极丰盛的,我上回被王上赐宴,撑得险些扶墙而出...对了,早前外臣送去的平角裤,赵公子可穿上了?我秦宫之中早已撤去跪席,如今皆是垂足而坐于椅上...” 第233章 赵魏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放下心来,不过是个没见识的粗鄙话痨蠢货罢了,倒是自己多心了! 来到咸阳宫门之时,暮色已沉沉袭来,乔装成随从的侍卫早得了赵嘉叮嘱,默默记下从宫门前往宴会殿的路线。 待赵嘉来到六英宫,秦国大臣亦也陆续到场,众人一番寒暄后,在宫人的引领下依位次而坐,欣赏着殿中的华曲曼舞。 他居于右侧上座,正对面,是秦国右相隗状,隗状看着他怀里的孩童,不由得一脸慈爱道,“数年未见公子,未料公子之稚子也这般大了,小公子活泼聪慧,看起来倒与我王之幼子年龄相仿...” 秦王幼子,排行第九者,正是赵国福星! 赵嘉未料一进秦宫,便能听到福星之消息,登时一颗心砰砰直跳,努力稳住心神,道,“多谢隗大人夸赞!此番带这幼子贸然前往咸阳,实是无奈之举...” 如此这般解释一番后,他又笑道,“我这孩儿九月便满两岁了,原来,秦王亦有与他年岁相仿的幼子...” 隗状闻言宽慰道,“公子不必介怀此事,我王亦为人父,自能体恤公子为难之处...咦,这倒是巧了,我秦国九公子,亦是九月堪满两岁!” 去岁那场轰动咸阳的周岁宴,便是在九月举办的。 赵嘉忙面露惊喜道,“如此说来,这两名稚子年岁之巧合,倒是我秦赵两国难得的缘分!” 这时代,虽无“过生辰”之习俗,但列国贵族对子孙的出生年月还是颇为重视的,因为在迷信巫师的他们眼中,日期,也涉及到凶吉一说。 譬如,孟尝君田文出生于五月初五,巫师称这日出生的婴孩于父母命格有碍,其父田婴便命其母将其溺死... 而两个素不相识、又同年同月出生之孩童,竟能于同一间殿中相遇,对凡事皆要找点“预兆”的古人而言,自会觉得十分有缘,大臣们一时纷纷笑着看向赵嘉怀中的幼子。 于这喧嚣之中,唯有对面的李斯静静打量那孩童片刻,渐渐察觉出几分不妥——这赵嘉之子,怎的生来毫不肖父,倒很有几分肖似赵王迁?他多番出使列国,自是见过赵王的。 而且,他对赵国这对兄弟之恩怨,亦是心知肚明,暗忖着:在赵嘉心头,必是恨极了抢他王位的赵迁,又怎会这般疼爱一个与仇人貌似的孩子,竟连使秦,都要随身带在身边? 怪哉! 这时,扶苏带着将闾子高几人也踏进殿中,但他身旁并没有出现明赫。 隗状忙起身张望道,“九公子呢...欸,长公子你快来看看,这赵国小公子,与我秦国九公子乃是同年同月所生,两人颇有缘分!” 扶苏依言上前去看,赵端突然朝他伸开双臂,大声喊着“兄..兄...抱..”。 赵嘉惊喜举起赵端起身,笑道,“我儿素来认生,未料今日竟会主动求抱,看来与秦国公子倒着实有些缘分呢!” 有大臣附和道,“正是长公子不防抱一抱、这与九公子极为有缘的小公子...” 扶苏看着对方父子期待的眼神,却歉意笑了笑,夸了一句“小公子好生可爱”,在赵嘉失望的目光中,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并未上前去抱对方。 他如今跟着父王与张良学储君之道,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稚子。 世间岂会有这般巧合之事,他甫一来,对方便伸手要抱?若这孩童身上藏有什么玄机,或是有什么隐疾,刚好自己一抱就发作,秦国岂非要吃个大大的暗亏? 他可没忘记,今日这宴会,是秦赵两国商讨以桑丝玉器换精盐之宴,而非秦国君臣之朝宴。 再说,他有自家可爱乖巧的阿弟能抱,早就不馋别人家孩子了。 隗状看着赵嘉尴尬的面色,忙隔着案桌岔开话题,与赵嘉热切攀谈起来。 魏无知心中却闪过一个疑惑——据他先前打探到的消息,这秦国长公子是格外疼爱赵国福星的,可如今,对方见到与福星面容相似的赵端,怎会这般冷淡? 再者,这般场合,为何福星并未出现在扶苏身旁,莫非...这说法有误? 这时,耳边传来大臣们的齐声行拜之声,他急忙压下因事态与预期不符的慌乱,朝殿上望去。 只见着一身庄重朝服的年轻秦王,正抱着一个与他有几分相像的孩童同坐于主座之上,而那孩童,还蓄了一头与胡蛮无异的短发。 而周身威仪慑人的君王,竟在听了怀中小家伙一句什么俏皮话后,露出极为和煦的笑容。 赵嘉环视一圈,见秦国大臣们亦乐呵呵看着殿上,竟无一人,觉得此举不妥? 这怪异的一幕,让他不由悄悄揣测着,如此邦交之场合,秦君竟抱稚子上殿,而秦臣又一副见怪不怪之态,想来这孩童之生母,必是秦宫之中极为得宠的胡姬... 他悄悄朝殿门看了看,今夜若福星不到场,他又该如何偷梁换柱? 站在他身后的魏无知更是又气又恨,暗暗冷笑不已——所谓秦国疼爱捡来的福星,不过是个为了好名声,刻意放出的假风声。 看看吧,这等重大场合,秦王亲子尽到,而赵国福星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他摸了摸藏在怀中的物什,幸好早有准备,若偷福星一计不成,还能施行下一计... 觥筹交错间,华丽的郑国编钟乐已变成舒缓的秦国琴乐,宫人鱼贯端来分食之盘,一场接风宴正式拉开帷幕。 第234章 殊不知,原本嬴政确实打算秉承外交礼仪,让明赫与扶苏几人一道用餐的,但典客先前上奏赵嘉携子入秦一事,让他改了主意。 不知为何,他当时在听到典客那句“赵国公子之幼子”瞬间,心头罕见地涌起一阵强烈而持续的不安,为此,勤政的君王甚至特意放下奏章,认真思索了一个时辰,这种不安之源,究竟来自何处? 最后,直到跟随扶苏前来用膳的明赫,蹦蹦跳跳冲进他怀中之时,这种不安的心绪才骤然消散一空。 也是在那一刻,嬴政迅速做出决定:看来,近日必须与小崽同吃同住,寡人方能安心。 再者,他与赵嘉各带一稚子参宴,倒也能抵消相互之冒犯,自是坦然携明赫出现于主座之上。 嬴政将明赫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举起玉尊起身,看着赵嘉笑道,“寡人与公子一别数年,自是十分想念,怎奈国中诸事缠身,以致今日才能抽身一聚,还望公子见谅!” 赵嘉忙将孩童递给魏无知,亦举起玉尊道,“秦王于百忙之中,置下如此丰盛之晚宴,可见秦王万分惦记当年情谊,嘉感激不尽,自是当不起秦王这‘见谅’二字,还请秦王共饮此尊!” 嬴政含笑与赵嘉各饮一尊后,群臣们这才纷纷举着酒尊共贺。 来回客气几个敬酒轮回后,赵嘉见并未有人再抱来貌似赵迁之孩童,不由有些心焦。 此事若能顺利完成,宗室自能寻到由头,助他暂时脱离幽禁之处境,届时,他与魏无知便能谋划分代离赵之计。 若完不成...不,即便今日见不到福星,他亦要借商贸之名守在咸阳城中,迟早有一日能见到对方! 李斯早察觉此人与他身后随从眼神有异,又见对方为商贸一事使秦,却绝口不提商贸之言,暗忖一番后,悄悄朝殿上望去。 君王的目光亦刚好朝他看来,二人视线交汇一瞬间,李斯读出君王准许自己“搅浑池水”之意,便端起酒尊起身,笑道, “老夫也敬公子一尊,当年咸阳一别,公子别来无恙乎?不知公子此番前来,是想与我秦国做多大一宗买卖?” 秦臣们闻言,纷纷放下酒尊朝赵嘉看去。 赵嘉忙端起酒尊与李斯隔空相碰,一饮而尽后,笑道,“多谢李廷尉!此番,我王欲以市价折算我赵国之桑丝与玉器,以此两物与秦王交易,至于数额,赵国人口众多,对精盐之需求自是极大的...” 李斯含着笑的目光,却渐渐升起一丝阴冷之色,这般语焉不详,果然不是诚心与我秦国做交易的! 既非为交易而来,所谋者何? 他遂笑道,“我秦国之盐乃是上好湖盐,如今连燕国王族亦舍海盐,专购秦国这甘美湖盐,若赵王以此盐售与国中卿贵,少说能得数十倍之利...” 赵嘉亦笑着颔首,哪知李斯却话锋一转,“但赵国之桑丝,论花纹精美远不如楚地之绢帛,赵国之玉器固然算是顶好的,盐却是民生必不可少之物,而玉器,却只有公卿豪强才采购得起...” 在赵嘉猝然大变的面色中,只见李斯正色看向君王道,“王上,臣以为这门商贸往来,实则是我秦国吃了大亏,做不得!” 嬴政适时露出一丝讶色,“哦?爱卿此话何意?” 隗状等人面露诧异看向李斯,赵嘉忙解释道,“还请秦王听嘉一言!这商贸国书,我赵国两月前便已递出,秦国亦赞同我王以桑丝玉器换精盐,如今断不可出尔反尔,以毁秦国诚信之名啊!” 李斯笑道,“公子这般倒打一耙,莫非未曾亲眼见过那国书?你赵王所递之国书,分明写着‘欲以桑丝玉器等赵国盛产之物,换取秦国之精盐’,你赵国盛产之物,可不仅是桑丝玉器啊,正因如此,我秦国才会答应此事。” 他这话,着实是信口胡言,总归眼下国书在秦国手中,赵嘉无证可对,如此,不过是以此试探赵国使臣的反应罢了——哪怕赵国派郭开前来,他也不会对商贸一事生出疑心,偏偏来的,是原本绝不可能来的赵嘉。 赵嘉却登时愣住了,对这趟挂羊头的商贸交易,他确实只听赵迁说过数回,却未亲眼见过那封发给秦国的国书——因为,直到上月,赵迁才让他第一回 踏出了行宫殿门,而国书早已发出。 魏无知暗暗急得不行,他是见过那国书的,分明没有“等赵国盛产之物”七个字! 可是,以他眼下的身份,偏偏又是绝不可能见过国书之人...秦人着实狡诈,万分可恨! 赵嘉迅速回过神来,仍是一脸笑意道,“如此说来,不知李廷尉想要我赵国何种物产?” 这话,便暗含挑拨之意了,如此两国邦交之大事,秦王亦端坐于殿上,若这事却因“李廷尉想要何种物产”而落地,君王与群臣会如何想?但凡君王生出一丝疑心,李斯往后在朝中处境,必将举步维艰。 李斯眸光闪了闪,他本已想到一个完美的物产,若赵国答应,则秦国这趟可顺势大赚;如赵国不答应,便可借赵人反悔之名,趁早将他们逐出咸阳,以免生出难料之事端。 如此,秦国便不会有分毫损失。 可赵嘉此言一出,李斯便知道,这话自己再也接不得了。 纵便君王再信任他李斯,身为臣子却敢公然仗着君恩毫不避嫌,亦是格外嚣张之举。 李斯从不肯让自己与“嚣张”二字,扯上半分关系。 第235章 正在秦国即将陷入僵局之时,却见殿上的明赫起身站在椅子上,脆生生道,“骏马!我秦国想用精盐,换赵国云中、九原一带盛产的骏马!” 嘿嘿,这是他前世看历史杂书记下的。 嬴政眸光微不可察一亮,含笑将小家伙抱入怀中,吾儿真乃寡人之福星也! 是也,赵国紧邻匈奴之地,有蔚县一大片广袤之草原,边境之民养着数不清的牛羊骏马。 正因如此,列国之中,唯有赵国最有条件效仿胡服骑射之举。 李斯亦笑着目光含赞看向明赫,九公子,果然永远不会让我秦人失望啊。 原本觉得以盐换桑丝玉器也颇为划算的大臣们,一听还有这等好事,以秦国源源不断产出之精盐,换回赵国之精壮马匹? 众人立刻心照不宣地顺着明赫的话头附和道,“对对!我王答应与赵国商贸,正是看中赵国之骏马,赵王若想以桑丝玉器之物来赴宴,倒有些言而无信...” 随侯珠明亮的光芒之下,赵嘉的面色渐渐变得有些发白,秦人此趟,竟打着以盐换赵国骏马的主意?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盐虽宝贵,齐国却遍地都是,而列国之间,唯有赵国之马最为优良,当年魏国能从赵国购得百来匹骏马,已是占着姻亲之便利... 他艰难出声道,“此事,我王绝不会答应...” 嬴政收起笑容,冷声道,“如此说来,赵王竟是一开始有言而无信之意,此番,是专程派尔等来戏耍寡人的?” 李斯忙愤然道,“王上,既然赵国并无诚心与我秦国交易,请王上即刻将这些赵国使臣逐出咸阳,我秦人绝非任人戏耍之辈!” 赵嘉见今日事事皆与预料之中不同,难免有些心神大乱,急忙朝秦国君臣解释,“请秦王勿要恼怒,此事恐怕有些误会在其中...” 魏无知却冷冷盯着殿上得意洋洋的孩童,他绝不信有孩童,会知晓云中养马牧场一事,看来,秦人从答应互通商贸之时起,便暗藏野心啊! 但这是赵国的马,关他魏无知何事? 他只想顺利将福星带回赵国,断绝秦国之气运,再游说楚国与赵联手攻秦,同时,让赵嘉与赵迁鹬蚌相争...如此,秦赵两国皆将陷入混乱之中。 思及此,他掐了怀中的赵端一把,趁着将哇哇大哭的孩子递给赵嘉之时,在哭声的掩盖下飞快小声道,“快答应他们,留在咸阳方能寻得时机..你此番若空手而返,赵迁定会杀你泄愤。” 赵嘉浑身一震,被赵迁杀掉?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忙顺着方才的话头改口道,“此事虽是误会,但嘉当年质于咸阳之时,多番得秦王照应,今日为平息秦王之愤,嘉愿以性命为担保,与秦国签订以马匹换精盐之盟约...” 在大臣们欣喜若狂的神色中,嬴政与李斯的目光,却沉沉再次隔空相接一瞬——赵嘉一个失势废子,竟能做主答应以马换盐之大事,看来赵国所图之事,定然比这马匹更精贵! 秦国有何物,值得他们下如此大本钱来算计? 但嬴政深知,无论赵国有何种见不得光的打算,眼下这盟约对秦国亦是有利无弊的,此事宜早不宜迟,遂即刻命蒙恬研墨。 待双方签好盟约,隗状看着眼巴巴盯着扶苏方向的明赫,忙开口提醒道,“王上,九公子许是想与长公子同桌而食...” 赵嘉与魏无知忙欣喜张望,那位九公子果然在殿中?他究竟坐于何处? 这时,明赫忙摆摆手,一把搂住父王的腰,靠在他身上笑嘻嘻道,“多谢隗大人,不过我只是看看阿兄而已了,用膳还是要与父王一起的,我是爹宝男嘛!” 大臣们早习惯了九公子的童言无忌,皆是一脸慈爱地笑呵呵看着他的娇憨之态,方才若非九公子开口,他们还未想到赵国盛产骏马一事呢。 将闾几个则悄悄以袖掩面笑了起来,爹宝男,嘻嘻! 赵嘉和魏无知也顾不得腹诽秦国君臣宴会间的随意之态了,两人皆是万分震惊地看着殿上与秦王十分亲昵的短发胡童,内心是崩溃的——他就是赵国福星?世间竟会有一个长得像秦王的赵王之子? ... 与此同时,驿馆之中的刘季越想越不对劲,便再次借着送酒的名义,来到赵嘉居住的小院之中。 今日他试探过好几回,只要他一进屋,那几个赵国奴仆的神色,便会立时紧张起来,还会情不自禁往坐在最里侧的小孩看。 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些人不是来照顾这哑巴书童的,而是来监视对方的。 蹊跷之处正在这里:一个两岁出头的孩童,有什么值得对方兴师动众监视的? 秦国固然有禁酒令,但招待列国使臣,酒却是管够的——毕竟,在攻下列国之前,嬴政没糊涂到让列国之人跟着遵守秦律。 刘季这回让人搬来了满满两大坛酒,那几个奴仆登时面露欢喜之色——使臣去了列国,美酒佳肴当然管够,但他们只是卑下的奴仆,能得一碗亦是难得的赏赐。 刘季命人摆上酒碗,笑得十分平易近人,“今日宫中设宴,自有吃不完的鲜美菜肴,我王怜惜各位留守驿馆之中,便命本官送来这酒水,还请各位好生享用。” 他甚至还让人备了两碗炒豆,奴仆果然感激不尽,道完谢便争相抢着吃酒下豆。 刘季亲自作陪唠嗑,守着他们喝完一坛后,这才朝门外走去。 第236章 这时,韩信已趁着奴仆们喝得昏天暗地,悄悄挪到门口位置,一把拉住刘季的衣角,比划着手势,将他这几天装哑巴挣来的四块小黄金,一股脑全塞给了对方。 他知道,眼下是自己唯一求救的机会了,想用这四块黄金央求刘季帮他。 刘季观望了一瞬,见那些奴仆已喝得忘了这孩子的存在,便默不作声将小家伙拉到门外,一路牵着他往自己办公的外院走去。 刚进屋,韩信就噗通跪下,哭着用有些生疏的咸阳话恳求道,“请大人救救我阿父阿母!我们是来咸阳投奔阿父友人的,半道被这些赵国人绑上了马车...” 待听完对方一通解释后,刘季再次询问道,“你确定,你父之友人叫钟离昧?” 韩信哭着点头道,“我阿父告诉我的就是这名字,钟离昧...” 刘季皱起眉头立刻抱着他往外大步走,吩咐下属道,“立刻备马,前去中尉衙署!” 而另一边,悄悄摸索着来到宫门外围蹲守的韩父韩母,也在忐忑地等待着。 按照对方的吩咐,他们接到孩子后,要抱着往出城方向跑,直到遇到一辆接应的马车,将孩子交给对方后,他们就完成任务,可以回驿馆去接韩信了。 韩母抹泪道,“早知这般,我便不带信儿来这咸阳了!偷秦国宫中孩子,这等丧尽天良的缺德事,我们做了定会有报应的,只盼着报应到你我头上,此事与信儿无关...” 韩父闷声道,“你我若不助他们偷秦王的孩子,信儿便要被他们杀掉...在旁人的孩子和你我的孩子之中,我自然要选救信儿...此番来秦,你亦是被我害了,回头我便去祈求天爷,将这恶事报应到我一人头上便是...你与信儿,往后要好好活着...” 韩母忍不住压抑着声音呜呜痛哭起来,这挨千刀的缺德事,为何要让他们这等一生守法之人来做啊! 这时,前方一道亮光闪过,临时被中尉令征调巡视的钟离昧,举着火把朝他们飞奔而来,厉声道,“何人藏身宫门禁地?还不速速出来!” 第79章 乍然被怒斥声吓到的韩母, 顿时停止了哭泣,在她近日忧思过度的脑袋,还未彻底清醒过来时, 腿脚却已情不自禁地跟随丈夫的步伐奔跑了起来。 她边跑边担忧道,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们今晚根本不可能完成对方布置的任务!如此一来, 信儿该怎么办啊? 夫妻二人怀着同样的悲愤和绝望, 两眼发直地奋力往前跑着,却不知究竟该跑去何处。 他们虽知韩信也许仍在驿馆之中,却不敢贸然跑去找他。仅凭两个手无寸铁之人, 是绝计无法抢出信儿的,相反, 他们若前往驿馆,兴许会让全家都死在侍卫的刀剑之下... 很快, 韩父就发现了一个不对劲之处——按赵人先前的说法, 就算他们不幸被宫门守卫发现, 只要立刻逃离王宫外围之地, 对方便会息事宁人折身回去, 绝不会舍下守门重任而来追捕他们。 可现在,身后那人分明紧追不舍, 大有将他们抓起来拷问的势头! 这一刻,他意识到, 错的, 那些赵人给他们留下的消息, 全是错的! 此事, 倒是他们和赵人皆不知晓,自从秦国煤场开工后, 国中但凡有些闲暇的百姓,都会积极跑去煤场挣奖励——即便挖不够五十石,挣不到奖励,朝廷也会免费为工人提供大草棚住宿,每日还管两餐餐食,早够众人填饱肚子有落脚点了。 咸阳城中,如今又何来需往王宫外围露宿的乞丐? 很快,钟离眜飞身向前,从后方一把揪住韩父破破烂烂的衣领,将他反手扭压于地,大声喝道,“好哇,看你这贼子还往何处跑!趁我王设宴之际藏在宫外鬼鬼祟祟,定有不轨企图,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韩父既然是打猎好手,自然也是有一把子力气在的,按说以一敌一,他本有逃脱之机,奈何他此刻挣扎片刻,对方一手扭住他双臂的手却纹丝不动,唉,对方臂力过人,他确确实实是逃不掉了。 韩母见丈夫被抓,不由脚下一抖跟着停了下来,还想壮着胆子去拉扯好救出丈夫。 韩父顿觉心神俱裂,拼尽全力用家乡话大吼一声,“袖,快跑!别回头!” 他心知此番落到这秦人手中,已是凶多吉少——侍卫是吃朝廷饭拿俸禄的军爷,若真将他们当成露宿宫外的乞丐,想来压根不屑前来追捕他们,既来追了,此事必不会善了... 到时待秦人一盘查,自己一家的行踪处处是漏洞,仅凭进咸阳城之时他们并未在守卫处登记,对方便能查出蛛丝马迹... 韩母想到生死不知的孩子,终究含泪一咬牙,狠心再次往前方飞快跑去。 钟离昧闻言却目光一闪,此人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淮阴话? 他用泗水话问道,“汝等贼子是楚人?” 楚人怎会跑来秦国王宫外鬼祟出没? 泗水与淮阴相邻,语言也相差不大,韩父听着熟悉的乡音,亦在火光中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却隐隐觉得眼前之人的眉眼似乎有些熟悉,不由脱口道,“你是...” 这时,前方隐隐有月色的道路突然变得亮堂起来,随着一阵刀剑出鞘的铮鸣声,一队身披铠甲的侍卫迅速扑上前合拢,将韩母重新逼了回来。 带头的中尉长借着火光上前打量着二人,若有所思道,“刘季所言不差,赵人果然在趁着宫宴,在谋划些见不得人的阴谋...” 第237章 说着,他便将刘季抱孩子前去中尉衙署、想找钟离昧确认真伪一事,对着这群被他临时抓来赶往宫城查探的下属大致说了一下,说完,转身便让人将韩父夫妇收押带走。 哪知话音刚落,就听见三道震惊的声音同时响起, “敢问长官,那孩子如今何在?他既然来自淮阴马头乡,想来确是我韩兄长之子!” “信儿...我信儿是无辜的!请军爷放了他,我...我会统统如实招来的!” “信儿去找钟离兄弟了?太好了!” 钟离昧猛地放开扭着双臂韩父的手,不敢置信地举近火把,打量着眼前一脸沧桑、胡子拉渣形同乞丐的男子,用泗水话问道,“干将莫邪古邗国?” 韩父扶着地慢慢起身,看着眉眼虽有些熟悉、身姿却与记忆中精瘦少年截然不同的秦卒,亦颤声用淮阴话道,“龙泉秋水韩钟离...钟离小兄弟,真的是你吗?你可记得,吾家在淮阴县马头乡河下里闾第三棵槐树下...” 钟离昧早已热泪滚滚而下,上前一把重重抱住韩父,呜呜哽咽道,“韩丰阿兄,确实是我啊!记得,我都记得!当日,我分明派人往这地址送了书信,为何你...你等竟沦落到这般田地...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乃是当年年少轻狂的他们分道扬镳之时,效仿燕赵游侠留下的接头暗号。 钟离眜十三岁家道中落后,便只身前往楚国寿春谋生,但都城不易穷人居,他处处碰壁且不说,还因年纪小身量不足,时常被恶人欺辱。 也是在那时,他遇到了前来寿春帮商队走货的韩丰,对方听闻他亦是邗国功臣之后,不但慷慨从本就不多的酬劳里,分出一半留给他生存,还托商队首领寻城中熟人为他寻了份杀猪的差事。 七年过去了,他从未忘怀过这份天大的恩情,却不知二人再相见,竟是在这等荒诞场景之下。 名为“袖”的韩母,怔怔看着这突如其来逆转的场面,一时有些摸不清眼前的形势。 中尉长却看出其中必有隐情,便看向旁的中尉士卒道,“尔等继续在宫城外围巡视,切不可掉以轻心。行了,钟离眜,你押着这两人随我回衙署,将事情缘由从实说来!” 虽是下属故人,如此诡异行踪之举,亦是要好生审问一番的。 韩丰却想到一事,猛地大声道,“军爷且慢!那些赵人绑走我孩儿,乃是以他要挟我等,命我夫妇今夜蹲守于王宫之外,若有人抱孩童出来,即刻抱着往出城方向跑,自有马车来接应...” 钟离昧等人闻言皆是神色骤变,中尉长面色阴沉思考一瞬,斩钉截铁道,“从王宫抱孩子出来?哼,如此说来,他们是借参宴之名,想掳走一位今夜出席宴的会大秦公子,竖子!来人,即刻回衙署将此事告知中尉令,尔等亦马上奔赴城门,哪怕一只蚊虫也不准放出城!钟离眜,速带这两人随我进宫求见蒙内史!” 中尉士卒应下后,一个个义愤填膺地翻身上马,扬鞭朝城门奔驰而去,敢偷我王之子?该死! 中尉长则带着钟离昧几人疾步朝王宫走去。 石袖担忧地扯了扯丈夫的衣裳,“那,信儿他...” 钟离眜忙劝道,“兄嫂勿要担忧,那刘季乃是驿馆官员,亦是吾之友人,贤侄在他手中定不会有甚闪失,稍后见了蒙大人,你等只管将知晓的实情一一说来便是。” 来到宫门处,中尉长出示了腰牌,让守卫速去通传“有紧急情况要禀”,几人便站在宫墙外无声地等候着。 约摸一炷香时间,蒙恬便大步流星走来,借着宫道上的壁油灯,他很快便注意到衣衫褴褛的韩丰夫妇。 这样的人,按理说是绝不会跟咸阳城中尉长扯上关系的... 思及此,他一把拉住俯身行拜的中尉长,沉声道,“尔等不必讲虚礼,有何紧急情况快快说来!” 中尉长忙拉过韩丰夫妇,如此这般先简单解释一通后,便让他们将赵人的盘算和布置说了一遍。 蒙恬听完脸色发青看向中尉长道,“此事可有物证?” 中尉长一愣,他一听这事便急着前来禀告了,哪似蒙恬这等精通律法之人,凡事皆想得要再深几分,遂慌张道,“并无...” 蒙恬又看向韩丰,冷声道,“汝等所言,可是句句为真?” 他虽知,君王早对赵国使秦一事心生疑窦,但偷盗秦国公子一事非同小可,若赵国果真有这般丧心病狂之谋划,秦赵两国之局势将立刻剑拔弩张起来...但王上一心等着时机笼络李牧,眼下并不想动赵国。 若到头来发现这是误会一场,秦国竟被几个乞丐流民挑拨得团团转,王上之声名,将严重受损... 是以,蒙恬必须先确定,这信息是真的,而非赵人故弄玄虚设下的“以静制动”之计。 韩丰正要发毒誓,钟离眜却抢先一步道,“蒙大人,小的愿以项上人头为韩兄长担保,若此事有一句为假,我愿...” 蒙恬挥手道,“闭嘴!”他再次看向韩丰道,“你等所言,可是句句为真?” 韩丰在对方的目光威势下,虽感到有些害怕,还是将妻子拉到身后站好后,强作镇定道,“小的若有半句虚言,这条命便任由大人处置!” 这时,中尉长猛地一拍脑门,“蒙大人,下官想起来了,他们还有个被赵人押在驿馆的孩子,眼下已被刘季抱走,两边口风皆是对得上的...”,说着,又急忙将那孩子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第238章 蒙恬飞快思忖着:刘季前些日子刚派人去接全家来咸阳,一心盼着过好日子,自不会背叛王上;这中尉长乃关中老秦人良家子出身,想来亦不会与外人合谋;至于钟离眜那愣头青,对王上亦是一片忠心...而眼前最可疑的这对楚国男女,又有个孩子在刘季手中... 思及此,他的声音便温和下来,“如此便好。中尉长,既然你已命人前去把手城门,此事一时倒也不急,你先带他们回衙署安置,待我禀过王上再作安排。” 中尉长自然听出蒙恬这言外之意,这是担心二人逃跑,才让自己先带回衙署看管的,忙道,“下官遵命!” 蒙恬心事重重回到一派热闹氛围的六英宫中,上殿附耳对君王细细说了此事。 按他的想法,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赵人莫非想偷走公子,来威胁王上退还城池? 堂堂一国君王行此等卑鄙之事,赵王莫非想被天下人的唾液淹死? 嬴政听着听着,幽邃的目光却渐渐冰冷起来,原来如此! 赵嘉为何要抱个与小崽年岁相当的孩童进宫,又为何会莫名答应秦国提出的以精盐换良马之交易,想来全应在此处了——赵使以商贸之名出秦,意不在商贸,而在这场宫宴、在出席宫宴的秦国公子。 而他们想偷梁换柱抱走的,亦并非随便一个秦国公子,而是他身旁的福星小崽! 这一刻,嬴政终于想清楚那日自己莫名的心慌从何而来——敢打吾儿主意者,杀无赦! 他伸手抱起张着小嘴打哈欠的明赫,温声道,“吾儿可是乏了?寡人让扶苏先带你回章台宫安置可好?” 明赫努力睁大眼睛摇摇头,“不要,我要跟父王一起走!” 赵嘉侧身与魏无知快速对视一眼,低头叮嘱了怀中孩童几句,很快,赵端就哭闹着从他身上跳下来,哭喊着“兄..兄...玩...”,麻溜从案桌下钻出,伸开手臂朝殿上跑去。 嬴政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抱着明赫淡然看着对方,并未主动开口说什么。 扶苏本就担心那孩子有什么问题,此番更担忧赵人想趁机陷害明赫,便猛地一起身正想下桌,却见蒙恬已警惕下殿而来,他高大的身躯,刚好有意无意拦住这孩子的去路。 很快,赵嘉身后的随从已慌忙跑来抱起赵端,一脸歉意道, “请秦王恕罪,我家小公子的书童玩伴因身体不适,未能跟着进宫...眼下,小公子见贵国九公子与他年岁相当,这才闹着想找九公子玩耍...” 蒙恬眼中骤然升起一缕寒光——他家小公子的书童玩伴?倒跟方才中尉长所说的那孩子之事对上了。 如此说来,那两名楚人之言乃是真的? 对这暗流涌动毫不知情的隗状,忙笑道,“他这一说,老夫倒想起来,方才王上与九公子进殿之前,我等正在说九公子与这赵国小公子的缘分一事呢,他们呀,乃是同年同月所生...” 有大臣也急忙出声附和着,隐有劝君王让九公子陪那小孩玩耍一番之意,小孩子嘛,本就欢喜与小孩玩。 明赫靠在父王肩头,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那孩子,倒也没主动开口要跟他玩。 嬴政轻轻摸着小崽的短发,含笑的眸光下,隐藏着冰凉的利芒,能这般凑巧与吾儿同年同月而生,想来...这孩子不是生辰有假,便是身份有假吧? 赵国既这般执着要与我秦国走一局,寡人倒也不妨顺手推舟“遂了”他们的心愿。 这时,赵端又声嘶底里哭了起来,大喊着“兄..玩玩...”,很快又“挣脱”了魏无知的怀抱,再次朝殿上跑来。 嬴政不由含笑贴了贴明赫的脸蛋,扬声问道,“既然赵国小公子这般盛情,小崽想不想跟他玩一会儿?” 明赫自是最不忍让父王失望的,他甜甜道,“好!此处太吵了,我们去亭中捉流萤吧!” 这般说着,他却察觉到父王不动声色以长袖遮掩,拉着自己的手心写了几个字,那是他日日描摹的秦篆——“吾儿莫怕,一切听蒙恬的”。 明赫飞快猜到今夜恐怕有事要发生,心中竟有些兴奋起来,也拿小手在父王手心写了一个“好”。 蒙恬却猛地回头看向君王,王上...这是何意? 嬴政唤他上前,轻声吩咐了一番后,蒙恬即刻以“安排人准备捉萤虫工具”的名头,疾步带风向殿外走去。 明赫所言正中赵嘉下怀,今夜要偷梁换柱,福星自然是离这殿中诸人越远越好,他忙拱手道,“多谢秦王体恤,哎呀,这稚子着实难带,稍不顺心便哭闹不止...” 隗状抚须笑道,“呵呵,甚好!两名如此有缘的小公子,若能做对挚交好友,堪称人间美谈呐!” 李斯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总觉得眼下这桩稚童寻伴之事,透着一股说不明的怪异...还有,蒙恬这表情又是何意?他似乎很抗拒九公子与那赵国公子玩耍? 说实话,他此刻着实觉得隗状有些嘴碎,明知自家九公子是金尊玉贵的仙童下凡,非要撮合一个凡夫俗子跟他做朋友? 笑话,对九公子这样的仙童而言,所谓人世间这等轻飘飘的缘分,又有何分量可言?真真越老越糊涂,这右丞相之位也该早些让出来了! 这时,隐隐察觉到事情有蹊跷的扶苏,亦带着将闾几个起身,正色道,“父王,儿臣已吃好,我们带小九和赵国公子去亭中捉流萤,可好?” 第239章 赵嘉神色刚刚一变,魏无知却已开口道,“哎呀呀,怎敢劳烦各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小的与贵国宫人带两位小公子去亭中便可...” 扶苏早已一改往日亲和之态,此刻周身竟透出君王常有的威势之态,他毫不客气地冷声道,“我带自家阿弟玩耍,如何称得上劳烦?再者,你赵国小公子想来也有自己的贴身随从,何至于要你巴巴的跟着?” 他只是本能地厌烦这赵国随从——父王在殿上,座中亦有满堂公卿,这随从毫无尊卑礼仪,一再出来蹦跶,着实令人生厌,他可不想把明赫交到这种鲜廉寡耻之人手上。 赵嘉闻言心中一跳,忙温声道,“还请长公子见谅,我等此趟走得仓促,并未为我儿带他惯用的奴仆...但我这随从行事向来妥帖,便让他随你们一道去吧,如此,两个孩子也能有些照应...” 李斯骤然眯着眼睛看向对方,这秦宫之中万分安全,即便诸位公子前去亭中玩耍,亦不会有何危险之事,为何这赵嘉,执意要让他那身后随同前去? 思及此,他端起玉尊开口道,“不过是两位小公子一道玩耍之事,又非前去龙潭虎穴,何至于这般惊弓之态?我秦国王宫之中奴仆侍卫何其多,莫非还怕有人偷走贵国小公子不成?赵公子既这般放心不下小公子,何不将他留于殿中?” 将闾早不耐烦了,忙出声道,“就是!我们自己带阿弟去亭中捉,阿兄,快将小九抱来!” 扶苏便上殿去接过小家伙,赵嘉无奈看了魏无知一眼,心知此刻,若再坚持让魏无知同去,恐怕将失去近在咫尺与福星“相处”之机。 如此一来,他只得吩咐命数名赵国侍卫充扮的“小公子随从”,抱着赵端跟扶苏几人同去。 魏无知冷冷瞥了扶苏一眼,以眼神暗示他重金收买的侍卫长——到时,他们先用缠于腰间的楚国韧藤,将秦王这些儿子与仆从一道勒死藏好,再快速将福星抱走。 不长眼的小东西,敢跟本公子耍威风,去地底下耍吧! 至于秦国会不会一怒之下,与赵国发起生死决战,让两国血流成河...呵呵,他正求之不得呢,赵国人莫非以为,他们能白白得到福星这便宜? 随着孩子们离去后,殿中的众人又再次举尊畅谈起来。 嬴政倒不担心孩子们的安危——因为,一出这殿门行至拐角处,赵国那些随从奴仆,便会被蒙恬召来埋伏的卫尉制服,而小崽也会跟随扶苏他们回宫。 至于后面的事,自是交给乔装的秦国人去替他们完成——赵人费尽心思要行如此歹毒之计,洞察一切的他怎能不让他们坐实此事,而置身于身败名裂之地? 约摸过去了半个多时辰,仍无人抱着赵端回来,随着赵嘉心情愈发的焦躁,殿中漏壶嘀嗒的滴水声,在他耳中仿佛越来越响亮,眼下,已是戌时了... 终于,一个赵国随从抱着赵端进来,趁将睡着的孩子交到他手上时,小声道,“公子,人已送了出去,还请公子尽快脱身,他们已买通守卫出宫..” 赵嘉笑吟吟接过赵端,转身将他交给魏无知,一颗心感到熨帖极了,这天大的好事,成了! 按照计划,本是一名赵人借着“赵国小公子”哭闹之名,惊慌慌先将掉包的福星带出宫外,再交给乞丐混淆秦人追踪的视线,其余随从则等着他一道出宫。 不过,既然能买通秦国守卫早早出去,倒也省了事。 秦法虽严,但既然驿馆姓刘的官吏敢收魏无知的黄金,王宫守卫收些贿赂放行一大群“随从”,倒也并非不能之事。 秦王威严,不过尔尔! 他吩咐道,“稍后先找人备好车马...”,说着,又诧异看向对方脸庞,“你这脸上是怎的了?” 赵国随从忙道,“小公子想摘花圃里的花,险些摔了进去,还好小的抢先一步接住了他...” 魏无知却目光森森盯着对方的脸沉沉打量,那伤... 这时,年轻的秦国君王顿下手中玉尊,面上有些疑惑道,“赵国小公子既已回来,我儿又在何处?” 赵国随从忙跪地道,“禀秦王,贵国长公子带着大伙捉了许多流萤,他们眼下玩得正高兴,只因我家小公子早早困了,小的才先抱回来的。” 李斯锋利地扫视着这随从,不对劲,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殊不知,起疑的还有魏无知,他总觉得那随从脸上的伤,可不像是摔出来的... 这般想着,他便满腹狐疑掐了怀中的赵端一把,毫无动静?又加重力气掐了一把,依然毫无动静! 他悄悄将手指伸到孩子鼻息间试探,有气,可这孩子根本不是睡着了! 实则,蒙恬给这孩子喂了些安神药汁,虽不伤身体,却能让人沉睡一整晚。 没想到却被魏无知试探出来了,他暗暗冷笑不已,狡诈的秦人呐,果然不好骗! 很快,宾客尽欢的宴会进行到了尾声,那位风姿俊逸的秦王已有些醉醺醺地,在蒙恬的搀扶下起身,醉眼迷蒙笑道,“寡人今日招待不周,还请赵公子见谅,请早些...” 赵嘉与大臣们纷纷起身,正准备说完最后的套话便散去之时,却听一道声音响起, “秦王且慢!小的差点忘了,临行前,我王叮嘱小的将这舆图献与秦王!” 众人朝这声音看去,却是赵嘉身旁那随从,不由诧异万分。 第240章 赵嘉亦低喝道,“你这是要做甚?” 在他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环。 秦王闻言大喜道,“哦?献舆图与寡人?赵王这是...要赠我秦国城池?” 魏无知将赵端递到方才那随从手上,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帛,走出来道,“正是如此!当日秦王派纲成君前往赵国讨城,我王因小人挑拨并未答应,事后后悔不已,此番正好让小的带上这舆图...我王欲将元城献与秦王,以结秦赵之好!” 赵嘉冷冷盯着对方,还有这回事?他竟全然不知晓...看来这魏无知,亦并非如他自称的那般坦诚啊! 李斯担忧地看了一眼醺醺然的君王,他从未见过王上喝醉,自然不知晓醉酒后的王上,可会与往日英明有所不同? 他以鹰隼般的目光牢牢盯住对方,起身冷笑道,“若赵王真心要献城,又岂会不经由使臣赵公子之手,而让你这区区一个随从来献?” 王绾立刻附声道,“正是如此,此事太过蹊跷...” 魏无知却坦然笑道,“诸位想必知晓,我王与我赵国公子有些过节...而小的素日却是服侍王太后的,故而王上自然更信重小的...”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却让人不得不顺着猜测下去——这随从本是赵国太后之亲信,此番实则是派来监视赵嘉的,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赵王为何要将舆图交给他,而不交给赵嘉这光明正大的使臣。 怪不得这人并无寻常随从期期艾艾之态,还敢三番五次在殿中出声,原是如此。 魏无知自然不担心赵嘉会揭穿他——至少到目前为止,赵嘉回国后想与宗室暗中联系,还得仰仗他的助力呢。 嬴政露出一派酒令智昏之态,忙道,“好,元城与魏地离得极近,正好能让我秦人派上用场,汝快快将之献上来!” 蒙恬忙命宫人来扶住君王,自己则下殿去取那舆图,哪知魏无知又道,“好教秦王知晓,我王千叮万嘱,让小的定要将这舆图亲手交到秦王手中,以示赵国之诚意...” 此言一出,李斯立刻厉声道,“放肆!诸侯尊贵之身,岂是尔等能随意靠近的?老夫看你分明意图不轨...” 说着,他又看向君王恳求道,“请王上下令,先将此居心叵测之人押下去...” 嬴政却挥手道,“欸,赵王既如此诚心,爱卿岂能胡乱揣测他?送上来吧!” 这下,连隗状亦觉得有些不妥,忙上前与蒙恬一道拦住魏无知,看向赵嘉道,“请公子命此人将舆图交与老夫吧!” 赵嘉一脸无奈,苦笑道,“还请隗大人见谅,此事既是我王亲自给他下的命令,我亦无能为力,甚至,我亦是到此刻才知晓舆图一事的...” 魏无知定定看着隗状道,“我王有令,若这舆图不能亲手交与秦王手中,便原样带回赵国...” 话音未落,嬴政已迫不及待怒斥道,“尔等竟不想我大秦大地再多上一座城池吗?此番作态成何体统!” 他又朝魏无知招手道,“呈来吧。” 李斯只觉得这样的王上,让他十分陌生,陌生得...仿若面前站着一位昏聩之君。 但他知道,王上绝非昏聩之君!莫非... 这时,蒙恬与隗状已听令让开,魏无知高捧着手中绢帛,面带笑容一步步朝秦王走去。 随着秦王的面容在他眼前愈发清晰起来,他的一颗心脏,也兴奋得噗通用力跳动起来—— 在这短短的数十步之间,他想到了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祖父在临终前的殷殷憾恨;想到了大梁城中,被獒犬啃食得只剩森森白骨的魏王;想到了魏国覆灭那日,唐雎老者死不瞑目的双眼... 而这一切,皆因秦国而起!就让这暴虐贪婪的秦王,来付出血的代价吧! 谁能想到,他这一计接着一计,早就做好了偷福星一事败露的准备? 今日这连环计,正适合在秦王喝醉之时施展,妙哉! 即便事成后,他定然走不出这六英宫,但身为“赵国太后亲信”的他,亦能用他的死亡,为赵国带去一场秦人腥风血雨的报复... 这般想着,他心中的兴奋之情激烈起来,面上的笑容也愈发诚挚了,恭敬地将绢帛置于案桌之上,轻声道,“我王还有一密事要告知秦王,事关楚国...还请秦王屏退左右。” 嬴政急忙挥手让搀扶自己的宫人退下,主动凑上前好奇道,“不知赵王要告诉寡人何事?” 魏无知恭声道,“请秦王边看这元城舆图,边听小的说来...” 说着,他徐徐将绢帛展开来,蒙恬看着对方的动作,忽觉心跳如鼓,忙上前道,“王上...” 就在嬴政抬首望向蒙恬的瞬息之间,魏无知飞快从舆图穷尽处取出一把匕首,直直朝嬴政左心窝扎去! 群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怔愣当时,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连赵嘉亦呆立当场,完全忘了要作些什么反应。 殿中,唯有蒙恬目眦欲裂飞身朝魏无知扑去,而早察觉不对劲的李斯,亦第一时间举起手中玉尊朝魏无知掷去—— 然而,殿上君王与魏无知相隔不过数寸,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太迟了! 在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哀嚎中,蒙恬红着眼怒吼着“王上!!”,纵身一跃将面朝君王的魏无知扑倒在地。 而李斯疾驰的脚步,却随着这声哀嚎凝滞了一瞬,眼中涌起一阵狂喜,这哀嚎...并非王上的声音! 第241章 大臣们在哀嚎声中如梦初醒反应过来,纷纷呼喊着朝殿上奔去,赵嘉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福星分明已经偷到了,魏无知那蠢货,却当堂刺杀秦君! 如此一来,他还如何能从秦国脱身?跑?秦宫之中不知埋伏了多少弓弩刀剑,绝计是跑不出这咸阳宫的! 这时,蒙恬欣喜的大声呼喊却传来,“诸位大人莫要惊慌,王上未曾受伤,被刺中的是那赵国贼子...” 赵嘉被这一日之中的数重反转,弄得脑袋有些晕,方才,他明明看到匕首被魏无知拿在手中,怎会受伤之人不是秦王? 大臣们层层围住的殿上,英姿卓绝的年轻秦王毫发无损地负手站在中央,他眼中醺醺然的醉意早已一散而去,正淡淡看向躺于地上的魏无知。 一把魏无知精心准备的淬毒锋利匕首,正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心脏正中,而他嘴角的黑血,昭示着被淬入刀刃的毒液,正在飞快消耗着他的生命——这是他为算无遗策,特意为秦王准备的、只需一刀便可毙命的见血封喉之毒。 而蒙恬的那一扑,不过是让毒液离他的心脏更近罢了。 魏无知瞪大痛苦的双眼,原本清秀的面容,已扭曲成一副十分恐怖的模样,他不甘心地问道,“为何..你分明..已醉...” 年轻秦王的声音清冷而决绝,“因为,你想的要时机,亦是寡人想要的时机。” 魏无知自知一腔谋划尽付东流,却呵呵笑了起来,拼尽全力“好心提醒”道,“我赵王..定不会..放过你...” 偷盗福星虽然失败了,刺杀秦王虽然失败了,但他刺杀秦王这举动,便足以为赵国带去灭顶之灾——秦国必会对赵国展开疯狂报复,但秦国不知道的是,赵国已与楚国暗中结盟,届时有李牧与项梁两名大将牵制,秦军将在旷日持久的僵持中,消耗士气与军粮... 正在魏无知即将心满意足闭眼去极乐世界之际,嬴政却弯腰俯身笑道,“寡人忽然记起,年幼之时曾随父王见过信陵君几回,公子虽扮做奴仆,却掩不去与信陵君相似之眉眼,可惜信陵君光明磊落,却生出你这等不肖子孙...放心,你为魏国而刺杀寡人一事,我秦国是不会追究的...” 早在对方站出来提出要带明赫等孩子前去亭中玩耍之时,他便已认出对方与信陵君相似之相貌,再想到赵国此番怪异之举,想必亦是对方的手笔,而对方乔装进这秦宫之中,想来必有所图,是以,他才处处留下破绽。 魏无知愤怒张大嘴,瞪眼朝嬴政“啊啊啊”吼了半天,却半个字也吼不出来,他是赵王派来的,秦王怎能不找赵国报仇呢? 不,不!他不是魏国人,他是赵国人!秦王快去打赵国啊,快去打啊.... 在无尽的愤恨和不甘中,魏无知睁大眼睛断了最后一口气。 而赵嘉再也顾不得其他了,急忙挤上去跪拜道,“请秦王明鉴啊!此人确是魏国信陵君之孙,他虽以巧言说服我王此番与嘉同行,但他设计刺杀秦王一事,我赵国王室全然不知情啊!” 嬴政挥退大臣,命人将魏无知的尸首拖去乱葬岗,看着神色诚恳的赵嘉,他似笑非笑道,“可据寡人所知,有另一事,你赵国王族却是全然知情的。” 赵嘉心下一跳,正要再解释,这时,殿外却有卫尉急步上前,朗声禀道,“禀王上,巡城中尉方才在宫门外,抓到企图将我秦国九公子偷运出宫之贼人,据盘查,那些贼人,皆是此番与赵国公子同行之人!” 第80章 满殿大臣闻言俱是悚然一惊, 他们面面相觑,却又一脸不敢置信——今夜这宴会,先是混进个信陵君后代, 拿着卷假舆图想当殿弑君,眼下,竟又有人想偷亭中玩耍的九公子出宫?!不可能, 绝不可能!再者, 有长公子与宫人在,何人又能将九公子偷走? 又有大臣暗呼道,天爷啊, 赵国这帮君臣,莫非是得了治不好的颅内大疾, 才会这般没脸没皮地在我秦国胡乱行事? 而知晓九公子乃仙界神童的隗状王绾几人,闻言却立刻信了, 他们咬牙切齿地看向赵嘉, 想来, 赵人定是知晓小仙童能为我大秦带来恁多仙界物资, 这才动了歪心思?呵呵, 尔等泼皮强盗何不去死! 若他们的眼神能化成一柄柄利刃,赵嘉这会儿恐怕早已被扎成了窟窿——而这, 还是明赫安然无恙的前提下...若此刻卫尉传来的消息,是明赫已被赵人顺利偷走, 他们恐怕真会发疯地扑上去将赵嘉生吞活剥, 绝不会再顾什么君子礼仪。 笑话, 赵人都想偷走秦国的小仙童以坏大秦基业了, 何须再与他讲礼仪? 李斯面色铁青冷嗤一声,原来今夜种种怪异, 皆源于赵国这一出先杀后偷的连环计,真够不要脸的!也不知九公子有没有受到惊吓... 但他转念一想,君王方才在卫尉进殿前说的“另一事”,想来正是此事。 如此说来,王上早已知晓几分内情,以他对九公子之珍爱,定不会当真让长公子、带着九公子与那赵国小公子去亭中玩耍,更不会真以九公子为诱饵,让他被赵人抱出宫门... 想到这里,李斯心头的担忧总算缓和了下来。 他虽猜不透其间细节,但深信以王上之智,既肯将计就计让九公子出殿,必会备好万全之后招,绝不会吓到乖巧的小仙童。 嬴政面无表情挥退卫尉后,狭长的凤眸射出幽锐之光,直直看向赵嘉,“此事,不知公子又有何说法?公子此番来秦,莫不是正为寡人幼子而来?” 第242章 赵嘉在听到卫尉开口那刻,早已心神大乱。按理说,方才福星既已送出秦宫,又有那两个乞丐中转一趟混淆耳目,巡城的秦军怎会怀疑接应的马车中,坐的是秦国公子?真真怪哉! 他急忙压下心间的慌乱,正想先否认此事,哪知,他身后那名方才抱赵端进殿的随从,却噗通一声跪下大喊道,“秦王饶命啊!偷取贵国公子一事是我王定下的,小的们只奉命引走秦国宫人侍卫,旁的什么也不知晓啊,还请秦王饶小的一命...” 赵嘉猛然怒斥道,“竖子,休得在此胡言乱语!我王分明让本公子前来与秦国商谈贸易之事,从未提起甚偷取秦国公子之言...” 如今魏无知已死,他便是想找人甩祸亦无从找起,而他眼下的身份又是赵国使臣,与赵迁自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是以,他虽恨赵迁,此事却不得不为对方撇清。 嬴政盯着赵嘉若有所思道,“看来公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蒙恬,命人将他们带上来。” “喏!”,蒙恬应下后急急往殿外走去。 赵嘉登时如遭雷击般怔愣住,完了,他忘了还有被捕的赵国侍卫! 过了一会儿,卫尉押捆着四名赵国侍卫上殿,一道前来的,还有蒙恬怀中哭唧唧的明赫和中尉长。 大臣们一看,好家伙,给我大秦九公子换了一身赵国王族服饰,还往他头上戴了帽子遮掩短发! 方才还有些疑心是王上故意设局之人,到此刻亦不得不相信,赵国确实是要偷盗九公子... 诸侯数百年来,从无人行如此苟且之事,这任赵王,着实是十二分的厚颜无耻啊! 嬴政疾步下殿接过小家伙,面露心疼地为他拭去泪珠,心中却暗笑不已——吾儿分明刚被蒙恬从章台宫抱来,助寡人演这场戏,这泪珠倒是说来就来,真是个小机灵! 明赫悄悄拉过父王的手,在他宽袖掩盖下的手心写了“放心”二字,又继续抽泣道,“父王,孩儿险些就再也见不到父王了呜呜呜呜...” 说着,他越哭越伤心,听得隗状等人简直恨不得将九公子抢来,亲自抱着哄上一哄——该死的赵国人,他是仙童啊,尔等敢惹哭仙童,且等着报应吧! 这时,中尉长上前拜道,“王上,臣今夜带人在城中巡逻时,发现有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抱着个孩子一路狂奔,臣刚带人前去查看,便听那孩童嚎哭不止...” 殿中,四名赵国侍卫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对方所言确实不假,那对乞丐夫妇原本已与他们碰上了面,正将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交给他们时,哪知那孩童突然就鬼哭狼嚎起来,引来一大队巡视的秦卒包抄上来,待这秦国中尉长抱过孩子一看,又立刻认出此乃秦国公子... 说来也倒霉,那两个该死的乞丐,早在秦军冲来时便飞快溜走了,而刚刚接过孩子、连他长成啥样都没来得及看一眼的他们,却被扑面而来的秦军抓了个正着! 他们倒也知晓今日被人拿赃在手,想耍赖是铁定赖不掉的,而若坦白招来,兴许还能侥幸留条性命,便纷纷附和中尉长之言,将他们出发前接到的任务竹筒倒豆子地说了出来。 如此一来,赵王借商贸之名偷盗秦王之子一事,便在秦国大臣心中成了板上钉钉之事,此刻明赫的哭声有多惊慌害怕,他们想将此事公诸于天下的决心,便有多坚决——该死的赵迁! 李斯却有些疑惑地看着温声细语安抚稚子的君王,王上...当真舍得以九公子为饵,任由脏兮兮的乞丐抱他跑一遭?不,他不信,王上定然舍不得! 此事,仍让他心头只觉迷雾重重... 嬴政抬起头来冷冷看向赵嘉,“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吾儿受此大惊心神难安,不知赵公子还有何话要说?” 赵嘉手脚冰冷地站在原地,完了,一切都完了!若秦国中尉未能从赵国侍卫车中发现秦国公子,此事仍有回旋之余地,他大可一口咬死,此乃魏无知散布的流言蜚语,意在挑拨秦赵之关系... 总归,只要秦人未亲眼目睹赵国行此不轨之举,赵国自能以“清者自清”为名,反过来在天下间四处散播秦人栽赃之恶名。 偏偏,为让侍卫事成后尽早带福星离秦,赵王还特意多发了一道赵国通行符传给他们。 眼下,这符传正静静躺在秦国那位中尉长的手掌之中,便是他想耍赖,称不认识这几名侍卫,亦绝无人会相信...所谓拿贼拿赃,秦国有人证物证证据在手,侍卫又悉数认罪...此事已坐实,秦王...会杀了他吗? 赵嘉脑中胡乱地闪过种种念头,很快,他当机立断跪地俯首道,“秦王请听我一言!惊扰贵国小公子乃嘉之大过,但请秦王相信我,这一切,皆是我王与魏无知设下的圈套,我着实毫不知情啊...” 隗状怒气腾腾上前,用力踢了他一脚,“蛇蝎心肠之歹徒!枉老夫先前还夸赞你儿与我大秦九公子有缘分,呸!是老夫眼瞎也!” 王绾则深色凝重上前道,“王上,臣以为赵国此番种种作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请王上将这赵嘉斩杀于闹市,好教那赵王知晓我秦国上下愤然之心!” 此言一出,大臣们立刻义愤填膺附和起来——杀使臣赵嘉,不但能解众人之恨,亦能给赵王一个警告,至于斩杀来使会不会引发两国开战,秦国大臣们很自信,此事主动权在秦不在赵。 第243章 换而言之,即便秦国杀了这使臣赵嘉,赵王也绝不敢主动宣战。 赵嘉生怕下一瞬便被拖去砍了头,急忙砰砰磕着脑袋急呼道,“秦王明鉴啊,此事,外臣确确实实毫不知情啊!您是知晓的,我王因忌惮而将我幽禁于行宫数年,嘉此番有幸使秦,亦是魏无知向我王提出的...以嘉在赵国之处境,这一切君王之筹划,当真是绝无可能知情的!” 嬴政一下下轻拍着怀中稚子的后背,眸色淡淡扫过众人,一时并未开口。 他煞费苦心顺势帮赵人“完成”这个局,要的可不是赵嘉的性命,而是赵王的名声和秦国更多的利益。 李斯细细打量了一番君王的面色,确信他无意杀这傀儡,便上前肃色反对道,“王上,臣倒以为,此番我秦国刚与赵国签下以盐换马之盟约,若这赵国公子死在秦国,恐怕,这盟约亦难兑现呐...” 他说到“以盐换马”四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提醒殿中众人。再者,他还有一句不便当场说出的未尽之言,想必王上亦想到了:即便秦国不杀赵嘉,待他囫囵回到赵国,亦定会被恼羞成怒的赵王杀掉,既如此,秦国何必为泄愤,行此有弊而无利之举? 嬴政赞赏地看了一眼李斯,咸阳宫满朝文武,能时时与寡人心之所想不谋而合者,唯李斯也! 王绾闻言一激灵,霎时也回过神来,是也!眼下本是赵国理亏,但若秦国杀了这使臣,赵王反倒能以“秦国逼迫赵嘉签订不平等盟约,赵嘉宁死不从,以致冤死他乡”为由,坚称死无对证,而否认这盟约。 如此一来,秦国杀赵使一事在前,天然便失去了舆论优势,赵国借着赵嘉之死耍赖之举,反倒成了世人眼中名正言顺之事。如此,秦国将损失一万匹良马,折算成黄金乃是数十万斤,赵嘉的命竟有如此值钱吗?自然没有! 再者,以赵王与赵嘉之微妙关系,恐怕正巴不得事败后,借秦人之手将他杀掉呢。 而若让赵嘉活着,将盟约带回赵国,便能让天下人皆知:这盟约是他心甘情愿签下的!因为,使臣之意愿,历来代表的是君王之意愿,如此,赵王再找不出借口来抵赖以马换盐一事... 想到这里,他忙改口道,“王上,李廷尉之言极为有理,还请王上恕臣方才情急之失言!” 赵嘉闻得自己将有一线生机,登时心中又悲又喜,但能暂且逃过眼前一死总也是好的,好死不如赖活啊... 遂忙附和道,“正是如此!还请秦王宽宏大量饶我一命,让嘉善始善终完成这趟使命,如此亦能让秦国获益匪浅,多谢秦王大恩啊!” 说着,又咚咚磕起头来。 嬴政颔首道,“两位爱卿言之有理,寡人自然不会杀了赵嘉,只不过要暂借他一用...” 第二日,赵嘉和那四名侍卫在咸阳百姓激动的谩骂中,当街说出了赵王的阴谋:他借两国贸易之名指使魏无知刺杀秦王,又命人偷盗秦王幼子,还让侍卫在接到孩子后,立刻以竹剑杀死那两名乞丐,趁机将此事栽赃到秦国典客身上,如此,不但能双重混淆秦人追查的视线,亦可让秦王对朝中大臣生出怀疑之心,搅乱秦国朝堂... 实则,这些大部分皆是魏无知的主意,但赵嘉硬是顺着秦王的暗示,将它们安在了赵王身上——眼下,只要能活命,他什么都肯做。 赶来人群中挤着看热闹的典客,目瞪口呆看着赵嘉手中的竹剑,面色渐渐紫红起来,这把剑,正是他房中前两日莫名消失的、赵嘉口中仅此一把的竹剑。 无耻竖子,竟想害老夫! 这时,一旁的刘季低声嘀咕道,“我就说那家伙一来就有些怪异吧,一把破竹剑,何时悄悄送不行,非要在大庭广众下举着送给吴大人?呵,原来是等在此处了...还有,哪个正经使臣会抱个孩子出使的...” 典客想到赵嘉温文和善的面容下,一颗蛇蝎黑心,又想到自己险些卷入谋杀乞丐、偷盗公子、勾结赵国之事,后背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好险!他暗暗往刘季的方向靠了靠,暗暗决定,往后绝不与列国使臣多说半句话,沉默是黄金! 而将韩信扛在肩头观看的韩丰,则与妻子心有余悸地对视了一眼,原来,若他们真将秦王之子交与赵人,等待他们的不是阖家团聚,而是命丧黄泉,赵人,真坏啊! 韩信则有些骄傲地悄悄想着,还好昨晚我与阿父阿母一起,亲手助秦人抓到了这些赵国大坏蛋! 黄昏时分,赵嘉带着赵端和剩下的奴仆侍卫离开了咸阳,踏上返回邯郸的行程。 比起前些日子出发时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坐在马车之中,只剩下一脸的失魂落魄。 秦王确实饶了他一命,可他今日将赵国之阴谋公诸于众,想必愤怒的秦人,很快便会将此事传遍中原大地,赵迁岂会不恼怒万分而迁怒于他? 赵嘉颤抖着手,取出与盟约叠放在一起的另一份国书,面色愈发惨白起来。 这封秦王亲手所写的国书里,有两个让赵迁“将功赎罪”的要求—— 一则,为弥补秦国小公子此番无端遭受的惊吓,赵国需将盟约里与秦国换盐的马匹,从一万匹增至四万匹; 二则,若赵王主动将元城献上,秦王便不再追究他、授意魏无知以元城假舆图、谋杀自己一事。 赵嘉浑身如抖筛般抖着抖着,过了一会儿,却又眉眼森森地冷笑起来—— 第244章 赵迁,尔这鼠辈,从本太子手中抢来这王位又如何?枉你堂堂一国之君,在秦王面前亦不过区区一条丧家之犬!这两个条件,你敢说半句“不答应”么? 这样想着,赵嘉竟觉得前方的路途变得令人期待起来,他真的很想亲眼看看,赵迁打开这国书时是何种表情... ... 而章台宫中,蒙恬正在满头雾水地悄声询问君王,“王上,臣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昨夜之事,您连朝中大臣亦要瞒着...” 嬴政翻开一封新的奏章查看,随口道,“莫问,你且再悟一悟,想必李斯今日已悟出寡人之意了,寡人要瞒的,可从不是聪明人.” 蒙恬茫然摇了摇头,又很快高兴地自我安慰道,罢了,我既知全局真相,又何必为这迷局庸人自扰?我只需好生为王上保守这秘密便是了。 这时,一只小炮仗大喊着“父王最贴心的小宝贝来啦”,待蒙恬急忙抬眼看去,明赫已蹬蹬跑到了殿上,正拉着嬴政的衣袖扭着小身子道,“父王,怎么样?孩儿昨晚用行动证明了,我确实才是您最好的朋友吧?嘿嘿,我什么都明白的..” 嬴政笑吟吟搁下毛笔,弯腰抱起小崽,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还是有些汗水,便命蒙恬取来棉帕为他细细擦拭,温声道,“吾儿聪慧至极,最与寡人心有灵犀,自然是寡人最好的朋友,你往后莫再跑这般快,看这满头的汗...” 若非他知晓小家伙是仙童,自有远超寻常孩童之心智,昨夜自是断然不敢将他交与扶苏出殿。 旁的不说,据蒙恬回禀,昨夜派人在殿外埋伏、以沾了蒙汗药之布巾偷袭赵国侍卫之时,便是将闾与子高这般大的孩子,也险些惊呼出声,而那赵国小公子更是当场惊恐啼哭起来,还好蒙恬迅速取出备好的蜂蜜喂了他几口。 几个孩子之中,只有扶苏与明赫全程冷静,丝毫未受惊吓。 如此小的婴孩,有这等处变不惊之态,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思及此,他忽然想到中尉长回禀的昨夜那孩童,亦颇有冷静之急智,便特意吩咐人届时将他们全带进宫领赏,这般做,他自有一番旁的盘算。 遂问道,“此番立功之人可都召来了?” 蒙恬忙道,“还请王上稍等片刻,臣让他们申时到来,想来正在前来的路上,臣这便出去看看。” 嬴政点点头,继续含笑低头听着怀中小家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清朗端肃的面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柔和。 近日,他忽然察觉到,小家伙每日在这偌大的咸阳宫中,实则是极寂寞的。 王族六岁以上公子需修习六艺,公主则要修习八雅,除此以外,随着扶苏与阴嫚兄妹几个年龄的增长,太傅布置的课业也愈发繁重,他们能陪伴这小家伙玩耍的时间,自然也愈发地少。 原本,宫中还有两位闲暇的三四岁公主,却因其生母对明赫若有若无的几分忌惮,在扶苏几个大孩子不在之时,便屡屡约束着公主,不许她们单独跟小崽在园中玩耍——若是在殿中,自然是可以的。 可对小崽这种日日都要去园中跑上几圈的孩童而言,将他整日拘于殿中,无异于让他身处囹圄,着实苦不堪言。 即便他派宫人跟着小崽在园中玩闹,他每日仍要跑来章台宫与自己絮絮说上很多话,小到一只蚁虫是如何搬运黍米的、大到园中总共有多少棵树... 如此,君王便猜出,想来宫人绝不可能将小崽当成小伙伴,与他讨论这些成人听来十分无趣之事。 身为格外疼爱小崽的父亲,嬴政固然有足够的耐心认真倾听他的童言,可身为刚经历过一场刺杀的秦国君王,列国有太多波澜诡谲、朝中有太多繁琐之事,等着他一一接招过目,又怎来多余的时间,放纵自己耽于天伦之乐?故而,他能陪伴小家伙的时间,亦是有限的。 为此,他前些日子甚至用心打探了一番朝中重臣之子孙,还召来隗状之孙进宫与明赫作伴——最后,这段友情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以明赫被那跋扈孩童狠狠打了两大巴掌、哇哇大哭而结束! 君王在蒙恬抱着明赫来禀此事时,看着小崽脸上红红的巴掌印,既心疼又怒不可遏,当即命人将那混孩子送回了丞相府,并罕见地下诏骂了隗状一通“治家不严”。 嬴政收回心思,边耐心回答着明赫的提问,边暗忖着,若有一位与小崽年龄相仿、又格外聪慧懂事、绝不会欺负小崽的孩童来与他作伴,吾儿何至于如此孤单? 这时,蒙恬大步进殿禀道,“禀王上,刘季等人都到丹墀处候着了。” 嬴政挥手道,“都宣进来吧。” 明赫一听要领功的人来了,急忙亲了父王一口,飞快从他腿上跳下来,端端正正坐回了自己的小桌椅上,他可是时时想在人前维持住“秦王家那个乖巧懂事小公子”形象的。 很快,刘季与中尉长一行便脱了鞋,跟在蒙恬身后踏着小碎步走来。 刘季笑眯眯地胡乱掐指一算,这已是自己第三趟来这咸阳宫领赏了,看来,咸阳乃是旺我刘季之地啊...不对,是我刘季与秦王有缘,挨着他住沾沾龙气,自然便有好运降临! 明赫见其中竟有一个约摸比自己只大一岁半岁的孩童,忙睁大惊讶的黑溜溜眼睛看向对方,在秦国,孩童也能立功呀? 这时,他见那孩童也悄悄抬头瞄向殿上,刚好与他的视线对上,忙露出八颗牙齿笑了笑,还朝对方挥了挥手,韩信一怔,飞快小心地收回了目光。 第245章 几人急忙垂首拜过君王后,蒙恬便取出他奉君命亲手制作的众人功劳状,大声念了起来, “典客丞率先发现驿馆有异状,便前去中尉衙署告知此事..中尉长为防意外之况,主动率数十中尉赶往宫城外..钟离眜在宫门外遇到其楚国淮阴故人,方让对方主动告知赵国阴谋....除相关士卒各得3000赏钱外,诸位亦有封赏...刘季官升一级为典客令...钟离眜晋爵一级为上造,韩丰夫妇各得一爵为公士...” 待众人谢恩后,他又上前问了一遍韩信的名字,爽朗笑道,“王上念韩信你小小年纪临危不乱,能配合中尉麻痹赵人,极为难得!故而,特赏尔黄金二十斤,精铁宝剑一把...” 韩信一听有宝剑很高兴,忙学着父母的样子俯身拜道,“多谢王上赏赐!请王上相信,韩信长大了定会用宝剑为大秦守护疆土,驱赶坏人!” 嬴政原本正打量着殿中小童,闻蒙恬之言,目光便陡然变得炙热起来,这。。孩子竟然叫韩信? 他会是小崽心声里,那位助刘邦最后赢得天下的韩信么? 这时,随着一道兴奋的“楚国淮阴?是他的家乡没错了!哈哈哈兵仙小崽崽,快进我大秦彀中来,谁都别想跟我父王抢”心声,明赫已飞快从小椅子上跳下来,咚咚跑到大殿中扶起韩信,亲热地牵着他无措的小手,扭头笑嘻嘻道, “父王,孩儿一见到韩信心中便十分喜欢,往后,父王可让他多进宫陪孩儿玩耍吗?” 第81章 韩信下意识茫然回头, 看向同样茫然无措的父母,又悄悄试着动了动自己的小手,果真被王上家小公子紧紧抓住了。 他心头闪过许多慌乱的想法, 担心对方会如家乡豪强子弟那般,借着玩耍之名,找人合伙欺负自己;又闪过些微奢侈的希翼, 若这位小公子是真的喜欢我呢?我岂能辜负了他... 在众人或诧异或惊惶的神色中, 殿上的君王却看着明赫慈爱地笑了起来。 他今日,原本就有考察一番这孩童品行,顺势为小崽寻个玩伴之意。 如今, 又骤然知晓对方正是那汉朝的开国大将韩信,岂能不想着, 借机让他与小崽培养感情,往后成为对大秦忠心耿耿的新一代将才? 但按他原本的考虑, 此事自当徐徐谋之——试想, 一个堂堂君王若想为小儿寻个玩伴, 怎会放着朝中恁多文武大臣之子孙不找, 偏生要找这个初次见面、且身份低微的韩氏之子, 看在旁人眼中,这过分的热情岂能不透着万分的怪异乎? 此举, 约摸会让韩信父母因揣测君王“有所图谋”而战战兢兢,在如此惊疑之心境之下, 想来他们只会日日叮嘱孩童防备小崽, 防备君王...又如何会让韩信与秦国王室同心同德? 但此刻, 这热情的邀请由明赫小崽主动发出, 却是全然合乎孩童心性的——君王出于爱子之心而欣然同意,为的是自家小崽能高兴, 哪管对方是韩氏子或是李氏子呢? 他眼含笑意看向小家伙,吾儿真乃寡人心有灵犀之助力也,此举妙哉! 明赫生怕父王不同意,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表情看呢,这会儿见他笑了,不由心中大喜,看来此事有门了! 他忙拉着韩信蹬蹬跑上殿,扯着君王的衣摆晃啊晃,软声软气地撒娇道, “父王,求您了,就答应孩儿嘛!阿兄阿姊近日课业太忙,孩儿整日都找不到玩伴,只能一人在园中数蚁虫玩,呜呜呜孩儿想跟韩信玩嘛...” 说着,他还学着大臣们的作态,撩起袖摆假意揩了揩眼角。 韩信见比自己还小的他,说得这般可怜,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怜惜之感,孤单的滋味他是知晓的呀,往日在马头乡,他大多时候也只能一个人蹲在槐树下数蚁虫,或是听里正与乡间成人唠嗑家长里短... 他抿了抿嘴唇,眼前之人是威严的秦王,他自是不敢跟着小公子开口求情——这宽阔庄严的大殿,已明晃晃昭示出,对方与他的家世权力有云泥之别。 若自己也跟着开口劝,岂非成了贪图富贵之小人,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思及此,他伸出另一只小手,轻轻拍了拍明赫小小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对方。 明赫见状,立刻以袖掩面假嚎得更起劲了,好耶,韩信也对他示好啦,两厢情愿的小伙伴有啦! 韩丰夫妇正眼含担忧地望着儿子,生怕他做出何种冒犯小公子或君王之举。 刘季却转了转眼珠笑眯眯看着殿上,心头不免暗暗遗憾不已,看来这韩氏小儿要走大运了,能陪伴王上最宠爱的小公子长大,往日少说也能得个公卿之爵,唉,可惜啊,自己却没个这般大的儿子... 嬴政见韩信主动宽慰自家小崽,却又不开口邀功,愈发觉得对方是个品性善良的孩子,便笑眯眯摸着明赫的小脑袋,温声道, “好,寡人答应你便是...不过,吾儿若想邀请韩信进宫陪伴,总要问问他的意思,可不能强行勉强人家...” 既然此事眼看便能大功告成,他自是不介意欲擒故纵一番,让韩信亲口应下此事——他还巧妙地将进宫玩耍,换成了“陪伴”二字。 果然,明赫立刻转啼为喜,放下衣袖兴冲冲看向韩信道,“韩信,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愿意进宫陪伴我玩吗?我很乖的,从不打人哦,而且,我还有很多好吃的可以跟你分享...” 第246章 韩信听着这话,看着对方期盼的眼神,面上也露出了几丝高兴的笑容,这还是第一回 ,有小孩想跟他分享好吃的呢...小公子果然与那些豪强子孙全然不同,秦王人好,秦国公子也是极好的! 他这回没再去看父母,而是顺从本心地欢喜点了点头,小声道,“公子若不嫌弃韩信,韩信自然愿意的...” 话音还未落下,明赫便高兴地搂着他蹦跳起来,韩信也羞涩地伸出小手抱住了对方,他也有小伙伴了呢,往后,他定会将小公子当成亲阿弟来保护的! 嬴政见状,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挥手一锤定音道,“既然韩信与吾儿有如此缘分,往后,便让他每日进宫来陪伴吾儿吧,尔等勿须忧心...” 韩丰夫妇闻言立马跪下重重拜道,“小的遵命,多谢王上!” 这一刻,他们对眼前的秦王涌起了无尽的感激,今日能进宫面君领赏,已让他们倍感荣耀,哪知,因小公子一句稚子之言,王上竟当真下令让信儿进宫陪伴小公子——这真真是对韩氏一族莫大的提携之恩呐! 固然,王上是因疼爱稚子才下的令,但他如此爽快答应下来,又何尝不是待万民一视同仁、并不因信儿出身不显而嫌弃他呢?若换个旁的君王,没准还要说上一句“这等贱民之子如何配得上我儿”之言... 总归,今日秦王赠予的这份沉甸甸大恩,他们提醒自己要时刻铭记于心。 此事就这般定了下来,因韩丰夫妇各得了公士之爵,得了咸阳两间宅、两顷田地、两名仆人,眼下还要跟着几人回去丈量,便捧着韩信得赏的二十斤黄金和一把精铁宝剑,千恩万谢地拜别君王离去—— 原本,商君定下的授爵对象仅包括男性,但在“老神仙”的劝说下,嬴政此番给袖也封了爵位,许是有了先前为吕雉授爵的先例,又许是近日赵国诸事扰乱了群臣的心神,这一回,倒并未有人再提反对意见。 明赫依依不舍跟韩信道别后,便钻进父王怀里蹭了蹭他身上的清冽松木香,一再宣称着自己对韩信有多喜欢,以期待父王能多多重视对方,父子二人便絮絮地说着些闲话。 这时,刚送几人出门的蒙恬,大步带着一身短打衣裳的五黑步入殿中,嬴政看着对方手中用竹篓装着物什,迅速抱着明赫下殿拦住要行拜的五黑,诧异问道,“五黑子,这些是...” 明赫却是认得这些东西的,还差点脱口而出喊了出来,幸好他及时想到自己眼下并非“老神仙”,是绝计不可能知道这些的,便生生咬住了嘴唇。 五黑笑着放下竹篓,先弯腰举起一沓柔软的手纸,笑道,“王上,近日工坊制出的国中公务所用纸已堆积如山,臣便与张苍合计着用这‘卫生纸’之配比放入造纸机中,此纸之原料同是麦秸芦苇木材等物,却柔软如绢丝,如此一来,便能让国中更多人用上卫生纸了...” 他又告诉君王,工坊已试过将破烂到无法再穿着的麻布衣物和树皮为原料,扔进造纸机打碎制浆,也能得到柔软的卫生纸,而这两样成本比之芦苇木材更低。 嬴政伸出一手接过卫生纸,果然如绢丝般柔软光滑,遂笑道,“如此说来,我秦国百姓也能以低廉之价格,买到此纸了?” 五黑乐呵呵道,“正是如此,造纸机在制浆时会开启高温消毒功能,故而以废旧麻衣与树皮制成的卫生纸,虽则色泽与柔软度略逊色一些,却是极干净的...” 明赫忙悄悄问系统,“那些造纸机,如果这样生产办公纸和卫生纸连轴转,会不会很快歇菜呀?以后秦国人越来越多,一百套机器肯定不够用的,如果让五黑他们仿造出造纸机,可行吗?” 系统忙翻找出说明书告诉他,“宿主请放心,这些太阳能造纸机,能管五十年不出故障!不过如果要仿造,其他的以墨家的水平,想来问题不太大...但这可以在冬天把室内温度,转化成太阳能持续发电的电池接收板,是来自5055年黑科技时代的高精尖产物,恐怕秦国无法生产出来...” 明赫顿时一脸豪气冲天道,“商城能兑换吗?能的话快帮我多囤点,善意值不是问题,我手上多着呢!” 近日,眼看秦国一步步走上了基建的正轨,暂时也没什么人手能腾出来再折腾新东西了,他只好把善意值都攒着呢,就等着有机会再兑换东西,足足有三亿多啊! 系统点开界面看了看,忙道,“有倒是有,但一个电池接收板要三千万善意值...” 明赫以为自己听错了,大惊道,“多...多少?” 他记得这奖励的一百套造纸机,总价值是七十亿善意值,换算成单价也不过七千万一套,而现在,一块小小的电池接收板价格,竟快抵上半套机器了? 系统解释道,“宿主,这套机器其他的组装都不难,最有技术含量的就是这电池接收板,缺了它,设备就是废铁一堆,根本无法接受一切热量自动运行,所以,它是整套设备里最有价值也最贵的...如果五黑他们真能仿造出机器,再装上这电池接收板,就能连续二十四小时工作五十年了,算起来也是很划算的,因为七千万一套的价格,是打包购买一百套才有的优惠价,我看了下,单买一套按涨价后的价格算,要两亿善意值...” 明赫立马人穷志短地收回了雄心壮志,有气无力道,“那还是算了,如果商城有改良版造纸术的方法,你记得马上帮我抢到手啊...” 第247章 系统细细对比了一番后,出声提醒道,“宿主,就算是断货那种东汉造纸术的方子,也要一亿善意值哦,而且,用那种方法生产出的纸,不但非常粗糙,每个环节还需要用到大量人力...你算算,靠人力把树皮木头砸成碎末,效率多低下?而这款造纸机,不但能无缝生产出更细腻的a4纸硬度和卫生纸硬度纸张,最重要的是,一台机器忙活一个月的产量,就能抵上五千个工人忙活一整年的产量,它还可以五十年不吃不喝源源生产...” 明赫一听顿时愣住了,秦国本来就处处人口不足啊...照它这么算下来,只要墨家能拆解改造出类似功能的机器,那这三千万善意值一块的电池接收板,简直划算得不得了! 他认真思索了半天,想到始皇陵出土的那些远超时代工艺的陪葬品,索性一咬牙:五黑,我押你们墨家一定能造出来,要争气啊! 于是他急忙又道,“好好好统子别再劝了,我换我换!快用我的三亿巨款去换十块,免得过段时间又断货了...对了,它不会放过期吧?” 系统马上一顿操作猛如虎,哐哐先兑换了十块电池接收板放进储物空间,这才笑道,“宿主放心吧,它的五十年期限是从开启日算起,存放着是绝不会过期的。” 明赫愁眉苦脸道,“这样算下来,就算五黑他们造得出机器,我也兑换不了几块电池接收板...” 系统忙安慰道,“宿主你别担心嘛,等今年秋收一到,我相信你收到的善意值会呈井喷之势...再说,还有四国没灭,以后善意值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明赫这才半忧半喜地回过神来,面前刚展示完澡豆的五黑,正喜滋滋举着木柄牙刷,滔滔不绝跟君王介绍着,“...臣等照着王上给的制造方法,将这木头切割成寸许长的薄片,并在其一端戳出十二个小孔,再将在沸水中泡软的马鬃,穿过小孔打结固定...” 说着,他又俯身从竹篓里拿起一小罐五颜六色之粉末,介绍道,“这是夏无且以毕豆、细辛、天麻、寒菊制成的牙粉,以牙刷蘸上牙粉,不但能极好地清洁牙齿,还可清热解毒...” 嬴政笑吟吟接过牙刷打量着,声音透着愉悦道,“如此一来,我大秦国库又能多些进账了,大善!” 五黑猛地抬头望向君王,欣喜问道,“王上莫非要将这些拿来出售?” 百年来,遵循魏国李俚“尽地力之教”、秉承“农伤则国贫”理念的商君变法,让秦国成为农业最发达而商业最贫乏之国,咸阳官办工坊制造的器物,拿出来售卖的亦不过十之一二,可见“抑商”之道,是秦国王族在以身作则坚守的。 是以,按他原本的猜测,以为这澡豆与牙刷牙粉之物什,乃是王上打算制来专供王族所用的,犹自惋惜不已。 对于殷商甲骨文里就出现了“龋”字的古人而言,他们早就意识到,牙痛乃是齿中有虫,称之为“牙虫”,所以周礼之中,才会规定贵族晨起以盐水漱口。 纵是如此,仅靠漱口之力度,亦全然无法清除口腔内食物残渣,便是贵族,亦饱受虫牙之苦,更遑论根本舍不得以盐漱口的百姓。 这时代年逾三十者,“今岁落一牙,明岁掉一齿“,实乃司空常见之事。(1) 五黑的遗憾之处正缘于此——秦国若能在全国范围内,将牙刷牙粉普及开来,秦人虫牙之痛必能减缓不少,而这两物一旦成为王族专用,便绝不会再在民间流通... 他哪知晓,以嬴政的性子,若这等物什只能于贵族子弟间流通,而与国库民生无益处,他是断不肯花宝贵的时间听对方介绍这许久的。 眼下,这澡豆牙刷主要可卖给国中贵族公卿,待过几年秦国百姓丰衣足食后,未尝不会习惯用这等日常小物——再者,秦国既能以盐与赵国贸易,又何不能以这澡豆牙刷之物,与列国贸易呢? 身为国中大小事都要过问的秦国君王,他当然知晓这些看似不起眼之物,能为国库带来多少收益,盐便是最好的例子。 当然,他此番想赚的乃是豪强贵族之钱,到时还要让五黑与夏无且等人,制作出各色品种规格的澡豆与牙粉,而贵族们喜爱的锦上添花款,价格自然会数十倍于供平民选购的简洁款... 思及此,他便笑道,“这澡豆牙刷等物,想来大秦人人皆用得上,寡人欲新设一处工坊,专生产这等日常小物,再命人在咸阳开处铺子售卖...顺道,再派人将这些小东西贩售至山东四国...” 在明赫和五黑惊喜的目光中,君王继续道,“这澡豆,汝可与夏无且在原本配方之基础上,再设法调制出不同的熏香与功效之新配方...待前些时日派出之人果能寻到皂角树,届时工坊再以皂角为原料,制出无添加香料药材、无须消耗菽豆之廉价澡豆,以供囊中羞涩之庶民选购...至于这牙刷之材料,木柄约摸只有平民会选用,尔等需设法再以玉石、黄金为柄,制出更为精美华贵之牙刷...” 唔,木柄若需成本5钱,他便命人定价7钱,而金玉之柄成本若要1斤黄金,他却会命人定价5斤黄金——秦国贵族也就罢了,在君主权威的压制下,没几人会如此挥金如土的奢靡,但对喜好以昂贵珠玉装饰鞋面的楚国赵国贵族而言,区区5斤黄金一把的牙刷...着实太过廉价了些,如何又配得上他们尊贵的身份? 思及此,他又吩咐道,“寡人算了算成本,这运往列国之金玉牙刷,本就是稀罕之物,又耗我秦人之力装扮得如此华美,售价至少需十斤黄金起步...罢了,汝先退下找夏无且商议配方吧,具体售卖事宜,寡人还需再想想...” 第248章 五黑目瞪口呆看着君王,面上满满震惊之色,忙解释道,“王上,臣等以这木柄与猪鬃所制之牙刷,成本不过4钱,即便换成金玉之柄亦绝不会耗费一斤黄金...” 天爷啊,一把寸许长的牙刷,绝计用不上一斤黄金与玉石来制柄啊,一斤,甚至足够切割精准绝不浪费材料的墨门匠人,可以制作出上百把牙刷柄了! 明赫却想到买椟还珠的典故,立刻猜到了父王的用意,便笑嘻嘻打断他道, “五黑子呀你想想,列国尊贵的贵族们,只喜欢用价格高昂的牙刷和澡豆牙,你们打磨金玉耗费的更多时间与人力,也算在售价里呢!你快去找夏无且多想出点高贵又香喷喷的配方嘛,一斤加了沉香的澡豆,少说也值个五斤黄金啊,若秦国能从列国贵族身上多挣些钱,这卖给庶民的澡豆与牙刷牙粉,便能更廉价几分..” 没办法,谁让贵族喜欢助人为乐呢! 嬴政笑着捏了捏小崽的脸蛋,真是个聪慧的娃娃! 遂点头道,“寡人正有此意,让我大秦之民皆能用上澡豆与牙刷牙粉。” 五黑这才如梦初醒,狂喜道,“好,好!臣遵命,臣这便去寻夏无且...” 说着便行了礼兴冲冲离去。 墨家本就是诸子百家之中,为数不多愿为底层百姓谋利的门派,如今,若能从贵族身上,挣到数十倍百倍之利润,朝廷有了足够多的进项,自然能以低廉之价格,长期为民众提供最基础的澡豆诸物... 专注于格物之术的五黑与擅长医道的夏无且,还特意前去请教了会制作楚国宫廷秘方的老巫师,研制出香味或馥郁、或优雅、或清幽的各色澡豆。 自然,还有金玉制成的牙刷,以朱漆描金上色,以沉香檀香麝香制成的澡豆,极尽奢华美观之能事——而这些售价动辄以几斤黄金起步的奢侈高端款,乃是秦商奉命专程运往列国兜售给贵族的。 数日后,随着秦国商队驮运着满满当当的货物上路,咸阳城中也出现官办的澡豆牙刷铺子,崭新的招牌上用秦篆写着“王宫秘方澡豆”,这新奇的名字,很快引来咸阳显贵家眷,争相亲自前往挑选购买,而有些家境尚可的平民,亦壮着胆子进铺,买了最便宜无香基础款。 还有少府匠人在铺子里,一遍遍演示着奇怪的“巴氏刷牙法”,教他们正确使用此物呢。 众人拿回家一试不免惊为天人,这小小之物,竟真能起泡洗去身体与牙齿之污垢,王宫秘方果然不骗人啊! 很快,随着这些人一传十十传百,澡豆、牙刷、牙粉这清洁三件套,成为了秦国显贵社交的热门话题:用澡豆洗完的身体透着幽香,用牙刷与牙粉刷完的牙齿,不但干净又白净,还透着一股子好闻的药香呢! 正因如此,嬴政忽然增开这日常小物之商铺,朝中才无人阻拦置喙——因为,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 一斤澡豆,对节约柴薪热水的平民之家而言,自是能节约着用上大半年的,但对每五日沐浴一趟的秦国贵族公卿而言,一家老的小的数十口,这一斤的分量,挨个洗一遍便没了。 而这牙粉,亦是日日要消耗的,那少府匠人还建议众人,每日早晚各刷一趟牙齿。 如此一来,这家无甚装饰的简朴铺子里,日日挤满了闻风来买货的、用完来补货的客人,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章台宫中,容止俊逸的年轻君王,正含笑翻看着少府呈来的奏章:短短半月时间里,这家毫不起眼的铺子,为国库带来折合一千多斤黄金之高额利润。 此事,让他想伺机开商禁的念头更深了几分。 这一千多斤黄金,若是朝廷找贵族们征收,自是千难万难,他们这些人往日肯捐一千石粮食,还是为了换取一级爵位。 但秦国的爵位涉及田宅利益分配,自是不能源源为饵,从权贵手中换取更多钱粮。 而现在,朝廷以这等区区小物为交换,便能轻而易举将他们手中的财富,不动声色收拢于国库之中,堪称皆大欢喜。 不过,兹事体大,在素来不重商的秦国亦无先例,他眼下只有些微模糊念头,还要与李斯细细商榷好各项细则后方能敲定,恐怕到时,朝中又是一阵反对之声潮... 思及此,嬴政似剑的长眉微微一蹙,朗月清风的凤目中闪过一抹决绝——先前神画之中,一心遵守商君之法而重农抑商的秦国,得到的是覆灭之下场。 秦国先祖从未走过弘扬商道之路,寡人愿以身试之。 ... 而此时的赵国龙台宫中,赵王正设宴喜气洋洋接待着使秦回来的赵嘉,他一个劲张望着对方身后,疑惑道,“我儿在何处?魏无知呢?” 赵嘉泰然避而不答,只取出国书双手呈上,恭声道,“臣幸不辱使命,为王上如愿签回盟约,还请王上过目!” 宫人忙上前接过,躬身呈给赵王。 赵王笑呵呵接过,毫不在乎扔在案桌之上,感叹道,“嗐,这破盟约看与不看又有何干系?纵便此番尔等给了秦人几分好处,寡人的福星好儿亦能助我赵国统统拿回来...我儿可是被魏无知带去更衣了?快快将他召进殿来!寡人许久未见到那小家伙,还怪想念的...” 大臣们亦催促道,“就是!还请公子尽快将小公子喊来,与王上共享天伦之乐啊...” 赵嘉垂首笑了笑,又看向赵王道,“臣还请王上先看这盟约与秦王的国书,看完再见小公子不迟...” 第249章 郭开眼珠飞快转动着,这赵嘉莫非是将小公子藏了起来,以此勒索王上赏他官职与自由?呵,那魏无知也不知死哪儿去了,废物! 赵王见对方执意如此,在未见到福星前,他倒也不想撕破脸皮,便命人将那盟约打开念了出来,才听了两句便变色骤变,斥道,“你竟私自应下以我赵国良马一万匹,换秦国三十万石精盐?这精盐齐国遍地都是,但我赵国马匹却...放肆,气死寡人也!” 郭开看着赵嘉依然笑眯眯的神色,猜测对方定是带回了福星,才敢这般有恃无恐,忙上前安抚君王道,“王上,小公子今日能回来,这一万匹马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边劝,边朝君王拼命使着眼色。 赵王转念一想,也罢,也罢,我儿此番归赵,自能为我赵国带来数十万匹良马之利,寡人且咽下这口气! 他忙又催了一遍要见“爱子”,却听赵嘉又道,“还请王上再过目秦王之国书。” 赵王正要勃然大怒,又被郭开劝了下来,气咻咻指着一名宫人道,“给寡人念!” 宫人忙拆开国书,战战兢兢念道,“赵人无状...为安抚吾儿所受之惊吓,还请赵王将盟约换盐之马匹,增至四万匹...赵王命魏无知以献元城假舆图刺杀寡人,为抵尔之大罪,请赵王将元城献来秦国...” “闭嘴!闭嘴!”在大臣们的惊慌失措中,赵王怒气腾腾上前,一把从宫人手中夺过国书,快速看了一遍,手渐渐抖了起来,面色也染上了一片灰败之色。 郭开忙上前扶住他,边伸长脖子往国书看,边惊疑不定问道,“王上,这...” 哪知赵王却一把推开他,面目狰狞地将国书扔在地上,怒吼道,“寡人没派魏无知刺杀秦王,秦王之污蔑寡人不服…寡人自己的儿子受了惊,为何要赔偿秦人数万匹良马?秦王欺人太甚,寡人不服!福星是寡人之亲子,寡人之亲子!秦王抢我孩儿,寡人要联合楚国攻秦,攻秦!” 大臣们与郭开闻言,差点吓得屁滚尿流,忙纷纷跑上前劝谏君王冷静。 赵嘉却笑着出声道,“王上若真敢派兵伐秦,臣愿身先士卒请征,为赵国血洒疆场...” 他早已料到,此番归赵只有死路一条,既然横竖都是死,他便绝不肯如在秦王面前那般,在赵迁面前卑躬屈膝。 赵王却推开围着自己的大臣们,红着眼睛上前,一把揪住赵嘉的衣襟道,“是你!是你这贼子勾结秦人,故意来害我赵国...来人,快将这逆贼拖下去砍了!” 一队侍卫迅速围上来将赵嘉抓住,哪知他却毫不畏惧地哈哈大笑道,“赵迁,你果然不敢真去打秦国!堂堂赵王,不过是匍匐于秦王脚下一小犬耳,哈哈哈...” 侍卫慌忙掏出一块破布塞进他嘴中,飞快将赵嘉拖出了正殿。 而赵王又发疯一般怒嚎起来,“该死的逆贼,可恶的秦王...人人皆来欺负我赵国,可恨!呵,福星是寡人亲子,寡人凭甚要献城献马匹于秦国?开战,寡人要与秦国开战!” 第82章 大臣们见他这癫狂之态, 立刻如丧考妣般愁眉苦脸噗通跪下,纷纷苦口婆心地大声劝道, “请王上息怒, 万万不可冲动啊!如今秦国强大而诸侯弱小,福星又在秦人手中,即便我赵国与楚国联手攻秦, 亦难保证能一击即中啊...” “是啊王上!再者, 楚国此番主动与我赵国结盟,乃是为了防备秦军入侵以好互相照应,但臣猜测, 照楚王的心思,想来定是不肯主动与秦国开战的...如此一来, 您若贸然开启战端,届时便只有我赵国士卒独自孤军奋战呐...” “是啊王上!若此番赵军主动出兵、攻秦不利, 反倒会被秦军趁机拿捏住借口, 悍然出动大军攻打我赵国, 届时国内生灵涂炭, 邯郸危矣, 赵国危矣!再者,此事是赵国冒犯在先, 倒不如以马匹城池遂了秦王之心愿...” 长平之战的惨败,让赵国这帮公卿大臣们对秦国是又恨又怕, 而这“惧怕”却足足占了八成, 他们此刻劝谏君王, 自然也不是真的在担忧社稷与黎民—— 战国之时, 若说魏国大梁城和秦国咸阳城,是列国士子先后最向往的政治之都, 那这齐国临淄城与赵国邯郸城,则是列国商人最向往的经济之都。 而齐赵两国的商业范围截然不同,临淄以贩盐、冶金、纺织、制车等日用品闻名于世,邯郸却以桑丝、美酒、玉石等奢侈享乐品闻达于诸侯——如此一来,往来于邯郸城购物享乐之人,注定多是列国显贵豪贾。 而达官显贵饮酒之时,自然少不得佳人作陪,故而,邯郸城亦是列国诸城之中,貌美舞姬与吃喝玩乐云集的“娱乐之城”,借着这股奢靡之风,赵国公卿们自然赚得钵满盆满。 是以,他们真正担忧的是战事一起,邯郸声色犬马大把捞钱的好日子便要被打破,此番若是秦国想主动发兵伐赵也就罢了,赵国为求自保不得不应战... 但君王却是断不可主动宣战的! 大臣们匍匐于地声泪俱下地劝着,心头又不免升起了几丝疑虑:按王上的性子,无论是为了福星小公子,还是为了马匹与城池,皆不可能主动与秦国开战呀?怪哉... 而最了解君王性子的郭开,此时转了转小眼睛望向君王,心头的慌乱反倒一扫而空。 这时,赵王怒发冲冠一挥手,将案桌上的砚台“啪”一声拂于地上,趁大臣们后退之际,重重击打着案桌,厉声道, 第250章 “九原与云中牧场之马匹,乃是我赵国历代君王遵从武灵王之遗诏,悉心饲养出来的,它们,是我赵国安身立命之根本!四万匹?若寡人将这四万匹马与秦国换盐,来日还有何颜再见赵氏列祖列宗!” “而魏无知借元城假舆图开罪秦王一事,更与我赵国毫无半分干系,寡人若将城池拱手赠与秦人,必会引来国内百姓谩骂之言...眼下之计唯有主动攻秦,方能将这两桩大事含糊过去...故而,寡人打算将李牧召回邯郸,即日领兵攻打魏国故地东郡...尔等休要再劝,今日这宴便到此处了,请诸位爱卿即刻回府去吧!哼,敢再劝谏者,杀无赦!” 大臣们听着这话,不由再次面面相觑。 眼下,只需四万匹良马和一座城池,便能为赵国换来数年之安宁,如此划算的买卖王上不做,竟非要跟秦军开战? 待数十万大军一动,每日耗费的粮草是何等惊人,更别提,赵国撑死只能跟秦国僵持数年,绝不可能攻下秦国一城——甚至一旦惹恼了秦国,秦王命王翦桓猗李信诸将,率多路大军发起疯狂反击,仅凭李牧一人之力,如何抵挡得住秦军的怒火? 而秦国即便趁机灭了赵国,亦是师出有名的,谁让赵国为了省下这点蝇头小利,要作死率先出兵呢? 这一刻,大臣们不免有些暗暗后悔起来:早知这倡人之子如此不堪大用,当年,他们又何必收受倡后的好处,跟着郭开一道怂恿先王,将太子嘉换成这这蠢货! 昏君误国,悔之晚矣! 但众人抬首看了看赵王的脸色,心知他此刻正在气头上,若再劝下去恐怕真会被杀掉,倒也不值当以命相谏... 思及此,大臣公卿们纷纷起身准备告退,唯有郭开立于原地纹丝不动,一脸慷慨激昂道,“诸位大人请先行一步,郭开今日即便搭上这条性命,也要劝王上歇了开战之心!” 赵王闻言气得怒目圆瞪道,“相国好大的胆子,竟这般不将寡人之言放在眼中!” 大臣们见状,急忙边在口中劝着“还请相国随我等速速离宫”,边脚底一抹油争先恐后跑了出去,摆满餐案的大殿之中,一时只剩下侍候宴席的宫人与这对君臣。 郭开笑眯眯还未开口,赵王便挥退宫人,急忙下殿拉住郭开的衣袖,喜滋滋问道,“相国以为寡人今日这番演技如何?” 郭开忙笑赞道,“王上这出神入化之演技,险些让臣也以为...您竟真要对秦国开战了,王上着实高明啊!” 赵王大笑着放开他的衣袖,转身朝殿上走去,“当时形势所迫,寡人不过是有几分急智罢了。” 此番,非但他想偷回福星的算计落了空,被他重用的魏无知还擅行刺杀一事,让秦王以强硬之态索要马匹与城池...再有赵嘉在一旁,信誓旦旦称他绝不敢怒而攻秦—— 在大臣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他堂堂赵国君王是不要脸面的吗? 是以,他当机立断,做出一副宁可宣战亦绝不献城献马的姿态,正是为了在群臣面前挽回颜面,好让他们知晓,自己是有铮铮骨气的铁血君王! 郭开又躬身赞道,“王上知晓,此番若不答应秦王国书之言,秦国便可借着‘赵人刺秦盗子’一事,公然对我赵国宣战...可若是王上当场便一口应下此事,朝臣与宗室之人,又难保不会极力劝阻,或是生出些认为王上软弱之腹诽...而王上今日施此‘以进为退’之计,却会反过来,让他们哭喊着求您答应秦国的要求,绝无一人再会计较赵国损失...实在是高的!” 赵王给自己斟了一尊酒,举着玉尊感慨道,“哈哈,只有寡人主动将赵国至于必死之境地,他们才会惊慌失措求着寡人答应此事,痛快!” 他转念一想,又有些烦忧道,“这一遭听了那魏无知之言,我赵国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再者寡人担心,刺秦与偷子两桩事既已大大得罪了秦王,恐怕国中还需做好秦人急不可耐前来攻打之准备...” 郭开忙道,“臣以为,王上倒不必担心此事,若您今日便派人送出答复之国书,纵便秦人等不及早早发兵前来我赵国,届时您只需说出实情便能平息对方之怒火,这仗啊,铁定打不起来...故而,只需王上尽快应下秦王之条件,我赵国定无战乱之忧患...” 一时,郭开奉承之言滔滔不绝,直捧得赵王愈发认为自己确乎是英明神武的,而秦军亦是勿须担忧的...再者,比起此番急中生智稳住群臣带给他的自豪感,送给秦国那点东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他细细品了一口尊中之酒,勾起嘴唇道,“他们倒是忘了,我邯郸美酒是何其甘咧醇厚,放眼这世间,再也没有比邯郸更让人快活之地了...寡人又岂会冒着失去邯郸的风险,发了失心疯去挑衅秦国?呵!”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一桩数百年前因邯郸美酒引发的战事,面色便阴沉了下来,将此事与郭开说了说,目露寒光道,“楚人当年仗势欺我赵国势弱,如今虽说为拒秦与寡人结盟,但寡人并不信任他们...若秦国真要伐楚,寡人倒乐见其成。” 原来,当年楚宣王会盟诸侯之时,鲁国与赵国同时献上美酒祝寿,邯郸之酒甘咧醇厚,鲁国之酒劣薄寡淡,鲁国人为混淆视听便派人将酒调了包,楚王尝到“赵国”送来的劣酒后,顿时勃然大怒,认为赵国分明有举世闻名之美酒,送给自己的却连鲁国之酒也远远不如,分明有故意轻慢之意,便下令让数十万大军包围邯郸。(1) 第251章 此事让赵王颇为耿耿于怀,照他的想法,若先前赵国能借灾星之力灭了秦国、重新划分秦地之际,他定要将最小的一块城池分给楚国,可惜灾星竟变成了福星... 想到这里,赵王只觉得心都在滴血,那是他的亲儿子啊! 郭开闻言却眼珠滴溜一转,上前压低声音道,“王上,说起这与楚国结盟一事,原是李牧一力坚持的...可臣近日,却听了些李牧与那楚国项燕,暗中有所往来之传言,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但如今雁门代郡数十万大军,皆掌于李牧之手,若他真有勾结楚将之心,恐怕...” 赵王猛地捏紧手中玉尊,咬牙切齿道,“好他个李牧,嘴上对我赵国忠心耿耿,竟敢暗地里与楚将往来...他莫非不知晓,楚国当年是如何欺辱我赵国的?” 郭开忙掩住眸中精光,继续煽风点火道,“王上可要命人彻查此事?臣眼下担心,楚国与我赵国结盟抗秦是假,想与某些吃里扒外的将领,里应外合攻打我赵国是真呐...” 话音未落,赵王便将玉尊砸在地上,怒火滔天道,“马上派人给寡人查李牧在列年之间,说过何种不敬寡人之言、与何人有过往来、又与何人通过书信送过礼物,立刻给寡人统统查来!” 郭开忙道,“臣遵命,臣这便去吩咐下去!” 说着,便告退缓缓转身出殿而去,待行至殿门之时,面上浮起得意之色——此番与楚国结盟,原本该是他劝君王再三拒绝后,再暗示楚使送来金玉珠器讨好他,赵国才会应下此事的。 但李牧那不长眼的,竟敢暗中派人说服宗室给王上施压,绕过他而结下盟约... 简直罪该万死! 而身处代郡边地的李牧,近日也听前来换羊毛的秦商,沿途义愤填膺地将赵王派人暗杀秦王、又将秦国九公子偷出王宫之事,散播得整个北地边疆人人皆知。 说起来,北地乃赵国苦寒之地,世代居于此的百姓们吹着边地的风沙耕田放牧,不但享受不到邯郸半分商业繁华之利,还要时时遭受匈奴等游牧部落纵马劫掠,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对朝廷并无中原之民那般的深厚感情,对遥远的秦国,也生不出什么刻骨的仇恨来。 在他们心中,能帮他们赶走匈奴恶鬼的李牧将军,才是天神,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精神信仰。 故而,当李牧在市集上听完秦商之言,对赵王派人偷盗他亲手抛弃的小公子之事,忍无可忍感慨了一句“小公子既有了安身之所,王上又何必强人所难”,代郡的百姓们也跟着他的口风,纷纷同情起那位小公子而痛骂起赵王来。 北地远离中原权力中心而民风彪悍,市井时常闲言碎语,总归也传不到邯郸去,人们早习惯了三三两两悄悄讨论些朝廷流言蜚语。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回,李牧的一言一行皆被人暗中传回了邯郸,一场欲置他于死地的阴谋正在酝酿之中。 ... 七月,黄昏时分的咸阳城中,随着天边一只飞鸟的掠过,一片橘红的轻薄云团开始在空中蔓延开来,很快,整个天空都染满了明快的艳色,恰似刚抵达咸阳的刘太公一家兴奋的心情。 他们着实连做梦都没梦到过,刘季这家中最懒惰、整日游手好闲之人,竟真在咸阳当上了大官! 当刘季派出的家臣登门表明,要接他们去咸阳享福之时,刘太公下意识便以为,又是刘季那混账请狐朋狗友来戏耍他,登时举着扫帚就朝两名家臣呼去,好在被忠厚的长子刘伯拦了下来。 待对方拿出刘季的亲笔鬼画符和五斤黄金后,刘太公马上就相信了——毕竟,按刘季的性子,他身上要没个几十斤黄金,是绝不会往家里送半个子儿的! 而刘季在何种情况下,得了几十斤黄金敢如此招摇,恨不得教天下人都晓得他发达了?自然是果如他所言,这小子在咸阳真发达了! 如此一番推断下,如今才五十多岁、对光宗耀祖亦有一番执念的刘太公,便果断将老宅以赠送之名,悄悄卖给了乡中豪强,兴冲冲带家人坐上家臣雇佣的两辆牛车,一路又辗转换乘马车来到了咸阳。 这不,马车进了咸阳城左拐右拐,不知拐了多久,正探出脑袋对城中干净的路面啧啧称奇的刘家人,就听家臣喊着“到了”。 甫一下车,众人就看到咸阳这红彤彤的天空,和面前比丰邑老宅阔气数十倍的亮敞院子! 而刘季这小子正穿着一身崭新的体面官袍,嬉皮笑脸迎了出来,开口便道,“快进快进,带你们见见世面看看房间,也好沾沾我刘季的光!这下你们可知晓素日供养我的好处了吧?嘿嘿,我刘季如今在咸阳,乃是王上最看重的心腹大臣...!” 刘家人早习惯了他三不着调,倒也没将他的吹嘘放在心中,正笑呵呵跟着家臣搬运家当物什,刘季却皱着眉头上前,大呼小叫道, “笑话,我堂堂大秦四品官员,岂会让你们用这些破筐子烂瓦罐的!扔了扔了,全给本官扔了...” 话音未落,刘太公熟练蹦起身,挥给他一个爱的大比斗,“混账东西,手上有几个钱就烧得慌是吧?一日不吹牛舌头咬人是吧?你若真有这般家大业大的威风劲头,要不请秦王来咱家坐坐?也好让乃翁与你这些兄弟们,看看你究竟有多威风...” 没法子,若不早些教训一番这小子,赶明儿这偌大的院子,没准就能让他张嘴给败光喽,甚至,兴许还会拉着刘氏一族千里送人头——还秦王最看中的心腹呢,在满地公卿乱走的咸阳城里,他小子连这种牛也敢吹? 第252章 刘氏一族,虽到刘太公这一辈已没落了,但他祖父好歹是魏国大夫,幼时耳濡目染下,这些朝堂的弯弯绕绕还是知晓几分的,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一个刚立功得了君王重赏的新贵,在这遍地权贵的咸阳,就合该收起尾巴,老老实实守着这难得的富贵!(2) 刘季灵活躲过这份迟来的熟悉“父爱”,依然笑嘻嘻道,“你这糟老头子好生让人扫兴!早知如此,本官便不巴巴地接你等来咸阳了...唉,这偌大的院子,这闪闪发光的金子,我一人悄悄躲在咸阳享受不知有多美...罢了罢了,既然你等看不上我刘季今日之显赫身份,便回丰邑去吧,来人,为老太爷取十斤黄金来...” 家臣奴仆们诧异地面面相觑,这...原来大人对亲父竟是这般态度么?但父子亲情历来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时倒无人敢真不长眼去取黄金打发刘氏众人。 刘喜等兄弟忙上前拉着刘季劝,刘交和其母则拉着刘太公劝,刘太公气咻咻道,“走就走,乃翁不稀罕登你刘季之门!但你若不能将秦王请来家中坐,却再敢胡乱吹嘘、祸及家门,乃翁必来打断你的腿...” 说着,便往院门外走去,一时院中混乱不已。 刘季啪地一拍脑门,这可真是亲爹,够有种的! 他跑上前死命扯住刘太公的下裳,笑嘻嘻道,“你再往这院外踏一步,我就让你光溜溜见不得人!” 刘太公知道这小子是绝计真能做出来的,登时不敢再抬腿了,只得抬手啪啪扇了自己两耳光,“让你发癫生这玩意,我让你生...” 刘伯忙心疼地上前拉住父亲的手,伸出脸去让他打,嘴中哭嚎道,“阿父,您想打便打儿子吧...”,一时一家人又乱做一团。 刘季咬咬牙,一把放开刘太公的下裳,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扬声道,“得了,别搁我这院门前掰扯些屁事了!我刘季在咸阳城,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之人,岂会让你们败坏我的名声...” 刘太公听他又开始吹嘘了,不由重重哼了一声,抖着胡子道,“乃翁听闻咸阳城中,九级的五大夫满地跑,二三品的大官出门就能碰到一大堆,敢问你刘季算哪根葱?” 得了个官便这般张扬,哪天被人害得满门抄斩都不知怎么死的! 他见刘季怔愣着没开口,以为能趁机收住对方的性子了,正要再接再厉,却听刘季一拍脑袋道,“嗐,不就是请我家王上来府中坐坐嘛,这有何难?不过,王上公务繁忙想来无暇光顾,老头子,若我将王上最宠爱的九公子请来,你可敢站在院门大喊一百声‘我错了,我儿刘季才是刘氏最聪慧之人’?” 刘太公见他又开始吹嘘,顿觉一阵头疼,赌就赌,这回定要好生教训这小子! 他遂看向院里的扫帚道,“好!但若你请来的是冒牌货,便不得再随口吹嘘半句狂言,不然...” 刘季不在意地摆摆手,“没有甚么‘不然’,我定会让你见识见识本官有多风光!” 嘿嘿,以他的官职爵位,当然不够格请君王父子来府上,但谁让他认识一条捷径呢? 糟老头子,等着惊掉眼珠子吧,好教你看看我刘季究竟是不是王上的心腹! ... 次日傍晚时分,明赫躲在殿外丹墀处,待与君王议完事的李斯急急走出来,才高高兴兴地脱了小方口鞋,飞快冲上前扑进父王怀中。 嬴政笑着起身一把接住他,低头嗅了嗅小家伙散发着清香的短发,问道,“吾儿今日可沐浴过了?” 说起来,这小家伙可比公卿们还讲究卫生,夏日时节,他日日皆是要沐浴洗头的呢。 明赫奶声奶气道,“洗过了呀!孩儿今日与韩信爬树跑步,玩得一身的臭汗,特意洗了才来找父王的,嘿嘿,我用的最新款野花香味澡豆哦,父王快闻闻,好香的!” 年轻的君王埋在他发间深吸一口气,满眼柔情地看着小家伙,伸手轻轻戳了戳他肉乎乎的脸蛋,温声道,“寡人的小崽果然是最香的!咦,你日日在园中跑着,倒丝毫未见晒黑,倒是个天生的雪娃娃。” 明赫仰起头捧着父王俊朗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笑嘻嘻道,“因为孩儿样样都是随父王的,当然晒不黑啦!” 他跟父王分享了些今日玩耍的趣事后,忽然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附耳悄声道,“父王,有人让韩信邀请孩儿去他家中做客,孩儿能去吗?” 第83章 第83章 嬴政微微挑起如剑的长眉, 面露诧异看向小家伙,“做客?” 也不怪他对有人邀请小崽做客感到惊讶——若是在盛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唐宋时期, 君臣设下宴会互相邀请,自是常有之事,据史料记载, 当年宋高宗赵构前去权臣张俊家中参宴时, 各色下酒凉菜、热菜、羹汤、果脯便足足有188道呢,连给随行的军士也备了炊饼两万个、熟肉三千斤!(1) 但嬴政身处的不是繁华盛世,而是生产力低下的战国乱世。这时节, 粮食是最为宝贵的物资,因为无人知晓哪天会猝然开战, 国库粮仓必须时刻充分保障足够的军粮。 事关国家存亡之“兵戎”大事,列国诸侯自然慎之又慎, 故而, 鲜少有人如赵王那般, 动辄在宫中设宴款待公卿大臣。 这时节, 君王盛行的示恩办法, 是在每年的五月初五恶日,命人捉来许多“弑母妨坤”的鸮鸟, 将之剁成肉酱后赏赐给群臣,食之以辟邪。(2) 第253章 如此一来, 君王尚不敢随意浪费粮食, 身为人臣, 谁又会不识趣地在君王面前, 显摆自家丰盛的筵席呢? 至少在秦国,并无臣子会宴请君王及其家眷。 霎时, 他脑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嬉皮笑脸的模样,大秦满朝官员,性子这般张扬的,恐怕也只有此人了吧? 果然,明赫将凑在父王脸庞轻轻贴贴的小脸收回来,兴高采烈答道,“是的呀父王,是刘季邀请孩儿明日去做客呢,到时韩信也会一起去的哦!他说,是刘季家人搬来咸阳为庆祝乔迁之喜,才想要邀请孩儿前去的...”(3) 说着,他怕没接到邀请的父王多心,忙又抱着君王的胳膊,脆生生解释道,“韩信还说了,刘季担心自己身份低微,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邀请您同去,而兄姊们课业繁忙,他也不敢打扰,这才单单只请了孩儿...不过,若您也能跟着孩儿一起去,刘季一家定会感到万分荣耀...” 小家伙自然不知晓,实际上是刘季知道自己铁定邀请不到君王与扶苏诸人,唯有他,是最有把握能通过韩信请到的。 而他一口答应韩信会前去,自然不是被刘季许诺的会准备“弹弓”给吸引了,而是想趁机出宫玩耍一趟,顺便再当个耳报神,探探刘家人的口风——在他这个小孩面前,想来刘家人也没多少防备之心,若让他发现刘季私下对父王有何不敬之处,定会第一时间告诉父王的! 他垂着小脑袋,暗暗在心头嘀咕着,“一个对父王忠心耿耿的刘季,纵便他有再多缺点也能用,毕竟能力摆在那里;但一个只对父王有着表面恭敬的刘季,却是大秦头号危险分子,纵便他能力再强也是要设法除去的...” 一旁静静站着的蒙恬听着这心声,神色不由得肃然起来,九公子言之有理! 他稚嫩的童声还在继续着,“我是父王的儿子,自然不能拿秦国的未来,去赌刘季这只在史书里、取秦而代之的黑天鹅,能变成乖顺的白天鹅...刘季啊,希望你是真心实意想做大秦的官员,而不是想折腾什么造反...” 嬴政听了这心声却并不担忧,面上仍是一派光风霁月之色,他不疾不徐将小家伙额前几缕凌乱的发丝理顺后,指着案上的一摞摞奏章,爽朗笑道, “小崽啊,你看,寡人着实是片刻也脱不开身!不过,吾儿既然要上门去做客,自不可空手而去,回头寡人让人从内帑中,挑些礼物让你带去可好?” 他自信,神画中的秦国会被刘季的汉朝取而代之,当下这个秦国却绝不会——因为,如今这秦国,将来再不会有走投无路之百姓。 若让天下庶民皆能吃饱穿暖、子孙有书读、家族有希望,还有何人想跟着那帮六国贵族、或是各路枭雄胡闹? 反之,即便真有人敢犯上作乱,那些丰衣足食的庶民,想来还会主动反抗那些想破坏他们安稳生活的贼子。 再者,如今这刘季亦非另一个刘季,想来,自小崽被扶苏抱回咸阳宫那日起,天道便将每个人的命运走向,重新安排了一遭。 他既然用了便敢放心用,若对方真有不臣之心,待犯了事再依律处罚便是——至少,眼下敢将全家老小都迁来咸阳的刘季,想来不会是让他们来送人头的。 明赫扬起小脸,濡慕地望向父王轮廓分明的面庞,一个连孩子去臣子家聚餐,都不忘郑重备上礼物的守礼君王,竟是后世君臣口中虐杀无度的暴君?真是可笑至极! 这一世,再有人敢胡乱编排我父王,我定要当场发疯好好教训他们! 当君王修长的手指落到他脸上时,明赫急忙回过神来,甜甜笑道,“好呀,谢谢父王!” 嬴政看着他明净清澈的眸子,面上神色愈发柔和起来,又轻轻戳了戳小小的酒窝,抱着他殷殷叮嘱道,“明日,寡人会派蒙恬护你前往...吾儿切记,绝不可离开蒙恬的视线,亦不可离开刘氏府宅半步...” 明赫认真听着,待听完后便伸手摸了摸父王的下巴,笑嘻嘻道,“父王放心,孩儿全都记住了!” 这世上,可没有人能拐跑他! ... 第二日,庆贺乔迁宴的刘氏宅院之中,虽未张灯结彩,倒也布置得干净亮堂,昨日,刘季还特意买了一套上了朱漆的小桌椅,等着许诺韩信会来的九公子大驾光临。 这典客衙署之中,也不能人人皆告假休沐,故而,刘季只邀请了几位关系颇近的同僚下属。 比起诸侯贵族动辄以黄金为贺礼的豪奢,刘季这四品典客令年俸不过六百石,他那些官职五六品的下属,俸禄自然更低,故而秦国官吏人情往来并无攀比之风,有人送了他小猪一头,亦有人送了一筐白面馒头、或大白鹅两只。 刘家人笑容满面接过礼物,自是激动不已,往日在丰邑乡中,只有乡中豪强富户设宴,众人才会送上千钱,但这等大礼自与落魄的刘氏无关。素日乡邻红白喜事之时,互送的不过是些瓦罐竹筐。 因客人还未到齐,众人围坐堂屋之中,喝着陶碗中兑了些水的黍米酒,一人捧着一个馒头交谈着。 在重视农耕以强军事的秦国,耗费粮食过甚的酒,是被商君之法视为洪水猛兽的,但公卿官吏们在家设宴之时,是不可缺了酒水的,故而,众人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掺水。 掺了水之酒,一杯能变两杯,还不多费粮食,只要适量而止,朝廷亦是不会追究的。 第254章 刘太公虽觉这掺水之酒薄淡无味,但还是心满意足地砸吧着嘴,感慨道,“还是秦国好啊,早些年便是列国大夫公卿,也吃不上这等松软香甜的白面馒头...” 早在前些日子,沛县官府就为各乡打制了免费水磨,又公布了朝廷发下的食谱,丰邑众人这才平生头一遭晓得,原来这小麦,除了能煮成如同啮檗吞针的麦饭,果真能如那邻人阿姊当日信中所言,磨制成细腻的粉末,加水揉制成各色美味的面食——而这些美食耗费的柴薪,却比炖煮麦饭更少。 几名秦吏自豪地对视一眼,暗暗挺直了后背,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老秦人,自是巴不得每一个归顺秦国的列国之人,都能这么赞上一句“还是秦国好”。 刘季笑嘻嘻道,“老父欸,莫说早些年头,便是现在你去列国瞧一瞧,又有哪个公卿大夫能吃上这白面馒头的?” 当日他忽悠那魏国张天师之时,对方府中确乎是没这白面馒头的! 他抿了一口黍米酒,继续道,“嘿嘿,只有我秦国王上不嫌弃墨家是奇技淫巧之术,也只有秦墨才造得出这水磨,这不,我家王上还命人开办了匠人学室呢...你且安生等着吧,往后在咸阳城里,大伙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刘太公见他满口夸赞秦国之言,说得倒还算体面,在同僚面前不至于落下话柄,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看来,刘季这小子能求到今日这份富贵,在人前着实还是懂分寸的。 很快,在军中打杂的韩丰也告了假带着妻儿同来,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特意休沐的钟离眜。 这两人无论家境还是俸禄,自是比不上典客衙署那等官吏,故而,送的贺礼是几个陶罐陶簋——此物在刘家人眼里,亦是十分珍贵的。 是以刘季虽买了几名家臣,这贺礼刘家人却不肯让旁人经手,免得被人顺手贪墨了去。 刘季笑眯眯塞了半个白面馒头给韩信,揉着他的脑袋试探道,“韩信呐,你可将设宴的时辰告知九公子了?” 韩信扬起小手,啪嗒拍开他的大手,抓着馒头往后退了几步,胡乱摸了摸被他揉得乱糟糟的头顶,认真道,“我答应你的事,自会做到!还请刘大人莫忘了,待九公子一来,我上回欠你的人情便还清了,往后莫要再寻我传话了。” 说着,他飞快迈过门槛往院门跑去,虽然这位总是笑眯眯的刘大人上回曾救过他,但他每回一见到此人,总忍不住后背起一身鸡皮疙瘩,莫名心慌得紧,偏偏这救命之恩还不能不报... 正在韩信为此苦恼之际,哪知前两日对方竟来到他家中,找他做了一笔交易:只要自己能为他把九公子请来家中,先前的救命之恩便一笔勾销。 在韩信要求他对天发誓,承诺绝不伤害九公子、只是请他来家中玩耍后,便接受了这场交易。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刘季虽是个大人,却还不如他一个孩童守信! 这不,他前脚一走,对方便朝他父母诉起苦来,“韩信这小子好狠的心肠呐,救命之恩打算只替我传个话便抵消了,待九公子来了,我可要与他说道说道...” 在韩丰夫妇连声“孩子小不懂事,还请刘大人勿要计较”的致歉声中,刘太公趁众人没注意,狠狠剜了刘季一眼——混账,对个两三岁的孩童也要挟恩图报,你害不害臊啊! 再者,他压根不信刘季真能请来王上家小公子,人家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儿,岂会跟他们这些乡间鄙夫同桌而食?他瞟了瞟院墙角落的扫帚,罢了,待客人走后再打不迟... 蹲在院门口的韩信望啊望,终于看到前方尘土飞扬间,浩浩荡荡的宫中卫尉持剑戟守护着一辆驷马马车前来。 他忙欢喜跑回去通报了一声“来了来了,九公子来了”,又冲出院门高兴地挥手朝马车大喊,“九公子快来,刘大人家在此处!” 刘太公手中陶碗之酒猛地一晃,甚...甚么?这秦王之贵公子,竟当真被刘季那混蛋给请来了? 他忙将陶碗往桌上一放,也顾不上等旁人了,匆匆往院外迎去,众人急忙随之出门。 很快,被明赫拉着与他同乘唠嗑的蒙恬,便抱着小家伙跳下马车,举目望去,院门已乌泱泱围了一群人,他尚未开口,便见为首的老者撩起衣袍就要跪拜。 他忙朝刘季喊道,“欸,今日乃是贵府乔迁之宴,吾奉君命护送小公子前来,还请莫要讲究这等虚礼!” 说着,便随众人踏进了院中,卫尉军立刻按照他先前的吩咐,齐刷刷排队列阵将刘氏宅院团团守护起来。 明赫忙示意蒙恬放下自己,指着身后在马车上搬运礼物的卫尉,有模有样地学着大臣们的样子拱着小手,抬头朝刘季笑着扬声道,“恭贺刘氏一族在咸阳安家、升官、晋爵之喜!这些是我父王备下的礼物,还请贵府收下!” 刘季听着这奶声奶气的贺词,早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王上家小公子就是聪慧啊,旁人的祝词都是贺他乔迁之喜,唯有这小人儿祝他乔迁、升官、晋爵之喜。 没错,他刘季花费钱粮置办这筵席,为的正是让家里那堆人真正看清,他在咸阳升官进爵啦,往后这家中话事权,糟老头子该退位让贤了! 他越看玉雪团子般的明赫越喜欢,越喜欢越恨不得他是自己儿子,越这般想越想伸手去摸他的小脸——真是世间最惹人喜爱的孩童啊! 第255章 好在他究竟还是有几分理智的,韩信那小子他能随便摸脑袋,君王家公子之金躯,却断断不是他敢触摸的。 这时,卫尉捧着雕刻精美的玉石、青铜打造的牛首、柔软细密的棉布数匹等双手奉上前,但刘家众人只局促地怔怔站在原地,压根不敢去接。 这一家子,除了刘太公在家道未曾中落的幼时,见识过些许官宦人家的阔绰,旁的人皆是土生土长的丰邑乡里人,眼前这等精美富贵之物,他们往日连见都没见过,如何敢伸手接过来? 再者,历来乡邻红白喜事之时,魏国官吏们都是空手登门来索取些礼金的,哪有反过来给主家送礼的...君王? 他们还特意多备了些荤肉,好等小公子离去之时赠予他呢! 纵是自诩见多识广的刘太公,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秦王...魏国人口中凶神恶煞的杀人狂魔秦王,待臣子竟是这般的好?若是如此,往日魏国官吏散播的秦王之恶名,岂非全然是假的? 在诡异的一瞬沉默后,刘季见家人竟傻不愣登呆在原地不去接礼物,而蒙恬面上已浮起一丝不悦之色,不由暗骂一声“乡野蠢夫”,忙亲自上前接过青铜牛首,又催促家人快接过礼物谢恩,再笑着向明赫俯身拜谢道, “我王礼贤下士之举,刘季铭记于心!还请九公子回宫后告知王上,臣定会如这孺子牛般,为大秦朝廷犁地耕田绝不喊苦喊累!” 明赫努力抿着小嘴,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明明是份贺礼,还礼贤下士呢?刘季很会为自己贴金嘛。 但他仍然很得体地回道,“无妨,我父王很看重刘大人,还望你莫要辜负他的期待。” 这一刻,众目睽睽羡慕之下,感受到无上君恩的刘季,只觉得胸膛之中涌起一阵从不曾有过的壮怀激烈:这辈子,唯有秦王如此看得起我刘季,不但为我赏官赐爵,还在人前这般为我撑颜面...若我刘季是千里马,秦王便是我的伯乐,是我的知己!我愿效燕赵游侠“士为知己者死”... 等等,死倒没必要,还是活着好生为秦王效命吧! 待众人重新入座后,明赫见众人因他的到来而十分拘泥,索性也打探不到什么口风,便让蒙恬留在堂屋里与成人们唠嗑,自己则与韩信来到院中,玩起了以树枝当刀剑的游戏,他们玩得是极有分寸的,不过是虚虚让树枝边缘接触一瞬便收回罢了。 他边出招边鼓励韩信道,“你的剑术比我强多了,要多勤练哦!我猜你长大后,少说也能做个大将军!” 韩信眼中登时跃起欢快的火苗,激动道,“好!韩信往后,愿做大将军守护九公子和王上,待来日九公子做了王上,我还会教我的孩儿再做大将军守护大秦...” “啊?”明赫心中一震,急忙收回树枝上前,一把牵住韩信的小手道,“我是不能做王上的呀!我阿兄扶苏是嫡长子,他以后就会做大秦的新王上...但那是很遥远的事了,我父王会活很久很久的!” 韩信惊诧望向他,不解地挠了挠脑袋,“王上这般喜爱你,竟不肯让你做新王上吗?” 他虽比同龄孩子早慧,却终究只是两岁多的孩童,又生长于乡间庶民之中,是以,并不懂王族这些弯弯绕绕。 在他心中,九公子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玩伴,爹娘又日日叮嘱他要效忠王上与九公子,自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将来待王上老了,九公子便要当新王上了。 找借口悄悄摸出来的刘季,刚蹑手蹑脚走到两个小家伙身后,便正好听见韩信这话,不由得一乐,呵,菽豆大的小家伙就想争储了? 他眼中一转,若九公子真有此意,我倒不妨早早站队... 哪知明赫却用轻快而高兴的语气道,“父王喜欢我,也不必让我当新王上呀,我又不是感觉不到他的喜欢,而且我对当王上也没半点兴趣的,嘿嘿!对了你知道吗,如果一个王上想立谁当新王上,就会让他做储君,我长兄就是大秦的储君呀!而我,只会做一个快乐的闲散公子,幸福地围绕在我父王身旁,为他想办法挣很多很多钱...” 刘季暗暗嘿笑两声,一岁多的孩童说的话,能算数么?列国王室,为争夺王位而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的,简直数也数不过来,如今说这个言之过早...不是,这菽豆大点的小家伙,竟能将这等大事说得头头是道的? 韩信还是疑惑地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挠头摇首道,“可我阿父说过,我家两间屋宅、两顷地皆是要留与我的,我以为王上也是如此..” 偷听的刘季差点笑出声来,就你家那点家底,也敢跟王上的家底比? 明赫摸着他晒得黢黑的手上小小的窝窝,耐心解释道,“可我父王的家产有很多很多,他的孩子也有很多,总要按贡献大小来分嘛,储君为国事操劳最多,分到的自然也最多啦...” 说着,他又满含期待,看向似懂非懂点头的韩信,“总之,这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但很多年后,等我长兄做了新秦王,你就像对我父王一样忠心的,也教韩氏子孙做大将军帮他镇守秦国,好吗?” 韩信立马用新学来的词承诺道,“好,待我长大,会命儿孙效忠每一任秦王,不如我们来歃血为契吧?” 他在马头乡,见过豪强孩子拿竹片扎破手指,将鲜血挤到陶碗里兑水喝下去,早就有些向往这意气风发之举了。 第256章 明赫正要劝他放弃这可怕的念头,却被猛然从身后窜来的刘季吓得浑身一抖,早着防备着有人谋害九公子的韩信,急忙飞快一把将小家伙护在身后,斥道,“刘大人要做甚?想学那魏国人谋害九公子吗?我...” 刘季正想朝地上啐一口,转念担心九公子将此事禀告君王,失了自己的形象,便忍了下来,指着韩信道,“好哇,你这小子敢贼喊捉贼!若非本官及时赶到,你可是想找个竹片扎九公子之手?” 韩信傲然挺起小胸膛,“我乃堂堂大丈夫,自是要与九公子歃血结盟的...” 话音未落,方才还笑嘻嘻的刘季却面色一变,厉声道,“你可知按秦律,伤害王嗣之身是何等重罪?你若真以竹片扎破九公子之手,可不是鬼薪城旦之刑能了事的,此乃谋害王权之死罪!” 韩信早已吓得小脸发白,被明赫牵住的小手亦是抖个不停,死罪...死亡第一回 离他这么近,而阿父阿母只有他一个孩子,若他死了...不...原来九公子这般危险,他有些不敢再待在九公子身边了... 明赫摸着他在阳光下越来越冰凉的手,忙紧紧拥住韩信劝道,“别怕,别怕,你又没做什么坏事,而且,即便我们玩耍时有什么磕碰,父王也绝不会治罪于你的,你相信我哦...” 他又怒冲冲朝刘季瞪去,“刘大人,你好端端的来吓我们做甚?韩信又没学过秦律,他怎么这些条条框框的规定?照你这么说,我还要向父王检举你恐吓王嗣之罪呢...” 刘季一听急了,他好不容易发回善心,警告韩氏小子在与九公子玩耍之时保持分寸,怎的还惹祸上身了? 他忙赔笑细细解释了一通自己的担忧,明赫边安抚渐渐回过神来的韩信,边朝堂屋方向看了看,意有所指道,“若韩信被你吓坏了,我就喊蒙恬出来..” 向来只有刘季唬别人的,哪有今日这般被个孩童拿捏住?他忙取出钱袋,将上回收韩信的四块小黄金还给他,又赔了许久的不是,韩信这才转悲为喜,看着明赫小心翼翼地确认道,“我绝不会故意害九公子,但若有时不小心打痛你,王上真不会杀了我吗?” 明赫用力抱了抱他,认真回答道,“我父王性子很好的,他又不是杀人狂魔,你也知道的呀,别听刘大人胡说!我发誓,纵便我从树上摔下来,父王也绝不会处罚你的!” 韩信忙一把捂住他的小嘴,“不可!要摔也是我摔下来,你不行!” 孩童心情如六月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二人又高兴地说说笑笑起来。 刘季笑眯眯站在一旁,暗暗心惊地思忖着,九公子不过才一岁多点的娃娃,脑袋瓜竟转得如此之快,唬人的话一套接一套的... 这样想着,一股熟悉的羡慕之感又涌上来了——为何王上的儿子会这般聪慧,若这孩子是他的该有多好! 不多时,堂屋中摆起了几桌筵席,众人欢欢喜喜分食一餐有酒、有鸡鸭羊鱼肉、有白面馒头的晚膳,为迎接九公子的到来,刘季今日特意荷包大出血,置办了足足十二道菜品呢。 刚来咸阳的刘家人,虽是头一回吃得如此丰盛,但在席间总忍不住拿眼去瞟明赫,生怕这吃惯美味佳肴的王室公子不满意,下一瞬就掀翻食案愤然离去... 很快,他们便暗暗大松了一口气,只见明赫正和韩信一人举着一个盐蒸鸡腿,满嘴油汪汪地吃得极香呢。 刘太公一脸慈爱地,笑眯眯羡慕地看着这两个长得皆团团可爱又不挑食的娃娃,又瞥了一眼隔壁自家四岁的长孙刘信,吃顿大餐还要挑三拣四的模样,真乃越看越不顺眼。 嘿,他这一瞥不打紧,刚好见着刘信说鱼肉太臭,随手将一大块给啪地给甩地上了! 刘太公那个心疼啊,举着木箸的手忍了又忍,不得不暗暗提醒自己,今日必须强颜欢笑,绝不能丢了刘季的脸和前途,这才生生忍着,没跳下桌按惯例揍他一顿,这糟心玩意! 他又将隐忍着怒火的目光,看向正热络与蒙恬交谈的刘季,不由渐渐舒了一口气,老大虽诚实憨厚,为人处世却比不得老三灵活,这才生出个又懒又糟心的长孙,算起来,刘季也快三十了,该成亲抱娃娃了... 这样想着,他再次羡慕地看向最上方的明赫和韩信,若刘季能为老刘家生出这般懂事又好看的娃娃,他发誓,往后再也不揍刘季了! 明赫啃完一个鸡腿,又积极地从餐案里抓起一块羊肉,好吃! 眼下秦国举国已无苦盐,百姓食用的皆是无异味的精盐,调料么,虽要等秋收收获后才能普及开来,但这时代有华夏土著调料“姜”啊,这些鸡鸭鱼肉油脂丰富,本就是抹点盐、放点姜便极美味的。 一直暗中关注着他的蒙恬见状,不由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往日九公子与王上在侧殿进餐之时,他并不会随侍在旁,今日倒是头一回看到小家伙吃饭的模样,着实令人食指大动啊... 小家伙?他猛地反应过来这逾矩称呼,暗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在心头想了想,并未真的这般喊出来。 九公子再如何可爱,亦非寻常之晚辈孩童,君臣之隔在此,他是断然不可以“小家伙”来称呼对方的,再者,人家还是小仙童呢... 明赫见他一直望着自己,忙用油乎乎的小手指着餐案,快速咽下嘴里的羊肉,笑嘻嘻道,“你不用管我呀,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了,快趁热吃嘛,很好吃的!” 第257章 蒙恬心中一暖,忙冲他笑道,“好!” 在场众人却被明赫这话逗得忍俊不禁,一个一岁多的孩童,称自己已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了?九公子好生可爱! 这筵席虽被称作晚膳,实则众人吃完亦不过申时两刻,天边的日头正挂在山腰,晃悠悠地要落不落呢。 明赫见天色还早,便与韩信在院里捡起树枝比武玩起来,刘氏女眷跟着家臣忙活着收拾残羹剩菜,男子们仍是坐于堂屋内说着话,蒙恬本要跟来的,被明赫挡回去了,他在宫中园子里玩耍时,身后日日都跟着一堆动辄夸张大呼小叫的宫人,实在不自由得很呐! 俩人玩了一会儿,韩信因骤然吃太多大鱼大肉闹肚子,只得匆匆跑去旱厕。 明赫独自蹲在地上玩着泥土等对方,这时,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小阿弟,你的脸看起来又圆又白,能让我掐一下吗?” 明赫茫然抬起头,见是方才席间那个刘家的孩子,约摸四五岁的样子,这人还怪有礼貌的咧,掐他前还要先问问! 他起身摇头道,“不可以,我会痛的。” 这孩童正是席间扔鱼肉的刘信,他闻言立刻不高兴道,“我轻轻的,绝不掐痛你!” 明赫依然摇头,对方气咻咻一跺脚就走,哪知走到一半,却将藏在衣袖里的东西取出来,转身朝他身上扔去。 明赫急忙伸长手抓住那东西,待定睛一看,却面色大喜,忙上前拉住对方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东西?” 刘信扬起下巴冷哼一声,“你若让我掐一下你的脸,我便告诉你...” “啊...”,话音未落,他便哀嚎着被赶来的韩信踢翻在地,大哭道,“你干嘛推我!” 大人们立刻闻风而来,将三个小家伙围在中间,蒙恬几乎是飞身跃出的屋门,待赶来一看,还好,哭的不是九公子。 刘伯本就性子老实,眼下更是不敢争辩半句,只得抱着刘信连连道歉惊扰了贵人们。 哪知韩信却气得涨红了脸,大声指着刘信道,“有种你别跑!敢趁我不在掐九公子,下回我见到你,还打!” 蒙恬脸色登时大变,急忙上前查看,却见小娃娃白生生的脸庞上,并无半分红痕,这才疑惑问道,“九公子,这是...” 在妇人们的啼哭声中,刘伯登时身子一软,刘太公当机立断,上前拉着刘信就要噗通跪下,却被明赫让卫尉拦了下来。 他将事情简单解释了一下,笑道,“他虽嘴上这般说,倒也未真的来掐我,此事本公子已不再追究,但是...” 说着,举起手中弯黑的皂角荚,期待地看向刘太公,“我想知道,这东西,你们在何处得来的?”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他的手上,这时,逃过一劫的刘信忙道,“这黑角果我家中有满满一袋,是我阿母专留来打我的,打断了再换一根便是,又不痛...你阿母若要打你,我可分些给你..” 家丑不可外扬!刘季忙打断他的话头,尴尬笑道,“这黑角果树,在丰邑与沛县各地到处都有,但这树上长满了硬刺,不知九公子这是要...” 明赫脸上已洋溢起欢快的灿烂笑容,两个月来,少府派出的人只能漫无目的四处搜寻此树,至今未找到一棵,今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 明赫推拒了刘家人盛情要给他打包的一大坛肉食,却让人带着刘家送的满满一麻袋皂角荚,兴冲冲返回了章台宫。 他今日顾不上撒娇,当即便拣出一根,费力拨出一颗嫩绿的荚豆,高兴地举给嬴政看,“父王,您看孩儿今日的收获!这便是皂角树的种子,有了这好东西,秦国人人都能买得起便宜澡豆了,往后他们也能洗得干干净净,头上再不生虱子了...大不了我们每斤只挣1钱,好吗父王?” 高大的君王弯下腰来,揉了揉他汗津津的额间碎发,一时喜忧参半:这忧国忧民的孩子,连去做个客都不忘寻皂角荚,整个秦国除了寡人,对国事最上心的恐怕便是他了。 他不忍拂了明赫的兴致,当即便接过荚豆,许诺若秦国能大量栽种出这皂角来,他便命少府制作出一款无香的廉价澡豆,朝廷只收成本价卖给庶民。 他见小崽闻言后,皱着小眉头有些纠结,立刻猜到他脑袋瓜里的想法,又温声解释道,“吾儿且放心,卖给公卿富人之澡豆暴利,早够朝廷大赚一笔,不过是以富人之银钱,为庶民谋些好处罢了,倒也是使得的。” 话音未落,明赫便扑进他怀中拿毛茸茸的脑袋蹭啊蹭,口中直呼“父王真是世间最好的王上!百姓会非常爱您的”... 父子二人又高兴说了些话,天色便黑压压暗了下来,嬴政忙命人将明赫送去沐浴。 明赫前脚刚出殿,他便等来了传召的李信。 李信快步上前以武将之礼行拜后,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星星点点惊喜在闪烁,遂开门见山问道,“王上今日召见臣,可是为攻打赵国一事乎?” 他看着明亮的随侯珠之下,君王萧举清朗的目光亦含着笑意,面上登时更期待了几分。 自从赵王派人弑君与盗九公子一事传开后,秦国这帮武将,都恨不得将那狗贼抓来啖其血,灭赵,成了眼下武将士卒与秦国百姓最期盼之事! 哪知,君王却摇首道,“不,在灭赵前,秦国尚有一事要做。你即刻只身前往代郡去见李牧。” 第258章 李信一愣,“王上是想招揽李牧?可据臣对他的了解,此番前去,他未必会愿意见臣...” 君王清冷的声音传来,“你只需刻意遮掩行踪前去,无论他见与不见,待这消息传到赵王耳中之时,李牧,便已是见过秦将的了。” 第84章 在秦国众将之中, 嬴政单单找李信去见李牧,自然是有缘由的。 因为李信与李牧若追溯祖地,皆是鹿邑后人。 鹿邑, 乃是数百年前那位天下闻名的道家大才——老子李耳的诞生之地。 李耳子孙之中有一人叫李昙,其长子李崇入秦颇得昭襄王器重,数年后担任秦国西北重地:古狄道陇西郡首任郡守。李信, 便是李崇之孙。(1) 而李牧的父亲, 却是留居赵地的李昙幼子李矶。 这正是春秋战国时期,有远见的家族为避免倾覆而常有的选择:令其子孙分居各国,无论最后哪国胜出, 总能保下一支血脉。 譬如张良张苍的祖上与冯去疾一族,亦是如此。 是以, 若按辈分而论,李信还要称李牧一声“堂叔”——虽然为了避嫌, 各事其主的两支将门亲戚并不曾谋过面, 而在屡次攻赵之时, 秦国亦会刻意规避李信率军前往, 而会选择与李牧并无亲缘的桓猗王翦等将领。 这回既然要行离间之计, 秦国满朝文武之中,自是李信前去最为妥当。 李信连夜便奉君命, 带着数名斥候与五百精兵奔赴赵地。 待一出咸阳城,斥候便分道赶往中原赵地, 前去散播“秦赵大将暗中碰面”之流言, 而李信则与乔装成商队的精兵, 一路保持着微妙的间距, “只身”前往北部代郡。 哪知将出北地太原郡边境之时,忽逢天降暴雨, 伴随狂风而雨势滂沱湍急,马匹惊慌失措嘶鸣着扬起前蹄,绝不肯再往前走半步。 李信只得翻身下马,勉力牵着它艰难行数里来到秦军边境军营,待出示验传后暂且住下,想着待次日雨小再走。 一个时辰后,那队跟在他身后的秦国“商队”,也无奈推着马车来到军营,前方着实寸步难行。 一行人忧心忡忡捱到鸡鸣时分,天色蒙蒙亮之时起来一看:这倾盆大雨一下便滔滔不绝,这雨势竟只大不小! 连军营外的院子,也全泡在及人小腿半截深的水坑里,将士们披着蓑衣,正在冒雨挖壕沟引渠。 李信心急如焚,生怕误了君王交待的大事,草草喝了一碗糙米粥,便蹲在门前,日日等待巡视归来的士卒打探路况,三日后,他终于打听到最新的消息—— 四处道路间,横满从山上垮塌下来的泥石,车马人畜皆不能通过,秦国这边还好,通往咸阳的道路上,皆有士卒以铁锹奋力抢运泥石修复,但通往赵国那头的道路并无半点动静。 如此一来,前方道路完全无法通行,而要往回走,马匹亦无法前行,一行人完全陷入胶着之态。 说到这里,士卒喝了一口驱寒的热姜汤,目光含着绝望道,“流经太原郡这潇水,处在渭水与洛水下游,小的这回去查看河水,不过几日的功夫便漫过堤坝了,还好王上修的沟渠多,眼下那边正在开闸放水...唉,可惜..地里的庄稼眼看就熟了...” 李信顿时心中一凛,只有渭水与洛水皆已被暴雨灌满,水势才会往下游一路奔来,如此说来,这暴雨不止降在了太原郡,还降在了秦国大片国土之上,连紧邻渭水的咸阳亦有洪涝之灾! 待返回大棚后,看着李信额间蹙成的深深一道“川”字,一名精兵上前大声请愿道,“李将军,小的愿疾行奔跑回咸阳,好向朝廷禀明情况!” 将士失期未至,按秦律本就该罚,若此番未及时奔赴代郡,导致与提前抵达的斥候之流言对不上,让赵国识别出离间计,更恐会被重罚。 李信扭头看向对方充满期待的年轻面庞,缓缓摇了摇头,这般暴雨之中,疾跑数百里便会让人脱力身亡,再者,咸阳亦有暴雨,还不知如今是何等状况。 大秦的好男儿当留着性命,为国战死疆场,岂能这般徒劳白白死去? 旁的精兵虽也猜到将军的顾虑,却纷纷行礼大呼道,“李将军,我等可与他一道奔跑,总有人能跑到咸阳的!” 他沉声道,“尔等乃我关中最精锐之良家子,绝不能丧命于这暴雨之中...” 这时,外面却传来军营士卒们的惊呼声“怪鸟!有怪鸟飞来了!”,李信登时眸光一闪,鸟?这般大的雨连人马都无法通行,鸟之双翅更早被淋湿,如何能飞行? 他疾步来到门口,却见一只形状怪异之火红大鸟,正朝自己直直飞来,而它竟是没有翅膀的! 他立刻眼疾手快去抓对方,哪知,那鸟却猛一下窜得老高,居高临下俯瞰着众人。 时人本就深信鬼神之道,今日这冒雨飞来的诡异之鸟,令士卒们皆是一脸张皇失措之色,竟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李信目不转瞬看着这鸟尖隼上方,那红光闪烁的两只眼睛,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既然秦国能有仙人襄助,想来,亦会有旁的仙人不肯助秦国。 莫非,这便是能呼风唤雨、形态变化无穷之上古神兽烛龙,否则怎会如此巧合在我即将踏上着地之时,骤然下起如此暴雨? 思及此,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你这神兽为何不助我王,竟要助赵国那无道昏君?! 第259章 这时,半空中那鸟却以一种怪异的声调开口了,“‘风雨无阻号’火鸟无人机已寻到目标李信,即将开启视频通话,正在接通中...” 这些守卫边境的士卒,大多不过是从各地征召来服役的平民,他们平日吃得苦,上了战场拼得命,偏偏,却从未见过这等会说话的“妖鸟”,一时纷纷朝门口方向挪去。 跟随李信而来的精兵却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精锐,见状忙拔剑上前将李信护在中央。 李信仰头与对方的红目对视,袖中的手却悄悄摸向腰间长剑,眼看秋收在即,烛龙却带来暴雨想毁了大秦今岁之丰收... 既然神兽不慈,他便要灭了这神兽! 一股剑拔弩张的诡异紧张气氛,在军营大棚中蔓延开来,他冷冷盯着对方,厉声道,“可是你将这恶雨,引来我秦国各地的?” 门口的士卒们闻言心头一抖,秦国各地皆有暴雨?七月即将收获之时最怕阴雨连天,若真是这妖鸟引来了雨,家中农田作物便全毁了,今岁,秦国要闹饥荒了! 粮食,是刻在秦人骨子里不可触碰的底线。 这一刻,士卒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召唤着,勇气倍增地拎起身旁的木棒铁锹等物,朝李信的位置慢慢挪来。 若能趁早将这妖鸟斩杀当场,让秦国农田遭受的损失立刻停下来,让家人来年不挨饿,他们便是死也值了! 乌泱泱的士卒来到李信身旁,众人面上再无半分惊惧惶恐,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 正在这蓄势待发的时刻,火鸟身旁的半空中,却出现一个数尺大小、四四方方的矩形,李信嗖地拔剑出鞘,目光沉沉盯着这矩形,以紧绷之势做好应战的准备。 哪知下一刻,这矩形中,竟出现了嬴政的面容! 他拿剑的手登时微微颤抖起来,是王上!它竟将王上抓来了...如此说来,那小仙童九公子此刻,恐怕已凶多吉少... 士卒们虽不认得君王,却早在秦律的普及下,知晓秦王所穿之服饰,一时也生出与李信相同之感,愤怒蜂拥冲上前来到那无翅大鸟下方,举着木棒铁锹怒吼道,“快放我王下来!快放我王下来...” 李信用尽全力稳了稳心神,举剑缓缓朝前方走去,估算着他和这大鸟的距离,如何才能保证一跃击中对方,正在他选好角度,准备飞身而跃之时,却听到那怪鸟又说了一句“视频已连接成功”,而君王熟悉的声音随之传来,“李信何在?” 他忙望向那半空中的画面,压下心头悲怆,朗声道,“回王上,臣在!请王上莫要惊慌,待臣先杀了那烛龙所化之怪鸟,再设法将您救出来...” 哪知,画面中的嬴政却笑着上前,“爱卿勿要伤它!它乃仙人赠予我大秦之通讯神鸟,一日可飞千里而风雨无阻,亦可让寡人与爱卿隔着数百里之地碰面...” 原来,在咸阳接连下了一天一夜倾盆暴雨后,明赫见父王十分忧心李信之安危,便在商城重金兑换了数只这款火鸟通讯无人机,以“老神仙”的名义交给君王,在让它从李信的铠甲上提取到信息素后,便放出来寻找李信。 李信听完君王的解释,心头紧绷的弦顿时一松,撩袍便跪了下去,眼中渐渐涌起一层劫后余生的喜悦,方才,他险些担心大秦要被烛龙颠覆亡国了... 士卒与精兵们见状,也茫茫然跟着跪下拜君,这又是妖又是仙的,一切太不真实... 李信急忙将太原郡的雨势告诉君王,又得到关中各地皆有暴雨的消息,一时忧心不已,忙问道,“王上,若这暴雨乃是天道所降,数月而不绝,我秦国田地间之粮食...” 嬴政却挥手道,“务须担忧此事,仙人已为我秦国想出法子...” 这时,随着一声“时间已到,本无人机将开启自动销毁”,半空中的嬴政消失了,火鸟啪地摔倒地上,四分五裂。 众人怔怔看着这玄之又玄的场面,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二三子勿要担心,有仙人会助我大秦粮食无损”,军营里的气氛迅速火热了起来。 李信上前捡起火鸟的碎片看了看,全是精铁所制,无半分生命迹象,却能飞行能说话... 他暗忖着,以九公子如此之神通广大,究竟会以什么法子,来助秦国遍布各地的农田躲过暴雨之劫呢? ... 确实正如他所料,这场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之下,秦国数条河流皆已水满涨堤。 关中一带虽有郑国渠分压泄洪,不至发生水淹农田民居之惨状,但近一年新得的韩魏两国故地,尤其紧邻黄河的魏国一带,眼看就快承载不住洪峰压力,数百万百姓危矣! 说起来,当年列国之中率先兴修水利沟渠的,正是魏国,先有西门豹在邺城治水,又有魏惠王在一百多年前,修建了连通黄河、济水、淮河、泗水等各地水道的鸿沟,按理说,魏国不该成为水患重灾区。(2) 可沟渠修好了,亦并非一劳永逸之事,一则,数年间涨水之时,会有源源巨量泥沙堆积,需时常清理;二则,河渠之堤坝,或有蚁溃或有损坏,亦需时常派人在天气晴好之时及时修复。 但沉迷美色的魏国先王和耽于丹药的魏王,皆认为这般为些于国无用之沟渠耗时耗力,着实不值当,便一连数十年不派人前去清理修复。 秦国早已意识到此二旧地之隐患,派出水工令郑国前去掏挖河道,但郑国带着工匠在韩国忙活了一年,所修复清理之河渠,亦不过十之三四,根本无暇顾及魏国新得之地——也正因如此,此番韩国水患较魏国要轻缓大半。 第260章 今日咸阳已连下四日暴雨了,章台宫大殿之中早已挥退宫人,唯有蒙恬守于君王身侧。 嬴政端坐于殿上,先借助“老神仙”所给的火鸟,与各地郡守视频通话后,又将各项防涝诏令传达下去,接着,便罕见地重重叹息一声,闭目后仰于椅背之上。 他对李信等人所说的“仙人已想好法子”之言,不过是安抚众人之词,以免暴雨若持续绵延之下,他们会惊慌失了分寸罢了。 秦国数百间,最常见的灾害乃是旱灾,伴随旱灾而来的,还有蝗灾,唯独这洪灾,并不常见。 正因如此,当年他明知郑国乃是韩国以疲秦之计派来的间者,亦毫不介怀地重用他,满怀期待地以数不清的财力物力、耗费十年时建成郑国渠。 他知晓,只要有了这庞大绵延数千里的郑国渠,秦国便不再惧怕干旱。 可这洪灾一来,郑国渠虽能将各处河流之雨水源源送走,能及时排走田地之洪水,却无法带走快成熟的庄稼之水分。 想到先前宫人传来的消息,今日雨稍稍小了几分,白发苍苍的治粟内史便急急出了门,跪在还有半个月便可采摘的棉花地里,哭天抢地高呼着天道不公,最后晕倒被抬回了府中,他又忍不住无奈叹息了一声。 若这雨再继续下去,秦国损失的又何止数十万亩棉花? 眼下是七月中旬,玉米、土豆、小麦、红薯...他前些日子去地里看过,种种仙界种子播下的粮食皆已硕果累累,只等着夏日的骄阳再添一把助力,原本,还有短短一个月,秦国便能迎来百年从未有过之大丰收... 这时,在一处偏殿设坛焚香求问天意的老巫师,踉踉跄跄迈步进殿,阖门后上前悲呼道,“王上,请速速做好各地抢收之准备,拖不得了!老臣以毕生之力占了三卦,卦卦皆显示,这雨,要下满一个月才会停...此乃天不助我大秦,是天不助我大秦呐...” 说着,他如树皮般布满褶皱的脸上涌出了泪水,若是现在冒雨抢收,今岁秦国之收成,将比预期足足减少七八成,王上与国人盼了一年的丰收盛况,却会迎来收成与往年差不多的无比失望。 再者,即便抢收亦无法数日而割完,这连月泡在雨中之小麦菽豆,恐有不少会发霉,来年亦难做种,举国皆苦啊! 嬴政迅速下殿,稳稳扶住对方冰凉的手,沉声道,“寡人方才与李信以仙物通了音讯,毗邻太原郡一带赵地亦有暴雨,想来这天道虽不肯助我秦国,却也不肯助赵国...” 待秦国熬过此劫,必能成功灭赵! 老巫师颤抖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数次,终于压着嗓门道,“王上,天意既将福星赐予您,您何不去求他助大秦度过此难关...” 话音未落,君王便决然抽回了扶他的手,负手转身疾步朝殿上走去,半晌不语。 片刻后,他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大巫,你当知晓,上古之时,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那场混战,引来不周山倾倒,人世间天倾东南,地覆西北,若无女娲上神炼石杀龟,这人间,焉能存复哉?” 老巫师皱眉思索片刻,慢慢摇头道,“王上,臣年迈老聩,不懂此事与您求福星有何干系...” 嬴政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上古神书有言:诸天万界,雨水界皆归共工所管,此战,正因祝融插手人间降雨一事引起,连他这般赫赫威名之大神,亦堪堪只能与共工打成平手,吾儿若插手此事以仙术强行阻断这暴雨,他一个个小小福星,如何敌得过共工之报复?天意既让他成了寡人之子,寡人便要护他一世周全!” 老巫师心头一颤,急忙提醒道,“可王上,他并非您之亲子啊,何必如此...” 嬴政肃色打断他的话,“胡亥虽是寡人之亲子,大巫所占之凶卦又是为何?寡人与福星既是父子,这情分便不因血脉而亲疏。他已为我大秦已带来太多好处,岂能事事皆指望着他出手?尔等当适可而止!” 老巫师还要再劝,嬴政在人前罕见地带了些怒气,冷声道,“我大秦立国数百年来,所遭之天灾不胜其数,当日未有仙童福星襄助之时,大秦不也照样捱过来了么?便是立刻命人开始抢收,这等高产粮食之产量,也能保住往年之收成,大巫且先下去吧!” 说着,便挥手命蒙恬将老巫师扶去一旁的空殿休息。 蒙恬忙上前扶着扶着对方出殿,暗道,王上言之有理,若九公子真因阻拦洪灾一事,被那位上古大神所害,那便是整个秦国对不起九公子了——秦人绝不能如此贪心不足! 嬴政望着蒙恬重新阖上的殿门,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盼着秦国能即刻暴雨骤停? 但以小崽之心性,若能轻易解决此事,定会主动扮做老神仙来帮秦国,他眼下不主动提,便意味着此事极为危险... 自己身为君父,又怎可拿小崽之性命安危,去为秦国换一个丰年?此事绝不成! 他稳了稳心神,坐下亲手写了一封命各地即刻抢收之诏书,正要唤人进来,却见明赫兴冲冲推开殿门跑进来。 君王神色一变,急忙大步下殿抱起小家伙,摸着他的头发嗔道,“这般大的雨怎跑来了,当心打湿...” 说到这里,他却猛地顿下话头,不对,小崽的头发并未打湿! 这时,明赫一脸神秘地凑上前,压低声音,“父王,您再摸摸孩儿的下裳,也没湿呢!” 第261章 说着,他又朝外伸出一只小脚丫,笑嘻嘻道,“鞋子也没湿哟!” 嬴政轻轻按住他的小短腿,摸了摸下裳与袜子,果然皆未打湿,这才放下心来道,“吾儿莫非是让宫人撑笠抱来的?” 但想想又不太对劲,便是蓑衣斗笠在身,这般暴雨之下,总也会被淋湿几处。 明赫却搂着父王的脖子,悄悄道,“不是的父王,孩儿方才在殿中午睡,梦里忽然来了那位老爷爷,就是父王认识的那位..他说秦国有洪灾暴雨,可用此‘云消雨散珠’化解,让我来送给父王哦...” 说着,腾出一只小手取出钱袋,掏出一颗珍珠大小的莹白小珠子,得意道,“孩儿戴在身上试了试,是真的哦!” 实则,这是他和系统废寝忘食搜便整个商城找到的,根据系统用气象计的预测,这雨一下就要一个多月才停,但地里的庄稼再泡半个月就全烂了! 所以,他一得到黑科技全自动农耕时代的宝物,就急急跑来了,实在等不及晚上入梦再给父王。 嬴政抱着他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小崽要助秦国?此事于他,可有半分危险? 君王强自稳住心神摸着他的小脸,试探道,“那位..老先生若给了寡人此物,可会惹恼共工?” 明赫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宽慰道,“不会的呀,老爷爷说共工根本打不过他的,父王,我们快来用它试试吧...” 他边说,边献宝一样把珠子递给君王,嘿嘿,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神话人物,肯定打不过有系统金手指的我啦! 嬴政这才暗松一口气接过珠子,问小崽要怎么用。 这时,刚又细细看了一遍说明书的系统急忙出声道,“宿主宿主,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这雨只会被这珠子启动第四天灾转移到废物时空,并不会真的消失哦,你想好要把它转移到哪里去了吗?” 明赫毫不犹豫道,“听说,瀛洲那边有种永远学不会做人的野蛮直立人,我们不如将这些宝贵的雨水送去,让他们多接受一下文明的洗礼?” 系统忙设了个废物时空的坐标,又提醒道,“宿主,这价值一亿的破珠子还赠送了彩蛋,很适合君王收买人心的!你快让秦始皇亲自止雨,最好再骗他说几句虔诚祈祷的话...” 于是,在明赫贴心的指导下,君王命人取来一小碗清水,将这珠子放进去融化后,亲自端着碗来到殿外丹墀处,以手蘸水朝空中洒去,边洒边无比虔诚地朗声祈求道,“寡人嬴政恳请上苍怜惜我秦国之民,将这暴雨速速退去...” 随着他的声音和动作,随着碗中水的减少,殿外的磅礴大雨,渐渐变成了淅沥小雨,当碗中最后一滴水洒尽之时,空中最后一滴雨也停了下来。 在场所有卫尉宫人看向君王的眼神,登时都变得狂热无比,看,大巫祈祷无用,众人祈祷无用,但他们的君王一祈祷,这来势汹汹看不到尽头的暴雨便停了! 这便是上苍之子独一无二的能力,秦国,只有王上能与神灵对话! 他们不知道的是,嬴政祈神的一幕,已被“云消雨散珠”的彩蛋——自动投放到秦国各地的上空。 各地倚在门前为收成唉声叹气的百姓们,忽然看到空中出现一位身穿玄衣纁裳的威严君王,正举着一碗普通的水,以宽袖挥手朝天空洒着,边洒还边祈祷着,正在他们惊疑不定间,却发现当君王消失之时,空中如盆倾倒的雨水便跟着停了! 对这时代重视祭祀鬼神的古人来说,这场面非但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反让他们眼中闪现出狂热的欣喜,认为这是真正能与神灵沟通之人才会出现的仙境幻影,毕竟,这世间还常有巫师能召来亡灵附身呢,这些神迹传说他们早就耳熟能详,今日不过是亲眼所见罢了。 但众人通过服饰和对方的祈求词知晓,那天上祈祷之人是他们的王,是秦王!雨停了,可见他们的秦王,果然是被神灵接纳的人间君王! 很快,连地上淹至小腿处的雨水,也迅速消失不见,外面又恢复了夏日的和煦与干燥。 一时,众人哭着笑着高兴着跑出去跪作一团,将人世间所有最吉祥的祝福,统统真诚地献给了他们的君王。 而那些眼看田地就要被水淹的韩魏之民,更是欣喜跑出去查看农田,待看到一切已恢复原样之时,纷纷在田埂边面朝北面哭着跪谢君恩,原来,做了秦人,他们便真能享受到秦王之恩泽庇护! 这一刻,便是那些暗怀鬼胎的韩魏贵族,都歇了往后造反的心思——秦王乃真正的上苍之子,他灭六国乃是天意所归,何人又能与天作对? 身处阳武郡郡衙的韩非,则抚须轻轻笑了起来,原来,这便是咸阳有龙气聚集之缘故,秦王这位天道之子,必能顺利推行仁政。 萧何站在他身后望着天空,眼中现出浓浓的膜拜之色,那日殿试他便以相面之术,看出秦王有浓郁紫气环绕,原来,他确乎是能通达天上仙界之真龙之子! 而咸阳城中的刘季则望天喃喃道,“我王...天子也!壮哉!” 正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治粟内史,闻讯后一骨碌翻身下地,待跑去院外一看,果然如此! 他先前因暴雨带来的气若游丝之病状,顿时消散一空,笑呵呵中气十足地喊道,“快备车,老夫要去看棉花!” 第262章 无人知晓的是,另一个废物时空中,由于秦国的雨水太多,而瀛洲又太小,还未等系统规则将雨水倒完,这座准备开启工业化转型、好伺机抢劫白富美古典邻居的小岛便被淹没了,从此,东海的面积又大了一点。 ... 秦国的暴雨解决了,但赵国的尚未解决,与太原郡一地之隔的赵国北地,雨势虽小了下来,却并无要停歇之意。 李信原本想带着精兵打道返回咸阳,但转念一想,如此时机,正好能为李牧搭把手,顺势为王上争取几分此人感激之心,便按原计划继续赶往代郡。 随着邯郸的雨势渐渐小了起来,赵王再看那些北地各郡送来的加急文书,便感到十分厌烦——净是来问他要人要钱的! 他此刻正举着被雨打湿的竹简,对刚进殿的郭开抱怨道,“天要下雨,寡人能奈之何?李牧真乃废物,竟敢让寡人拨钱修代郡之沟渠,我赵国国库之钱粮,可不是为那等贱民而备的!” 他登基后在郭开的建议下,将邯郸以外的各地一切水利修复工程全停了下来,笑话,君王合该享受万民奉养,哪有君王反过来掏钱掏粮帮贱民修水渠的? 赵国因商业繁荣,国库之中的黄金珠玉远比秦国更多,在他心中,为国兢兢业业的王公贵族们,自然可以脚踏宝珠鞋、身穿金缕衣,但那等只占便宜、不思回报的卑贱之民,也配花国库钱粮?呸! 郭开忙柔声劝了几句,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绢帛,压低嗓音道,“王上,那李牧不管要钱要粮,还是要人,你皆不能答应啊!您请过目代郡传回之消息,此贼,早与秦人有勾结!” 赵王急忙打开绢帛,看着看着,面色愈发铁青起来,“寡人竟不知,早在桓猗攻打宜安之时,李牧便与他眉来眼去了..这狗贼还敢在代郡之地,散发寡人对我儿不善之流言...” 郭开一脸痛心疾首地又摸出一块绢帛道,“是啊王上!那桓猗退军前,竟派人给李牧送了信...这是他身旁一位近侍当日奉命销毁此信,为揭发此贼之阴谋而悄悄留下的...您看,这正是秦人之绢帛与文字...” 赵王接过一看,果然是秦篆!待他细细看来,更是目眦欲裂,咬着后牙槽一字一句道,“好哇,秦军退兵去挖黄金!秦国之黑金,不正是黄金么?桓猗竟早在那时,便将我儿带去的好运之事全然告诉他了,而李牧这贼子,竟敢死死瞒着寡人,做出一副浑然不知之态,该死的东西...” 郭开暗暗狂喜不已,但他知道王上最大的顾虑在哪里,忙添油加火地暗示道,“王上,我赵国如今大将凋零,赵葱虽颇有将帅之才,可惜却太过年轻了些...一时无人可取代李牧,若王上将他召回斩杀,恐怕雁门代郡的匈奴人又要起乱...不如暂且忍他几年?” 赵王原本有些顾忌若杀了李牧,边境将再次不稳,毕竟此人是先王临终前一再叮嘱他要重用的. 但郭开之言让他茅塞顿开,遂冷笑道,“哪一位大将不是从年轻时做起的?赵葱虽年纪不大,我看他倒比李牧要稳妥,再者,李牧这等背主之臣,有何面目再多苟活一日?即刻派赵葱带五千精卫去代郡接管兵权,再以叛国之罪将李牧就地斩杀!” 第85章 五日后, 待赵地中原各郡的雨势愈发地小了,当日以万斤黄金贿赂郭开,换得此番被他举荐取代李牧的赵葱, 便兴冲冲带着君王的诏令和五千邯郸精卫赶往代郡。 出发前,郭开再三叮嘱他,定要一到代郡便立马斩杀李牧, 绝不能让此人有片刻逃生之机。 虽然马上就能杀了令他厌恶的乱臣贼子, 赵王心头却并未感到有几分轻快。 因为,受灾严重的北地各郡县仍在源源传来急报,称暴雨不休、河水满溢、堤坝陆续溃塌, 多地低洼民居被淹,牧场农田积满雨水洼泥, 驻守的士卒仅靠石锄和双手掏挖着实太慢,恳请朝廷速速拨发钱粮, 以让各地购置铁锹铁锄等工具清渠, 同时, 溃塌的河堤亦需重筑堵口... 这回, 不仅是郡县官员在催他, 便是邯郸的大臣与宗室,也开始纷纷上奏劝君王, 尽快疏通河渠、浚导积水,以免耽误今岁秋收, 和影响北地马牛羊之草料收成。 赵王只得硬着头皮召人来算了一笔大账, 这一算, 他的脸登时更黑了——为这等无用之沟渠, 竟要耗费朝廷数万斤黄金与数十万石粮食。 休想! 是以,无论大臣们怎么劝, 他只一口咬定,朝廷眼下刚送了四万匹马与元城给秦国,国库之中再无多余之钱粮。 如此一来,邯郸君臣便陷入僵持之中。 这些赵国大臣们,纵是再随波逐流,平日丝毫不敢反对郭开之意见,这会儿也不敢拿水灾一事当儿戏,若北地几郡皆陷入重灾,赵国引以为豪之巨量牲畜,将面临九死一生之危机,治水乃当下第一要务! 故而,他们执意守在龙台宫劝谏,恨不得将此事掰开揉碎了说开来,以劝服这位不学无术、根本不懂朝政利弊的君王。 北地云中、雁门、代地三郡,不但有农田千里种满菽麦,更有广袤葱郁的大草原为赵国养着无数马匹牛羊,若朝廷放任不管,损失的可不仅是即将收获之农作物,还有那些肥美的马牛羊,也会因草料被泡坏而大量饿死,再者,水患之后必有瘟疫,到时北地恐会死无数百姓,加之因水灾带来的饥荒... 第263章 而君王若早些拨款项给他们治水,不但能保住北地今岁之粮食与牲畜,还能防止数年间再遇暴雨而再次致灾... 哪知,众人费尽了口舌,轮番上阵劝了半天,赵王听完却一脸神色愉快道, “这大雨,既然是百年才一遇的,北地众人忍忍不就过去了?若要寡人拨付这许多钱粮修沟渠,却只能用这一趟,是何其可耻之浪费啊!至于闹瘟疫么,说起来倒是正好,我赵地本就人多地少,那些北地之蛮夷并非我赵国本土之人,若他们皆能死于这场暴雨之中,寡人倒可顺势将中原之民,迁去北地耕种放牧!” 当年赵武灵王歼灭中山国后,又一鼓作气占领边境的林胡与楼烦两国,并将这片区域与代地一道,改称为云中、雁门、代郡三地,便仗着这片地势开阔的水草之利,大肆扩养畜牧业与开垦荒地。 故而,赵国北地云中雁门民众,多是林胡二国牧民的后代,他们是极擅养出肥美强壮之牛羊马匹的。 大臣们一听他这话不由面面相觑,这一刻,他们竟从旁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对自己深深的鄙夷——收受贿赂换来的这君王,眼前这从未受过储君教养之人,着实不适合做一国之君啊! 且不说世代农耕之民,迁去北地能不能养好牲畜,就拿修缮河渠堤坝之事来说,如今花销甚大,乃是王上登基后数年未管过它们呐,若他能如秦王那般,年年命人查缺补漏修缮,又哪至于要一下掏出这许多钱粮? 想到那位雷厉风行的秦王,大臣们一时更有些胆战心寒,正要再劝,却见郭开笑眯眯上前道, “王上,要想解决此事倒也不难,臣有一计,既能让北地官吏看到王上赈灾之诚心,又可让国库少出银粮!” 赵王急忙欣喜下殿问道,“爱卿有何妙计,快快说来!” 郭开笑道,“王上可沐浴斋戒一日,亲自在邯郸设下祭坛,沉二十名童男童女于洺水,再伐鼓而行雩礼,以祈河神早日止雨,待雨停,河水自会退去,稼穑牲畜亦可得周全,如此,北地困境便迎刃而解...”(1) 赵王抚掌大赞,“相国此计妙哉!” 这计策对他而言只需花些祭祀牲畜,无须购置大量昂贵之铁器,自是极为划算的,是以,赵王当日便赶走群臣,开始在宫中斋戒,再命人从城中寻来二十名长相喜人的童男童女,次日,便冒着细雨亲自前往洺水河畔,一板一眼地行起了雩礼。 ... 而浑然不知厄运将至的郡守李牧,每日则忙碌在北地的大雨中,一趟趟带着士卒四处抢收粮食、疏浚积水、搬运道路泥石、在高处为民屋受灾的百姓搭建草棚,盼着朝廷能尽快将抢修河道堤坝的钱粮送来—— 他已将郡衙留来备用的钱粮,取半数购置了铁具与麻袋,命人用铁锹铁锤从山上取来山石,加之以麻袋中的泥土,堵住数个源源往平地灌水的堤坝大缺口。 这时期修筑堤坝与城墙,皆是以黄土为材料,两面再以绳索木格为框固定,搅拌后的黄土泥导倒进去后,再让成年男子站上去用力踩踏夯实,但如今水势湍急,黄土一冲便散走了,故而才想出以山石和麻袋套泥之计。 今日,代郡的大雨总算小了下来,披着蓑衣的李牧便带着副将,前去查看低洼处被水淹没的牧原。他站于泥泞的道旁,看着往日葱郁茂盛的牧草,早已被暴雨尽数摧倒在地,心中只觉痛心不已。 这时,他身旁年近半百的副将庞钟,却担忧地叹道, “此雨若再绵绵不休,我代郡牧草,恐全会被泡致腐烂,牛马之草料危矣...眼下虽已堵住缺口,但暴雨若再持续,先王时期便被忽视的北地河道,恐将再次被洪水冲垮...再有,此番不少鼠蛇野物溺于水中,亦需命人尽快挖坑掩埋,以防疫病...” 被边境的夏风吹得愈发黝黑的李牧,亦拧着眉头道, “眼下只盼这雨能速速停下,朝中能尽快将赈灾筑堤之钱粮运来,待这雨一停,我等便要速速将代郡河道沟渠修整一新,切不可再心怀侥幸...好在前来代郡之各处道路,眼下皆已疏通修整,倒不耽误朝廷运送物资前来...” 谁能想到,数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暴雨洪灾的北地,此番会遇到这一遭天灾呢? 庞钟左右看了看身后的士卒,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小声劝道, “将军,朝廷如今还未派人前来,想来是指望不上了...还请将军早日做好打算啊!” 李牧望着远方的黄土大道,摇头道,“王上虽昏聩,此等大事当前,想来也是通晓些事理的...且先等一等,代郡数十万百姓在此,朝廷虽不会补贴百姓之损失,但有满朝公卿劝着,这尽快修筑河道一事,想来是能成的...” 庞钟却忧心忡忡道,“下官倒不这么认为,郭开一人之言,在王上心中便可敌千军万马...再者,今岁代郡抢收之粮远不及往年一成呐,被水冲走之牛羊亦有数百头...如今郡中只余两三月之粮,待过两月与朝廷一核账,这挪用款项购买铁具之罪,大不利于将军呐...若朝廷迟迟不拨款...” 李牧快速盘算一番郡中的人口、草料、余粮后,终于沉声问道,“按你之意,本将该如何是好?” 庞钟再次将他拉着往前走了走,待离身后的士卒愈发远了许多,才停下压低嗓音飞快道, “下官以为,眼下唯有自救!郡中储备之草料,全然养不活这数十万头牛羊马...而代郡百姓仅凭这不足一成之粮,更熬不过这个冬日...将军不妨派人乔装一番,暗中联络各国游商,以半数之牛羊换成钱粮,如此,不但能补上郡中钱粮之空缺,亦能为郡中百姓发些口粮,让他们能捱到明年...届时,将军只需向朝廷回禀,那些牛羊全被洪水冲走了..” 第264章 李牧闻言瞳孔猛地一缩,低声斥道,“庞钟!本将视你为军中清流,与郭开那等奸贼绝非同路之人,你竟敢让我..监守郡中之牛羊而自盗之?” 庞钟垂眸掩下精光,嘴中仍是低声劝道,“我此言确是大逆不道,但,纵便将军要按军法处置我,我亦不悔提出此计,因为,我还有良心,而非郭开那等黑心黑肺之奸贼!” “若非我赵国君王数十年来,荒置这代郡沟渠、以致泥沙淤堵河道,即便暴雨来临,代郡绝不会四处河堤决口大水淹城,亦至多不过损失三四成田中作物,而这牧场之草,这四处之民居,更不会被决堤的河水淹没...百姓们既因君王之昏聩而遭受无妄之灾,这笔债,本就是朝廷该偿还他们的...” 他见李牧目光沉沉怔然不语,正要再次开口劝,却见对方上前一步,声音几近微不可闻, “罢了,你悲悯万民,自是让本将十分敬重,但此事干系重大,我等今日若开了这道口子,便将把柄授与军营众人之手,往后若再遇洪灾,恐怕趁机贪墨朝廷牛羊马匹者,将不知凡几,再有,军营之中人多口杂,若稍走漏一丝风声,便会引来抄家灭族之大罪...” 庞钟忙道,“下官愿带手下亲自操办此事,绝不让人看出将军已知情,届时便是事败,朝廷亦绝不会追查到将军头上...” 李牧不知身旁这并肩作战多回的同袍,前些日子早被郭开以黄金五百斤收买了,眼下,正设法编一堆他喜欢的言辞,怂恿他犯下个滔天大错呢—— 郭开要的并非是李牧一人身死,而是将在赵国颇有根基的李氏一族满门抄斩,他眼下必须拿到足够的筹码,以逼赵王下此决心! 李牧正要解释他打算到时捐出家中粮食来周济百姓,却瞥见前方大道之上,隐隐有一队驮着马车之行人,他飞快转身一跃上马,欣喜道,“前方数百人之车队,定是朝廷押运钱粮来了,本将先行一步!” 说着便扬鞭策马而去,庞钟疑惑看着他的背影,暗忖,有郭相在朝中斡旋阻拦,王上不该派人前来啊? 这般想着,他也急忙翻身上马跟着前去。 待李牧策马飞奔而至,见一支约摸四五百人的商队缓缓在泥泞中走来,顿时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钱粮辎重,朝廷向来以重兵押运,岂会派支商队前来? 这时,对方打头的马车也“吁”一声停了下来,手执缰绳的御夫是个短衣褐赏的小伙子,形容颇有些狼狈。 对方跳下车后,笑着拱手以赵语问道,“敢问这位壮士,不知代郡城中离此地还有多远?” 李牧边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莫名有些熟悉的眉眼,边拱手试探道,“诸位可是从邯郸来的?如今城中四处积水,不少民屋亦被冲毁,近日并无游商前来...” 这话,一则是试探对方是否赵军乔军来送钱粮的,二则,若对方果是商队,便暗示他们去了也难做成生意,不如趁早打道回府。 对面英姿勃发的小伙子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苦涩起来,他解释道,“实不相瞒,我等乃秦国商贩,从太原运了些清热解毒之草药与黑煤,本是想去邯郸售与城中富户的,夏喝草药冬燃黑煤嘛...哪知堪堪行至半途,便遇暴雨下个不停歇,唉,草药与黑煤皆被淋湿,守城的阿伯劝我等,说邯郸贵人骄奢看不上这被雨淋过之货物,不如来代郡碰碰运气,我等这才转向前来...哪知代郡竟被淹了?” 李牧一听,心头登时涌起浓浓的失望,果然不是朝廷派来赈灾的! 若是走南闯北之商队,会说赵语便非稀罕之事了,他们不会说列国语言才稀罕呢,不过... 虽说秦国近月来有解商禁之苗头,但这支商队竟有数百人之众?历来,只有贩运盐铁才会组成这般庞大的商队。 但他转念一想,如今列国之中唯有秦国有黑煤,而草药亦是精贵之物,倒也确实要以多派些人手押运。 见这小伙子正大声呼喊着同伴调头,他忙扬声劝阻道,“若是旁的货物,眼下来代郡还真难卖出去,但这秦国之黑煤与草药,倒确是城中急需的,请列位随我进城吧!” 小伙子却摆手道,“既然城中境况不好,便不劳烦壮士了,这黑煤与柴薪不同,便是打湿了亦能快速燃烧,但若这草药一时卖不出去,反而再水淹受潮而发霉,我等这趟便亏大了...我等再去旁的城池看看...” 说着,便大声吆喝着后面的马车快些调头。 李牧闻言却是一喜,眼下虽是夏季,空中却无一丝暖阳,暴雨后众人衣物若不及时烤干,极易受寒倒下...再者,城中若发瘟疫,有此草药可救活不少人,忙跃身下马上前道,“不知这草药是与黑煤是何价钱?” 小伙子见有潜在顾客上门,忙笑道,“草药论价100钱一捆,黑煤500钱一石,若壮士想买,还可再便宜些...” 在列国黍米菽豆不过一石30多钱的年头,这两样皆是昂贵之奢物了。 李牧又问对方这趟拉来多少煤石与草药,很快算出这百来车货物,需黄金二百二十斤,便爽快道,“这些货物我都买了,请各位速速随我进城吧,待送去我府中便可钱货两清。” 小伙子大喜之下正要唤人跟上,他身后之人却上前耳语了几句,登时,他目露质疑道,“不知壮士家中人口几何,可能用得到我这百车之货...” 第265章 话音未落,跨马跟来的庞钟大声喝道,“大胆商贾,竟敢不敬我代郡郡守!” 说着,他又上前不解道,“将军,您买这些做甚?” 但他是绝计不想阻拦的,即便李牧不私卖牛羊,这偷拿郡中钱粮补堤修坝之挥霍,亦够他吃一壶的了,多挥霍些才好呢... 李牧解释了一下,庞钟立马高兴赞道,“将军真乃爱民如子也!” 对面的“商贩”小伙子却受宠若惊地惊呼道,“原来壮...您便是代郡郡守,小的方才多有得罪,还请郡守大人多多包涵...” 李牧笑道,“何来的得罪?不必介怀,快随我进城吧!” 小伙子却满脸堆笑道,“既然是郡守大人要买,小的便再让利二斤黄金吧,郡守只需给二百一十八斤便可!” 这小伙子正是李信。 当日,精兵乔装的商队驮的,本是些棉布与精盐,但经历一场暴雨后,他敏锐地意识到代郡最缺的乃是药与煤石,正好太原军营旁有煤场仓库,一行人便顺势拉了满满数十车,又在路上恰巧碰到一队贩草药之商队,当即买了下来。 如此一来,待守卫通禀李牧他们所贩之物,对方定会全买下来,如此便能伺机接近对方。 李牧虽不认识他,他往日却是在桓猗府中见过对方画像的,是以,方才一眼便认出来了,但若暴露身份,李牧必会如临大敌般将他们赶出城... 李信带着精兵们跟在李牧身后,淌着泥水将货物运到郡衙仓库卸下后,天色已暗了下来。 领了货款后,他正寻思着该如何找个借口留下来,却见吩咐完众人将货物分发下去的李牧爽朗开口道,“这天黑地湿的,天上还飘着雨,你等要找住处也不便,列位若是不嫌弃,可在我这郡中驿馆凑合一宿,不过,只能一二十人凑一间...” 李信忙欢喜笑道,“多谢郡守恩典!小的们历来是风餐露宿的,能有个屋子已是天大的荣幸,哪敢嫌弃郡守的好意?” 一行人便随李牧安排的随从前去驿馆住下了,好在此地离郡衙不过两里地。 次日鸡鸣时分,李牧刚起来漱口,便听侍卫一脸怪异进来禀告,“将军,那些秦商天还没亮,便随众人前往河渠去了,那领头的,还带人在挖渠中淤泥引水...” 呵呵,定是想攀附郡守的高枝,我赵军有数十万人手,还稀罕你等帮忙?真乃不知所谓的商贩! 李牧一听不由心生疑窦,对方今日不就该走了吗?他急急放下陶碗披衣带侍卫往农田奔去。 抵达之时,果见那自称“信”的小伙子,正带领着那群秦商挽着袖子在挥舞锄头,他忙上前大声劝阻道,“列位请快快上来吧,尔等并非我赵国士卒,实在不必这般费心前来襄助...” 再者,对方若是不慎挖到石头,将郡中斥巨资购置的铁锄磕坏了,实在是让人有苦难言啊. 李信却抬首笑道,“承蒙郡守昨夜招待,我等商量过了,愿将家主祖传之挖沟法告知郡守,贵地治水一事迫在眉睫,若用此法修渠,洪水排积之速将加快数倍...” 实则,这是他先前监管郑国渠时,学来的一点皮毛。 李牧不由心中大喜,“哦?信小兄竟还知晓修渠之事?还请指点一二!” 对方若全然不懂,又何必留下来惹祸上身?想来,他必是真懂几分的。 李信硬着头皮点头道,“在下略知一二...” 说着,他努力回想着当年郑国的侃侃而谈,指着脚下的渠道道,“这挖渠之前,还需先建一道前窄后宽的分水之堤,行同犁铧之状,再分别接两道长堤,一劈为三,由三条沟渠共同分担来势汹汹之猛水,如此,便比这一条沟渠能排走更多洪水...” 李牧登时眼神一亮,跳下沟渠一把拉起李信,“信小兄实乃治水之大才也!如此精妙之法,本将平生闻所未闻,还请小兄留下前往四处河道查看,以助我代郡一臂之力!” 李信忙道,“郡守不必客气,只是若要按我之法修渠,这旧渠便不能再用了,届时,需耗时数年、耗钱粮无数...” 李牧忙笑道,“信小兄不必担忧,秦国国库之金玉远不如我赵国丰足,亦能花十年修成郑国渠,我赵国岂不能乎?本将已递上奏章,想来我王已派人将修渠所需之钱粮运来...” 如此一来,“商人信”便成了“水工信”,也是在这时,李信才意识到郑国之治水之法是何其独树一帜,而王上当年敢冒险重用此人,又是下了何等之决心! 八月,代郡的雨总算停了下来,但一大摊民生之事仍缠绕着李牧,大街之上,原本爽朗爱笑的北地民众,如今只剩双眼茫然无神,对来年的日子充满了绝望,怎能不让他心如刀绞? 如此一来,随着与李信的关系愈发热络起来,李牧开始寻思着,若暗中与这小兄合伙经商,挣来更多钱粮,助代郡百姓摆脱水灾带来的饥荒,倒也是可行的 据他所知,邯郸那些文臣,大多明晃晃参与了城中酒坊与女闾之经营,早赚得钵满盆满了。 正在他左思右想准备开口寻对方商量之时,侍卫来禀:赵葱来了。 李牧压下心中疑虑,前脚刚出院子,便见赵葱举起诏书厉声道,“赵国将士听令!本将奉王上诏令,前来接替代郡郡守之职,即日起,这北地数十万大军由我来统领,李牧,将兵符交来吧!” 第266章 说着,在郡衙众人的诧异中,命人将诏书传给他看。 李牧强行压住心中愤怒与不解,打来绢帛一看,果然盖了他熟悉的赵王印玺! 再一想到赵葱素来与郭开走得极近,倒也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总归,无论他心中是如何波澜起伏,此刻在外人看来亦是面无表情的。 他交绢帛递给那侍卫,平静道,“代郡刚遭百年不遇之洪灾,诸事尚未妥当安置,赵将军不必急于一时,还请待我将百姓与沟渠...” 话音未落,却听赵葱怒吼道,“李牧,你竟敢违反君王之诏令,是要造反么?还不速速交上兵符!” 李牧暗叹一声,心知此事已成定局,便命人取来兵符,哪知刚交到赵葱手上,便听对方狞笑着突然大喊道, “王上有令,李牧暗通秦将桓猗,出卖赵国之利益,命本将当场将这叛贼斩立决!本将出发前,相国亦有叮嘱,今日能斩杀李牧首级者,受上赏,可得黄金千斤,给我杀!” 这不过一瞬之间,便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但让李牧愣住了,便是追随李牧多年的郡衙侍卫,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看到赵葱带来的精卫当真蜂拥而至,他们也急忙拔剑上前与对方厮杀起来,一时兵器交接铮鸣声不断。 赵葱见李牧已怒气腾腾抽出长剑,急忙收起兵符,也加入了混战。 李牧边挥剑边厉声道,“赵葱,还不速速收手?本将要去邯郸找王上陈情!本将从未与秦人有过来往!” 赵葱皮笑肉不笑道,“可惜啊,王上无心再听你这叛贼狡辩,受死吧!” 莫说如今为治水抢草,代郡军营数十万将士皆在各县乡奔波,便是他们今日在场,如今,赵葱才是赵军主将,若是襄助李牧,他们亦将面临灭族之灾。 郡衙这些留守的侍卫,虽愿以死效忠李牧,但他们这两百人又如何敌得过赵葱带来的五千人? 很快,李牧虽不知事态为何会突然发展到如此境地,但他看着同袍接二连三死于自己人之手,早已杀红之眼,几乎是陷入癫狂之态地边挥剑边大声喝着,“退下!尔等速速退下!赵葱要杀的是我,与尔等无关!赵葱,放他们走!” 赵葱冷哼一声,“相国要我等亲手砍下你这逆贼首级,这等蠢货死有余辜!” 李牧大吼道,“本将从未通敌叛国,为何要这般自相残杀?” 赵葱冷笑着一言不发刺向冲上去的侍卫,招招致命。 那些侍卫们依然默默咬牙上前,试图杀出重围,奋力拔剑挥向精卫。 能为将军杀出一条逃生之路,能为将军而死,他们无怨无悔! 为黄金杀红了眼的精卫们,亦以极其威猛之势挥刀砍向郡衙侍卫,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也不知多了多久,倒在血泊里的侍卫越来越多,围在李牧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此刻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二三十人,正被如狼似虎的赵国精卫团团围住。 李牧虽是战无不胜之大将,却也是肉体凡胎之凡人,这般以两百人对五千人之刀剑厮杀,他亦是受了伤。 赵葱得意地摸了摸头上的玉冠,笑眯眯举剑上前指着李牧道,“你看,你若主动朝本将这剑奔来,他们本不必死的,分明是你贪生怕死,才拖累了他们,呵呵,战神李牧?不过是丧家之犬耳!” 那些二三十个皆受了伤的侍卫里,有人却厉声道,“休要胡言!将军活着可护住赵国万万人,我等活着却连将军一人也护不住,死又何惧之有!呸,我等皆是自愿为救将军而死!” 侍卫们忍着刀剑之伤,异口同声道,“我等皆是自愿为救将军而死!将军,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今日纵是死了,也没能护住您! 赵葱将剑锋指着这些侍卫,面目狰狞道,“好啊,你们既然这般喜欢死,便一道去黄泉作伴吧,给我杀,砍下李牧之头颅,其余人拖去乱葬岗喂野狗...” 李牧压住左手血流不止的伤口,英雄末路,原不过是瞬息之间,原不过是如此不堪呐... 他认真看着侍卫们的面庞,认真道,“多谢列位!黄泉路上,我等...” 话音未落,站于外围的精卫之中,却响起一阵鬼哭狼嚎之声,赵葱猛地转身上前一看,却被一道火红之物砸中下腹,登时翻滚在地,嚎得比精卫们还响亮,越来越多的火红之物砸在他们身上,院中立刻陷入恐慌的混乱之中。 赵葱却指着一个没被砸中的精卫,忍痛吼道,“蠢货,你是猪狗吗?还不快去砍下李牧的头颅,快去!” 精卫这才回过神来,黄金千斤,是我的了!急忙喜滋滋举剑跑去。 下一刻,赵葱却听到他比死了亲爹还悲痛的声音传来,“李牧去何处了?!李牧呢?” 他们并不知晓,李牧与那二三十个侍卫,此刻正坐于数辆疾驰的马车之中,一路逃离代郡而去。 李牧看着对面熟练扯着麻布、以军中手法为自己包扎之人,脑中已飞快浮现一个本不可能的答案,心绪复杂开口道,“...你竟是秦国军中之人?此番要将我带去何处?” 第86章 第86章 他对面, 正低眉垂首认真为他包扎着左臂伤口的,正是前几日被他视为治水大才的“信”。 若说方才,对方趁郡衙大乱将他们带上马车之时, 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惊诧与感激;那么此刻,对方毫不遮掩的熟练包扎手法,却让他心头涌起太多猜疑。 第267章 须知, 要到数百年后的隋唐时期, 才开始为出征的将士们在军营配备一定数量、涉及内外伤病与针灸的军医,正所谓“尚医军主、医药之人,二十人以上, 以兵数增之”是也。(1) 而在眼下这战国乱世,列国大军开拨之时, 至多会如《六韬龙韬王略》之兵书所言,为王者之师配备方士或巫医两三人, 以简陋的草药和他们炼制的丹药来为将士们“除百病”。 这所谓的除百病, 实则一病也除不了——医士人数比起动辄数十万大军而言, 实在太少了。许多厮杀时受了外伤之士卒, 常常还未等到医士到来, 便已在失血过多、伤口化脓感染的痛苦中死去。 纵便他们能侥幸得到医士的照料,喝下那等清热解毒的草药, 吃下那等让人亢奋的丹药,也不过是图个精神寄托罢了, 死活伤残全凭天意。 正因如此, 列国经验丰富的大将通常会在操练新兵之时, 将一套通用的包扎之法授于士卒, 若他们对阵时被刀剑伤及要处流血不止,便能及时扯破军袍包扎止血, 至少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是以,李牧据此,笃定对方必是秦国军中之人,很快,一连串的疑虑便随之而来了—— 既然如此,追随对方的五百名“商贩”又是何种身份?此人隐瞒身份接近自己,究竟意欲何为?他们在自己遇难之时,正好出现在郡衙之外,当真只是巧合吗? 面对他的质疑,对方只似有似无“嗯”了一声,手上麻利的动作并未停下。 李牧的面色顿时愈发严肃起来,他开始以一名将领的专业目光,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他的呼吸十分轻缓,手劲很稳,扯着麻布条的右手指腹之上,还有一层薄茧.... 乃是长期持剑练武之人! 他脑中登时一道惊雷闪过,倏地抽回左手,瞬息之间伸出未受伤的右手,一把用力扣住对方右手之命门,厉声道, “竖子!原来你并非秦国之士卒,而是秦将!此番赵葱前来代郡杀我,必是你秦国对我王所施之离间计,否则,你又岂会恰好带着商队前来接近我?哼,秦王先以计令我王派人杀我,再命你赶来代郡来救我,是想以恩人自居?他倒是煞费苦心,颇看得起我李牧!可惜啊,我李牧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最恨蝇营狗苟算计之徒!” “你秦国号称中原第一强国,却不敢与我在战场上一决高下,只敢暗地里施行这等阴谋诡计,着实令人不齿...” 身为立誓要守护赵国百姓的将领,他自是半分不喜秦国。 说到这里,他手上加了几分力度,喝道,“马上命御者停车!本将今日便是死在赵国,亦绝不会踏上你秦国之土半步!” 也难怪他会骤然生疑,这时代,非但读书识字是贵族专有的权力,便是武术亦只有贵族子弟才习得起——莫说授业师傅昂贵的束脩,便是一把青铜或铁制刀剑,也动辄要数十斤黄金,穷人如何能买得起? 而列国军队之士卒,多是被朝廷征召的穷苦庶民,又何来钱粮长期习武? 再以他知晓的秦国军爵之事而言,原本是人人皆要为功业而上战场的,但豪强贵族们多会选择捐粮千石,来为子孙换个爵位,再设法以其他途径立功——即便偶有这等富家子弟充当秦卒,他们向来自持身份,又岂会在代郡亲自下河渠挖淤泥?是以,他迅速判断出对方乃是秦将。 若今日之事乃是秦国离间计,他只会愈发厌恶秦国,绝不会跟着此人前往秦国效力! 但李牧未料到对方亦是当世名将,加之自己眼下终究被赵葱带来的精卫伤了一臂,力气有些不及往日。 下一瞬,方才还一言不发的李信,便飞身一跃使了个巧劲,反客为主将他的右手压住。 李牧奋力用左手去反击挣扎着,正要怒吼一声“士可杀不可辱”,却见对方硬朗的面庞上浮起无奈之色,率先开口道, “叔父,事情并非如你所想那般,我王并未插手赵葱之事,亦未施甚离间计,此事稍后我会向你解释...你左臂之刀伤力道极深,险些便伤到了骨头,切莫再用力...” 李牧闻言猛地停下挣扎,死死盯着对方的眉眼看,面色却愈发愤然起来,“信...信?你竟是李信?!” 他先前判断此人为庶民,亦是因对方自称名为“信”,并无姓氏,在秦国,确有许多这样有名无姓之庶民。 而李信,乃是大名鼎鼎的陇西郡守之子,更是列国颇为忌惮的年轻一代秦将。 好哇,怪不得先前于道旁初见之时,便觉得此人莫名有几分熟悉,心生亲近之感,原来,这小子眉眼有两分肖似我! 李信指着他左手麻布上,新渗出殷红一片血,急切道,“是也,叔父,侄儿正是李信!你莫要再动了,看,这臂上又流血了,须得快些止住...” 说着,便伸出另一手去捉他的手臂,李牧将左手一挥,躲过了对方的捉拿,边盘算着何时跳车逃走胜算最大,边沉声道, “莫要喊我叔父!你我两支各事其主,手握数十万大军,本该此生避嫌,秦王此番竟命你乔装前来,岂非想借机令我王误会?这等诡计,不是离间计又是甚?...罢了,看在你我未出五服的份上,我今日不杀你,还不速让马车停下!” 李信却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可惜叔父如今一臂负伤,倒未必杀得了李信,不如让我先替你包扎好?” 第268章 “再有,以叔父行军之智谋自当能想到,代郡距邯郸数百里,便是快马行走一趟亦需数日之遥,若我前来是为离间计,岂有前脚刚到代郡没两日,亦未对外散播我之秦将身份,这离间计便骤然成了的?而方才赵葱念的诏书上,并无半字提及我李信之名,赵王要杀叔父的罪名,是‘与秦将桓猗往来’,可见,要置你于死地的并非我秦人,而是赵国朝堂之人啊...” 虽然,王上此番确实是派他来行离间计的,但这计谋还未来得及使出去,赵王便要自毁栋梁,李信又岂会让秦国在李牧心中,担下这以计谋人之名声? 总归,无论李牧怎么想,他皆会一口咬死不承认——没做便是没做,今日他乃是清清白白以局外人之身份,搭救李牧于性命攸关之际,问心无愧。 李牧听了这话,今日接连被意外刺激得有些糊涂的大脑,顿时渐渐清明了起来。 是啊,虽然李信带五百秦卒乔装为商贩来接近我,为的必是施行这离间之计,但眼下,赵葱夺他兵权、他我侍卫、要他的命,口口声声说的,皆是他与桓猗有勾结... 他蹙起眉头细细回想着,莫说私底下与桓猗有何往来,实则自从秦国上回佯装攻邯郸实则灭魏之时,桓猗不顾名声猝然收兵撤跑后,自己便从未再见过此人... 此番朝中进献谗言之人,必是郭开那奸贼,但王上又是凭借何种证物,信了这子虚乌有之言? 这时,他脑中忽然白光一闪,猛地想起一年多前那场宜安之战,桓猗退兵时给他写了一封密信! 当日他给司马尚看过后,便将其带回邯郸本想进宫时呈给君王,对方却劝他,以君王之昏聩与郭开之卑鄙,若将此事如实禀告,反会为自己惹来一身腥臊,不如严守口风半句不泄露,是以,他当日便吩咐心腹近卫烧掉那信... 想到前些日子那名突然失踪的近卫,他的眼神渐渐冷冽起来,原来,对方是带着那未烧之密信攀上高枝了。 思及此,李牧瞥了瞥臂上被汩汩鲜血染红的麻布,长长叹了一声, “纵便如此,你此番前来亦心怀不轨,莫再与我套近乎白费功夫,我绝不会为不以阳谋谋国、而擅以阴谋谋国的秦王效力!当年,若非你秦国昭襄王先是命人买通韩将冯亭,假意献上党嫁祸我赵国,再顺势发起长平一战,又在战事中施以离间之计,让老将廉颇被临阵撤下,赵国何至于一败涂地到十室九空之境况?我李牧此生只会抗秦,绝不会降秦...” 李信闻言登时也收起了笑容,一脸肃色道, “叔父既然对我秦国恨之入骨,自可找出种种说辞,将列国常见的尔虞我诈之计,独独推在我家王上一人身上,仿似只有秦国如此不堪..你却假作看不见,我秦国历代之君,一不似赵襄子那般冷心绝情,以谋杀亲姊夫谋国,二不似赵惠文王那般见利忘义,以横插秦韩之盟约谋国...叔父自然更看不见,兵不厌诈乃列国惯行之招,无论是离间计还是美人计,数百年来哪个诸侯没用过?偏生我秦君一用,便成了擅长阴谋诡计之小人?” 说到这里,他直视李牧的目光,也随着声音而陡然锐利起来, “非也!至少,我秦国之君光明磊落,从不以暗杀下毒之卑鄙手段前去谋害列国之君,反倒是燕国与你赵国君王,却派人前去咸阳刺杀我王,比起赵王这卑鄙无耻之阴谋,这美人计与离间计,分明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若君王不近美色,国家又哪会被美人蛊惑而亡?若君王不近奸臣,忠臣又哪会被流言中伤而死?叔父,你愿誓死效忠的,便是这样一位卑鄙、好色、宠奸的昏君么?” 李牧看着对方盛满愤怒的双眸,有心想反驳,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活了三十多年的他,竟头一回因旁人的话而迷茫起来。 他愿誓死效忠赵王吗?不,这任赵王究竟有多昏庸,赵国无人比他看得更清楚,前些日子,在他听闻赵王竟命人前去刺杀秦王、偷盗小公子之事后,便时常于半夜噩梦中惊醒—— 他担忧的,正是这愈发癫狂的昏君,哪一日会突然派人来夺了他的兵权,从此,北地百姓将再次陷入匈奴人无尽的劫掠之中。 他愿以死守护的,是赵国百姓。 说起来,他生来已晚,自是无缘亲身参与那场让赵国元气大伤的长平之战,但在父辈的谆谆教诲下,在举国之人对秦人的仇恨下,他在年纪很小时便已明白,秦国,乃是与赵国有血海深仇之国。 待他长大从军之时,秦国早依从范雎的“远交近战”之计,将战略目标从赵国改为魏国,他倒也能在数年间安心驻扎北地,只想着有朝一日领赵国骑兵踏平阴山以北,一举灭了匈奴,如此赵国便能再次崛起,与秦国一决高下。 哪知,当今秦王除掉吕不韦而手握大权后,竟再次将战略调整为攻赵,在朝中哗然大惊之时,他更是数番奉命抵抗秦军之进犯,如何可能对秦国产生分毫好感? 如此心境之下,他自然从未心平气和地承认过,也因对赵国之忠诚,从未敢往这角度深想过—— 这五百年来乱世之中,先是各地诸侯纷纷自立为王,后来数百个小国逐一被大国吞并,再后来强国又吞下大国,很快这天下间,除却少数甘为藩属之小国,便只剩下几个强盛大国。 而山东六国之城池土地,又是从何得来的?不也是在波云诡谲的大争之世中,用尽阴谋阳谋,从小国弱国手中夺来的吗? 第269章 便是他愿流干最后一滴血守护的赵国,亦是与韩魏合力瓜分晋国而来的,而他视为第二故土的代郡,更是赵襄子设局谋杀代王得来的... 如此一来,秦国妄图吞并天下之狼子野心,岂非也正列国妄图吞并天下之狼子野心? 只不过当今这百年里,列国因昏君辈出,而从当日的大国强国,沦落到被他们灭掉的小国弱国之境地罢了。 非但如此,李信有句话还让他生出几分冷汗——纵便变法后的强秦君王,在攻打列国时是如何肆意跋扈,他们却从未派过人,做出谋杀列国君王之苟且行径,而赵王派魏无知刺杀秦王一事,如今却是天下皆知! 若这般细算起来,究竟是哪一国更坦荡,又是哪一国更卑劣? 想到这里,李牧心头的迷惘却有增无减,他无意识地握紧了右手拳头,不,此乃李信诱敌之计,绝不能再顺着他的话想下去... 他勉强对李信淡淡笑了笑,站起身道,“无论怎样,君不仁自有天谴之,我身为赵臣,却不该再与你这秦将再有任何纠葛...待行至城外,你借我辆马车...” 李信见他这般言辞松动,已绝口不再提秦国如何卑鄙阴谋之言,便知晓自己方才之言触动了对方,既然离替王上收拢李牧又近了一步,他岂会半途而废? 遂上前一把拉住对方道,“叔父,你要带着他们回去送死?还是要去邯郸找那昏君解释?你所说的天谴,便是代郡那数十万困于洪灾之民吗?你可看清了,马上要死于今岁饥荒的,不是赵国昏君,也不是郭开奸贼,而是你一心想守护的赵国之民啊...” 李牧猛地扭头看他,怆声道,“我此去邯郸,正是为救他们,以赵葱之性绝不会善待百姓,我此番要亲自将代郡灾情告知我王,毕竟此地数十万条人命,皆是我王之民...届时,若我一人之死能平息王上之怒火,能为他们换来些粮食,死亦足矣!” 李信急忙劝道,“叔父,你怎的这般糊涂啊,你眼下并非赵臣了!赵王既罔顾事实要杀你,即使你真去了邯郸,他又怎会听你陈情?届时,他定会将你斩杀当场!再者,他若真在意百姓,何不派人快快拨付钱粮前去修河治灾?你若死了,不管赵葱还是赵王,定是不会管他们死活的,届时,这数十万代郡之民,全活不过这个冬日...” 李牧缓缓闭上了眼睛,是啊,若君王果真要赈灾,代郡再远,连赵葱都带人赶来了,他数道急奏催促之下,朝廷的钱粮怎会迟迟未到? 若他仍是代郡郡守,自能暗中想些法子救助百姓,可眼下... 正在他万念俱灰之际,却听李信扬声道,“但我秦王却能救他们!” 李牧倏地睁开利刃一般锐利的眼睛,“秦王?” 李信顺势扶着他重新坐下,将他左臂渗血的未成品麻布解开,见对方不再挣扎,便重新扯了一截新的来为他包扎,边扎边道,“叔父莫非不知,当日韩国南郡假守宁腾降秦是何故?” 李牧迟疑一瞬,开口道,“听闻,乃是韩王以熟菽豆下发粮种,宁腾为救南郡之民,便与蒙武约定,以得秦国数十万石粮种而降?” 李信脸上漾起了自豪的笑容,“非也,早在蒙武带兵前去之前,我王便力压群臣之反对,对写信来求助的宁腾许下此承诺,再者,非但南郡所发之粮种为熟菽,实则整个韩国各郡之粮种皆为熟菽,是以,在韩国投降后,我王命人运去数百万石粮种救助当地百姓春耕...” 李牧听着这话面露诧异,眼中锐色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涌起的希望之色。 他认真看着对方的面色,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半毫说谎的痕迹,谨慎确认道,“秦王竟如此顾惜韩国之民?可我当日听闻邯郸传来消息,却称秦国只给了南郡一地之粮种...” 李信边飞快按压伤口止血,将布条裹上去,边冷哼一声,“邯郸传来的消息?那叔父可曾知晓,韩王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熟菽种?” 李牧摇首,当日他并不在邯郸,而北地远离中原,许多与列国相关的八卦消息都传不过来——作为忠臣,他自不屑学郭开那般四处安插耳目。 李信抬首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赵王,是赵王以高产之种为幌换给韩王的!叔父若不信,届时可到咸阳一观,当日我秦国纲成君使赵之际,亦便得到赵王盛情赠送的数车熟菽...如此君王,叔父若想指望他救代郡之民,恐怕难于登天...” 话音未落,对方左手已微微颤抖起来。 李牧伸出右手按住因极致的愤怒而骤跳如鼓的胸膛,眼底已燃起一片怒火——韩国地贫,全境八成之地皆种满耐贫的菽豆,若以熟菽种哄骗韩国百姓种下,待秋收之时,韩国举国将陷入饥荒之中,赵国便可顺势吞并这弱小邻国,倒也是能坐收渔翁之利。 但这计谋,远比离间计美人计更卑鄙阴险数百倍! 百年间,诸侯皆遵循战事不殃及平民之周礼,而赵王此举,虽可省赵国之兵力,却让上百万韩国百姓面临饥荒之绝境,那可是上百万条活生生的命呐... 他本不愿相信此事的,可理智却迅速让他信了—— 若硬要说是秦国的手笔,却全然不可能,一则,他曾听司马尚提起过,韩王畏秦如虎,身为藩臣却连秦王赏赐的物品皆不敢近身,全拿去赏了大臣,如此之下,韩王岂会收下秦国所赠之菽种? 第270章 二则,前些年韩赵夺城之际,他与守将宁腾交过手,此人心思缜密而睚眦必报,绝非等闲之辈,此事若真是秦国所为,他岂会向秦王求援? 倒是当日,列国因灾星而结盟之际,韩赵两国往来十分密切,而这计谋,亦处处透着郭开那等无耻之徒的影子... 这一刻,他终于亲自打碎一切早就该破灭的幻想:如此视庶民之命为草芥之君,确乎是绝不会在意代郡百姓死活的,可自身难保的他,亦是救不了数十万百姓的... 思及此,李牧一把抓住李信的手臂,沉声道,“若我此番随你前往咸阳,秦王当真会助代郡百姓度过数月粮食之青黄不接?还会拨钱粮为他们修筑新河渠堤坝?” 李信暗暗掩下眸中喜色,胸有成竹道,“这是自然,请叔父大可放心!只要代郡成为我秦国之土地,我王绝不会亏待代郡百姓...” 李牧这才松了口气放开他,又紧锁眉头道,“但我妻儿老小皆在邯郸,赵王虽一时半刻不会动他们,但有郭开那狗贼在侧,加之我逃跑之事若传回邯郸,恐怕...” 李信忙高兴道,“叔父勿要担忧,待我等快马行至太原郡,我便命人快马回宫,求王上先设法救出他们!” 李牧撩开车窗,看着满地的泥泞与匍匐的牧草,忧心忡忡叹道,“这恐是极难的啊...” 只盼着赵王与群臣,能记着他祖上为王族立下之大功,多拖延些时日! ...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咸阳宫里的明赫,早在李信接到李牧上路之时,便通过李信当日触摸火鸟无人机碎片传导回去的信号获知了此事。 当他假借“老神仙”之口,将此事告诉嬴政后,睿智的年轻秦国君王,已第一时间命蒙恬亲自前去设法救人。 是以,在李信趁着追兵未至带着李牧逃离赵国之际,蒙恬也带着数十车奢美礼物赶往了邯郸。 按嬴政的计划,说是救人,不如说是“买”人,事从权急,他许诺蒙恬可随便赵国开价,反正秦国很快便能抢回来的。 他打算利用秦国因神力而提前获得的信息差,让赵王以为他此番“买”下李牧族中众人,是打算公然以他们为把柄来威胁李牧入秦。 自然,若赵国大将李牧还活着,赵王是绝不会答应此事的,偏偏眼下,他定会估摸着,赵葱既已将李牧杀死,这李氏众人纵便落到秦国手中,亦不过是废子数枚,对秦国毫无用处,却能为赵国换来许多好处——代郡离邯郸远比咸阳前去更远,在蒙恬快马抵达邯郸之时,赵王并不知晓李牧已逃出生天。 在他眼中,反倒是秦国如今,绝不可能知晓他要杀李牧一事。 果然,待蒙恬带人日夜兼程赶往邯郸求见后,赵王听完,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好不容易得到宰秦国的机会,岂会不加倍珍惜?他根本无心过问秦国此举意欲何为,反正秦国连空口讨城这等不要脸之事都做得出,更何况堂而皇之来要李牧之家人?想来此番定是想笼络李牧归秦,去地府笼络吧! 他先是迫不及待列举了一堆李氏对赵国何等重要之事,继而话锋一转,“秦王如此盛情相邀,寡人着实不忍心拂他之意...若秦国愿以九座城池来换,寡人便可即刻下诏,命李氏阖族随尔等迁去秦国,好与陇西郡守一家团聚...” 看看,寡人多贴心,连理由都主动为秦国找好了! 第87章 赵王如今敢狮子大开口要九座城池, 自是今日大利赵国之形势,赋予了他无限勇气—— 自周天子被秦庄襄王废黜后,秦国征伐行事间愈发肆无忌惮, 大国只得忍气捧着它,小国更是谦卑敬着它,数十年来, 只有列国朝它送礼纳贡的, 哪有秦君反过来赠礼给旁国君王之美事? 可今日,眼前年轻的秦国特使蒙恬,非但一改往日秦使赴赵之傲慢, 竟还罕见地带来了这许多礼物,岂非意味着, 秦王对拉拢李牧一事势在必得? 偏偏,秦王能抢走城池土地, 却抢不走李氏一族之人心, 他若悍然发兵强行从邯郸抢走李氏众人, 李牧只怕愈发恨秦入骨啊! 所以对方这回只能放下身段, 前来恳求他下诏命李氏迁居秦国, 如此,便算不得是被秦国强迫的。 虽然赵王算着时日, 猜到李牧眼下,必已成赵葱之刀下游魂, 但秦王并不知晓此事呀, 他铁了心要趁机连本带利, 捞回四万匹马和元城的损失! 不过话说回来, 此事乃一锤子买卖,代郡之中李牧身亡一事, 想来很快便会传遍列国,若与秦人拉扯太久,让他们知晓李氏一族再无用处反倒不美... 是以,他暗暗打定了主意,此番若能得到九座城池固是意外惊喜,但秦人若要讨价还价,他亦会尽快应下打发他们的,能得到七座八座城池也不赖嘛。 他提完要求,便一眼不眨地、面带微笑地盯着蒙恬,对方若说出“不”字,他就会立刻以“秦赵数百年前乃一家”为由,主动少要一城。 他见对方垂眸思索,半晌不曾开口,便主动暗示道,“这李氏一族足有数十人,若寡人骤然下令命他们迁徙离赵,着实有些强人所难啊...” 蒙恬神色淡淡笑了笑,正要开口,这时,郭开却急急跑进殿中,一来便跪拜在地,大呼道, “王上,您切莫中了秦人之诡计啊!李牧乃我赵国顶梁之大将,秦王此番想将李氏一族迁去咸阳,乃是为了钳制李牧啊,还请王上三四!” 第271章 说着,他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淋漓大汗,暗骂不停,该死的秦使,竟想坏本相大事! 先前,蒙恬一到邯郸便按嬴政的叮嘱,先携重礼去了相国府拜见郭开,他试图以重金买通对方、说服赵王下诏迁出李氏一族。 哪知,传闻中热衷敛财、毫无气节的奸相郭开,这回却义正言辞拒绝了,还命人连人带礼物给他推出了院门,并警告他即刻离开邯郸。 蒙恬虽是一头雾水,却也深知眼下形势急迫,若代郡传回李牧逃亡一事,这李氏一族他便铁定带不走了,故而匆匆命人调头进了龙台宫。 郭开此番不再见钱眼开,自然不是他良心突然发现,想为秦国省下一笔冤枉的开销,而是他刚接到耳目传来消息,镇守邯郸的司马尚已买通赵葱心腹,获知对方此番前去代郡,乃是奉了赵王和他的密令,要杀李牧而代之! 他料定,以司马尚往日在朝堂数番为李牧说情的性子,定会设法查到自己诬陷对方一事,并会伺机将此事暗中告知李氏一族,而引来对方对郭氏一族之报复——要知道,眼下并无李牧谋反之明证,仅凭一封桓猗单方面写来的信与几句语焉不详的流言,即便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瞒着朝堂先杀了李牧,亦无法以同样的法子杀李氏一族。 因为,李氏祖上屡为赵国立下奇功,如今李氏一族在国中虽深居简出,十分低调,却与宗室朝臣皆保持着密切往来,这也是先王在世时,他因嫉恨李牧抢走风头、而数次进谗未果之缘由——先王深知,自己这一支王位的由来,有李氏先祖支持惠文王沙丘之变大功,而如今满堂朝臣与宗室,亦是这功劳的既得利益者。 相比之下,因商贩得势而跃为新贵的郭氏一族,不过是世代庶民之家,远比不得对方在赵国根深蒂固。 赵葱虽是君王派去的,但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氏是不会找王上报仇的,却会找他郭开报仇! 郭开揣摩着,李氏一族历来人才辈出,连那分去秦国的李信祖孙二人,不也是难得的将才么,而他郭氏一族到如今,也不过只出了他这么个绝世大才,即便自己眼下把持着赵国朝堂,让李氏一时无法找他报李牧之仇,但数十年之后呢? 待新一代李氏子孙大有出息之时,郭氏岂非要被对方生吞活咽了去? 若这回他设计杀的是无甚后台之大臣,自不担心对方家族报复,偏偏那人是李牧,偏偏司马尚要多管闲事! 而司马一族亦是赵国大族,族中更有数人活跃在朝堂,他想杀对方灭口也是不易的。 是以,他打定主意,只杀李牧一人是断然不够的,必须让赵葱与庞钟暗中借着职权之便,搜集李牧贪墨郡衙钱粮、勾结匈奴贼子之“明证”,借此逼王上将李氏一族斩草除根... 哪知,这该死的秦人,竟毫不害臊地打着笼络李牧的算计,堂而皇之上门来要人! 若秦国无李信那支血脉在陇西,他倒会顺水推舟地劝王上,将李氏迁去人生地不熟的秦国,笑眯眯看着他们这外来之家族,会如何被关中权贵排斥挤压而败落... 可如今若让李氏一族去了秦国,反能让他们借陇西李氏之势极快站稳脚跟,这天长日久的总归是隐患,他如何放心得下? 故而他一听蒙恬不死心地进了宫,便急急坐马车赶来劝阻此事。 赵王闻言不由面露讶异,急忙以眼色暗示对方道,“爱卿此言何意?此番分明是陇西李氏挂念亲眷,这才托了秦王派人代他们奔赴邯郸寻亲,此乃天伦之乐事,又岂会不妥?” 他暗忖着,郭开分明知晓李牧已死,秦国将李氏迁去亦无法钳制对方,想来,是想配合寡人唱黑脸以抬高筹码? 如此也好,在郭开这般激烈的反对态度之下,秦人为顺利得到李氏,反倒会方寸大乱... 果然,察觉出郭开确实想极力阻拦此事的蒙恬,立刻拱手笑道,“赵王神机妙算,外臣不胜敬慕之至!此番我秦国前来讨要李氏之人,确是受李氏族长李崇所求,他兄弟当年一别后,便数十年未曾见面,十分牵挂,故而...” 虽然这话漏洞百出,但双方对此事皆是心知肚明,他不过是顺着赵王搭的台阶找个由头走过场罢了。 赵王本就最喜听世间吹捧之言,此刻早已笑得愈发欢喜,他高兴地打断对方话头道,“本王十分深明大义,又岂会阻拦李氏亲眷团聚,只要秦国愿献上城池...” 郭开的声音一时都急促得带上了些尖利,他大喊道,“王上,此事着实万万不可,还请王上勿要中了秦国之奸计!” 纵便,秦国为了得到李牧愿以城池换李氏一族,但这城池可到不了他郭开手中,而李氏若不除,却会为郭氏埋下隐患。 赵王满意地看着殿下咚咚磕头劝谏的郭开,笑得愈发开怀了,世人皆称寡人之相国乃大奸臣,却不知他此番为给赵国多谋些利益,不惜伤及自身,是何等赤诚的大忠臣! 蒙恬眸色深幽瞥了郭开一眼,又想到出发前王上的再三叮嘱,深知此事愈早定下愈好,以免此人从中生事,便笑语吟吟道,“既然赵王如此爽快,可否稍稍少两座城池,若能以七城换李氏...” 赵王闻言,登时笑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正要兴高采烈地应下,却见郭开踉踉跄跄起身上殿,一把抱着他的腿嚎哭道,“王上,此事断断不可应下啊,若秦国以李氏一族之性命将李牧笼络走,我赵国危矣!” 第272章 赵王愈发高兴起来,弯腰温柔地摸了摸郭开头上的玉冠,以示安抚之意,爱卿好演技啊! 他忙压下心中狂喜,努力肃了肃面色,收回嘴边差点一口应下的话语,故作为难道,“蒙内史啊,你看,这...寡人便是有心想成全李氏团聚,可我朝中大臣却认定,此事乃秦王想笼络我大将李牧,唉...” 下一瞬,他便听蒙恬斩钉截铁道,“此事着实让赵王为难了,便依赵王所言,我秦国拿九座城池来换吧!不过李氏族长如今年事已高,只盼着能早些与家人团聚,还请赵王今日早些下诏...” 赵王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好!待秦赵立下盟约,寡人即刻下令...来人,研墨!” 郭开一时既恨秦人愚蠢,非要拿九座城池来换一堆废子,又恨君王今日竟半句也不听他的劝,他扬起脸哭喊道,“王上,王上啊,您就听臣的劝吧,勿要信了秦人之鬼话啊,他们惯来是言而无信的啊,这九座城池,您定是拿不到的啊...” 蒙恬冷声道,“郭相这话便不对了,我秦国城池数百座,岂稀罕这区区九座城池?” 赵王忙兴冲冲劝道,“欸,请蒙内史勿要介意相国之言!听闻贵国颇产黑煤,亦遍种高产之粮,寡人早已渴慕久矣!故而,这城池大小并非最要紧之事,只需是盛产黑煤、高产粮食遍布、人口有数十万之城便可,不知阁下有何推荐...” 郭开闻言却眼珠一转,猛地停下了假嚎哭,对啊,自己今日鬼迷心窍,竟只一心记挂着李氏会报复之事,全然未想到这茬? 他毕竟从骨子里就是个精明商人,自然知晓,若手握黑煤与高产之粮,能赚到多少银子——那是世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呐! 比起眼下唾手可得的宝贵物资,李氏一族之事,倒算不得眼下最重要的了。 试想,若郭氏子孙守着这黑煤与高产之粮种,纵便资质平庸,亦能坐等数钱成为世间罕有之巨贾——商贾可是要为朝廷缴纳商税的,巨贾给朝廷缴纳的钱粮更是惊人之数。 如此一来,任凭他李氏子孙如何显赫,亦动不得郭氏半分,而随着时日的增加,这仇恨自然也会越来越浅,正如当年长平之战,赵人是何等憎恨秦人,如今,这浓烈的恨意不也随风而逝了吗? 打定主意后,他便开始飞快思索着,该如何从这九座城池里分到两三座。 蒙恬闻言亦是目光一闪,好哇,你这谋害忠良的昏君,惦记的不光是我秦国之城池,还有黑煤与高产粮食,你也配? 但他牢牢记得当下的第一要务,并未当堂恼怒发作,亦知若骤然应下反倒会令赵人生疑,遂笑道,“这城池里有煤山,倒也不算难事,想来我王定会应允,但这高产之粮食却不能分给贵国,需得待我秦国秋收后...” 郭开忙一骨碌爬起来,急道,“那如何能成?秦国既将城池献与我赵国,这城池中一切作物也当归我赵国所有!” 赵王见郭开这般积极,只当是他的戏演完了,急忙附和道,“是啊,我等今日签下盟约,这城中一切人口牲畜粮食,便该归我赵国...” 蒙恬暗暗冷笑不已,面上却勃然大怒道,“罢了,此事原也是我王善待臣子,为了却李氏老族长之心愿才派我前来,哪知既然贵国却一再得寸进尺,毫无诚意可言,如此便无须再交涉此事,还请赵王将我送来的礼物归还,外臣这便告辞!” 说着,拂袖转身就要走。 郭开忙大喊着“蒙内史请留步”,赵王亦蹬蹬快步上前道,“既然秦王爽快,寡人又岂能不爽快乎?这九城之作物,我秦赵各要一半可好?” 蒙恬这才顺水推舟回来,假意面露不忍道,“罢了,想来我王亦不会计较那半数之粮,便依赵王所言签下这盟约吧!” 郭开忙上前满脸堆笑道,“还请蒙内史将舆图取来,我亲自来拟定这盟约...” 赵王马上一脸期待看向蒙恬,却见对方诧异道,“舆图?我此番出门只带了那数十车珍宝玉器,哪来的舆图?我王莫非是天上仙人,早早便能料到赵王不要珍宝重器,而要以我秦国之城池来交换?再有,我既应下赵王此事,自当归秦后,恳请我王为贵国挑些黑煤产量极高之城池,眼下我又哪晓得何城之煤产量高?” 郭开闻言一时又喜又忧,登时一脸纠结与赵王对视片刻,对方虽然言之有理,但秦人是出了名的狡诈,当年张仪使楚之时,以八百里商於之地骗楚怀王与齐国断交,事成后却只肯给秦国八里之地,正是因双方并未在舆图上,标明所赠之城池... 蒙恬一看他们的神色,便知晓,眼下有黑煤与高产粮种为饵,对方定不肯轻易舍下这无本万利之买卖,遂冷笑道, “怎么,赵王与郭相这是不肯信我王?二位莫忘了,前些时日,我秦国命贵国公子归秦献元城之际,也无半张舆图在手,唉,二位既这般再三试探,想来李氏族人对赵国确是万分重要,哪是我秦国区区九座城池能换到的?既如此外臣便不再叨扰了...” 郭开见蒙恬如此决绝,心头不由骤然一慌,即便眼下无舆图为誓,秦王亦未必会违约,可蒙恬一走,他这两三座金山便铁定没了啊! 他忙朝赵王使了个颜色,跑上去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谄笑道,“蒙内史误会了,我王既要您送来之珍宝,亦要秦国之城池的,呵呵...我与我王自是万分相信秦王之高洁人品的,还请蒙内史稍候,我这便去拟写盟约...” 第273章 如此一来,双方便当场签下交换盟约,因秦国所献之城待定,故而盟约上只写了“遍布黑煤与高产粮食之城”,如此一来,赵王君臣料到秦国亦赖不了账。 几人前脚刚签下盟约,赵王后脚便迫不及待下诏,以“成全赵地李氏与秦地李氏相聚”的名义,勒令李氏一族数十人即日启程离开赵国。 李氏一族猝然接到这道诏令,自是心惊肉跳,全然看不透赵王此举何意,他们本想找宗室之人探个究竟,但赵王派来的数百名侍卫,却一直守在李府院中,寸步不离地催促他们快快收拾行囊。 众人只得仓促收了些值钱的金玉之物,携上祖宗牌位,匆匆坐上蒙恬一行卸下珠玉的马车,在疾驰的步伐中,满腹惊惧地前往咸阳而去。 最前方的马车里,年过六旬的李玑面色沉沉看着对面的蒙恬,冷嗤道,“尔等宵小之徒,莫非以为今日糊弄了我赵国昏君,便能以我李氏家小为质,来要挟我儿于战场间对你秦将让步?哼,堪称痴心妄想...” 自古君命不可违,赵王如今要逼他们离开邯郸,他自是无可奈何,但若非这秦人煽风点火,君王又岂会下此荒诞诏书? 他正要怒气冲冲再骂秦人之无耻,却听蒙恬一脸正色道,“李太公请息怒,我此番是奉命前来接各位与李将军相聚的...郭开设下奸计陷害李将军,赵王前些日子便派出赵葱前去杀他而代之...” 李玑闻言身子猛地一晃,面色苍白起身拉住他的手臂道,“什么!?请快与老夫细细讲来!” 他知道,赵葱前些日子,确是带兵出城了! .... 而另一边,带李牧出逃的李信一行人却遇到了大麻烦。 在他们走后不过三个时辰,便有四万前往各县修渠的士卒回到了代郡,如此一来,被红彤彤的煤块烫得哇哇大叫而迟迟未出发的赵葱,便立刻命刚回郡衙的庞钟带他们前去追杀李牧。 这些边地士卒,与常年追随李牧的贴身侍卫不同,他们是朝廷从庶民中征来的平民,虽然敬慕李牧,却远未敬慕到愿赌上全家性命的地步。 是以,奉命追杀李牧的,正是他昔日的四万同袍。 而李信一行人眼前的麻烦,除了身后赶来的追兵,还有前方因浸泡多日而骤然坍塌的山坡——眼前,可容三车并行的逃生之路被堵住了,莫说马车无法通行,便是人也无法跨过堆积成山的泥石走过去。 李信边命人快速搬挪路上的泥石,边劝李牧带着侍卫们先寻个地方藏身,如此,纵便赵军追来,只要当事人不在此处,对方亦无法笃定,商队便是救走李牧之人。 李牧却指着车上的嫣红血迹,摇头道,“不成,赵葱此人心狠手辣,向来是宁肯错杀不肯错放的,加之我等此番皆受了伤,便是逃也逃不远...” 他靠着车窗旁又侧耳听了一遍,后方似乎隐有脚步声响起! 便一把揪起李信道,“此刻抢路已来不及,但你们不必随我送死!那狗贼要杀的是我,只要我留在此地,你带众人去寻地方藏起来,他定不会分神去搜寻,快去!” 李信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叔父,万不可如此!莫要急,待我好生想个法子...” 二人正争执不下之时,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俱是猛一回头,这就追来了? 哪知,李牧定睛一看,来的却是乌泱泱一大群短衣褐裳的代郡百姓,他们扛着石锄铁锹提着筐篓,正在雨水中疾奔而来,不由有些疑惑。 打头的中年男子见到他,却急忙朝身后众人挥手道,“二三子,快停下!李将军果然被滑坡泥石堵住了...快,我们来给李将军磕个头,再快些给他挪路!” 李牧在代郡多年,又时常率军队帮百姓收割粮食牧草,许多百姓都见过他,记得他的音容笑貌,他在郡中被认出是常有之事。 说着,也不待李牧反应过来,众人便匍身于泥泞的路上对他跪下,李牧忙上前劝他们,这些百姓却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快速爬起身来匆匆举起工具,加入了秦国精兵的抢路队伍,无一人再开口。 不多时,众人身后的道路上,出现越来越多飞奔而来的百姓,他们皆是一言不发,便扛着工具去挖那挡住前方道路的泥石。 李牧忙上前拉住一人想问缘由,对方却指着他的左臂,言辞恳请地劝他快些回马车歇息,他们很快便能将路打通了。 说完,这百姓便将篓筐里的泥石提去倒在后方数十米处。 李信看着他们全将这些泥石挑着、提着倒在后方的道路上,不由得眼睛一亮——这些百姓,是想帮他们拦住身后的追兵! 他忙吩咐精兵也这般倾倒泥石,又挽起袖子加入了这场烈火朝天的无声战斗之中。 李牧和被救下的二三十名侍卫,因受了伤被众人劝了回来,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场景,这些先前厮杀时毫不畏惧的七尺男儿,此刻却渐渐红了眼眶。 这些百姓,定是听闻到风声了,才会特意跑来帮他们。 正如他们所料,代郡百姓确是听见这消息,才匆匆从田间河渠家中四处赶来的,他们担心近日暴雨之下,将军会被这两日新滑坡的泥石堵住去路,。 但李牧等人不知晓的是,这些百姓能这般及时得到他要逃跑的消息,还是赵葱派人快马加鞭四处通报的呢。 因为,他带来的精卫大半被煤石烫伤,又发现郡衙前数道马车辙迹,估摸着对方人手不少,自己手下这几十个侥幸没被烫的,纵便追去亦难杀掉李牧。 第274章 是以,他索性马上派他们以新郡守的名义,前去警告各处百姓:一旦发现李牧反贼,便当即刻将他捉来郡衙或当场杀掉,若有敢窝藏罪徒者,全家死罪! 可他哪里知道,这些百姓不懂朝堂争权夺势之事,也不懂李牧为何好端端的要“谋反贪墨”,但他们会凭借本能的良心去判断—— 李将军是数趟从匈奴铁蹄下,救了他们全家的大恩人,更是这回洪灾中,一趟趟真心拯救他们性命与财产的大善人,这回商队进城,李将军还买下宝贵的秦国黑煤与草药,派人家家户户分发一些...这般好的将军,纵便他真谋反贪墨了,又是甚么十恶不赦之事?又干他们庶民何事? 他们只知道,新郡守要追杀李将军,世上坏官这般多,为何一个好官却要死?他不该死! 而今岁粮食只收了一成,朝廷又绝不会管他们半分,他们这些活活等死之人,还怕甚么全家死罪? 所以他们一路狂奔,一路邀请沿途亲友乡邻前来,便是想设法助李将军顺利逃跑,纵便对方没遇到滑坡顺利逃了出去,他们也能寻些泥石来挡在路上,让新郡守的人马过不去。 在数千名百姓与秦国精兵的沉默合作下,半个时辰不到,他们面前的泥石山堆,便被搬到了身后。 李牧上前深深行了一礼,“诸位今日之大恩,李牧没齿难忘!还请二三子勿要忧心粮食之事,我此番前往咸阳,一是为逃命,二是为求秦王开恩,给我代郡万万民一条活路...” 话音未落,这些累得满头大汗的百姓,却纷纷挥起手来,他们目露不舍却又坚定催促着,“请将军快些走吧!走得远远的,只有您活着,我们才有盼头啊,快走吧...” 李信也悄悄揩了揩眼角,又笑着问这些百姓堵了后路,却该如何回去?若被发现该如何是好? 百姓们指着一旁的山,对他行礼道,“壮士,我等可翻山回去,不过多耗些时辰罢了,不会被发现的,还请壮士护送我家将军早些去咸阳...” 李信看了看万分不舍的李牧,又看了看重新上车套马的精兵们,遂拱手道,“大恩不言谢,请各位勿要因今岁歉收而做出自弃之举,放心,有我家秦王在,二三子绝不会受饿,后会有期!” 说着,便一把拉过李牧上了马车,大喊道,“继续前行!” 身后的百姓们站着看了许久,直到长长的车队彻底消失在眼前,才抹着眼泪结队翻山回去。 依然沉默的人群之中,他们原本绝望等死的心情,却因方才二人之言,纷纷涌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若秦王真能送来粮食,该有多好! 虽然他们清晰地知晓,秦国之王,又岂会管赵地之民?但他们纵便有美梦可做,亦是极好的。 ... 正值八月金秋时节,秦国各地之喜庆场面,与赵国北地的戚风惨雨截然不同,只下了四日暴雨便被君王“祈祷”止住的秦国,已开启热火朝天的秋收农忙。 农忙时节,无论是各地煤场,还是咸阳工坊皆是要照例关停的,大伙今年都洋溢着无比欢快的笑容,麻利地忙碌在金灿灿、白绵绵、红彤彤的田间地头——金灿灿的是稻,是麦,是玉米,白绵绵的是大朵大朵的棉花,红彤彤的是辣椒。 还有那埋在地下的花生、红薯与土豆...想到这里,大伙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些高产新粮食,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呢? 棉花与辣椒是分茬成熟的,能陆续摘上好几趟,而其他的作物多是一趟收完的,故而各郡县长官将采摘不同作物的、拾捡麦穗稻穗的全分了工。 而治粟内史根据去岁的经验,又早早劝君王下了一道诏令,让各地早些收割稻麦菽,晚些再收玉米——他发现,晚个十来日收的玉米疙瘩,那些细密的干瘪颗粒便会鼓囊起来,如此一亩之田,产量便能多上几斗。 此刻,日暮时分的章台宫中,刚练完五禽戏的嬴政换了身袍服,正端坐于紫檀木高桌前,含笑翻看着各地传来的秋收喜报,殿中随侯珠的亮光映在他眼里,衬得他的眸光璀璨而热烈。 半晌,他放下手上的奏章,边想着今岁将有何等巨量之收成,边唤了声“蒙恬,研墨”,身旁的蒙毅便应声上了前。 年轻的君王听着与蒙恬不同的严肃嗓音,心情甚好的他便抬头看着对方,笑道,“蒙毅,往后寡人若再唤错名,便亲自为你做伐柯人,可好?” 在君王戏谑的目光中,蒙毅的脸庞虽以飞快的速度迅速被羞涩染红,他手下研墨动作却仍是不疾不徐的,声音也仍是严肃而庄重的,“回王上,按律,臣如今不过三等簪袅之爵,是担不起一国之君来做伐柯人的。” 嬴政见他一板一眼之性子,与蒙恬截然不同,便爽朗笑道,“无妨,那寡人便将你升至左庶长?” 这话,终于让沉稳的蒙毅瞬间破了功,他急忙绕到殿前跪下道,“王上,此事万万不可!按律,诸般奖赏皆需有功可依,臣并未立下一跃而升至左庶长之功!” 嬴政看他的目光便含了几分赞赏,若换了旁的年轻贵族子弟,必会趁着这半真半假之承诺欣然领恩,但蒙毅却毫不动心。 怪不得神画之中,蒙恬前去军营历练后,他会选择蒙毅来担任内史。 此人刚正不阿,敬秦法而守秦法,正是君王身旁该亲近之人。 他亲自上前挽起蒙毅的手臂,郑重道,“既然你不爱爵位,可愿担任章台宫内史?” 第275章 蒙毅眼中登时闪过一丝欣喜之光,下一瞬却摇首道,“多谢王上赏识之恩!但臣身为昆弟,绝不能趁阿兄不在便抢了他的官职,此乃不悌之举。” 蒙恬被打发去邯郸后,君王便命人将他从煤场,召至章台宫代为履职,但他并无鸠占鹊巢之心。 风姿俊逸的君王便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寡人见蒙恬有将帅之才,待他此番回来,准备让他进军营历练...” 蒙毅闻言,登时大喜不已,忙朝君王认真致了谢,莫看阿兄在这章台宫行事颇为周全,实则他早就盼着子承父业了。 这时,殿门处一道小炮仗高呼着“父王,您最爱的宝贝又来啦”,小人儿转眼便被疾步下殿的君王稳稳接到了怀中,蒙毅急忙回到殿上继续研墨。 他暗暗琢磨着,宝贝?珠宝与贝壳,着实是贵族珍爱之宝物,九公子倒挺会造词的,既是王上之宝,又是王上之贝... 长身玉立的君王温柔抱着明赫站在殿中,伸出温润的手掌摸了摸小家伙的短发,又是满头大汗。 遂无奈取出棉帕轻轻为他拭去,小鼻头上,脸上,额上,发间...他边拭边温声道,“往后跑慢些,可记住了?出些汗倒无妨,寡人总忧心你摔着了。” 这份担忧,自然是小崽专属的,前些日子,他听闻隗状那长孙摔掉了一颗牙,却是半分也不心疼的。 明赫笑嘻嘻仰头亲了亲父王,承诺绝不会让自己被摔到,便认真趴在他衣袍上,深深吸了一口松木冷香,这熟悉的香味总让他很安心——这辈子的他,也是有父亲疼爱的孩子了! 嬴政将棉帕递给宫人后,见小家伙已抬起头,正皱着秀挺的小鼻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巴巴看着他,一脸苦恼道,“父王,孩儿担心这趟蒙恬若接不来李将军的家人,他往后还会被赵国拿捏啊...甚至以他的性子,可能还会重新自投罗网...” 蒙毅闻言,奇怪地瞄了小家伙一眼,九公子从未见过李牧,怎知晓他是何等性子? 嬴政忍不住伸出手,又戳了戳他圆乎乎的脸颊,笑道,“你且放宽心痛快与韩信玩耍,蒙恬此番定能将人接来的,怎么,吾儿前几日才刚担忧过此事,这般快又担忧上了?” 明赫立刻一把捉住父王的大手,将其贴在自己的小脸上,烦恼道,“是呀父王!孔子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我现在最大的忧愁便是这事..” 蒙毅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朝中官员都说九公子是神童,连孔子的话他都知晓,果然名副其实。 嬴政轻轻抚着小家伙的脸蛋,哭笑不得,世人皆以为他这强秦之主无所不能,实际上,他拿这爱操心的小家伙,简直是半分法子也无啊! 他只得再次提醒道,“寡人吩咐过蒙恬,无论赵国想要何物皆答应下来,如此,你认为赵王还不肯让他接走李氏一族?” 明赫却焦眉愁眼道,“孩儿担忧的正是这个,如果彻底满足赵王的贪欲,自然能接来李将军的家人,可若赵王想要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秦国的城池呢?” 嬴政温和看他一眼,再望向殿外之时,眸中却闪过一抹幽邃,若赵王真敢开口要城池... 他笑道,“给他便是,反正秦国很快能打回来。” 明赫急切道,“可是父王,孩儿认为,以赵王的贪心,他肯定不会只要一座城池的!而以蒙恬的性子,他也是肯定会愤然拒绝的...” 嬴政抽出手,抚上他紧皱的小眉头,柔声道,“吾儿放心,无论蒙恬如何愤怒,他皆会按寡人之吩咐应下赵人条件...” 君王顿了顿,在小家伙澄澈的目光中,声音也倏地变得清冷起来,“但赵王若真敢开口索要我秦国数座城池,他便会连一座城池也拿不到。” 第88章 明赫一听这话,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顿时变得愈发亮晶晶的,他高兴地问道,“父王, 莫非等李牧一家入了秦,秦国就马上会开始攻打赵国了吗?” 嘿嘿,这样一来, 就算蒙恬前脚答应了赵王要一百座城池的要求, 也会转眼变成空头支票哦,这就叫恶人有恶报! 赵王那种派人刺杀父王的无耻小人,也配别人跟他谈诚信?呸。 嬴政对上他满是期待的眼神和笑脸, 不由微微一怔,继而眼含柔情地细细解释道, “非也。眼下,我秦国军营将士们多已回乡忙着秋收, 相较攻赵一事而言, 早些将粮食收入囊中更为紧迫。” 先前那几日的倾盆暴雨, 早淋得秦国所有人俱是心惊胆寒, 生怕秋收前, 再来一场恶雨毁了原本的丰收盛况,是以, 在众人的日盼夜盼中,只待头一茬庄稼刚成熟之时, 举国上下便心照不宣地飞快开始了收割采摘。 粮为安民之本, 稳军之根, 春耕与秋收一事, 在重视农耕的秦国永远是头等大事。 更遑论,今岁秦国土地上, 遍布产量数倍于往年之高产粮食,若要在九月底秋霜降临前将其尽数收完,便需朝廷多派出数倍人手前去田间帮忙——地里的稼穑农物等不得人,早一日落袋为安,便能早一日让朝廷与民众大松一口气。 而这赵国早一日打或晚一日打,却也无甚差别,总归这一日很快便会到来,没了李牧的赵国,又还能指望何人来经年累月地抵抗秦军、消耗秦军的粮食与力量? 再者,此番秦国田地,有郑国渠四通八达的河渠疏浚积水,又有小崽以仙珠及时止住暴雨,秋收堪称丝毫未受影响,但赵国可没这般好运道,还不知有多少百姓面临着饥荒... 第276章 当初攻打韩魏之时,百姓为感怀秦国之慷慨解困、而夹道欢迎之势,他一刻也未曾忘记,民心如水,可载舟覆舟… 既然赵国百姓很快也会变成秦国百姓,他不介意再以施粮之法收拢人心,让秦军少遭遇些抵抗。 而且,君王原本亦隐隐有几分忧心,虽然小崽一直知晓,秦国迟早是要灭掉六国统一中原的,但若秦军真要攻占邯郸之时,小家伙会不会有些微的失落之感?届时,他又该如何让小家伙重新快乐起来? 毕竟,小崽降生于人世之时,是以赵国公子的身份,无论他平日是如何不喜赵王,故国被灭,终究非甚值得欢喜之事,此乃人之常情… 然而,小崽此刻期待的眼神、欢喜的面色、迫不及待的语气,无一不让他立刻便释怀了心中的担忧——这小家伙分明是真心实意地认为,灭赵,乃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这个认知,一时更让君王心头涌起心满意足的愉悦:他的小崽,确乎是只肯认他这一个父王的,也只肯认秦国为故国的! 明赫紧紧搂住父王的脖子,看着他眼角眉梢的笑意,也跟着咧开嘴,傻呵呵笑得更高兴了。 父子相对笑了一会儿,他又贴了贴君王的脸,奶呼呼继续问道,“既然秦国现在暂时不攻赵,但赵王如果真敢开口要三四五座城池,我们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一座也得不到呢?” 嬴政眼中飞快闪过一抹锐芒,摸着小脑袋轻声提醒道,“当日,蒙恬前去之时,并未携带城池舆图...” 明赫睁大茫然的眼睛望向父王,“噢?” 他确实不懂古代献城盟约的具体流程。 嬴政看着他乌黑的眼珠里,倒映出来的自己柔和面容,笑道,“无舆图标记而献出之城,这城池嘛,大小与名称自然由寡人说了算,譬如惠文王之时,齐楚联盟,便被张仪以商於八里地打破...” 嘿,君王这一解释,明赫立刻便懂了,这就是所谓纵横家的耍赖之道嘛! 他兴奋地嗷呜叫着仰头抱起父王一顿猛亲,亲完又拍手大呼道,“好聪明的父王啊!这个法子真的正正好,很适合赵王那种人哦!” 赵王,只要你真敢问秦国要城池,我们就真会送哦,来而不往非礼也! ... 果不出嬴政所料,八月中旬,蒙恬就顺便带着李氏一族来到了咸阳。 他先将众人安置到驿馆后,正要回宫禀告此事,李玑却一瘸一拐匆匆追来,朝他拱手道,“蒙内史请留步!老夫还有个冒昧之请,不知蒙内史…可否带老夫一道进宫拜谢秦王?” 先前,他翻来覆去回想蒙恬之言,最后终于确认:此事定是真的! 郭开那狗贼,早在先王时,便数番进谗要害他的长子,而赵国今王比之先王更要昏聩数倍! 如此昏君,又怎会派人去彻查这子虚乌有的诬构?又怎会在意李牧若死,赵国将面临必亡之局? 虽然他猜测着,秦人能如此巧合地前去救下李牧,又如此极速地来邯郸接走他们,其中必少不了些阴谋算计在里头。 但身为人父,身为赵国李氏族长,满心滔天愤怒的他,哪还有心思管秦国在其间使了何等阴谋? 他亦曾为赵国征伐多年,后来因大腿中箭受伤,无法再骑马驰骋才在家颐养天年,而李氏族中年轻子弟,除了李牧外,皆已为国捐躯于数场战事之中。 正因如此,比起那些动辄人口数百的赵国公卿,李氏一族人丁稀少,如今不过数十人,皆是老的老,小的小,全仗李牧一人在朝中顶着。 哪知,自家数代人百年间付出鲜血与性命,来为赵国王室忠心守护江山社稷,却换不来君王一丝体恤与信任! 若赵王肯稍稍信任李牧,远离佞臣挑拨,那么,任它甚么秦国还是楚齐之国,纵便使出再多离间计亦是枉然! 既想通了这一层,他又岂会将君王待李牧的薄情寡恩,反过来怪在救了李氏阖族的秦国身上? 但他一路左思右想,仍是不解赵王怎会痛快答应将李氏迁去秦国一事,便在途中再三追问蒙恬,直到被他逼急了,对方才无奈取出秦赵订下的盟约给他过目。 在看清盟约内容那一刻,这辈子从未在人前流露过半分软弱的李玑,却当即感动得红了眼眶——九座城池!秦国竟是拿九座城池换的他们一家老小,秦王待李牧,是何等的看重! 这天大的恩情,他又怎能不亲自进宫谢秦王? 他不知晓的是,蒙恬一路上正在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追问“秦国是如何说服赵王放我等去咸阳的”一事呢。 将盟约拿给他看,亦不过是在对方的催促下顺水推舟之举,因为,蒙恬敏锐地察觉到,脸比城墙厚的赵王索要九座城池一事,倒也不是全无益处的。 至少,此事能让李氏全家知晓,自家王上为救他们付出了多大代价—— 李信此番虽凑巧救出李牧,但凭对方之智,怎会猜不出,他一个秦将缘何要带人乔装赶往代郡?有此隔阂挡在秦国与李牧中间,即便他来到秦国,也未必愿意死心塌地王上效力。 但若李氏众人将王上以九座城池、换他们来秦一事告诉李牧呢? 眼下,赵王虽无抄斩李氏全族之意,但等过些时日,邯郸接到赵葱传回的“李牧逃亡”之讯,形势便会急转直下,赵王必会以邯郸李氏之性命威胁李牧归赵。 第277章 以李牧铁骨铮铮的性子,又岂会以妻儿族人之性命,来换自己一人苟且偷生?到时,纵便他心知赵王杀了自己之后,亦定会杀李氏满门泄愤,却也不得不主动转身返赵。 而眼下,王上救来了李氏一族,李牧再无半分后顾之忧,以他重情义之性,又岂会不真心实意对王上感激万分? 蒙恬深知,只有得到李牧的心,秦国才会真正得到一名当世顶尖大将,而且,他沿途还顺道让人为赵王准备了“惊喜”呢。 章台宫中,嬴政听闻李牧之父前来拜见,自是万分欣喜,忙命蒙恬将对方带了进来。 哪知,李玑甫一进殿便噗通跪下,含泪大呼道, “多谢秦王仁慈!此番,您非但派人救出李牧,还以秦国九座城池,换来我李氏满族之生机...” 嬴政忙疾步下殿,上前亲自以双手扶起李玑,安抚道,“太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寡人久慕李将军之盛名,又岂会任由如此一位豪杰,丧命于奸贼谗言之口?” 李玑一听这话更觉泪意纵横,忙抬袖揩了揩眼角,再次躬身致谢道,“秦王仁义,您是我全族之救命恩人呐!” 纵便对方派人前去代郡,定是想施离间之计,但若无秦王这份爱才之心,秦人本可任由赵葱杀了他长子的,如此,秦国亦能顺势除去心腹大患,又何须费尽周折,冒着被追杀的危险救李牧来秦... 嬴政见对方如此激动,不由心念一转,倒是性情中人! 想来对方也能琢磨出,李信乃是前去代郡施离间计才凑巧救了李牧的,与其让秦国在李氏族人心中背负“奸名”,不如趁此时机坦荡相告,总归这离间计尚未来得及用... 思及此,他便诚挚地语带歉意道,“太公如此夸赞,让寡人着实于心难安呐!实不相瞒,此事细说起来,倒是寡人要向太公赔个不是,原本,我派李信带人前往代郡,是想让他离间李将军的,哪知...” 李玑一听忙打断他的话头,反过来为秦国辩解道, “秦王此言差矣!列国数百年来,勾心斗角之事不胜其数,秦国如此亦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秦国之计尚未来得及使出,赵王便要暗中杀了我儿...若无秦王授意众人施救,我儿李牧..此刻恐已是刀下亡魂,请秦王放心,此事秦国只对我李氏有再造大恩,却无半分对不起我李氏之举啊...” 秦王如此光明磊落,将他先前有意忽略的细节直接了当地挑明,反倒让他生出了许多好感——秦王这人,敞亮! 如此一来,他愈发急切地,认真打量着身前从容雅正的年轻君王,很快便拱手恳求道, “此等大恩大德,老朽自知无以为报...只能斗胆恳请秦王允我全族在秦地傅籍,从此,我李氏一族之青壮将世代为秦王所驱使,我儿李牧亦将为秦国征战沙场,绝不生出半分异心,唯有如此,方能报秦王今日之大恩!” 对方的身上,有天潢贵胄的矜贵之态,有强秦之主的威严气势,有清正明朗的灼灼目光,唯独无半分赵王那般的浅薄轻佻之举! 这般君王,本该一腔雄心攻城略地,早日手握四海之日月,又如何能为了他们一家,将秦将辛苦打来的九座城池,白白拱手赠与赵王那狗贼? 他定要让长子李牧亲手从赵王手中,夺回那九座城池! 嬴政闻言亦是欣喜不已,他深知,即便将李氏接来了咸阳,让对方傅籍做秦人一事也急不得,需得对方心甘情愿提出,他才可顺水推舟应下,在此之前,只能以贵客待之。 哪知李玑竟如此爽快,他自是急忙应下此事,又当场命蒙毅拟诏,以高出李牧在赵国一等的十四级右更高爵,封对方为平北君,并为李氏一族在咸阳赐下宽阔大宅与良田。 如此一来,待李玑随上门傅籍的秦吏返回驿馆之时,邯郸李氏从此便成了咸阳李氏。 秦吏一走,他便目光沉沉看向全族之人,将事情缘由一一解释后,又以族长之名训诫道, “尔等都看见了,我李氏为赵国效力多年,得到的是兔死狗烹之下场!此番若无秦王以九座城池换走我等,非但李牧难逃一死,我李氏数十人亦逃不过一死!既然赵国背后插刀舍弃我李氏一族,李氏从此便要世代做秦人,为秦王奔波效力,助秦王逐鹿天下...” 骤闻真相的李氏众人,无论男女老幼,皆沉声应了下来。 李氏子孙自幼接受的教育,是视秦国为仇敌,为赵国上战场抗秦,以命守护赵国疆土,可到头来,他们卖命的赵国要杀他们,而他们抵抗的秦国却要救他们! 七日后,李信终于带着李牧快马加鞭来到了咸阳城门,他原想先带对方进宫面君,哪知李牧忧心家中老小,执意要直奔邯郸先去救出他们。 一时,一个坚持要策马往城外走,一个却死命将他往城内拉,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却听城门内,传来一道孩童带着哭腔的大喊声, “阿父,阿父!呜呜呜快回来呀阿父,您要去哪儿啊...瑜儿在这边啊!” 李牧乍然听闻这熟悉的声音,不由浑身一颤,猛地转身望向城门内——那被妻子抱在怀中、眼巴巴朝自己伸出双手哭喊的,不是自家幼女又是谁? 他一把甩开手上的缰绳,纵身下马朝城门口飞奔而去,却被守卫以刀戟拦住了,这才想起进出城门要验传,忙隔空大声安抚幼女道,“瑜儿莫要哭,阿父这便进来,阿父不走的!” 第278章 说着,又望向妻子有些红的眼睛,有心想安抚一番,却碍于城门人来人往不好开口,只得以眼神询问对方:她们母女怎会出现在咸阳? 他妻子姓王,单名一个姝字,亦是邯郸城贵女出身,她心性飒爽,素来无娇滴滴矫情之态。 饶是如此,自当日听闻自家良人险些被赵王派人所杀、眼下正跟随秦人在逃亡的路上之后,她便再也放不下心来。但看着家人个个强颜欢笑的神色,她也心知大伙如今皆在为良人担忧,哪能再哭哭啼啼扰乱众人心神? 是以,她只敢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以泪洗面,直到今日右眼突然跳个不停,心口也咚咚直跳,这才寻了个借口,抱着离不得身的幼女悄悄来到城门张望。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日良人会来到咸阳,会好生生活着来到咸阳! 此刻果真见到李牧,又见他左臂包着麻布,她自是既欢喜又十分担忧,哪顾得上看李牧的眼色?只第一时间着急问道,“良人,你这手臂怎的了?” 女子到底要心细些,她心知李牧没有验传,但带他来咸阳的秦人肯定有啊,遂又大声朝身后牵马走来的李信喊道, “这位小兄,可否快些让我家良人进城?我要为他看看伤口!” 正在身后观察对方的李信闻言,急忙丢下马匹与车队小跑上前,取出腰牌验明身份后,便带着李牧进了城门,笑吟吟朝王姝拜了个礼,道,“侄儿李信拜见叔母!” 他暗暗揣测着,怪哉,分明王上并不知自家叔父遇险逃亡一事,怎会早先一步将李氏家眷接来了? 不过想到九公子先前送来那神奇的火鸟,他顿时又恍然了,想必是小仙童早已预知此事... 一旁的王姝,正为这突然冒出的大侄子惊诧之时,李牧眼下却毫无心思介绍李信,他一把接过她怀中的幼女,边跟着她往城里走,边压低声音急切问道,“你与瑜儿怎来咸阳了?阿父他们可有同来?” 李信忙竖起了耳朵,只见王姝边瞟着李牧手臂的伤口,边温声道,“良人,还是我来抱瑜儿吧,你这手臂...” 李牧直称无妨,早已大好了,仍是抱着孩子不撒手,听妻子继续道,“是秦王先前派人将我等接来的,如今我李氏一族全来了,秦王还为我等赐了大宅子,往后便能在咸阳安置下来了...” 李牧闻言心间先是一松,继而又焦急看向妻子道,“大宅子?阿父怎能收下秦王赐的宅子,我李氏一族,此番已承了秦王天大的恩情,切不可再收这宅子了,欠下这等人情债,往后如何能还得清...” 李信听着这话,心头却不由一抖,叔父这话说的,他要与王上算清人情债?这是不想做我大秦臣子之意啊。若他有心为王上效力,便会心安理得地,接下君王之赏赐... 他飞快回想了一番,一时懊恼不已:是也,当日叔父只说随自己来咸阳,并未许诺会在秦国入朝为官,是他之过! 正在李信想着该如何劝服李牧之际,却听王姝笑道,“我等身为秦人,良人身为秦国臣子,得君王赏赐哪要还甚人情?你只安心为秦王效力报答他之恩情便罢了...” 李信眼中精芒一闪,顿时望向李牧,秦人?臣子? 对方猛地顿下了脚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妻子道,“尔等怎会..这般早便在秦国傅籍了?我..又何时成了秦国之臣?” 他怀中的幼女却拍着小手喊道,“阿父,咸阳好,秦王好,瑜儿喜做秦人,不喜做赵人,更不喜赵王,他是坏人...” 李信忙狠狠用赞许的目光看向李瑜,好孩子,阿兄回头送你一份大大的见面礼! 李牧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安抚她,却见妻子一脸不解看向自己道,“我等在赵国既已活不下去,来了秦国自是要傅籍的啊,此事连同你被秦王封爵一事,皆是阿父进宫找秦王商议定下的,良人莫非不愿意?” 他有心为妻子解释一番自己的盘算,却碍于李信寸步不离跟在身旁,眼下又木已成舟,一时只得歇了心思,摇了摇头,便心事重重抱着孩子重新迈步朝前走去。 秦王之大恩,他固然是要报的,加之此番前来,他还想求秦王为代郡施粮,自是做好了要为秦国效力的打算。 但他乃是重情之人,先前为赵国效力多年,又多年将秦国视为死敌,两相情感权衡之下,自是不忍率领秦军踏上祖辈守护的故土,与昔日之赵国同袍为敌。 故而,他此番打算与秦王商议,不参与秦国征伐赵国之战,而用自己边境养马与训练骑兵之经验,为秦国养出大批优良骏马,再练出一支庞大的骑兵,数年后亲自率军前去攻打匈奴,为秦国占领阴山以北大片茂盛草原,如此,不但能补齐秦国军事最大的短板,亦能为秦国开疆拓土。 待功成事了报完大恩,他便会带着家人离开秦国,寻一处静谧之山林隐居。是以,他只愿以客卿身份留在秦国,并不想让家人傅籍做秦人。 但他未料到,自家阿父此番竟匆匆将李氏一族的命运,与秦国牢牢捆绑在一起了... 思及此,他脑中猝然闪过一道灵光,不对! 阿父虽因腿伤告别朝堂多年,却与宗室大臣皆保持着良好往来,以他之智,定不会胡乱应下秦王此事,其间必有他不知晓的隐情... 这隐情,定是让阿父对秦国万般感恩戴德,才会以李氏子孙为酬谢,来报答秦王之恩。 第279章 此刻,他再也顾不得避讳李信,忙看向妻子道,“姝,快将这一路发生之事细细说来,切不可遗漏一事!” 王姝闻言,便极为爽快地将他们是如何被赵王一道诏令赶出府宅,又是如何被蒙恬一路快马送来咸阳,秦王又是如何妥善安置李氏众人之事,全竹筒倒豆子说了出来。 李牧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他先前一直以为,李氏是被秦人偷偷贿赂邯郸守卫带出城的,哪知,他们竟是得了君王许可,跟着秦人光明正大出城的! 这两者乍一看都是出城,其间差距却是极大的:李氏若偷偷出城,从此在赵国人眼中,便坐实了叛臣贼子的名声,将被郭开等人肆意泼洒污水;而因君王莫名的迁居诏令出城,却有一股子无辜被迫离乡的无奈,反能收获许多同情。 但以他对赵王的了解,此人既能与郭开臭味相投,自是向来无利不起早的... 阿父朝秦王报恩的隐情,必是出于此处! 思及此,他忙打断了妻子的话头,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可知,秦国究竟是如何说服赵王,让他肯放我李氏一族出城的?” 此事王姝还真知道,那日阿父回来便对众人说了,但她想到秦国的付出,面上也带了几分心痛之色,“那狼子野心之暴君,自然是要了秦国的财宝与城池!” 李牧只觉浑身血液骤然一僵,财宝,是赵王必会要的,但他...竟还朝秦国要了城池?而秦王还真给了?! 他麻木地跟在妻子身旁,听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声音在继续问道,“哪座城池?” 王姝摇头道,“不知,阿父只说,那暴君不但收下了秦国带去的数十车金玉珍器,还与蒙内史立下盟约,要秦国拿九座盛产煤石与遍布高产之粮的城池来换,这才肯下诏放我们走的...” 李牧抱着幼女的手登时青筋暴起,熊熊怒火在他心头燃烧着,烧得他恨不得立刻率军冲去邯郸,将那贪得无厌的赵王剁成肉酱! 九座城池,需良将率领数十万大军,死伤无数,攻打数年才能攻下,赵王竟能一边派人来杀自己,一边拿明知对秦国已毫无用处的李氏族人,来换盛产煤石与遍布高产之粮的九座城池,何其厚颜无耻! 怪不得阿父这般快就在秦国傅了籍,因为他知晓,李氏这数十人,不值当秦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啊。 而秦王身为当世野心勃勃之雄主,竟能为了他区区一个李牧,赠与赵国九座城池与煤矿、高产粮种,这是何等隆重的知遇之大恩! 士为知己者死,此等救命之恩与知遇之恩相叠,李氏一族怎能不心甘情愿为秦国肝脑涂地,九死而不悔? 李信听完却暗暗惊喜不已,好哇,如此一来,赵王虽无耻,但我王之举堪称恩重如山,叔父哪还会想着从秦国跑掉?至于城池,呵,我等秦将很快便能抢回来的! 果然,李牧默默思索了一段路后,强行压下心间涌起的热血沸腾,沉声对他道,“李信,即刻带我进宫面见秦王。” 李信忙转身看向精兵跟来的车队,笑道,“好,不过叔父与我还是坐马车快些。” 李牧当即让妻女上了马车,自己则与李信坐上另一辆,匆匆朝王宫疾驰而去。 当他来到章台宫大殿之中,看着面前笑得格外和煦的年轻君王,撩起衣袍跪拜道,“臣李牧来迟了,还请王上恕罪!” 他自称“臣”而非“外臣”,又称君王为“王上”而非“秦王”,言下之意,便是甘愿为秦国效力了。 在李信与蒙恬兄弟的惊喜目光中,嬴政疾步上前,一把将李牧的手臂扶起,喜道,“寡人仰慕将军久矣!将军今日能来,寡人万分欢喜,还请将军勿要多礼!” 李牧猛地鼻梁一酸,险些没忍住落下几颗辛酸的泪水来——他为赵国淌过数趟尸山血海,却从未得到赵王如此礼遇,反之,赵王数番辱他、疑他、踢他,到了最后还要杀他,而秦王却是这般礼贤下士,令人如沐春风! 看着秦王俊朗的面庞之上满是喜悦,他愈发不忍寸功未立、反要让秦国损失九城,遂沉声道,“王上,臣有一计,可让秦国不必真划九座城池给赵国!” ... 而此刻蓟城王宫的燕王姬喜,与寿春王宫的楚王负刍,在收到探子传回、蒙恬当日故意派人四处散播的“赵王马上能得到秦国九座盛产黑煤与高产粮食城池”之时,也在紧锣密鼓地与心腹商量着密计。 他们虽早就眼红秦国的煤矿和高产粮食,却绝不敢悍然发兵前往实力强大的秦国抢那些“金山”城池,但眼下,却完全可以趁赵国遭遇百年难遇的洪灾、人心不稳之际,猝然陈兵数十万于赵国边境,让赵王“主动”邀请他们瓜分那九座城池嘛! 第89章 燕国满堂朝臣纷纷附和燕王之妙计且不提, 但楚将项燕却无比清醒地知道,这是一个何其可笑的计策,此番, 他自是极力阻拦楚王破坏楚赵联盟的。 这联盟,是他数番劝谏楚王、绕过贪得无厌的郭开、联络同样忠心的赵将李牧寻求赵国宗室斡旋,历尽千辛万苦才结成的! 若楚王眼下, 竟要为区区几座城池之小利发兵威胁赵国, 便意味着,两国盟约就此被楚国撕毁。 如此一来,原本楚赵可互为犄角应合, 待秦攻赵则楚国从背后出兵,待秦攻楚则赵国从背后出兵...这可令秦国腹背受敌而无法兼顾的守护本土之大计, 休矣! 第280章 他叹息着迈着沉重的步伐,再一次来到轻歌曼舞的王宫劝谏君王, 将劝了无数次的道理, 再次掰碎了苦口婆心劝道, “王上, 既然您不欲与山东列国结盟、率先攻秦而先发制人, 那么,我楚国当务之急乃是为自保, 为数十年间不被强秦所灭啊!我楚国只有先存活下来徐徐养精蓄锐,如此, 来日秦国一旦出现昏君奸臣乱政, 便可整势出击、一击而中...是以, 眼下必得遵守与赵国之盟, 绝不能为蝇头小利而得罪赵王啊!再者,我楚国本就盛产黄金, 又何需贪图那等黑煤与粮种...” 这等财物再贵重,也比不上国家之存亡安危啊! 楚王听着项燕的絮絮叨叨,简直后悔不已——早知这老头子这般冥顽不化,寡人当日就不该将消息告诉他的,唉,原本还指望他担任大将前去威胁赵国的! 此刻,他已彻底失去敷衍对方的耐性,一把将手中精美的玉杯哐当砸在项燕面前,怒目道, “项老将军百般坚持要与赵国结盟,又处处维护赵国,这是忘了你乃我楚国之将,而非他赵国之将?还是你一心想成为赵国之将,嗯?” 一旁舞姬吓得脸色发白停了下来,宫人急忙来捡拾玉杯的碎片。 项燕往一侧挪了几步,面对君王忽起的疑心,却半分不惧地昂首大声道, “王上,老臣之所以力主楚赵联盟,正是因为我身乃楚人,死亦是楚鬼,绝不忍亲眼见着楚国因奸臣短视之谗言,有朝一日亡于秦国之手!若您不信老臣之心,大可命人取来利匕,挖开老臣胸膛一观!” 楚王顿觉心口一噎,气红了脸指着项燕道,“好,好哇...原来寡人在你项燕眼中,竟是商纣王那等剖心之昏君!” “寡人问你,你身为楚将,却口口声声称秦国是何等厉害,它又是会何等威风挨个剿灭山东诸国,莫非你竟从未想过,我楚国只需先灭了赵国,届时便能在赵地故土之上,设下数十万重兵,再与我楚国本地将士同时发兵夹击秦国?如此,何须再虚情假意与赵国斡旋,何须再忍气吞声任由秦国嚣张?此计连昭让都能想到,你却果真想不到吗?” 项燕闻言瞳孔骤然一缩,什么!如今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君王竟将举兵北上、虚张声势吓唬赵国一事,改成了想顺道借机灭了赵国?!糊涂,简直荒唐至极! 他急忙上前一步,激动地大声反对道,“王上,灭赵一事万万不可啊!且不说楚国若想灭赵,必要北上借道齐国,若对方背信食言从背后偷袭,则楚军将陷入孤立无援而前后受敌!退一万步讲,纵便齐国不偷袭,一旦老臣与李牧打起来必会两败俱伤,楚赵两国皆损失重大,届时,反倒能让秦国不费吹灰之力便灭了我等啊!王上,只要秦国仍在,便绝不能让赵国北灭啊...” “王上,您看看呐,这天下列国之中,唯有我楚国与赵国相距最远,如今有秦国这只猛虎拦在楚赵之间,又有与赵接壤之齐燕虎视眈眈,楚国纵便真能灭了赵国,亦不过是白费苦心为他国做嫁衣罢了,老臣绝不能带兵灭赵啊,此计乃糊涂至极下下之策...” 话音未落,项燕忽觉胸口一阵刺痛袭来,忙以手掩住心口重重喘了几口气,但他还想再劝。 而殿上的楚王,见他气得连胡子都在颤抖,还隐有气出心疾之态,一时理智倒是飞快回了笼。 他努力压下心头的恼怒,尽量露出一丝僵硬的微笑来——绝不能让这老家伙,怒极攻心背过气了! 忍!项燕乃是楚国最后与秦军对决时的顶梁大将,他必须忍。 这般想着,他急忙起身下殿扶着项燕,尽量语气温和道, “老将军莫要气,寡人提起此事,并无半分怪罪老将军之意,只是先前听了昭让之言,颇觉甚为有理罢了...项老将军请放心,此番楚国北上虽要借道齐国,但寡人必能说服齐国同时出兵伐赵,如此一来,早被燕赵打得气息奄奄的齐国,便再无兵力能偷袭我楚军...” 项燕刚张口要反对,楚王又急忙道,“再者,老将军既然身体不适,寡人此番又怎忍劳烦将军挂帅出征?你且好生在家休养些时日吧!” 说着,他便抢在项燕开口前,朝殿外大喊道,“来人,即刻护送项老将军回府,好生守护他调养三个月!” 呵,寡人绝非昏君,纵是项燕再如何无状,我亦不会杀他,但眼下必须让人看住这老将,以免他横生事端坏我大计! 项燕登时面色大变,王上竟要软禁我,还是三个月? 他怒红着眼望向身旁高冠宽衣的君王,一把甩开对方的手道,“王上,赵有百战不殆之李牧驻守,便是王翦那等老将,与他硬碰亦得不到半分好处,纵便老臣率军亲去,恐也要僵持数年空耗粮草,怎能...” 这时,殿外的侍卫已冲进来,在君王的眼色下,客气地左右“扶着”项燕朝外走去。 项燕心口不适之下,一时竟无法挣开,只得拼命挣扎着扭头大呼道, “王上,无论您想派何人前去,此举对楚国皆是百弊而无一利的,还请王上三思啊...” 半晌,项燕的身影连同声音一道消失在殿中,楚王急忙呼出一口郁气,转身回殿上跪坐于案前,颇有些隐隐自得之色。 他暗忖着,寡人之涵养风度,应当是列国君王中最盛者了吧?今日若换成韩王那等昏君,早将项燕这执拗的老家伙拉去砍了! 第281章 他心情甚好地端起宫人新换上的酒杯,挥袖让早躲去角落的舞姬与琴师上前继续表演,嘴角噙起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 当年弑兄登基之时,他亦是怀着满腔壮志,想要收复楚国土地城池的,可在数番与秦人明里暗里的较量中,在昌平君被杀于咸阳街头的消息传来时,他便深深感受到势不如人的无力与绝望,从此索性放荡形骸,沉迷于华服美色之中,借此麻痹那颗蠢蠢欲动又痛苦万分的不甘之心。 而前几日昭让的一席话,顷刻间便让他好不容易藏好的野心,再次喷涌而出—— 是啊,纵便此番能从赵王手中分到几座秦国煤石之城池,亦不过是些蝇头小利罢了。他想要的,分明是与秦国争夺这天下,在一一除去列国后,再将秦国踏平,让地域广大的楚国来当这天下霸主啊! 身为熊氏子孙,他如何能忘记当年楚庄王灭萧、折晋、收郑、伐宋,带楚军一路挥师北上饮马黄河,前往周王畿问鼎中原之威风凛凛?他一刻也不曾忘啊! 如今,只要能借瓜分城池之名,假意陈兵赵境之外,再伺机将赵国一举攻下,楚国便能在秦国身侧安插一柄利刃,到时再联合燕齐两国合而攻之,秦国堪称四面受敌。 如此一来,此联盟便绝非彼联盟——没了赵王那狂妄的蠢货蹦跶,四国之中,位置最关键的楚赵两地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攻秦胜算便可足足大了三四成。 待事成后,因打通秦国疆域而能连接故土的楚国,便再无后顾之忧,只需反手再将燕齐两国灭掉... 至于赵将李牧,他反倒并不担心,既然他要联合齐国一道伐赵,燕国又岂会不跟着闻风而动?而燕国都城蓟城紧邻赵国北地,直接与李牧正面交锋的必是燕军,而齐楚联军则可顺势攻打邯郸一带。 反之,若赵王为保邯郸而召回李牧,水草丰美的广袤北地数郡,便会尽数落于燕军之手... 思及此,自觉胜券在握的楚王便端着玉杯起身,随着殿中靡靡的乐曲和舞姬妙曼的身姿,挥着宽袖歪歪斜斜跟着舞动起来。 他边跳边豪迈地张开双臂笑道, “待赵国一灭,秦王又何足俱哉?秦国又何足惧哉?这泱泱天下,不日将尽入寡人彀中也...” 乐不可支的楚王当天便下令,由昭让担任主将率领三十万大军北上,又亲手写了一封密信,一则朝齐王借道前往赵国边境,二则约对方共派大军伐赵。 若项燕在此,定会再次气咻咻提醒他一事:若此番与燕齐合攻赵国,待事成后,对方又岂会任由楚国独吞赵地? ... 章台宫中,浑然不知此事的年轻秦国君王,正带着匆匆赶来看热闹的明赫和韩信,兴冲冲地观察着五黑从陶罐中倒出的菜籽油。 这与猪牛羊之雪白膏脂截然不同的,呈黑亮亮水状的“新油”,散发出奇特而浓郁的香味,飘荡在整个大殿内。 一时,殿中之人皆有些难掩的兴奋之色,连素来不苟言笑的蒙毅,此刻面上也浮出几丝喜悦的笑意—— 难怪众人如此激动,在这古老的时代,无论地里种出的庄稼对众人而言再如何珍贵,也绝比不上荤腥肉类之昂贵。因为庄稼种子由朝廷发放,种下去只需人力打理与天时眷顾,从耕种施肥松土排水到收割,样样无须花费银钱。 但这家禽与牲畜却不同。首先,要得到它们需要掏钱购买,而价格之高低,通常是与个头之大小相对应的——幼崽虽廉价些,但其抗病能力很弱,极易夭折。 其次,纵便一家人节衣缩食买来,无论是鸡鸭鹅还是猪羊,在长达数月乃至一两年的生长过程中,主人还需为它们备上足够的吃食,所有动物都是吃得越多,方能长得越肥美。 可在庶民只能一日两餐勉强填肚的时代,纵是大伙能寻到些山间野菜,皆会欢喜煮带回家煮来吃,人尚且养不活,又何来余粮养动物? 故而,列国养得起家禽牲畜的,通常是乡间富户豪强与城中勋贵公卿,有的甚至一年会养上数十上百只,用来享乐待客。 寻常庶民之家,罕有如韩丰那般身怀打猎之人,他们至多会在操办红白喜事之时,心疼地从全家口粮中省下些钱粮,去乡中屠户处割上一两斤肥羊待客。 而庶民一生中能吃到的油腥,同样来自乡邻红白喜事的宴席上。一陶碗摆着几片羊肉的葵菜,一陶簋冒着些油汪汪色泽的莱菔,是他们会隔三差五从记忆中,翻出来继续咂摸的美味。 今日这菜籽油的出现,便意味着:地里种的庄稼真能榨出油来,往后,平民之家也吃得起油了! 此刻,花了一两月时间,终于按说明书倒腾出卧式楔楔式榨油机的五黑,也神色颇为激动地,举着一年前得到的榨油说明书,滔滔不绝地继续禀报着, “王上,臣此番才惊觉,原来这世间草木之果实,其间果然蕴藏丰富膏脂之液,只是,往日臣等不懂需借助木石之力...如今一石油菜籽,可榨出四十斤菜籽油,据此说明书所言,被榨干的油菜饼亦能用来喂养家禽与牲畜,抑或用来肥田...不过此榨油机操作之法,远比水磨要繁复许多,需以壮汉操作大力以木石相击榨出油,又要控制技巧,绝不可将油抛洒出来...”(1) 嬴政神清气爽地接过对方手中的说明书,越看,他清朗的眉间喜色愈盛:原来除了油菜籽,小崽给的花生与芝麻亦是能榨油的,甚至,连列国常见的菽豆也能榨油! 第282章 他含笑听完五黑之言,又迅速盘算了一番,问道,“五黑子,照此说来,这榨油一事与百姓自行磨面粉一事,可是全然不同?” 五黑忙正色道,“正是如此,王上!这榨油一事断不可让百姓自行操作,若稍稍出些岔子,一人抛洒二两油,一万人便要抛洒数千斤油啊...” 莫说亲眼见到众人手忙脚乱的场面,便是他此刻这么一提,心都痛得直哆嗦,那可是油啊! 虽则秦国各处播种之物并不相同,油菜籽需生长于肥沃之田,土地贫瘠之地只适合播种菽豆,而花生与芝麻则是放在麦田套种的,但这几样皆能榨油,倒也不会出现榨油机闲置的情况。 嬴政沉吟道,“如此,寡人可命各郡县开设榨油工坊,在咸阳再开设一处总工坊...由少府派人将榨油机运去各处安装,再挑选刑徒中身强力壮者,统一培训后分派前往各地榨油工坊,各地工坊既可榨油售卖,亦可收取少许酬劳为庶民榨油,还能以现钱,向百姓收购油菜籽花生等物...” 这油菜籽不可直接食用,花生又太过味美极易勾人谗虫,而庶民亦绝不可能将之全拿来榨油,想来定是要设法拿些出来售卖的。 如此一来,朝廷便能得到更多榨油原料,至于这菜籽油花生油,眼下售卖的对象主要是秦国与列国豪强权贵——一旦他们闻过草木之油的香味,仅仅靠从佃户手中收来那点,又如何能满足他们动辄私下设宴的口腹之欲? 五黑闻言一喜,又忙追问道,“王上,开设榨油工坊一事自是极好的,如此,各地百姓便能便捷得到食用之油...但臣想斗胆问一句,若庶民从家中背油菜籽前去榨油,这榨完的油菜饼又归何人所有?” 莫看这东西人吃不得,但对百姓而言,亦可用来掺着野草喂养几只鸡鸭,如此便无须耗费粮食了——鸡鸭吃菜虫长得飞快,这油菜饼可是有油腥味的,与菜虫也无甚区别了。 君王见他一心牵挂着百姓,便带着赞赏地笑道,“爱卿放心,寡人岂会与庶民争利?这油菜饼自然是归百姓所有,至于这榨油收取之酬劳,亦不过是些成本开销。” 纵便嬴政坚定来日要施行仁政,亦绝非是只有满腔仁义之心的君王,反之,他是饱学帝王之道的古代君王,向来深谙人性与驭人之道,君者,恩威并施也。 先前,朝廷免费为百姓盘火炕、设水磨、发食谱,乃是当时秦国历经数百年商君严法,庶民战战兢兢苦不堪言,他为百姓们分些甜头,一则为改善他们的生活,二则亦是为收拢人心。 而如今秦国有了高产之粮种,据治粟内史推断,今岁秦国各处百姓能留下的粮食,比往年足足多了三四倍之数,如此一来,家家户户纵是一日吃三餐,亦是人人能吃饱饭还有余粮的。 以朝廷眼下的处境,除却官吏之岁俸、数刑徒之口粮,还有军马大笔开销,山东四国要打,还有七国河渠要修,还有大大小小需耗费银钱之处,是断然无法样样为百姓提供免费之物的,以成本之价让利于底层庶民,已是他目前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再者,若朝廷免费为百姓榨油,各处豪强权贵们必会设法“合理”地钻这漏洞:他们可先朝百姓收购油菜籽花生等物,却不收果实只收油,须知,油之售价自是囊括人工费的——如此一来,朝廷工坊岂非白白为豪强效力? 当然,为彻底杜绝这等现象,他下诏之时还会明确规定:工坊只以成本价,为庶民榨取自家食用之粮,每户有定额数量,超出者按市价收取。 总归,君王愿在能力范围内,多体贴几分底层庶民,却绝不肯让豪强多占朝廷半分便宜——甚至他还琢磨着,该如何从韩魏那些富得流油的贵族身上多捞些好处呢。 于国无寸功,却坐享大量土地与财富,偏生这些人还是昭示秦国“灭国而善待诸国豪强贵族”的吉祥之物,在统一中原之前,他一时还动不得... 君王又与五黑商讨了一番开设工坊之细节,早就在一旁闻得悄悄咽口水的明赫,则趁机拉着韩信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陶碗深深吸了一口。 这时期宫里吃的是动物油,纵是熬制得再好,也总有股散不去的腥味,他已经好久没闻到这混杂着草木香的植物油味道了,十分想念! 他陶醉地近距离闻了几口,又将碗递给了如临大敌的韩信,鼓励他也快来吸一口香味。 韩信努力在衣裳上擦了擦,这才郑重其事地捧过陶碗,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边缘,生怕这宝贝被自己打翻了,刚端到面前,鼻子还没凑上去,那浓郁的香味便已扑面而来,好香啊! 这味道,让他情不自禁涌出了许多唾液,好想抱着喝一口啊,若非王上与五黑等人在场... 他好怕自己会忍不住丢人现眼,慌忙将菜籽油重新递回到明赫手中,努力将唾液吞了下去,明赫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又看了看手中的油,猜出韩信...约摸是想吃这油? 这可不能生吃的!他既想趁机为韩信解围,又想提醒父王此事,便急忙捧着陶碗到嘴边,一脸天真看向五黑,问道, “五黑子,这油好香啊,我想喝一口尝尝好吗?” 韩信忙诧异望向他,啊,原来九公子也想喝一口吗?看来着实是这油太香了,让小孩子都忍不住想吃它,而非我嘴馋呢... 嬴政闻言,急忙弯腰朝小家伙伸出有力的手掌,笑道,“这草木之油亦是油腥,想来是绝不能喝的,吾儿若谗这菜籽油,待晚膳之时,寡人命人用它来炖菜,可好?” 第283章 明赫乖乖将陶碗交到父王手中,笑嘻嘻道,“好!” 五黑忙提醒道,“王上,臣榨出来便试过了,此油生吃是极苦的,需将它放入陶簋之中熬至白沫全消、黑烟升起之时,方是熬熟了,如此可去苦味...” 嬴政颔首一一记下,见一旁的明赫边听,边一个劲的吞口水,猜出他定是想念仙山家中之油了,便将陶碗递给宫人,一把将小家伙抱起,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脸蛋,笑道, “小崽莫要着急,今日晚膳便有这菜籽油吃了,寡人会命膳厨按五黑子这法子熬制的...” 明赫忙指着地上眼巴巴吞口水的韩信道,“父王,孩儿也想分些菜籽油给韩信尝尝,可好?” 君王笑着颔首,“五黑子今日送来五罐,吾儿可赠韩信一罐。” 韩信忙惊喜看向君王,端端正正拜了个大礼,“多谢王上!多谢九公子!” 明赫兴奋地捧着父王一顿狂亲,什么“您真是世上最好的亲亲父王”这种话都出来了,五黑早就习惯了,倒是蒙毅臊得一张脸都有些微微发红,只能暗暗安慰自己:小儿无状,童言无忌。 五黑一向来去匆匆,恨不得禀报完正事便赶回去继续干活,此刻与君王谈完工坊技术一事,剩下的财政管理盘点之事,乃是治粟内史分内职责,他自忖半分不懂,忙拜道,“王上,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哪知明赫却扭头看向他,眨巴着眼睛笑眯眯问道,“多谢五黑子造出榨油机,让我们能吃上香喷喷的菜籽油!但铁锅呢?我记得,你去岁曾答应父王,要造出铁锅来炖大鹅呢....” 五黑猛一拍脑门,铁锅?他给忙忘了! ... 当齐楚燕三国几乎同一时间派出大军、奔赴赵国边境的消息传回咸阳之时,已是九月上旬。 章台宫中,年轻的秦国君王缓缓放下手中最后一封密报,凤目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命蒙毅将几封密报,分发给殿中几位前来商议武将后,问道,“此事太过蹊跷,不知爱卿们如何看?” 平心而论,他相信秦国派去列国的探子,绝不会传回假情报,也相信齐楚燕三国若有半分佯装调兵的蛛丝马迹,定也瞒不过这些探子——他们本就是军中斥候出身,深谙“大军一动,粮草先行”之理,数十万人上路消耗之粮食,若有作伪岂能瞒得过他们? 但这正是令他大惑不解之处,密报之中言明,三国猝然发兵之理由,竟是都想与赵国分那九座城池。 且不说赵国最后能拿到怎样的九座城池,便是真有盟约所言的九座城池,值当三国百万大军赶往赵国吗?除非,要城池只是借口... 这时,王翦面色奇怪地开口道,“王上,老臣以为三国所谓瓜分九城之言,想来,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想借机灭掉赵国罢了。” 李牧亦沉吟着附和道,“王上,臣亦这般认为,三国居心不良。” 李信亦赞同此言,但三位武将面上,皆写满了不敢置信,正认真琢磨着这齐楚燕三国,此举究竟要做甚呢,却听桓猗一头雾水真诚地开口道, “王上,臣也是这般想的,但臣没想明白,这三国君王这般举动,莫不是齐齐发了癫?若说他们联手来攻打我秦国,臣倒能万分理解,但他们...竟去打赵国?” 赵国,乃是秦国攻打燕国最大的障碍,也是秦国伐楚最忧心的身后隐患,秦军每每伐赵之际,都少不得楚燕两国在背后使小动作来阻止。 如今,这三国...竟要主动替秦国除去它? 他巴巴看了一眼君王俊朗的面庞,又看了一圈王翦等人沉默的面庞,不确定地问道,“臣以为,此事...或许有诈?” 第90章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 王翦与李信不由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地齐齐看向殿上的君王。 这正是二人方才猜出齐楚燕之意图,却一时不敢贸然提出对策的缘由。 三国莫名伐赵之举, 在他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故而,根本无人相信三国真会伐赵。 此时, 李信率先忧心忡忡地开口道, “王上,臣以为桓猗所言甚有道理!赵国乃是秦国东进最大之障碍,他们岂会这般好心为我大秦除去?臣有些担心的是, 眼下齐楚燕打算假意攻赵,实则欲前往邯郸与赵军合兵一处, 转而南下攻秦...” “而我秦国眼下正值收割晒粮之时,除却边关守卫, 如今各处大营加起来只有数万留守士卒, 难以抵抗四国过百万之兵, 还请王上早日将各地士卒, 召回军营操练数日以整装迎敌!” 他猜测, 定是四国眼馋秦国高产仙种大丰收,又摸准了秦国今岁必会遣更多士卒回乡秋收, 这才沆瀣一气串通起来,打算以攻赵之名出其不意攻秦抢粮, 堪称无耻至极! 王翦却紧蹙眉头, 断然抬手否定道, “眼下形势不明, 我等切不可先自乱阵脚!若四国此番合兵而来,联军至少有一百二三十万人之众, 而我秦国各处大营之士卒,纵是全部召回亦不过七八十万,如此敌军多而秦军少,于士气大为不利,故而,纵便他们真要合军攻秦,秦国亦当先施计离间列国,悄然不战而分化其联盟,绝不可一来便硬碰硬....” 李信略一思索,急忙认真点头附和,与王老将军之沉稳相比,自己还是急躁了些,姜还是老的辣啊! 君王闻言亦微微颔首,是也,秦国从不逞匹夫之勇,若打得过自会硬打,若打不过便会设法从敌军内部、找到矛盾而利用之... 第284章 王翦继续道,“此乃其一。其二,若诸国此番使的是一套连环计,先是假意以威慑赵国之名集结兵马,再做出要真去攻打赵国之态,此外却故意露出马脚,让我等君臣猜测出他们实则要与赵国合兵攻秦,为应对百万大军,秦国只得急急召回各地士卒,甚至还将加急征召新的士卒....试想,若秦国果真顺此而为,会产生何等后果?” 嬴政顿时目光一凛,若有所思道,“老将军言之有理!如此一来,秦国秋收之况将迎来劳力严重短缺,高产之种迟迟不能收完,将尽数烂于田间地头,或是被再次降临的暴雨泡毁...” 王翦肃色点头道,“正是如此!这般一来,四国只需以百万重兵为幌虚张声势,并不会当真发兵伐赵或攻打我秦国,而秦国却要损失上千万石高产粮食,是以,此事之应对,还请王上慎之再慎呐!” 嬴政端坐于殿中,听完王翦之言,眸中涌起一丝更深的疑惑,此言固然有道理,但他总觉得何处不太对劲,一时竟又想不起来。 桓猗听到这里,怒火早就蹭蹭冒起了三丈高,一跺脚怒道,“好哇,原来那等混账东西并未发癫,这般周折竟是想算计我秦国,可恨至极...” 他急忙噗通跪下,仰头目光坚定看向君王道,“王上,此等宵小之辈不足为惧!您无需将秋收之士卒召回,我秦国精铁所炼之铁剑兵戟,远比列国那等劣铁兵器强上数十倍,臣愿请命,率留守于军营之数万人出征,以兵器之利先发制人,逼迫四国鼠辈主动退兵,还请王上应允!” 桓猗生平最恨之事,乃是有人不将自家君王放在眼中,山东之国如今这诡计,在他看来,对方趁秋收打劫,简直是想将王上逼入绝境。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提出的法子,正是兵家“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秦国若不想误了秋收,便要趁早击破列国结盟之决心。 此计需派出一支毫不惧死的先锋死士之军,以精铁利刃在列国洋洋得意之际,率先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以视死如归的豺狼姿态杀进敌营,以数万人之凶狠,一举斩杀敌军数十万人之性命,以此来威慑敌军。 如此一来,列国那帮屡次结盟攻秦、又屡次因利益不合而作鸟兽散的乌合之众,必会为己国军队之损耗而不满,更会担忧秦国接下来的士卒亦会同样凶残可怕,定不舍将带来的人马全折在秦人手上... 这般之下,齐楚燕赵焉能不打退堂鼓,纷纷找借口班师回国? 自然,桓猗此番提出这计策,便做好了以身殉国报君之准备——秦军区区数万人纵是再如何凶猛,亦绝无可能从百万大军中全身而退。 嬴政疾步下殿,衣袂翻飞来到桓猗身前,俯身一把用力握住对方的双臂,沉声道,“爱卿快快起来,秦国绝不至步入如此绝境,此事休得再提!” 说着,他便顺势将膀大腰圆的桓猗从地上拽了起来。 桓猗却梗着脖子坚持恳求道,“王上,三国大军既已开拨,最晚十月便能抵达秦赵边境,请您让臣召集留守士卒加紧操练吧!” 因军功爵位制的缘故,秦军在战场上向来是最不畏死的,死了,他们的家人能得到朝廷发放的抚恤钱粮,若是杀敌立功而死,更能为家人挣到爵位土地——是以,他们怕的从不是战死,而是战败,以商君之法,战败是要受罚的。 桓猗这趟既想带着这几万士卒充当敢死队,便要提前打磨一番他们的凶残血性,势必要让众人之死,能为家人多换一级爵位,多留几分保障。 嬴政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桓猗啊,勿要过于忧心,寡人倒觉得,兴许那列国君王所想之计谋,远未到尔等所忧虑之地步...” 话音未落,正垂首回想整件事蹊跷之处的李牧,登时眼睛一亮大呼道,“王上此言是极,我等以身经百战之良将思谋,去揣测那列国昏君之言行,着实太过高看他们了!” 王翦忙问道,“李将军此话怎讲?” 李牧放开紧锁的浓眉,心中骤然松快地笑道,“诸位不妨想一想,此番楚国主将是何人?” 桓猗不屑地嗤了一声,“若来的是项燕,本将倒还要担心我那计谋施展不了,那劳什子昭让,不过是战场无名小卒耳!” 李牧点头道,“正是昭让!此番若是项燕率军前来,我等今日种种忧虑皆大有可能,需拿出十二分之谨慎来应对四国百万之兵!诸位请再想一想,项燕乃是楚军最强之将领,这趟野心勃勃的北上行军,他竟被楚王弃而不用,又是何故?” 嬴政心头那丝不对劲之感,也随着李牧的言语而烟消云散了,他笑着接过话头道, “寡人以为,能让楚王怒而改用新人之缘故,必是项燕与他之主张截然相左...确切来说,乃是楚王一心想整军北上,而项燕竭力劝阻此事。” 王翦眼冒精光飞快思索一瞬,不由抚掌大笑道,“必是如此,妙也!” 李信也转忧为喜道,“老将项燕既然执意反对此事,便意味着楚王的谋算乃是不利楚国之举!” 桓猗咧嘴乐呵呵挠头道,“那楚王,该不会真想跟齐燕两国合谋灭赵?” 须知,若楚国此番真想与三国趁秦国秋收之机围困,倒着实会让秦国陷入进退两难之困境,而项燕也必会主动请命率军北上,怎会气得楚王罢去他的统兵之权? 第285章 眼下他能想到对楚国最不利之事,便是三国合谋灭赵了。 李牧亦笑吟吟道,“楚王放着良将之忠言不听,却愿听朝中奸臣怂恿,而齐燕两国之君明知楚国此举顾头不顾尾,依然派三十多万大军出动,意图一举瓜分赵国,可见他们朝中劝谏之良臣,亦是半分不得重用的。如此一来,这三国百万之师背后,只有昏君与奸臣在胡乱指挥,着实不足为惧耳!” 嬴政眼含笑意看着身前的四位大将,赞道,“善!爱卿们言之有理,如此一来,我秦国只需静观其变,以不动制其动!” 但该有的警惕还是要备上的,他意气风发转身朝殿上走去,吩咐道,“蒙毅,研墨拟诏,命各处军营留守士卒即刻赶往边关,秦赵、秦齐边境需加强戒备!” 蒙毅忙应了一声“喏”,便将备好的清水倒入砚台取来松烟墨研磨。 君臣们捋清思路后,一时都面有难掩之喜色,秦国忙于秋收而准备冬日再攻之赵国,眼下竟有人愿主动替他们打下?怎能不心生痛快之感! 向来持重的年轻君王,今日亦难得当殿放纵一回心头喜悦,他当场命人取来一坛黍米酒,在武将们骤然放出精光的期待目光中,命人斟满五个陶碗,分发下去后,他率先起身端起一碗,单手举着朝他们爽朗笑道, “来!如此大恩,我秦国君臣自当在这章台宫中,提前为三国庆功!这碗酒,寡人敬楚王心想事遂!” 王翦乐呵呵双手举起酒碗,笑道,“老臣这碗酒,敬燕王旗开得胜!” 桓猗忙喜滋滋举高陶碗道,“臣这碗酒,敬齐王得偿所愿!” 李信也真心实意笑道,“臣这碗酒,敬三国早日灭赵!” 李牧隔着酒碗与君王遥遥对视,眼中有喜悦在隐隐闪动,他沉声道,“臣这碗酒,敬齐楚燕三国大胜而归!” ... 李牧没想到的是,他逃离赵国后,赵国并未传出他逃亡的消息,反之,“叛贼李牧已伏法”的公告,却迅速传遍了赵国各地郡县。 这消息自然是赵葱传出来的,当日,他派出的追兵因半路滑坡泥石挡道,待追到边境之时,早已不见李牧的身影,只得怒气腾腾杀了数百人泄愤。 在庞钟的催促下,他原本是想第一时间派人将此事传回邯郸的,但在信使即将出发之际,却又转念一想:郭开既肯将这代郡郡守要职落到自己身上,不正是盼着能借他的手除去李牧么? 若教郭开知晓李牧还活着一事,自己这统领数十万大军的位置,定不会再坐得安稳! 是以,他当即便唤住信使,烧毁先前那封密信,改写了一封“李牧已被诛”的密信送往王宫。 一时,全国上下一片哗然。 莫说那些因失去保护神而悲痛万分的百姓,便是朝堂之中,亦是乱成了一团。 当日,待宗室知晓赵王下诏、将李氏一族迁去秦国一事,已是数日之后,赵氏族长气咻咻来到龙台宫质问此事,却被赵王不耐烦赶走了出去。 他这过河拆桥之举动,彻底惹怒宗室众人,一时颇有剑拔弩张之势——赵国宗室可与秦国截然不同,他们庞大的宗室子弟们乃是世卿世禄制,不但享受着封地税赋,还养了少则数千、多则上万人的军队。 而李牧因造反被杀的消息传来之时,宗室众人便立刻怒气冲冲赶往邯郸,找赵王讨要说法。 倒也不是他们有多顾念李氏一族之功劳,或是有多信任李牧绝不会反,而是,他们从数番秦军攻赵皆无功而返一事,看出李牧于赵国之重要,不啻于当年白起于秦国之重要。 有李牧这当世名将为赵国守住国门,他们的土地财富,才能安安稳稳揣在赵国境内,无须担心秦人或匈奴人打进来而劫掠一空——正因如此,宗室也愿意与李氏一族保持良好关系,以笼络李牧为赵国死心塌地卖命。 一个对赵国如此重要之人,那昏君竟不声不响将他杀了,众人如何能忍? 在这熊熊怒火之下,宗室开始密谋更换赵王一事,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很快,赵国又传开了新的流言:李牧并未谋反,他乃是因郭开之谗言,而被赵王冤杀的! 这流言很快便如燎原之野火,疯狂蔓延到赵国的大街小巷。 先前,百姓们不忍让众人指摘战神李牧,大多人听闻他谋反被杀一事后,都会下意识地保持缄默不与人讨论,是以,此事朝廷虽公布了,民间却一片静悄悄,并未实现郭开期待的李牧被千夫所指之盛况。 至于那些早就知晓李牧已逃走的代郡百姓,更是默不吱声假意信了赵葱这消息,绝不敢让人发觉此事。 但这回,李牧实则是被冤杀的流言一起,赵国百姓便沸腾起来了,在他们心中,能为大伙抵挡北边蛮夷与南边秦人的李牧将军,可比那昏君重要万倍! 是以,既悲且怒的百姓们,开始在各地悄悄自发为李牧盖泥祠,并在有心人的授意下,让自家孩童吟唱“李牧死,郭开在,赵国亡”的童谣。 如此一来,宗室便联合部分利益一体的大臣多番上奏,以“郭开构陷忠臣触犯众怒,还请王上早些将此奸贼除去”的名义,逼迫赵王“杀”郭开。 他们自然知晓,赵王绝不肯杀他最信重的恩人郭开,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这般反复上奏,以让赵国众人看清——这一味包庇奸贼之昏君,德不配位,自该退位让贤! 第286章 正在赵王怒不可遏,听了太后的建议打算破罐子破摔,找来郭开商议要调遣军队将宗室族人挨个剿灭之时,楚军浩浩荡荡三十万人北上、并于蓟城与齐燕二王会盟一事,传到了邯郸。 明眼人皆能看出,三国此番若是要攻秦,又岂会单单撇下赵国? 于是,眼看就要爆发的赵国内乱,倒是顷刻间应声而止,宗室子弟纷纷命人快马加鞭跑回封地,秣兵历马严防死守,而赵王在惊慌失措之下,下诏传李牧回邯郸保护自己——直到郭开哭嚎着提醒他,李牧那逆贼,已被杀啦! 而闻知这天大喜讯的三国联盟,很快就迫不及待从距邯郸不远的蓟城发来国书,要求赵国立下盟约,将从秦国手上得来的九座城池,尽数献与他们,否则,百万联军将立刻伐赵。 赵王心痛难忍之下,权衡再三,打算派人前去讨价还价,留下三座城池而分六座给三国,却被郭开极力劝阻了。 郭开当日会改口同意蒙恬要带走李氏全族一事,正是觊觎秦国那九座有煤矿与高产粮种的城池,在他眼中,将其中二三城从君王手中哄骗到自己手中,乃是早晚之事,故而早将其视为郭氏之私产。 须知,赵王手上若有九座城池,他自能轻而易举分走两三座,但若赵王手中只剩两三座城池,他便会一座也分不到,如何肯让三国之人前来分走? 是以,以郭开之精明算计,自然认为当务之急该派赵国军队与三国开战,如此便能保住他的城池——赵国如今虽不如往昔强盛,但为与强秦和匈奴对抗,各地边军与朝中军营人数加起来,却也是有六七十万之多的。 他坚信,以赵国六七十万大军对阵三国乌合之百万大军,乃是胜券在握。 故而,郭开这趟坚持以“王上今日若妥协六座秦国之城,齐楚燕必会看出赵国软弱而得寸进尺,待明年再集兵百万,提出要瓜分我赵国数十座之城,届时,赵国纵便怒而发兵,亦白白损失了先前那几座秦国富饶城池啊”为由,再三劝赵王:命司马尚集结三十万人死守邯郸防备齐楚大军,再命赵葱率大军严守代郡应对燕军来袭,同时派人一口回绝三国之无礼要求。 在他连哭带劝的攻势之下,赵王很快感动得涕泪连连,深感相国乃赵国忠贞死节之臣,哪有不赶紧依言而行的? 殊不知,他此举正合齐楚燕三国之意,三国此番合兵百万,岂是只为那九座城池而来?不,他们要的,还有赵国广袤之中原沃土,与北地肥美辽阔的养马之地! 十月下旬,齐楚六十多万大军从蓟城出发直奔邯郸邺城而来,而三十多万燕军则气势汹汹南下攻打代郡,三国全力围剿赵国之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 而与战火纷飞的赵国相邻的秦国,倒悠闲地按时忙完了秋收秋晒,远比往年更丰盛的数千万石高产粮食,圆满收进了朝廷先前扩建的宽阔粮仓之中。 在完成秋收之后,嬴政又立刻下诏命各地士卒即刻归营,王翦李牧等人也立马着手操练大军,以做好三国意图偷袭之准备,一切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一年,秦国勤劳的庶民之家,无论是老秦人还是新秦人,在缴完朝廷税赋之后,家中至少能余下两三百石粮食——比起往年七八十石而言,这意味着,每一户人家都能吃饱了! 除了主食稻麦、玉米、菽豆、红薯土豆之粮,他们还按自家土地所种之作物,分到了油菜籽、花生、蔬菜、苹果等各色足以改善生活的副食作物。 如此一来,秦国各处城池乡闾之间,都撒满了百姓们的欢声笑语,他们忙着分享自家吃饱饭、尝到新作物的喜悦都来不及,又哪来心思讨论赵国之乱象? 前来阳武郡担任郡丞的萧何,正与乔装成逃难赵商、而下乡体察民情的韩非一道,坐在一处大槐树下,手中捧着百姓执意塞来的热气腾腾烤红薯,跟着大伙当众品尝着香甜的红薯呢——比起淡而无味的土豆,他们更是无比喜爱这红薯,毕竟,甜味对这时代的平民而言,是何其奢侈的享受。 往日腼腆而内敛的乡民,此刻正红光满面地在郡守大人面前,尽情地分享着他们丰收的喜悦。 一位精瘦的老者边吃边细细回味这津甜的香味,正对众人感慨道,“老朽只在幼时随阿父去远亲家中,参加伐柯之筵才得过半块饴糖...未料到,活到这把岁数,竟还能吃上这一咬一口甜味的红薯,香啊...” 大伙连声幸福地附和着,有人揉了揉鼓鼓的肚皮,打了个嗝乐呵呵道,“这秋收一过啊,我家中便足足连吃了三日白面馒头,管饱!这般好的日子,真是从也未曾见过!” 说着,他又满足地打了个嗝,此举若在列国贵族看来,着实是粗鄙不堪,但对这些庶民看来,他们却会因打嗝而无比自豪——能吃饱饭、吃撑肚子、吃到打嗝,是他们往日连做梦都梦不来的天大好事啊! 另一位认真舔完红薯皮上残渣的老妇人,小心将皮卷起来收好,打算带回去撕碎了喂刚买的小鸡崽呢,她附和道,“是啊,也不知大王是从何处得来的这般好物,这红薯真是顶顶好!它这藤叶能吃,果子一挖一大堆,个头顶顶大,生吃甜津津,熟吃又软又甜,简直是个宝物!要我说啊,大伙明岁春耕之时,若能将地里全种上红薯,便是最好的...” 萧何一听,这可不成,朝廷早给郡中发过布告,称红薯土豆等物不能当成主粮大面积耕种,只可在土地贫瘠之边角处轮种,他忙瞥了韩非一眼,见依然面含笑意认真听着,并无开口阻拦之意,这才按捺住劝阻庶民之意。 第287章 下一瞬,却听另一位老妇人一拍大腿呼道,“这哪成?里正先前不是将我等召集在一处宣读过文书吗?这红薯与土豆,皆不能抢占了小麦稻米这等主粮的地盘,刘氏,你可莫要乱来!到时春耕,里正自会为我等划分埋种红薯与土地之地!” 旁人急忙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道,“就是!刘媪,你可莫要拿自家红薯乱去掩埋,伤了乡中之地啊...” 众人劝阻之下,先前那老妇人忙讷讷称是。 这时,韩非却开口假意试探道,“诸位如今既过上了这等好日子,若此番齐楚燕三国顺势攻秦,尔等可愿与他们里应外合,推翻这秦王暴.政....” 话音未落,方才还对他们格外和气的乡民,立刻纷纷变了脸色。 更有数名青壮扑上前,一把抢过赠给他们的烤红薯,冷笑道,“尔等狗贼,不配吃我秦国之薯!” 萧何忙与乔装成随从的侍卫上前,边护着韩非往村口方向挪,边故作诧异道,“诸位这般无礼,又是作甚?” 大伙却不肯再与他们解释,老的小的年轻的皆捡来泥块与树枝,追着他们边扔边骂道,“二三子,快拦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东西!” “我等见他们遭了大难才好心收留一二,哪知他们竟是三国派来的细作,是特意前来挑拨我等背叛大王的!” “我等能有今日这般好日子,全是我家大王仁义心善,若换了齐楚燕之君,纵便有这高产粮食,又岂可为我等留下这般之多...快将他们捉住交与里正处置!” 萧何一行好不容易才带着韩非,逃到藏于村口的马车上,坐在疾驰的车内,他不解地看向跑得气喘吁吁的韩非,问道,“郡守大人,您这又是何苦?” 韩非近日接连在阳武郡各地施行此计,有回遇到乡中有猎户,差点被对方以木箭射中后背,让萧何忧心不已,但韩非却仍是执意如此。 而他施行此计,正为调查阳武施行新法一年多年之真实民意——若以郡守长官的身份查探民意,庶民定会因畏惧官府而假意称好。 他要的,乃是庶民面对有人诋毁秦王之时,最真实的反应。若无半个官府之人在场,庶民亦肯翻脸愤然维护秦王,这便意味着,这阳武郡之新法,已彻底将对魏地旧民忠君之心,全然拉到了秦王这头。 这会儿,他笑眯眯看着萧何道,“此乃阳武最后一个乡闾,三十七个乡闾之民听闻我这等挑拨之言,无不义愤填膺前来追打我等,可见,新法已成,本郡不负王上所托!” 萧何看着对方面上的和煦笑意,不由暗忖,这位数十年对韩国忠心耿耿之王族公子,如今为秦国这般殚精竭虑,岂非已将满腔忠诚尽数交付于秦王? 想到当日殿试见到那位丰神俊朗的君王,他忽然有些好奇,对方究竟是如何收拢韩非之心的? ... 十二月的呼呼北风之中,赵国面临着愈发严重的内忧外患双重巨大压力:中原的司马尚一人力不从心,除了齐楚联军接连攻下中原数座城池外,先前洪灾最严重的北地数郡,庶民正因断粮而奔往中原谋生,士卒前去驱赶流民之举,却招来中原民众物伤其类的不满,一时民愤滔天。 很快,北地又传来噩耗——两军交战之际,赵葱竟趁机贪墨军粮,又命庞钟暗中与燕商谈好价钱,正在大开城门搬运粮草之际,埋伏于数里外的三十多万燕军却冲了进来,代郡失守! 而镇守云中与雁门的将领,本就因李牧被杀一事愤愤不平,无心再为赵王效命,此番两地将士抗燕十分敷衍,眼下,此两地亦危在旦夕! 消息传回邯郸之时,绝望的赵王与满朝大臣,于大殿之上痛哭了一场,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了李牧在时,赵国边境是何等安稳,莫说齐楚燕之国,便是强秦亦奈何不了赵国半分! 他不由悲从中来,含泪哀声大呼道, “上苍啊,寡人失悔莫及啊!若寡人的大将李牧还在,燕人那等鼠辈岂敢南下放肆!上苍啊,请让李牧死而复生,快快前来襄助我赵国吧!” 第91章 无论赵国君臣是何等绝望, 在赵葱因私利而让毫无防备的三十万边关赵军沦为俘虏后,司马尚统领的中原各地大军,也跟着军心大溃了。 众人深知, 仅凭他们这点人手,是断然打不过三国百万联军的。 到十二月份,不但赵国北地九原、云中、雁门数郡, 相继沦陷于燕军铁蹄之下, 中原的灵寿、宜安、柏人等城池,也尽数被齐楚联军收入囊中。 志得意满的三国联军,开始齐齐朝赵地中央腹地拢来, 只待将重要外围仅剩的武安等几座城池拿下,繁华的邯郸城堪称唾手可得, 届时,随着都城沦陷, 赵国灭亡便近在眼前。 看着邯郸城中惶惶不安的庶民, 司马尚在万念俱灰之下, 仍是坚持挑选精兵勤练搏杀之术, 准备待三国联军攻入邯郸之时, 他便身先士卒带着精兵冲上去近距离以命相搏,取走三国主将之人头, 如此,群龙无首之下联军必会乱上一阵子, 百姓便能趁乱逃出赵国, 前往相距不远的秦国寻一条生路。 作为十分敬慕李牧之人, 司马尚此番为赵国卖命, 自也不是为了效忠赵王,而是为了庇护中原赵民。 他久居邯郸城中, 打听到的列国消息自然比李牧更多,对于秦王近年来是如何善待庶民、秦国又是何等渴求劳力一事,自是心知肚明。 第288章 他断定,这一趟邯郸是铁定守不住的,赵国之灭亡近在眼前,但眼前风光无限的齐楚燕三国,真能守得住打来的赵国土地城池吗?他并不这般认为。 他虽不知这三国之君,究竟是发了何等癫病,此番非要来灭赵——他们莫非以为,这世间如今是只剩齐楚燕赵四国了? 但他知道,实力最为强大、又离赵国极近的秦国,一直悄然无半分动静,这与秦国百年来的蓬勃野心全然不符。 是以,司马尚很快判断出,秦国此举,乃是想做持弓于黄雀身后的猎人,待黄雀即将吃下螳螂之际,猎人必会出手! 这样想时,他心头既然又涌起几分莫名的欣慰:当今天下,唯有秦国政治清明、君王勤政睿智,与其让赵国百姓生活在被齐楚燕三国瓜分的地盘上,不如让他们成为秦国之民。 至少,韩魏两国虽亡,但那些被秦国接手的故地百姓,却是活得比从前更松快的,可见秦王绝非世人传言那般不堪。 如此一来,他自然要考虑到,若最后秦国要出手与三国争夺赵地,那这些赵国百姓留在邯郸城中,恐将再经历一回战乱,倒不如由他来主动引发乱局,留出足够的时候让他们前往秦国避祸。他笃定,秦国先前既然找赵魏借数万人手,可见是十分缺人的。 但任凭司马尚一颗玲珑心千算万算,也断断未能算到:原本该一鼓作气、合力攻下赵国全境的三国联军,竟掉头内讧打了起来! 此事,源于三国君王互通密信后,皆不满对方提出的瓜分城池建议—— 这三国之中,燕国前些年因姬喜背约偷袭赵国一事,被愤怒的廉颇带人连杀带砍,一直打到都城蓟城,如此一来,实力尽减,如今这三十多万人马,已倾尽燕国所有。 而齐国当年虽是盛极一时之强国,却因在不合适之时机率先发起灭宋一事,被诸国视为眼中之钉,列国往日灭几个小国也就罢了,而宋国,乃是号称有五千乘之大国,齐国吞并了它,岂非会实力骤增? 此事引来乐毅率五国大军伐齐,虽有田单以火牛阵坚守即墨、收复失地七十余城,但此事总归让齐国元气大伤,自此便迅速衰败了下去,前些年赵魏燕三家,更时常趁机攻伐齐国,如今的齐国经济虽强盛,但早已并非军事强国,如今出动的三十万兵马,亦也倾尽所有。(1) 唯有楚国,当年虽被白起打得君王狼狈南逃、迁都寿春,但它国土乃列国最广袤者,又遍布山川河泽,秦军纵便能攻下紧邻边境之城,亦难再孤军深入荆楚南境,一则,固是秦军不擅水上作战,二则,则因赵魏诸国时常趁秦军伐楚时,在背后趁乱偷袭。 比起气候寒冷的燕齐两国,楚国地势宽广,气候温暖,能种活的作物和养活的人口自然更多,反过来,楚国能征募的士卒也更多。 故而,楚国这三十万大军,不过只占国中半数。 自忖为三国中最强者的楚王负刍,自觉高人一等,按他的心思,此番邀请齐燕分城伐赵,分的乃是秦国那九座城池,而非赵国之城。 赵国,自然是留给楚国独吞的。 楚王正在寿春王宫跟屈附感慨,“寡人这分配之法堪称十分公道,待秦国将九座城池送来,我楚国便与燕齐各平分三座,绝不多要一座,他们竟不满意?” 屈附亦一脸愤然道,“臣以为,燕齐之君实乃贪得无厌之辈!他们此番只需出些人马,便能与王上平分煤矿和高产粮种,王上如此慷慨,他们合该对您感恩戴德才是!” 可惜,这不过是楚国的一厢情愿罢了,燕齐两国君王却绝不是这般想的,他们这趟肯欣然接受楚国邀约,倾尽举国之兵前来伐赵,自是各有所图。 眼下,赵国盛产牲畜的北地被燕军所占,燕王姬喜自是不肯让出来的。 非但如此,他还盘算着,燕国乃北面苦寒之地,蓟城一到冬日便大雪冰封,若能迁都于繁华富足的邯郸城,手握沃野千里的平原之地,再加上秦国那九座金山之城,燕国必将大有所为! 如此一来,他与朝臣们商议来商议去,认为这赵国本该燕国独占,最多只能分几座贫瘠边角的城池给齐楚两国。 而齐王田建则在相国后胜的怂恿下,不但认为离临淄不远的邯郸等城池,本就该与齐国连城一片,还寻思着齐国眼下最缺养马之地,若能得到北地数郡之牧原,则复兴祖宗之基业指日可待也。 齐王自然也理直气壮地认为,灭赵之功,自家该独占九成,若无齐国肯借道,楚国那三十万大军又怎能绕过秦国来攻赵?他至多只肯分几座无关紧要的小城给燕楚,报答两国“助阵”之情。 再者,待齐国独占赵地后,秦国本该按盟约赠与赵王的九座城池,自当是归齐国所有——他打算将这九座富庶之城,全送给最信任的相国。 这般之下,三国君王一听完对方的盘算,皆是痛骂对方背信弃义,纷纷派出日夜兼程赶往赵国,通知本国大国即刻停止攻打奄奄一息的赵国,马上将两国联军赶出去! 最先赶到的,是离中原腹地最近的齐王派来的人,在懵然的燕国主将正率军与楚军联手,痛击背刺的齐军之际,燕王派来传信的人也到了,一时,燕楚联盟就地解散,面对无差别攻击燕军与楚军的齐军,燕军也展开了无差别攻击... 昭让乃楚国王室贵族出身,身居楚国令尹高位,本就十分傲慢自矜,又岂会任由旁人这般轻视自己?很快,楚军也对齐燕两国军队,展开了无差别攻击.... 第289章 待郭开派出的耳目传回三国打起来一事,他自是乐不可支,急忙进宫将这喜讯告诉了赵王。 他原本以为,以赵国七十万将士对上三国百万大军,双方实力悬殊不大,自是无须担忧的。 他能得出这结论,自是因为往日李牧领军之时,总能在无论己方力量有无悬殊的情况下,屡屡击败列国军队——连秦军也攻不破李牧的防守,更何况是这三国乌合之众?敢劝赵王放手一搏,他是极有自信的。 但郭开忘了,李牧那般横空出世的战神打出的战绩,岂是随便一个普通将领能复制的? 莫说那草包赵葱统军之才,远比不上李牧百之一二,便是司马尚亦难以望项其背。 自从正面拦截燕军的代郡失守后,眼看三国联军一路势如破竹,赵国岌岌可危,郭开也暗暗开始琢磨起退路来。 这些年,他除了搜刮来的金玉之物,还有大量封地田产苑囿在赵国,若就这么跑了,实在舍不得那些不动产——他倒是想留下,但列国向来会善待亡国王族,却绝不会善待他这人人喊打的奸臣啊! 再者,这天下之大,如今也不过只剩这几个国家,他还能跑何处去? 秦国?这是他最不愿前往之国,且不说在英明的秦王面前,他毫无半分用武之地,去了秦国也不可能再次出将入相,再者,便是那狡诈的李斯、彪悍的秦人,便足够让他打退堂鼓的了。 他最后索性反过来一想,既然吞下赵国的是齐楚燕三国,而这三国君王皆昏聩,倒是正合他的心意,不如先徐徐观之,看看邯郸及周围富庶城池,会落到哪一国手中。 届时他自可献上重金,贿赂新君之宠臣投诚,如此,便能继续留在赵国故地,设法攀附新国之权贵。 但眼下,这三国军队内讧的消息一传来,郭开立刻又改了主意:若这三国军队能自相残杀、死伤大半,赵军便能绝地反击、收复失地,俗话说做生不如做熟,旁的君王纵是再昏庸,也比不上他服侍多年的赵王啊,只要赵国存在一日,他便能继续当第一权臣! 如此一来,他又忙劝赵王不可灰心丧气,应立刻派人前去煽风点火,让三国厮杀得更猛烈些,再让司马尚勤加操练赵军,以待反击之时一举夺回城池。 被吓得六神无主的赵王,自是一一按他说的做了,君臣二人满心期待那百万大军,能因三方互殴互砍而骤然消灭,以解赵国之困。 但还未等到联军自相残杀而败,他们收复赵地的美梦就被提前打破了,因为,在三国打得难舍难分之际,被李牧镇压多年不敢妄动的匈奴人,却在听闻李牧已死、四国混战之事后,悄然率领铁蹄越过阴山以南。 北地危矣! 但听闻这消息的三国主将,一时却并不敢与匈奴人对上,他们虽暂停了互杀之举,却以“此事重大,应即刻回禀王上”为由,迟迟按兵不动。 饶是赵王再糊涂,也知晓这北地数郡,乃是先祖武灵王呕心沥血打下的,若落到匈奴人手中,想再夺回来是绝无可能的! 他急得甚至亲自派出使臣,前去三国联军在武安城外的军营之中,劝说对方尽快北上击退匈奴人,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次日收到联军割来的赵使头颅! 走投无路的赵王,不得不寻来巫师襄助,沐浴焚香后亲自在邯郸城中设坛祭拜先祖,恳请他们将李牧送回赵国,在围观的邯郸百姓麻木而怨恨的目光中,赵王长拜于祭坛前哀泣道,“武灵王,祖父,父王,请送李牧回这人世间吧,赵国需要李牧!” 这一刻,他第一回 闪过一个念头,若将害死李牧的郭开杀掉,能召回李牧重返人世救赵国于危难之际,以郭开对赵国素来忠心耿耿之性,想来亦是会欣然同意的吧? ... 但他不知晓的是,早在秦国探马传回匈奴南下消息之时,秦王嬴政便已派出李牧、率三十万大军连夜启程,从太原郡奔赴代郡拦下匈奴人的步伐。 秦国如今的骑兵作战水平,虽比不上李牧曾经亲手训出的那些赵国骑兵,但秦国有三样令李牧也大为震惊之物:马蹄铁,马镫与马鞍! 世人所说的“马蹄”,乃是指马脚掌之角质层部分,正如以锉刀修整指甲会使之变薄,马匹长期远距离奔袭途中,马蹄亦也是极易变薄崩裂甚至是脱落的。 而在没有神经、感知不到痛楚的马蹄脱落后,马匹行走之时便是直接以肉掌触地,极易因痛楚难忍而突然扬起马蹄,将士卒甩下去致伤致死。 而有了这“u”形马蹄铁钉于马蹄之上,这马匹便如同穿上了“鞋”,再无须担心于崎岖山间奔驰之时,马蹄会被尖锐的石头磨损。 再者,李牧细细观察后,还发现这马蹄铁底部平整,能保护那些因不均匀磨损、而导致马蹄角部分质层更薄的马掌,如此一来,纵便马蹄铁被磨损,亦能及时更换而不致耽误战机。 而眼下,纵是最擅骑兵的赵国,也只有软布马鞍,用来缓解马鬃与人体在长距离摩擦后的刺痛之感,骑兵坐于马上击杀之时,唯一保持前后左右平衡的方法是手持缰绳,努力将自己固定于马背上夹紧双腿。 但如此一来,骑兵上半身力量也被分去大半,虽然跑得比步兵快,厮杀力量却远比不上底盘更稳的步兵。 而秦国这款高桥马鞍与马镫是连为一体的,马鞍前后翘起而中间平整的马鞍,能保证骑兵不易前后倾倒,固定于马鞍两侧的宽阔铁马镫,更如同给骑兵加了一双与马连成一体的“鞋子”,骑兵冲杀之时,便能利用马的速度与力量同步冲击。 第290章 如此之下,即便是不善骑术的中原士卒,上马亦可如履平地,作战之时勇猛度倍增。 除此以外,嬴政在“老神仙”的启示下,还命人为将丰收的棉花缝进外袍夹层中,让这趟冒着十二月寒风北上的将士们,都穿上暖洋洋的“秦军棉衣”出征。 李牧正是带着这样一支有神器加持的大军,日夜兼程赶到了代郡,他到来之时,匈奴人已往周边郡县一路打杀抢劫而去。 他的到来,很快就让“李将军没死,他带着大军来救我等了”的大好消息,迅速传遍了代郡,也传遍了九原、云中和雁门! 李牧这个名字,在北地数十万民众心中,本就是匈奴人的送命神、赵国人的守护神。 他的出现,让正被匈奴人肆意欺辱、因捱饥受饿而准备放弃反抗的北地民众,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并迅速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他们必须撑下去,撑到李将军将匈奴人全赶跑! 实则,情况比他们想的更乐观些:当李牧率领的秦国骑兵,将侵犯代郡的匈奴人砍杀过半时,那些剩下的匈奴人同党终于发现,代郡百姓并未虚张声势! 这支骑马技术比他们还溜的大军,这位冲在最前面的杀神,确乎乃是赵国战神李牧,而非与他容貌肖似的冒牌货。 原来李牧真没死,他回来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代郡的匈奴人就丢下抢的财物跑了个精光,生怕李牧会带人追来将他们杀个干净。 临走前,匈奴探子还将这消息传到北地各郡,各郡耀武扬威的匈奴人知晓后,当天就匆匆往阴山以北逃去。 李牧并不打算带兵去追,他此番前来,身负君王交代的几重任务:一是为解北地之危,顺势为秦国占下这地盘,二则要带兵南下与王翦李信等人会师。 北地除了匈奴之患,还有一个大危机是百姓马上面临断粮之事,让他尤为感动的是,此番出发之时,自己尚未来得及开口提醒,秦王便爽快地命人将施粥的粮食放在军粮车中,随大军一道运来了代郡。 这赈灾的数十石粮食熬煮成粥,足够北地各郡百姓度过最寒冷的一个月。 后续的粮食,朝廷也会在赵国动乱结束后陆续运来。一个月时间,已足够秦国拿下赵国全境。 当饿了好几日的代郡庶民,含泪喝上热乎乎浓稠黍米粥时,终于相信了李将军当日的承诺:秦王,是一定会为他们送来粮食的! 看,他们刚成为秦王的子民,就不必再担忧会饿死了,这世上,愿施粥救助受灾百姓的君王,恐怕也只有大善人秦王吧! 北地境内,尽是万民对秦王、李牧、还有秦军的无尽感激,而这感激,也让明赫的善意值嗖嗖直涨。 安排好北地驻守人手后,李牧便挥师一路南下。 一月上旬,寒风依然刺骨的洛水河畔,三国主将们等了一个月,却并未等到君王再传来任何诏令。 他们只好猜测着:想来无论北地匈奴之事,还是战胜后瓜分赵国一事,王上皆不想让他们操心?眼下,不如先攻下武安、邯郸等最后几座城池? 在主将们的带领下,士卒只得勉强打起精神来,准备一鼓作气将赵国灭掉,早日归乡。 哪知这时,竟有几队秦国大军从天而降,兵分三路将三国联军团团包抄! 在三国主将带人发起数轮突围战之后,终于绝望地意识到:秦军以逸待劳,士气远比疲惫不堪的三国联军高涨;秦军凶名在外,一上战场就眼冒红光冲过来一阵乱砍,许多三国士卒莫说奋勇杀敌了,他们一看到玄衣黑甲的秦军,竟转身就抱头而逃! 眼看秦军势在必得步步紧逼,眼看联军阵营早已溃不成兵,三国主将纷纷派人送去了投降密信,只求秦军放他们离开。 以王翦为首的秦军主将,很快命人送来了答允信,作为回报,他还按君王的叮嘱,将原本要送给赵国的九座城池舆图,分发给了三国主将,以“犒赏”他们的识趣。 如此一来,三国各分得三座城池,主将们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些金山之城,此番倒也不算是无功而返。 哪知他们打开舆图一看,差点气得吐血——这城池之中,确实有煤矿,也种了高产冬小麦,但每座城池只有一里之地啊! 三国百万大军忙活数月,拢共就得了九里之“城”,秦国,真不愧是你啊! 然而,任由他们如何气恼,也只能咬牙和血咽下去,甚至还得强颜欢笑地派人去跟王翦致谢—— 莫说这区区九城之辱,纵便是眼看就能落到三家手中的赵国,眼下不也说丢就丢吗? 他们不过是仗着君王的恩宠,得了这贴金的“主将”名头,实则对排兵布阵一窍不通,先前能一鼓作气攻下赵国大半城池,亦是仗着人数优势碾压赵国那帮将士罢了。 可眼下来的秦军主将,乃是王翦、李信、桓猗这般身经百战的当世大将,而他们,却绝非李牧那般能与对方强硬抗衡之将领。 就这样,三国主将带着大军迅速收兵而逃,他们一路安慰着自己:本将绝非软弱,只不过看着这一仗注定要输,何不早日收兵撤退,为王上保全这数十万大军? 当李牧带着大军从北地赶来时,三国联军早跑得没影了,而王翦等人已飞快灭了武安几城,特意留着邯郸等他来。 这是当日出发前,深思熟虑后的李牧亲自向君王求来的恩典。 第291章 他虽不愿沾染昔日同袍之鲜血,却通过韩国宁腾主动投降秦军一事,发现来自深受民众信任的将领之背叛,对旧国君王乃是致命一击——唯有昏君无道,好官好将才会叛而降敌。 宁腾的投降,让韩国百姓迅速依附了秦国,对之毫无亡国怨怼之心。 哪怕是魏国大梁,亦是城中将领开门带百姓投降的。 若赵国却是亡于秦将之手,他担忧往后会有不明真相的赵地百姓,会将亡国怨恨怪在秦君身上,不利于秦国后续管理。 是以,他愿以自己的名声为赌注,亲自攻下邯郸、俘虏赵王,号召更多赵民知悉:从前对赵国赤胆忠心的他,已对昏君彻底失望,秦王,才是他李牧余生效忠之明君。 如此一来,虽免不了有人骂他是叛臣逆子,却将有更多百姓追随他的步伐而亲近秦国。 但李牧未想到的是,当他带着大军在邯郸城门外,与司马尚率领的守城大军狭路相逢之时,对方竟从城墙下跑来,跌跌撞撞跪倒于他的战马之前前,哭着大喊道,“将军,李将军,您真活过来了,您终于来了!” 李牧翻身下马将对方扶起,将当日发生之事略略说了一遍,沉重看着对方期待的目光,放开手退后一步,摇首道, “世间何来死而复生之事?我李牧本已是将死之人,是秦国救了我、救了李氏全族之命,是以,本将今日前来并非为了救赵,而是身负为秦灭赵之职...请司马将军,回城应战吧!” 司马尚却上前一步,眼含热泪道,“将军,下官岂能不明白您的苦衷?先前北地水灾,赵王视而不见;此番匈奴入境,赵王无力护国...可下官今日刚接到探马来报,才知道将军您已率军赶跑匈奴人,还为北地众民施粥一事...” “将军,既然秦王乃是爱民仁君,下官又岂会为护这赵国昏君,而与您兵戎相见?下官愿率这城中二十多万将士,开门迎将军进城!” 李牧大喜上前,再次紧紧握住司马尚的双臂,激动道,“如此说来,司马将军愿随本将投秦?” 司马尚郑重点头道,“实不相瞒,下官带人坚守数月乃是为这中原之民,并无一刻是为守护这赵国昏君呐!眼下,秦王既已施粥善待北地之民,又岂会不善待邯郸之民?这赵国若能交到秦国手中,亦是生民之幸...” 他恳切看着李牧的眼睛,斩钉截铁道,“如此,赵将司马尚愿率军投秦,以迎王师!” 说着,他便命人大开城门,又将当日赵王与郭开如何陷害李牧、李牧如何被秦国过路游商所救、秦王听闻赵国被匈奴与三国围攻一事,如何力邀李牧出山救赵、北地边境灾民又是如何被秦王施粥所救...派人即刻将这些事情添油加醋地、在邯郸城中散播开来。 这,便是他司马尚投靠秦国的诚意,待邯郸城百姓知晓后,此事便会迅速传遍整个中原赵地,只有让百姓们死心塌地认秦王为君,才会两相安好。 李牧一路畅通无阻来到龙台宫,当日日祈求神灵“让李牧死而复生,快些来救我赵国”的赵王看到他出现在大殿之上时,却大喊着“鬼啊,有鬼啊”,整个人绕着大殿奔跑起来。 倒是郭开更冷静几分,他一边命人大声呼喊让赵王尽快清醒,一边趋步急急下殿,边跪着往前挪动,边哭嚎着恳求李牧原谅当日之事,直呼自己亦是被找上门的侍卫所骗... 话音未落,李牧便手起刀落,毫不迟疑地将郭开还来不及闭眼的人头砍下。 当那死不瞑目的人头骨碌碌刚好滚到赵王身旁时,他吓得当场就尿湿了厚重的下裳,本想如往日那般怒斥对方的,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带着讨好的小心翼翼语气,“你...李将军,你今日可是带天兵来救寡人的?” 直到被李牧命人押上囚车之时,他依然没想明白,他赵国的大将李牧,怎的死而复生一趟,就变成秦国大将了?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李牧竟让人从后宫中,将花容失色的姜姬和她的侍女鸢,也带上了一辆马车,想来是看中姜姬的容色,想将她掳去送给秦王? 赵王眼下正恨这些女子将他迷惑亡国,巴不得秦王也同样日日沉沦温柔乡,好早些亡国咧! 他忙从囚车中探出头,“好心”提醒李牧道,“李将军,寡人后宫之中,还有一位同样倾城绝色的骊姬,你快将她也捉来献与秦王,也算是寡人一点心意...” 旁边正在登上马车的姜姬闻言,眼睛却骤然一亮,秦王?眼下灭了赵国的,竟非那齐楚燕之国,而是秦国? 如此一来,她岂不是能见到自己孩子?思及此,姜姬面上忧苦之色一扫而空,急忙拉着鸢稳稳当当坐进了马车。 而李牧却目不斜视从赵王身前走过,王翦与李信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也从他的囚车前走过,倒是桓猗驻足停了下来,“热心”提醒赵王道,“我王得了赵王馈赠的举国之城池,这心意已足够沉了,赵王不必再这般客气!” 秦军将士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气得赵王恨不得当场咬舌自尽——但他转念一想,自家福星孩儿还在秦国,待去了咸阳,秦王岂能不念在福星的份上,将自己好吃好喝供着? 呵,至少也会分封他几百里之地,这般一来,当个富贵藩王亦能逍遥自在,总比就这般死了强得多,他生了个好儿子,可不是韩王那等毫无倚仗之人! 第292章 想到这里,赵王得意地瞪了桓猗众人一眼,寡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尔辈且好生羡慕着吧! 但邯郸百姓显然不这么想,他们在听闻司马尚放出的传言后,愤怒与失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当李牧押送赵王的车队从城中走过时,邯郸城堪称万人空巷,百姓们云集于道旁对赵王破口大骂,呼吁秦军将这昏君就地斩杀。 还有人悄悄捡来泥块石块,趁秦军不备偷偷朝囚车砸去.... 随着王翦等人带着大军在赵地驻扎下来,彻底宣告了赵国的灭亡,但除了唉声叹气的赵国宗室王族,中原各郡百姓毫无半分亡国之愁苦,他们正高兴地盼着,今岁春耕之时,仁善的秦王能将高产粮种也发给赵地。而那些得了秦王施粥续命的北地各郡民众,更是载歌载舞庆祝自己终于成了秦人。 虽然赵国亡了,但能刚好亡在这春耕之前,他们的日子却更有盼头了呢,彩! ... 二月的春风开始暖和起来,章台宫殿外丹墀处,明赫与韩信正悄悄趴在殿门口,歪着小脑袋看父王与大臣商议国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到大臣们陆续朝殿外走来,他俩急忙缩回脑袋,起身牵着小手跑往拐角处躲起来,悄悄数着人头:隗状出来了,王绾出来了,李斯和李牧也出来了... 约摸数了半炷香的时间,确认大臣们全都走了,明赫才带着韩信重新跑回殿外,脱下小鞋率先朝殿内奔去。 刚跑到一半,他小小的身子就被早有所料的君王,稳稳接在了怀中。 明赫笑嘻嘻抬头望去,只见君王笑意盈盈点了点他的小鼻头,指着正在慢慢走来的韩信道,语气宠溺道,“寡人方才在殿上,早就见到了这两个小脑袋,你等小小年纪,竟要跟着大臣们上朝!” 明赫顺势抓住父王的手摇啊摇,又在他清冽的怀中蹭着小脑袋,奶声奶气道,“父王,孩儿和韩信都很着急嘛,赵国到底打下了没有呀?” 嬴政摸了摸他长长了一些的头发,柔声道,“吾儿方才既躲在殿外,该是见到李牧了?此番,押送赵王回咸阳的,正是李牧。” “啊啊啊啊...”,明赫猛地仰起头高兴嚎叫着,“这么说来,赵王既然被俘,岂不代表着赵国已经被秦国灭了?太好了父王!” 嬴政细细观察着小家伙的笑容,确无半分强颜欢笑之色,他在心头斟酌再三后,遂问道,“与赵王同来的,还有那位姜姬,吾儿可想见他们一面?” 若按他的本意,是绝不愿留赵王性命的,李氏一族与赵王之仇,必以对方之死才能消解,赵王若活着,便会成为插在李氏心头之刺。 但身为小崽的父王,他又怎能不考虑小家伙的想法? 纵便小家伙支持秦国灭赵,但他与赵王毕竟是血脉之亲,若自己如今下令杀了赵王,小家伙嘴上不说,长大后想起此事,心头却渐渐与他生出隔阂,又该如何是好? 正因他思来想去,仍无法确定明赫的真实心意,这才让李牧将小崽的亲生父母皆带来咸阳,看小家伙肯不肯亲自见他们一面,顺势观察他的反应。 若小家伙实在舍不得二人,他还需再想个两全之法。 明赫哪知父王这些的担忧,他只诧异看了一眼父王,便爽快地乖乖应了下来,“好的呀父王!” 既然父王要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他虽然对那两人毫无感情,但要配合父王嘛! 他唯一有些担心的是,那姜姬生得极美,若父王对她一见钟情了,该如何是好? 哪知,他这干脆利落的回答,这一如既往天真的神情,却让嬴政心头忍不住微微一沉,原来,小崽果真是极想见生父生母的?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涌起了些难以察觉的酸涩,风姿俊逸的君王忍不住又细细打量起怀中小人儿来,可这孩子,分明是长得极像寡人的啊... 天意何其不公! 韩信也担忧地仰头看了一眼明赫,九公子生下来便被亲生父母抛弃一事,他也是知晓的,当初那坏赵王还派人来偷九公子呢... 若换了他,是绝不肯认这般父母的,九公子怎的看起来很想见他们呢? 唉,他担心九公子会被他们骗! 嬴政将双方见面的地点选在了六英宫,第二日,迫不及待的赵王与姜姬便被李牧送来了六英宫。 考虑到小家伙许是想与亲生父母独处,嬴政在殿中安插好暗卫后,便静静坐于一旁的偏殿之中,隔着一墙之遥守护小家伙。 明赫以为父王许是想从赵王口中,套出什么机密之事,便对父王承诺一定会好好表现,演戏而已嘛,谁不会呢! 赵王一路上满脸喜色,他认为,此事必是自家福星儿子提出的,秦王既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又岂能不给自己多封些地? 果然,他与姜姬刚进殿,就见殿中一名长相极为精致可爱的孩童,正笑吟吟上前道,“秦王第九子赢明赫,见过赵王,见过姜姬!” 他得给父王把场面撑足啊,哪能喊他们什么爹娘啊父母的? 偏殿的嬴政听见这话,心头的酸涩总算稍稍褪去一半,小崽终究还是最心疼寡人的... 姜姬正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明赫,赵王却眼神火热地一把冲上前,抱住明赫道,“啊,这便是我儿...吧?” 他到这时才惊觉,自己还未曾给这孩子起名呢! 第293章 但下一瞬,仍不妨碍他抱着小儿继续表演道,“呜呜呜父王整日睡不好吃不香地担忧着我儿,生怕你在秦国吃不饱,穿不暖...” 明赫一听这话,感觉自己所有的礼貌都快忍光了,真想一脚把赵王踢开! 这时,姜姬急忙一把推开赵王,急切地弯腰抱住明赫道,“不喜,你是阿母的不喜,快让阿母好生看看你...” 嬴政听着这名字,忍不住剑眉微蹙,寡人的宝贝,岂能叫这等不吉之名? 明赫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容,却猛地想到姜姬当日下毒一事,不由悄悄握紧了拳头,对系统道,“统子,记得保护好我哦!” 系统忙道,“宿主放心,防护罩随时待命的,绝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一根头发!” 姜姬越细细观察明赫的相貌,却越发狐疑起来,眼前这孩子无疑是极其好看的,他的眼睛又黑又大,他的鼻子又直又挺....无一处不精致,可这长相,跟那个极其肖似她的孩童,跟那个她日思夜念的孩童,也并无一处相似之处! 思及此,姜姬不由起身推开明赫,指着他冷哼道, “你这野孩子,绝非我儿不喜!哼,秦王既说要让我母子相聚,却派了个假的来冒充我儿,他究竟居心何在?” 嬴政闻言一怒,正要去隔壁维护自家小崽,哪知刚起身,一道饱含怒气的心声便传到他耳中,让他顿觉浑身血液一滞——错了,寡人此番全然错了! 下一瞬,他便疾步上前打开偏殿之门,朝六英宫正殿奔去。 原来,他听到的,正是明赫边气咻咻从地上爬起来,边在心头的暗自嘀咕声, “切,推我一个小孩干嘛?我本来就不是你们的孩子,做你们的孩子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呵呵,我家统子为了弥补它的失误,早就把我全身的基因换成我家始皇大大的了,现在的我,是赢明赫,是百分百的嬴氏血脉子孙,跟你们一丢丢血缘关系都没有的,我亲爹真是秦始皇!如果不是为了帮我父王套话,我今天才懒得跟你们演戏!” 第92章 赵王见姜姬突然发作又骂又推的, 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她方才一路前来之时,分明是十分欢喜的。 再者,他虽不记得自家福星是何种模样, 但秦王既然让他们父子相见,又怎会派个冒牌货前来?毫无必要! 他瞧着这孩子长得机灵又俊俏,皮肤白生生的, 浓浓密密的睫毛下, 小人儿那颗黑溜溜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着实比他后宫旁的三四十个子女好看多了! 这小家伙一看,便融合自己的倜傥英姿和姜姬的倾色容貌双重优势,怪不得是福星崽呢, 这般俊俏灵巧聪慧的孩子,合该是他赵王的亲儿子! 此刻, 他眼睁睁看着被姜姬推得摔了个小屁墩的明赫,已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g, 正一脸无辜地望向自己二人, 这才如梦初醒般笑着上前, 假意要安抚小家伙。 哪知姜姬却抢在他前头, 从旁一把抓住明赫的小手臂, 焦急地问道,“小孩, 快告诉我,我儿不喜...大秦九公子究竟在何处?秦王待他可好?” 她抓得极用力, 哪是明赫一个两岁孩童能承受的?明赫只觉手臂传来一阵钝痛, 忙本能地伸出另一只小手去推她的手, 边推边带着哭腔恳求道, “好痛,快放开我!我就是大秦九公子!” 他本已做好这趟要成功帮父王套到话的准备, 哪知这姜姬不按常理出牌,竟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 呵呵,基因完全不一样,长得不像简直太正常了... 姜姬垂首,看着那只费劲想推开自己的小胖手,目光骤然一沉,正想再威逼利诱一番,赵王却已上前一脚将她踢开,怒气冲冲道, “大胆!你这是要做甚?莫要吓到寡人的福星好儿!” 随着姜姬的猝然离去,明赫顿觉手上痛感骤然一松,不由大松一口气,赵王忙俯身轻轻为他揉着手臂,满面堆笑道,“福...九...儿啊,你勿要怪你阿母,想来她是乍然见到你,太过激动之缘故...” 愚妇!眼下他一身荣辱,全系于这小家伙身上,这愚妇不仗着生母身份多与他笼络感情,反倒吃了豹子胆竟敢去得罪他,该死! 他话音未落,明赫却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皱起小眉头道,“赵王,我乃是秦王之子,你岂能这般胡乱称呼我?” 赵王急忙上前一步,急切解释道,“儿啊,今日你我父子既能相见,想来秦王定已告诉你其间缘由...实则你乃我赵国公子,是寡人之亲子,当日,是奸人将你从宫中盗走,这才...寡人找你找得好苦啊呜呜呜...” 明赫又不动声色闪到一旁,冷静道,“不管赵国王宫发生过何事,可眼下我确是秦王之子,你岂能在我咸阳宫城胡言乱语?而且...” 赵王眸中顿有阴沉一闪而过,好哇,吃里扒外的小东西,眼下认了秦王当父亲,便想将寡人一脚踢开,休想! 明赫指着被赵王踢到地砖数尺外,正在痛苦呻.吟.的姜姬,神色认真道,“你踢姜姬!我父王就不会如此,他任何时候都不会欺负女子,更不会动手打女子!” 说着,他就蹬蹬跑上前,想帮着扶正在艰难起身的姜姬起来,但他这点力气实在帮不上忙,只得扭头朝赵王喊道, “你快来帮一把,先把她扶起来!” 赵王费了好大劲才将怒火压制下去,他错愕地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姜姬,“寡人?去扶她?” 第294章 他堂堂一国之君,岂能乱了尊卑,在人前去扶一后宫姬嫔?笑话! 姜姬亦对明赫这行为深感诧异,莫非,这便是所谓母子连心,这孩子竟是在心疼她? 她忍不住再次升起浓浓的希望,侧头细细打量着对方,可惜,确实半分也找不到当日那婴孩的影子。 顷刻间,熟悉的烦躁之感再次袭来,她一把抓住明赫的右手,质问道,“秦王将我儿藏在何处了?快说!” 她这回用的力气比先前还大了几分,明赫手腕处骤然一痛,一个没忍住就“哇”一声哭了出来。 好好好,他算是体验到农夫与蛇的故事了! 原本他刚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拿出哄父王那套“生而知之”的说辞,称记得生下来那天差点被赵王淹死、又被姜姬拦下一事,借此证明自己确实是对方的孩子。 但系统一直在拼命阻拦他,所以明赫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会儿,他分明是出于同情来帮姜姬的,却再次被对方用力抓住收,立刻便彻底死心了——也许,她不知道这件事,实际上对大家都好。 纵便他不是姜姬所生,但凡善良些的人,也不会这般心狠对待一个两岁孩童吧? 在明赫哀求的啜泣声中,姜姬却毫不心疼地加重了力气,声音也陡然变得尖利起来,“马上带我去见我儿,我要见大秦福星九公子!不然,我...” 话音未落,两道愤怒的声音先后响起, “放肆!还不放开我儿!” “贱妇,还不快快住手!” 她骤然听着那道陌生的声音,不由一怔,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赵王便气咻咻走来,抬起脚又要踢她。 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飞身上前,将赵王一脚踢开,接着又使了个巧劲,隔着姜姬的衣衫一拍她的手臂,明赫转眼便被他抱在了怀中。 赵王先前在龙台宫生气之时,惯是爱踢人的,无论后宫之人还是朝臣,皆有不少被他踢过,但今日,自小养尊处优的他,还是头一遭被别人踢。 他也是头一遭知晓,原来,被踢飞在地接触地砖那一刻,浑身的骨头便会“咔嚓”一声,接着,断裂般的剧烈痛感疯涌而来... 这痛感,他半点也承受不起! 他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大声嚎了好一会儿,终于有力气抬起头来,刚张口想狠狠骂一通对方,却猛地想起方才来人那句“还不放开我儿”... 此人是秦王! 他慌忙收回愤怒,半分也不敢表露出来,又努力挤出几丝僵硬的笑容,抬头讨好地朝一旁的秦王望去,却被看到的一幕扎痛了双眼。 只见那满身透出威严气势的秦王,正在低头轻轻吹着怀中小人儿的手腕,柔声安抚个不停。 而方才对他冷冷淡淡的福星儿子,早已停下哭泣,正用另一只手紧紧搂着秦王的脖子,那股亲密劲,仿佛人家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白眼狼! 这时,自从嬴政进来就一直在暗中打量他的姜姬,忽然开口道,“你是秦王?此子与你样貌十分肖似,分明是你之亲子,秦王为何要用他来充作我儿?” 嬴政虽看不惯赵王欺负女子,但他对这欺负自家小崽的女子,同样无半分好感。 他看着明赫肉肉的手腕上、那道仍未散去的红痕,冷声道,“孩童骨头软,大人也能不知轻重?若吾儿有甚好歹,寡人必不饶你。” 他确实从不打女子,但秦法之中,男女犯法皆要按律受罚,此女若敢真伤了小崽,一个谋害王嗣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原本正暗自不平的赵王一听姜姬这话,不由狐疑地打量起秦王与明赫来,越看越觉惊心——怪不得这孩子这般乐意亲近秦王,他确与秦王长得极像,而半分无自己的影子... 但眼前威严冷冽的秦王,对这孩子确实是百般温柔耐心,故而他立刻认定,这孩子确是当年从赵国送走的福星崽——那狗天师当日说过,秦国福星崽,正是出生时卜错的赵国灾星! 他升起的第一个念头,自是怀疑姜姬与秦王有染,这孩子乃是他们苟且所生,但再转念一想,姜姬进宫后从不曾离宫半步,赵国后宫亦绝无可能有男子混进去... 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到秦赵从前本是一家,想来赵国王室有先祖与秦王长相有几分相似,自家福星随了先祖之长相也说不定。 赵王胡思乱想之际,姜姬还想问问她的孩子在何处,哪知还未开口,便见秦王温声问着怀中的孩童,“吾儿以为,寡人该如何处置赵王?” 明赫一听这话,忽然间便福至心灵,顿时明白父王今日让自己来见这两人的原因了——父王这是担心,他若杀了赵王,自己会伤心难过 他不由在心中嘀咕着,“我是父王的亲孩儿啊,又怎么会为赵王的死伤心?再说,这种祸害百姓的昏君,亡国后本该主动自尽谢罪的,还有什么资格再活着浪费粮食?秦国的粮食绝不用来养这种人...” 嬴政听着这心声,面上情不自禁浮起愈发温柔的笑意,垂首亲了亲小家伙的脸颊,心头满是熨帖—— 吾儿从赵王之子变成寡人亲子,虽在凡世之人眼中有些匪夷所思,但小崽本就是天上仙人降世,他既能用仙法入寡人之梦、又能隔空搬物止雨,便足以证明仙术变幻莫测,如此一来,成为寡人亲子又有何难?全看天道愿不愿成全罢了...再者,此事亦早有端倪,数月前,小崽就曾再三追问寡人他长得像何人... 第295章 此乃天道赠予我父子之缘分! 他边心满意足地想着,边伸手抚着小崽柔软的头发,寡人早该想到的,若非亲子,吾儿又岂会越长越肖似寡人? 唯一遗憾的是,若他能早些知晓此事,今日便绝不会让小崽来见这二人——寡人自家亲孩子,又怎会为赵国昏君之死而伤心? 姜姬听了这话,立刻诧异看向这父子二人,秦王竟让一个至多两岁的孩童,来决定赵王的命运? 她再次狐疑地,从头到脚认真打量起明赫来,连赵王对他那些儿女都不甚上心,何况这传闻中暴虐无道的强秦之主? 秦王竟这般在意眼前这孩童...莫非,这小孩真是她儿子? 这个认知,非但没让她收获半分惊喜,反之,长久的期待骤然落空带来的失望,正如同升入半空又突然砸下的巨石,将她原本满腔的母爱与柔情,登时砸了个四分五裂,一地碎片。 她怔怔看着明赫,脑中在疯狂咆哮:不,让她倾注满满当当感情的孩儿,是记忆中那个与自己面容十分相似的婴孩,绝不是眼前这面目全然陌生的孩童! 实则,连姜姬自己也未曾察觉,她对那孩子的所有喜爱,均来自于分离后的无尽脑补——当初明赫出生后,除了从宫人手中抢过他那一瞬,其他时间,她甚至从未抱过一秒这孩子,那时的她为了家族利益,只冷眼旁观这孩子被阖宫嫌弃、被孤零零仍在偏殿自生自灭。 直到后来明赫被抱去秦国,随着时日之间日复一日的浸染与美化,她回想起来的那孩子模样,早已脱离了明赫原本的样子——他当初确实是有几分像姜姬的,但绝非对方脑补出来那般一比一复制的小号模版。 换而言之,纵便明赫没有被系统转换基因,仍是按原本的长相长到两岁,姜姬见了他,也绝不会如她所想的那般喜爱。 因为,让她魂牵梦萦的、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孩童,原本就只活在她的想象之中,真实的世界里,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孩子... 这时,一旁的赵王闻言,不由紧张望向嬴政怀中的小崽,暗暗祈祷他能说出一句“不管怎样,赵王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王不妨封他八百里封地,让他做个富贵闲人便是”... 在他的满怀期待中,明赫却脆生生道,“父王,我秦国如今不光要养老秦人,还要养韩魏赵数百万之民,粮食匮乏,恐怕养不起赵王哦...” 话音刚未落,气得快炸开的赵王便忍着剧痛起身,一瘸一拐来到秦王身前跪下,指着姜姬明晃晃暗示道, “秦王,寡...臣迁愿将姜姬献给您,如此一来,九公子便能与生母在咸阳长久相伴,再不会忍受半分分离之苦...还请秦王看在他母子二人的份上,让臣在秦国安稳度余生...” 他自忖见惯天下美人,如姜姬这般美得惊心动魄的,着实罕见,想来纵便是秦王后宫,也不曾有过这般姝色佳人?毕竟,当初他们送进秦宫那赵离之美色,比起姜姬之美亦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眼下,自己若将貌美的姜姬赠与秦王,福星便能幸福地与他的养父和生母一同生活了,以秦王对白眼狼福星之重视,定会君心大悦重赏他一番吧? 哪知,他这话一出口,嬴政便迅速将小崽轻压在自己胸膛,以一手虚虚盖住他的耳朵,厉声打断道,“放肆,休得胡言乱语!” 姜姬亦勉力支撑着站起来,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神色凄婉道, “王上,您竟忘了当日的誓言么?那年,您不顾群臣与太后反对,命人送来鸿雁纳吉问礼,以诸侯迎娶正夫人之六礼,将妾风光迎进龙台宫...那日,您与妾在阶下立下誓言...” 她深情地望着赵王,一字一句念道,“愿如玉扣结复结,两心相守百年月...王上,纵便如今赵国没了,妾亦愿跟随在您身边,生死不离...”(1) 平心而论,因着这张脸的缘故,赵王从前待她确有几分不同,纵便宫里又来个与她美貌不相上下的骊姬,她亦未曾过受冷遇。 但这等好日子,早在三国联军攻赵开始便灰飞烟灭了,从那时日,后宫诸人便屡屡被赵王迁怒,莫说是她,便是备受呵护的新人骊姬,也挨过赵王数回耳光。 如此之下,后宫往日互看碍眼的女子们,倒难得互相保护着度过了数月团结时光,一旦有人再被迁怒,便会派人将缘由告诉众人,让姐妹们设法做些准备—— 分明是赵王宠信奸臣、残害忠良,他却怪她们这些女子阴气太重,坏了赵国的气运,将面临的亡国之危,尽数以拳脚发泄在后宫女子身上! 当她们经受的拳打脚踢越来越多之时,索性派人花重金买来蒙汗药,互相分了些藏起来,等到昏君来殿中之时,便悄悄倒在酒水之中,倒也过了些安生日子。 故而,姜姬早就知晓赵王看似温润的皮囊,不过是身处顺境才有的伪装罢了,一旦他遭受逆境,便会立马撕下伪装露出狰狞面目。这样一个没担当的男人,她岂会真想与他两心相悦、共度难关? 不,她此番来咸阳,早命鸢悄悄打探了一番韩魏亡国王室的下场:两国君王皆不得好死,但秦王并未难为后宫女子,她们皆是被遣散回家了。 这也是她期待的后路,眼下这般表演一番,不过是希望赵王看在她“一片痴心”的份上,勿要将她赠与秦王罢了。 第296章 话又说回来,若明赫是她心中所期待的模样,她定会设法引诱秦王,若此计不成,她便会凭借这孩子与秦王肖似之样貌,散播与秦王当年私定终身之流言,逼迫对方将她纳进后宫,从此便可与自家孩儿朝夕相处。 但如今,她对长成这样的明赫生不出丝毫喜爱之心,又哪肯进秦宫之中装母慈子孝?她方才这番作态,也是为让秦王亲眼看到她对赵王是何等痴心不悔,试想,一个野心勃勃想灭六国的君王,又哪会要一个心系旁人的姬嫔? 果然,她见秦王听了自己这话已微微蹙起眉头,不由心中一喜——诚然,她并不知晓,嬴政蹙眉,乃是认为他们不该在孩子面前,一再提起这等轻浮之言。 可惜,姜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赵王为了苟且偷生,会无耻到何等地步。 因为,她算漏了境遇的改变给人心带来的巨大影响:若赵王仍是龙台宫至高无上的赵国君主,听了她这不离不弃之誓言,自会怜惜地将她揽入怀中,发誓要与她生死相随云云; 但眼下的赵王已国破家亡,不过是秦国阶下之囚,如今不但往日富贵尽数消散,连性命亦岌岌可危,这种形势之下,他哪还有半分心思来在乎这等风月之事? 不过是个女人,还能比他的性命与荣华更重要吗? 赵王狠狠瞪了一眼胆敢“忤逆”自己的姜姬,又悄悄瞥了一眼秦王的面色,心念急转之下,登时把心一横! 他指着秦王怀中的孩童,满面怒容道,“姜姬,你真当寡人乃乡野愚夫么?这孩子长得与秦王如此相似,与寡人却半分不似,你还敢惺惺作态,说要与寡人生死不离?” 他暗忖着,美色当前,秦王岂能不心动?但姜姬这口口声声对自己忠贞不渝之言,让秦王尊严何在?是以,他要助秦王弥补遗憾,将福星崽亲口坐实乃是对方亲子,如此一来,秦王便会顺着台阶收下姜姬,领了自己的情分! 姜姬着实未料到对方这般无耻,不由瞬间撕下痴情的伪装与对方争执起来,指着他厉声道,“昏君!我自进了龙台宫便从未踏出宫门半步,岂会与外男有半分牵扯?你赵氏与嬴氏祖上乃同父同母之宗,两国王族才从不联姻,如此,我儿长得像秦王,亦非不可能之事...” 被泼了一身污水的嬴政,却半句也未解释争执,他甚至仿若完全没听见赵王这荒谬之言,仍是情绪十分平静地,温声与怀中小崽商量着,“既然秦国粮食养不起赵王,寡人将他杀了省粮可好?” 他怀中的明赫,正双眼喷火盯着哭嚎着求饶的赵王,闻言忙心不在焉点头道,“好的,父王!” 说完,他又将目光死死锁住赵王,这狗东西,确实该死,但不该死得太痛快! 无耻的赵王,竟敢污蔑自家父王与姜姬有染,而自己,便是那个私生子? 他见父王已打了个响指召来侍卫,急忙呼喊系统道,“统子,快想个法子为我父王正名啊!” 侍卫们可都悄悄听着的呢,他才不想因赵王这屁话,自家父王成为旁人眼中不知检点的色狼! 系统马上应声道,“好的宿主!你放心,这祸是我闯下的,我会用自己赚来的系统值帮你解决妥善解决的!” 其实系统早就在思索,该怎么把基因转换剂带来的漏洞堵住了——虽然民间百姓不知晓明赫是秦王养子,但朝中大臣却是知晓此事的,而且,有少部分大臣还知晓明赫是赵国“灾星”,如此一来,明赫长得越来越像秦王,难免会引来些不好的联想。 但刚才姜姬这话,却让他灵光一闪,有了! 正在突然冲出的侍卫、将鬼哭狼嚎的赵王往殿外拖去之时,殿外原本晴朗的天空顷刻间便狂风大作,霎时堆满了层层黑云,接着,电闪雷鸣跟着轰隆而来。 莫说姜姬被这天象骤变吓得悄悄挪到了嬴政身后数丈处,便是侍卫们也猝然停下了,不敢再往殿外迈出一步。 这时,埋伏于各处的侍卫亦闻风而动,瞬间冲进来拔剑出鞘,将君王父子团团护在中央。 嬴政目光沉沉望着殿外黑云,莫非,这天道竟要阻拦寡人杀赵王?若是这般... 他飞快收回目光,担心小崽受了惊吓,正要安抚一番,垂首却见小家伙正面露兴奋之色,很是胆大地探头张望着殿外天空呢! 他心头倏地一动,莫非,这天象乃是吾儿引来的? 这时,却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赵王哈哈大笑着,高喊道,“秦王,你是杀不了寡人的!寡人先前在赵国数番以童男童女设坛祭祀,恳请赵氏先祖前来拯救我赵国社稷,如今,定是我赵国先祖带着天兵来灭你秦国了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只见伴随殿外一道亮堂堂闪电而来的,竟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落到地上,从天而降的身影! 如此诡异之情形,让拖着赵王的侍卫登时如临大敌,立马将他往地上一摔,大喊着“护驾”便抽出长剑往殿外丹墀奔去。 殿内保护嬴政的侍卫,亦拿出了十二分的警惕心。 姜姬面色发白地悄悄躲到殿上高桌之下,若真有妖鬼降世,她希望自己是最后被吃掉的一个... 嬴政若有所思看着自家小崽愈发欢快的神色,倒彻底放下心来,他倒想看看,来的究竟是何人。 此时,那高大之人已径直踏进了殿中,殿外侍卫虽惊惧对方能凭空越过自己的剑刃,却依然壮起胆跟着进了殿。 第297章 赵王却狂喜爬起身,上前一把抱住对方的双腿,声音都高兴得变了调,“您...您果真是我赵氏先祖么?” 明赫忙仰头抱着父王的脸狠狠亲了几口,以示安抚,他在心头暗暗抱歉道,“父王对不起哦,事发突然,我没法提前通知您,这人绝对不会伤害我们的...” 嬴政也含笑亲了亲小崽光滑的额头,吾儿且放心,寡人又哪会那般胆小? 听了赵王之言,身穿一身胡服劲装的来人冷哼了一声,声音威严又洪亮,“赵迁,寡人听闻,你非但将寡人历尽千辛万苦打来的云中、雁门之地,丢于燕人匈奴人之手,还将赵国折腾得亡国了?” 赵迁一听,好家伙,来的竟是赵国最厉害的武灵王,妙哉! 他忙喜气洋洋松开手,朝对方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兴奋大喊道,“祖宗,原来您便是武灵王,果然英姿不俗啊!您快救救孙儿吧!这一切皆是秦王之过,他怂恿燕楚齐三国欺负孙儿,又勾结匈奴人抢了我赵国北地数郡,更是派人灭了我赵国,欺人太甚啊!武灵王,您快杀了秦王吧,杀了秦王,这秦赵韩魏四国之地便皆是我赵氏一族的了...” 侍卫们握着长剑的手指愈发泛白起来,原来,来人竟真是赵国死去的先王,还是武力最强的赵武灵王,人鬼…人神殊途,也不知今日能否从他手上,为王上与九公子杀出条生路... 哪知,那“赵武灵王”听了赵王这话,却勃然大怒道,“混账东西,你可知寡人今日为何前来?” 赵王懵然抬首道,“武灵王自是来助孙儿重整河山...” “闭嘴!”,赵武灵王指着自己的脸,又指了指前方的嬴政,“你好生看看,寡人与这秦王,面容可有三分相似?” 此言一出,侍卫与姜姬皆忍不住悄悄打量着两人,咦,原来这赵国武灵王与秦王,竟真有三分肖似之处? 而嬴政到了此时,已迅速猜出小崽召来此人,必是为了替自己洗去先前赵王泼的“与姜姬媾和“之污水。 他轻轻摸了摸小崽软乎乎的脸蛋,吾儿果然事事肯为寡人周全,这般好的孩儿,寡人何其有幸! 赵王起身打量一番,自然也察觉到二人长相之事,不由嘀咕道,“原来,我赵氏之人与嬴氏确实有几分相像...” 话音未落,赵武灵王便怒气冲冲道,“秦赵乃同祖同宗之源,长得相似岂非再合理不过,按你方才之言,既然寡人与秦王长得相似,想来秦王便是寡人之亲子了?混账东西,丢了我赵氏历代君王打下之疆土,还有脸让寡人来助你灭了秦国?” 赵王这才知晓,对方竟不是被先前的祭祀召唤而来,而是因自己污蔑九公子乃是秦王与姜姬媾和所生才来的?不免很是失落,竟脱口而出道,“武灵王,你等先祖既承王族多年之祭祀,哪能眼看儿孙亡国还袖手旁观的?还请武灵王助孙儿收复失地,早早灭了秦国啊!” 姜姬也暗暗有些后悔起来,这不知是神是鬼的武灵王,若真助赵国复了国,她方才已与赵王撕破脸皮,如何还能再得从前那般尊荣... 哪知,她刚想到一半,便听那赵武灵王义正严词道,“如今赵氏子孙昏聩,而嬴氏子孙贤能,寡人纵是助你再夺回赵国又有何用?有你这等蠢货在,想来不日又会落于秦国之手,此乃天道助秦,岂是寡人这小小天兵能逆改的?再者,既然秦赵数百年前本是一家,这赵国由贤明之秦王来统领,亦算不得是落入他人之手…” 嬴政听着这话险些忍俊不禁,看来,吾儿召来的绝非赵武灵王,因为,一代雄主是断然不会说这等“以国赠人”慷慨之言的! 赵王正要再劝,却见眼前的老祖宗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上前将他一把拎起,冷声道,“但你这任由奸臣弄权、残害国中忠良、不顾赵人死活的昏君,违背了赵氏子孙守护祖宗基业的誓言,寡人倒是要惩戒一番的...” 说着,便在姜姬和侍卫的目瞪口呆中,飞身出殿将赵王扔到半空,伸手从天空中抓来数道咆哮不止的惊雷,随手往赵王身上一抛,转眼一跃便没了身影。 在赵王声嘶底里的哭嚎声中,这场悄悄被系统开启投屏的现场直播雷劫,出现在了见过明赫的秦国朝臣脑海中。 这一趟突如其来的“神迹”,不但让他们见到“愤怒的赵武灵王”,在半空引雷劈了赵王足足三日三夜、直到他最后变成焦炭碎末、散落于咸阳一座旱厕之旁; 还让那些知晓明赫是赵王之子的大臣,恍然大悟——这赵武灵王便与王上有三分肖似,小公子长得像王上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嘛,毕竟秦赵曾是一家。 他们一边心惊肉跳将赵王违反誓言、而遭受天打雷劈的教训牢牢记下,提醒自己绝不能背叛君王,一边欣喜地期待着、君王早日统一六国那一日到来。 看看吧,连已成为天上之仙兵的赵武灵王,来到这咸阳宫中,亦不敢放肆半分,还要亲口说出甘愿将赵国赠与我秦国明君之言,岂非正意味着,纵是他再无奈,亦无法违抗天道灭秦而复赵? 天意在秦啊! 第93章 当日, 被赵王的下场吓得魂不守舍的姜姬,在小心试探一番后,见秦王并无杀自己之意, 便急忙恳求对方准许自己离开咸阳回邯郸,因为她的父母兄妹皆在故乡。 嬴政当即便答应了,不但命人赠她八百金、赐了些珠玉布匹, 以答谢她诞下小崽之意, 还承诺会派侍卫护送她平安归邯郸。 第298章 此番来秦,赵王虽是以阶下囚身份、坐囚车来的咸阳,姜姬却并非囚徒, 是以,她下塌之处并非囹圄, 而是驿馆。 待她欢天喜地回到驿馆之中,待侍卫将各色赏赐放下后, 便急急催促鸢快收拾行囊, 二人好早日富贵还乡。 莫看姜姬在赵王宫中颇为受宠, 实则这时代是没有“例银”一说的, 虽说吃穿用度皆是上品, 但若想手上有些活络银钱,全靠侍候好君王才能得到打赏——赵王打赏的, 通常是些工坊制造的精美珠玉重器,鲜少有黄金银钱之类。 其实, 在这市井间流行以物易物的时代, 珠玉的流通性跟现钱也差不多, 但问题在于, 姜姬家中开销颇大。 她的父亲连同三位兄长,虽无甚出类拔萃的才干, 却也凭借她的枕头风得了赵王赏识,被封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邯郸商业极其发达,此处酒肆与女闾,更是天下最有名的富贵温柔乡,莫说诸国王公贵族喜欢前来花天酒地,便是赵国朝中大臣与城中富商,亦是时时流连酒色之地,攀比之风盛行。 骤然从平民乍升官员的姜氏父子,自忖乃是王室姻亲,又岂甘落于人后? 但姜氏一家在邯郸,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中等人家,并无显赫的财力、与那些贵族富商攀比挥金如土,如此一来,四人便以“要与同僚应酬、要笼络权臣郭开”为名,按月找姜姬要钱。 后来,她两个妹妹所嫁之良人,也凭借她的门路得了一官半爵,从此,妹妹们亦时常喊穷朝她伸手。 是以,外人眼中盛宠不衰的姜姬,实则每月得到的赏赐,都让鸢交给了父兄派来接应的人,自己手中只留少许备用。 眼下赵国一亡,坐吃山空的姜氏一家自然也失去了倚仗,眼下有了秦王这笔丰厚的赏赐,她担心家中已断了粮,想早些回去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她眉开眼笑地摸着木盘中一摞摞金灿灿的黄金,真好!如此一来,姜氏虽不能再如往日那般大富大贵,却也能回到一开始衣食无忧的日子。 哪知,往日对她言听计从的鸢闻言,却立刻跪下劝道,“夫人,眼下赵国已灭,您不如就留在这咸阳吧!” 姜姬一愣,“我在这咸阳无亲无故的,留在此处做甚?” 鸢忙指了指摆满整整一屋子的赏赐,急切道,“您在咸阳有小公子啊!如今,秦国这般强大,秦王又出手又这般大方,您乃是小公子生母,合该进秦宫享福的啊...再者,待您做了秦王的夫人,姜大人他们也能沾几分光...” 姜姬面上的笑意,顷刻便随着鸢这番话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她先前费尽心机不肯进秦宫,难道是她不爱荣华富贵吗?非也! 正因那秦宫之中,有一个她名义上的亲生孩儿,而她每看到那孩子一眼,便会心口抽痛地想念两年前那婴孩——她真正视为孩儿的、再也回不来的婴孩! 鸢这话,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她第一回 无比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自幼陪自己长大的侍女,她亲自起名的侍女,视为心腹的侍女。 她一瞬不眨地盯着鸢,声音带着冷意道,“怎么,你如今见我不再是赵国王宫之中的夫人,竟也敢替我做主了?” 鸢却抬起头慌张回道,“不是的夫人,您误会了!此事是姜大人当日叮嘱过的...” 姜姬眼神一厉,打断她的话头道,“放肆!你我前来咸阳之时,又何曾见过我姜氏父兄?” 鸢忙解释道,“夫人,当日秦军包围邯郸之时,四位姜大人便先后让人传信进宫来,让奴劝夫人好生保养身子,莫要毁了半分美貌,他们会设法将您献给秦王继续享受富贵的...虽然秦军这趟将夫人带来咸阳十分匆促,但奴思忖着,眼下您既然进了一趟秦宫,想必秦王定会早日来接您进宫,您不妨再多等几日?若您此番能顺势进宫,也可省却姜大人一番周折啊...” 话音未落,姜姬便尖叫着将一盘黄金推到地上,颤声指着她道, “好,好哇...我竟不知你还有如此伶牙俐齿之时..我竟不知我的父兄,全然将我当成牟图富贵的猎物,前脚让我在上巳节洛水河畔濯足勾引赵王,后脚又要将我赠予秦王...当日正是为了他们的前途,我才会任由赵王将我儿送走的...是他们,全是他们的错,我不,我偏不...” 鸢飞快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急忙掩住眼中的心疼之色,仍是继续道,“可是夫人,您得为姜大人他们想想啊!如今赵国亡了,他们又是过惯富贵好日子的,您纵是将这些财物全带回去,亦禁不起花销几日啊...” “啊啊啊啊啊闭嘴,闭嘴...”,姜姬气腾腾弯腰捡起一块沉甸甸黄金,本想朝鸢砸去,举起手来终究没舍得砸下去,只无力将黄金仍在地上,自己也后背靠着火炕,丝毫不顾形象地箕坐在地,冷笑道, “是吗?我却听闻,秦国气运极好,每得到一国便能挖出许多煤矿,各处煤场劳作工人皆有报酬,想来,他们几个男子有手有脚的,纵是去为秦人挖煤,亦是饿不死的...” 鸢暗暗高兴地赞了一声,夫人终于醒悟了! 但她面上仍装作一派焦急喊道,“夫人,此事万万不可啊!姜大人他们多年养尊处优,如何能去煤场那等粗鄙劳作之地...” 姜姬一直极力隐忍的泪水,此时忍不住簌簌而下,她抬袖随意揩了揩,气骂道,“你还真当他们几个,是何等金尊玉贵的王公大臣了?当年我尚未进宫之时,阿父与阿兄不也要走南闯北贩卖货物吗?怎么,若没了我这个女儿,他们便一日也活不下去了?” 第299章 鸢抿了抿唇,险些想掏出丝帕上前为她拭泪,手刚摸到衣襟,又堪堪停了下来。 不,这趟必须让夫人痛个够、醒悟个彻底,她才能铁了心留下这笔财物,好生度过下半辈子啊! 这时,姜姬已撩起半截衣袖,雪白的手臂上有青青紫紫的淤伤,又哭又笑道,“这些年来,他们可关心过我在宫中过的是何种勾心斗角的日子?可关心过我儿在秦国过的是何等日子?齐楚燕围城之时,赵王动辄打骂我,他们可派人来问过一句?呵,恐怕那时,我的父兄正在算计着,若三国合力攻下赵国,究竟该把我献给哪一个君王吧!今日将我卖给赵王,明日将我献给秦王,原是将女儿姊妹也当成货物了...” 这些话若放在往日,她是绝对想不到、也说不出的,但这会儿她却按着自己的心意,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对那个家,其实是有无情无尽怨恨的! 是啊,她当然要恨! 她上有三个兄长,下有两个妹妹,夹在中间不上不下,自幼既得不到父亲的重视,也得不到母亲的疼爱,向来是最不受宠的,连她的名字,亦不过是个“泥”——她叫姜泥,卑贱到被人践踏在脚底的泥土。 若非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张脸愈发显出美人胚子的模样,她的阿父阿母,又怎会舍得寻来先生教她修习六国文字、寻来邯郸舞姬教她练武唱歌? 她越想往事,越觉心寒不已,越觉心寒,泪水反倒越少,情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慢慢扶着火炕起身,将地上的黄金一块块重新捡进木盘之中,鸢也急忙跟着捡了起来。 姜姬边捡边冷声道,“秦王今日赠我这些财物傍身,不过是看在那孩子的份上,并非是看中我这几分美色...”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了秦王的目光——与她先前碰到的所有男子打量她的淫邪目光全然不同,那位年轻的秦王眼神清正、目光清朗,一看便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绝非那等庸俗男子。 加之,对方此番又赠她这许多金玉之物,她愈发觉得,咸阳宫中真正的秦王,与传言中的秦王绝不一样。 这般光风霁月的当世雄主,岂能被姜氏那几个无耻小人缠上? 她恶狠狠瞪向鸢,继续给她泼冷水道,“你莫非以为这天下之男子,皆是邯郸城里那等色中饿鬼?哼,错了,秦王便不是这等男子!他今日见着我,看也未曾看我一眼,你且死了这条心吧!” 鸢又忙道,“可小公子在秦宫...” 姜姬闻言,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静默良久,方淡声道,“他在秦宫过得极好,而我本对他也无甚恩情...总归,从此只有秦国九公子,再无赵国小公子,今日这些黄金珠玉,亦也买断我生他之恩,明日便启程吧。” 我儿并非我儿,他虽因我降世,却并不归属于我,比起秦王待他之满腔慈父情深,我自忖于他无半丝感情... 鸢不由暗暗大松一口气,当日夫人让她将小公子抱去偏殿之时,她便知晓,这对母子乃是无缘之人...虽不知夫人今日进秦宫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此番能彻底放下小公子,自不必再饱受思念之煎熬... 她又急忙问了一句,“夫人此番若归邯郸,这些财物...” 姜姬嘲讽地勾起了唇角,“邯郸?我此生是不会再踏进邯郸半步的,你若要效忠你的姜大人,便与我在此分道而行吧!” 说着,她便取来木盘中的黄金,塞了十来个到鸢怀中,叮嘱这是赠给她的私房钱,若她要拿去资助姜氏,来日饿死了自己不会再管。 鸢却含泪放下黄金,扑上前跪下抱着她的腿哭道,“夫人,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无论您要去何处,奴都会拿命护着您,护着这些财宝!” 姜姬怔怔一愣,继而很快想通其间关节,登时与鸢抱头痛哭起来,这傻丫头! 二人痛哭一场后,她擦了擦泪安抚道,“我想好了,听闻秦法严苛,秦国境内几无盗贼横行,等闲豪强官吏亦不敢随意欺辱庶民,秦王也答应会派侍卫护送我等,不若我二人寻个离咸阳远些的秦国郡县,再托他们出面帮安置一番,早日傅籍安顿下来?这咸阳,我亦是绝不会再来的。” 鸢高兴点头,“好!” 秦王前些日子刚颁发了一条新律:女子亦能自立门户。对她们这种女子而言,真乃一条救命的出路。 ... 次日,嬴政如约命侍卫护送姜姬上了路,至于对方想改道去何处,他自不会有干涉半分。 他虽不喜对方先前待小崽之粗暴,但念在对方诞下小崽之情,亦绝不会刻意为难一个女子,秦王嬴政之胸襟,从来是大度而宽容的。 总归,此事无论对嬴政还是姜姬而言,便已彻底画上了完结符,从此,世间只有大秦九公子嬴明赫。 而明赫呢,也从系统口中得知了当日它阻拦自己的缘由:按照系统规则的逻辑,从姜姬派人下毒那一刻起,二人的母子情缘便已彻底了断,因为,若没有系统营养液的守护,明赫早就死了,所以,他不可以对姜姬自证是对方的孩子。 反过来,在奄奄一息的明赫被扶苏捡回章台宫,得到嬴政的接纳、获取人间最强者赋予他强大的善意值而重获新生之时,他这一世,便已被系统规则认定是嬴政亲子。 说起这个,明赫不由得感慨万千,父王和大臣们总感激“老神仙”给秦国带来了许多物资,却无人知晓,真正给秦国带来这一切好运的,却是父王的慈悲之心—— 第300章 若不是他怜惜扶苏丧母,若不是他怜惜那个浑身滚烫的婴孩,若不是他将宽宏有力的善意传达给自己...恐怕倒霉鬼赵不喜早就命丧当场了,又哪会成为给秦国带来好运的福星宝宝嬴明赫? 系统也附和道,“是啊,真实的秦始皇跟史书上那个暴君明明完全不一样!别的不说,我现在严重怀疑‘灭赵后秦始皇亲自前往邯郸,活埋与他母族有仇之人’这说法,太假了!一个为了朝政大事废寝忘食、把自己累得要靠吃丹药来缓解疼痛的勤政君王,真会舍得抽出宝贵的时间,专门跑去邯郸杀人吗?别说这趟他没杀一个赵国老百姓,咱们来秦国两年了,我一直认真观察着,秦始皇根本不是嗜杀之人...” “再说了,就凭赵姬做下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秦始皇能忍她这么久,全靠古人尊崇的‘孝道’在支撑,他怎么可能为了这样的母族去报仇杀人?再说,雄心勃勃开创大一统时代的一代明君,又哪来功夫去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旧事?他如果真这么睚眦必报,怎么不下令把赵国王族全杀了?毕竟,赵国王室才是导致他幼年不幸的罪魁祸首啊!但史书上,赵国王族几百人却好生生的带着公子嘉逃去代郡了...秦始皇总不能一边为了收买人心、大度地放走赵国王族之人,一边又为了报仇杀了赵国仇家吧?那他到底是要收买人心还是不收买?这段记载前后太分裂了...” 它这话一说,明赫立刻气得冷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我父王在位的时间太短,秦朝维持的时间太短,秦朝来不及建立自己的舆论系统就没了,而胡亥那狗东西上位,一通倒行逆施的操作又刚好给别人留下了把柄,秦朝的历史只能任由后世王朝随意‘打扮’了!我从前还在某些影视剧里,看到过我家大大灭赵后,大肆屠杀一整条街住的百姓那种狗屁剧情呢...” 系统目瞪口呆,“!!!连史书都不敢编秦始皇是开创屠城的第一人,人类影视剧竟敢这样编?” 明赫努力冷静下来,细细分析道,“为了钱,他们有什么不敢编的?不过说起这事,我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史书上记载过,赵高曾经犯过大罪,蒙毅本想按律处死他,却被那狗东西找我父王求情躲了过去...你说,赵高那种人,既能将我父王笼络得对他信任无比,自然是处事奸猾、长袖善舞、极擅伪装的,他又会在蒙毅眼皮子底下,犯下什么大罪呢?” 他看过的史书内容多而杂,当然没法清楚记下全部内容,但当时读到这里万分遗憾,如果赵高这时死了该有多好!所以,他倒是清楚记得这事的。 系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报仇!为讨好秦始皇而替他手刃仇人,无论秦始皇需不需要报这个仇,都不得不承他这份人情!而且,他知道就算东窗事发,这事落在古代大臣眼里,也是赵高忠心耿耿的表现,秦始皇反倒不好处罚他...” 明赫慢慢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根据史书记载的轨迹,灭赵后,我父王先是去了邯郸,又经由太原郡和上郡返回咸阳,可见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分明是去巡视刚到手的北地数郡,邯郸不过是顺路经过...赵高身为中车府令为我父王掌管车舆事宜,肯定也是随行的,而他作为最贴近君王的近臣,不但知晓我父王很多私密之事,隐形权力也是极大的,如果他暗中派人去我父王幼时住过的街巷,活埋一批赵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赵高这种心思缜密、能耐心蛰伏几十年的毒蛇,翻遍史书,他在始皇执政期间只犯过一件触法之事,还被语焉不详一笔带过了——可疑点偏偏就在这里,作为因熟习秦律才被始皇另眼相看的近侍,赵高怎会把他最大的优势变成漏洞,行知法犯法之事? 再有,史书中连赵国母亲曾经受了什么刑罚,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的,怎么就能刚好把他犯了什么大罪给略掉了呢? 系统听完这话,立马飞快翻起题库来,很快,它就找到了一段《史记》记载的原文题干,边念边嘀咕道,“‘秦王闻高疆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宿主你说得没错,这赵高力气很大,又通律法,这才被秦始皇重用的...‘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说明赵高犯下大罪后,秦始皇是非常生气的,这才让蒙毅依法处置...”(1) 明赫接着他的话头道,“所以,我父王一开始根本就不想饶恕赵高,后来突然改口赦免他的罪行,是因为他犯下的大罪,跟普通的大罪完全不一样,在群臣们看来,赵高虽犯了罪,这罪却是因忠君而起...” 系统赞同道,“宿主说得对,在这时代,再严苛的律法也抵不过君王的威严,如果秦始皇杀了‘为君复仇’的赵高,反会引发群臣兔死狐悲的疑心...怪不得赵高会知法犯法,这奸臣真的好狡诈!气死我了,人是他活埋的,锅是秦始皇背的,怪不得史书不记载赵高究竟犯了什么大罪!不过,纵便这时空的赵高没因设计刺杀君王一事、被秦始皇察觉而灭族,我们也是要早早除去他的!”(2) 明赫听到这里倒有些疑惑起来,喃喃道,“是啊,就算父王不杀他,我也是要把他早早弄死的...不过,好奇怪,这一世的赵高到底发了什么疯,竟敢刺杀我父王?” 他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却根本不知道,当日嬴政正是在接待韩非的宴会上,随着他的心声看到了秦国灭亡的画面,才会寻了借口,早早除去赵高那奸贼的呢! 第301章 秦国命运转动的齿轮,早在他被抱进章台宫那一刻,就悄悄开始启动了。 明赫想到长达两千多年的时光里,那么好的父王,那么难得的明君,却遭受了那么多的诋毁,被泼了那么多的污水,不由紧紧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 “我赢明赫发誓:这一世,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抹黑我的父王,我要让后世君臣代代跪拜我的父王!我要让父王开创的大秦盛世,无论国家富强还是民心拥护,都成为他们毕生顶礼膜拜、连做梦都孜孜渴盼抵达的高山之巅,而我的父王,却站在山巅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我要让他们亲口在史书中承认,这人间最强大的帝王,他们永远也超越不了的千古明君,只有我的父王——秦始皇!” 系统听得热血沸腾不已,忙鼓掌道,“好!好!我也会全力支持宿主的,让我们一起加油!” 明赫与它幻化出来的小白猫击了个掌,眼中闪过坚毅的光芒,“加油,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有英明睿智的父王在,有带着金手指的他和统子在,有能力超群的文武群臣在,有勤劳忠厚的先秦万民在,我们大秦的盛世,将会超越史书中任何一个盛世! ... 春风煦煦暖融融的二月中旬,宽阔的六英宫亮如白昼,一场姗姗来迟的庆功宴,在大臣宗室们的言笑晏晏中拉开了帷幕。 原本,嬴政是打算在去岁秋收之后,便设下庆功宴犒劳一番群臣的,这可是秦国第一回 真正意义上的秋收。 哪知三国突然对集兵百万,秦国在忙完秋收后,嬴政君臣便将全副心力放在备战上,一时倒忘了这庆功宴一事,眼下赵国既灭,李牧蒙恬等人、很快便要去北地军营训练骑兵,这宴会便重新提上了日程。 今日,殿中早早摆好了一排金灿灿的青铜投壶,眼下君王还未进殿,桓猗正拉着李牧李信投射比赛呢。 说起来,缘分二字着实妙不可言。 原本,桓猗屡次与李牧对阵讨不到好处,便将李牧视为必需要攻下之死敌,而在史书记载中,桓猗更因攻赵死在了李牧手上。 谁又能想到,这对昔日之仇敌,如今成为秦国同袍之后,却发现对方的性子跟自己一般爽快,反倒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桓猗站在数丈外,瞄准壶口将一支箭精确投进去后,乐呵呵与李牧叔侄笑说着,“怪不得王上让人备下这投射之礼,今日我大秦这庆功宴,可是双喜临门呐,呵呵呵...” 在周礼之中,诸国宴客之时,皆喜设下射礼,其中又按天子、诸侯、卿大夫的身份,设下不同的规定。 譬如,天子祭祀之时举行大射礼,天子宴请大臣时则举行燕射礼,而诸侯拜见天子却要举行宾射礼。 这也算是贵族子弟修习骑射六艺之术的用途之一,后来,随着周王室的衰微和寒门士族的兴起,诸侯们为笼络那些不擅骑射的寒门大才,便逐渐将户外射箭、改为了室内投壶掷箭。 当然,这投射礼仪在讲究实用的秦国,是不太常用的,而如今秦王即位后,更恨不得宴会早些结束,他好回章台宫处理奏章,更是鲜少设下投壶,也难怪桓猗能据此猜出君王今日心情甚好。 李牧亦笑道,“是啊,此番我秦军伤亡不过上千人,便能借齐楚燕三国之手,接过他们打下的城池,真乃妙哉!” 拿三国这一趟的损失来说,算上他们自相残杀的,合计少说也死了十多万人。 再者,这趟若是秦国率先开启攻赵之赵,除却与赵军对战的损失,还要防备三国背后偷袭。 李信挥退宫人,亲自上前将塞满壶口的箭支取了回来,数了数递给桓猗道,“十一支...” 又促狭笑道,“三国之君为了九里之地,特意赶来助我秦国灭赵,真乃感天动地之情谊...” 桓猗哈哈大笑着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也,三国为我秦国统一大业操碎了心...” 话音未落,只见殿上君王抱着明赫入了座,他们急忙跟随众人的步伐归位拜君。 在礼乐舒缓悠扬声中,嬴政笑吟吟将小家伙放在一旁椅上,先是挥袖让众人不必多礼后,又举起晶莹玉尊中的黍米酒,朗声说着祝词道,“有酒如淮,有肉如陵,寡人旨酒嘉肴,请为宾乐!”(3) 大臣宗室公子们急忙举尊面君,共祝道,“王既赐矣,又以重乐,敢辞!”(4) 旁边的明赫听不懂他们在说些啥,见自己面前的玉尊里,也盛上了晶莹透亮的液体,不由眼前一亮,嘿嘿,以前可从未有过,看来,父王是将他当成大孩子了! 这时代的低度酒他可不怕! 他急忙趁君臣共饮之时,悄悄端起玉尊灌了一大口,咦,好甜! 第94章 而且, 这清香扑鼻的甜味他还很熟悉——甘蔗汁! 想来,是去岁种下的紫皮甘蔗已收获了,前世极喜抱着去皮后的甘蔗啃的明赫, 如今在宫中虽不缺蜂蜜水,却许久未喝到比之更清甜可口的甘蔗汁,顿时眉眼弯弯地捧着玉尊“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真好喝, 父王真爱我! 这时,年轻的君王已与群臣互祝一番后,饮完尊中之酒坐了下来, 他含笑扭头一看,自家小崽正抱着玉尊笑眯眯喝得正欢呢。 待蒙毅将这回灭赵立功的名册宣读完毕后, 嬴政便示意宫人为众人上柘浆。 这是大秦土地上种出的第一批甘蔗,今日榨出的第一杯柘浆, 他便特意命人端给小家伙先喝了。 第302章 宫人忙应声疾步下殿, 边走边暗暗感道, 这等珍稀之物, 莫说长公子几人没先喝到, 便是王上自己亦不曾先喝半滴呢,王上啊, 真真是将九公子放在心尖上疼着的! 很快,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宫人们, 便为殿中众人斟上了一杯杯晶莹的柘浆, 王上下过令, 待今日庆功宴结束, 他们也能得一碗这宝贵的柘浆呢。 这原本只产于楚国云梦泽的柘浆,可是专供楚国王族飨用的金贵之物, 并不对外售卖,莫说底层庶民一生绝不可能喝到半口,便是诸国君王贵族想喝上一口亦绝非易事,今日他们能分得一碗,怎能不欣喜万分? 至于参加过当年王上与楚夫人大婚宴的大臣们,一看到这念念不忘的青绿剔透汁液,登时眼前一亮,急忙凑近一闻,是它,真是柘浆! 一时,便是素来最讲究周礼的隗状,也再顾不上半分矜持,端起玉尊便喝了个痛快。 待他珍惜地饮尽最后一滴,他只喉间原本的干涩躁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舒坦的清爽之气,甚至,这一尊柘浆下肚,他近日因睡眠不足带来的心慌之症,似乎也骤然缓解了几分。 隗状不由感慨道,“托王上的福,十多年过去,老臣总算又尝到这口柘浆了!此物口感清甜,入口却又全不似蜜糖与饴糖那般,令人喉间有不适之感,反倒让人通体舒泰...” 此言一出,大臣宗室们纷纷附和起来,有几名老大臣还暗暗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原来,他们私下设宴之时喝着兑了水的黍米酒,便时常回味起当日楚夫人带来的甘蔗,那压榨后的甘蔗汁,简直令人入口后此生再难忘怀,如此之下,他们不免悄悄嘀咕着,希望王上再多纳娶几位楚国公主入宫,如此,便能多喝上几回楚国柘浆了... 嬴政亦将手中柘浆一饮而尽,他深知,隗状之言看似句句奉承,实则却一字不假,当年他第一回 喝这柘浆,只品出些格外不同的清香甜味,今日再喝却敏锐察觉到,此汁液入口非但能即刻解渴,还涌起几分说不清的轻快之感,妙哉! 虽说物以稀为贵,甜食的诱惑力之大,纵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十六世纪,欧洲贵族也在为齁甜的马卡龙挥金如土、神魂颠倒地将之视若珍宝呢。 但要细说起来,公元前三世纪的战国已经有了饴糖与蜂蜜,在座的君王公卿们是见过世面之人,哪能仅仅因为“甜”这缘由,便齐刷刷为这柘浆所倾倒? 实际上,他们不知晓的是,甘蔗乃是后世中医认定的“天生复脉饮”,不管是何等清甜,绝不会有一丝黏腻凝滞之感,更有养血补气之功效,入口能快速滋阴解渴之时,更能迅速为心脉虚弱之人护心养脉。(1) 这也是明赫前世走在大街上口干舌燥之时,喜欢买杯鲜榨甘蔗汁解渴的主要原因,任它何种饮料或是白开水,皆抵不上一杯无添加的甘蔗汁——只消喝下去片刻之间,便能立竿见影解渴止躁! 而秦国君臣于政务之事乃是列国中效率最高的,换而言之,他们忙碌间损耗的心神也是最多的,连君王亦要加班批阅奏章,更何况殿中这些当臣子的? 长此以往,众人劳神费思极耗心血,心火太重又损伤脾土,心脾两亏之下难免会有心悸气短、失眠多汗等症状。 偏偏,这时代医术还极其不发达,草药种类也不多,纵便大臣们得了君王恩赐、派夏无且前去探诊,也不过是开些清热解毒的汤药罢了。 更遑论眼下巫、医并未彻底分家,许多大臣出于传统观念,更愿相信自己这病症乃是邪祟入体,宁肯请巫师来做法驱邪一番。 然而,无论是清热解毒之汤药,还是巫师的祈祷香灰,皆无法解决众人“气血两虚”之病症,如此经年长久的拖下来,熬到隗状这把年纪的老大臣,心悸失眠乏力等症,几乎是日日与他们相伴的。 秦国君臣们乍然喝下补血滋阴的柘浆,正如久之禾苗得了甘霖,迅速为心脉注入一份外来的动力,自然会感到浑身舒泰不已,岂有不惊为天人之理? 再者,人体这个精密系统最神奇之处在于:它会对自身缺乏的食物产生一种本能的渴求,损耗心神太过的大臣们,对当年浅尝几口的柘浆念念不忘,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隗状夸赞一通后,正想厚着脸皮再讨一杯柘浆,却见宫人已端着朱漆木食盘鱼贯而入,伴随着浓郁的食物香气溢满大殿,他忙止住话头看向案桌上的食物。 虽然少府工坊早在秋收时,便造出了第一台榨油机,但朝廷要在各处开设榨油工坊,亟需大量榨油机运往各地拼装,是以,五黑张苍近日要带匠人们马不停蹄赶工,咸阳的榨油总工坊一时也无法开张。 故而,眼下除了王宫之中,公卿大臣们眼下虽已吃上了土豆、玉米等物,却还未尝过植物油的味道。 很快,一番开场君臣宾主礼仪走完,众人便正式动箸了。 原本正舔着甘蔗汁回味无穷的明赫,忙双眼放光地看向桌上摆好的食盘,他已经闻出来了,是菜籽油的香味! 再定睛一看,咦,竟有一份土豆泥?看来拿到后世了食谱的膳厨,还挺与时俱进呢! 虽然他的大脑住了个大学生,但这一世变成小孩后,他便意识到肉身对思维的巨大影响——很多时候,自己情不自禁说出口的话、做出的动作、想吃的食物,皆是遵循孩童本能的。 第303章 这意味着,原本压根不喜欢吃土豆泥的他,现在看到这土豆泥却忍不住一个劲咽口水,脑中还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宝,快吃了它,土豆泥很美味的”... 但明赫还是忍着那股子谗意,举匕先小心翼翼挖了一些到父王盘中,又起身踮起脚往扶苏的桌上望去,咦,阿兄也是有土豆泥的,不用自己分享。 既然如此,他又按一人一半的分量,继续舀了些到父王盘中,这才毫不客气地大口吃了起来,哇,这土豆泥竟然还淋了卤肉汁,真的很美味哦! 这时,与敬酒的大臣寒暄几句的嬴政扭头,看向吃得满嘴碎末的小崽,不由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可下一瞬,当他发现自己盘中也多了一团土豆泥时,笑意登时微微一凝:此等孩童专食的泥状食物,竟也有寡人的份? 虽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他又不得不感动地安慰自己:吾儿时时不忘惦记寡人,确是顶顶贴心的小崽崽啊! 明赫见父王迟迟未开吃,忙放下自己的匕,笑嘻嘻伸手为父王舀起一勺土豆泥,边撑起身子喂他,边高兴劝道,“父王快试试,这土豆泥很香的!对了,明日膳厨还做这个吗?孩儿好想跟韩信分享美味哦!” 君王不忍拂了小崽的孝心,只得倾身接下小家伙喂来的土豆泥,边答道“寡人明日让膳厨多做些便是”,边状似无意地飞快以凤目瞥了一眼殿下众人,甚好,今日铁锅菜籽油炒菜之美食诱惑,让大臣们吃得心无旁骛! 这土豆泥,还是他亲自翻遍食谱、寻出的土豆最适合孩童食用之做法。君王虽看不懂“奶油土豆泥”里的“奶油”究竟是何物,但召来膳厨询问一番宴会食谱后,很快便拍板:将卤肉汁淋些上去,便能让土豆泥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他慢慢品着口中的土豆泥,唔,着实别有一番咸香风味,但他堂堂一国之君吃这等孩童食物,着实有些... 须知,那仙界食谱上,可是写着“最受无数孩童欢迎的奶油土豆泥”,而按周礼而言,不但对天子诸侯君臣的起居、饮食、祭祀等等有严格规定,还对成人与孩童之别亦有规定,除了发型服饰以外,这等食谱上明言专属孩童的土豆泥,成人亦不能分食,身为君王,他自是要带头守礼的。 他眼含温柔地垂首,正好对上小崽期待的目光,忽觉心中一跳,忙举箸夹了一块红烧土豆,示意自己爱吃块状的土豆。 明赫这才闻弦知音,忙将父王盘中的匕放下,咧出八颗牙齿尴尬地笑了十来秒,完了,他又不知不觉以两岁孩童思维来思考了...父王是大人,确实不太可能跟孩童一样喜欢吃土豆泥的啊! 嬴政看着他尴尬至极的小表情,顿觉心疼不已,担心小家伙误会自己不爱吃他分享的食物,便急忙摸着他的小脑袋,细细将周礼饮食规定为他讲了一遍,又柔声安抚了一番。 明赫听完父王的科普,忙点头如蒜承诺道,“是孩儿大意了,以后孩儿一定会先问过父王喜不喜欢、能不能吃,再跟您分享哦!” 嬴政看着小儿纯真稚气的眼神,听着小儿一本正经却奶呼呼的声音,心头那个柔软哟,若眼下不是在宴会之上,真恨不得将小家伙抱在怀中好好亲一亲他的小圆脸! 今日这场宴会的菜色十分丰富,不但喷香诱人,连做法也让大臣们惊讶不已——虽然宫里这些“仙界宝菜”他们府中也有,但这时代烹饪方式以蒸煮、炙烤为主,就拿大臣们极喜爱的、带甜味的胡萝卜来说,各府庖厨皆是将它切成块直接扔进釜中煮熟的,众人哪又见过胡萝卜丝炒鸡蛋、蒜苗炒腊肉这种做法? 莫说胡萝卜原本要宋元时期才会传入华夏,便是这植物油和铁锅,也要等到宋代才会普及开来——需同时具备猛火、油多、勤炒、快熟的家常炒菜,对两千多年前土生土长的战国人士而言,着实太过遥不可及。 但无论众人是何等惊讶,这菜籽油混合着肉菜的扑鼻浓香,也让他们忍不住食指大动,迫不及待举箸品尝起来,殿中泰半大臣首先夹起的都是胡萝卜丝——令后世许多人避之不及的胡萝卜,却是他们最心仪的美味蔬菜。 待众人将胡萝卜丝放入口中咀嚼之时,只觉它原本的甜味虽变淡些,但蛋香混杂着菜籽油的香味、佐以精盐带来的咸香,这美味却足足添了数分! 而且,这时代贵族们食用鸡蛋,多是白煮或打入簋中做成荷包蛋,如今日这般以油煎炒的浓香吃法,亦是从前未曾有过的。 更别提,今日除了这些家常菜,众人食盘中还有金陵红烧狮子头、辣炒猪肉丝、椒麻鸡翅、红烧羊蹄筋、土豆烧排骨、香薄荷蔬果杂、香炸素蟹饼、龙凤呈祥羹等二十多道从未尝过的美味菜肴。 周礼之中,对宴会规格亦有明确规定,譬如最隆重的飨礼之宴,虽宰杀太牢(猪牛羊)三牲以飨宾客,杯爵之中亦盛满美酒,但这场宴会只是按尊卑走走过场,实则宾客是不能食也不可饮的。(2) 另一种食礼之宴,则是只可进食、不可饮酒的。 而秦国这庆功宴,却是按“燕礼之宴”来举办的,宾客不但能随意吃喝,还可中途休息投壶娱乐。 原本,敬酒是燕礼中非常重要的礼仪,君臣与宾客需互敬多回,祝词与寒暄不断——官爵越高之人,敬酒劝酒的次数也就越多。 但今日,这满桌色泽鲜亮的新鲜吃食,让大臣们第一回 意识到,“吃宴”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一时,殿中罕见地再无窃窃交谈之声。 第304章 连桓猗这般历来喜欢活跃气氛的臣子,此刻也无心废话,只一味埋头苦吃,香! 前年,秦国的第一批土豆,乃是身处信任危机的李斯、被君王托以重任后心惊肉跳种出来的,是以,土豆被他视为李氏幸运之果。 今日摆满食盘的数十道小份菜肴中,他最爱吃的自然是土豆块与土豆丝。 李牧则默默从自己的食盘中,夹起一块红烧羊蹄筋放入嘴中,只觉入口弹滑,齿间霎时溢满味美鲜香——北地与中原不同,虽严重缺乏葵葱之菜,但最不缺的便是牛羊马匹,他驻守雁门代郡之时,隔三差五便会命伙夫烹牛宰羊为将士们改善伙食。 但是,吃了眼前这羊蹄筋,他才知晓世间真正的美味羊肉是何等滋味,相比之下,往日的白水炖煮羊肉简直是暴殄天物! 如此一来,宴会中不可少的酒过三巡、中场娱乐、卿大夫节食节饮等礼节,竟被众人心照不宣地齐齐忽略了——他们也想举杯与君王同僚互祝,但这面前的食物,再不吃就凉了哇! 不浪费食物,是每一位秦国人的必备美德嘛! 殿中唯一严格遵循周礼的嬴政,正笑眯眯看向吃得津津有味的众人,他们今日越喜爱这筵席中以铁锅菜籽油烹制的食物,往后,国库便能因铁锅、锅铲、植物油挣到越多银钱,如此皆大欢喜之宴,他自能纵容臣子们沉迷美食、忘了给他敬酒。 只剩些微咀嚼吞咽声的殿中,直到众人陆续吃撑放下筷箸,才重新响起了窃窃交谈声,素日宴会之时,他们多少会剩些食物的食盘之中,今日几乎皆已光盘。 而与五黑一同起早贪黑、在少府为秦国折腾出许多新发明的美食家张苍,中途早已吃光一盘,悄悄召来宫人为他再添了些菜。 他边享受地眯起眼睛,边跟身旁的五黑嘀咕着,“待我等设法将炉温调至更高,便能为秦国打造出更薄的精铁之锅,届时,这铁锅受热更匀净,菜籽油与食物所承之火力更足,想必炒出的菜还能更美味几分啊,啧啧,若知晓来了秦国有这等美食享受,我合该当年一出稷下学宫便来的...” 向来节俭的五黑,早已将面前的食物吃得一粒不剩,除了八角这等实在无法下咽之物,连当做调料的蒜苗与辣椒,他都没舍得丢弃,纵便这会儿正被辣椒辣得猛灌宫人新斟上的柘浆,下一回,他仍会选择将它吃下肚。 节约粮食、克勤克俭,是刻在墨家弟子血液里的烙印,无论是食用糙米粥、葵韭葱还是美味珍馐,他们从不会挑剔,也从不会浪费一粒。 他被辣得出了满头大汗,眼下掏出麻布帕擦了擦面颊,镇定地笑着答道,“是也,若能造出更薄之铁锅,便能省下不少火力,我等需尽快找出提高炉温之法...再有,今日我为学室弟子讲学之时,有人提出一个疑问:眼下油菜籽需反复压榨三四遍,方能将籽中之脂油稍稍榨干,但若能将油菜籽炒过后榨油,每石能榨出之油是否更多...” 张苍闻言眼睛一亮,脑海中闪现两种榨油方法的差别,不由猛地放下筷箸,起身击案道,“此法决然可行,此人言之有理!我等既有铁锅,不妨即刻前去一试!” 他这等天才人物,自幼家境优渥,又饱受长辈宠爱,从未吃过生活的苦头,行事向来是不拘一格的。 相比之下,倒是同样兴奋的五黑,从突然变得安静的环境中,快速意识到他们此刻并不在工坊,而是在王宫之中,忙一把将高大白胖的张苍重新扯回椅上坐下。 但满脑子想着立刻试验熟榨之法、该将油菜籽炒至半熟再榨还是全熟的张苍,既听不到五黑的劝阻,也听不到大臣们的询问,此刻,外界在他眼中是被彻底放空了的,他只执意挣扎着要走。 在大臣们诧异的目光中,终于,一道清朗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了张苍耳中,“爱卿这是要去何处?” 张苍这才如梦初醒般被惊醒,待回过神来一看,好嘛,自己已挪步到了案桌外,五黑正牢牢抓着他的右臂,长公子正抱着九公子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 而身姿伟岸的君王正悠闲地站在他身前,巧妙地挡住他前往殿外的路,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看着他。 迎着君王戏谑的目光,张苍的脸顿时唰地一红,自己竟在这大殿之上犯了病,早知如此,今日便不来了! 他之所以经常躲着不肯面君,时常托五黑将新物什送进宫,正是因为这“病症”。 五岁那年一个的清晨,他在祖父的书房之中观看算筹古书之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算筹横七竖八摆满一室的屋子,他第一回 见到这么算筹,便开心地捡起那些算筹演算起来,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当他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却发现他的祖父祖母与父母正围着他哭喊不已。 在他们的哭喊声中,他才知晓,自己已经在书房中发呆了整整半日时辰。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这样的事情不时会再次发生,家人找来巫师驱邪亦无济于事,正因如此,张氏之人皆知他比族中所有人都聪明,却是万万不能招惹的,因为他有“疾”在身。 先前韩非初到阳武郡,找族长张负借人之时,张负不敢擅自替张苍应下,正是怕惹他发病。 此刻,知晓此事再遮掩不下去的张苍,急忙手忙脚乱解释了一番幼年之疾、与方才自己所想之事,又一再承诺此病症绝不会影响他在少府的公子,五黑亦连声为他力证,称张苍接连数日昼夜颠倒指挥匠人操作榨油机,定是太累才会失了礼数... 第305章 嬴政倒并不在意张苍失礼之举,他担心的,乃是对方口中“五岁便发病”的病症,若不彻底根除此症,大秦恐将损失一得力大才! 是以,君王不但安慰了张苍一番,还命人即刻将夏无且请来,当场为张苍诊治究竟是何种疾病。 张苍见王上并不因此嫌弃自己,反要派人来为自己诊治,心中更觉来秦国这一趟,值了! 哪知,派出的宫人刚匆匆离去,君王与部分大臣耳中,便响起一道诧异的稚嫩童音,“不对啊,这又不是病,不用看医生的!后世很多理工科智商超高的科学家,都会在专注思考时进入这种‘忘我’境界,比如物理学家安培走在半路想起一道题,还当场掏出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起来呢,其实那黑板是一辆马车的后厢...数学家陈景润的同学杨锡安也回忆过,下雨天同学们都在四处奔跑躲雨时,只有陈景润一个人在雨中慢慢想着题,根本察觉不到下雨了...而且,张苍在史书上活了104岁,比这殿中在座众人都要长寿些...” 随着他最后一句心声落下,张苍莫名感到很多大臣注视自己的目光,充满了火热的灼烫,仿佛...多看他几眼就能长生不老似的? 隗状不由琢磨着,方才张苍命人添菜了,莫非他是吃得多,才能这般长寿的? 李斯却暗忖道,连王上都在练五禽戏了,张苍定是在工坊煤场之间来回奔波,一刻也闲不下来才能保持长寿的,看来,我往后还需再勤奋些。 史书上,为国事积劳成疾的秦始皇,将健康和长寿寄托在了方士的丹药之上,但如今正值盛年、身强力壮、在小崽的监督下日日勤练五禽戏的秦王嬴政,却对长寿一事无甚兴趣。 是以,他听闻这心声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要找张苍探寻长寿之法,而是:张苍眼下风华正茂,若他当真能活到104岁,这位大才便还能为我大秦效力数十年,妙哉! 果然,匆匆赶来的夏无且为张苍把脉后,直言他身体极好,并无任何病症,如此一来,嬴政便让急匆匆想回工坊的二人先回去了。 此时,宫人早已将众人案桌上的食盘撤去,换上了干净玉尊,按礼本是要倒酒的,但桓猗壮着胆子恳请君王可否换成柘浆,在大臣们面带喜色的纷纷附和下,嬴政便命人将黍米酒换成了柘浆。 他还趁机宣布了一个让众人振奋好消息,接下来,朝廷不但会在咸阳设几处铺子,专卖这鲜榨柘浆,还会在全国售卖以柘浆熬制出耐保存的红糖。 李牧虽未见过红糖,闻言却是十分高兴的,他早已敏锐察觉到,这柘浆并不似寻常甜食那般只有甜味,它还有助人恢复元气之功效,但此物现榨现喝,是无法长久保存的。 但若有了耐保存的红糖,他们便能多买些带去北地,来日出征攻打匈奴之前,一碗甘甜美味的红糖水,远比黍米酒更能助长士气! 正在满殿大臣皆感喜气洋洋之时,坐于隗状对面的驷车庶长嬴仲雍,却面色沉沉看向君王,扬声道, “嬴政,你这又是售澡豆牙刷,又是售柘浆红糖的,莫非是打算彻底摒弃商君重农之法,要改兴齐赵之商道了?此事,老夫不同意!”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大臣们这才意识到,是啊,王上如今频频设铺子,莫非大秦真要兴商道了? 如此一来,商君之法何如?农业,才是秦国立国之根基! 这下,莫说宗室之人,便是文臣们亦正色跟着劝谏起来,以王翦为首的武将,一时倒无人作声,文武有别,这等治国内务大事不是他们该置喙的。 而半分不懂商道之事的桓猗,正气势汹汹瞪着驷车庶长,做好了随时跳出去揍对方一顿的准备。 李牧却有些欲言又止,他生于赵国长于赵国,自然知晓商道之利,是何等数十倍于农业的,如今秦国既有了高产之粮,早非当时急需囤粮备战之穷国,商业,亦是该搬上日程的了。 李斯悄悄瞥了瞥君王收起笑容的面色,正要起身开口助君王舌战群儒,却听殿上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今日这庆功之宴,一为灭赵之功,此功乃是我大秦将士们立下的;二为秋收之功,此功劳,却是我秦国万民共同立下的。寡人看着这满殿嘉肴啊,却想着,若我秦国之民,也能吃上这丰盛之菜肴,喝上这味美之柘浆,该是何等与民同庆之乐?” 嬴仲雍闻言大怒不已,起身绕出案桌道,“竖子焉敢!你让庶民子弟参加科举也就罢了,竟还敢打税赋之主意,休想!若你不想做我嬴氏子孙,便将这王位让出来即可!” 说着便要上殿,哪知早已蓄势待发的桓猗,飞身跨出来一把扑上去将他按到在地,殿中登时乱做一团。 与此同时,明赫也急忙从扶苏怀中挣脱下地,蹬蹬蹬跑上殿一把抱住父王,怒气腾腾瞪着地上挣扎不止的嬴仲雍。 嬴政抱着小崽起身,长身玉立于殿上,居高临下一一扫过群臣的脸庞,忽而笑了,“寡人上回便说过,要在大秦减税赋,施仁政,莫非,诸位竟全然忘了?” 在众人恍然想起当日君王“戏言”的目光中,他继续朗声道, “如今国库一年之收成,已是从前八九年之总数,眼下纵便要征伐山东三国,至多不过消耗国库两成之粮。而当年,商君乃是以征伐军粮为由,将秦人税赋加至泰半,如今,既然我大秦再无缺粮之隐患,自当兑现诺言为民减轻些税赋,老秦人为秦国苦了数百年,该过一过安生日子了!” 第306章 第95章 此言一出, 文武大臣纷纷惊恐下跪,嬴氏宗亲也纷纷惊惧下跪—— 先前,王上对庶民施些恩惠, 他们虽心有疑虑,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伤了朝堂和气, 毕竟, 正因王上是天道之子,仙人才会为大秦带来种种仙界物资。 原以为,对庶民仁善之举, 不过是君心大悦之下的兴之所至;原以为,前番减税赋之言, 不过是君王大怒之下的随口一说;更无人将几个小打小闹的铺子工坊放在心上,比起粮食满仓而言, 它们着实太不起眼了... 可眼下, 君王言下之意非但要大兴商道, 还要减税让利于民, 他要施行的这等仁政, 全然与商君之法背道而驰啊! 兹事体大,这下纵是朝中武将, 亦不敢贸然附和君王废弃商君之法、施行仁政之道。 一时,殿下只剩扶苏几人与李斯李牧还站着。 嬴仲雍闻此“大逆不道”之言目眦欲裂, 正想抬头再骂嬴政, 却被桓猗有意无意以胳膊卡于喉咙处, 令他硬是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来, 虽喘得脸红脖子粗也无可奈何。 隗状仓皇回头看了一圈同僚,众人亦是一脸仓皇, 无人敢相信,他们这位向来秉承先君之志、一心为祖宗基业宵衣旰食的君王,竟会是妄图篡改乃至毁弃商君之道的君王! 悠悠苍天,此何故哉? 纵便先前君王为他们中的一些人,讲过仙人预示的秦亡之梦境,但大臣们仍不敢相信,秦亡乃是商君之法的过错。 隗状压下胸膛疾速起伏的心绪,扭头看着殿上君王,率先劝谏道,“王上,当年惠文王杀商君而不废商君之法,正是他知晓:商君之法于我秦国而言,非但是强国富国之法,更是如同再生父母之法!请您万万要三思啊,切不可听信谗言误入歧道啊!” 他特意把“听信谗言误入歧道”这几字加重了语气,试问满殿之人,谁会进谗,谁有歧道? 大臣宗亲们闻言,不由接二连三抬首,目光复杂看向身姿清瘦却背脊挺直的李斯。 满殿公卿,唯有李斯同时具备并非秦国人、祖上从未为秦国立过功、师从稷下荀况之道。 荀况之道,虽被儒门正统视为异端,但他终究是儒家而非法家之道——所谓仁政,不正是儒家那一套么? 是以,纵便李斯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上一句话,他这个人,他站在此处,便足够引来旁人之不满。 在众人怒目而视的注视下,听出隗状弦外音的李斯依然站如挺拔青松,他怕的,从来不是世人非议,而是君心尽失。 他早与君王同时知晓秦国不顾国情改变、一力坚持商君之道,换来的不是天下承平四海安然,而是六国之民怒而反抗、咸阳宫毁于熊熊大火。 此道虽能兴彼日之秦国,却也能毁来日之秦国,坚守何益? 世人皆称他李斯为人处世并无原则,却不知忠君、护君、永远与君王站在一起,才是他此生要坚守的唯一原则。 桓猗既痛恨旁人冒犯君王,又担忧君王若废弃商君之道,秦国这大好形势将如韩魏齐赵之国那般,中道崩殂,付诸东流,岂不让人悲痛哉? 此刻听闻隗状之言,他自也痛恨全力附和君王的李斯,溜须拍马之无耻小人也! 正在他气得手下一松之际,终于能开口的嬴仲雍仰头大吼道, “李斯贼子非我老秦人,用心险恶,乃是楚国派来的间者,该杀!嬴政,你身为嬴氏子孙,必该知晓,秦国的正统根基当永远是法家之道,我秦国当百世奉行商君之道!还不速速杀了李...” 他剩下的话,尽数被桓猗的手臂挡了回去。 君王怀中的明赫急忙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来回瞪着隗状和嬴仲雍,老头啊,你们懂个啥!李斯虽然是楚国人,却比胡亥这个嬴氏子孙对秦国的贡献大得多了!也比胡亥对秦国忠心得多,如果他愿意跟赵高同流合流,也不至于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再说,你们推崇的商君不也是卫国人吗?你们敬仰的张仪不也是魏国人吗? 可见,在这良禽择桐木而栖的时代,有识之士来到秦国得遇明君,只会为实现理想抱负,为加官进爵而铆足劲替秦国效力! 再说,我父王刚挖来的赵国李牧还站在殿中呢,你们这些按老秦人、新秦人划分的狭隘排外主义,只会让秦国朝堂开始兴起拉帮结派的风气,老秦人一派,新秦人一派,这样一来,秦国朝堂还团结得起来吗? 口无遮拦的老家伙! 垂首不语的王翦听着他们的话,眼中却飞快闪过一丝幽光,隗状老糊涂,桓猗太莽撞,老庶长太自负,他们皆忘了——当今王上固然还很年轻,但这般年轻的君王,其雄韬谋略已堪比肩当年老谋深算的昭襄王,何其了不起? 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一代雄主,岂会被李斯忽悠得要改弦更张?王上做出这个决断,定然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故而,王翦虽随大流跪了下来,却不打算开口劝谏半句。 而李信亦急忙看了一眼站得同样挺拔的自家叔父,暗暗抱怨隗状等人不该屡次以李斯的出身来攻击来对方,顺道还伤了叔父之心,再说了,自家祖父亦是从赵国迁来的,不也忠心耿耿为大秦守着陇西重镇么? 不管原先是哪国人,他们既然愿意来我大秦效力,不都是秦国人吗?连韩国派来的间者郑国亦被君王之恩德感化,在一心一意带工匠为秦国四处修渠奔波,更何况是自愿来秦的李斯? 第307章 李斯自诩忠君纯臣,此番支持君王是他的必行之举,但若要说,此事是李斯煽动君王而起,李信是断断不会相信的。 嬴政并不搭理嬴仲雍,只神色淡淡看向隗状道,“在爱卿心中,莫非寡人竟是那等听信谗言之昏君?” 他又看向李斯,意有所指道,“寡人的李廷尉虽非秦人出身,如今全族却已是傅籍之秦人,他为我大秦殚精竭虑,其忠心并不在诸位之下,往后,寡人不想再听见质疑李斯之言...” 他自信,大秦朝堂之中绝无郭开后胜那等奸贼,李斯为秦国办事是何等兢兢业业,他全是看在眼里的,朝臣这般再三因对方楚人的身份而质疑他蛊惑君王,着实令人心寒。 李斯乍然听见君王这维护之言,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酸,眼中不由泛起了点点泪花,脊背却挺得更直了。 他出身为楚人而非秦人,并非他之过,他李斯自会带着子孙用行动表明,新秦人对秦国之忠心,绝不在老秦人之下! 顿了顿,君王继续道,“尔等已两次三番拿李斯之出身来挑刺,可寡人先前便说过,我大秦之兴盛,来于广揽天下大才!商君并非老秦人,白起张仪范雎亦非老秦人,但他们对我秦国之忠心与赫赫功劳,岂会被老秦人更少?如今朝堂公卿之中,蒙氏父子、李信祖孙、冯去疾、李斯、韩非、张苍、张良、李牧诸卿皆非老秦人,五黑子亦非我老秦人...但诸卿这般沾沾狂傲,莫非是以为,你等于我秦国之功已远胜他们?是寡人以个人喜好为他们加官进爵的?” 此言一出,明赫急忙高兴地一个劲拍着小手,父王说得对! 秦国能快速强大起来,最大的优势便是从秦孝公开始,历代君王不拘一格用列国大才治国,绝不因对方是旁国人便疑心重重。 闻言,李牧揪起的心便暗暗放了回去,若秦国朝堂要按老秦人、新秦人来划分,他难免担心到时会变成列国朝堂那般乌烟瘴气之状。 蒙毅亦感激暗暗思忖道,自家祖上虽是齐人,但他们兄弟自幼听长辈教诲的,皆是“子孙当课业有成,武艺高强,长大报效秦王”之言,秦国善待蒙氏,蒙氏自当忠秦君报秦国。 在君王语带嘲讽的话音中,在九公子兴高采烈的鼓掌声中,许多文臣顿觉面上一红。 是啊,莫说前面几位大才他们自忖不如,便是张苍亦为秦国造出许多大用之工具,张良献计让秦国不以水淹而灭了魏,李牧先前率军一去北地,损伤不过几人,那帮匈奴恶鬼便闻风而逃... 宗室们则悄悄将头垂得更低了,他们除了与君王亲近之血脉,若要说贡献,他们是分毫没有的... 桓猗骄傲地挺直了胸膛,至少,他没给老秦人丢脸。 嬴政轻轻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下一瞬,他扫过众人的面庞,语气却骤然严厉起来,“来日,将有更多天下英才为朝廷效力,进我秦国朝堂之人,皆是秦国人。蒙毅,拟招!往后,若有人再说这等蛊惑人心之言,意图扰乱我朝堂君臣和睦,寡人定不轻饶,当以离间重罪治之!” 这话,便借由众人对李斯楚人身份的质疑,彻底堵上了朝堂分化之隐患。 如此一来,谁敢再以老秦人、新秦人来划分秦国大臣?不,他们只有同一个身份:秦人! 隗状虽认定君王的转变,必是来自李斯的怂恿,但他也知道王上的性子,既然王上说出这等话,便不敢再揪着李斯挑拨之事来说,只能痛心疾首大呼道, “王上,您忘了吗!当年,秦国因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代乱政,将穆公霸业毁于内乱之中,而中原大地早已群雄四起,弱秦毫无容身之地啊!山东近邻魏国趁晋楚两国争霸之际,率先以李俚、吴起二人变法,一时之间魏武卒横空出世,魏国立刻转头觊觎我河西重地,如此一来,少梁、彭衙、雕阴数城先后落入魏国之手...” 他老泪纵横道,“献公归国终结乱政,又废人殉、整军心、迁都栎阳前线,誓以君侯之身守我秦国大门,誓以秦人鲜血收我河西失地,遂先后发起石门之战、少梁之战...可待孝公即位之时,殷殷数战下来,弱秦早已国库空空...而强魏却自郑县到上郡修了长城,强楚国却自汉中到巴郡、黔中修了长城,他们要阻拦的并非匈奴犬戎,而是我秦国,是我秦国啊王上!列国将我秦国视为草原夷狄,非但不许秦国参与列国会盟,还一心想灭我秦国,若非商君我秦国早亡了...”(1) 隗状说的这番话,乃是他先前数番提过的陈谷子往事,亦是代代老秦人叮嘱儿孙不可忘却的屈辱往事,殿中众人忆起秦国当年是何等贫、弱、卑、微,一时接连红了眼眶,是商君救了秦国,正因如此,他们更不能任由王上毁了商君之法! 王绾见隗状早已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了他一把,解释道,“王上,隗丞相言之有理,若无商君来秦献计,我秦国危在旦夕啊...” 殊不知,随着隗状这番话,嬴政脑海中也再次浮现出献公孝公为兴复大秦基业的艰难之路,遂缓缓念道, “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犬戎,广地千里....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众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2) 他念的,正是身处绝境的秦孝公亲手写的求贤令,自他归秦观摩过这封存放于宗庙的诏令原文后,便默记于心,十多年过去了,他从未忘记过先君之志,从未忘记过秦国当年被视为戎狄之奇耻大辱。 第308章 隗状闻言又要接话,王绾担心他激动之下心悸发作,忙劝住他,自己则顺着君王的话头道, “王上,如此危难之际,是商君意识到我秦国最大之弊端,在于“国贫国弱”,弱国穷国之老秦人士卒,虽凭着一腔与国同生共死的悲壮勇气在硬抗,但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兵器不如人,战马不如人,在这场漫长的中原争霸之战中,仅有勇气,如何能跟列国竞争?” “他首先解决的,便是“穷”之大难题,商君深知秦国地处山间内陆,又无甚矿产盐石,若要富国兴兵,是走不了齐国“以商谋利”之路的,遂以《垦草令》率先从农业着手开启变法...是以,臣等恳请王上,遵守商君重农之道,勿要大兴商道让庶民四处奔走谋利,以致误了春耕秋收之农时!” 《商君书》有言:民强则国弱,民弱则国强,治国之道,首在弱民。 商君之法的重中之重,首在“战”,而战之根基,在“农”。抑商,为的正是“使民无得擅徙,令民归心于农”。 他改税收之法,收取泰半之重税,一是为以举国之力筹集军粮,二是为与民争利,让民众年复一年忙于解决温饱,如此一来,民“无所于食,必农”。 而他的“道”,站在统治阶层的角度,确确实实让秦国获得了强国之法宝利器。 大臣们齐声含泪高呼道,“商君之法乃秦国立国根基,恳请王上勿忘商君之法,勿兴商道,勿要强民啊!” 君王乍然念起这封为秦国求来救命稻草的求贤令,让众人皆是涕泪连连不止,一时殿中呜咽声四起。 桓猗抬起衣袖呜呜地擦着泉涌而出的涕泪,也顾不上再钳制嬴仲雍了。 终于一跃而脱身的嬴仲雍,这回倒未再破口大骂,只流着泪感伤地面朝嬴政大呼道, “政儿,政儿啊!你本是我嬴氏最聪慧、最有远见之人,你既知若无孝公此令、若无商君助秦,我秦人早亡了,为何还执意违抗先君们世代相承的商君之法?难道,你将献公孝公之志全忘了吗?你将商君的大恩大德全忘了吗?” 年轻的君王神色黯然摇首眺望着殿外,感怀道,“祖先字字泣血之言,嬴氏后人怎敢忘?商君椎心刻骨之大恩,秦国怎敢忘?此事,寡人一刻也不敢忘...” 嬴仲雍见对方有松动之意,又上前一步,叹着重气道,“政儿,想来你并不知晓,我嬴氏一族遭受的屈辱,远比秦国遭受的屈辱更久啊...” 原来,嬴氏先祖乃黄帝曾孙颛顼后人伯益,因其与大禹一同治水有功,得帝舜亲赐“嬴”之姓,又以帝女嫁其为妻。(3) 武王伐纣之时,殷商亡于鹿台大火之中,周公旦奉行“以殷治殷”之道,分封纣王之子武庚于殷地,又以武王之昆弟管叔、蔡叔、霍叔在殷地周围设下三国监视武庚,三人并称“三监”。 待武王薨逝之时,武庚利用三监对周公摄政之猜忌,暗中拉拢昔日旧臣煽动三监叛乱,本想趁机推翻周王室光复殷商,却被周公亲自东征击败,武庚死了,拥护殷商、参与叛乱的嬴氏一族也因“助纣为虐”,被周王室发配前往苦寒之西戎边地——如此种种,才是秦非子为周王室养马得西陲封地“秦”之前因。(4) 嬴仲雍越说越激动,有宗室子弟急忙上前扶住他,只听他又道,“诸侯口口声称,我秦国嬴氏先祖不过是久居西戎之蛮夷,是为周天子养马之家奴,却绝口不提,早在周王室于洛邑立国之前,我嬴氏先祖便已是中原正统、殷商重臣!” “虽则,赵氏子孙早忘了祖上屈辱,但我嬴氏子孙却从未忘记重返中原大业!穆公为何一心要东出称霸中原,献公为何要君王守国门与魏国硬抗,孝公又为何要“与之分土”号召天下英才入秦...皆是因为,嬴氏子孙的血脉中,肩负着光复祖先基业的殷殷重任啊!政儿,你万万不能毁了历代先君攒下的基业啊,唯有商君能助嬴氏、助秦国,快打消那荒唐念头吧!” 萧神疏举的君王收回远眺的目光,看着大臣们宗室们期待的眼神,俊朗的面庞浮现凝重之色,良久,他缓缓开口道, “寡人此番想二次变法,正因未忘先祖之辱,牢记先君之志,正是为让秦国基业更长久、让嬴氏社稷更牢固,诸位应当知晓,这天下,不但是君王公卿的天下,还是万民的天下,为秦国做出贡献的,除了在座各位,还有数百万百姓...所谓君为舟,民为水,秦国这艘巨船若要长久行驶下去,还需水源源推动前行,若水尽数干涸,舟该如何行驶?” “故而,商君之法,除却法度与信用之原则不可变,苛待民众之律要非变不可,田税亦非减不可...” 他状似无意朝李斯使了个眼色,憋了半天没说上话的李斯,急忙上前侃侃而谈, “当年,诸国皆行初税亩之法,田税不过十之税一,民众负担甚轻,春日之时,漫山遍野皆是游玩之成年男女,百姓脸上满是欢欣之色!后来,商君变法收取泰半之税,一为耗尽民力,二为耗尽地力,垦田令一下,原本一人只种二十亩地便能养活一家,骤然变为一人需种一百亩地方能养活全家,百姓苦不堪言...如此一来,地种得越多、种地之人越多,朝廷便能收取越多税赋粮食,为将更多百姓捆绑于土地之上种更多地,商君又下令大力打压商业...诚然,商君此举乃是为国家大利,乃是秦国无奈之举,老秦人们纵是心有怨言,亦苦苦支撑着秦国之军粮...” 第309章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秦国既有高产粮种,又有暴利之商道,国库早无匮乏之忧,若再收取重税,百姓岂能一如既往毫无怨言乎?诸位且看,列国见秦国因商君之重税而强大,纷纷加重各色杂税杂赋,以赵魏而言,明面上的三成税赋实则要收足六成,与我秦国无甚差别,但诸侯不顾生民收取重税,乃是用于享乐之道,后果何如?” 他举起手盘点道,“秦国攻韩之时,许韩人以完好粮种,官兵百姓开门献城,捉来韩王献与我秦将;秦国攻魏之时,魏王仍在征集粮食,百姓敢怒不敢言,与我秦君以麻布暗通款曲,只为摆脱昏君省下些口粮;秦国攻赵之时,北地因施粥而不费一兵一卒,尽得数十万民心,司马尚领兵与三国抗衡数月,中原赵地无一百姓前去襄助赵军,岂不暗暗盼着赵王早些灭亡?而韩赵魏三国皆因重税而国库富足,君王公卿无不穷奢极欲之至,若他们肯少收些税赋,让百姓过几年好日子,我秦国岂能以这点小恩小惠,便尽收三国民心?再者,王上方才已言明,我秦国并非要全然尽改商君之法,如今国已富,则须思虑民富之道...” 话音未落,隗状险些听得晕了过去,嬴仲雍怒瞪双眼大吼一声“嬴政竖子,李斯误国!”,便气晕在宗室子弟肩头。 君王眸光闪过一瞬幽邃,抬袖无奈挥了挥手,“带下去命夏无且看看,老庶长年事已高,族中诸事繁杂,若气出个好歹来,乃是寡人之过,不若让他安生颐养天年!想来我嬴氏,也该选一位新的驷车庶长了。” 此言让宗室众人登时眼睛一亮,继而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李斯悄悄瞥了一眼君王,又继续道,“至于商道,好教诸位知晓,大秦仅今岁一月,便以奢美之澡豆牙刷牙粉,从齐楚燕三国手中挣来黄金三万多斤,如此暴利富国之道,岂能因农业而废之...” 王绾正要再辩,却见一相貌持重的中年宗室子弟已匍匐上前,大声赞道,“李廷尉言之有理,王上英明,我秦国既有高产之粮,便无须再耗费更多人手于土地之上,如此一来,便可松绑商君经商之限制,让更多商贩前往列国兜售我秦国商品...” 说着,他还面露兴奋道,“如今我秦国除了澡豆牙刷牙粉,还有精盐、铁锅铁器、植物之油...这等皆是高价暴利之物!王上,若能将经商禁令放开,臣亦愿为国走商队,将我秦国这等物资全换成粮食和黄金!” 宗室子弟暗暗骂了一句马屁精,便纷纷调头附和了这话,如今老庶长已昏迷,他们着实不敢跟君王对着瞪眼啊! 王绾瞳孔猛地一缩,果然,下一瞬便听李信与王翦先后赞同此言,认为今日之秦国,早无须将重心只放在农业之上,若能农商通行,便能钱粮双收,不甚美哉! 至于税赋一事,王翦乐呵呵带头承诺了,无论王上将税赋减至继承,他爵位所带的封地亦跟着减至几成。 君王既然决心已定,封邑最大的宗室也表了态,再为这点利益隔岸看众人争辩下去,想来会惹来君心不悦,他向来是极识时务的,至于变不变商君之法,如何变,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而这时才搞明白税赋与封地利益挂钩的桓猗,也急忙大声表态道,“王上,臣也一样!” 李信李牧亦跟着附和了此言。 如此一来,文臣便有些尴尬了,按理来说,宗室之封地是最多的,其次便是王翦这等屡屡为国立下大功的武将,文臣官职虽高,若无昌平君那等特殊超然的爵位,实则立功封爵的机会是比不上武将的。 眼看利益受损最大的两个群体都改了口风,有些文臣也稀里糊涂跟着附和了起来。 王绾与隗状对视一眼,二人乃老秦人出身,先祖又为秦国立过大功,如今这满朝文臣之中,他们的封地是最大的... 但大势已去,眼看殿中附和之人越来越多,二人不想落得老庶长那般下场,只得跟着高呼“王上英明”。 一场突发变故的庆功宴,便这般莫名其妙地收了尾,嬴政当场考验一番那带头的宗室子弟后,便下诏任命他为新任驷车庶长,此人既懂得维护君王体面,又肯拉下宗亲的脸皮带人跑商队,倒能先用着看看。 底牌既然已亮出,宴会散去后,扶苏便抱着明赫命跟李斯一道前往章台宫,听父王继续与他商议减税之细则。 李斯沉思一番后,道,“臣以为,阳武小郡近两年新增人口多了九万,比颍川大郡新增人口多了近两倍,可见三成税赋与鼓励新生儿等小恩惠,是让阳武百姓极满足的。故而,我大秦各地税赋,可减至三成便可...” 这时,站在李斯身旁的扶苏却出声提醒道,“父王,老秦人跟随秦国南征北战,供养国家多年,吃的苦头是最多的,可否为他们多减些税?” 李斯急忙道,“长公子,不可!王上既要收服天下人之心,便不能凭空为老秦人与新秦人划出界限来,如此必引发人心不齐...” 神画之中,秦国正是亡于人心不齐,六国之民仍将自己视为故国旧民,实在让人心有余悸。 扶苏蹙起眉头犯了愁,他想让为秦国吃了更多苦头的老秦人过得好些,却不想让秦国内乱... 君王沉吟道,“入我秦国傅籍者,皆是秦国之民,但老秦人着实为国吃了多年亏,新政若以傅籍年限划分,二十年为限,何如?” 第310章 李斯与扶苏俱是眼睛一亮,李斯忙笑道,“王上英明!若以傅籍年限划分,则先前迁来秦国之人,亦能享受些税赋优惠,如此一来,便无人敢说我秦国只为老秦人减税更多了..” 先前,昭襄王打下一些城池时见城中青壮劳力颇多,便并未将城中之民遣返,说起来,他们也为秦国兢兢业业贡献了数十年税赋,此番自然也在优待之行列。 很快,君王便定下规则: 在秦国已傅籍满二十年之家,可享受三成税赋优待;土地不大的阳武郡因是试验地,便仍按三成收取。 傅籍未满二十年之家,则减税为四成税赋。 李斯赞叹道,“在全国范围内,从六成降为三到四成,王上已是大善之仁君,纵便是新归顺秦国之民,亦能比在故土之时少缴纳两成税赋,如此一来,众人定不会有半丝怨言!” 新来秦国之民安生住满二十年,也能享受到更低的税赋之利,他们又有何抱怨的?以李斯极擅揣摩人性之心理暗暗设想了一番,恐怕那些新来之民,只会抱怨自己未曾早些偷跑来秦国吧? 如此仁君,当世只此一人。 至于嬴政为何不一次到位多减几成,自有他的考虑,眼下还有三国未灭,待六国俱灭,重修六国河渠道路,少说也需耗时数十年,耗资巨大,再者,还有匈奴百越之地要打... 总归,这已是在不影响朝廷正常运行的前提下,他能为民众分出的最大利益幅度。 夜已深,君臣二人还在探讨新法旁的细则,扶苏便抱着哈欠不停的明赫告退,边朝殿外走去,边低头在他耳边悄声道,“小九,阿兄告诉你一个消息哦,过几日蒙恬就要跟着李牧去代郡训练骑兵了,他一走,我的武术师父便没了,我想送他个礼物...” 明赫闻言心中一跳,脑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前几日他总觉得有件事想不起来,不正是跟代郡有关的吗? 地动,代郡在赵国灭亡前,本来会发生一场大地动,但它现在还没来! 第96章 明赫在心头暗暗震惊完毕, 立刻赶紧呼喊系统出来商量,他忧心忡忡道,“统子, 这与历史记载不同的突发情况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我们得赶紧再兑换个地动预测仪为秦国排忧解难了,快查查到货了没!” 先前, 虽然秦韩之地能保五十年无忧, 但新得来的赵魏两国还没排查,地动跟常规的洪灾旱灾完全不一样,它几乎可以在一夜之间吞噬一座城池, 必须要先排除威胁。 但系统立马在商城搜了一圈后,急忙告诉他, “宿主,地动预测仪全没货了!上回剩下的最后一个黑科技时代最新款一次性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 已经被你兑走了, 现在正在预售中, 价格要350万善意值, 预计80年后到货...” 明赫一听, 简直都快被气疯了,“啊啊啊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商城, 说好的穿越者福利呢!两年前就断货的东西,现在还没补齐...当时售价3万5, 现在350万, 涨价速度倒很快...80年后到货, 这场地震难道会刚好80年后才抵达吗?气死我了, 这商城太不靠谱了!” 情绪非常稳定的系统忙安慰道,“宿主先别担心, 我们再仔细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其他地震预测仪器...” 明赫边点开商城界面搜索,边忍不住在心头迷茫自责,“怎么办啊,这回要是救不了代郡百姓,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此时正忙着在脑海中与系统交流的他,丝毫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句“代郡在赵国灭亡前,本来会发生一场大地动,但它现在还没来”的心声,给殿中几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莫说扶苏忍不住脚步一顿、李斯猛地顿下了话头,便是君王亦剑眉一挑,不动声色抬头朝两个孩子的身影望去。 时人对鬼神天象堪称信奉至极,天人感应说与阴阳五行说并行于诸国,天地异象一事在时人眼中,更与亡国之兆息息相关。(1) 千年前,夏桀帝葵是夏朝最后一任君主,他在位第三十年时发生地动,瞿山崩塌,日夜阴阳颠倒,伊水、洛水泛滥成灾,尸横遍野,次年,夏朝亡。(2) 商朝最后一任君主帝辛在位五十二年,在第四十三年时发生地动,尧山崩塌,渭水、洛水、泾水断流,蝗虫遍野,这趟地震,亦被后世视为“国将亡,天地失其序”之兆。 再往后,周幽王即位后更是天象异动频频,二年,镐京地动;三年,冬日雷电;四年,六月飞霜.... 当时,观测天象的太史伯阳甫曾预言,“周将亡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若国亡不过十年。”(3) 果然,周幽王十一年,申侯联合西戎、犬戎伐周,西周灭亡。 正因如此,嬴政即位五年之时,那场自东而来、遮天蔽日的蝗灾,才会让朝中有心人寻得机会,借由巫师之口四处散播他“德不配位,天道不允”之流言。 代郡这场地动,若是发生在赵国灭亡之前,便会如同韩国梁城那场地动一样,成为佐证韩赵君王昏聩亡国之预兆。 退而言之,若秦国能如三川郡那场地动一般,早早获知地动到来之时月,凭着“巫师焚香得神灵预示”的理由,提前将百姓与财物转移,看在世人眼中,反倒是秦国得了天道庇佑躲过一劫,此乃秦国之福运,并不会有人会借机生事。 偏偏,据明赫后一句心声所言,这场本该在灭赵前到来的地动,便是他,亦无法知晓究竟会在何时到来。 第311章 悬而未决之剑,向来最能震慑人心。 若朝廷以地动之名,派人前去转移代郡众人,派去的士卒抵达之时,刚好地动也抵达了,只会让伤亡人数倍增;若朝廷不寻出个名头来,只一味下诏命代郡百姓自行转移,百姓们绝不会无缘无故抛下土地牧场离乡,此举将或引发民愤。 若地动数年之后才姗姗到来,朝廷却早早下诏让民众自行转移去了别处,此举不但会让朝廷威信尽失,还会因牛羊马匹损失数年草料,而被迫大量减少喂养的牲畜数量... 更重要的是,代郡,乃是阴山脚下抵御匈奴之重地,总不能让守城的将士们,为了躲避地动而数年弃边关不顾... 是以,列国只会在灾难已有明确预兆或抵达之时,才会下令避灾,绝不会因子虚乌有的“总有一日会到来”之预言,而早早将该地变成无人之境。 李斯瞥了一眼两位公子的身影,倾身压低嗓音道,“王上,若此事能晚几年到来,尚能让秦国喘上一口气,若它在今年内抵达,秦国刚灭了赵,代郡便乍然发生此事,非但会让齐楚燕三国,趁机散播“秦灭赵乃逆天而行”之传言,还会让刚归顺的赵国百万之民,对我秦国转而产生质疑啊...” 他对此事可能带来的流言忧心不已,不由抬首看向君王,以眼神询问,要不要设法让九公子再想想办法。 嬴政看着扶苏只稍稍凝滞一瞬、便抱着小崽继续朝前走去的背影,暗暗欣喜扶苏长进不少的同时,又朝李斯缓缓摇了摇头。 君王并非贪心之人,两年来他始终秉持着一个原则:顺其自然,绝不给小崽半分压力。 以自家小崽的赤子之心,但凡他能做到、能解决的,定会主动送来; 若他未送来、未插手的,便是凭他之力亦无法解决之棘手难题——眼下这种情形,小崽心中已是万分难受,自己岂能再去火上浇油? 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殿中,他才起身负手,望向黑黢黢的夜空轻叹道,“人力有尽时,仙力亦有尽时...” 李斯闻言,便知晓王上笃定九公子亦无能为了,一时既感怀君王慈父之心,又不免心有戚戚焉。 他跟着起身,站于君王挺拔的身姿后方,轻声提醒道, “王上,臣听闻,当日李信将军带着李牧将军躲避赵国追兵之时,正是代郡数千庶民闻风赶来,为他们搬走了挡道之泥石,又将泥石填于身后道上,堵住追兵之道路...若他们此番尽数丧生于不知时日的天灾之中,二位将军不知会是何等悲痛...” “还请王上早日寻个妥帖的由头,让李牧将军与蒙恬二人暂缓前往代郡,切不可将此预言告知他们啊,不然,以李牧将军之心性,定会执意前往...” 嬴政闻言,俊朗的面庞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李斯这是担心李牧前往之时,刚好遇到地动发作,大秦将损失一名刚到手的当世名将。 可代郡还等着李牧二人前去驻守,暂缓前往,又能缓到几时? 他沉吟道,“寡人倒认为,眼下我等既已知晓此事,至少要保全代郡百姓的性命,明日,寡人会召大巫进宫占一卦,以赵国先前洪灾之事为伐子,寻个怨灵邪祟作乱之名,先让当地百姓往北地其他郡县迁移,再下诏命各地郡守县令妥善安置他们...” 李斯垂眸飞快盘算了一番,忙上前道,“王上此计妙哉!既是因怨恨赵王之邪祟在作乱,在将代郡之民迁徙后,这不期然的地动来与不来,皆不会有损朝廷威信,而待地动一过,朝廷自能以邪祟已除之名,让百姓重回代郡...” 但他立刻又话锋一转,“可若这地动三五年迟迟不来,代郡广袤的牧原便只能荒置,朝廷将损失数十万头牛养马匹...” 牲畜进食草料是有定数的,北地各郡每一片草原能养活多少头牲畜,自也是有定数的,若代郡百姓迁去旁的郡县,原先的那数万头牛羊马匹,只能设法先宰杀或售卖。 拖的年头越久,朝廷的损失也越大,若地动迟迟不来,数十万牲畜是要损失的。 嬴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牲畜往后还能再养,数十万人命若没了,却再无法死而复生,寡人心意已决!” 不知怎的,李斯听着这话,脑中竟闪过家乡那些被扔进寄死窑的老人,心间迅速涌起一阵情难自禁的颤栗感动。 千百年来王朝更替间,底层人命向来是贱如草芥的,在牲畜与庶民之间,各代王侯毫无悬念会选择牲畜。 牲畜能为贵族干活、毛能保暖、皮能制衣、肉能食用,比起庶民作用大得多。 当年助秦穆公成为春秋霸主的百里奚,便是秦国以五张黑公羊皮换来的——出身寒微的百里奚,其治国之才半分不逊齐相管仲啊! 可在今日,自家王上在百姓性命与牲畜利益之间,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王上底气从何而来?正是九公子为秦国带来的巨量高产粮种、让秦国见识些许日用之物有何等暴利、是秦国钱粮满仓带来的前途光明之希望,才让君王果断做出保民的决策。 这般的秦国,岂会再二世而亡乎?断然不会!这般的秦国,只会让百姓拼尽全力守护,绝不让人破坏半分! 想到这里,李斯激动地颤声道,“王上爱民如子,乃代郡万民之幸,乃天下万民之幸!” 蒙毅眼下还听不到明赫的心声,自然不知晓方才正在商议仁政细则的君臣二人,为何会忽然转头担忧起的天灾来,他虽从二人言语间,约摸猜出他们担忧的乃是代郡,却浑然不知话题为何会突然转变?眼下可无人进殿通禀啊! 第312章 但他是聪明人,很快便想到朝中盛传的大秦有仙人助力一事,不由暗忖着:难道,方才有仙人暗中来给王上提示天灾预言了?难道李斯竟也能看到仙人? 此刻宫人已尽数被遣散,殿中只余君臣三人,蒙毅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今夜仙人降世,只有自己看不到? ... 深夜,殿外春虫低声鸣叫着,摆着一颗随侯珠的幽亮侧殿内,君王仍在为地动一事于榻间轻阖双目辗转反侧,思索着该如何让戍边的将士也恰好避开地动。 无论百姓还是士卒,皆是秦国宝贵的人口资源,只要留得人口在,待地动一过去,代郡便可再次迅速恢复生机... 正在他接连否决几个念头后,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秦王,老夫夜观星象,发现秦国新得之北地有大灾,特又寻来这预测之宝物,还望秦王早早按说明书预测一番啊...” 嬴政骤然欣喜睁开眼,果然,只见“老神仙”正立于自己床前,右手举着把扫帚,左手托着个造型复杂的黑盒子——上回预测地动之时,他送来的也是这般的黑盒子。 代郡有救了! 明赫和系统找了大半夜,商城里确实没半个地震预测仪的库存,正在他心急如焚之际,系统忽然想出个法子,去问同事先前有没有囤货。 这一问倒好,果然有另一个系统囤了十多个地震检测仪,但它的宿主所在时空天灾瘟疫横行,指定要用药材来交换。 好在明赫先前趁药材打折囤了很多,现在秦国也种出了很多,便用四十万斤药材,跟对方换来了一个地震预测仪,这才兴冲冲跑来交给父王。 此刻,“老神仙”见君王掀开衾被正要起身,忙条件反射一把放下扫帚和黑盒子,体贴地上前扶了一把。 待他扶着君王坐起身,才后知后觉、如同被烫到似的急急松手,往后退了一步,暗暗在心头哀嚎道, “完了完了,我现在不过是个连自己都嫌长得太丑的老神仙,又不是我父王的乖宝宝,我手痒去扶父王吓他做什么啊啊啊啊!” 他努力压下“有没有把父王吓到”的担忧,面上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神色道, “好了,老夫只是想试试秦王近日五禽戏练得如何了,很好,臂力大有提升,还望秦王再接再厉,勿要松懈,告辞...” 说完,他捡起扫帚便转身要走,却被君王一把抓住了衣袖。 原来,他那句“连自己都嫌长得丑”的心声,让嬴政突然意识到,小崽在“梦境”中这副怪异的乔装样貌,想来并非他之喜好,而是出于某种无奈缘由,才不得不以这副面貌示人。 眼下,既然自己知晓了真相,又岂能再让小家伙伤心?至少,他该让小崽知道,他在自己眼中是极好看的。 在“老神仙”猝然挣脱衣袖、慌张看向他的目光下,君王已起身下地披衣汲鞋笑道, “寡人感怀老神仙数番助我大秦,却苦于无以为报,今日夜色甚好,寡人想画一幅画像赠与仙人,可好?” 按理说,“老神仙”该矜持地拒绝、然后飘然而去的,可早习惯对自家父王言听计从的“老神仙”,却下意识高兴点头道,“好!孩...” 他本想说“孩儿终于能得到父王的墨宝了”,话到嘴边及时醒悟过来,忙改口道,“还好今晚月亮很圆,就请秦王为老夫画一张春夜月色图吧!” 说着,他便随君王来到案桌前,绕到前方推开了木窗,啊,窗外一片漆黑,除了虫鸣声,半点光亮也无! 他忙尴尬地飞快关上木窗,讪讪道,“呵呵,方才老夫前来之时,分明还有圆盘般的朗月悬于空中...” 年轻的君王也不拆穿他,嘴角含着笑铺开一张素白绢帛,又亲自将壶中水倾倒于砚台之中,取出一块石青慢慢研磨着,暗道,吾儿既迟迟不肯明示其身份,想来必有他的缘由,寡人好生配合着便是。 研好墨后,君王指着案桌对面的椅子,笑道,“还请仙人坐于此处歇息,既然今夜空中无月,寡人便为仙人画一幅旁的画像,可好?” “老神仙”点头立刻坐到了椅子上,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嬴政见自家小崽如此乖巧,真恨不得让他变回往日的模样,抓着这小家伙与自己共寝于章台宫。 扶苏那孩子如今着实心狠,总与寡人抢小崽! 他忙收回心神,执笔于绢帛之上认真画了起来,他要让小崽相信,自己眼中的“老神仙”,半分也不丑陋,确确实实是仙风道骨的仙人模样。 当世鲜少有人知晓,秦王不但文韬武略,还遗传了惠文王与昭襄王的艺术细胞,对音律、绘画之事亦颇有天赋。 是以,他这寝宫不但有卫琴,还备有绢帛、朱砂、石青石绿等工具,一年之中偶从百忙间抽空自娱一番——眼下虽已有纸张,却较为粗糙暗黄,并非后世那等细腻宣纸,远不如头道桑丝所制之绢帛画出来精细。 如今之世,列国绘画技艺多出现于漆器之上,匠人们或以描绘,或以针刻,或以银扣,将车马人物、狩猎舞蹈、花朵动物等画像,栩栩如生装饰上去。 而绢帛绘画,则在贵族间颇为流行,色泽更为丰富多彩。 毫不知情的“老神仙”便坐于椅子上,睁着一只大如拳头、另一只却小似指甲盖的眼睛,认真看着对面执笔蘸墨的君王。 第313章 随着桌前又摆上两颗随侯珠,倾斜而下的亮光中,君王清隽优雅的身姿仿佛渡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泽,他专注垂首敛眸于绢帛之上,从“老神仙”的角度看去,刚好能看到君王深峻的五官与平静温和的神色。 “老神仙”边感慨着“我父王应该是史上最帅的君王吧...也不知道这梦里的画像我能不能带走”,边在这熟悉的安宁氛围中拼命打哈欠,在父王身边,他能睡得更安稳呢.... 正在他在等待中即将昏昏欲睡之际,却听系统忽然大声惊呼道,“天啦,宿主你快看啊,秦始皇这画的是谁啊?画得简直跟真正的神仙也没差别了!” 他登时一激灵,再次睁大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抬着菽豆大的鼻子和血盆大口朝案桌望去,果然,只见君王已搁下毛笔站于桌前,正笑吟吟看着他呢。 “老神仙”看着父王眼中的如盛满星河的光芒,差点没忍住蹦起身冲进他怀里,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眼下的身份,记得此刻这丑模样—— 若他是个好看的模样,自然在梦里也会多亲近父王的,可这副丑模样,他真的很怕吓到父王,每回皆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自卑的他当然不知晓,自从嬴政知晓“老神仙”便是明赫后,看他这副怪异的模样也是格外顺眼的。 系统仍在一个劲催着,“宿主,你快去看看嘛,始皇大大画的神仙真的特别帅!画艺比我高超一百倍哦!” “老神仙”这才满心疑惑地举着扫帚拂尘来到嬴政身旁一丈处,侧身往案桌上一看,登时傻傻愣住了! 父王画出来的这人,确是一派脱俗出尘的仙风道骨模样,而且,这画中人他还特别熟悉——正是他当初让系统依样画葫芦临摹的鸿钧老祖!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真顶着这形象,出现在父王的梦里蹦跶,简直是世间最自信快乐的孩子,直到那一天,他亲眼看到系统拍出来的这副鬼样,从此,就成了梦中最自卑的“老神仙”... 可父王从未看过□□版鸿钧老祖影视剧,又怎会画出此人呢?甚至,连服饰都相差不大。 疑惑万分之中,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父...夫子?秦王要将孔夫子画像赠与老夫?” 其实,他想问的是“父王,您可认识此人”... 哪知,嬴政看起来却比他还要惊讶,轻蹙眉头道,“寡人画的乃是老神仙之画像,莫非画得半分不像,竟似齐国那位孔夫子?既如此,还请老神仙稍等片刻,寡人重新再画一幅...” 说着,便要收起这绢帛再次研墨。 君王这话,霎时如同一颗灿烂的烟花在“老神仙”心头“砰”一声炸开,他的心也跟着花儿朵朵怒放起来! 他急忙上前,高兴地一把主动拉住君王的衣袖,大小迥异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对方,血盆大口笑得无比开怀地确认道,“秦王...秦王画的竟是老夫?你眼中的老夫,竟是这般模样的?” 嬴政再次轻蹙剑眉道,“寡人眼中的老神仙,自然还要再多上三分仙气,怎奈寡人笔力不足,无法还原老神仙之尊荣全貌...” 话音未落,“老神仙”一把拿过案桌上的绢帛,说了句“多谢秦王,这礼物老夫甚是喜爱”,便匆匆消失而去。 君王这才收起刻意做出的惊诧之态,面上重新溢满了宠溺的笑容,想来,若吾儿知晓寡人眼中的他向来是如此模样,心头之烦闷便会减少几分,早日可恢复素日之活泼自信。 不过,说来也怪,他虽从未见过画中之人,下笔之时却有如神助,一心认定了自家小崽一定会喜欢这副长相。 他将砚台毛笔归位后,收起随侯珠,又拿起小崽留下的地震预测仪放于一旁,重新躺回榻上轻阖上双目,心间满是感动。 吾儿啊,总能急秦国之所急,总能让寡人睡上好觉,真真乃世间最孝之子! 而匆匆退出父王梦境的明赫,此刻正躺在东殿那张巨大的床上,边流着喜极而泣的泪水,边在脑海中跟系统分享着喜悦,“统子你看,父王果然是最爱我的呜呜呜,原来在他的眼中,我一直都是鸿钧老祖的帅气形象...” 系统也觉得此事简直匪夷所思,原来,秦始皇看到的、画出来的宿主,竟然是宿主本来想要的模样,这可真是父子连心了! 一人一统庆祝半晌后,明赫终于擦干眼泪,骄傲地指着父王画的那张画像道,“既然如此,我鸿钧老祖就要光荣转换形象了!以后,我要当父王亲手为我画的帅气老神仙!” 第97章 得到地震检测仪的嬴政, 并未如上次那般,只喊来几位心腹大臣观看此仙界宝物,反之, 次日早朝时分,君王在公布减税细则与兴商道之令后,便将这做工繁复的黑盒子取来, 放置于紫檀案桌之上。 他此番选择将仙界宝物公诸于众, 自有一番盘算。 眼下,无论是先前推行的科举制,还是如今减税、经商之令, 皆不过是在原本的商君之法上缝补了几针新补丁,实则, 秦国本质仍在以严法酷刑治国。 但秦亡汉兴的教训,让他早已明白:商君乱世用重典, 乃是为以刑治加威于民, 民被刑所威慑, 自然不敢生奸, 民不生奸则可安居务农; 当这五百年乱世终结, 被绵延战火压抑数代人的民众,要的是“轻刑罚, 薄税赋”的宽仁之政,但世人恐商君之法久矣—— 第314章 当年商君变法, 便是将嬴氏祖宗之法尽数推倒重建, 如今秦国再变法, 虽会保留商君之法治与诚信理念, 但为了彻底打消去对“商君酷法”的恐惧之心,亦需结合“以儒释法、以道养民”之原则, 重新拟定颁发出一套新法来。 待一统天下后,嬴政便打算全盘施行新法,是以,在阳武体察民情两年的韩非,也该回朝与李斯着手共拟新一套秦律了。 可昨日庆功宴之时,众臣虽勉强附和了他欲施行仁政之言,但他心知肚明,满朝文官之中,真正赞同这新法的恐怕并无几人,如此一来,往后新政颁发之时,朝堂之上少不得还要再反复吵上数回。 为将新法一事彻底拍板,他便想着借代郡地动一事,为它披上一层仙人鼓励的外衣。 果然,这黑乎乎的奇怪小盒子一拿出来,便吸引了满殿文武大臣的目光,莫说这来自5088年的最新款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材质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高性能航空材料,便是这怪异的造型,也足够让众人惊叹不已了。 上一趟探测秦韩两国地动之时,李斯与隗状、王绾、蒙恬几人,皆是亲眼见过这黑盒子的,印象更是十分深刻。 李斯自是眼睛一亮,九公子竟又寻来了此等预测之仙物,妙哉! 而身为百官之首,本站于右列最前方的隗状,在君王将这黑盒子一拿出来之时,却急急躲到了左丞相王绾身后。 众人惊诧看了一眼隗状,他们不知晓的是,这地震预测仪变形出来的八爪鱼,简直是隗状挥之不去的噩梦——毕竟,史书上关于八爪鱼的记载要到三国时代才出现,而秦国又并不临海,隗状将其视为可怖之物,亦是情有可原的。 正在众臣转头好奇盯着那黑盒子之际,只听君王沉声道,“此物,乃寡人昨夜梦中所得。” 大臣们登时恍然大悟,嬴政以眸光快速扫过他们的面庞,继续面不改色道, “仙人大赞寡人为民减税、大兴商道之举,认为我秦国将以仁政开创尧舜盛世,又劝寡人早日拟定一套仁政新法,以让民知晓新法乃区别于商君之法...仙人直言,天道为褒奖秦国将行仁政,便以此仙界神物赠与寡人,此物可助我秦国避开一场...据仙人预示,不日,北地代郡地动将至...” 此言一出,除却李斯几人,满座皆惊! 未见识过探测仪神奇的文武大臣们,不由面面相觑,秦国昨日才摆灭赵庆功宴,今日便获知代郡将有地动... 此事,究竟真是仙人为“恭贺秦国新法”所预言,还是王上想借仙人之口,封住众人反对之声? 隗状与王绾飞快对视一眼,此事虽是真的,但王上想借小仙童之力,顺势压制大臣反对的声音,亦是真的。 爱民、科举、减税、兴商...如此桩桩件件折腾还不够,王上竟真要将商君之法抹去,拟出一套新法来? 这般下去,新法之中又会出现何等惊世骇俗之条款?待天下一统,王上是否要以通行郡县制之名,彻底废除周王室分封诸侯、拱卫朝廷之制,顺势将宗室藩臣的封地也夺去? 不,绝不可任由王上再胡乱折腾下去! 看着隗状担忧的神色,同样忧心的王绾忽然福至心灵,瞬间想到了一个人,韩非! 须知,阳武郡这两年所花销之经费,皆来自于君王内帑私库;而韩非呈回的郡中新政进度消息,也唯有君王与李斯蒙恬知晓。 所以,王绾虽从君王偶然的感叹里获悉“阳武新增婴孩远比各郡多”,却并不知晓韩非前去阳武郡的真正作为。 他原本一直在暗自揣测,王上如此看重韩非,却将对方发配去一个小郡任职究竟是何意,现在却突然明白了——韩非当日虽入了秦,却早察觉出君王有爱民之意,这才自请前去阳武远离朝堂的。 但王绾知晓,韩非秉持法家之道,为人执拗,他若知晓王上被心怀不轨的李斯怂恿着要效儒,必会一力劝阻君王回心转意,王上固然重视李斯,却更将韩非视作良师啊! 思及此,他顿觉心下大安,思忖着定要设法将此事告知韩非,更要尽快助韩非早日回咸阳,如此一来,便有了强大助力.... 另一边,比起文臣们对君王之言的疑惑,王翦桓猗等人却深信不疑,桓猗率先急切开口道, “王上,仙人可有告知您代郡何日会突发地动?若如上回那般,有个确凿的事发时日,我等便可早日率军前去迁移百姓,万不能让这地动坏了您的名声啊!” 他知晓,地动乃是亡国之凶兆,但若秦国早早将代郡民众迁出,反倒成了天道护秦之吉兆,故而此事迫在眉睫。 心思缜密的王翦却将目光看向了案桌上的黑盒子,他直觉,答案就在此处。 唯有李牧环视一圈后,只剩满心的迷惘,他认为所谓“仙人预示代郡将有地动”一事,十分荒诞不经。 在这举世皆迷信鬼神的时代,他几乎算得上是异类了。无论是赵国君臣宣扬的“灾星助国”之言,还是李信不时跟他嘀咕的“秦国有仙人襄助”之言,他皆从未信过。 可他未曾料到的是,在这朝堂之上,英明的秦王竟也会提及“仙人助国”的说辞,而殿中满朝文武却无一人提出质疑! 这一幕着实太过诡异、太不真实,若非满殿皆是玄衣官袍之秦国官员,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第315章 李牧心情复杂地抬眼看向君王,迟疑着要不要直言劝谏,却见君王将那黑盒子拿在手中按了两下后,便吩咐蒙毅将其放置于地上。 霎时之间,原本漆黑的盒子便射出红黄蓝紫各色光束,闪烁个不停! 在桓猗一声“护驾”的暴喝声中,这黑色盒子开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唰唰”变形,不过瞬息之间,黑盒子变成了伸出一只铁触手之怪物。 李牧一时也顾不上多想,忙与王翦等武将飞身上殿围住君王护驾,而文臣除了李斯等少数几人,旁的大臣皆吓得俯身跪拜。 桓猗正要跃身扑向那“怪物”,却猛地想起来,王上方才说过,此乃仙人梦中所赠之仙物,是不会害我等的! 这般想着,他急急停下了脚步,却险些刹不住惯性往前一扑,好在被冲上来的蒙恬从后用力拽住胳膊,这才有惊无险地未压坏这地震检测仪。 此刻黑盒子已变形结束,一只冒着各色光波的钢铁八爪鱼,开始哗哗哗扭动着跳起舞来,边跳边用触手攀着殿上台阶,一步步往殿下走来。 嬴政挥手让武将们退下,看着殿中文臣被吓得青白交加的面容,起身与八爪鱼同时下殿,边走边解释道, “诸卿请稍安勿躁,此乃寡人之过,寡人险些忘了此仙界神物检测地动前,会先变为此等怪异模样,请诸卿放心,它绝不会伤害各位!” 说起来,这个让隗状心有余悸的“怪物”,君王因深信自家小崽的缘故,上回并未受到它半分惊吓,正因如此,日理万机的他早忘了这地动检测仪会变形,自然也未想到要提醒众人... 此刻,君王与这怪物一起缓缓走向殿中却毫发无损,极大地安抚了大臣们惊惧惶然的心情,桓猗还笑嘻嘻凑近了去观看,很快,凑去观看的大臣越来越多。 果然,仙界神物无论长成何等模样,皆是不会害人的! 李牧却抬手揉了揉眼,此情此景,梦境耶?现实耶? 正好,身旁的李信悄悄扯了一把他的衣袖,低声道,“叔父,看到了吗,我秦国真有仙人襄助的...” 李牧顺势拧了一把对方的手臂,他盯着李信骤然变色的面庞和无声的控诉眼神,这才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秦国能得如此天外神物,想来确有仙人襄助! 这世间,竟真有仙人?! 这时,八爪鱼停止了跳动,随着“嘀”的一声,它开始以一种怪异的机械声音扬声道,“八爪鱼地震ct探测仪很高兴为您服务,请说出您要检测的地点...” 当它的检测范围在一百万平方公里内时,精准度能高达98%以上,李斯忙与治粟内史飞快算出,原本就被秦国吞并许多城池的赵魏两国故地加起来,领土亦远不及一百万平方公里,为最大程度利用这仙界神物之力,嬴政又将领土同样所剩不多的燕齐两国算了进去。 此神物能检测出五十年内的地震情况,而秦国灭掉燕齐两国至多不过三五年,算起来,不过是提前为秦国检测罢了。 很快,它就将检测结果播报了出来:五十年内,魏国故地无地震,齐国无地震;而赵国代郡之境,将在今年四月初,发生8级、震源13公里的浅源大地震,为期8天,灾情最严重之地在乐徐、平阴二县;而同处北地、同属阴山地震带的燕国上谷郡,亦将在今年四月下旬,发生8.2级、震源15公里的浅源大地震,为期7天... 随着任务的播报结束,先前让人悚然的八爪鱼怪物,霎时在殿中簌簌化为粉末,来自五六千年后的自动化科技之力,却提醒着这时代的人们:代郡果然有地动会发生,秦国本有一场流言之灾,乃是王上欲施行仁政之举,才得到仙人以神物提醒之奖励! 这意味着,连天道亦认可秦国施行新法,他们绝不可再逆天而行,劝谏王上勿变商君之法! 隗状早被八爪鱼带来的ptsd吓得心神不安,正紧紧抓着王绾的衣袖两手抖个不停,根本无心思再去看群臣的反应。 倒是王绾要镇定许多,他知晓,王上今日这番借地动预言、昭示秦国新法可为的举动,必会让许多朝臣放弃劝谏。 但,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皆不能任由让王上再折腾下去! 他侧头看了一眼老态龙钟的老友,暗暗做出一个决定... ... 果然,心系代郡万民的李牧,待亲眼所见、亲耳听完地动预测后,便对秦国有仙人襄助一事深信不疑,立刻跪地恳求亲自率军前往代郡迁移百姓。 嬴政将昨晚想好的迁移补贴方案公布后,便让他暂且统管北地数郡,再与蒙恬即刻带人启程赶往代郡,二人急急领命告退而去。 待散朝后,被君王留下来的李斯便上前劝道,“王上,既然我秦国此番已获悉燕国亦有地动将至,不妨顺势再做一回善人,早些将两地地动消息散播出去,如此一来,天下皆会赞王上您仁义,而燕王却未必会迁移百姓...” 一个为了苟且偷生、连亲儿子的首级都能割来讨好秦国的姬喜,岂会舍得为迁移百姓而耗费贴补粮食、舍得让上谷郡水草肥美之地沦为荒野? 以李斯对此人的揣摩,想来他宁愿相信秦国巫师在胡说八道,宁肯等地动真来了再想办法,也绝不肯提前下令让百姓迁移。 君王神采奕奕笑着看向李斯,“爱卿此计甚妙!届时,待代郡地动一来,想必上谷之民定会学代郡之民迁移,而燕王为打消国内流言,却绝不会任由他们四处迁移...” 第316章 李斯笑得如同一只狡黠的老狐狸,“王上所言极是!而我秦国北地守军却心怀仁慈,愿接收那等走投无路之上谷郡万民,如此一来,燕人必对王上感怀于心!” 当日梁城地动一事,为何会让韩国举国之民对韩王咬牙切齿?因为无论何地之民,皆会对苦难中的百姓生出悲悯之心——这种悲悯之心,源于物伤其类的恐慌蔓延。 换而言之,百姓们会把自己代入同样惶然无助的场景中,与灾区百姓产生强烈精神共鸣,如此一来,他们岂能不怨恨早获知预言、却不肯救灾区百姓的君王? 嬴政当场便下诏,命探子即刻赶赴燕国各郡,散播秦国巫师占出代郡与上谷郡将有地动之传言,总归,这等能得名声又能得劳力之事,他是很乐意顺手一为的,想来以李牧的性子,无须他特意叮嘱,亦绝不会见死不救。 三月春耕之时,赶往代郡的李牧一边派人将君王的诏令交给雁门、云中各郡郡守,一边将四月地动一事公布出去,与蒙恬一起马不停蹄帮代郡百姓迁移财物牲畜。 而与代郡仅有一关之隔,同样听闻地动传言的燕国上谷郡郡守,不由得暗暗着急了起来——眼看代郡都快搬空了,他们的君王,却迟迟未下诏让他们及早撤退! 相反,燕王近日正忙着以雷霆之力,压制国中突然盛行的地动流言,他下了诏令:此乃秦国之诡计,所谓地动卦象,乃是意图扰乱燕国人心,想坏了燕国之春耕大计,凡敢在燕地提起‘地动”一事之人,官吏可当场斩立决,燕国全境照常春耕! 可上谷郡许多百姓在高处山坡以石锄耕地之时,总能远远看到往雁门、云中一代迁走的代郡百姓,心头的焦忧不免与日俱增。 上谷郡官吏与民众心中,渐渐生出了同一个疑惑:若秦国真想以卦象扰乱燕国人心,为何又要兴师动众、让数十万人与牲畜动身迁移,它难道真会以荒废代郡春耕为代价,来哄骗他们? 随着代郡迁移的队伍越来越短,随着卦象流言中的四月越来越近,上谷郡郡守再也坐不住了,他连夜快马加鞭赶,往百里外的燕都蓟城进宫面君,跪于殿中恳求燕王, “王上,如今非但代郡人畜已撤离大半,连代郡秦军驻关士卒,亦已撤离乐徐、平阴之地,想来秦国巫师所占卦象并非空穴来风,宁可信其有啊!眼下上谷人心惶惶,还请王上即刻下诏转移上谷百姓,让众人先躲上一躲,纵便五月再迁回来,亦可安抚生民之心啊!” 燕王慢慢放下重金购来的秦国沉香澡豆,意犹未尽地深吸了一口气,香啊!这才抬眼看向上谷郡郡守,笑道, “爱卿何须惊慌?秦国有巫师,我燕国亦有巫师,你且放下心来,安心督促庶民春耕,寡人已命我燕国巫师占过,无论是秦国代郡还是我燕国上谷郡,皆不会有地动之忧,秦国这等伎俩断断骗不了寡人!” 雕虫小技耳! 上谷郡郡守重重叩首,再次恳求道,“王上,臣以为,以秦国历来绝不肯吃亏之性,是断不会放着代郡春耕不顾,来专程设计耽误我燕国春耕的啊!这代郡数十万人口迁移,绝非小事一桩,还请王上...” 燕王不耐烦起身挥手道,“行了!你既知数十万人口迁移绝非小事一桩,那寡人更不能听信秦人奸言迁移上谷众人了,速速回去督看春耕吧,今岁粮食若减产一石,寡人拿你是问!” 这时,相国鞠武却拦下慢慢起身的上谷郡郡守,抚须问道,“本相问你,你可确定秦军如今已撤出乐徐、平阴两处关隘要地?” 他本是教导太子姬丹的太傅,认定姬丹被秦王逼死的他,如今时时在寻找机会报复秦国。 郡守沉重点头道,“下官启程之日,正见到此两处秦卒在撤兵...” 鞠武登时大喜过望,抚掌道,“此大喜之事,利我燕国啊!” 燕王忙下殿来到他身旁,好奇问道,“爱卿此言,何喜之有?” 鞠武笑着解释道,“臣认为,此番秦人兴师动众迁移人畜,必是秦王真以为这秦巫地动之卦象,能如同上回预言梁城那般精准无误,故而,他这才令把手乐徐、平阴两县的士卒撤了去,如此大好良机,王上若能即刻派出三万兵卒前去接手此二地,我燕国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多得两处南下通道,顺势再次从秦人手中抢回雁门代郡...” 上谷郡郡守忙提醒道,“万万不可啊相国!秦人是何等狡诈,若无覆灭之危险,秦军又怎会撤退?若这地动之卦为真,我燕军前去便是白白送死啊!” 燕王最听不得这等不吉之言,当场便让侍卫将郡守押了出去,勒令他即刻返回上谷监督春耕一事。 而上回燕军本已从赵军手中夺过北地数郡,却又被秦军抢了去,他虽敢怒不敢言,却是时时想伺机夺回的,自然认为鞠武之言顶有道理,于是,他前脚将郡守打发走,后脚便派出三万士卒前去接收乐徐、平阴二地。 四月初,代郡突发山崩地裂之状,地底传来的阵阵如雷鸣之声,让相邻的上谷郡百姓惊恐万分,刚回到郡中的上谷郡守立刻便知晓,秦国卦象是真的! 代郡地动了,接下来上谷郡也定然会地动的! 他来到郡衙外,看着四处乱跑的百姓,索性一咬牙,派人即刻通知城中众人,地动将至,勿管春耕了,快往相邻的武阳跑! 第317章 武阳,在燕国最南边,紧挨着秦国北地,离上谷郡也很近,但它并不在此番地动预言之中,乃是安全之地。 而他自己,则带着将士留下来督促百姓快跑。 次日,潜伏于代郡的探子将消息传回:燕王派来趁机占领代郡乐徐、平阴的三万士卒,刚抵达不过半日,便被地面裂开的宽约一百多步大缝吞噬,全军覆没! 郡守呆呆怔愣了半晌,他知晓地动将至,却不知晓会是如此可怖之大地动,遂立马登城拼尽全力大吼道,“所有人,弃城保命!速速逃去武阳,朝廷会为二三子提供口粮,快逃!” 如此猝然天灾,秦国既会管百姓,燕国岂会不管! 这话很快便借由悠悠百姓之口,迅速传遍了上谷郡,众人这下连粮食也顾不上搬运了,只带了些盘缠干粮,便丢下家当往武阳逃去,郡守说了,朝廷会管他们的。 郡守带着自愿留下的士卒,挨家挨户敲门催促百姓,他是土生土长的上谷郡人,是不忍看着乡亲留下来送死的,所以打算过几日再跑,前往武阳不过几日功夫,他们有马跑得更快,来得及的! 八日后,代郡的地动已停了下来,城中轻装简行的百姓也跑得差不多了,正在郡守最后看了一眼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想带着士卒离去之时,却见浩浩荡荡的百姓队伍又重新朝城中涌了进来,他登觉心神俱裂,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待看清真是穿着燕国服饰的百姓后,他立马策马上前怒吼道,“尔等不想要命了么?既已出走,又回来做甚!?” 最前方的中年男子勉强抬起头,有气无力摇首道,“武阳郡守老爷不许我等入城,还派士卒出去杀了好些人...我等,已饿了好几日...”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解释,郡守才知道,原来武阳郡守早在三月便接到朝廷诏令,不许接收乱窜之民入城,敢聚集城门擅闯者,杀无赦! 如此一来,只携带家中少许的干粮上路之民,来回走了数日,早饿得头晕眼花,他们支撑着走回上谷郡,不过是为回家找点吃的,一路上,有许多有未带干粮之人,饿死在了回程... 对他们来说,饿死是死,死于地动亦是死,着实没有太大区别,他们只想吃饭,只想吃饭! 这一刻,终于确定朝廷早就彻底不想管上谷郡的郡守,当场命人打开郡衙粮仓放粮熬粥,举手朝天悲呼道,“本官与二三子一起,吃饱了上路!” 这一夜,终于吃上饭的众人,密密麻麻躺在郡衙外的大街小巷之上,等待着噩运的降临。 武阳既然得了这诏令,周边旁的郡县定然也得了这诏令,他们除了困在上谷等死,还能怎么办? 回家?这种心惊肉跳的死亡威胁之下,没有人想回家,他们只想待在一起。人群,总能为惊惶的个体带来莫大的安全感... 次日凌晨,苦想一夜熬得双眼通红的郡守做出了决定:带众人跑! 既然燕国不让他们进城,他们便南下去碰碰运气,看看北地秦境放不放他们进去。 他半夜忽然记起来,听闻,当日韩国地动之时,秦军竟是第一个赶去驰援的,如此一来,此行纵便只有微薄的希望,也比留在上谷等死好! ... 五月中旬,章台宫中,正在给父王展示自己“书法”的明赫,突然听见脑海中传来系统的嘀咕声,“宿主,好奇怪啊,我今天统计各处的善意值,怎么多出几十万燕国人对秦始皇和李牧蒙恬的感激啊?秦国还没灭燕国呢,按理说是收不到燕国人感激的啊...” 明赫急忙放下手中鬼画符的纸,悄悄跟系统探讨起缘由来。 这时,蒙毅带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疾步从殿外走来,他素日严肃的面上,难得带上了几分笑意。 信使上前跪下,高举着手中密报,脊背挺直朗声道,“禀王上,此乃李牧将军急报!代郡地动已顺利避过,秦国无一人伤亡!” 顿了顿,他又道,“但李牧将军想向王上请罪...上月,燕国上谷郡郡守带郡中数十万百姓前来北地求助,李牧将军来不及请示王上,便擅自做主收留了他们,还分出粮食施粥赠与他们...” 在明赫惊喜的目光中,信使悄悄瞥了一眼殿上君王喜怒莫辨的神色,急忙又解释道, “眼下各地地动已平息,那上谷郡郡守回到城中之后,为感怀我秦军大恩,便命人大开城门迎秦军进城,还将郡守印玺与舆图皆赠与李将军,他说,燕人最重义气,此番既是秦国救了上谷所有人,上谷郡便归秦国了...眼下,上谷新郡守正是李牧将军!” 第98章 话音落下, 一时殿中只剩蒙毅取走密报呈上的脚步声,正在信使满怀忐忑之际,却听殿上君王爽朗的笑声传来, “善!李牧真乃寡人之福将也!” 李牧来秦不过短短数月,先是以其威名驱逐匈奴、以其仁名收服人心,助秦国不费吹灰之力得北地数郡, 此番, 他又因其善意得到上谷一郡,让秦国之收获,远超君王当日与李斯预计的“得些投奔秦国之民”, 岂不妙哉! 对方在密报中写道,眼下秦国已得上谷郡与郡中百姓投诚, 还请朝廷尽快派人手前去接收,好早日筹备灾后重建事宜。 他这上谷“新郡守”的名头, 实则是信使这等士卒胡乱喊的, 列国将领每新得一座城池, 其官吏守将皆是由朝廷来任命的, 并非何人打下、便归何人统领。 第318章 是以, 李牧才会恳请朝廷派出新郡守前去。 君王大喜不已,当即便下令, 派人从少府取一千斤红糖送去北地赏给李牧。 眼下,咸阳工坊已在五黑张苍二人的指导下, 已能将柘浆过滤沉淀后, 以煤火历时五个时辰熬煮成糖浆, 再迅速搅拌出痧, 将其舀入采木制模具之中,冷却凝固成块状, 制作出入口即化、捏之酥软的红糖。 君王并未忘记,二月那场庆功宴散去之时,李牧特意留下来询问了红糖几时能制出、售价几何,大有想买些带去北地军营之意。 以李牧此人豪爽慷慨的性子,赏些红糖让他犒赏一番辛苦的将士,想来比黄金布匹更会令他高兴。 待信使告退后,一直乖乖坐在一旁、努力在人前保持“秦王家懂事小公子”的明赫,忙笑嘻嘻重新爬回了自家父王腿上。 嬴政笑着将他揽入怀中,举着手上的密报靠近小家伙,柔声道,“吾儿近日识字颇多,书法亦长进甚大,寡人考考你,可识得李牧这封信?” 蒙毅情不自禁抬眼,朝案桌上九公子歪歪扭扭的“书法”作品瞥了一眼,嘴角忍不住浮起了一丝苦笑,长进甚大?王上也着实太过溺爱九公子了些… 明赫听完父王这话,立刻心虚地脸上一红,也不知是哪个兄姊跟父王吹的牛?他在兄姊面前“识字颇多”,全靠系统帮他作弊的呀! 他仰头仔细打量着父王的神色,父王温柔的眸光泛着认真的光芒,仿佛自己真是他的小神童! 系统忙小声道,“宿主别怕哦,我会帮你的!” 但明赫不想在父王面前弄虚作假,便大义凛然拒绝了系统的外挂支持,他自己会想办法的! 于是,小家伙伸出小脑袋望向密报,艰难地辨认着复杂的秦篆,伸手边指边大声念道,“上谷郡...” 虽然他只认识“上”这个字,但既然是李牧写的信,肯定提的是上谷郡嘛。 虽然后面的字明赫几乎都不认识了,但他记得信使说的话啊,忙勇敢地继续大声道,“郡守回到城中之后,为感怀我秦军大恩,便命人大开城门....” 蒙毅越听越不对劲,这不是方才那信使之言么,李牧将军岂会在呈君密信中夸夸其谈?眼力极好的他悄悄瞄了一眼君王举着的密信,好嘛,那短乎乎的小食指,此刻指向的分明是“朝廷”二字,但九公子口中念的却是“城门”... 下一刻,明赫便将信使的话大致“复述”完了,却悲催的发现,手指指着的信还没“读”完…他抬头看了一眼父王仍认真鼓励自己的神色,不知怎的,忽然之间,为了面子挽尊的伪装就演不下去了。 他马上转身窝回父王怀中,小声地趴在君王耳畔,软声软气地承认道,“父王,孩儿其实压根不认识这些字,全是根据刚才那信使的话乱编的,而且,孩儿往日在阿兄阿姊们面前...” 全是为了撑住神童的面子作弊假装认识的,我实际上最多只认识十来个秦篆,我是文盲啊父王,我是大秦文盲! 但他还未说完,君王便柔声打断了他的话头,放下密报轻轻摸着小脑袋,安抚道, “吾儿如今不过才两岁多,还未曾上过一日学堂,便这般勤奋好学,寡人已十分欢喜。今日让你识李牧之书信,乃是想让吾儿知晓,诸人手书之秦篆,实则与启蒙之官体秦篆,确是截然不同的...” 说着,他便吩咐蒙毅研墨,将小家伙放在椅上后,起身亲自铺纸,敛目执笔唰唰写了几行字,搁笔后,又命蒙毅写了相同的几行字,再将李牧之密报摆于案桌上。 高大的君王这才抱起一脸懵然的明赫,边指给他看三人所写同一字的差别,边解释道, “上古之时,仓颉因鸟兽足迹启发而造字,篆书由此而来,但不同之人手写之时,皆有不同的书写力度与习惯...你且看这‘燕’字,李牧运笔为顺锋直入,蒙毅乃是中锋行笔,寡人却是裹锋逆入...” 君王对上小崽依然茫然的眼睛,笑着俯首啄了一口他的小脸,认真道, “如此一来,纵便是成人分辨他人之手书,亦颇须费一番力气,寡人的小崽还这般年幼,纵便认不出你阿兄阿姊写的字,亦绝非吾儿之过,切不可日夜牵挂此事,以致郁结于心,可好?” 他今日顺手借李牧的书信来开导小崽,实在是有缘由的。 小崽自从有了韩信这个玩伴,两人向来在园中是玩得极欢快的,早将先前将闾等人怂恿他练字一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前些日子开始,小家伙忽然又执着于识字写字之事了。 君王原本以为,此乃小崽兴之所起,便并未多加干涉小家伙的乐趣。 直到前几日,他午间偶然得了个空闲,便前往东殿想看小家伙有无乖乖午睡,哪知待他赶到寝宫之时,却听见睡着的明赫在梦中抽泣着低喊“我就是傻子,我根本学不会秦篆的”... 那一刻,君王的心都快碎了。原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这小小的孩童对秦篆竟恐惧至此! 待他温柔为小崽擦干泪水、将迷迷糊糊的小家伙重新入睡后,便立刻沉声召来宫人询问。一问之下这才知晓,自从前些日子,韩信拿木棍在地上写了数十个新认得的秦篆后,小崽便坐不住了,一回到东殿便开始练字... 想来,小崽恐因自己是仙界之人,却迟迟学不会这人间文字,这才郁郁不能释怀的。 第319章 嬴政思来想去,决定要找机会开诚布公跟小家伙谈一谈,好让他知晓,两岁多的孩子不认识秦篆、不会写秦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他无须与大孩子攀比此事,须得早些解开心结。 再者,他的小崽乃是天上福星仙童降世,纵便长大些也学不会秦篆,又有何妨? 他原本就盘算着,待六国统一后,六国之民若再使用旧国文字,既不便于朝廷管理,亦不利于凝聚人心,是以,打算让命精通书法的李斯负责简化文字,新造出一套远比篆书简洁、方便天下人识记的文字出来。 如此一来,有了简洁的文字,想来自家小崽也很快便能识能写了,又岂会再为秦篆苦恼? 明赫原本以为,父王在知晓自己往日是作弊假装认识秦篆一事后,定会教育他几句“小孩不可太过虚荣”云云,哪知父王不但绝口不提此事,反而如此关心自己的心情,呜呜呜,父王真好! 他软绵绵地趴在君王肩头,轻声道,“孩儿以后再不逞强了,多谢父王开导!” 嬴政轻轻拍抚着他小小的后背,担心小家伙口是心非,往后还会再因秦篆做噩梦,便清清朗朗地笑着许诺道, “吾儿勿需担忧书写之事。这篆书着实太过繁复,列国书写之法又大为不同,待秦国统一六国后,这文字亦是要统一一番的,届时,寡人会命李斯带人,设法造出更简单之文字...” 蒙毅闻言不由暗暗点头,王上果然思虑周全,到时,要重学一门文字的六国众人,想来会对更繁复的秦篆有所怨言,而若能有一种更简单的新文字,便是极好的... 明赫急忙扬起头看向父王,双眼亮晶晶脱口而出道,“书同文,车同轨?” 君王闻言,眸中有如玉的温润光芒在闪动,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乃是他打算在统一后逐步推行的政策! 小崽既能说出这六字,可见史书上的自己,亦是顺利推行了这等政策的。 他有心想问一问,那史书里自己究竟是如何施行此政的,书同文的文,又是哪一种便捷文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哦,吾儿此话何解?” 明赫忙兴冲冲解释了一番,蒙毅在一旁听得两眼放光,怪不得长兄称赞九公子是神童,他小小年纪,竟也懂这等朝堂之道! 他哪知晓,小家伙这通解释的内容,全来源于史书上秦始皇施行的政策。 明赫越说越兴奋,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忙挣扎着从父王身上下来,来到自己的小桌椅旁,拿起松烟墨又胡乱研了几下,便抓起毛笔蘸写了几个字,自豪地举给父王看,两眼闪着喜悦的光芒道, “父王,秦国往后若要书同文,将篆书改成这种楷书可好?写起来方便很多哦,孩儿会写很多楷书!” 还是他前世学的简体楷书! 历史上,秦朝将篆书改成了更简洁的隶书,而在魏晋时期,更便捷的楷书又开始渐渐取代隶书,为后世参考前朝史料提供了极大便利。 如果能一步到位把篆书改成简体楷书,一来更方便后世朝代辨认读取秦朝历史,二来,也方便当世更多孩童识记文字。 君王满脸惊喜大步上前,接过小崽写的“我爱父王”这几个大字,他虽不识得这几个字,却在细细端详一番后,约摸猜出这字中之意,便笑着将之递给蒙毅,“爱卿认为这楷书如何?” 蒙毅惊讶接过九公子写的楷书,这幅字与先前那幅秦篆,写得全然不同,若秦篆那幅字是鬼画符,那么此幅简直称得上眉清目秀了! 他斟酌道,“王上,臣眼下只能看出,这楷书多以横竖为笔画,线条笔直,粗细有度...可否请九公子再以此文字,临摹两行李将军之书信,如此,臣便可直观对比它与篆书之不同。” 明赫忙笑眯眯说好啊,便蹬蹬跑去把李牧的密报取来摆在小桌子上,认认真真抄了两行。 待看完这确实比秦篆简洁许多的文字,蒙毅自是赞不绝口,君王亦决定次日与朝臣商议,若无意外,秦国接下来的文字改革便会采用这楷书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如今只有小崽一人懂这楷书,该如何让官吏们抄录两种文字之对比再撰书推广? 哪知,他这烦恼还没过夜,当天梦境之中便有当日画的仙气飘飘老神仙入梦,赠与了他《楷篆字体对比大全》与《楷书千字文启蒙》,还提醒他,再秦国下杜县有一位书法奇才程邈,可为秦国改革文字提供极大助力。 在原本的历史中,是李斯带着书法颇有造诣的赵高、胡毋敬和程邈一起完成文字改革的。 但现在,赵高早死了,“老神仙”担心老黄牛李斯为这事累过了头,这才从系统处要到程邈的地址,暗示自家父王将这人捞来干活呢——能被称为书法家的人,写的字是绝不会丑的! 君王欣喜万分之下,又难免有些不解:既然吾儿梦境之样貌能改变,他先前为何一直不舍更换模样? 君王又哪里知晓,小家伙一开始怕换了样貌父王就不认识自己了,这才苦苦顶着那副丑模样坚持的,现在这新模样既然是君王亲手所画,他自然不再有这担忧... 次日早朝上,百官们亦认为这楷书极便于来日推广,便一致赞同将秦篆改为楷书之事——虽然他们也要从头学起,却能让儿孙不再被篆书所困扰,自是恨不得新字早日启用的,但他们也知晓,文教诸事乃国之大事,绝非数月之功。 第320章 嬴政既得了那两本文字仙书,便将此事安排了起来,他一边命人前去下杜县征召程邈入咸阳,一边命李斯、胡毋敬着手统计秦国全境内流行的常用字,再依据这些常用字,先编纂出适合公学孩童的启蒙律书,再徐徐推进官吏律令与文书字体改革。 下杜县位于渭水之南,与咸阳相距并不遥远,正在县衙当文书小吏的程邈,就这么一脸懵然地被朝廷派来的驷马马车接到了咸阳。 在原本的历史记载中,痴迷书法的程邈在秦国灭韩之战时,用自创的隶书书写公文中的”宜阳“二字,而他写的这两个字与篆书的“南阳”相仿,便导致秦军将军粮运去了南阳,获罪的程邈便以徒隶身份,在囹圄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到统一六国后的秦始皇变革文字之时,才慕名将他请出了牢房。 而这一世秦国灭韩之时,因许诺赠粮种一事得到韩国各地开门献城,仗根本就没打起来,自然也无须从下杜粮仓调取军粮,如此一来,程邈也侥幸躲过了厄运... 原本,隶书是程邈在狱中以十来年时间完善起来的,眼下的他虽自创了数十个隶书字体,却远未达到史书中成就。 故而,来到廷尉官署他一听朝廷将自己接来咸阳,竟是要自己襄助李廷尉改革文字,吓得转身就想跑! 他不行的啊!就算杀了他,他也想不出来如此多新文字来! 深谙人性的李斯命人拦下程邈后,只举着手中刚抄下的几张楷书在对方眼前晃了晃,说了一句“你只需协助老夫抄录,无须你自创文字”,程邈便两眼发直地盯着纸上的端方字体,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再不提想跑回家一说。 新文字?朝廷竟有如此简洁美观的新文字!他真心实意喜爱这从天而降的好工作! 趁此机会,明赫有事没事也会多去帮李斯他们解惑,顺便查看进度,一时之间,咸阳宫布满了“九公子真乃神童啊!连李廷尉都认不全的新文字,九公子不但全认识,还会写!”的惊叹之声。 ... 在秦国君臣对未来满怀美好憧憬之时,燕国王宫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燕王姬喜原以为,趁着秦王被巫师迷惑而让代郡迁移之际,燕国能白得两座关隘县城,如此一来,也算稍稍解了秦军横插一脚夺走赵国城池之恨。 哪晓得,那秦国巫师占卜之言竟是真的,代郡真发地动了,上谷郡也真发地动了,那先前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流言,竟全是真的! 这一来,燕国派去抢地盘的三万士卒有去无回,上谷郡亦落入秦人之手,让他如何不气? 更令燕王愤恼不已的是,燕国官吏可留于家乡任职,那叛贼上谷郡郡守之族人全在上谷郡之中,如今,纵便他想灭其三族亦无能为力,因为,上谷郡已有秦军重兵把守。 既然杀不了上谷郡之人,他自然要杀旁人泄愤——除了夷光当日占出秦卦为假的巫师三族,燕王还在鞠武的怂恿下,派人去杀武阳郡忠心遵从他诏令的郡守全族。 在他看来,若非这郡守当日将上谷之民赶回去,上谷郡守又岂会怒而带百姓投奔秦人?此等贼子死不足惜! 想到近日宗室的步步相逼,燕王不由得闭紧了双眼,重重叹道,“秦人竟敢占我燕国上谷重镇,可恨至极啊!” 成功将判断失误的祸水引向武阳郡守的鞠武,忙劝谏道, “王上不必自责,您身为君王,又怎会有错?此番上谷失守,只怪那武阳郡守不见机行事,更怪上谷郡守将那些贱民看得太重,您当日之诏令,是不许上谷平民流窜四地,却未约束上谷士卒官吏啊!若他当日肯只身带士卒投奔武阳郡,不过就死些卑贱庶民罢了,我燕国何至于会城池不保,唉...” 上谷郡,乃是燕国北疆第一大郡,它在燕国王族眼中,更有非同寻常的吉祥意义。 当年燕王姬哙在一帮臣子以“尧舜禅位”的忽悠下,先是废除太子姬平,接着将王位禅让给宠相子之,又令群臣凡俸禄300石以上者,皆要交出印玺任由子之重新任命,自己则迁居别宫,对宠相俯首称臣。(1) 此举引来将军市不满,以清君侧之名率军攻打子之,却被子之斩杀于市,接着以平叛之名下令追杀废太子姬平与燕王诸子,意欲斩草除根。 此时,燕国之君乃旷世昏君,而与燕国相邻的齐国君王,却是将齐国带入最辉煌时代的明主齐宣王,他借着孟子“匡扶正义”的劝谏,打着“以仁义之师助燕铲除奸佞”的名头,派大将匡章率十万大军攻打燕国,短短五十天内,燕都沦陷,燕王姬哙自缢,燕太子姬平身死,宠相子之被齐国做成了肉酱。 这时,燕国另一邻居中山国见有利可图,也趁乱发兵攻下数十座城池,燕国亡国之危近在眼前。 好在,并未得到好处的赵魏秦楚之国,不肯坐视齐国吞噬燕国,于是纷纷出兵助燕反齐。 此时燕国群龙无首,王位空置,在赵武灵王的派兵护送下,姬哙的庶子姬职回国当上了燕王,如此一来,天下局势重归于微妙的平衡。 燕昭王姬职,便是让后世燕国王族念念不忘的中兴之君,他在位期间修筑黄金台,以高官厚禄广招天下人才,燕国便日益强盛了起来,很快,燕昭王便命大将秦开率军攻打东北边境的东胡,强悍的燕军打得东胡人节节败退,最后却之千里之余。 第321章 燕国从此便多了这一千多里的广袤养马之地,燕昭王沿着此地修筑长城,设置上谷、渔阳、辽东、辽西、右北平五郡。 其中,上谷郡乃数郡之重,它北以燕山为屏障,南拥高地俯视中原,东扼险关之咽喉,西与赵国代郡紧密相连,又有洋水、沩水等河流贯通而过,乃是诸国少有的畜牧农桑皆宜之地,更是土地贫瘠的燕国罕有的肥美之地。 更遑论,此地在姬氏宗族眼中,乃是兴国之兆,是绝不能丢失之地,正因如此,燕王丢了此地,宗族众人的熊熊怒火眼看已压不下去了! 思及此,燕王咬牙切齿道,“眼下,寡人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派兵夺回上谷,或由宗族带兵造反,另立新君夺回上谷!” 鞠武闻言眸光一厉,做了个手势道,“不如,王上先下手为强...” 燕王抬手道,“不可!他们若联合起来,手中亦有十多万兵马,我国中兵马岂能手足相残?” 鞠武诧异道,“王上这是打算...” 燕王冷笑道,“前番我三国攻赵唾手可得之际,秦国却来横插了一脚,想来齐楚君王亦是憋了一肚子火气的,寡人打算与他们联手...” 鞠武吓得脸色一白,急忙上前一步劝道,“王上,万万不可啊!秦人如狼似虎,纵便我燕国与齐楚联军,亦是打不过秦军的!” 燕王见他如此胆小,不由笑出了声来,“若我三国联军能与秦军硬碰,当日何至于落荒而逃?爱卿放心,寡人心中早有成算,要灭秦国,还需先灭秦王,秦国有如此君王镇守,我等何来机会?可惜了,吾儿当日之计便甚好...” 鞠武登时眼眸一闪,“王上是欲派人刺杀秦王?此计若谋划周全,倒是可行的。” 燕王却胸有成竹道,“不!我燕国已因刺秦得罪过秦国一回,绝不能故技重施。寡人听闻,楚国王宫极乱,为楚宫效命的巫师手上人命不少,而齐国方士能制出令人毙命之方...若寡人与齐楚两国联手,让他们派些巫师方士,以长生之名前去蛊惑秦王服下那等“长生之药”,何如?” 鞠武眼睛一亮,“借刀杀人,甚妙!” 蓟城王宫兴奋商量着毒计的君臣,却毫不知晓紧邻上谷郡的武阳郡,因郡守之死掀起了多大风波。 这郡守虽是愚忠君王的郡守,却也算得是善待百姓的郡守,这日,当燕王派去的新郡守,下令将旧郡守全族之人尽斩于闹市后,本就因君王不肯救上谷之民而深感不满的武阳百姓,当场就怒了! 这闭城杀人的命令是君王下的,为何要杀郡守背锅?在百姓眼中,农忙时节会亲自带家臣士卒帮他们抢收的郡守,远比素未谋面的燕王重要得多。他们不服! 正所谓匹夫之怒,亦可流血三步,更何况这郡中怒气腾腾的百姓,还得到了来自上谷郡“无私”的支援——先前主动投诚的上谷旧郡守,听闻武阳暴/乱后,忙兴冲冲带着乡邻族人,特意步行到武阳城外,高喊着“二三子,快来秦国吧,秦王仁善,我等只需缴四成税赋;秦王仁善,从不乱杀无辜;秦王仁善,会施粥赈助灾民”... 正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这些上谷郡之人在经历被君王无情抛弃的惊惧后,如今恨不得让燕国皆变成秦国之土——何况,秦王和李将军真的很仁善,他们只不过是想助更多燕国人过上好日子罢了! 在一片混乱之中,被煽动得人心浮动的乱民们愈发斗志高昂,他们高喊着“二三子,冲出去,做秦人”的口号,不要命地举着石锄冲上去跟守城的士卒扭打,数日后,这城门被打了鸡血的民众强行打开,早候在城外的上谷郡秦军便打着“平息内乱”的名号冲了进来。 待燕王惊闻,新派去的郡守被暴/乱的民众所杀、武阳郡也落到秦人手中后,气得当场便吐血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先命人快马追回送与齐楚君王的密信,又派人将姬丹无头的尸首挖出来,狠狠鞭打了一顿泄愤,这才命人装上几车奇珍异宝与金玉绢帛,再带上他毕恭毕敬的亲笔密信,派出使臣前去恭贺秦王又得一城! 大悲大痛之下,他忽然间便大悟了——燕国近年来对秦国万分恭顺之时,便从未被秦国占过城池,而此番燕国派三万人想占领乐徐、平阴二地,便立刻失去了上谷郡!可见,天道处处助秦,若与秦国作对,燕国只会亡得越早啊… 他必须抢先向秦王表明燕国之拳拳忠心,让秦国将灭国的目光瞄准齐楚两国! 至于宗室,再有谁人不服气,他便向秦国报上谁人的名字,自个儿解释去吧! 第99章 与燕王派出的使臣一道抵达咸阳的, 还有秦国信使送来的第二道急报——秦国又喜得武阳郡。 上谷郡本是燕国的西南大门,武阳郡本是燕国的东南大门,燕王却喜气洋洋地, 特意派人携来厚礼庆贺它落入秦国手中! 这般当着天下人伏低做小的姿态,极大地取悦了嬴政,他欣然在六英宫设宴款待了使臣。 如此屈辱之事, 燕国使臣当着满座秦国公卿大臣的面, 却极尽谄媚之能事,喜笑颜开地再三拜祝“秦王如松柏之茂,不骞不崩”“秦国与天地兮同寿, 与日月兮同光”...(1) 看着如同跳梁小丑般左右逢源的使臣,李斯默默饮尽了尊中美酒, 眼中有嘲讽的光芒在闪烁。 国之兴亡,与君主之明幽息息相关。自周王室败落以来, 燕国数百年间昏君频出, 如燕昭王那般胸怀大志之明主, 不过一闪即逝, 若非诸侯为制衡中原, 燕国?早被齐赵秦楚任一国吞并了! 第322章 原本,他笃定, 以上谷郡对燕国的重要性,燕王必会在姬氏宗族的重压逼迫之下, 大举兴兵南下, 意图夺回主动投诚的上谷郡, 秦国便可借着自保之名, 趁与燕军交战之时北上攻占燕都蓟城——来而不往非礼也,既是燕国先开的战端, 看在天下人眼中,错的便绝非秦国。 如此一来,燕国便会名正言顺成为秦国下一个囊中之物,虽然燕王姬喜兴许会趁乱,往北逃亡匈奴,或是往东窜至辽东,但失去权力庇护的区区燕王,又能成何气候?如此,秦国便能安心伐楚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究竟是过于低估了燕王的羞耻心,此人竟会派使臣来庆贺秦国连得燕国两城?简直荒谬至极! 然而,以燕王之昏庸,竟误打误撞将这步棋走对了,至少,秦国眼下意外得了燕国两城,又得了燕王唾面自干的恭贺,在天下人的无声注视中,一时是无法择机对燕国兴兵的。 那么,秦国接下来的目标,在齐楚之间必选楚国。 因为两相比较之下,楚国强大而齐国弱小,楚军有良将而齐军无栋梁,若秦国首先攻齐,必会被楚国从背后偷袭。 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楚地疆域辽阔,道路崎岖又遍布水泽,以王翦的推测,至少需同时出动六十万大军,方能顾头顾尾地打完这一仗。但若秦国泰半兵力、前去攻打楚国之时,燕齐两国悄悄联手从背后偷袭呢? 据他知晓的消息,如今两国朝堂之兵力,虽加起来只有五十多万,但燕齐两国宗室贵族蓄养的私兵,加起来约摸也有五十万之多。 对厚颜无耻的燕王而言,于私,他连亲儿子都肯杀来讨好秦国,是绝不会在意名声的;于公,以燕国之国力,绝不会成为最后统一中原之国,他亦不必如秦国这般,费尽心思拉拢天下人心。 而燕国宗室众人,原本倒未必愿意出兵助燕王袭秦,但上谷郡对姬氏一族意义十分重大,面对燕王的提议,他们岂能不心动? 至于齐国么,本是恨不得龟缩一隅假装不存在的,但若燕王铁了心要恶心秦国,只消花些黄金珠玉买通后胜,齐王便会即刻命举国之兵附和燕国。 是以,燕存而伐楚,对秦国而言风险极大... 宴会散后,李斯特意跟着君王来到了章台宫,将心中担忧一一说了出来。 今夜这宴会,名为招待燕国使臣之接风洗尘宴,但在秦国君王心中,亦不啻于又一场庆功宴——秦国未费一兵一卒,便连得两城,所耗费的无非是些粮食。 试想,桓猗当日攻打赵国宜安,与李牧僵持两年有余却无功而返,大军不也耗费了更多粮食么?无论怎么算,上谷郡与武阳郡皆算是意外之喜。 今岁,秦国二月五月接连有天降之喜,真乃祥瑞之天意也! 正因如此,群臣的心情格外激昂,在筵席之上频频朝君王敬酒,而咸阳宫今日之酒,正是少府工坊按邯郸酒坊献来的高梁赵酒方子、在张苍的改良后以酒曲发酵而成,此酒色泽比黍米酒更澄澈透亮,香味比黍米酒更醇厚甘咧,相应的,度数也高了不少。 是以,今夜的嬴政是真有些微醺了。 向来端肃清疏的君王,此刻放松地稍稍后仰于椅背之上,他面上含着浅笑轻揉额角,眸光却似因黍米酒的缘故,荡漾着比往日更亮的光泽,曜如星辰,光华流转。 同样微醺而不自知的李斯,怔怔看着这样俊逸亲和的君王,脑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若老夫能有个适龄的女儿,这般谪仙姿容的王上若能做老夫之贤婿,也不知能生出个多好看的外孙来... 待他恍然回过神来,立马意识到自己这荒唐想法是何其大逆不道,登时臊得一张老脸羞红,急急垂首掩饰慌乱神色。 年轻的君王慢慢揉着额角,片刻后,待一阵阵伴随着恍惚的酒意似乎消褪,他才倾身向前恢复往日的正襟危坐,笑着安慰李斯道, “爱卿且想想看,几百年间,历代燕王又清醒过几回?寡人倒认为,不必高看燕王。此人三番两次对秦国俯首称臣,却无耐性长久伪装,但凡得了个机会,便会如上回助姬丹那般,恨不得即刻除了我秦国而后快。如此心性之人,想来等不及秦楚两国交战,便会主动为我秦国献出伐燕的借口。” 当君王以无比笃定的语气,云淡风轻说出这番话,李斯一整晚坐立难安的焦躁心情,便瞬间被抚平了——所谓当局者迷,他惦记了一晚上燕齐偷袭之事,却忘了,燕王姬喜绝无耐性,肯蛰伏到秦楚交战之时再行动! 王上,才是始终清醒如一之人啊! 当他面带喜色、深一脚浅一脚告退出殿之时,正碰上扶苏抱着明赫前来,待行礼擦身而过之时,脑中猛地灵光乍现:等等,他方才幻想出来的王上与自家子虚乌有的女儿诞下之孩童,不正长得跟九公子一模一样吗?天爷啊! 李斯疾步跨过殿门穿上鞋子,以快成一道残影的速度逃离了章台宫,老夫太过狂妄了!老夫虽无女儿,却不但敢幻想有个王上这般风采过人的女婿,还敢肖想有个小仙童九公子这般玉雪聪慧的外孙...老夫按罪该诛啊! 站于丹墀处的卫尉,不由在燃着宫灯的夜色中面面相觑,李廷尉...何时练过功夫了,竟练出飞一般的速度? 殿中,君王见扶苏抱着小家伙过来,眸中瞬间射出喜悦的亮光,正想如往常那般下殿去接小崽,起身之时脚下却忽地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第323章 在扶苏慌乱奔跑的惊呼声中,明赫已拼命蹬着腿挣脱他的手臂,跳下来如小炮仗一般朝父王直直冲去——实际上以他一个孩子的力气,纵便最快冲上去也帮不了忙。 幸好,一旁的蒙毅已敏捷地稳稳扶住了君王。 明赫这才大松一口气,继续快步跑上殿阶抱着父王的腿,抬头奶声奶气地关心道,“父王,先坐下嘛,您快先坐下!酒喝多了很不舒服的...” 君王俯首含笑看着小不点,解释着自己并未醉酒,让小家伙不必忧心,但当他弯腰伸手去摸明赫的小脑袋时,竟摸了个空! 嬴政这才心知,自己脑中虽仍是一片清明,行动却真有些醉了,便依言重新坐了回去,接着,他朝小崽张开了双臂。 跑来一旁正关切看向父王的扶苏,忙面红耳赤闪到一旁,又好心提醒道,“父王,孩儿已长大了...您快抱抱小九吧!” 从未醉过酒的嬴政自然不知晓,这后劲极大的改良酒,会让人在醺醺然的状态之下,对空间的判断逐渐出现误差——譬如此刻,他分明自觉意识无比清晰地想抱明赫,手却伸向了扶苏。 赶在君王即将朝蒙毅伸出双臂之前,处于视线盲区的小个儿明赫,已主动抓着父王的纁裳奋力爬到了他膝盖上。 怀中多了个三十多斤的小胖娃,嬴政倒不至于再认错人了,他边将明赫的脸当成后脑勺轻轻由上往下抚摸着,边轻轻笑问道,“吾儿怎的这般晚还来章台宫?可是想寡人了?” 今夜这场宴会,小家伙是一直跟扶苏几人待在一起的,他不过只远远瞟到几眼小崽跟兄长们喜笑颜开的画面,兄友弟恭,甚好啊! 眼下,吾儿定是想寡人了,今夜想来定能成功将他留在章台宫… 明赫这会儿可没空回答呢,他正虚虚眯起眼睛,伸出两只小胖手与君王修长有力的大手抗争着,爹啊,别再薅我的脸啦! 扶苏头疼地上前将小崽抱着调个面,让他乖乖趴在父王怀中,这才开口解释道, “父王,小九担心您今夜醉酒不适,这才让孩儿一道过来看看,您身子可有不适?可要召夏无且前来?” 原来,今夜君臣们开怀畅饮之时,明赫敏锐地闻出,阵阵飘荡在殿中的竟是美酒香味——后世真正的酒香味,而非往日那种只有黍米香味的“酒”味。 小家伙担心父王喝醉伤身,半夜人不舒服,这才缠着扶苏来章台宫的。 他的嗅觉并未出错,在先秦漫长的数千年时间里,制酒工艺均为单一发酵,有酒而无曲,缺乏酒曲引入更多菌源的发酵酒,酒精浓度最多到达七八度的耐受范围,便不会继续再往上增高度数了。 换而言之,列国盛行的黍米酒,充其量只能被称为甘醴——带着米香的五六度甜味饮料。 这时期的所谓烈酒,不过是酒精度再高上两度罢了,远未达到后世国际通行的二十度低度酒标准,而如今世人口中的“醉酒”,不过是气血上涌导致面色有些发红罢了。 除了少数连半点酒精也沾不得之人,确会被这十度以下的酒醺得摇摇晃晃,更多“醉酒”之人实则是故意为之,以方便借醉酒之名私斗,毕竟,好酒的燕赵游侠在豪饮数斗后,还能拔剑精确杀人呢。 周礼规定,“孟夏之月,天子饮酎用礼乐”。酎,便是将酒反复多次发酵的重酿之酒,度数约摸能达到十多度,唯有周天子能品之以飨神灵。(2) 周王室早已覆灭,列国君王亦不乏效仿周天子者。但再三发酵的“酎”耗费极大,通常十斗只能得两三斗。而粮食酿酒已只能十取二三,若再将酒液抛弃十之七八,在格外爱惜粮食的秦国是绝不可能发生之事,故而,秦国君臣们并无人饮过度数更高的“酎”。 今夜这酒说来也巧,当日,张苍拿到邯郸高梁酒方后,发现跟秦酒配方不同的赵酒确实更味美一些,受到启发的他便命人往数堆发酵的高梁里,分别混入稻谷、辣椒、红薯与麦粒。 最后,他发现混入麦粒的发酵堆所产之酒最为美味,便秉承着严谨的态度,又划出几小堆高梁发酵堆,往其中再次混入麦粒,却惊讶地发现,只有被铁锅炒干后的发芽发霉麦粒,才能稳定酿出美味之酒。 本该在汉朝才出现的酒曲,就这么被秦国提前解锁了,而整日忙得晕头转向的张苍,并不知道这美酒的度数,也提高到了二十度左右——身为土生土长的战国之人,他压根不懂真正的“醉酒”会是何种反应,只以为喝完有些头晕是忙累的缘故。 这趟宫宴,为趁机在燕国使臣面前炫耀秦国之酒,负责宴会的李斯便径直让工坊之人,将新酒送进了宫。 君臣众人只觉得今日之新酒格外味美甘甜,并无人知晓它会醉人。 自然,这二十来度的低度酒,也绝不会如高度酒那般令人大醉酩酊或是大发酒疯,喝多了的众人,最多会进入半醉状态。 故而,君王听了扶苏之言,依然不以为意地摆手笑道,“吾儿不必操心,寡人此生从未醉过酒,今夜又岂会醉酒?不必惊扰夏无且。” 扶苏却焦眉愁眼地望向蒙毅,怎么办,父王今夜,分明处处透着不对劲啊! 蒙毅身为肩负护卫职责的君王近臣,今夜自是滴酒未沾,正因如此,早在李斯还在殿中之时,他便隐隐察觉今晚的王上与李廷尉状态皆有异,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第324章 听了长公子之言,他立刻紧蹙眉头上前提醒道,“王上,今日这新酒,恐有些不对,可要臣即刻带人去少府查探一番?” 喏,比起滴酒未沾过的扶苏,蒙毅便立刻反应到:按理,世间之酒是不会真让人喝醉的,眼下王上与李廷尉若喝醉了,定是这酒有问题。 君王愈发恍惚的眼中缓缓涌起了一丝疑惑,少府为我大秦酿出如此美味嘉酒,按律是当以功授爵的,你去查探他们做甚? 这时,趴在父王怀中边听君王的心跳,边皱着小鼻子一通细细乱嗅的明赫,终于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别担心,父王只是醉了,但问题不大...” 刚刚通过他的嗅觉将酒精传导给系统后,系统分析出,这是一份二十度上下的高粱酒,并非明赫想象中的四十度烈酒。 说着,他忙扭头看向扶苏,“阿兄,这酒的度数比我想的要低很多,父王睡一觉就好了,你明日还要早起忙学业,快回去歇息哦,我今晚留下来照顾父王就好啦!” 明赫并不知道,酒的“度数”这种说法,是建国后统一“酒表”才有的,在古代只有笼统的烈酒、薄酒之分。 好在扶苏聪慧,很快便猜出“度数低”便是酒不够烈之意。 随着小家伙话音一落,原本正想开口坚称自己未喝醉的嬴政,便立刻乐呵呵抱紧小崽,语气却罕见地虚弱道,“扶苏,寡人确乎有些醉了,头疼得紧...寡人困乏欲眠,你且速速回去歇息吧...” 扶苏虽不舍与亲手带大的阿弟分屋而眠,但父王既这般说了,他又向来是孝顺孩子,自然应声告辞离殿而去。 可一路上,扶苏边走边想着方才父王面上的笑容,不由愈发疑惑起来,头疼...还能笑得这般欢快的吗? 他暗暗跺了跺脚,嗐,又被父王趁机将小九骗走了! 蒙毅抱着明赫、扶着君王来到侧殿秦宫后,终于收工下值的他,便满腹狐疑地挥鞭策马在月色中往家中急急奔去,他迫不及待想问问父亲,今日少府送来的究竟是何酒,着实太过诡异了! 此事若有异常,牵扯之人极广,也不知跟那燕国使臣有无干系… 哪知,待他回到蒙府却登时傻了眼:此刻已是亥时深夜,本该在书房安静等自己回家交流工作感想的父亲,却倒举着一个空酒壶,正朝天上的圆月怒吼道, “怎的?汝竟当真不肯分吾半杯美酒?哼,竖子等着,吾将阿父唤来将汝揍扁...” 说着,蒙武就一把拉住刚巧走到他身旁的蒙毅,扑进他怀里呜呜哭嚎道,“阿父,石氏小子抢了孩儿今日从宫中偷回的美酒...阿父快为孩儿夺回来,快为孩儿夺回来,呜呜呜您不夺回来孩儿就三日不吃不喝...” 蒙毅面无表情地推了推自家腰圆膀粗的老父,推不动。 向来对他兄弟二人严肃得不行的阿父,幼时竟是这般无赖的孩童,啧! 这时,蒙母急忙从大开的房门中出来,躲在蒙毅身后小声道,“你阿父今日回府后,逢人便冲上去喊‘阿父’,吓得家臣们皆不敢再从院中经过...” 这时,蒙武又献宝一样举着酒壶,两眼亮晶晶地望着蒙毅道,“阿父,这是王上今日在大宴上赏的新酒,比齐国之酒味美多了,孩儿给您偷了一壶回来,快尝尝,尝完便不会再思念故土了...” 在父亲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蒙毅忽地鼻头一酸,伸手接过白玉酒壶,假意仰头灌了一口,学着蒙骜的语气赞道,“好酒!确比齐国之酒更美味,喝了吾儿这酒,老夫便再也不思乡了...” 蒙武闻言,又抱着他呜呜呜哭嚎起来,“阿父,孩儿做了一个噩梦,梦到阿父中毒箭身亡了,孩儿再也没有阿父了...但孩儿知道梦是反的,梦全是反的...” 蒙骜在世时是极讲理的长者,性格和善的他,对家中诸人从未红过脸,待蒙毅兄弟更是无比慈爱,他与兄长每每前去拜祭祖父之时,常会痛哭一场。 但与祖父天人相隔的数年间,他们严肃的父亲蒙武却仿若从未悲伤过,纵便祖父咽气之时,蒙武亦未流一滴眼泪,只冷静说了一句“往后,蒙氏要靠你我父子支撑了”。 哪知... 蒙毅红着眼眶,慌乱地学着幼时祖父安慰他们的样子,一下下轻轻拍着父亲宽阔的后背,原来今日少府之新酒,能让人看见离世之亲人? 若是如此,他也想请王上赐上几坛啊。 ... 而章台宫侧殿秦宫中,洗漱一番的君王实则是半分睡意也无,在乍然迎来二十度酒精的刺激下,君王的大脑反倒比平日更活跃兴奋,人一兴奋,自然越不可能困乏。所谓困乏之言,不过是想早些将扶苏打发走。 唔,扶苏走了,他就能抱着软乎乎的小崽入睡了,奶呼呼的娃娃再不多陪陪,很快就长大了,长大了便会如扶苏那般,绝不会再让父王抱一回,这便是为人父母之无奈。 旁的感情,终点皆是走向相聚,唯有父母与子女的终点,却是走向渐行渐远的离别,离别后,子女再也不会如幼时那般满心濡慕父母...这苦涩的滋味,嬴政曾亲身体验过,一时不忍再往下想。 话说回来,明赫这会儿正在羡慕地找他打商量,说今晚的酒很有酒味,自己也很想尝尝。 嬴政闻言不由与小家伙大眼瞪小眼,见对方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竟毫无半分还是稚子的自觉? 第325章 他便伸出有力的手掌,想捏一捏小家伙因侧躺而看起来更胖乎乎的小脸,笑道, “眼下,此事决计不成。但待宫中诸子女长大后,寡人愿陪尔等一醉方休。” 明赫忙伸出小手将君王捏着自己鼻子的大手推开,爬起身笑嘻嘻道,“父王,还是让孩儿睡外面吧。” 他真的害怕因醉酒而空间判断失误的父王,半夜会摔下床啊... 思及此,他在心头暗暗嘀咕着,“我父王呢样样都好,就是酒量不大好,二十来度的酒他都能喝醉,以后,我得拦着父王少喝几杯...” 他前世虽喝过酒,却不晓得高度酒性烈,一上来就劲头十足,很快就能将人醉倒醉癫,反倒不大可能喝多,正是这种二十来度的酒,入口绵软香甜,极易让人放松警惕不知不觉喝下很多,如此一来,自然随着时间的推延酒劲越大。 今夜,嬴政少说也喝下了群臣们敬来的数十尊新酒,比起情绪失控的蒙武和陷入臆想状态的李斯,还有回到驿馆后、哈哈大笑着将燕王的盘算全吐露出来的燕国使臣,他此刻仍能勉强保持神清志明,酒量已算得上极好了。 喏,除了想摸小崽总扑个空。 君王并未意识到的是,在沉沉来袭的昏沉恍惚中,他已下意识一把将小崽捞在怀中,同时顺着小家伙的心声开口了, “吾儿放心,寡人酒量极好,纵是一百度之酒亦绝不会醉,寡人睡外侧护着你...” 咦,这话没头没尾的,明赫听着自然感觉有些奇怪,一百度之酒?父王是从何处听到这种荒谬词汇的呢? 好在,他并没注意到自己悄悄嘀咕了一句,所以并不曾想到“心声”的问题去。 他刚奋力开口跟父王解释了一句,“父王,世上没有一百度的食用白酒哦...”, 便听君王迷糊地边亲他的头发,边疑惑道,“吾儿脸上,怎的突然长满了草?” 明赫奋力将小脸从父王胸膛间挣扎出来,仰头无语道,“父王!亲爹!那是孩儿的后脑勺啊!” 最后,在小家伙的主动贴贴下,意识越来越模糊的君王终于成功亲到了小崽的脸颊,这才心满意足地沉沉睡了过去。 明赫让系统买了个道具,把父王和自己挪了个位置后,很快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鸡鸣时分,按点醒来准备上朝的君王睁眼一看,身旁空无一人! 他揉了揉因宿醉未消而浅痛的太阳穴,莫非,昨夜与小崽同眠乃是寡人之梦境?扶苏那狠心孩子,最后仍将吾儿抱走了? 正在君王满心疑惑披衣准备下床之时,却发现地上裹着一团衾被,待他匆匆撩开定睛一看,小崽! ... 随着少府工坊新酒的名声传开,秦国开始以酒曲酿造之酒取代单一发酵之酒——如此一来,不但味道更为甘醇,同样的粮食还能酿出更烈之酒。 很快,已大兴商道的秦国各地,官办酒坊也在铺子中摆上了这款新酒,而秦国前往齐楚燕匈奴等地的商队,也将这酒运往了各地... 随着商贸往来车队的增多,却另一个大难题摆在了秦国面前:各处主干道路日渐载荷过多,尤其韩赵魏故地,除却都城外,许多地方的道路年久失修多有坍塌,修路一事迫在眉睫。 当然,仅凭商队的车队并无如此大的威力,它们走上一趟将货卖完少说也得两三月,但随着秦国四处采煤的步伐,运煤车队日夜不停歇轮番碾压,韩赵魏境内本就没怎么维护的道路自然坏得更快。 修路,自古便是极耗人力财力的超级大工程,近日朝堂上,大臣们为何时修路、先修哪些郡县之路、究竟以煤渣还是以黄土修路,吵得不可开交,连素来明哲保身的李斯亦加入了争执之中,可想象场面之惨烈。 明赫自然也为此烦恼不已,不管以煤渣还是黄土修路,只要车队经年累月拉着重物来回往返,都很容易反复损坏——纵便史书上十分坚固的秦驰道,若遇上如今这源源不断运煤的车队和商队,想来也会磨损得更快,毕竟它再坚固原料也只是黄土,远不如石头坚硬牢固。 但商城买不到水泥制造方子和机器的前提下,要在这时代凭空制作出水泥,简直是天方夜谭,而采大块石头修路的难度,也称得上难于上青天了,君不见,如今连都城咸阳都只是黄土大道呢! 系统从试题里,搜出一种古代用“三合土”修路之法,但这种法子修出来的路,如果要达到水泥的坚固程度,得用一成羊桃藤汁和灰砂、两成黄土、七成糯米粉搅拌出来。 七成糯米粉,别说修各处损坏的道路,便是只修咸阳城,已足够耗光秦国国库丰收的高产糯米! 再者,百姓今年才刚刚填饱肚子,莫说秦国君臣绝不会答应以糯米修路之法,纵便是明赫这从丰衣足食年代穿越而来之人,也断然不忍心用粮食来铺在路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魏国故地东郡许多已经破损的道路,坏起来的速度已比完好之时更快数倍,在车队的日夜不停碾压下,很快就从小裂缝变成大裂缝,又从大裂缝变成大洞,朝廷只得召集人手先奔赴东郡以黄土修路。 正在明赫跟着君臣们愁得焦头烂额、连带着韩信都整日忧心忡忡之际,却乍然得到一份从天而降的惊喜:灭赵一事,系统规则竟也给了他开疆拓土的奖励。 第326章 而奖励之物,正是秦国最迫需的水泥与水泥生产设备! 第100章 二月灭赵, 眼下已是六月,明赫原以为,系统规则是不会把奖励算在自己头上了...没想到它竟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虽然, 这一回系统规则没再给他自行挑选的机会,但对方直接传送到系统储物空间里的奖励,却刚好能解秦国眼前之急——200万吨现成的水泥和十台超大型太阳能全自动一体化水泥生产机器设备, 价值500亿善意值。 根据说明书的讲解, 这套来自5058年黑科技时代的水泥生产机器设备,包括矿山开采系统(含挖掘与运输机器)、原料破碎系统(将采集的石灰石打碎方便运输)、原料均化与储存配料系统(自动与倒入设备中的黏土和铁矿粉、煤灰粉搅拌)、原料磨粉与废气处理系统(自动将搅拌后的原料碾磨成面粉粗细,利用微波uv光氧技术分解有毒废气分子, 最终转化成水和二氧化碳)、生料均化入窑系统(将各种磨粉后的原料均匀搅拌后,送入最关键的高温回转窑)、熟料烧制与传送系统....(1) 这样一台一体化机器, 质保期与造纸机一样长达五十年,在原料充足的情况下每月产能一万吨, 十台合计月产能十万吨水泥, 再配合系统规则赠送的200万吨现成水泥, 已足够秦国开启轰轰烈烈的修路计划! 当天夜里, 玉树临风的“老神仙”就兴冲冲进入嬴政的梦中, 将水泥、机器、说明书一股脑塞给了君王。 好在,这一回君王是真的入睡了, 而且还在梦里巡视咸阳郊外新修好的超大粮仓,粮仓外为方便粮仓运输, 也有足够大的空地, 刚好让堆积如山的水泥和庞大的机器有地方可摆。 待君王次日醒来后, 就急忙召人前往粮仓查看, 哪知派出的人还未出殿,负责看守粮仓巡逻的侍卫就惊慌失措进宫禀告:昨夜天降巨量沙袋堆满了粮仓及外面的空地, 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钢铁巨人! 君王一听便放下心来,连早膳也顾不上吃,便穿戴整齐带着赶来上早朝的大臣们,命蒙毅召集数千士卒,浩浩荡荡往新粮仓奔去。 行至半途,他又命人速速将五黑与张苍喊来。 抵达目的地后,在大臣们瞠目结舌的震惊中,从守仓小吏手中接过说明书的君王便笑着解释,这些并非沙子,而是仙人赠与大秦修路的水泥,水泥修的路,能如同石头般坚固。 待蒙毅指挥士卒将摆在粮仓外的水泥,运去附近另一个新建的粮仓时,君王又打量着那些造型怪异的钢铁巨人,告诉众人这是用来造水泥的机器。 匆匆赶来的五黑与张苍一见到机器,眼睛登时就亮了,忙兴奋地围着大型机器上看下看。 实际上,大臣们压根不知晓“水泥”究竟是何物,但他们看着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天降神物,看着这比造纸机更高达繁复的仙界机器,俱是又惊又喜,忙齐刷刷下跪感谢天上仙人襄助大秦。 尚未被惊喜冲昏头脑的李斯,忙抬首问道,“王上,我大秦眼下既有了水泥,又有了造水泥之机器,可要下令让五黑子带人尽快动工?” 五黑忙解释道,“还请王上知晓,臣与张苍已为学子与匠人们,讲解过造纸机的操作与构造,少府若带人操作此水泥机器,定不会出甚差错,但眼下修路一事涉及改造沿途沟渠,臣等实在无能为力,还请王上派出一位水家大才前来统筹!” 墨家擅长守城攻城、制作各种器械与机关,甚至,先前连皇陵也是墨家弟子在负责督工,涉猎范围实际是极广的。 但所谓术业有专攻,譬如修路或稼穑之事,便超出了墨家的专业范围。 王绾不满地扭头看向五黑,“五黑子,眼下无论是我秦国大小道路,还是原韩赵魏之道路,皆有现成之旧路,尔等带人沿着旧路用水泥修补一番便可,何须再改造河渠?” 他乃关中豪族出身的传统文臣,暗地里是不太看得上墨家这等奇技淫巧匠人的,自然,他认为匠人能干活,但普天之下的庶民与刑徒也能干活,本质上他们并无区别,五黑能在少府任职,着实是王上有意抬举他。 他揣测着,是五黑嫌修路太过劳苦,才有了这番托辞之言——但合该为朝廷当牛做马的匠人,岂能这般挑挑拣拣? 故而,他言语间便忍不住想敲打对方一番。 一旁的君王听着这话,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 他重用墨家,是因为墨家为秦国带来了太多贡献,且拿小崽送给秦国的无数物资而言,若无秦墨之精巧技艺配合,秦国纵是有了仙界物资原料,也无法将其转化成实物并大量普及。 旁的不说,匠人学室的数千学子可没白养,他们近一年来跟着五黑张苍做了不少实事,桩桩件件带来的收益,都远比养他们的粮食多数百倍。 此刻,王绾这话语中挟裹的傲慢,自然让君王心生不悦。 而五黑却丝毫未听出对方言下之意,他一脸认真指着堆积成山的水泥,道, “左丞相之言差矣,下官虽不懂修路之法,却知我秦国如今有仙界水泥,能修出比列国更坚固道路,乃福泽世人之大功也。眼下,秦国旧境道路要整修,韩赵魏三国故地道路亦要整修,待齐楚燕三国落入秦国之手,想来也要整修一番道路的,如此一来,这道路便绝不该让我等门外汉操持着、再按从前七国各自为政之旧路翻修...” 第327章 说着,他抬首看向君王道,“还请王上下令,让赶赴东郡修路之人暂勿动工!” 嬴政眸光幽邃看着他,“不知五黑子有何高见?寡人愿闻其详。” 五黑正色道,“王上,待天下一统后,七国之地皆为秦国之地,但除却三晋故地,列国距咸阳路途甚远,传达政令与朝廷管理多有不便...而列国之车马轨道,亦是互不通行的...故而,下官认为眼下修路第一要务,当是将列国道路与秦国道路联通,再统一车马轨道...还应让列国故地有便捷之大道,可直通咸阳与各处军营,如此一来,既能方便让列国旧民前往咸阳,亦可让朝廷军队在各地叛乱之际,能以最快速度抵达当地...” 听着他的侃侃而谈,嬴政的眸光渐渐亮了起来,车同轨?以大道直通咸阳,将各地交通以蛛网状联结? 他忍不住出声赞道,“五黑子,真乃寡人知音呐!” 李斯与王翦等人亦频频点头,趁着这趟有水泥修路,将列国之旧路尽数推翻,再铺设规格相同的车轨道,直达咸阳与军营,便能四处畅通无阻,极大减少朝廷管理各地政令不通之困境——只消君王诏令一下,信使与士卒就能快马加鞭赶往列国故地。 五黑又继续道,“是以,若要修出这般四通八达的道路,便需重新规划沿途之河渠山川,臣从未学过水家之术,故而不敢妄自称大主管此任务,以免耗费朝廷水泥、贻误修路时机。” 既然要重新开路,遇山遇水之时,如何规划出最合理省力的路线、如何设法架桥连接河岸两端,皆涉及到水工专业知识,行事严谨的五黑自然不会为邀功而应下。 张苍忙附和道,“正是如此,王上!臣虽于器械有些天分,于河渠一事亦是一窍不通啊,修路一事,还需寻一位同时通晓水家与修路的大才,带人细致勘察规划一番再画出图样....” 王绾见自己不过质疑了一句,五黑与张苍便联手堵他的话头,心中不满愈盛,这等匠人之辈,眼中可还有半分自己这左丞相? 他冷哼一声道,“将七国之地连接?五黑子,你为推拒任务煞费苦心,却也不想想,韩魏故地修路一事迫在眼前,而如今,我大秦只得了韩赵魏三地,如何能派人勘察齐楚燕之地?待数年后将七国之地统一勘察规划出来,东郡与颍川郡早已无路可走!我秦国供养墨者多年,尔等竟连这等小事亦要推三阻四了么?” 五黑这才后知后觉听出对方话中嘲讽之意,一时愣愣未再开口,倒是张苍笑嘻嘻看着王绾道, “左丞相有所不知,正因如此,我等才劝王上寻一位大才来规划嘛!譬如,韩赵魏故地虽与齐楚相接,亦与咸阳相接,大才可先勘察规划好三国故地连通咸阳这一段,命人即刻动工,再伺机派人潜入齐楚燕三国勘察其地形...欸,下官听闻左丞相学识渊博,通晓诸子百家之学,想来对水家亦是颇有见解的,不若,劳烦您亲自负责朝廷修路一事?” 张苍入秦后,一开始将张良视为唯一的亲友,现在却早将耿直讷言的五黑视为亲友了,王绾当着文武大臣的面仗势挤兑五黑,他岂是能忍的?忍不了! 水家之术讲究实践经验,需经年累月与沟渠打交道,便是智力高于常人的他,只凭看书也全然不懂,更遑论王绾这种养尊处优的老学究。 张苍笃定,对方虽看不起亲力亲为的墨者,却是断无底气应下修路一事的,因为他能力不足。 王绾做了多年九卿高官,如今更身居丞相高位,何时受过这等挤兑?他气得面红耳赤,正要起身怒斥对方,却被隗状从身旁悄悄用力扯住了衣袖,这才猛然回神歇了怒火——王上还在一旁呢! 李斯慢慢掩下眸中的精光,他早看出来,王绾此人远比隗状心机深沉,往日,隗状于朝堂之上许多不合君心之言,皆是王绾在背后怂恿他出来打头阵的,如此,他便可根据君王的反应来见风使舵。 朋友?他唇角闪过一抹似有似无的嘲讽,千百年来,官场之上何来过朋友? 与其耗费时间拉帮结派,不如忠心为君王办事。 这道理,从他离开稷下学宫、发誓要在秦国出人头地之时,便早已想明白——纵是当日身为吕不韦的府上舍人,纵是他曾百般揣摩讨好吕不韦,亦从未将对方视为主人或盟友。 自始至终,他李斯极力想往上攀附效忠的,只有秦王一人。 而这道理隗状活到七十多岁,竟全然不懂!若非自家王上英明宽容,莫说对方能安坐这右丞相之位,恐怕早连阖族性命都被王绾忽悠没了。 李斯既不喜数番骂他是楚国间者的隗状,更不喜暗地里搞鬼的王绾,以他有仇必报的心性,是时时想逮着时机,将二人从丞相之位剐下来的。 可惜,隗状年迈又无甚大错,还是数代效忠于秦国之人,若无特殊情况,王上是定会让他安然自行告老的;而王绾此人心思缜密,行事极为谨慎,等闲是让人捉不到错处的。 今日,若非王绾对匠人根深蒂固的偏见,若非往日一口应下朝廷任务的五黑,竟会罕见推拒让他口不择言,李斯恐怕还等不到这机会,当然,既然等到了,他便绝不会放过... 但凡是明眼人皆能看出,墨者与少府这两年为朝廷造出了多少新物什,为国库带来多少了新收益,王上只会愈发重视五黑子,愈发重视匠人学室之学子,没听见王上此番在众臣面前,亲口赞五黑乃是“知音”吗? 第328章 王绾竟敢说出这等伤人之言,真乃有眼无珠老匹夫也! 于是,李斯遂顺着张苍的话头,一脸真心实意看向君王道, “王上,臣以为五黑子与张苍之言甚为有理!秦国眼下虽尚未统一六国,但已占其中三国,地域何其辽阔,自可先统筹一番,将韩赵魏故地与秦国道路水路相连,待修完这许多道路后,届时齐楚燕必已落入秦国囊中,再按统筹之舆图,从南面将楚国道路与秦国相接,从北面将燕齐道路与赵地相接,自能与秦国境内全线连通...但眼下,朝廷亟需主管修路之大才,臣虽有心为王上解忧,却只学过些皮毛儒法之道,于修路之事着实一窍不通...” 他扭头看了一眼王绾,神色愈发诚恳道,“若左丞相饱览群书,果真通晓水家之术,还请王上举贤不避其职,尽早委派他全权负责此事啊!” 王翦暗笑一声,亦正色道,“王上,韩魏之地修路一事万分紧急,左丞相自幼饱读诗书、见多识广,想来定能担此重任,还请您早日定夺此事啊!” 莫看朝堂看似一团和气,不过是在君王面前演戏。对外之时,秦国大臣自是万分齐心的,但揭开面子薅出里子之时,众人又各有各的利益盘算。 且不说武将之中,蒙氏与王氏一直在暗中较劲,便是文臣与武将的针锋相对,亦是历朝历代都逃不脱的命运。 如今文臣三公九卿之中,除了李斯这中途加入的楚国人,旁的皆是秦国本土关中贵族。 若要论官爵封地,他们自然比不上立下无数战功的王翦等人,但文臣有另一项天然优势:他们能参与朝廷大政决策、更能与君王拉近关系——君不见,当年战神白起,正死于文臣范雎之谗言。 再者,白起凭借一平民之身,能靠战功杀到大良造之爵,可见杀敌武将是不论出身门第的,而秦国以法治国,能走上文吏这条路的,皆是家境稍好的读书识字之人。 这般之下,出身优渥的文臣高官们便认为,若是家大业大的贵族子弟,谁不想学些轻巧文书施展抱负,而非要将脑袋系在裤带上博取富贵呢? 武将群体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只会喊打喊杀的粗鄙莽夫,怎能跟尊贵的自己相提并论呢?是以,以隗状王绾为首的文臣高官们,面对王翦蒙骜等人,向来隐有一股微妙的矜然神气。 面对这种形势,暗中有攀比的武将们,自然又会心照不宣地联合起来互相照拂,以防止有人出征之时,被文臣趁机进谗。 两相对比之下,坚持走纯臣路线、相对中立的李斯,反倒在武将口中得了个好名声。 李斯此人固然睚眦必报,但他与武将却无半分利益纠葛啊! 是以,在王绾与李斯之间,王翦盘算一番后选择了开口为李斯助阵,如此一来,不但能借机让王绾丢脸、在文臣面前威信扫地,还能顺道拉拢李斯与五黑张苍。 喏,出身高贵、眼高于顶的左丞相,既然向来将武将与匠人皆视为粗鄙野夫,想来定能取代区区水家大才,负责这修路一事吧? 王翦此人城府颇深,除却征伐之事,他于君王面前向来选择笑眯眯当看客,轻易不会表态,而此刻随着他表了态,蒙武桓猗李信等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在王绾极力隐忍依然愈发铁青的面色中,许多追随他的文臣们,悄悄瞥了一眼君王疏疏淡淡的神色,又默默将打算与武将反唇相讥的话头咽了下去。 王上此刻若稍有怒容或不耐之色,他们反倒敢如往日那般七嘴八舌吵翻天了,可眼下,王上俊逸的面容之上十分平静。 而且,他们还察觉到,几位大臣说了半晌,王上却已许久未再开口了。 平静而缄默的王上,往往心中早有定论,根本不需他们枉费口舌。 果然,下一瞬,君王命众人起身后,便微微笑着上前扶着王绾的手臂,语气亲切道,“爱卿面色有些不好,可是夜里受寒了?眼下虽已是盛夏时节,爱卿亦不可贪凉啊!” 王绾正要感激君王为自己缓解这尴尬处境,却又听君王笑道,“爱卿还需将身体早日养好,这将列国道路贯通重修一事,寡人便要交付与你了...” 王绾面色登时一白,被君王扶住的手臂也微微颤抖起来。 王上,竟真要按五黑的法子修路? 王上明知自己对那等粗鄙之事全然不懂,却要将这重任交到他手上?这...是故意的吗? 隗状担忧地看着王绾的愈发苍白的面色,他与对方一同长大,自然知晓他学的都是些诗书礼义之道,哪看过水家那等偏僻杂书,忙在一旁解围道, “王上啊,王绾心性坚定,从未学过这等奇技淫巧之道,莫说修渠造路之法,便是打铁采煤之法他亦半分不懂啊!您若要重修六国之路,不若将此事交与五黑子前去操办,毕竟,五黑子于此等诸事懂得比我等文臣多上许多啊...” 五黑懵然看向隗状,这...怎的又将此事推给他了?他若懂修路搭桥之法,自会二话不说便应下,又何至于在君王面前推三阻四? 朝廷眼下,该尽快下诏征集修路修桥大才,而非硬拉着他这门外汉施工啊,这般珍贵的水泥,岂能浪费在他的手上? 他正急急再要解释,却被张苍用力拉了一把衣袖,这时,只见君王缓缓放开王绾的手臂,看向隗状冷声道, “是么?原来爱卿也与列国之人那般,认为打铁采煤修路治水皆是奇技淫巧之道?认为墨者襄助我大秦多年,乃是被我秦国锦衣玉食供养享受国恩的?既然尔等认为,墨者为我大秦所立之功如此轻而易举,为何衮衮公卿饱受国之俸禄多年,却连这等奇技淫巧之道,亦半分未曾学会?” 第329章 隗状忙道,“王上明鉴,臣并未轻视墨者之意...只是臣等乃是文臣,所学之道与墨者截然不同,无法事事皆通晓啊...” 李斯一听这话,忙抬袖扭头假咳,掩饰差点憋不住的笑意,老糊涂,王上等的就是你这句啊! 王翦飞快扭头与蒙武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有暗流涌动。 年轻的君王转身来到一台尚未搬走的水泥机器前,伸手摸了摸钢铁冰凉的触感,轻轻笑了笑, “原来寡人的文臣,竟是如此能言善道,妙啊!尔等无法事事皆通晓,乃是情理之中。五黑子无法事事皆通晓,便成了推辞之言!” 文臣们忙急忙跪下请罪,虽然他们也不知晓自己犯了何罪,但这场景,跪总比不跪强啊。 隗状正要再解释,王绾却一把扯着他跪下,俯首以额触泥地道,“请王上恕罪,今日乃是臣忧心韩魏之道路急需抢修,一时失言错怪了五黑子,臣愿负荆请罪,亲自登门朝五黑子致歉!” 嬴政负手回身缓缓踱步到王绾面前,他的左丞相啊,果然是出身高贵的权贵子弟,看看,这道歉的言辞,恳切得仿佛他压根没说过那句“秦国供养墨者多年,尔等连这等小事亦要推三阻四”的诛心之言。 在这当世之人无比重视名节的时代,王绾这句话,也就是欺负五黑性子老实憨厚。若换个性情狷介几分的钜子,对方定会愤然带着墨家弟子悄然离秦! 五黑听了王绾“负荆请罪”之言,却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忙上前拱手急切道, “王上,左丞相不过是无心之失,还请您勿要介怀此事,臣...臣绝不敢让左丞相上门请罪啊,臣担不起左丞相如此大礼啊...” 王绾低垂的眼眸飞快闪过一抹狠厉,却抬首无比诚挚打断他的话头道,“五黑子切勿再再推脱,此事乃是本相之过,还请五黑子体谅一二!” 张苍若有所思盯着王绾细看,负荆请罪?呵,表面在效仿赵将蔺相如,实则想将五黑推进被世人痛骂的陷阱——很快,“五黑子身为少府长官,不但推拒朝廷修路之诏令,反倒设计左丞相亲自负荆请罪”的流言,便会传满咸阳街头吧。 他正要开口帮五黑劝君王打消王绾这主意,却听君王挥手制止五黑,冷然开口道, “墨者为我大秦效力多年,但比起朝中诸卿而言,他们吃穿用度皆极尽节俭,工坊墨者子弟,从未穿过一件华服,从未多吃过一口麦饭,连寡人亦时常感怀他们兼爱利他之志!这些年来,若墨者为秦国做出十分贡献,那么,他们从我秦国取走的粮食衣物,远远不及一分...” 说到这里,君王的声音陡然饱含了几分威严, “五黑行事亦素来赤诚磊落,他今日不过直言无法担任修路重任,便要被寡人的丞相这般中伤,若任由这风气再盛行下去,往后,但凡少府制不出、完不成的任务,满堂文武便可指着墨者的鼻子、骂他们偷奸耍滑,好似他们合该样样都会,是也不是?” 君王这番话,虽未明说“寡人若再听见尔等非议同僚之言,定不轻饶”,但文臣武将们已听出弦外之音,忙纷纷应声承诺,发誓绝不会对墨者这般无礼。 五黑未料到君王会为墨者出头,听完这番话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他虽混迹于秦国朝堂,却并非学过各种纵横阴谋之道的政客,亦无半分空闲心思搅入朝堂争斗之中,他只想继承祖师的遗志,为能平息战乱的秦国多造出些物什出来,如此一来,天下便能有更多人享受到墨家带来的便利。 秦王心怀仁善,又通情达理,只要秦王肯一直信他、用他,他便会带着弟子踏踏实实在秦国一直效劳下去。 王绾忙咚咚以额触地,声音惶恐道,“王上明鉴,臣并非此意啊!臣亦时时惦记着墨者为我大秦所立之功,今日不过是..不过是...” 桓猗忽然哈哈笑道,“想来,左丞相今日不过是直抒胸臆罢了,往日倒看不出来,王相竟是个耿直人!” 垂眸深思的李斯已在心念急转间,猜出王上今日这番言语的话外之音,忙抬首往君王看去,正好,嬴政亦似笑非笑朝他看来。 得到指令的李斯立马如打了鸡血一般,上前义正严词朗声道,“王上!连左丞相这般聪慧之人,虽身居丞相高位,亦对墨者所做之事一窍不通,可见术业有专攻啊,我等这般半分不懂之人,又岂能对深谙此事之人指手画脚?是以臣以为,眼下该将少府与负责修路之官署分离出来,命其长官自行统筹其事务安排,如此一来,丞相亦无须费心分神,操劳这等不懂之事务...” 反正他往后即便当上丞相,亦不想越俎代庖去管半分不懂的少府事务,统领之事越多,不懂之事也越多,出错的机会更会越多。 说实话,若这廷尉官职能与丞相平起平坐,他恨不得一辈子待在廷尉府负责最擅长的律法内务呢——只有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才能做得风生水起、熠熠生辉啊! 王绾却猛地抬头看向李斯,楚国贼子,竟想分老夫之权! 君王暗赞了一声李斯之知情识趣,面上却满是诧异道,“爱卿,若将主管少府与修路之官署分离出来,于我大秦有何利?” 随着秦国商业的日渐兴旺,随着少府各种工坊为朝廷制造出越来越多的暴利之商品,本就不赞同开商道的王绾等人,已数番寻到机会暗示:如此下去,少府将愈发成为朝廷最重要的机构之一,不该再由五黑这外人来担任少府令。 第330章 嬴政深知,随着少府为国库带来的利益越大,想染指此处的官员亦会越多,接下来,总管百官的左右丞相定会借此做筏频频找五黑的过错,是以,他想将少府独立出来,直接由君王负责,但迟迟未找到机会。 今日王绾这冒犯五黑之举,但给了他顺水推舟的借口。 是以,在李斯一番滔滔不绝后,王翦等人又趁机附和,君王遂恰到好处地面露惊喜道,“爱卿所言甚是,此事可行!” ... 午膳时分,当君王在餐桌上提起今日之事后,便听到明赫惊喜的心声传来,“把负责做工程的部门分离出来,不就是隋朝三省六部里的工部吗?让专业的人负责专业的事,父王的思想果然领先时代数百年啊...” 正在嬴政想趁机听听那“隋朝”的三省六部究竟是如何划分的,忧心着修路一事的扶苏却开口道, “父王,眼下我秦国要去何处,才能找到这样一位能提前统筹七国全局道路、还能现场指挥修路搭桥的大才啊?” 明赫忙抬起吃得鼓鼓的腮帮子看向扶苏,他费力咽下一大口,奶声奶气道,“阿兄,父王一定有办法的呀,他今日吃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呢,可见心情极好!” 父王若担忧此事,心情定不会好,心情不好就会情不自禁蹙眉,身为父王贴心的小棉袄,他很懂察言观色的哟。 扶苏闻言,急忙抬首看向对面的父王,君王果然满面春风,一派胸有成竹之势,半分也看不出在为修路烦恼呢! 不待乍然放下忧虑的扶苏开口,君王便笑着搁下筷箸,接过宫人递来的盐水漱口后,主动笑着给一大一小俩娃解释道,“实则,寡人昨夜得到仙人所赠之水泥时,便已想好不可再按七国旧路重修,是以,原本就未打算让五黑负责此事,墨者虽善器械机关之道,却不擅治水开路之道。” 这话,便表示君王早有人选了。 扶苏立刻惊叹地看向明赫,欣慰地笑眯眯道,“阿弟好生聪慧啊,竟看出父王早选好大才了!” 他的阿弟,真真是世间最聪慧的小神童啊! 明赫扬起白生生的脸蛋嘿嘿笑了两声,便下桌来到父王身前,睁着圆溜溜的好奇眼睛,软乎乎问道,“父王,那人到底是谁呢?” 君王笑着将他抱到膝盖上坐好,又将小家伙的餐盘端来喂了几口饭,这才柔声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乃是水家大才,乃是当世最擅筹划道路沟渠之人...” 扶苏眼睛一亮,惊呼道,“郑国!” 第101章 很快, 带人在颍川郡整修河渠的郑国被召回了咸阳,君王派出的信使前去颍川郡传信时,便将召对方归国的缘由说得一清二楚。 不然, 以郑国一干起活来,便两耳不肯闻渠外事的倔强工作狂态度,若不说清打扰他究竟为了何事, 纵便是君王的诏令, 也未必能顺利将他召回咸阳。 果然,对方一听闻是重整天下道路河渠之事,便急匆匆叮嘱了一番下属, 马不停蹄跟着信使回到了咸阳。 风尘仆仆的他一进章台宫便激动跪拜, “王上英明呐!道路, 乃邦国民生之血脉也,乃拯救穷乡僻壤之骨梁也!老臣这两年来带人奔走于韩魏故地河渠之间, 观其除旧都外, 各地道路年久失修、多有不畅, 两国河渠与道路, 又分属河渠令与大田令管辖, 两部埋头各自为政,所造之渠路冲突极大, 除却主干道可通达列国,些许县乡支道甚至有与田陌相连者, 分明乃周王室旧道, 可见两国官吏, 是何等欺上瞒下不作为!王上今欲重整路渠, 真乃造福天下万民之善举!” 所谓周王室旧道,正是西周时期盛行的井田制开路之法:渠路合一。 西周推行井田制, 除却镐京与洛阳两座都城外,在全国通行百亩为一田,九田为一里,道路以“井“字型,密布于田地和灌溉的沟渠之间,为容纳车马通行,又根据宽度划分为五个等级,百亩之间的大道为东西走向的陌,千亩之间的大道为南北走向的阡——这道路开辟在田地之中、跟随沟渠而走的法子,需要朝廷派人统一管理灌溉与疏浚,一旦有疏忽,便会引发洪涝灾害,将田地与道路一道淹没。(1) 此种道路随着强大西周王室的湮灭,早被列国“废井田、开阡陌”的新道路修法取代,身为不被韩国朝堂重用的水工郑国,当亲自看到贫瘠的韩国土地上还有这等古老的阡陌之田时,心头有多愤慨,有多痛恨韩国昏君奸臣误民,就有多珍惜秦国君王贤明、官吏守法的清明政局。 唯有在如此国度,方能做些利天下万民之实事——秦王,乃是真正想为这乱世做实事之君,乃是真正想拯救这天下苦难万民之君,当年,秦王知晓他的身份后,却仍委他以修渠大任之事,郑国便明白,这世间容得下以水家之法、大兴利民之计的,唯有秦国。 试问,如此造福万世生民之工程,虽耗费财力物力甚大,虽秦王知晓他的间者身份,却仍肯让他留下来以十年之年完成沟渠,是何等长远的目光与宽广的心胸? 是以,在韩王数番暗中派人催促他,定要在完工时趁机损毁堤坝,让渠中之水淹没秦国关中平原之时,他只充耳不闻当农夫,压根不想再应付这等卑鄙昏君,受秦王之托的他,只想以水家门人的良知忠于秦王之事… 君王衣袂生风疾步下殿,一把挽住郑国的手臂,看着对方被风吹日晒如农夫的面庞,笑得热切道, 第331章 “爱卿快快请起!大秦既要终结乱世,匡扶天下苍生,便当先为苍生解决道路问题,此乃寡人之责也!况且,我秦国如今还得了仙人馈赠之水泥,此物以水以河砂搅拌,能凝为硬如石头之物...” 秦国有仙人襄助一事,郑国在颍川郡也隐有耳闻,他急切抓住君王的衣袖,眼中盛满了欣喜的渴求, “硬如石头之水泥?王上可否让老臣看看此物?” 嬴政当即兴冲冲带着郑国出宫,携他同乘五马金车,来到朝廷在咸阳郊外紧邻石山脚下设置的水泥工坊,观看机器制造水泥的流程和产出的细如面粉之水泥。 工人们皆戴着白色的口罩,君臣二人到来后,五黑也取出口罩劝他们带上,水泥毕竟是有粉尘的。 看着眼前令人震撼的一幕,饶是郑国早做好仙人助秦之准备,亦绝未想到仙人给秦国送来的,竟是高耸如巨人般的仙界神器,这由无数道工序组合而成的庞然大物,竟能开采山上之巨石,并自动将其碾碎、搅拌、磨粉、高温烧制...最后,恁大的巨石竟变成了石粉! 他心情激动地抓起一把水泥,放在手心用粗糙的大手捏了又捏,比黄土还细腻的石粉,妙哉! 这时,五黑命人用木桶端来了水,亲自手持铁锹,从水泥成品堆里舀出一些放到地上,又倒入少量河砂搅拌一番,最后,再用木瓢加入适量水不停搅拌,郑国兴奋地看着这一幕,这被称为水泥的石粉,竟真能以水黏合,其功效与黄土无异啊...不,王上说了,它能跟石头一般坚固! 待搅拌均匀后,五黑便将其铲至一旁的地上层层摊开抹平,对看得格外认真的郑国道,“如今日头大,约摸两三日便能干透...” 说着,他便细细为郑国解释着近日摸索出来的水泥、河砂、水三者的配比问题,接着,他又带郑国体验了角落一处已干透的水泥地。 这处灰白的水泥路面,乃是工坊先前试验所铺,总长宽不过三四米,可郑国在上面走着走着忽然就老泪纵横了,往后天下能有此坚固仙物修渠筑堤,再也不会发生黄土堤坝被暴雨冲毁、下游无数百姓在睡梦中被夺走性命之事了吧? 嬴政与五黑看着取下口罩抬袖捂脸的郑国,默契地并未上前劝解,当日他们第一回 踏上这小小一段水泥路面之时,何尝不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以石为泥,以水拌石泥,待水干之时,出来的不是泥却是石,何其震撼人心! 良久,默默哭够的郑国终于掩袖拭泪,先拜罪一番,再道,“王上,老臣一路想了又想,此番虽要联结诸国河道陆道,却也不必全盘推翻列国原有之漕浚沟渠大工程,譬如魏国之鸿沟与韩赵之旧河渠,皆是百年前水家大才规划出的最适合列国之方案,我等将这些堵塞旧道原地铲除重建便可...待老臣尽快勘绘出秦韩赵魏四地之地理舆图,便可先前往道路损毁最严重的韩魏两地施工...”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齐楚燕之地形舆图,倒也不必等到秦国吞并三国再绘制...” 在君王惊喜的灼灼目光中,他一字一句道,“老臣愿亲往楚地,力劝师兄率门人出山助秦!” 纵便不改列国大沟渠工程,要勘绘天下道路山川并施工,依然是一项无比庞大的工程,郑国知晓,仅凭自己一人,带着来秦国十多年间教出的数名弟子奔波指挥,所耗时日少说也要十多年。 他另一位同门师兄李冰五十多年前受秦昭襄王之嘱托,在蜀地呕心沥血治水修路开渠,最后累死在了郡守任期之上——郑国深知,李师兄与自己一样并不惧怕死亡,他们怕的是身死之时、却未完成利民之重任! 是以,为尽早将此利国利民大事落地,他必须前去将隐居的掌门师兄请来襄助。 嬴政本以为郑国要说,他决定亲自乔装前往齐楚燕三国勘绘舆图,却未料到,对方竟称要亲往楚国请师兄门人出山,眸光不由深邃起来,语气惊诧道, “可寡人听世人传言,水家早已...” 郑国走下水泥地面,重新戴上口罩欲行礼请罪,轻叹道,“此事干系师门密事,若无掌门师兄首肯,老臣绝不敢私下置喙,还请王上宽恕!但老臣愿将王上之仁德、将秦国今日之兴盛,尽数告知师兄,以说服他动身来秦...” 嬴政忙上前一把扶起他,激动道,“爱卿为我大秦殚精竭虑,寡人深感于心,有劳爱卿了!” 接下来,郑国带人奔赴赵国故地,将各处地形地貌一一记下后,便取出他治水修渠途中绘制的秦韩魏舆图对照,闭门谢客冥思数日后,绘制出一张密密麻麻舆图,四国之地不但道路河渠互相联结,还为赵国故地规划出连接燕齐道路河渠接口、在魏国故地规划出连接黄河的接口、在秦国南境规划出连接楚国北境的接口.... 待万事俱备,朝廷即刻派人,前往路况损坏最严重的韩国故地颍川郡与魏国故地东郡施工。 此两地在宁腾和陈平等郡县官吏的带领下,先前暂缓用黄土修复的旧路,已用煤渣与黄土铺了一遍,勉强能维持车马人缓慢通行。 这一趟热火朝天的临时修路行动,既未得到朝廷拨付经费,亦未得到朝廷诏令,全是当地民众自发表态抢修的。 正值农闲时节的百姓得了朝廷的税赋优待,本就对君王朝廷感激不尽,在听闻朝廷暂缓修路的缘由,竟是为找大才好生规划一番、给大伙修出更宽敞结实的新路后,便成群结队主动跑去郡衙县衙,告知长官:他们愿自带干粮将旧路稍稍补救一番,以不妨碍日常通行。 第332章 因为,眼看再过两月秋收将至,百姓们虽欢喜朝廷要为他们修新路,却担心这破烂的旧路会影响八月运粮,众人盘算一番后,总归眼下家中有余粮,大伙齐心协力将旧路先整修一番,人多力量大也耗费不了多少时日,这点干粮,比起他们对今岁秋收得到更多粮食的热烈渴盼,倒也勉强能忍受。 如此一来,正为商队无法出行倍感困扰的官府长官们,哪有不喜出望外的?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东郡与颍川郡百姓都闻风而动了,少数有心巴结秦吏的豪强,忙抢着为官府捐了些粮食,直言用于修路百姓之口粮。 宁腾与陈平皆是胸有韬略之人,又岂会真让百姓吃亏?在他们不谋而合的暗中筹划下,“韩魏故地庶民大义”的流言迅速传遍郡中各地,百姓们闻言自是喜气洋洋,而那些隔岸观火的韩魏豪强权贵闻言,却再也坐不住了。 这流言,只提韩魏故地庶民大义,却绝口不提韩魏故地豪强贵族大义,言外之意,不就是嫌他们不够大义吗?若放在从前,他们定会命人揪出传播谣言之人,将对方当众剥皮抽筋!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的他们纵便仍旧坐拥家财万贯,纵便先前为刚建好的公学捐粮千石,得了个公士爵位,实则,也只不过是无一官半职、惶惶然被秦吏秦法管辖的旧国遗民,哪能再如从前那般肆无忌惮行事? 再者,他们关起门来暗暗商议一番后,认定这流言定是秦吏命人传出的,为的正是逼他们捐粮——明晃晃的阴谋,他们却不得不接招,谁让朝廷不争气,让秦人占了土地呢? 于是一时之间,各郡县豪强纷纷“慷慨解囊”,往官府捐献一两百石粮食,以用作庶民修路之口粮。 砀郡之中,吕太公不但早早便捐了六百石粮食,还命长子吕泽与次子吕释之、日日带着奴仆前去帮忙。 如今的吕氏一族,称得上整个砀郡最为得意的人家——他争气的长女吕雉,是去岁郡中唯一通过朝廷‘以考取吏’考核之人。 先前,吕雉当日前往咸阳参加殿试之时,得到郡守郑重派出的侍卫保护一事,让郡中的魏国豪强忧心忡忡地意识到,往后,吕太公恐怕能凭借这得到秦君亲自召见的女儿,率先与秦吏拉拢关系。 区区商户,他也配? 后来,豪强们接到派出去蹲守的家臣传回“吕雉归乡”的消息时,无不大松了一口气——听闻旁的郡县入选之人,皆得了官即刻上任,这吕氏女纵便先前通过考核又如何,不也照样被秦王赶回来了么?呵,小小女子,也敢妄想做官?丢人现眼! 哪知,兴高采烈结伴跑去城门看吕氏笑话的他们,却惊诧地发现,非但得到消息的郡守早已迎在城门处,而且,吕雉竟是被几名身穿玄衣黑甲的秦国侍卫护送回乡的! 在侍卫的解释下,在郡守兴高采烈的公布下,他们这才沮丧地知晓:吕氏女竟通过了殿试,只因她年纪尚小,这才主动恳求归乡的。 更可气的是,吕氏女虽未被授官,却被授予了公士爵位,还得了一名仆从。 他们忍着心痛、捐给秦国朝廷一千石粮食才换来的公士爵位,这十三岁的女娃,她竟只带个脑子就换回来了! 看着吕太公那张笑得快开花的脸,看着吕氏女镇定自若的神情,郡中豪强们看得眼都红了,嫉妒得发红了! 好在,朝廷很快宣布了要在各处开设公学、并愿为捐粮千石者家中子弟提供“插班”的殊遇,一时之间,砀郡豪强成为捐粮最积极之人——读书,他们不争气的傻儿子要读书,往日只学些针线纺织的女儿也要读书,先把粮捐了,总有机会用到名额! 而且,豪强们在听闻吕雉也要进郡中公学读书时,无不悄悄叮嘱自家儿孙要多跟她来往,此女十分聪慧,若能处好关系,兴许下趟考试之时还能抄她几个答案... 从未参加过任何考核、靠着魏国世袭制度分封各地得到巨额家财的豪强们,自然不知晓:考场是不能抄答案的。 总归,在这般种种前情之下,往日对吕太公不屑一顾的砀郡贵族豪强们,如今却抢着跟吕氏拉关系——连他们都未见过一回的秦君,吕雉却见过了;旁人在公学是学子,吕雉在公学是身带爵位的学子。 而且,郡守说得明明白白的,吕雉这回殿试考核成绩乃是甲上,秦王如今不过是怜惜她年龄小才放她归乡读书的,待过几年她年纪大一些,还是要再去咸阳面君、在咸阳宫中被授官的! 当官的女子啊,莫说他们从前闻所未闻,便是现在举国加起来,也只有两人啊,吕雉便是其中一人!岂能不令他们这些无秦国一官半职之人争相巴结? 如此一来,想与吕氏议伐柯之豪强不胜其数,莫说砀郡本地,便是周边郡县亦有豪强亲自登门担当伐柯人。 吕太公深知以长女之品貌才学,将来定是有大出息的,再者,长女年岁尚幼,谈婚论嫁着实过早,便委婉地一一回绝了众人,这般之下,众人便知晓吕雉是他们高攀不上的,便纷纷退而求其次,直言愿与吕太公旁的子女议亲.... 吕太公想到此处,不由与妻子感慨道,“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啊!先前魏国亡国之时,我等皆是心下惶惶不安,不知来日之所依...哪知秦王如此贤明,真乃千古未见之明君啊!以考取吏、开设科举、兴办公学,哪一桩不是亘古未有之大事?要我说啊,纵是上古尧舜仁君在世,亦比不得秦王半分...” 第333章 吕媪嗔笑着端着烧开的水上前,近日奴仆全跟去修路了,家中的活计便落到她与幼女身上,原本,列国众人皆是喝生水的,但自从砀郡被秦国占领后,郡中便严格要求众人将水烧开再喝,邻里之间互相监督,若有人继续喝生水,将面临严厉的秦法处罚。 比起被罚去城旦或舂米而言,耗费那点柴薪也算不得什么了,再说了,众人很快便发现,这烧到开花之状的热水放凉后,纵便不放糖亦有一股甜丝丝的滋味,比井里打来直接喝口感好多了。 眼下,她便要多烧些水,放凉了让吕太公给两个儿子送去。 她边用蒲扇扇着风,边笑道,“你这番话啊,我等耳朵都快听出茧了!秦王若非仁德明君,我家娥姁哪能得到公士爵位?我吕氏又哪能有今日之风光?看看,你前脚刚给郡中公学捐了一千石粮食,眼下又为修路捐了六百石,秦王之恩德要不超过尧舜黄帝,你肯舍得这许多粮食?又岂肯让家中之人全跑去为官府修路?” 吕太公出身贫寒,凭着早年学会的相面本事,为豪强占了几回财运,因他所学的相面之术会损耗自身运道,便得到些报酬就立刻金盆洗手,跑去商业发达的赵国做起了贩卖货物的小本生意。 他吃够了贫寒之苦,不肯再让后代吃这等苦头,秉持着“先立业再生子”的原则,直到打拼出一番家业才肯生子,是以,如今长子吕泽不过十九岁的他,已有四十八之高龄。 二十九岁才抱上孩子的他,已算得上异类,而在这时代,四十八岁的男子,已当得起旁人称上一句“老翁”。 正因如此,他对一路陪自己苦过来的妻子心中有愧,不但发达后并未纳妾、膝下诸子女皆是妻子所出,还听了妻子之言,一视同仁为儿女们请来先生授课。 诸子女之中,他与妻子最喜爱聪慧沉稳的吕雉,而且,据他前两年忍不住心痒悄悄为长女相面,发现她竟是贵不可言之面相! 正在他暗中疑惑,莫非自家要出个夫人王后之时,魏国亡了,占领砀郡的秦国非但为收缴他们的财产,很快还下了一道“以法取吏”之令,接着,他眼睁睁看着长女一路通过考核,直到前去咸阳面见秦君,方才惊喜恍然大悟:原来,吾女之命格并非应在后宫,乃是应在了前朝,她会成为公卿大官啊! 想到这里,吕太公不由抚须笑道,“你想想看,自从秦吏来了砀郡,魏氏那等无赖之徒有多久不曾来骚扰我等了?呵呵,此皆秦王之恩德,我吕平将粮食捐与官府,既得了些实惠,又能令郡守对我吕氏愈发刮目相看,可这些粮食若是落到魏氏手中...呸!” 他指着院外修路的众人,笑眯眯感慨道,“夏商周以来,哪有百姓上赶着为官府干活服役的,还主动提出自带干粮?若非我此生能当上秦人,这一幕想来是看不见的,决计看不见的...” 砀郡魏氏一族,乃是魏国王族远支,早年被分来此地后,因沾了王族宗室之名头,惯来是与郡守联手作威作福的,时常派人乱收重额税赋,如他们这般无权势的商户也只能忍着。 吕太公一家不知晓的是,在原来的历史中,秦国灭了各国后面对骤然增加的广袤疆域,由于官吏人手不足,只得再让韩魏赵各国许多郡县旧官员担任原职,如此一来,砀郡仍是由原来的魏国郡守主管的,而作威作福的魏氏贵族,正是将他一家逼得走投无路、只得搬去沛县的郡中恶霸。 但这一世有了明赫的到来,秦亡的教训让君王敏锐意识到这问题,是以,他早就下令搜罗精通律法之人进律令学室,以应对灭六国后的人才需求,如今砀郡郡守与各县长官,皆是行事认真、与魏国贵族无半分牵连的秦吏。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失去魏国王族做靠山的魏氏,在接连意图拉拢新郡守无果后,再也不敢伸手朝郡中之人收税了——这天,早变了啊! 吕媪扭头看着不远处的院外,那些烈日中晒得满头大汗、却依然有说有笑的众人,不由加快了扇风的动作,她想多烧几趟水凉下来,让老头子给大伙也送些去。 她边扇边喃喃道,“是啊,这日子过得如好梦一般,生怕哪一日醒来,这梦就跟着醒了...旁的不说,往日但凡有女子进宫,无非是伺候君王或是伺候嫔妃这一条路子,眼下我家娥姁进宫,竟是如世间男子那般,被秦王礼遇封爵...这般好的日子只要能一直过下去,纵是大伙多费几把力气帮衬官府,又有甚为难的?” 吕太公微微点了点头,取来一把蒲扇跟着妻子一道扇起风来,秦王待他吕氏不薄,他亦自当尽力为秦王分忧。 ... 咸阳宫中,这一趟趁着李斯的提议,君王不但将少府职责从丞相权属下分离开来,还将修渠修路之事也从少府管辖范围内剥离出来,新设工部,由郑国担任工部令。 如此一来,五黑也暗暗大松一口气,朝廷如今各色器具、日用物品、铁煤之事、纺织榨油水泥之事,皆压在少府一部身上,若无前两年王上新设的匠人学室数千学子、从旁襄助指导新招的匠人,仅凭他和手下这点弟子着实分身乏术。 即便如此,眼下少府亦无半个闲人,连新招的学子亦被张苍以“实践”之名,赶去各处工坊边学习边干活,顺便再指导新手匠人们。 若朝廷再将修路一事交由少府分管,如此大工程涉及方方面面的人手物资调度与监管,恐怕真能将五黑与张苍活活累死。 第334章 年轻的秦王虽是热爱007的勤政君王,却是绝不肯看着国之大才累死的薄情君王。 他做出分离少府与工部的决定,一是源于少府如今业务骤增,纵便五黑从学子间提拔优异者担任小吏四处督查监管,这各处工坊大事与紧急要务,最后仍要由五黑张苍二人决策——他们着实太累了,张苍入秦之时原本白白胖胖的,如今已瘦了一圈。 二是源于郑国打算邀请水家掌门入秦一事,让君王意识到此事若成,堂堂掌门岂肯甘居墨家之下?是以,将水家擅长的山川道路一事交与他们统管,既为墨者减了负,又能让水家感受到秦国朝廷的重视。 打发走群臣后,君王放松地仰靠在椅背上,轻阖双目想着:于国有大用的墨家之道,既在秦国通过匠人学室发扬壮大,同样于国有大用的水家之道,焉能覆灭与故纸堆中? 待郑国将水家掌门请来,寡人还需鼓励他弘扬水家之道啊... 喏,诸子百家之学说,虽然秦国马上要以儒法道三家糅合变法,但在实干的君王心中,法家之道是真正能约束官吏民众之道,而能造出大量实用工具的墨家、能造福天下生民的农家、能修桥开路的水家...这等实用学派,远比只会夸夸其谈的学派重要得多。 思及此,君王倏地睁开了清明的眼眸,农家?秦国竟无农家之人! 我秦国如今有了高产之粮,若有农家入秦,岂非事半功倍? ... 七月炎炎夏日,身负重任的郑国乔装南下赶往楚国,他本欲只身前往,怎奈君王放心不下他的安危,执意命王离带着五百精兵,化身为贩卖新款奢华澡豆牙刷的秦商,跟着郑国一道去了楚国。 而咸阳宫园子里,明赫先迫不及待跟韩信分享了“郑国去摇人来帮忙”之事,又接过韩信递来的以杨木削成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着。 眼下李斯程邈等人的文字改革工作才刚起步,简体楷书自然是没公布的,刘季郑重其事托韩信送来的请柬上,乃是他亲自以刀刻上去的邀请词,自然是以秦篆书写的。 但大字不识几个的明赫,纵便是李斯亲自书写的规整官体秦篆也只认得七八个,哪认得同样大字不识几个的刘季歪歪扭扭刻的秦篆? 他憋了半天,勉强认出个“九”字,只得将杨木递给韩信,以文盲的自卑心理,咬着嘴唇开口道,“这上面写的啥啊?太乱了我不认得,他家又有宴会要邀请我参加吗?还有鸡腿吗?” 在韩信眼中,九公子会讲很多他从未听过的故事,知道很多他父亲都不知晓之事,还会写很多李廷尉正在推行的新文字...知识何其渊博,简直让他自惭形秽,故而,他并未往明赫不识秦字的方向去想。 韩氏先前再穷也留着竹简,子孙皆是要识字的,如今他父亲学了秦篆再来教他,学得自然也是极快的,楚字与秦字在他眼中区别并不大。 韩信认真接过杨木看了看,嘟哝道,“刘大人长得仪表堂堂,这字着实也太丑了...” 明赫忙强力挽尊道,“是啊是啊,太丑了,还是我父王的字最好看!” 虽然他也不认识... 韩信忙郑重抬头看他,“当然啊,王上乃是世间最厉害之人!九公子你是世间第二厉害之人!” 正在自豪咧嘴大笑的明赫,笑容顿时慢慢僵在了脸上,...文盲也算厉害吗? 韩信仔细分辨了半天,终于念道,“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南有嘉木,乐只君子...桃花灼灼,瓜果绵绵,刘戚不远,笾豆有践...”(2) 这是刘季为附庸风雅,托同僚寻来几句诗经再改编一番的,诗经中有的字极为复杂,用秦篆书写更加复杂,是以,他胡乱刻了一下,韩信认不出才是正常的。 愧疚的韩信,此刻看着两只大眼睛迷茫看向自己的明赫,又磕磕绊绊地再念了一遍,念完挠头道,“他...约摸想问你娶妻如何?但还缺个伐柯人...让你带桃花与瓜果前去送他...” 明赫似懂非懂敷衍地点点头,心情复杂地暗暗嘀咕道,“娶妻?他还没遇到吕雉啊...不过,吕雉跟着刘季吃的苦头太多了,这一世还是别跟他成亲了...” 猛地他想起韩信的话,惊呼道,“什么!他让我当伐柯人?” 伐柯人,在这时代正是媒人之意,刘季这人…还怪有礼貌的,竟专门给他送了张当媒婆的请柬。 韩信忙又念了一遍,“是啊,这请柬是刘大人让我送给九公子你的,想来正是让你当伐柯人!” 明赫重新接过杨木,又有些期盼又有些为难道,“我得先问问我父王同不同意,我还不满三岁呢...” 于是,他很快拉着韩信跑向章台宫,在丹墀外确认殿中无大臣后,脱了鞋举着杨木跑进去,边跑边大喊道, “父王...父王,刘季想娶妻了,他想让我当伐柯人,还让我为他准备桃花与瓜果!” 殿上正襟危坐执笔批阅奏章的君王,闻言骤然大惊,起身沉声怒道,“放肆!竖子安敢戏弄我儿?!” 第102章 说着, 君王便疾步下殿将小家伙接在怀中,取出棉帕为他擦了擦额头与发间的汗水。 周礼在以礼法约束贵族行为的同时,亦规定民间庶民凡事需依礼而行。 男女婚嫁之事, 除却必须严格遵守“六礼”流程,还须寻来伐柯媒人走个过场,若无伐柯人而结男女之好, 则视为苟合——正因如此, 孟子才会有“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 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的感慨。(1) 第335章 为此, 西周王室还设置了名曰“煤氏”的官媒职位,专门负责百姓婚姻事宜, 同时还肩负督促“男三十, 女二十”大龄晚婚男女尽快成亲之责——这时期的伐柯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更像颇具仪式感的主婚人, 而非后世以拉红线为生意的“媒婆”。 譬如, 周天子嫁女于诸侯之时,便会请来该诸侯族中德高望重者担任伐柯人为其主婚, 也因这缘故,周天子之女渐渐从王姬被改称为“公主”, 因为为她们主婚的诸侯, 最高爵位为“公爵”。(2) 后来随着西周王室的式微, 野心勃勃的诸侯们纷纷效仿周天子, 在嫁女于大夫之时,亦请来该大夫族中德高望重者担任伐柯人, 并将女儿也称为“公主”。 到了战国乱世年间,周王室自顾不暇,更无多余财力奉养官媒,私媒便日渐取而代之。 按照时下约定成俗的惯例,庶民请的伐柯人,多是乡闾间有头有脸之人,若有谁家能请到里正做伐柯人,简直是顶顶长脸之事; 而各地豪强富户请的伐柯人,多是当地郡县长官或家有子弟在朝中官爵显赫之族长。 换而言之,这时期的“良媒”并非后世媒婆,而是能让男女两家皆觉面上有光的男子——若单按这条来看,明赫身为君王家的九公子,确实是再符合不过了。 但实际上,做伐柯人除了身份地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前提:必须已成年,儿孙多多益善! 是以,如此婚姻大事,时下绝不会有人请一个孩童去当伐柯人——若真有人这么做了,定是市井无赖在戏耍小儿。 这正是让君王骤然恼怒之处,刘季素日胆大些也就罢了,如今竟不知轻重,绕过自己请小崽去做伐柯人?一个臣子胆敢戏耍他的宝贝,简直荒谬不堪! 误以为这时期流行请孩子当媒人、只是史书没记载这事的明赫,边乖巧任由父王为自己拭汗,边举着杨木安慰道, “父王,别生气哦,孩儿只是问问您的意见呢...若孩儿的身份不合适,您可以下诏让韩信去呀,他快四岁了...瓜果倒好说,可桃花早过季了啊...” 韩信忙点点头,只要王上下令,我一定可以的! 嬴政将擦湿的棉帕递给宫人,无奈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为两个孩子解释了一番这时节的伐柯礼仪。 但事关婚嫁之事,他历来不喜在孩童面前提这等事,故而只粗略说了几句,暗忖着该敲打一番刘季了,此人仗着自己念恩的几分额外宽容,竟敢狂妄至此! 明赫倒有些听懂了,这时节根本没人请孩童当伐柯人...可是,以史书上刘季见风使舵的性格,他根本不可能来戏弄自己啊? 他疑惑地将杨木递给父王,问道,“父王,那他为何要给我发这个请柬?” 君王诧异接过杨木,这才发现小家伙抱在手上的,并非玩耍的木条,而是一份按数百年前周礼婚嫁宴请礼仪削成的杨木请帖,此物只在庶民间盛行,咸阳大臣公卿红白喜事的请帖,先前皆以绢帛所书,如今亦有人从官办铺子买纸张来制作,如刘季这般追求古意的,倒是少见。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歪歪扭扭的刻字,虽然有些字着实无法辨认,却也连蒙带猜地读明白了:刘季十月要成亲了,他想邀请小崽前去参加婚宴,所谓桃花、瓜果之言,不过是时下盛行的请帖吉利之言,桃花灼灼暗示女方宜室宜家,瓜果绵绵暗示新人多子多福... 风姿俊朗的君王轻轻吁出一口气,刘季遵循礼节为吾儿送来亲手所刻之请帖,方才倒是寡人误会他了——他能猜出这请帖乃对方亲手所刻,自是因为见识过刘季递上的奏章,那字,着实令人不忍目睹。 已猜出是两个小家伙胡乱解读引发误会的君王,将小崽抱到案桌前,放下杨木后,这才轻轻戳了戳明赫嫩滑脸上的小酒窝,细细解释道, “此乃红喜之事宴请古帖,刘季十月要成亲了...” 韩信听着听着,一张小脸悄悄涨得通红,原来我全弄错了,好丢人呐! 明赫忙吧唧亲了父王一口,软糯糯地抱着他的手臂央求道,“父王一定会让孩儿参加的,对不对嘛?” 他很想看看刘季这一世的妻子是谁,但愿这女子能过得安稳顺遂。 君王俯首贴了贴小家伙的脸蛋,笑道,“刘氏嘉期在十月秋收之后,届时若吾儿还想去,寡人派人送你便是。” 明赫忙笑嘻嘻仰头又亲了几口父王,这才挣扎着下地又要跑出去玩,没法子,不是他不稳重,是如今这身子充沛的体力白日若不尽快消耗完,到了晚上就根本睡不着,所以他喜欢在园子里拉着韩信疯跑。 君王却抬眼看了看殿外炎炎烈日光影,柔声道,“眼下园中日头太大,今日太仓令送来些甜瓜,吾儿与韩信先吃些再去玩,可好?” 西周时期开始,中原本地也是产瓜的,诗经便有“七月食瓜”的记载,这本土甜瓜,是列国贵族才享用得起的昂贵水果,眼下七月正是甜瓜成熟时节。 韩信闻言眼睛立刻就亮了,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前几日吃过的甜瓜汁水饱满,香甜可口,他还想吃! 说起来,这小小一个甜瓜在市面售价为100多钱,而咸阳今岁黍米才30钱一石、小麦才40钱一石,韩氏夫妻如今虽皆得了一级爵位、在咸阳亦有几顷田宅,却绝非大富大贵之家,是断然买不起这等昂贵水果给孩子吃的。 第336章 可是,韩信眼下跟在明赫身边当玩伴,对方有甚吃的喝的皆会与他分享——有了九公子罩着的韩信,这一世,父亲不会因冒险进深山丧身虎口,母亲不会因操劳过度早早去世,他亦不会再孤苦伶仃忍受屠夫胯下之辱。 喏,素日他连闻都未闻过一回的甜瓜,如今也能得王上的赏痛快吃个够了呢! 实际上,明赫是不喜吃甜瓜的,对吃过后世无籽麒麟瓜、8482瓜和新疆哈密瓜的他来说,这种皮厚肉薄味道寡淡的原始甜瓜,真的没有一丝□□惑力,还不如跑出去玩呢,他们可以爬树捉蝉,又好玩又不会被晒到! 他先前收到的奖励礼包里,并没有香瓜西瓜一类,嘴馋的他虽然想从商城兑换种子,但在没有冰箱的古代,瓜是夏日最好的解暑良方,所以穿越者们早将系统商城的瓜类水果兑换一空了,看到动辄要排队一百五十年以上的预售,明赫也压根没兴趣点“我要预订”... 但他看着韩信眼巴巴的小表情,实在不忍心让小兵仙失望,便老老实实趴在父王肩头,乖乖道,“好,孩儿听父王的!” 不多时,宫人便端着蒙上葛布的瓜片上前。 按周礼切瓜亦有讲究,同样一个甜瓜,若是奉与天子,则需切上三刀、分为八片,以细葛布蒙于其上端来;若是奉与诸侯,则切为两刀四片,以粗葛布蒙于其上端来;若是奉与大夫,虽同样切为两刀四片,却是不可蒙布于其上的...(3) 若按韩信的庶人身份,是该抱着整个瓜啃的,但君王仍命宫人将甜瓜皆以两刀四片切来分与他,这娃娃既是自家小崽的好友,又是能为大秦来日镇守疆土之大将,就当提前让他享受大将待遇了。 韩信接过瓜,笑得眯起了眼睛,先斯文地对君王致了谢,便开开心心啃了起来。 王上真好,每回好吃的都任由他吃个饱! 君王将明赫放在小桌椅上,坐于一旁含笑看着他吃瓜,秉持礼仪的君王自然不会在这正殿进食,是以他自己并未取瓜。 明赫本想飞快啃完一片就跑的,但他见韩信已经喜气洋洋开始取第三片了,只好作罢心思,心不在焉慢吞吞吮着瓜上的水分,边眼睛笑眯眯看着父王,边暗自嘀咕道, “唔,我不嚼果肉只吸果汁,味道倒还可以,虽然比不上甘蔗汁,也比不上红糖水,总比白开水好些...如果父王肯让我吃一块冰就好了,好想喝几口冰水啊...对啊,夏天这么热,冰淇淋一定很好卖,眼下咸阳宫既然能做到夏天有冰块,如果我能想出保存更多冰块的方法,秦国就能开冷饮铺子了,父王的国库又能哐哐挣上一笔啊,哈根达斯同款将诞生在秦国哈哈哈...” 周朝设有“凌人”一职,主管为宫廷藏冰、采冰之事,他们会在农历十二月到正月之间,带人前往水源干净的山中溪谷湖泊凿冰,根据王宫从夏日到立秋的用冰量,取三倍于其量的冰块,放入夯墙达数米厚的保温隔热冰窖之中。(4) 如此法子,便能让达官显贵在炎热的夏日以冰纳凉、吃冰解渴,是以,诸国王宫皆设有大型冰窖,正如显贵出身的屈原所言“挫糟冻饮,酎清凉些”,贵族们将酒水瓜果冰镇后再食用,乃是常有之事。(5) 但孩童脏腑娇嫩,明赫还没机会喝到甜甜的冰水呢,连今日这甜瓜,君王亦吩咐不可冰镇。 嬴政看着走神的小家伙,听着他天马行空的心声,笑容不由得一凝,小崽原是不喜食用甜瓜的? 怪不得,上回他只吃了一片,便腆起小肚子,称肚中饱饱再也吃不下了,原来竟是装的。 君王看了一眼捧着甜瓜吃得津津有味的韩信,看来孩童与孩童之喜好,确乎是不同的... 他边命人端来甜水,边思忖着:冰淇淋又是何物?哈..跟..答..丝,这四字着实怪异不已,全不似中原列国发音。 明赫见有红糖水,刚高兴地将手中吮得乱七八糟的甜瓜递给宫人,接过红糖水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笑嘻嘻看着父王道,“好甜,我们小孩最爱吃甜的!” 韩信忙疑惑指着手中的甜瓜道,“九公子,这瓜也很甜,你不多吃些么?” 虽然比不上甜水之浓甜,但这瓜带着清香和甜味,他觉得半分不比甜水差呢。 明赫笑眯眯下桌道,“我已喝饱了哦,你慢慢吃,若能吃得下,就将它们全吃掉嘛,别客气。” 他先前数了一下,是三个小甜瓜的分量,一个甜瓜比成人的拳头也大不了多少,以韩信的饭量,放开了吃自不在话下,他说这话,是担心对方拘谨讲礼不好意思多吃。 韩信忙看了看他的小肚子,果然已微微鼓了起来,便眉开眼笑道,“好,我会努力吃光的!” 先前,韩信在刘季家中被他一吓,与九公子相处之时是有些拘谨的,但随着时日的递增,他知晓王上与九公子皆是极好极好的,根本不会因他无心之过杀他,胆子又渐渐放开了来,如今,他早不再是当日那个如履薄冰的孩童,在王上面前亦放松了许多。 因为他知道,九公子喜欢他,王上也喜欢他! 而且,他们给他吃的食物皆是真心实意的,并不似家乡坏豪强那般,故意用黍米饭团吸引庶民家的孩童为他们拔草,最后却将饭团收走,那些眼巴巴谗着想吃一口的孩童,白白忙活半天却一粒米也吃不到。 所以,他也不会在王上与九公子面前讲虚礼,他每回都会大大方方吃得饱饱的,九公子说了,孩童要吃饱喝足才能长得高,长得壮,他要早些长高长壮保护王上与九公子呢! 第337章 眼下虽已有了牙粉牙刷,但王宫进食后要漱口的礼仪仍不可少,明赫乖乖接过清水漱了口,便扑进父王怀中坐着等韩信。 君王宠溺笑着取帕为他擦了擦嘴角,明赫的声音跟他喝下的红糖水一样甜丝丝的,“谢谢父王!孩儿等会儿要跟韩信去捉蝉,我们捉来送给夏无且。” 君王认真看着自己小崽,真是越看越喜爱,遂轻揉着他的小脑袋道,“吾儿玩耍定要小心安全,莫要爬得太高,若捉不到便让宫人代劳,可好?” 明赫趴在父王怀中嗅着清凉的松香味,点头道,“好的呀父王,我们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自从他开始满园子乱跑,君王便命人将园子里高大的松柏全砍了,如今剩下的,皆是桃树这等较为矮小之树种。 再者,明赫这话也是大实话,他可不会带着韩信做危险举动,这可是秦国的明日兵仙宝贝呐! 韩信三两下啃完最后一片甜瓜,正想随手抬起袖子抹嘴,却记起阿母为他缝在衣襟的葛布帕子,忙掏出来帕子擦了擦嘴——阿母说了,既然进了宫,便要处处注意礼仪呢。 擦完,他便假意咳了两声,直朝抬起头的明赫使眼色,明赫忙笑嘻嘻说了句“父王,孩儿先去玩了哦”,便一哧溜下地拉着韩信朝殿外跑去。 如今秦国有了许多药材品种,却没有配套的系统医学书籍,大名鼎鼎的《黄帝内经》并不是黄帝写的,而是西汉时期医者整理编纂出来的,也就是说,在如今巫医纠葛颇深、医书并不发达的战国时期,连夏无且这样的王宫医士,也更擅把脉之术,只能治些清热解毒的简单疾病,他对这些前所未闻的药材亦是手足无措。 但商城之中药材应有尽有,但古代医书典籍早被旁人抢购一空,系统费了好大的劲,才用他们之前囤的一些物资,跟另一个系统换到了一本后世中医大师编纂的识药制药用药指南。 明赫一拿到这本药书,自然第一时间以老神仙入梦交与父王,叮嘱他将之授与夏无且,如此一来,夏无且便带着宫中医士们研究起药材的实用方法来,这夏日鸣蝉,在炮制后便是一味疏风止挛良药。 而明赫两年前早早抢购药材种子,正是想为秦国医学发展打下基础,一直在悄悄留心古代名医,想收来为秦国所用。 可惜,扁鹊早就去世了,华佗张仲景这些大神皆是几百年后才会出生之人,没办法,只能先凑合用夏无且这些医士了——实际上,夏无且在史书留名,是因在荆轲刺杀秦时以药袋助君王,远赶不上扁鹊这种横空出世自成一家的医学大家。 思及此,来到殿外的小家伙边走边跟韩信嘀咕着,“秦国现在最缺的,是厉害的良医啊...” 韩信扭头看着他忧愁的可爱小脸蛋,想捏了捏又忍住了,挠头道,“要不...我长大了去当良医?” 明赫惊悚地睁大了眼,我秦国万人敌的大将,竟要去当良医? ... 嬴政起身立于殿上,看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于丹墀阶下,殿外的夏日晴空映入他眼中,衬得君王的面色极尽温柔:这般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小崽有一个与他真心托付的儿时玩伴,甚好! 这时,蒙毅疾步进殿禀道,“王上,隗丞相求见!” 嬴政再次看了一眼殿外的天空,淡声道,“让他进来吧。” 自从那日,王绾被李斯与张苍等人呛声后,隗状没多久便开始告病称假,算来已半月有余。 商鞅变法后,秦国朝堂效率之高,正高在官员们一人肩负的事务,乃是列国繁冗的官僚体系中两三人之事务,正因如此,秦国官吏的待遇在列国之中也是最好的——不只包括列国待遇丰厚的公卿高官,还包括列国待遇微薄的下级小吏。 在秦国,每级官吏发放多少年俸、配备多少下属与牛车马车、出差之时粮食蔬菜每日供应多少、随行的御者奴仆粮食待遇,皆用秦法写得清清楚楚,一个萝卜一个坑,绝不会如列国那般混乱无度。 譬如,《传食律》就规定了御史出差之时,其随从每餐有粳米半斗、酱料四分之一升、还有葵菜与蔬菜羹。 而官吏们在享受更高待遇的同时,亦要兢兢业业按《为吏之道》的要求,严谨认真完成本职任务。 此番,年俸万石百官之首隗状,称心悸急发久不归朝,由他负责的一应事务便落在了左丞相王绾头上,王绾借着“难以周全”之机,朝殿前推举了几个下属官员分担一二,君王虽明知王绾在趁机安插党羽,一时亦奈何他不得,朝中诸事繁忙压根等不起。 而若他因隗状老病而骤然换人,恐怕也会寒了满朝臣子们的心。 大臣能安然告老还乡、得君王赏赐敬重以颐养天年、保全名声与性命,是自古以来,所有文武大臣期盼的最好结局,往日秦国之臣多有唏嘘之结局,他愿一眇眇之身,开创一个让大臣安心工作的朝堂,只要秦臣不负秦君,他定不负秦臣! 哪知,前两日夏无且前去探视隗状,却带回一个消息:对方脉象平缓有力,并无心悸发作之乍疏乍急涩脉。 原本正在暗暗反省,是否给大臣施加任务过重的嬴政,闻言便立刻懂了:隗状,这是在跟王绾搭台,给他这君王下马威! 偏偏他还只能吃下这哑巴亏,等隗状主动归朝办事——谁让对方真有心悸之疾呢?若一道贬官诏令发下去,隗状当场心悸发作,他数年来费心拉拢的群臣之心,恐怕皆会付诸东流。 第338章 明君,是绝不能明晃晃将朝臣逼到走投无路之地的,正在他凝神苦思法子之时,没想到对方竟主动来找他了。 甚好!日头这般大,他的右丞相亦能不辞辛劳进宫,可见心悸确是大好了。 隗状在蒙毅的搀扶下,甫一进殿便颤巍巍跪下请罪道,“王上,臣近日心悸难安,夙兴夜寐间深感有负国恩,不敢以老迈孱弱之身再忝居高位,还请王上恕罪啊!” 蒙毅诧异看了他的一眼,隗丞相这是要主动告老? 君王笑吟吟急急下殿,一把扶起隗状,诚恳道,“爱卿这是要告老?唉,按理说,爱卿为我秦国操劳多年,功高劳苦,寡人该早日让你归家颐养天年...可眼下朝中,诸事齐齐铺排开来,各处竟找不出半个闲余人手,爱卿若再告老,这右丞相偌多事务,寡人不知该让何人来接手啊...还请爱卿好生休养,待心悸之疾大好后,再为我大秦朝堂继续出几分心力啊!” 隗状暗暗窃喜不已,装病一事,乃是王绾来他府中商议出的主意。 眼看君王接下来要行仁政,朝中李斯五黑等人又与他们不合,二人思来想去,今日君王将少府分离出去,再不肯让丞相监管,还为区区修路治水一事专设出工部,来日,他是否要将九卿之事全盘与丞相剥离,让他们成为空架子丞相? 如此一来,认定此举乃是君王要施行新法、故意对他们施的下马威,便双双为家族前途忧心起来。 隗状垂垂老矣,从右丞相之位退下来是迟早之事,他若退了下来,王绾必定会顶上这位置,但无论是李斯还是冯去疾坐上左丞相之位,皆不符他二人之利益。 李斯那狼子野心之徒,若坐上左丞相之位,必定会继续怂恿君王以新政变法,再设法继续架空他视为眼中钉的王绾; 而冯去疾祖先虽在昭襄王之时立下大功,但当今王上信任李斯更甚,冯去疾上位,绝无劝阻君王停下变法之能力。 是以,隗状与王绾急需找到一位可与李斯分庭抗礼之同盟,此人不但要在君王心中分量颇重,还要有坚决反对儒家之决心。 王绾认为,放眼整个天下,这样的人只有一人:韩非! 他既是君王念念不忘的法家大才,又是一心坚守法家之道的倔强性子,若有此人与他们并肩作战,王上纵便有心施行儒法新政,亦不得不一缓再缓,事情若有了转圜之机,对他们自是大有裨益的! 正因如此,他极力劝隗状趁眼下诸事繁忙装病,如此即可让他顺势安插些人手进来,又能假借老病之名告老,顺势推举韩非上任! 他们从未与韩非有过任何往来,若在君王面前推举此人,不但显得光明磊落,还能让君心大悦。 虽然按秦法,大臣纵便推举了贤才,亦要经君王考核后便可上任,而丞相之高位亦不可推举。 但王绾相信,以王上对韩非之信重,必会接纳隗状的推举建议,故而他极力劝隗状一试。 思及此,隗状忙颤巍巍道,“王上啊,老臣此番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心力大不如前,着实是无法再为朝廷效力了...但老臣斗胆想向王上举荐一人,此人乃当世大才,定能将朝中诸事打理得比老臣更井然三分呐...” 嬴政心头生出一声“果然如此”的感慨,寡人的相国,个个野心都不小啊! 先是吕不韦独揽大权,再是昌平君百般算计,如今,连隗王二人亦是如此。 连右丞相之位,他们都敢插手了? 但年轻的君王俊逸的面庞上,却笑得更和蔼真切了,“哦?不知爱卿想推举哪一位大才?” 隗状眼巴巴抬头看着君王,言辞恳切道,“王上,老臣以为...以韩非之才,做阳武郡守着实太过屈才了,去岁与今岁上计,韩非之考核皆是甲上啊...故而,老臣认为,天下间无人能比韩非更适合这右丞相之职啊!” 君王的笑容缓缓加深了几分,韩非?他推举的竟是韩非? 第103章 若隗状开口推举的, 是旁的任何人,嬴政是定不会应允的。 但韩非确实不一样,他早就想将韩非尽快调回朝中, 开始着手制定新法了。 而且,在君王心中,韩非乃是执宰天下之大才, 本就合该担任丞相一职的, 故而,他原本就正在思忖,该如何开口暗示隗状主动告老让贤。 自然, 嬴政亦飞快猜出隗状与王绾走这步棋的缘由:他们以为,韩非能成为维护朝堂旧秩序之助力。 这便是先见之明——早预料到大臣定然会反对秦国施行仁政的君王, 一直以来十分明智地,并未将韩非前去阳武郡试行新法一事告知众人, 知情者不过李斯蒙恬寥寥几人耳。 若不然, 韩非在阳武郡所行之事, 会被朝中百官百般阻拦不说, 便是现在想将韩非调回朝中任职一事, 亦会颇费周折... 思及此,分明对眼前巧合局面十分满意的君王, 却在惊喜后徐徐收起笑容,正色喟叹道, “韩非之才固然举世皆知, 寡人亦是敬仰已久, 但他当日一力主张法家之道, 与我秦国欲行之新法背道而驰,若与寡人朝夕相对, 恐君臣间倒会生些龃龉,以致相看两厌...罢了,韩非不宜身居朝中三公高位,还是在阳武郡安生待着吧...” 既然隗王二人已有此意,想来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但他并不想让韩非承此二人之情,以免往后与对方撕破脸皮后,反倒落下个“知恩不报”之名声。 第339章 再者,以韩非前些日子信中斩钉截铁之言,莫说无心承隗状之情,便是君王亲自下诏,他也未必会答应,此事还需徐徐图之... 隗状一听这话,原来韩非奔赴阳武郡,果然是早看出王上有瞎折腾之意啊。 如此一来,他愈发坚定:必须说服王上让韩非当这右丞相! 在他为韩非求官的不断殷殷恳求下,君王索性故作不满地,拂袖转身走回殿上,语气薄怒道, “爱卿年迈告老一事,寡人答应你便是。但若将韩非召回朝中为官,寡人便会失去韩非,此事休得再提!” 片刻后,隗状在蒙毅的搀扶下走出殿门,眯起浑浊的老眼迷惘望向半空晃眼的日头。 今朝跑这一趟,他原是料定,纵便王上一时不松口韩非入朝为相一事,也必定会再三挽留自己,如此一来,他有的是机会慢慢再劝,总要将手中相位交到韩非手中,既得韩非之感激,又能博君王之欢喜。 可为何事态的发展,全然跟他想的不同? 眼下,王上同意了他告老一事,却不肯答应韩非为相之事,往后,他隗状既已不再是秦国的右丞相,又哪能再舔着脸劝君王让韩非接替相位?相位,跟他已无半分关系了啊! 是夜,忙完公务来找他的王绾听闻此事后,跺脚叹道,“看来,能劝王上改口的,只有那贼子李斯啊!” 隗状摇首道,“李斯心怀不轨,一心劝王上行儒家新法,是决计不会劝王上让韩非回朝任相的,反之,若你接替我那相位,他必想与冯去疾争夺左丞相之位,岂会让韩非横插一脚?唉,王上如今究竟是如何想的,我等愈发看不透了...” 王绾却似笑非笑道,“可韩非,却是李斯之同门师弟啊,他若要当温良恭谦的臣子,又岂能不顾师门之情,一力阻拦韩非归朝?” 隗状抚须不解道,“依你之意,这是...” 王绾和气的眸子里,渐渐泛起了一抹冷厉,“王上不肯召韩非进咸阳,未尝不是担忧这对师兄弟会反目之故,说起来,此事倒跟李斯脱不了几分干系...若有李斯主动出面劝王上,想来此事便稳了泰半...” 隗状抚须思索一番,此话颇有道理。王上年轻气盛,如今被李斯那楚人巧言令色哄骗着,早对他们这帮老臣子有所疏离,而韩非与李斯皆是君王看重之人,想来,王上确是不忍看他们师兄弟因政见不合而公然反目的... 但他迟疑道,“可李斯岂会如我等所愿,前去劝谏君王?” 王绾微微一笑,“李斯要的,既然是王上眼中的名声,你我便先助他毁了这名声。” ... 没几日,咸阳城中便借“楚国游商“之口传出沸沸流言,称楚地众人皆认为,韩非子这等当世大才,来了秦国却不得重用、只能在小小阳武郡担任郡守,乃是其师兄李斯进谗之故。 很快,第二波新的流言跟着起来了,“齐国游商”宣称,既然秦王能被李斯蒙蔽,可见秦国朝堂亦并非传闻中那般任人唯贤,不值得天下大才前来投奔... 在咸阳百姓眼中,李斯可是尽忠职守的好官,有些老百姓前往西山挖煤挣奖励之时,经常看到李斯与其长子李由,在拉着箩筐捡四面散落的碎小煤块呢,这种好官,会排挤大才韩非子?他们才不信呢。 但流言的传播速度永远如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秦国各地。 很快,近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忙于文字改革脚不沾地的李斯也听到了风声,登时暗暗叫苦不迭——神画之中的他,确实怂恿君王杀了韩非,但眼前的他是断无半分这等心思的! 他边暗中派人查探流言的来源,边急急进宫向君王陈情,眼下郑国已前往楚国招揽水家掌门,若因这流言功亏一篑,他李斯亦算不得十分无辜啊,谁让他真跟韩非是同门师兄弟,谁让韩非入秦真去了阳武郡呢? 偏偏若无君王首肯,他还无法将其内情告知天下人为自己辩白,好大一口从天而降的铁锅! 眼下,若要平息这流言,必须劝王上即刻将韩非召回,最好再封他个大官,如此才能封住悠悠天下人之口,让天下英才知晓秦国并不会埋没人才。 李斯急急进殿行礼后,便开门见山道,“王上,如今各处流言汹涌,臣担心此事有损秦国声名,还望您早日将韩非召回,以行动止住这流言啊!” 殿上君王气定神闲笑着看向他,“不知爱卿认为,寡人若将韩非召回朝堂,该封他个何种官职?” 李斯可不如隗状二人那般糊涂,他深知,平日若推举几个行事麻利得用的小吏倒也罢了,以韩非之才,其官职至少位列九卿,绝不是他一个臣子能轻易置喙的。 他遂再揖礼拜道,“王上,此事已超出臣廷尉之职权范围,臣断不敢妄议!但臣相信,以王上之英明,定会为韩非妥当安置足以发挥他才干之官职...” 嬴政暗赞李斯虽才干过人,却向来识礼数、知进退,全不似有人那般,仗着资历对他这君王指手画脚。 他目光灼灼看向李斯道,“爱卿近日虽忙于文字一事并未早朝,想来亦已知晓隗状前几日告老辞官之事,这右丞相之位...寡人欲让爱卿来担当...” 李斯闻言噗通就跪拜在地,战战兢兢道,“王上,以臣之资历才干,远不能胜任右丞相之高位,还请王上收回成命啊!” 这突如其来的馅饼,让他是真心感到惶恐啊! 第340章 固然,他李斯此生的奋斗目标正是秦相之位。但神画预言之中,二十年后的他亦不过坐到左丞相之位,官员若未建立重大功勋,升职亦是要按资排辈的,只要右丞相冯去疾一日未下台,他便要继续待在左丞相之位。 是以,处处以分寸感约束自己的李斯,绝不会在二十年前的今日,就想着要越过左丞相王绾与冯去疾那几位御史,妄自尊大地接下右丞相高位。 当年纲成君得范雎推举任相,却被满朝文臣排挤以致辞官一事,他可是牢牢记在心头的。 他要的,是合乎礼法、合乎君心的升迁,而绝非这般会引来满朝非议的飞速拔擢。 在李斯的执意拒绝下,君王幽幽叹了口气,起身下殿扶起他,一脸无奈道,“王绾不支持新法,寡人绝不能让他的权力再膨胀下去...至于冯去疾,于新法一事,对寡人的支持亦远不如爱卿...” 李斯闻言忽而心头一动,不由抬首脱口而出道,“王上,韩非乃当世公认之大才,又肯全力支持您施行新法...” 话一出口,他便暗自一惊:上当了,王上欲委任我为右丞相是假,想让我亲口推举韩非是真! 是了,以王上对韩非的信重,以韩非对新法的胸有成竹,这空出的右丞相之位,非他谁属? 果然,君王一脸惊喜看向他道,“若无爱卿提醒,寡人险些忘了韩非!莫非爱卿竟认为,寡人若召韩非回朝,他乃是最适合担任右丞相之人?” 李斯尴尬地笑了笑,王上欸,您绕了忒大一圈,不是又回到让臣僭越妄议相位之事了么? 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君王执意要让他表明立场,便算不得是僭越了。 再者,无论是王绾、还是冯去疾等人担任百官之首,皆比不上韩非上任对他有利。 一则,韩非此人性情耿介正直,并不喜拉帮结派,但他又颇重情义,自己这师兄在他眼中还是有两分薄面的。 二则,韩非与自己立场相同,皆是一心支持王上因事异而变法的,有了右丞相的支持,他这廷尉行事起来难免会便利许多。 第三,则是最重要的一点:王上本就属意韩非担任右丞相! 思及此,李斯恭声道,“回王上,韩非之才远在臣与诸臣之上,故而臣确有此意,这才斗胆直言,还请王上尽快将韩非召回朝中,主理百官诸事啊!” 年轻的君王爽朗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爱卿识人眼光一向不错,寡人听爱卿的定是错不了...”’ 说着,他便转头吩咐道,“蒙毅,即刻拟诏,李斯愿以性命为担保,大力举荐韩非担任我大秦右相,命韩非速将阳武郡事务交付与郡丞萧何,尽早赶回咸阳赴任!” 萧何既是小崽口中的大汉丞相,君王自然一直细心留意着,此人两岁考核皆是甲上,韩非素日的奏章中亦对他的能力赞不绝口,此人担任阳武郡郡守一职绰绰有余。 “喏!”,蒙毅忙应声研墨拟诏,看来,朝堂风向真要变了。 李斯看了一眼君王,欲言又止,他虽想劝王上召韩非归朝止流言,但分明是王上想任韩非为相,他不过顺水推舟这么一说,诏书怎就变成他推举韩非了? 以性命为担保的功劳,他真不敢冒领呐! 近日与程邈等人关在房中,足不出户整理文字的李斯,自然不知晓——先前韩非入秦时断然不肯接受朝廷高官厚爵,那么到了如今,君王纵便有心任命韩非担任秦相,对方便真会欣然接受这职位吗?将韩非性子摸得一清二楚的君王倒不这么认为。 是以,他前些日子在信中试探了韩非一番,对方果然断然拒绝了丞相高位,坚称廷尉衙署才是最适合他施展才能之地,他愿担任署中廷尉正监,位列李斯之下。 但君王要的,是能与自己并肩作战,在朝中举足轻重的股肱之臣,而非人微言轻的廷尉正监,坚持变法的韩非,必须手握相邦大权,秦国这新法才能彻彻底底贯彻下去。 眼下右相之位已空置出来,是无法长久拖下去的,若韩非迟迟不同意接手,亦是一桩烦心事,正在君王烦恼不已之时,正好听中尉来报,城中忽然流传起“李斯排挤韩非”之言! 君王虽迅速猜出,此谣言定是隗王二人派人散播的,却并未派中尉军抓人止谣,反而趁着流言的东风,命人以齐商名义再添了一把火——将此事从对李斯品行的攻讦,变成对秦国朝堂的质疑。 如此一来,李斯为澄清此事,必会主动来劝他早日召回韩非,届时他只需稍稍引导,让李斯主动承认,韩非乃是最适合右丞相官职之人,便可趁机下诏召韩非回国。 如此一来,此事便成了:李斯迫于蜚蜚流言,力劝君王对韩非委以重任,趁机自证清白,停歇世人对“秦国不重用人才”的质疑。 韩非唯有欣然接过这相位,才能救李斯脱离流言困境,以证明他二人之间,并无半分嫌隙——他若以任何理由的推拒,看在旁人眼中,皆成了“韩非先前被李斯进谗发配去阳武郡,如今,李斯迫于传言低声下气以性命为担保推举他,哪知韩非记挂当日之仇,根本不肯买账”... 嬴政看着李斯匆匆离去的背影,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抹微笑,寡人近日之运道,称得上心之所想、其事必成啊,隗状不但及时腾出了相国之位,还联合王绾为寡人将犟牛韩非逼到这位置上,妙哉! 第341章 至于他派人散播的朝堂之流言,想来秦国境内之人并不会相信,他们的子孙有公学免费读、有科举之路升官进爵,自是知晓秦国朝堂选贤任贤决心之大。 至于齐楚燕三国之人么,届时韩非只需将他在阳武郡呕心沥血践行的新法成果宣布一通,明眼人皆能猜出他入秦为何要先去阳武,何人还会再质疑秦国朝堂容不下他、他是被李斯所排挤? 总归,只需韩非当真回到咸阳为相,新的好流言自会迅速掩盖旧的坏流言。 果不出君王所料,韩非接到诏令之时,早已听闻咸阳传来之风言风语,知晓此番这秦相之位,自己是非接不可的,不然,他岂能安心坐视李斯与朝堂名声受损? 是以,在花费数日细细将郡中事务交接给萧何后,在一个云霞满天的下午,他便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途。 哪知马车还未出城门,听到风声的郡中百姓便空巷而出,乌泱泱跪了满满一地,哭着恳求韩非留下来。 不过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他们已能吃上一日三餐干饭,穿上结实干净的新衣,冬日还有烧得暖暖和和的火炕可用,仿佛从前在魏国过的那些吃树皮、穿得破破烂烂的日子,是一场遥远的噩梦般... 朴实的百姓永远忘不了,他们少缴税赋、生儿育女有奖励的好日子,是从自己变成秦人开始的,是从韩郡守来治理阳武开始的! 他们在魏国祖祖辈辈活了多少年,从未见过这般和气爱民的好官啊,韩非如今要离去,让他们如何舍得? 若再换个魏国那般作威作福的官吏前来,他们的好日子就彻底到头了,再者,他们也听了流言,担心韩郡守是得罪了“奸臣”李斯,要被召回咸阳罢官或是杀头,这才愈发惶恐不安。 在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中,韩非下了马车,大声承诺道,“诸位请放心,我秦王之王勤政严明,我秦国之法一视同仁,我秦国官吏亦绝不敢乱法而为!今日纵便本官离去,你们的萧郡守亦会将郡中诸事,按秦国仁政律法施行,绝不会贪赃枉法,绝不会鱼肉郡中百姓...” 跟着来送行的萧何,亦急忙下车再三承诺会善待百姓,并告知众人,韩郡守此番并非被君王贬斥,而是要回咸阳担任更大的官职,到时,他便能造福更多的百姓。 阳武百姓听了解释,知晓韩非原来是升官被调走了,这才依依不舍爬起来,抢着打开空荡荡未装满行李的马车后厢车门,将装有鸡蛋与鸡鸭鹅的竹篓塞进去,便一溜烟在韩非等人的惊呼中跑远了。 纵便如今阳武众人已能吃饱饭、穿上新做的衣裳,这鸡蛋与肥鹅,亦是他们一年到头舍不得吃的珍贵之物,大伙通常会将鸡蛋攒上十几二十个带去集市售卖,一个能卖一钱呢,三十个鸡蛋便能换来一石黍米,更别提鸡鸭鹅售价更贵,足够他们买上好些菜籽油与盐了。 可当他们从慌张报信的邻人口中,得知韩郡守要离开阳武之时,便立刻将家中攒的鸡蛋、养的大鹅鸡鸭,全塞进竹篓着急忙慌地出了门。 给大伙带来好日子的韩郡守要走了,他们若是扛得起猪圈里的猪,只恨不得将家中的猪也扛去赠他,又怎会吝惜这鸡蛋与鸡鸭鹅? 韩郡守为他们带来的,何止这点吃食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们虽舍不得韩郡守,却知晓若再待下去,对方定会将这点吃食全退给他们,他们纵是再不舍,也只能抹泪黯然离去! 很快,马车周围的人陆续散去,而原本只装了些衣物文书的空荡荡马车里,塞满了用草绳捆住两脚的鸡鸭鹅,马车周围,亦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竹篓,里面装了或多或少的鸡蛋。 萧何看着眼前这令人震撼的一幕,久久未从自豪的激荡心绪中回过神来。 他在魏国沛县担任小吏之时,亦是为县衙长官送行过的——那沛县县令辞别之时,并无半个百姓为他送行,乃是县衙下属依照惯例掏钱置办酒席、再凑些银钱为他践行的,而对方在沛县经营三年,最后是带着数车满满当当的民脂民膏离去的。 这亦是魏国各郡县常见的一幕,长官们只管搜刮下属,吃了亏的下属,自然要将损失从百姓手上连本带利讨回来,魏地之内无一寸闲田,一年到头在田间辛勤劳作的百姓,却穷困到吃树皮草根扮粥煮食的地步! 魏国会灭亡,早在他预料之中。 但在来到阳武之前,萧何从未想到,世间竟有韩非这般两袖清风的官吏。 他从不朝下属百姓勒取一钱一黍,从不摆官威仗势欺人做出强占民女、强抢民田之事。 相反,韩非待人永远彬彬有礼,他不但会自掏腰包买来稻草,请人为修路的百姓编新草鞋;还会从俸禄里取出一部分,用做对每季优秀下属的奖励;他参加下属家中操办的红白喜事,从不会白吃白喝、临走还要白拿,他会在进门之时,便送上足够体面的贺礼与礼钱,走时两手空空... 萧何原本以为,是韩非出身王族的矜贵做派,让他不屑贪图这等蝇头小利,但随着他在韩非身边待得越久,默默看着对方习以为常地做着每一件震动人心的小事,再拿列国那些贪得无厌的王族子弟来反复对比,终于确信:韩非的清廉与慷慨,并非源自他的出身,而是源于他的品行修养,源于他对亲手制定的阳武新律法之尊重。 他与这样的人接触得越久,就越忍不住被对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继而越盼望自己也成为这样的人—— 第342章 在富裕的阳武郡任职两年多,韩非走时两袖清风,只有一辆马车装着他的财物与衣物书籍; 可韩非走时,百姓们会自发跑来万分不舍地送他、赠他自家珍贵的吃食。 吃食?莫说肉蛋,便是半碗黍米粥,对这时代的百姓都是极为可贵的,若他们不是真心实意感激韩非,又岂会将自家都舍不得吃的东西赠给他? 这便是阳武百姓眼中的秦吏,他萧何,亦想成为这般的秦吏! 这时,韩非的御者惊夫边抬袖呜呜哭着,边指着偌多竹篓与车里乱叫一通的鸡鸭鹅,问道,“大人,这些...该如何是好啊?” 韩非眼眶有些微红地转过头,沉吟一番后,对萧何拱手道, “萧郡守,此去咸阳需数日颠簸,鸡蛋恐会碰坏,鸡鸭鹅亦恐会死于道途之中,如此着实太过可惜,还请萧郡守命人将之搬走,设法将鸡蛋卖掉,这些鸡鸭鹅若能养活,便围个园囿先养上吧,能下蛋的便养着卖蛋,不能下蛋的便多养些时日卖掉,得来的钱粮可用来在郡中设一处救济粮仓,往后若遇灾年或郡中百姓有难,可用来襄助他们...” 如今秦国农作物品种多样,加之各处有油坊,喂养鸡鸭鹅只需用红薯叶切碎拌上油菜饼、麦麸等物即刻,并不似往常那般要用粮食喂养,正因如此,郡中如今许多人家皆喂有家禽。 萧何亦明白其中关节,况且,他最擅长的便是这等内务之事,忙一口应了下来,他盘算着,来日若这些禽蛋售出,便将换来的银钱一分为二,一半留来救助遇灾之民,一半当做经商本钱,如此,这救济粮仓便能源源有进账... ... 金秋八月,正是列国农忙时节,咸阳各处田地亦忙得热火朝天。 明赫央求父王要去观看秋收,怎奈朝事愈发繁忙,君王连日无法脱身,五黑等人亦无法脱身,思来想去后,只得让卫尉军护送着张良带几个孩子前去了。 扶苏兴致勃勃带着弟妹们下田,从治粟内史手中接过竹筐,跟在割麦的人群后捡拾麦穗。 此地沃野千里,举目望去山脉全在远方,纵便有贼人藏身其中,亦无法将弓弩射到此处。 而四周尽是密密麻麻忙于秋收的秦人,若有宵小之徒胆敢混入其中趁机行刺嬴氏王族,只怕利器还未取出来,便被按律赶来见义勇为的秦人踩死了... 是以,他并未让披甲执锐的卫尉跟来田中,以免惊到这些百姓。 被张良紧张抱在怀中的明赫,终于有机会亲眼来观看割麦盛况了,东张西望间,他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如今秦国种了很多麦子,丰收的麦地里全是蹲着身子割麦的农人与士卒,但镰刀太小,一趟只能割取虎口堪可握住的一小把... 而水稻亦需同样的方法割收,怪不得秦国如今一到秋收,就要出动全国大半人手:煤场全部关停,工坊关停四分之三,连大半士卒与回到国内的商贩,亦要出动参与,效率实在太低了! 他急忙问系统商城有没有收割机兑换,系统却遗憾地告诉他,太阳能收割机和自动镰刀已全部售光,排队预订已到两百年后去了。 明赫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中,密密麻麻蹲着割麦的众人,不由焦急万分,虽说农事为大,但秦国总不能一直为秋收荒置其他产业啊,怎么办啊? 不远处,一个跟在麦田中弯腰捡拾麦穗的黑脸年轻人,正在低声问身旁的老者,“师父,我等此番入秦考察,当真要留下襄助他们吗?依我看呐,秦国如今虽有高产粮种,但暴秦声名在外多年,那陈县令所言未必是真啊...”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继续垂首捡着麦穗,冷笑道,“年轻人呐,多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多用自己的脑子想想!你我在东郡观察数月,又来关中走访多日,这秦国究竟是暴秦还是仁秦,你当真分辨不出来么?” 第104章 这时, 老者身旁另一个短衣中年壮汉,起身将快溢出来的满筐麦穗端去倒在秦吏监管的麻袋里,提着空竹筐回来, 边蹲下继续捡拾,边沉声道, “师父言之有理, 旁的不说, 自从我等入了秦国境内,不论关中之地或是韩赵魏故地,不论田间农夫或是道旁商贩, 面上皆是带着几分笑意的...” 说着,他又抬头瞥了几眼周围的人群, 压低嗓音道,“再者, 我等混在关中田地间数日, 值此农忙时节, 可有听见一人抱怨, 可有看见一秦吏催促庶民?师父, 宜以为,秦国乃是可助之国!” 老者听了这话, 才满意地露出几分笑意,他起身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背, 望着前方铆足劲干活的众人, 感叹道, “我等一路打听而来, 今岁起秦人只需缴四成之税赋,若是傅籍年满二十年之家, 更只需缴三成税赋...秦国又有高产粮种,众人收来的大半粮食皆归自家所有,岂有抱怨之理?他们恨不得将家中老叟稚子全喊来帮忙,早些落袋为安咧!那陈县令确未哄骗我等,秦国此任君王,巍巍哉大有尧舜仁君之相啊!” 这身穿粗麻短褐、脚踩破旧草鞋的精瘦老者,正是农家这一代掌门陈谷。 先前提出质疑的黑脸年轻人名为“臼”,是他收来的小徒弟,而此刻开口的黝黑中年壮汉名为“宜”,则是他的大弟子。 创建农家的许行本是楚国人,因敬仰上古神农氏“与民同耕而食,教民农耕”,遂创建农家,收门人数十人,前往滕国拜见素有贤名的滕文公,得到大片可耕种之地,耕地之余,他则带着他们以织席贩履为生。(1) 第343章 后来,大儒陈良的弟子陈相听闻此事后,认为农家务实耕地之道更为实用,便带着其昆弟陈辛叛出师门,扛着石锄从宋国赶去滕国拜许行为师,从此陈氏子孙代代为农家忠实门人。 后来滕国被宋国所灭,宋国又被齐楚魏所灭,农家只得辗转在齐楚魏三国奔波,以希翼用多年农耕经验帮助更多百姓,哪知,齐魏两国君王对他们力主“君民同耕”的观念甚为恼怒,被驱逐出境的农家众人,只得回到祖师许行的楚国老家。 当时的楚国实力强大,楚庄王思想亦颇为开明,他虽同样不赞成农家“君民同耕”之说,却仍是应允他们在楚境各地传授百姓耕田种地,若农家有多收、省力之法,朝廷甚至会出钱出力大范围推广。 但早在陈谷这一代之前,农家的地位便愈发尴尬起来——楚国王族之中,宗室势力原本就十分强大,虽然他们自楚庄王时期被君权压制,往后数十年间老实了许多,但待君王权威减弱之时,蛰伏的宗室势力又再次蓬勃而起。 楚国辉煌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站在众人面前的,不过是一个被秦国打得君王流亡迁都、失去众多北面土地、君权再次被宗室势力制掣的国家。 如此一来,原本被楚君收拢的大片土地再次回到了宗室手中,而宗室们跟齐魏君王一样,极度厌恶农家“君臣并耕,自食其力”“君臣宗室不应向百姓收税”这等说辞,认为此乃扰乱人心之异端学说,故而,宗室们虽未将农家逐出楚境,却严禁农家再收徒与教民。 一个学派若没了传人,迟早要彻底消亡于历史长河之中,任农家众人再无可奈何,亦只能流转楚境南部穷乡僻壤之地,继续悄悄教民收徒。 但陈谷比父辈更清晰地知晓,楚国权贵不过是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禁绝农家罢了,如今农家门人已越来越少,若再这般躲躲藏藏下去,离农家覆灭不过一步之遥。 再者,他们手上有无数善农利民的法子,却无法得到朝廷的支持而在楚国大力推行,如同抱金待死之人,何其悲哉! 穷则思变,陈谷思来想去数年,终于决定趁自己这把老骨头尚有几分力气,带门人迁出楚国另寻出路。 可如今之世,七雄并立之局面早被秦国狼吃羊的进攻打破——他们能选的落脚处,也只有秦齐燕三国罢了。 按理说,秦国自商君变法后,乃是列国之中最重视农耕之国,农家当初为何绕道而行不选秦国?原来,商君变法之时,改列国通行的鲁国十什一之税为泰半之税,与农家不赞同统治者收税理念全然背道而驰,这才有农家百年间不肯入秦之事——秦国,在他们眼中是暴虐之国。 前些日子陈谷带门人一路北上之时,亦是托人办了经商验传,绕过秦国西面群山,径直前往齐国而去的。 但今日之齐国,亦早非当年强盛的齐国,齐国南部大片平原沃土早落入燕赵手中,朝廷极其重视鱼盐之利而并不在意农耕,这样一个商业发达的国度,并不适合农家传道授业。 无奈之下,陈谷只得带门人再往东赶往燕国,四处走访后发现此地气候虽比楚国寒冷许多,却在太行山至渤海一带与辽东北部有大片平原,倒也是一个适合发展农耕之地。 哪知,陈谷前往蓟城王宫求见燕王之时,才开口劝燕王要与民同耕,便被对方怒气冲冲命侍卫扔出了宫门,并下令禁止农家入燕。 如此一来,摆在农家面前的只剩两条路:归楚或入秦。 以臼为首的弟子支持归楚,认为暴秦无道虐民,他们助秦国产出的粮食越多,秦国朝廷便会朝百姓收更多税赋,不如不助;而以宜为首的少数弟子却支持入秦,认为如今楚国各色税赋加起来,亦有泰半之重,与秦国并无甚区别,但世人皆传,当今秦王乃不可多得之明君仁主,若农家助秦增产,秦王兴许还会为百姓减税... 争执不下之时,陈谷只得从行囊中掏出龟壳,诚挚占卜后得到神灵指示:该去韩国故地。 韩国故地,正是秦国如今的颍川郡,臼等人认为,神灵是想让他们看看,韩国百姓在暴秦统治之下过得如何艰难不堪,便欣然同意前往。 哪知,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往颍川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他们所至之处,百姓确实皆在田间地头干活或者忙着修补旧路,但他们轻快的步伐、逢人带笑的面色,皆在提醒着农家诸人:这些韩国旧民,在秦王的统治下,在秦吏的管理下,虽然依然辛劳,但过得却是极快活的。 至少,在他们世代生活的楚地与先前所往的齐燕两地,无论农人还是商贩,面上皆带有深深的愁苦之色。 在走访颍川各郡、四处帮农人干活的过程中,陈谷等人听得最多的,是当地百姓吐唾谩骂韩王畜生不如,以熟菽之种哄骗百姓、不救梁城地动之民;是当地百姓虔诚面北跪拜后,爬起来称赞秦王乃是世间少有之大善人,当日,便是秦王送来粮种救了韩国所有百姓,也是秦王派兵前去梁城抢救地动伤者... 后来,他们在水径县走访之时,县令陈平得知对方乃是农家之人,登时大喜过望,力邀他们留在秦国襄助朝廷与百姓。 陈谷原就被秦国空有暴虐之名、实质所行皆仁政所震动,在与陈平长谈数日,深入了一番秦国现行政策后,终于打定主意:择秦国而居。 第344章 陈平惊喜万分之下,原想上报郡守往咸阳禀告此事,好让朝廷按律,以征召之名派马车迎农家入秦,但崇尚节俭的陈谷制止了他,直言不必铺张,自己还要去东郡看看再前往咸阳。 一行人今日来到咸阳后,正赶上秦国秋收时节,早从陈平处听闻秦国有高产之粮的陈谷,便带着弟子们赶往田间地头帮忙——他们本就是通晓农事的农人,混入聚集农人、商贩、士卒、工人的秋收队伍之中,简直丝毫不会令人生疑。 如今,陈谷既已打定主意留在秦国,又目睹秦人以镰刀割麦的费力之状,便想着要去王宫求见秦王,将自己前两年想出的一个快速收割之物告知对方,以让朝廷尽快造出此物,为百姓减缓些辛劳——既然来了咸阳,与其找官吏层层传递,还不如他亲自见一见秦王来得快。 此刻,他边捶背边叹息着“老了,气力大不如前”,便叮嘱众人好生忙活,他要先跑一趟王宫,哪知才没走几步,就被旁边几个捡穗的小孩吸引,悄悄眯起了眼睛。 他遍行楚齐燕三国,从未见过身穿华服、佩戴玉佩、脚踩布履的富家子弟操持稼穑,更遑论皮肤白皙、一看便养尊处优的孩童。 这几个孩子出现在此地,着实太过突兀。 他扭头朝远处的道上看去,只见道旁有一队玄衣黑甲侍卫把守,登时眸光一亮——世人皆知,各国君王出行之时有守卫队护驾,而在咸阳城中,能让玄衣黑甲侍卫随行保驾的... 他重新看向那几个孩子,面带慈祥地欣慰抚须而笑,想来,他们正是秦王之子嗣啊。 这位秦王竟肯让自家孩子下地务农,倒与我农家之道不谋而合... 他边琢磨着回头要劝秦王也亲自下地种田,边笑眯眯上前,趁对方起身休息之时,操着有些生硬的咸阳官话,朝个头最高的扶苏拱手问道,“不知小公子,可是秦王家的公子?” 扶苏闻言抬首边打量着对方,边不动声色将阴嫚将闾几人拉到身后,朝督田小吏的方向走了几步。 这话问得奇怪,有卫尉军守在道旁,秦人皆知他们是父王的孩子,并不敢跑来打探聊天,此人开口便问“可是秦王家的公子”,可见他并非秦人...连口音亦有些生疏... 陈谷见对方后退,忙上前问道,“公子可否带老夫...” 这时,臼一脸奇怪地上前问道,“师父,您既要进宫去找秦王,怎的还不早些去?” 他边问,边悄悄打量扶苏几人,咸阳的富家公子竟肯下地干活的?这几个孩子是我农家的好苗子啊,师父定是想收他们为徒... 陈谷扭头顺手给了他一个爆炒栗子,拉下脸斥道,“又想偷懒不是?以为老夫看不出来?” 臼摸了摸脑袋,讪笑着望了扶苏几人一眼,便继续提着筐回去捡穗了。 但他的出现,倒让扶苏放下了防备心,看来这老人并非刺客,遂和气笑道,“不知老翁从何处而来,初到咸阳可还适应?” 若换了以前的扶苏,定会老老实实顺着对方的话头,回答“是”或“不是”,但现在在父王和张良的指导下善识人心的扶苏,便会这般滴水不漏地反过来套话。 他这话还隐含着另一道暗示:他已听出对方并非咸阳人。 陈谷暗暗赞叹一声,这孩子,远比他那徒弟机灵不少,想来定是秦王之子无疑了。 这一路他在秦国境内听了满耳朵夸赞秦王之言,自将对方视为当世明君,这样的君王,就合该生出这般爱干活又聪慧的好孩子啊! 他将扶苏对“秦王家公子”身份的不否认,视作了默认,便笑眯眯取出验传递给扶苏道, “我乃楚国农家之人,得了颍川郡水径县陈县令的推荐,想来咸阳求见秦王,未料在此地偶遇小公子一行。” 扶苏接过验传查看,果然盖了秦国郡县长官印玺,农家掌门? 百年前活跃中原的农家,后来虽偏居楚国一隅,但这名头他亦是听过的,想来对秦国是有助力的,不然陈平不会推荐他前来咸阳找父王——若对方是冒名而来,更不会持有陈平开的验传。 思及此,他忙学着大人的样子拱手道,“原来是陈谷子前辈,扶苏失敬了!我父正是当今秦王,还请前辈随扶苏前来...” 说着,他就带着阿弟阿妹们将麦穗倒入麻袋,把竹筐还给秦吏后,这才带着陈谷往道旁而去。 陈谷原以为护卫军在此,秦王子嗣在此,秦王亦必定在此。 哪知走近一看,抱着一名可爱孩童的男子,面若好女,气质温和,身穿月白锦袍——样样都跟他想象中的秦王不一样啊! 他不由狐疑地顿下了脚步,面若好女...也罢,秦王长得好看些也无妨,但野心勃勃想吞并诸侯一统天下的秦王,绝不该出现这等闲云野鹤之温和神态...再者列国之中,秦人以尚黑独树一帜,黑白乃世间最决绝对立之色,喜黑之人想来并不喜白,秦王怎会穿白色衣衫? 陈谷不知晓,他满脸疑惑打量张良之时,对方怀中的明赫亦满脸疑惑地打量着他。 这位老者一看便是农人出身,但他每回与父王前往农田观看之时,皆不会有老农会上前靠近他们,秦人向来是极内敛的呀... 这时,扶苏拿出验传,对张良道,“太傅,这位前辈乃农家掌门,此番想来咸阳拜见我父王。” 第345章 张良原本见老农一脸怀疑看着自己,颇有几分莫名,闻言倒立刻懂了,他若是农家掌门,想来跟着扶苏前来是想求见王上,哪知本该玄衣纁裳的王上不在,反倒是自己这白衣之人在此... 在张良与陈谷寒暄之时,明赫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农家,农家来秦国了,他们肯定有办法解决割麦之事的! ... 很快,张良便带着孩子们打道回宫,将陈谷入秦一事禀告君王,再命人带陈谷进了章台宫,明赫则顺势赖在了父王身旁,他要留下来给父王当帮手,把农家留下来! 大殿之上,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年轻秦王,陈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是也,对方的容貌之盛虽远胜他想象,但任这年轻人笑得再和煦,他剑眉凤目间隐现的龙跃九天之气势,举手投足隐藏的睥睨天下之威严,才是以七国为烽台、以六合为一家的秦王该有的赫赫尊容! 他行礼拜道,“农家第三十一代掌门陈谷,幸得颍川陈平县令之推荐,前来拜见秦王!” 嬴政大步急急下殿,来到陈谷身旁,毫不介怀他满身沾满污泥的衣衫,亲手将他扶起身,面带喜色道, “听闻陈谷子入秦,寡人喜不自胜,此乃我大秦万民之福也!当年,陈相子离儒门入农门拜许行子为师,未料百年来,将农家之道延续下来的正是陈氏一族,先生与祖辈心性之坚韧,一心造福万民之景行,令寡人敬仰万分!” 陈氏对农家而言称得上续命之恩,毕竟,连许行的后人都不肯再在田间吃苦,是陈氏一族凭着“农耕之道可助万民”的执念,硬生生勒令后世儿孙必须坚守农道,绝不可叛出师门。 嬴政此言,让带着门人在楚国东躲西藏、惶惶入丧家之犬多年的陈谷,险些当场落下泪来——世间,竟有人还记得他陈氏的功劳,竟有人第一回 在他面前,提起陈氏的功劳! 而此人,竟是秦王! 许是这突如其来的认可,让他心头被冲击得有些脆弱,陈谷忍不住抬首哽咽道,“不过是些不堪一提的陈年旧事罢了,秦王竟还记得...不怕秦王笑话,当日祖师许行子收弟子数十人,数百年后的今日,农家门人亦不过区区数十人,陈氏不才,将农家变成区区不入流之小道,着实有负祖师啊...” 当初楚庄王在位之时,农家弟子达上千人,楚国国力骤然大增,乃因粮食产量大增,可惜啊! 嬴政看着面前被风吹日晒得布满皱纹的老人,脸上布满了时过境迁的哀伤,遂认真宽慰道,“陈谷子何须妄自菲薄?陈相子乃大儒门生,若肯前往列国求官,求得千钟之年俸自不在话下,但他深知农耕为百业之首,若能早一日改良农耕之法,天下间便能早一日少饿死些庶民,农家之道以拯救苍生为已任,比之诸子空谈之道,真不知胜出几多...” “再者,寡人听闻,陈氏世代读书习字,在为百姓教授农耕之法时,更会以木为笔、以土为纸,教授百姓识字之道...济世安民,此乃圣人之道也!” 陈谷怔怔看着眼前风姿俊逸的秦王,圣人之道? 被列国君王嫌弃不堪的农家,竟是圣人之道么? 秦王对农家的评价,竟是如此之高么? 嬴政此言倒并非虚情假意之词,在他心中,本就一切实用之法皆为圣人之道,一切空口乱政之道皆为无稽之谈——秦国本就极其重视农耕,更何况如今土地辽阔、颍川各处贫瘠土地亟需治理、随着高产粮种的推广提高秋收效率迫在眉睫... 如此一来,农家能助秦国百万之民,不是圣人之道又是何道?他早就盼着农家入秦了。 陈谷懵懵然回过神来,又试探道,“秦王既认为农家之道为圣人之道,可愿做‘天子亲耕,后妃亲织’之圣人?” (2) 此乃许行所著《神农书》之言,鼓励君臣与庶民一道下地种田,凡事亲力亲为,如此一来,朝廷便无须向百姓征收税赋,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堪称后世人口中的乌托邦社会。 明赫以手托着小脑袋支在小桌子上,听了这话不由皱起了小眉头,噫,袁隆平爷爷研发出杂交水稻,也没要求国家按他的治国理念执政啊?让我父王这样的千古一帝去耕地,简直是拿和氏璧去砸核桃,得不偿失啊! 这样想着,他又马上忧心忡忡地坐直了身体,父王是绝对不会接受这主张的,万一两人谈不拢,父王将陈谷赶出秦国,或是陈谷怒气冲冲离开秦国,该如何是好? 不行啊,他还指望着农家帮秦国改良种地的法子,让高产粮种得到妥善照料再增产几分呢,还有割麦的工具,说不定农家早想出法子了——五黑他们虽然也极其擅长制作工具,但却多跟工业相关,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啊,满脑子想着农事的农家,肯定能想出更多利农的工具... 在小家伙胡思乱想的心声中,嬴政却负手轻笑道, “寡人认为,许行子此言差矣!农家圣人之道,在于一心研究农耕之法,再将此增产利民之法推而广之,以令国内再无饥寒之人。许行子要求世人无论贵贱皆忙于田间地头,让寡人十分不解,若是人人皆种地,衣裳鞋帽从何而来?陶罐锅碗从何而来?蛮夷入侵之时,守城将士从何而来?疾病入体之时,治病巫医又从何而来?” “若君王不端坐朝堂统领诸事,百官不忠于职守统管下吏,朝廷不收取税赋保障万民,何人来修桥筑路?何人来抢救灾民?寡人若镇守咸阳,能令天下井然有序,能令国库钱粮不断,能令百姓丰衣足食;寡人若前往田间耕地,想来一年所得粮食不过数百石,桑丝不过数匹...” 第346章 明赫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实在想不出来父王赶牛耕田、下地插秧的画面,哈哈哈太违和了! 陈谷找旁的君王宣扬农家之道时,对方皆是怒气冲冲赶他出来,从未有人这般将道理掰碎了揉开为他分析利弊,他亦从未想过税赋与民生之关系,只认为是统治者一味剥削百姓之法。 眼下,他有心想反驳一番,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由头,反是忍不住顺着嬴政的逻辑,头一回这般想了下去:是啊,这般英明的君王,若去种地着实大才小用了...若国家不收取税赋,人人皆种地,难道要以手抓饭、打赤脚、以树皮遮羞不成?岂非世上根本没有国家?如此一来,有匈奴入侵或遇上天灾之时,根本不会有人挺身而出保护和救助百姓啊... 越这般想下去,他越觉触目惊心——祖师当年创建的学说,陈氏祖辈代代坚守的学说,实则是与时代发展截然相反的! 若真实现神农与民同耕之世道,岂非又回到上古之民生活的落后时代?究竟是祖师错了,还是秦王错了? 陈谷苍老的眼中渐渐布满挣扎的迷茫,嬴政见状,心知对方绝非陈相那般固执之人,遂继续娓娓道来, “实则,当年孟子与陈相子辩论之时,便指出世间之事有大人之事,亦有小人之事,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百工所备缺一不可,除却农耕,世间还有诸事需同时而行..而君王乃是以一人之身,统筹劳碌举国之心者,并非尸位素餐之人...”(3) 他自是要重用农家的,但与秦国重用墨家一样,只会采纳其技艺之术,而绝不会采纳对方“兼爱非攻”的学说。 五黑这一脉墨者之所以能一直留在秦国,正是因为他们肯抛弃墨家“兼爱非攻”之道,反以结果为目标坚守信念——乱世之中停止攻伐是不可能的,但若能襄助秦国以战止战早日灭了六国,这天下自然能重归和平。 是以,嬴政欲以同样的方法,说服农家放下学说之执念,单单以农学之术为秦国效力。 在明赫点头如蒜的附和中,年轻的君王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掌,朗声笑道, “许行子当年之心愿,是想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不再被昏君豪强所盘剥,如今,寡人虽不可效仿神农亲耕农桑,却能用旁的法子让天下万民丰衣足食。陈谷子可愿与寡人携手而行,将农家之术在秦国发扬壮大?” 陈谷此刻心乱如麻,本想说“待老夫再想想”,却在“将农家之术发扬壮大”的巨大诱惑下,忍不住伸出如松树皮般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君王的手结盟,脱口而出道, “农家愿献上助秦国加快割麦进度之法,以表我等入秦之诚意!” 第105章 陈谷献上的收割利器, 乃是农家在楚地为百姓快速收稻而制出的“兜”,据他所言,稻麦皆可用。 当日, 君王便命人护送陈谷前往少府工坊,在匠人麻利的辅助下,不过一日功夫, 秦国第一个以大块长木、竹篾、麻绳、刀刃组合而成的“兜”便诞生了。 次日, 嬴政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抱着格外兴奋的明赫,乘车赶往咸阳郊外麦田, 观看陈谷演示此物收割之效。 风吹麦香飘道旁,在治粟内史的吩咐下, 众人短暂地停下手头的镰刀,纷纷站在麦田田埂之上, 观看那精瘦的老者操作偌大一个以竹篾麻绳编织成的奇怪之筐。 只见对方右手握宽长的把柄, 左手拉着绳, 飞快往前方金黄的麦梗挥舞起来——不过短短一瞬之间, 他面前的小麦就少了一大片, 而这老者手中的筐里却装满了被割下的小麦!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惊呼声中,陈谷将小麦倒在宽阔的麦斗中, 继续挥舞着“兜”前进,他边割着小麦, 边大声对周围的人群讲解操作方法, 治粟内史则激动地追在他身后, 以步伐丈量着对方割下的范围。 明赫正高兴得在父王怀中蹦跶, 系统忽然惊讶出声道,“宿主, 这是掠子呀!” 明赫顿时一头雾水道,“什么掠子?” 系统忙给他解释道,“我以前刷题看到过,历史上在宋朝时期,北方地区才开始出现这种掠子来割麦,图片上的掠子跟这‘兜’长得一模一样...” 他不停地絮絮叨叨道,“天啦,农家太厉害了,竟然能领先上千年在战国时期的楚国,就倒腾出这种收割利器...不对啊,既然这时期已经有了‘兜’,后来为什么又会失传呢?好奇怪啊!” 明赫沉默了一瞬,心情有些沉重地轻轻趴在父王肩头,在脑海中慢慢告诉系统,“这倒也不奇怪,你刷题的时候没发现吗?在华夏的历史长河中,文学领域永远无比灿烂辉煌,诗词歌赋文集数不胜数,但在涉及理工方面的实用工具领域,前人的智慧结晶总容易被遗忘在历史前进的车轮里,科普实用之术的书籍屈指可数...别说这‘兜’了,鲁班在春秋时期那些厉害的发明、墨家在战国时期这些先进的技术,不也没被后来的朝代继承下来吗?” 就拿墨家的技术来说,如果后来的朝代将它们继承下来了,这些高超的工匠技艺,定会成为贵族陪葬品中司空常见之物,两千多年后的现代人,又哪被秦始皇陵出土的兵马俑与青铜马车等陪葬物震撼心灵? 兜也是同理,在原本的史书轨迹中,诸子百家到了后世朝代,只有符合统治者利益的理论门派继续存活了下来,墨家农家早成了专属春秋战国的古老词汇,在这种情况下,随着农家的覆灭,农家呕心沥血为利民而造出的工具,自然也跟着湮没在时光的印迹中。 第347章 一时,一人一统都沉默了下来,历朝历代重文轻理的传统,为华夏带来了一个怎样满目疮痍的封建时代终结炸弹,他们心头是一清二楚的,那段生灵涂炭、几近亡国灭种的历史,不管身为华夏人的明赫,还是心有华夏魂的系统,想起来都无比悲愤。 很快,系统乐观地安慰道,“宿主别担心,现在有了你的到来,实用技术只会在大秦发扬光大,华夏绝不会再偏科前行了..你看,墨家现在匠人学室有学子数千人,连五黑都新收几百个新徒弟呢,有这个大秦为后世做表率,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明赫闻言登时眼睛一亮,是啊,这个大秦是不一样的! 史书上的大秦二世而亡,被后世抹黑为暴/政反面教材,那些君王们自然不会效仿秦国重用墨家技术之举。 可这一个大秦,不但有了高产粮种,还让墨家发展壮大,又吸引了农家入秦,接下来,想必水家也能前来秦国效劳...秦国绝不可能二世而亡! 世间虽不可能有千秋万代垄断王位的王朝,但由秦始皇开创的如此一个煌煌盛世,必会引来千百年后无数君臣渴慕效仿,他们既然要效仿秦国之政,必然也会效仿秦国重用理工科人才之道,华夏的道路肯定会不一样的,以后再不会有列强欺侮我们了,我们自己就是列强! 这样想着,明赫又重新振作起来,仰起小脑袋拱着父王的脖颈以寻求安全感——有父王在真好。 原本正专心致志观看陈谷割麦的嬴政,在听到小家伙的心声之时,眸中迅速划过一抹锐利的幽光,面色亦跟着变幻莫测起来——华夏,乃是中原各国的统称,孔夫子便有“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之言,是以,小崽口中的“列强”,绝不会是中原任一国,对方乃是夷狄之国! 他脑中飞快掠过匈奴、东胡等国,又迅速一一否定。 小崽既认为发扬墨家技艺、重视算筹实践之道便能战胜他口中的“列强”,想来对方定是极擅此道之人,但如今四方夷狄,所擅之学识技艺远不如中原列国... 身为熟知朝中大小事的君王,他自然知晓,中原铁器已是世间最坚韧之兵器,若对方能利用技艺之术威慑中原,定是粮仓极其充足、国库极其充裕之国,唯有这样的国家,才会在耗费巨量物资、打造出比铁器更坚硬的兵器后,依然能保有足够的军粮与中原沃土朝廷抗衡。 但无论是草原还是深山之中的夷狄,皆身处不利于农耕之地,是绝无可能实现粮仓充足的,纵便他们以马匹金玉跟中原兑换粮食,亦绝不会兑换到足以与中原朝廷分庭抗礼之粮食——任何一个未疯癫的君王,皆不会允许商贩搜罗国中半数之粮售与外族。 嬴政脑中飞快闪过若干念头,猜测着究竟是后世朝代丢失了中原沃土农耕之地,让夷狄有机可乘,还是夷狄竟在草原深山之中,开辟出足以耕种巨量粮食之地,或是他们也得到了高产粮种... 察觉到颈间传来的阵阵痒意,他迅速收回神思,含笑揉着怀中蹭来蹭去的小脑袋,柔声道,“小崽怎的了,可是有些热?” 明赫笑眯眯抬起头,依次指着另一边的麦田和远处的山,脆生生道,“父王,孩儿半点不热哦!孩儿只是在不明白,既然这块麦田的尽头是另一块麦田,那么,翻过这座山,那头还有另一座山吗?越过阿兄说的齐国大海,另一头还会是海吗?这大地的尽头,究竟在哪里呢?” 他决定了,要尽快为父王兑来世界地图,将那些强盗打趴下,让秦朝为后世华夏人开创示范,所以他要暗戳戳提醒父王,世界很大,如今的中原只占了很小一片哦。 但小家伙却低估了父王的悟性是何等出类拔萃,随着他稚嫩的话音落下,嬴政立刻便捕捉到他的话外之意——原来这天下,不只是寡人看到的天下,也不只是上古君王看到的天下,除了中原、草原与百越之地,天下还有时人看不到之地! 既然山的那头还有山,海的那头仍是海,小崽口中的列强,又何尝不能在中原的另一头,在另一片遍布沃野的土地上,种出与中原同样多甚至更多的粮食,制造出更坚硬致命的兵器? 若世上真有这样一个为后世滋生祸患之地,合该早些被大秦的铁骑征服,又岂能任由蛮夷偷摸发展壮大以致威胁华夏? 思及此,君王脑中已下意识有了雏形计划:大秦需派出人手,往东南西北四方寻找未知之地。 在史书中,是擅海的徐福提出东海有仙山、欲往仙山为秦始皇寻仙药,长期身处内陆的秦国才会打造海船派他带人出海,而眼下,嬴政并无“出海”之概念,所想的自是伺机派人以车马四处寻找未知之地。 既是小崽说出的暗示之言,君王自是深信不疑——世间必有另一个与中原四海一般大的辽阔疆域,迟早归大秦所有的辽阔疆域! 他笑着俯首贴了贴小崽软乎乎的小脸墩,羞得明赫急忙笑嘻嘻伸出小手捂住了脸,父王啊,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您是威严的秦王,不能破坏形象哦! 约摸半炷香的功夫,陈谷面前的麦田便到了底,他将割下的最后一趟小麦倒出,放下“兜”折身回到道旁,笑呵呵对君王拜道,“王上,老朽当日在楚国以此物割稻,一趟能割十六茬,想来割麦之效亦相差不大....” 这时,治粟内史气喘吁吁跑来打断他的话头道, 第348章 “王上,臣方才以步丈量此物所割之麦地,足足有十二尺长、四尺半宽!往常众人若以镰刀收割这般大之麦地,少不得要耗费半个时辰呐,陈谷子真乃大才也...还请王上下诏,尽快令工坊多造些此物啊!” 说着,他便急急命众人继续回去割麦,又让人轮流试着操作这造型并不繁复、作用却极大的“兜”。 若折合成后世时间来算,半炷香便是十五分钟,半个时辰却是一个小时,效率足足相差了四倍! 嬴政听完二人之言,眸中盛满喜悦的光芒,赞道,“善哉!陈谷子以利器助我秦国秋收,于国有大功,按律该晋以...” 陈谷急忙上前劝道,“王上且慢!老朽此番带弟子前来秦国,并非是为求官拜爵,我等入秦乃是听闻秦王善待庶民,不但愿为百姓减税,还要为他们修新路新渠,这才来献上几分绵薄之力,请王上勿要为老朽加官进爵...” 说着,他又有些惭愧道,“不过,老朽斗胆,想请王上赐上几间茅屋、几亩土地,让我等能在秦国自食其力...” 农家与墨家一样,是春秋诸子百家里追求“人人平等”“粗茶淡饭”的门派,他们毕生的追求是“利他”“利民”,凡入农墨之门者,对精神世界的追求都远胜物质方面,是以,陈谷自然也跟五黑一样,只愿带门人过粗衣简食的生活。 嬴政也不再强人所难,当场许诺会为他们划分土地修建房屋,想到小崽方才之心声,他决定将振兴农家一事早日提上日程,如此一来,待寻到那未知之地,秦国便能有更多粮食支撑长途跋涉的战争。 他遂笑问道,“寡人欲设一处农门学室,征召国中醉心稼穑之人入学,但咸阳匠人学室之中,五黑子所授之学子大半不入墨门,诸人只为学些匠人之术谋生求食...学室弟子有几人愿入农门,全凭众人所愿。这般之下,不知陈谷子可愿将毕生所学,悉数传授与人?” 当今之世,有本领之人皆喜敝帚自珍,连收徒亦要慎之又慎,如五黑那般,愿将技艺授与不肯入墨门之匠人者,更是寥寥无几。 故而,他要先问问陈谷的意思。 陈谷闻言身子却猛地一抖,接着噗通跪下感动道,“多谢秦王恩典!老朽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负秦王所托!” 年轻的秦王哪里知晓,陈谷愿意舍弃“君民同耕”理念入秦,一则固然是助更多百姓过得更好,二则,却是被他许诺的弘扬农家之言所吸引。 陈相当年舍儒入农,数百年来被列国儒者大骂“不忠不义之徒”,而诸国朝臣之中,饱读儒家经典之人大有其在,这也是农家在列国间举步维艰的另一个缘由。 但人总归是有执念的,世人骂得越凶,陈氏一族便越发坚定要将农门延续下去,好让世人看看究竟是农家能救世,还是儒家能救世。 正因如此,陈氏才能代代忍受清贫劳苦奔波于田间地头。 而陈谷之所以决意离楚另寻良木,本就是出于担心农家会在楚国宗室的排挤下消亡,换而言之,他想将农家发扬壮大的执念比任何人都深。 是以,这农门学室简直正合他意!如此一来,纵便无一人愿正式加入农家,但得他传授农耕之法的学子,哪一个又不是实质上的农家之人? 再者,恁多醉心稼穑之道的学子,定会有人愿正式拜入农家门下! 让陈谷尤为感怀的是,秦王昨日才许下让农家壮大之言,今日便宣布要开设农门学室,真乃信义之君也! 作为回报,他当即便想着:既然祖师要求君王亲耕之说乃是错误之言,要不..便从自己这一代纠正? 秦墨,不也改良了墨子许多主张么?摒弃不合时宜之处,正是为离祖师“匡扶苍生”的初衷更近啊... 很快,拿到图样的五黑便带人源源造出许多兜,种麦最多的关中各地秋收进度登时嗖嗖冲了上来。 由于此物制作方法极为简单,若从少府工坊统一制作不但耗费人力马力,还会耽误秋收时日,是以,嬴政下了一道诏令,命人快马送往广种稻麦之郡县,让郡守组织人手尽快种出来制作出来。 兜的成本并不高,竹篾、木头与麻绳皆值不了几个钱,唯有外侧长达数尺的锋利刀刃,需要用到铁。 而铁,对铁矿稀少的秦国本是稀缺品,但在秦惠文王时期派司马错灭蜀后,秦国便得到了盛产盐铁粮的蜀地,并在此设下盐铁官。 待秦武王即位,立刻虎视眈眈将目光瞄准了韩国西部军事重镇——宜阳,若能拿下此地,不但能打破六国封锁东进,还能顺势得到韩国最大的铁矿产地。 国土最为狭小的韩国,之所以能在强敌林立的三晋故地屹立多年,靠的正是“天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苏秦曾说过,韩国弓弩射程可达八百步,“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 宜阳铁山所产铁矿品种极佳,乃是支撑韩国强大兵器的重要来源,在长达数年的艰难战役中,此地终于落到了秦国手中。 是以,先前五黑发现黑煤能燃烧之时,秦国君臣首先想到的便是以之冶铁。 而现在,秦国吞并韩赵魏三地,铜铁煤矿山自然也归秦国所有,如今各郡县早将效率低下的石锄石刀尽数淘汰了,皆发放铁锄铁镰用于春耕秋收。 ... 在秦国秋收尚未开始之时,郑国便跟着王离带南下的“商队”,一路车船颠簸来到楚国云梦泽。 第349章 云梦泽这处在史书上,让无数文人雅士憧憬的如梦如幻之地,位于楚国旧都郢都以东,位于湖泊星罗密布、河流纵横交错的广袤江汉平原。 虽然到了汉代,因人口众多,云梦泽一带被填泥开垦,成了后来枭雄曹操败走的华容沼泽小道,但在数百年前的先秦时期,此处仍是水草丰美、山泽密布、时有犀象出没的人间仙境。(1) 从未到过楚地的关中青年王离,正坐于小舟之中,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绚丽多姿的风景看了半天,这才悄悄靠近郑国压低嗓音喟叹道,“楚地水土湿润,花草丰富,猎物甚多,听闻这云梦泽绵延千里,乃楚国王族专用之狩猎场,晚辈真恨不得尽早为王上攻下此地啊...” 这等狩猎的好地方,天下间只有他家王上才配享有,楚王那昏君何德何能? 听闻当今列国之中,唯有楚军甲士所披之朱漆甲胄,乃是以犀牛皮所制而成,他亦有些眼馋。 王离边说着,边有些紧张地去看身后带着竹笠的船夫,生怕对方听见这话会将他与郑国全抖入水中,他虽在渭水河畔长大,却是半分不会水的——关中之水多是大江大河,水势湍急,暗流涌动,至上古大禹治水之时,民众对水患频繁的河流便满怀敬畏之心,深信河神会发怒吃人,哪有甚闲心造竹木小舟畅游江河? 已年过五十而精力依然充沛的郑国,见王翦这位善谈的孙子于马背之上是何等英姿飒爽,到了水上却总紧张得两手紧抓舟舷,便笑道,“小子若想助我王攻下楚国,恐怕还需多练一番游水之术...”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惊得一只站在水草间觅食的白鹭倏地飞远而去,王离闻言暗暗叫苦不迭,立刻伸手摸向腰间配剑,又扭头去看那站着划动长篙的船夫,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这船夫,可是他们在岸边雇来的云梦当地人! 此番前来云梦泽,因水家掌门不喜闲人乱闯,他只得将五百精卫留在县中吆喝澡豆牙刷等物,只身一人与郑国前去拜见水家之人,若船夫将此事告与当地官吏,他们这些乔装而来的秦国人,想来定脱不开身... 正在他纠结着究竟该先下手灭口,还是设法到岸边立刻跳船脱身之时,郑国却指着湖面道, “小子,你且想想,你我进入楚国一路走来,可有听见一人操持秦国之言?楚国地势之大,远比中原各地平原山地复杂,又与百越各部往来最为密切,此地除却荆楚官话,还盛行百越各部语言,语言本就繁多复杂,哪有人有这等闲心,听你我用咸阳官话说些甚事!” 郑国心性耿直,并不擅长人心诡诈之事,他之所以会被韩王选来秦国当间者,全凭精湛的修渠技艺——韩国若要以庞大的河渠工程疲秦,首先得保证派去的人真能修出这样一道渠。 是以,他虽背负间者之名,却是地地道道的水利工程师,毫无与人勾心斗角之本领,正因如此,当初才会一来秦国没多久便暴露了身份。 况且,楚国文化向来与中原列国格格不入,若说列国文字语言少不得有几丝相似之处,楚国却是遗世而独立的,在惯有的思维驱使之下,他亦不会想着要防备楚国船夫。 王离这才大松一口气,讪笑着收回了按向剑鞘的手,他倒是忘了,自己一路皆以咸阳官话在与郑国交谈,想来也无几个楚人能听懂——至少,他们一路跋山涉水遇到的市井楚人,不该有人能听懂,向来只有贵族子弟才会修习列国语言,在家乡为生计而奔波之人,既无学旁国语言的必要,也无这等财力。 思及此,他全身紧张之感一扫而空,开始意气风发地继续憧憬秦国的灭楚大业,却完全未察觉,身后船夫那双被遮掩在竹笠下死气沉沉的双眼,却随着他的话语渐渐绽放出激动的芒锋...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郑国对王离慷慨激昂的灭楚之言,并无甚兴致——当然,若是王离的同行王翦在此,定会给王离几个爱的大比兜,他公然在楚国境内畅谈如何灭楚之事,实乃兵家之大忌,简直是找死! 郑国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敷衍附和两句,心头却在飞快盘算着:托师兄派人绘制楚国山川舆图,想来是无甚难处的,但该如何说服师兄尽快带人赴秦,还需细细斟酌一番... 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不远处的山间有一道寨门若隐若现,郑国忙站起身眺望确认,是也,顺着云梦泽左数第七个湖泊一路走到底,再往东转三遭,最后再往北转,便能来到水家隐世之地。 想到数十年未见的同门师兄,他不由面露喜色,正要唤王离来看寨门,却见那沉默寡言的船夫将长篙往湖中一扔,问道,“尔等是秦国官吏?二位远从秦国而来,寻水家诸昭意究竟所为何事?” 郑国心中警铃大作震惊看向对方,诸昭,乃是他水家掌门师兄之名,但水家隐世已久,对方一个船夫...如何会知晓此事? 再有,此人所说的分明是秦国官话,他听得懂他们的交谈! 不过是瞬息之间,暗暗恼恨自己未听祖父再三叮嘱“谨言慎行”的王离,已跃身拔剑,剑锋直直指向船夫,怒目道, “竖子无德,分明听得懂秦话,竟敢一声不吭偷听我等之言?” 郑国见对方已弃篙上前,猜测他欲将自己二人掀入水中压沉再潜水而逃,忙一把拉住王离的衣袖,急切道,“快走!” 第350章 此处离岸已不远,凭他的力气,跳水亦能将王离带到岸边寻救。 至于杀人灭口一事,离水工郑国着实太遥远,他脑中压根未闪过这选项。 但已入军营历练半年多的王离,执剑的手却纹丝不动,此人若回去向楚国官府通风报信,他、郑国、水家,皆危矣! 正在他蓄势待发准备刺向对方之时,那慢慢挪上前的船夫却噗通跪拜在地上,大声悲呼道, “二位切莫误会啊!若二位果真能劝秦王早日灭楚,无论二位找诸昭做甚,我皆能设法劝服他...水家...欠我若敖氏天大的人情啊!” 第106章 王离并不信此人所言, 仍是警惕持剑厉声道,“贼子一派胡言,若敖氏早就全族覆灭...” 郑国听了船夫之言却面色大变, 快步绕过王离,从小舟一侧上前扶起对方,惊诧道, “莫非, 阁下竟是当日暗中护送我水家逃魏归楚之恩公?” 若敖氏助水家逃亡一事,他在师门传来的密信中早已得知。 船夫借着他的手臂起身站定后,伸手一把扯下头上竹笠, 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的面容,一时让人看不清年岁。 他见郑国自称水家之人, 便惊喜道,“在下苗不嚭, 阁下..想必正是赴秦修渠之大才郑国?不知秦王此番派尔等...” 若对方是水家之人, 定会设法助他灭楚! 郑国却愈发激动地抓住对方臂膊粗麻衣袖, 打断他的话头颤声道, “正是在下, 您果然是斗氏恩公啊!当日,若无恩公出手助我水家, 我...” 王离却挪步将剑锋离这船夫又近了一寸,沉声提醒道, “郑老令, 小心有诈啊!此人若真是你水家故人, 又岂会将撑船之蒿弃于湖泊之中?他分明心有不轨...” 话音未落, 船夫却哈哈大笑着拽着郑国的手,跨步到舟头指向前方的湖中, “请看这湖底,舟船皆不能通过。至于扔蒿,不过是进水家寨门的规矩罢了。” 郑国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离舟头堪堪不过一两尺之地的湖底,全铺满了巨大露头的石头,若再撑蒿前行,必会舟船侧翻落水。 至于扔蒿一事,他亦迅速猜出师兄的意图:有舟无蒿不能行水,来客若对水家心怀善意,走时自然能得赠蒿返回;来客若是心怀不轨,或不肯扔蒿,寨中之人必会第一时间采取防备.... 思及此,他心头涌起一阵痛楚的心酸:水家,竟被逼至如此小心翼翼之地步! 但他同时又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数十年前,师兄是何等落拓不羁之性情中人,那场巨变,想必让他的性子亦猝然转变,这一趟纵便有若敖氏后人在此,当真能成功劝服师兄重问尘事么? 他按下心间隐忧,转身将缘由告知王离,王离这才半信半疑举着剑上前查看,见湖底果然有巨石,这才信了船夫所言,收剑入鞘疑惑道,“怪哉,晋国苗氏与魏国水家怎会扯上干系?苗氏跟若敖氏又有何干系?” 正踩到巨石上弯腰藏舟绳的苗不嚭闻言,不由怆然一笑, “不,我苗氏并非晋国之人,水家亦非魏国之人,我等...皆是楚人。” 王离与蒙恬虽自幼便暗暗较劲,但他家中情况却与蒙氏全然相反:蒙骜性子温和,待孙辈极为和善,但蒙武待蒙恬兄弟是十分严厉的,故而,蒙恬与蒙毅被父亲押着读了许多书;而王离的祖父王翦待他虽严,但他阿父王贲却是个极心疼儿子的,时常偷摸助他作弊,是以,王离虽在武道上偷不了懒,在罚抄列国史书之时可没少偷懒。 正因如此,他虽知苗氏乃晋国名臣,却不知晓苗氏的先祖,实则是楚国宗室斗氏后人,也不知晓水家在春秋时期起源于楚国。 郑国见王离对这段历史全然不知,担心他稍后会冲撞多年未见、性情或已大变的师兄,让此趟赴楚之行大打折扣,便索性坐回小舟里,将这段数百年前的恩怨细细为他讲来。 若敖氏的先祖,乃是距今五百多年前的楚国君王熊仪,他死后谥号为“若敖”,熊仪之子斗伯比便用这谥号,作为家族称号,又因封地之故被称为“斗氏”或“成氏”。 后来楚武王即位,斗伯比身为楚国第一任令尹,带领子孙忠心辅佐楚王,其子斗子文更在楚国陷入困境之时捐出全部家产,号召臣子与国共渡难关。 正因如此,若敖氏深得历代楚君信任,权势愈发壮大,到了后来,若敖一族不但能直接任命楚国令尹继承人,还能蓄养甲私人甲士若敖六卒。 但是,到楚庄王即位后,他认为楚国五代君王历经的十一任令尹之中,竟有八任出自若敖氏,宗族势力强大至此,乃是对君王权威极大的威胁。 于是,在斗越椒担任令尹之时,楚庄王先是任命蒍贾为司马,分走令尹一半之权,再利用蒍氏与若敖氏往日之恩怨,纵容蒍贾一再捏造斗越椒欲造反之流言,屡屡流露出忧心若敖氏造反之意,家族利益受损、不得君王信任的斗越椒自然愈发坐立难安。 如此一来,蒍氏与若敖氏两族的矛盾被挑拨到一触即发之边缘,但满腔雄心壮志的楚庄王自是“毫不知情的”,他仍是放心任由令尹司马坐镇郢都,自己带兵北上环游示威。 正是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斗越椒终于按捺不住率军突袭蒍氏,将揪着若敖氏不放的蒍贾捉来,杀于囹圄之中。 事已至此,斗氏既已坐实造反之名,便索性率军在烝野摆开阵势,静候王师。 第351章 两军交战之时,楚庄王以“斗越椒两支神箭均未射中王师”之流言,大乱若敖氏军心而杀了斗越椒并灭其全族。(1) 好在,早早得到报信的斗越椒之子斗贲皇在忠心侍卫的舍生护送下,顺利逃到楚国的死对头晋国境内,并因其过人的才智得到晋景公重用,此后,他多次助晋国打败楚国,成为晋国“八大名臣”之一,因所得封地苗邑,斗氏便成了苗氏,在三家分晋后,苗氏亦在魏国名声不减... 自小听着“忠君报国”家训长大的王离,听完这番君臣恩怨却蹙眉道,“可晚辈以为...此事确是斗越椒之过,他起兵造反背叛君王,纵有天大的理由,亦是乱臣贼子...” 郑国顿时面色一变,立刻开口大喝道,“王离,休得放肆!” 立于舟中的苗不嚭闻言非但不怒,反倒仰头哈哈大笑,笑完又指着王离,冷哼道, “无知小儿,竟是秦国老将王翦之孙?小子,你祖父与你父不过是运道好,碰到个好君王罢了,休要这般口无遮拦,待再过二三十年,你若亲自遇到个荒诞秦君,便能知晓‘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之无奈与辛酸!” 王离闻言怒不可遏,倏地起身再次将手放于剑柄之上,骂道,“狂贼!我家王上自可长寿无极,万寿无疆!我王氏无论处于各种境地,自会对君王忠心耿耿!” 郑国一阵头疼,若敖氏覆灭一事乃苗氏之逆鳞,王离偏生要去戳,但对秦国忠心耿耿的王氏而言,秦王亦是诸人不可亵渎之逆鳞,苗不嚭却也戳了... 他忙来到二人中间左劝右劝一番,王离却依然目光恨恨盯着苗不嚭道,“无德老儿,胆敢诅咒我王,来日我带秦军兵临楚国,必要活埋你!” 郑国恨不得上前捂住他的嘴,回头自己若劝不动师兄,可就指望这苗不嚭去劝了,哪能说这等话得罪他? 可对方言语间,却有诅咒秦王早逝之意,他亦是有些恼怒的,遂并未真的上前捂王离之嘴,只好声好气继续劝着二人。 哪知苗不嚭听了王离活埋之言,并未顺势气恼将船掀翻离去,反倒收起嘴边的嘲讽,抬头望着远处一望无边的湖泊水泽,悠悠叹道, “所谓赤子之心,亦当如是..想当年,我若敖氏先祖,亦是如你这般对君王忠心无二,宁肯以死护君啊...但老夫所言绝非诅咒之词,五年前,我族中大巫离世之前,曾皆少司命之言为列国君王卜过一卦,当今秦王,寿数至多五十...” 他转身看向王离猝然惨白的面色,掩下眼中不忍,继续道,“再者,以少司命之言,秦国已连出六代明君,以阴阳之数,六为阴之极,及至当今秦王已为第七代明君,一时倒无妨碍,但九为阳之极,他往后下一代秦君,必是乱政之君,而秦国将亡于下下一任秦君...” 郑国强压下心中震撼,上前问道,“此事可为真?” 苗不嚭喟叹一声,“此事乃我亲耳所闻,自是为真。是以,王氏小子莫要信口将我若敖氏称作乱臣贼子,我之先祖忠君之谊半分不逊于你王氏,但若下一任秦王倒行逆施,以奸为忠而残害忠良之时,你还会为变成这般模样的秦国效忠么?” 王离扶着剑柄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怔然喃喃道,“不,不会的,我家王上定会长命百岁...纵便我家长公子即位,他亦绝非乱政之君...不,不,纵便新君不仁,我王离就算是死,亦绝不会背叛秦国...” 王翦嘴巴严,虽得君王提示亦未将秦亡之预言告诉家人,故而,此时的王离如何会知晓,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备受朝臣敬仰的威严秦王嬴政,会在成为秦始皇数十年后的巡游途中猝然离世,众人眼中的储君扶苏也会死于矫诏,而新即位的胡亥会在朝中推行各项倒行逆施之政,大肆屠杀王族与忠臣,寒了无数忠良之心,而他,亦会在胡亥与赵高的猜忌下,在弹尽粮绝的绝路中率军投降...(2) 那时的他,纵便饥肠辘辘带领大军冲出重围回到咸阳,等待他的,也不过是胡亥一道诛灭全族的诏令罢了,这样的君王,又岂能让将士们生出舍身殉国之心? 而如今愿以死报国的王离,他的君王是明君嬴政,是从不迁怒屠杀大臣的秦王嬴政,这样的君王,王离岂能不真心实意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维护之意? 是以,唯有史书上那个人到中年、走投无路的王离,才会明白若敖氏被逼造反的末路悲凉,而眼下这个对君王一腔濡慕之心的年轻王离,是绝不会共情他眼中的乱臣贼子的。 郑国听了苗不嚭确认的占卜之言,想到那位英姿不凡、勤政爱民的年轻秦王,竟活不过自己这般寿数,忍不住悲从心头滚滚而来,老泪纵横展开双臂朝天大呼道,“彼苍者天,何故歼我良人!何故歼我仁君!天道不仁,曷其有极!”(2) 王离红着眼眶嗖地拔剑指向天空,怒吼道,“不!我不服尔这天道!来啊,尔若真有翻云覆雨之本领,大可下道惊雷劈死我,我王离愿将此生寿数全数赠与我王,来啊...” 苗不嚭看着二人状似癫狂之态,不由苦笑一声,背过身悄悄以袖拭了拭泪水,便以楚音哽咽着吟唱起了楚地风靡的屈子歌谣,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3) 忠于秦王的郑国与王离,来日会迎来何等结局他不知晓,但他知晓,忠于楚王的屈子与若敖氏,迎来的皆是兔死狗烹之结局——楚国当年若无若敖氏鼎力襄助,早被中原大国联手生吞活剥了! 第352章 实则,当日侥幸逃过楚庄王灭族屠杀的,除了逃去晋国的他这一脉,还有奉命出使齐国的斗克黄一脉,在对方主动赶回楚国认罪讨好君王后,楚庄王为图个好名声,便顺水推舟为其改名为“斗生”,并饶了其性命,却不许他这一脉为斗越椒一脉祭祀供奉。 是以,尸体被楚王下令烧毁的斗越椒一脉族人,成了世人口中“不其馁尔”的若敖氏孤魂野鬼,永生永世饱受生离死别之苦。(4) 正因如此,连为父母族人立坟筑墓祭祀亦不能的苗贲皇,在晋国一生奋斗的目标皆是弱楚灭楚,他这一脉的子孙后代,无论男女皆将“灭楚”视为毕生追求。 夏日阳光斜照的碧蓝湖泊之上,泛着一艘随着波浪轻轻晃荡的小木舟,木舟之上,三人或嚎啕大哭,或仰头怒吼,或掩袖沾襟,各有一番悲痛难忍痴癫之态。 也不知多了多久,一道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从岸边传来,“不嚭?你可是将巫士带来了?怎的还不上岸?” 苗不嚭闻言忙撩起衣襟擦干泪水,看了看岸上老者,扯了扯嘴角,他此番出寨,本是要为水家接一位巫士前来占卜的,哪知船刚停好,便遇见郑国两人将他认作船夫要搭船,虽然王离是以楚国话询价的,但他方才可听得一清二楚,这两人在岸边分明说的是秦国官话! 而他近些年想了数种法子,皆无法成功挑起楚国两败俱伤的内乱,便想借秦国之力早日灭了楚国——但在护送水家逃离魏国之时,苗氏族人侍卫被追兵屠杀大半,苗氏亦早被魏王派人抹去踪迹,如今留在楚国的,只有隐姓埋名的无名氏不嚭。 他深知,若无家族助力、无法为秦王提供交换价值,对方是绝不可能听从他的恳求、悍然发兵早日攻楚的。 是以,当他听见这操持秦国官话二人,要去的竟是水家隐世之地,便意识到或许能有收获,便不动声色谈好价钱载二人前来,自将要去县中接巫士一事抛到脑后。 他喊了一声“上岸吧”,便先一步绕过二人跃出舟中,身轻如燕地踩着水中巨石来到岸上,接着,郑国亦擦了擦眼泪抱起舟中礼物,劝王离收剑上岸,王离红着眼哐当收回利剑,看着苗不嚭的背影暗道,此人功夫极深啊! 二人先后来到岸上,鞋袜皆打湿了些,郑国埋首看着布鞋苦笑道,好在这是夏日,若是冬日岂不进出一趟便要病上一场?师兄真是... 这时,方才那岸上老者施礼道,“阁下可是寿春来的陈大巫?我家掌门师兄近日夜观星象,发现北面玄武气势极盛,全无往日半明半昧之态,疑心这天下大势有大变,正想请您前来验证一番...咦,阁下之样貌,怎的有几分像我那郑师弟?” 郑国闻言亦细细打量对方,越看越心情激昂,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班师兄,我正是郑国啊!郑国来晚了!” 眼前这老者,正是近年来与郑国通信不断的水家弟子,班泽。 对方闻言,急忙揉了揉眼,再三确认后,一把抱着郑国呜呜嚎哭起来,“郑师弟,你我当日一别,已有三十年余年未见了...” 苗不嚭站在一旁噙着笑意看着二人,眼中却重新涌起氤氲,数百年前,他的祖先为逃离楚国失去了父母族人,三十年前,他的父母族人亦为护送水家离魏,死于魏武卒后代刀剑之下... 班泽能与他的师弟再重逢,自己却永远不能再与家人重逢了,永不能! 从郑国手中接过礼品木匣的王离,却自顾自喃喃道,“北方玄武气势极盛?玄武主水,如今唯有燕国与我秦国乃是水德之国,难道我等此番赴楚之际,燕国竟得了奇遇?不,我大秦有仙人襄助,才是天命所归之国...” 他又想到苗氏口中秦王至多能活五十之言,一颗心再次焦躁地煎熬着,真恨不得立刻飞回咸阳守着王上。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乃是上古神话中的四象神灵,起源于远古先民对星宿的信仰,后来道教的四灵神君便是由此而来。 但在盛行阴阳五行说的先秦时代,时人又按金木水火土之法,将青龙视为木德,白虎视为金德,朱雀视为火德,玄武视为水德——正因如此,自称为火神祝融后人的楚国王族,才将火鸟朱雀视为精神图腾,与之相对于的,弓箭亦成为楚国最传奇的兵器,而楚庄王与斗越椒决战之时,他那句“斗氏两支神箭皆陨落”之言,才会大大挫伤若敖氏将卒之士气。 很快,班泽便带着郑国与王离来到寨中,而苗不嚭则重新取了根竹竿当船蒿,返身出去接寿春来的陈巫士。 郑国与师兄弟们一通互诉衷肠后,掌门诸昭便命众人退下,翻着郑国带来的精美朱漆匣子里的珠宝珍器,淡淡道,“以你的性子,决计攒不下偌多财宝,是秦王命你来的?” 郑国从刚进院中见到掌门师兄第一眼起,便从对方冷淡的神色中知晓,遭了一场大难的他,果然再不是从前那热心肠之人,此趟恐怕难履君命啊... 眼下诸昭既然开门见山问起来意,他忙将秦国欲重修四海大道河渠之事细细说来,为唤起对方往日的热忱,他还着重陈述了一番当今秦王是如何爱民、秦国朝政是如何清明之事,但直到他说得口干舌燥,对方亦未曾再开口接上半句话。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起来,跪坐于席间的王离悄悄握紧了藏于袖中的拳头,他一路听着郑国的担忧,自是知晓此番请水家入秦绝非易事,但未猜到对方对待同门师弟,态度却如此倨傲冷漠,敢藐视我家王上,真真可恶! 第353章 又等了半晌,堂中仍是鸦雀无声,郑国再次忐忑开口道,“师兄,我知晓此番前来,这不情之请让您十分为难,但为了天下苍生,还望师兄...” 诸昭翻手将木匣合上,冷然道, “我知晓班泽自幼与你关系最好,这些年亦在暗中与你通信往来,我无心干涉你等私人感情...但当年,你明知我水家遭此大难,却执意不肯舍弃朝堂名利随我等离韩来楚,在我心中,你郑国早已非我水家子弟,带上这厚礼且回吧,此生不必再来,亦不得朝外人泄露此地...” 说着,他便从主位起身欲离去,郑国虽料到师兄定然性子大变,却绝未料到,他竟不肯再认自己! 他们这些自幼一同被师父教养长大之人,早将践行水家之术视为毕生心愿,若水家不肯再认他,他郑国此生的根,又将在何处? 他猛然起身拦住诸昭,一把抓着他的衣袖红着眼问道,“师兄,我当日执意留在韩国故土,乃是因韩国土地贫瘠灌溉不利,民生无比艰难,韩王虽不舍耗费钱粮兴修水渠,但有我在,我能自掏钱粮为百姓们修些小水渠啊,这,不正是师父当年教诲我们的为人行事之道吗?郑国问心无愧,请掌门师兄收回成命!” 王离也未料到千里迢迢来此云梦泽,会迎来这等场面,不由也跟着起身站了起来,直直望着那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水家掌门。 诸昭冷冷瞥了一眼郑国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师父?你竟也记得师父?可惜,你那一生济世爱民的师父,早被魏王杀了!我水家为魏国抱薪拾柴数百年,却落得个师门死伤大半的下场..既如此,这天下,这苍生,又与我水家何干?” 水家,乃是楚庄王时期名相孙叔敖所创建,以治水修路利民为己任,后来历任楚王荒废水渠之事,水家弟子见报国无门,又不肯让满身绝学随着自己身死而道消,便纷纷前往各处诸侯国收徒效力。 其中,率先开始变法的魏国成为水家弟子首选之地,先有西门豹治邺,后有史起引漳水灌田,再有水家众人助魏惠文王修出鸿沟大运河。 水家之于魏国,堪称有不朽之功勋。 王离瞠目呆呆看着对方,水家在魏国覆灭一事,不是因为水门弟子无意中得罪了魏国盗匪,这才被对方半夜摸来一把火烧了学室大院么? 那时他还未出生,只听父亲感慨过世人传言,那场将水家学室与住宿之地一同烧得精光的大火,足足烧了整整一夜,待次日魏国人发现之时,水家老掌门齐春子连同许多弟子门人,早被烧成了干焦的黢黑尸体.... 此事,怎的竟与魏王有关?他悄悄算了算,三十多年前,正是魏安嫠王在位之时。 郑国眼中已溢出痛苦的泪水,哽咽道,“师兄,魏王无道,师父枉死,我岂能不悲痛万分?但往者不可追,我等生者身怀毕生所学之术,与其空怀仇恨度日,我宁愿以无尽繁重之修渠事务麻痹往事...再者,秦国如今已灭了魏国,亦算是替师父与诸位师兄弟报了仇...” 诸昭淡淡笑了笑,使了个巧劲从他手中脱离,颔首道,“你既是这般想的,便安生待在秦国,不必再来见我等沉湎旧事诸人。但看在曾是师兄弟一场,我有一句话要赠你...” 说着,他来到屋外,伸着宽袖指向西边即将落入湖面的夕阳,冷声道, “当日跟随斗贲皇逃亡晋国的,还有楚国最通占卜巫术之朱氏族人,不嚭曾告诉过我,朱氏最后一代大巫离世前,则为天下诸侯占过一卦...这一任秦王,虽是四方星宿中最熠熠生辉者,但他寿数并不高,我前些年亦寻人推算了几回,秦国朝中忠奸难辨,秦王将蒙蔽于奸人而意外丧命,这天下,最终并不归秦...你若想保全家人,还需在二十年内尽快离秦归隐...” 说着,他便拂袖离去,王离今日第二趟听见有人占出王上无长寿之相,心头顿觉又痛又怒,王上之丧命若与朝中奸人有关,又是哪个奸人,难不成是李斯? 正在他情难自禁泪花翻滚、紧握双拳,恨不得将那奸人一刀劈死之时,郑国却福至心灵,再次跑上前抓住对方衣袖急切问道,“师兄,既是如此,您近日观出玄武有气势极盛之象,又是何故?玄武主水,究竟是燕国有奇遇...还是秦国?” 诸昭不由顿下了脚步,扭头厉色道,“班泽,竟将此事也告诉你了?” 郑国忙解释,并非班师兄有意告知,乃是他先前认错人闹出的乌龙,诸昭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继而,眼中却划过一抹浓浓的疑惑,“此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若按这天象,秦王却是紫气无极、长寿无疾之气运...但以人力而言,纵便是人间君王,亦绝无逆天改命之说,不然,帝辛又何须自焚于鹿台之上?” 这正是他暗中托人请寿春大巫前来占卜之由,水家虽要隐世,却不可不知天下大势——因为,水家还有一个人情未还。 王离听了这话,登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掌门有所不知,我秦国有仙人襄助,岂是凡人之力可相提并论的?” 郑国骤然想到水泥,忙从怀中掏出以麻布钱袋捆了几层的小包水泥,喜气洋洋双手递给诸昭道,“师兄啊,秦王乃天道选中之君,秦国真有仙人襄助!您且看看这坚硬堪比石头之水泥,秦国此番便是要用此物来修路修渠啊...” 第354章 诸昭简直快被他二人气笑了,看都未看一眼郑国手中的麻布,便气咻咻冷哼一声疾步走了。 以水搅拌之泥,能堪比石头坚硬?这是真当他已老糊涂了吧! 郑国看着对方的背影,失落地咽下剩下的话,他原本算好了,以水家对修渠修路的痴迷,纵便师兄性子大变,自己亦能以水泥诱惑他前往咸阳,唉... 晚膳时分,苗不嚭将陈巫士带来了寨中,对方来不及用膳,便被诸昭匆匆接进去占卜。 饭后,随着水家众人与郑国的离开,王离悄悄问苗不嚭,“你先前承诺帮我等劝服诸昭一事,可是当真?” 苗不嚭布满狰狞的刀疤的面色,在油灯下看起来倒柔和了几分,他反问道,“你等可能劝秦王尽快灭楚?若秦国能在五年内将楚国灭掉,无论你等欲让诸昭办何事,我皆能劝服他应下。” 王离思忖着,按秦国一年灭一国的神速,至多还有三年便能一扫六合,届时,楚国岂能独善其身?但他有些怀疑对方的话,遂迟疑道,“诸昭真会听你之劝?” 苗不嚭淡声道,“当日,水家掌门齐春子再三劝魏王迁都以防列国水淹大梁,但魏王在奸臣挑拨之下,竟凭借信陵君亦劝过魏王迁都之言,认为齐春子与逃亡赵国的信陵君有所勾结,便起了杀心。我苗氏在朝中有几分人脉,得了消息便立刻带人前去营救他们离魏...最后,虽救出水家数十人,却让断后的苗氏全族覆灭,唯有我一人,成为流亡于楚国之孤魂野鬼...” 说着,他指着自己的面庞,笑得有些渗人,“这疤,便是被魏武卒精卫所砍,但我若敖氏大仇未报,命不该亡,我终是逃出来了!” 王离听完更迷糊了,“不是,你苗氏...若敖氏既一心要报仇,为何要以全族之力救水家?水家..对若敖氏有何大恩不成?” 苗不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非也,我等助水家,正是为了报仇。” 说着,他便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两手按着太阳穴,再不肯开口。 苗氏肯冒着全族覆灭之风险助水家出魏,自是因为,无论是凭借全族之力,还是凭借魏国之力,灭楚皆已成为渐行渐远的梦想。 当日斗贲皇肯逃去晋国效力,自是看准它乃世间唯一能与楚国抗衡之国,再者,斗氏一族能人辈出,想来灭楚一事不过两三代之功。 可他至死也未想到,后来强大的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了,子孙效忠的魏国日渐式微,而他这一脉子孙,无论文韬武略皆无法再实现往日辉煌。 若敖氏复仇的机会越来越小,可楚国依然是疆域最辽阔的南方巨物,如此之下,那一代族长做出决定——以举族之力保水家。 水家子弟遍布列国,蜀郡李冰更深得秦昭襄王信重,若能得他们襄助,复仇一事便多了几分希望。 若敖氏笃定,纵便自家族人全死于断后,水家以忠信为道,亦定会设法寻良机入大国,襄助一国完成他们灭楚之心愿——对列国间最为迷信的楚人而言,他们的仇恨该由他们亲自嘱托,再与对方立下歃血盟约,若敖氏先祖的泉下之灵才会真正安息。 换而言之,纵便赵国或秦国灭了楚国,却并非受若敖氏后人托付所灭,这仇亦是未成功报上的。 王离看着对方晦暗不明的面色,忽地动了些恻隐之心,正想上前安抚一番,却见诸昭大步走来,面带急切道,“年轻人,你先前说秦国有仙人襄助一事,可是为真?” 陈巫士亦跟随在他身后而来,满脸期待看着王离,陈氏一族虽为楚国王族效力,却是当年未来得及跟随斗贲皇逃离的巫师家族,他们效忠的,从来都是若敖氏,正因如此,楚国王宫百年间各种离奇之事,皆少不了他们的“大力襄助”。 王离莫名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甚?我秦国如今有高产粮种,少说也能亩产数钟,想来你们已有所听闻吧,此巨量粮种,正是仙人赠与我王的!正因我秦人如今衣食无忧,我家王上才想重修天下大小道路,以利天下之民,这才来寻列位襄助的...” 他又一脸自信道,“相比之下,楚国疆域虽大,实则不过是强弩之末,被我秦国所灭亦不过这两三岁之间...” 苗不嚭闻言,不由痛哭着扑倒在门槛处,面朝星空展臂大喊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东皇太一祐我若敖氏兮!”(5) 诸昭与陈巫士对视一眼,方才以蓍草与龟壳所卜之卦,皆是大利秦国之相,与他先前观测的玄武气势陡增之天象全然吻合,这意味着,秦王与秦国之天命已改,这天下,将至少在数百年间成为秦国的天下,而非先前短短流星乍逝之相。 但此事正是他二人迟迟不能相信之处——按时下盛行的巫术学说而言,一国之气运,一国君王之气运,皆由上天定数,绝无人能逆天改命! 直到诸昭想起王离的“仙人助秦”之言,这才急急来找他确认,若秦国真乃天道所定之国,他便要赶在苗不嚭开口前,主动应下赴秦之事,前往咸阳为若敖氏完成复仇之歃血结盟——因为,水家先祖孙叔敖之父亲,正是当年将斗越椒逼得造反的楚国司马蒍贾! 水家,原本是若敖氏之仇敌,但若敖氏却肯在水家遭受灭顶之灾时,以阖族性命护送他们离魏归楚,如此大恩大德,对若敖氏心结心知肚明的水家,岂能让恩人主动开口? 第355章 是以,在苗不嚭转身缓缓看向诸昭,正准备开口之时,诸昭却先一步对王离道,“老夫答应带水家弟子入秦襄助修路修渠一事,但秦王亦需答应老夫一个条件...” 此刻,演示水泥而劝服班泽同来劝服掌门师兄的郑国闻言,忙欣喜上前道,“师兄所提之事,但凡于秦国于秦君于百姓无害,我等皆可应下,还请师兄速速随我入秦啊!” 诸昭将目光绕过郑国,看向门槛处泪流满面的苗不嚭,笑了笑,“师弟不必忧心,此事想必秦王亦求之不得,我想请秦王与不嚭亲自订下歃血结盟之约,许诺在三年内灭楚!” 王离闻言面色大喜,抢先答道,“好!我王必会应下此事!” ... 九月末的章台宫丹墀外,夕阳已斜斜挂在远方山头,金色的余晖洒在宫城之中,让众人没来由地生出几分丰足的喜意,忙忙碌碌的宫人脸上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被宫人抱着趴在墙头目送韩信被钟离眜接走的明赫,这会儿已笑嘻嘻跑进殿中,风驰电掣般一把扑上去抱住父王刚迈下殿的长腿,他仰头扑闪着黑溜溜的眼睛,喜滋滋道, “父王,孩儿方才听见园中五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想必今日会有客人来秦哦,会是郑国把水家请来了吗?” 刚练完五禽戏、换了身宽敞深衣的嬴政,含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取帕为小家伙擦着额间汗水,温声道,“喜鹊虽是报喜之鸟,但寡人不解,吾儿为何这般笃定,这叫声与客人入秦有关?” 明赫将小脸墩在父王脸上疯狂贴了一会儿,这才继续抬头神神秘秘道,“因为孩儿听见喜鹊是这么叫的:呱呱呱,客人到;呱呱呱,好运到...” 君王哭笑不得轻轻捏了捏他的小鼻头,“寡人分明记得,这叫声乃是蛙叫...” 这时,蒙毅阔步进殿面色凝重道,“禀王上,齐王为表臣服之心,派使臣送来了五车礼品与十三位方士!” 嬴政闻言倏地抬首,目光冷冽看向蒙毅,冷声道,“方士?” 便是小崽口中,引诱寡人服用剧毒丹药之齐国方士? 年轻的君王正要下令,将方士原地斩首以儆效尤,秦国境内,绝不能任由这等害人性命之道大兴! 哪知他却听见小崽欢快的心声响起,“方士?好好好,齐王真是雪中送炭的大善人啊!太好了,这下我大秦的火药有着落了,哈哈哈火药一出,世间谁能再与秦国争锋!” 第107章 嬴政敛眸掩下心头的诧异, 火药?听小崽心声之意,此物似乎...是兵器? 尽管他无法想象,世间竟还有比大秦坚铁长矛刀剑更厉害的兵器, 也无法想象齐国方士竟会炼制兵器...但百分百信任自家小娃娃,已是君王长久以来的习惯。 吾儿是绝不会无的放矢的! 待明赫兴奋地悄悄嘀咕完,抬起头期盼地望向父王时, 已听见君王清冽的声音传来, ”齐王如此有心,寡人甚感欢喜,吩咐人明日为齐使设宴接风。” “喏!”, 蒙毅应声行拜后疾步退下。 明赫高兴得抱着父王一顿狂亲,好耶!父王明日才接见齐国使臣, “老神仙”今晚正好能提醒父王火药一事呢。 等小家伙亲够了才抬起头来软糯糯道,“父王, 我没骗您吧?今日喜鹊的叫声, 真为大秦迎来了客人呢。” 虽然来的不是水家, 但他早听将闾说过了, 齐国方士是最精通炼丹术的, 也幸好来的是齐国方士,不然, 他定要设法将方士赶走! 原来,在先秦时代, 求神仙之道的方士, 还分为房中行气与炼丹服饵两派: 前者起源于巴蜀, 以传说中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为祖师, 以‘黄帝御女三千,白日飞升’为噱头, 宣扬采阴补阳、男女合气长生的房中修行术;(1) 而后者则起源于齐国琅琊一带,以寻访上古神仙为噱头,劝人服用他们精心炼制出来的昂贵仙药,宣扬寻仙问药可得长生之道。 对明赫而言,后一种方士是送给秦国的化学实践人才,前一种方士简直百无一用,父王绝不能着了他们的道! 所谓关心则乱正是如此,庆幸不已的明赫此刻全然忘了,史书中的秦始皇,身边可没有他这个小家伙把关——而在先秦时期,迷信彭祖之道能成仙之人,远比迷信齐国方士之人更多,譬如沉迷女色的魏国先王与许多君王,皆是笃信房中修行术能成仙的。 但秦始皇终其一生从未信过此术,可见似他这般心性坚定之人,是绝不会以任何理由纵容自己沉迷女色的。 再者,按照明赫先前的推测,秦始皇之所以会服用仙药,大约是常年跪坐导致他全身骨骼脊椎剧痛不已,约摸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那些麻痹神经、令人致幻的丹药,才能为他缓解片刻疼痛吧。 很快,从庆幸中回过神来的明赫也想到了这些,立刻紧紧抱着父王结实的腰,埋在玄色衣袍间暗暗发誓:我要保护父王的健康,绝不会再让他吃任何丹药了,如果有方士敢偷偷拿丹药给父王服用,我一定要狠狠教训他! 纵便是偶尔生病,也该好好吃药,而不是听信那些歪门邪道之言...医士,秦国急需好医士啊! 嬴政听着小家伙一时兴奋、一时愤怒、一时忧愁的心声,不由感慨万千,轻柔地拍抚着小崽的后背,暗叹道,儿啊,寡人日日按你之叮嘱练着五禽戏,如今腰背早无半分不适,吾儿且放宽心罢! 第356章 君王眼中涌起星星点点的暖意,温声应道,“喜鹊叫,客人到,吾儿果是十分聪慧的...” 父子二人又温馨地碎碎说了会儿家常话,晚膳后,沉沉夜幕便很快降临了。 回到东殿的明赫急忙和系统一起,在商城里搜索火药制造方法,一人一统登时翻得头大如斗——商城里确实有火药的制造方法,但可恶的是,一搜出来几百页名为“火药制造方法”的商品! 一开始,明赫以为这是商城的bug,就随便点了一个链接花3000万善意值兑换,直到系统犹犹豫豫地提醒他,万一这些火药制造方法其实不一样怎么办?他才又花1亿善意值兑换了另一个链接,拿到说明书一看,配比真的不一样! 接着,他又忍着滴血心疼善意值的心,分别花5000万善意值和1.4亿善意值,再次点开两个链接兑换,好嘛,四个火药制造方法,个个配方都不同... 但在商城页面上,它们的名字全叫“火药制造方法”,页面简介全是简单的一句“关于制造火药的具体方法”。 原本,明赫以为价格越贵的,应该会越接近更靠近后世的朝代配方,可实际上,他在对比四个配方后却发现,5000万善意值买来的配方说明书,反而比1.4亿的更详细,用到的原料看起来也更科学,譬如1.4亿的火药说明书里,有一味原料竟然是“莱菔”? 白萝卜...炼制火药?这撑死只能称作丹药配方吧。 这样一来,压根不知道究竟哪个方子才能成功炼制出火药,鉴于配方中出现“莱菔”,明赫有理由严重怀疑,这些配方,大部分都是历朝历代炼丹术士的失败品! 他这一年多来虽然挣了40多亿善意值,但系统从同事们口中打听到,随着穿越者的越来越多,商城的通货膨胀也会越来越严重,而且断货的商品也会越来越多,往后的穿越者难度系数将大幅提升。 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之中,占了先机已挣到不少善意值的穿越者们,都在拼命抢购囤积物资,明赫岂能不跟上?他把善意值大部分都拿来兑换囤货了,譬如造纸机的太阳能电池接收板,已经涨价到四千万一个了... 如此一来,他留着备用的5亿善意值,在这火药制造方法的坑人售法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他仰天无语凝噎道,“我记得当初刚来秦国没多久,我还只挣到一两万善意值那阵,在商城瞄到过好几回火药的制造方法,价格明明白白写着一千万善意值,而且,那款链接还清清楚楚标明了是“明代□□制造方法”!统啊,世上好商城千千万,你为什么非要给我绑定这个万恶的黑心商城啊,这就是十世好人该有的命运吗?” 他本来以为随着齐国方士到来,秦国火药能哐哐哐立马开工造出来的,哪知商城可真会给人“惊喜”啊!眼下自己手头的善意值,既然根本买不全那么多火药制造方法,便意味着需要方士们挨个去试验摸索,但如果试验到最后,重金买来的每一个配方都是无效的.... 这一刻,他既恼怒商城,更恼怒自己读书成绩不好,理科更是一塌糊涂,若他能像穿越小说里的学霸男女主一样,样样困难都能通过自己的知识储备来解决,该有多好! 系统化形的小白猫晃着长长的尾巴,耷拉着耳朵愧疚小声道,“宿主对不起,请别生气呀...这个商城不是我主动捆绑的,我们系统,每回接受任务都不能自己选择,宿主是谁,绑定哪个商城,全是系统规则自动分配的...只可惜我刷的题里,从来没出现过火药的制造方法...” 在系统规则世界里,火药是穿越者专属购买的重点物资,试题上绝不可能出现这个制造方法。 明赫见它这样,立刻就心软了,忙抱起小白猫道,“对不起统子,我刚才不该迁怒你的!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好最负责的统子了呀,我们一起再想想办法好吗?”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他渐渐清醒过来,既然自己拿商城毫无办法,就不能沉湎于生气的情绪之中,这样毫无用处,父王就从不会浪费时间生气! 无能者才会暴怒,但暴怒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无端浪费更多宝贵的时间。 系统小白猫高兴地说了声“好”,又温顺地将毛茸茸的脑袋在明赫身上拱了拱,这才跳下来指着一页火药制造方法,认真道, “宿主,我刚才注意到这句话,‘有以有以硫黄、雄黄合硝石并蜜烧之,焰起烧手面及烬屋舍者’,可见这个法子是能造出火药的,而制造火药最重要原料,一定有硫磺,雄黄和硝石,至于蜂蜜...”(2) 它记得咸阳宫里,人类是把蜂蜜当成食物来炙烤或是调制蜜水的呀。 明赫急忙捡起这份单薄的说明书仔细看,嘀咕道,“蜂蜜?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期分辨真假蜂蜜的视频,如果是真的蜂蜜,它接触到火苗就会燃烧起来...但是,后世那么多国家发明制造热武器,总不能都往里面加蜂蜜吧?我觉得蜂蜜不是必要原料。” 系统也赞同这个说法,于是,一人一统又耐下性子认真再看了几遍买来的几个方子,总结出硫磺、雄黄、硝石、木炭这几样大概是必备原料,而其他原料和成功造出火药的配比,就得方士们通过无数趟试验得出了。 系统安慰道,“宿主别太担心了,那些人类方士既然能在炼丹时造出会爆炸的火药,可见他们是有这个能力的,现在我们把原料直接告诉他们,想来他们一定能很快造出来的!再说了,秦国接下来灭齐楚燕,仅凭军中坚硬的精铁兵器就已经足够能威慑三国,就算几年内造不出火药,也不会影响秦国统一天下的步伐,不要自责哦,你已经很努力了!” 第357章 明赫重重点头,“嗯,先把方子交给方士们试试,我背过王安石的‘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就算方士试验失败了,就算我们一直买不到能成功引爆的配方,至少也能提醒父王和大臣们,这世上,有一种远比刀剑威力更可怕的热武器...”(2) 在原本的历史中,就算没有穿越者的帮助,聪慧的华夏古人不也在唐朝成功造出火药了吗?就算这辈子直到他离世,齐国方士都没能成功造出火药,至少,“火药”这个概念已经深深印在秦国后世君臣心中,制造火药的几种原料已经记录在秦朝史书之上,一百年后,两百年后,总有人能加快步伐造出来的。 夜里,收拾妥当的“老神仙”带着火药制造方法和誊抄的重点原料,再次来到了父王的梦境之中。 梦中的君王独坐章台宫埋首批阅奏章,浑然不知老神仙飘然而至,明赫强压住想扑上前抱着父王撒娇的冲动,立于殿中假咳了两声。 君王这才抬起头来,一见是自己亲自画出的仙风道骨“老神仙”,便疾步下座衣袂翻飞来到殿中。 如今已不再自卑的“老神仙”,自是先热络地与君王天南海北聊了一通他“云游四海”的经历,自忖时机已成熟,这才取出火药制造说明书,抚须道, “老夫前些日子御剑途经异世之国,见一处屋顶火光冲天,原以为乃是突发火灾,哪知待老夫落地前去施救之时,却听一声巨响传来,原来那处乃是一个异世工坊,火光啊,乃是匠人在炉膛中试验火药爆炸所致...” 嬴政闻言,眼中登时绽放出狂喜光芒,原来小崽心声中名为“火药”之物,威力竟是应在此处! 此物能从低矮的炉膛间,将火光炸向数丈高的屋顶...岂非亦能从秦军阵营中,遥遥将火光射向敌军阵营?一支箭射出去只能杀一敌,一道火光射向远处,所杀之敌远非一人! 他全然未察觉到,此刻,自己的声音罕见地带了些微微的喜悦颤抖,“此火药之威力,岂非无穷哉?” “老神仙”正色道,“老夫并不懂其间奥妙,但略略知晓几分:此物之威力,与原料配比息息相关,威力小者,可炸飞数丈之地,炸毁一间房屋;威力大者,可炸飞数里之地,炸毁一片房屋....” 当然,如原子弹洲际导弹这种射程可达数千乃至数万公里的超级武器,就算有系统帮助,按照商城的尿性,能在古代成功研发出来的概率也无限接近0,他就不说出来让自家父王枉自遗憾了。 实则,能炸飞数丈的火药,已足够让嬴政心头升起无限惊喜——若大秦真能造出火药,我秦国士卒自能所向披靡! 这下,他也明白了为何小崽听到齐国方士之时,会那般的高兴动容——齐国方士常于丹炉间炼药,而这火药,亦是出于“炉膛”之间。 而齐国方士,可助大秦炼制出火药! “老神仙”担心带给君王的希望越大,回头失望也越大,急忙将火药制造说明书递给他,解释道, “可惜老夫前往之时,那异世国中匠人并未真正将火药造出,炸向屋顶那一趟,乃是一匠人胡乱配比偶然得之,实则,众人并不知晓,该如何再次造出成功爆炸之火药...老夫手上得了几个配比法子与原料,听闻齐王送来了些方士,秦王倒可命其试验此物...但这等方子残缺不全,纵便花上数年之功,亦未必能成功制出此物,还请秦王勿要抱有太大希望...” 他正在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安慰父王做好失败的准备,哪知嬴政却接过制造说明书,反过来笑着宽慰他,道, “纵便此事不成,仙人亦不必介怀,天下之事,岂有常常一蹴而就者?我秦人先祖,早在穆公时期便渴盼东出中原,却与山东列国往来周旋了数百年,历经数代先君筚路蓝缕,方成今日之大业,可见人活于天地之间,失败之时虽远胜成功之时,但若能坚守志向忠贞不渝,失败之经验,必孕育成功之先机...” 原来,君王方才听完自家小崽期期艾艾之言,立刻便明白了:小崽虽知晓火药之威力,却无法获得成功制造火药方子。 以他对小家伙的了解,生怕对方为此愧疚于心不能释怀,这才立刻出言相劝的。 嬴政并非贪心之人,更明白小崽此番能为他带来这几个方子,定已是竭尽全力,他岂能让小家伙闷闷不乐? 再者,莫说火药这等威力巨大之武器,便是秦国少府每一回改良箭镞弓弩,皆要耗上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力,方能打造出满足前线需求之新武器,更何况这威力惊人的火药乎? 秦国能从西陲小国跃为中原强国,靠的从来不是运气,而是愿始终如一为目标坚持之勇气。千里之途,行则必至,穆公未完成之东出心愿,有献公、孝公、惠文王等历代先君接过继续前行,秦人每多坚持一日,成功便又近了一步。 是以,他有的是耐心召集天下方士一直试验炼制,十年不够便用二十年,二十年不够便用五十年,若他这代秦君造不出来,就让下一代、下下代秦君接着造,如此,大秦军营之中,总有一日能用上火药! “老神仙”大受感动之时,又在悄悄地嘀咕着,“亲爹欸,您这是领先两千年说出了外国人那句“失败乃成功之母”的名言啊!” 梦境中的老神仙说话,虽是稳重的老者声音,但他的心声不是啊,钻进君王耳朵里的心声,还是熟悉的奶声奶气稚嫩童音呢。 第358章 是以,嬴政含笑听着这心声,一时出于惯性,下意识伸出手想摸摸小崽的脑袋,哪知伸到一半才尴尬地发现,自己对面站的是白衣飘飘的“老神仙”,并非那个机灵可爱的小家伙,而“老神仙”此刻,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呢! 年轻的君王心念急转之下,仍是面不改色地继续伸手向前朝下,在对方左侧肩头轻轻一拂,便飞快收手虚虚握拳,神色真诚看着“老神仙”道, “寡人方才见仙人肩头有野草半截,许是仙人此番游历途中所沾,遂顺手拔之,还请仙人勿怪。” 梦中咫尺之隔,实乃仙人之隔,每到寡人的小崽变成老神仙之时,便是寡人要展示一番演技之时,这等滋味着实令人煎熬——小崽一日不主动揭穿身份,他便会配合对方一日。 君王一贯相信,小家伙如此这般隐瞒身份,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绝不可以惊喜之名拆穿小崽之身份,继而为他带来莫大的苦恼甚至灭顶之灾! “老神仙”懵懵然点点头,忍不住伸手也摸了摸左侧肩头,野草?我那些游历经历全是根据西游记小说瞎编的,去哪儿沾上野草呢? 看着眼前疏和清朗的父王,正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眼中更是自己素日常见的温和之色,他忍不住又在心头嘀咕道,“父王为什么每回看到老神仙,都会用这种透着亲切的眼神看‘我’呢?就算以前很丑的那个老神仙形象,他也完全不嫌弃呢,好奇怪啊...” 思及此,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急忙垂首掩饰神情,内心惶恐不已:父王不会以为,我这老神仙以后能助他飞升成仙吧?所以他提前将我看成仙界同行了?不行啊,我也许可以做到很多事,但真的做不到这件事,这可怎么办啊... 嬴政听着对面一派正色的“老神仙”,脑中想的竟是如此荒谬的胡思乱想之事,不由抬手无奈揉了揉眉心,这小家伙这脑袋里,莫不是装着一匹脱缰野马?寡人何时有这等飞仙成神之妄念? 寡人见你这“老神仙”倍感亲切,乃是因为寡人一直知晓,你是吾儿啊! ... 次日接风宴会上,住在驿馆的齐国使臣,担心秦王推拒齐王精心准备的十三名方士,竟一咬牙,将他们全带来了六英宫。 他知晓此举恐会触怒秦国君臣,却不得不这般为之——秦王纵便生气,至多亦不过是将他逐出秦国,而此番若未顺利送出“礼物”,归国后,他必将迎来齐王抄灭家族之后果。 权衡之下,自然两相其害取其轻。 原来,齐王此番送礼表臣服之举,乃是齐相后胜出的主意,而诸多礼物之中,齐国对秦王最“真心实意”之礼,正是这十三名方士。 说来也怪,齐国方士之“仙山丹药”在列国之间颇有名气,当日魏王百般信重的张天师,亦是师从齐国方士才学得一手炼丹之术的,但历任齐王皆对难以下咽之丹药并不热衷。 方士们“加以外物以延年益寿”之言,并不能打动自家君王,方士们只得借助齐地商业兴旺之便利,将丹药兜售给列国显贵富贾。 此番想出“以方士取信于秦王、再徐徐在丹药中添加毒药”之法的,自然亦并非齐王或是后胜,而是燕相鞠武。 当日,燕王匆匆派人拦截回送与齐楚两王之书信后,鞠武便知晓:自家君王压根不敢借助齐楚之力,设法谋杀秦王,亦全然无心要找秦国报太子丹之仇! 可鞠武向来认为,当日姬丹写信回来托燕王寻刺客之时,是自己未出手阻拦,才让姬丹迎来如此厄运,故而常觉心中有愧。 在他得知燕王已无心再与秦国抗衡后,便时常于睡梦之中,梦见无头的姬丹来到他床前哭喊“太傅救我!太傅快救我”,被噩梦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他,只得召来巫师占卜,得出“秦王死而姬丹宁”之卦。 思来想去,鞠武决心利用燕王无心完成的“以巫师方士下毒”之计,借齐国之手除去秦王。 当今连灭三国的秦国君王,已坐拥人间无限富贵尊荣,该设法让他对“长生无极”生出执念了,有了执念,他便再也离不开方士,若对方士信任至极,他又岂会疑心丹药有毒? 是以,鞠武这才暗中以重金收买后胜,以“燕王欲为太子报仇”之名义,让对方挑些得力之方士前去秦国。 后胜向来是见钱眼开的,自齐王田建即位后,齐国多年不干涉秦国攻打列国之事,正是因为,秦人早以重金收买了他。 但似他这等爱财之人,见利忘义乃是惯常之举,这不,在收到燕国的好处后,他便喜滋滋以“秦王野心勃勃,若不早日除去,恐他灭完诸国必会灭齐”之豪言壮语,成功劝服齐王以臣服之名派方士往秦。 齐王亦认为,若此番以丹药刺秦成功,齐国倒是居功至伟之国呢,届时重新抢回被燕赵强占之地并非不可能,遂勒令齐使必须设法让秦王收下方士。 此刻,秦国有些早早到来的大臣,见殿中来了一群麻衣方士,皆有些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负责操办晚宴的李斯暗暗骂了一句“齐地竖子无礼”,便急急前往膳厨吩咐他们多加些饭菜。 君王肯让他一个廷尉来操办宫宴,皆因举朝官员之中,唯有李斯总能精准预估食物原料之数量与人数——每每宴散之时,膳厨至多只会多出两三人之饭菜,绝不会如往常那般多出数十人之饭菜。 第359章 对无比珍惜粮食的秦王嬴政而言,李斯实乃多才多艺之能臣。 齐使见自己一行并未被轰出去,不由悄悄放下了一块心中巨石——待宴会开始,他定要说服秦王留下方士们! 随着悠扬乐声的响起,越来越多大臣步入了殿中,鱼贯而入的宫人端来甘醇的秦酒为众人一一奉上。 按品阶规定,无官无爵的方士们并未与齐使坐到一处,李斯命人为他们安置的位置在靠近殿门之处。 所以,当扶苏抱着明赫带着将闾几人姗姗来迟时,正好看见一名方士端起尊中之酒一饮而尽,小声赞道,“世人皆称赵酒甘醇清冽,却不知秦酒亦不输半分呐!” 这时,此人身旁另一位方士轻扯他的衣袖,压低嗓音道,“阳庆,切莫贪杯误事!” 扶苏抱着明赫目不斜视从他们身前走过,明赫脑中的系统却激动大喊道,“宿主,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想要的当世名医来了!” 明赫疑惑着四处看了看,“啥?” 系统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变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公乘阳庆,西汉第一代名医,齐国临淄人!” 第108章 明赫忙撑在扶苏肩头, 伸长小脑袋去打量那方士,在脑海中急切问道,“这么说来, 这人从齐国临淄来的方士,真是西汉公乘阳庆了?公乘这个姓,真的很少见啊...可是, 这人是方士而不是医士啊..” 系统耐心听完他一连串的疑惑, 解释道,“宿主,据我了解是这样的:首先, 公乘并不是姓氏,而是汉承秦制沿袭的秦国爵位名称, 第八级爵位就被称作‘公乘’,所以阳庆应该是姓‘阳’的...” “其次, 关于他的身份是方士, 是因为春秋时期把医者、祝卜者也算在了方士行列, 这回恐怕是齐王挑人时搞混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 我们还要找机会试探确认一下, 如果他真是西汉名医阳庆,送去炼火药就太浪费了, 战国这世道,方士一抓一大把, 好医者却跟大海捞针的难度差不多啊...” 明赫听着他这话, 望着举尊痛饮的面白美髯中年男子的目光, 眼神不由愈发地火热起来。 他曾在史书上看到过, 公乘阳庆,是临淄当地有文献记录的西汉第一代名医, 此人不但将扁鹊脉学真传学了个十成十,还精通药石论——更重要的是,他还收了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被后世称作与扁鹊齐名的弟子淳于意。 此刻,扶苏已将明赫抱到椅间入座,他们是秦国公子,座位自然一向被安排在尊贵的右侧,但在满殿高官厚爵的公卿大臣面前,这群无官无爵的孩子论资排辈只能坐右侧下方,正好跟左侧靠近殿门的方士斜角相望。 明赫坐下继续歪着脑袋火热打量阳庆,越看越觉得,此人确实跟那群方士气质截然不同,恨不得立刻跑上去询问确认:您是擅长医术的阳庆吗?您有个叫淳于意的弟子吗?您能将淳于意也召来咸阳吗? 扶苏顺着小家伙的视线望去,见对方是一群身穿麻衣之庶民,心头不由也暗暗惊诧,今日这晚宴乃是为接待齐国使臣而设,为何会涌入十多位庶民? 再者,按列国遵循的周礼之道,无论是何种宴会,对入殿宾客皆有严格身份要求,这六英宫,绝不该出现庶民的啊... 他将明赫的举动,理解为对这群陌生人的好奇,遂不动声色掩下眼中惊诧,朝殿上瞥了一眼,温柔地俯首贴了贴明赫的小脸墩,提醒道,“阿弟,父王来了哦!” 果然,一听到“父王”二字,明赫忙收回“觊觎”阳庆的目光,甜甜笑着扭头朝殿上望去:父王每回在正式场合都会穿得格外隆重,头戴通天冠的父王气场太强大了,座中数百人,我父王最帅啊! 而另一边,察觉到那道炙热目光终于收回的阳庆,却趁着跟随众人起身敬秦王酒时,举尊以袖掩口,从缝隙间迅速往明赫的方向瞄了两眼,瞄完却愈发困惑了—— 若是有成人以这般目光窥视他,他尚且能脑补出一连串秦齐两国暗潮涌动、秦人准备拿他们这群方士开刀之血腥戏码,可一直悄悄打量自己的,不过是个两三岁大的小娃娃... 这般想着,阳庆心情沉重地放下了酒尊,他家中虽是临淄富商,父亲却痴迷于古今医家之道,重金托人寻来黄帝与扁鹊所遗之医方脉方,这般耳濡目染之下,他幼时识得的第一个字,便是“医”字。 他苦读先贤医书,苦练把脉针灸之术,搜罗列国阴阳外变与药论奇方,在临淄免费行医救人,致力于将医道从巫道中彻底剥离,成为真正能治病救人之良医,并将医家之道发扬恢弘,让医者能被齐国众人称作“医士”、再不被冠以“方士”之名。 哪知,正在他打算将十多年的实践经方整理一番、编撰成《黄帝扁鹊脉书》之时,王宫传来的一道诏令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君王下令,要送他去秦国炼丹! 阳庆很快猜出,君王定是随意从朝廷编撰的“方士名录”中胡乱圈了些名字,便再三解释:自己虽亦被称作方士,但所学为医家之道,半分不懂神仙方士炼丹之法,纵便去了秦国亦是枉然呐... 但齐王派来的侍卫哪肯听这些,还连喜夸阳庆既懂医术,正好可负责配毒一事,便将他与那些方士全赶上了马车,齐使在途中一再叮嘱他们——此番前往秦国为秦王炼丹是假,博得秦王信任趁机在丹药中下毒是真,若能成功毒杀秦王者,归国后齐王将重赏千金,封其为万户侯;一年内若任务失败,他们留在临淄的家人族人将会以通敌罪论斩。 第360章 虽然秦王在齐地素有暴虐之名,但阳庆深知,一个医士的双手,绝不能沾上夺人性命的血腥,如此卑劣的开端,会将医士拽入无尽罪恶的深渊,秦王再不仁,亦不该由他来杀! 思及此,他再次暗暗喟叹一声,吾平生所学,乃是救人之道,绝非杀人之道啊... 这时,他又感觉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索性顺着目光源头回望过去,却一下怔住了:又是那小脸圆圆的玉雪孩童。 那孩童见他望向自己,神色间非但无半丝惊慌,反倒还歪着小脑袋对他咧嘴一笑呢,阳庆视力极佳,很快便发现:这孩童连同他身旁的温文少年皆长得十分好看,二人眉目之间,更与殿上那位风姿不俗的秦王有几分相像。 他顿时便悟了:想必殿中这几名孩童皆是秦王之子。 两国邦交之宴会,秦王竟会让公子们出席,倒也是闻所未闻之事... 他见斜对面那孩童仍在眉眼弯弯打量着自己,遂勉强回了个笑容,跟随大臣们的身姿重新坐下,心头闪过几分苦涩—— 孩子,你此刻这般天真无邪地对着我笑,却不知来日,我将会亲手配毒害死你的父亲,我本不欲杀他,可他若不死,我之父母妻孩便会面临必死之局,此事何如? 殿上的年轻君王放下玉尊之时,不动声色往小崽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小家伙正歪着小脑袋看向对面侧下方,只留了个后脑勺对着他。 他飞快瞥了一眼该方位,只见坐着一群无官爵的麻衣之人,顿时心下了然,看来,他们便是李斯方才急急通禀的方士。 他边思忖着,齐使将方士公然携入宫中,看来齐王此番十分着急啊,呵,丹药?边暗笑,小崽定是迫不及待想让方士为秦国造火药,这才忍不住一直打量对方。 寡人这心急的孩儿啊! 一丝不苟身穿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腰间佩绶的秦王嬴政,今日看起来,原是更添了几分赫赫威仪的,正因他通身不怒自威之冷冽气势,才让齐使一时不敢贸然先开口。 但在这一刻,当君王为自家小崽的举动无奈之时,面上便浮现出几分连他自己亦未曾察觉的淡淡笑意。 而捕捉到这笑意的齐使,立刻激动地将之解读为:想来,秦王定是甚满意我王所赠之礼! 于是,他当机立断举起重新被斟满美酒的玉尊,起身笑道,“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外臣受我王所托,愿为秦王寿,祝秦王寿如南山,国祚万年!”(1) 说着,他将玉尊凑至唇边,作出假意饮酒之态,却并不喝下。 他这话,是将秦齐两国比作兄弟宗族之亲,自然是秦为兄、齐为弟;而这喝酒之礼,乃是列国间最隆重的臣服之礼。 嬴政见此,亦起身举尊笑道,“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乐与贤者共之也!”(2) 齐使见秦王将尊中之酒饮尽,这才跟着一饮而尽,又捧着一块祚肉走出席间,满脸堆笑道, “外臣幸受我王所托,愿为秦王酢!今日起齐国自请为秦国藩国,献上金玉珍器数车与方士数名,并将在每岁十月为秦王纳贡。一愿秦国黍谷满仓,二愿秦王万寿无疆,三愿秦齐兄弟永结同好!” 怂恿齐王自请为藩国,亦是后胜想出的法子,若齐国突然送方士给秦王,任谁都能猜出其中必有玄机,秦王定不会上当。 但后胜收了燕国重金,已允诺“燕王”派来之人,定会在一年内除去秦王,思来想去,唯有齐王肯主动自降为秦王藩属小国君王,方能尽快将方士赠与秦王,又不被对方所疑心。 喏,低眉顺眼的藩国君王,连齐国最有名的方士都为秦王备上了,是何等关心他的健康大事啊?此举,反倒更能显出齐王敬秦之真心实意。 在后胜看来,自己王上至多不过委屈一年,待这任秦王一死,秦国无一成年公子,必将陷入主少而国疑之境地——届时,齐国定能联手楚燕一举灭秦,这所谓藩臣之事自然作废,故而,他再三勒令齐使,为取得秦王信任,必须将全套礼仪做足。 而齐使今日施行这请服献礼,乃是由周礼转化而来。 按周礼,原本只有诸侯候选人可在盛宴之时,向周天子敬酒并呈献羊羔、祚肉与鲜鱼,并按一献、一酢、一酬之流程当场献歌,在经过数轮问答,得到周天子承认后,方可成为其钦定之诸侯。 后来随着周王室的衰微,弱国小国便将这套礼仪挪用到了对强国臣服之时,唯一略有不同的是,小国君王为保住最后一丝颜面,并不会亲自前往参加这仪式,只派出朝中高官代君举行。 譬如今日这齐使,在齐国亦是位列三公之高官。 蒙毅上前接过祚肉恭敬呈与君王,嬴政端起玉盘接过并不食用,问道,“汝王何人?” 此乃臣服献礼之必经流程,大国之君随意发问,小国使臣谨慎作答,至于能否成功被对方接纳为藩国,全看大国君王之心情。 齐使恭敬答曰,“吾王田建,乃齐国之君,乃秦王之异姓昆弟。” 早转头看着这一幕的明赫悄悄问扶苏,“阿兄,齐王是比父王还年轻么?” 莫非他现在才十多岁?怪不得能成为史书上最窝囊的一个六国君王,自请投降... 此刻仪式还未完成,宫人按规矩尚未上菜,众人案桌间只有美酒与几碟下酒菜:醢。 第361章 扶苏担心小家伙饿了,先抓了一块鱼醢撕碎喂他,这才在君父与齐使继续的一问一答声中,压低嗓音解释道, “阿弟,并非如此哦,齐王比父王年长二十又一,此乃臣服之礼节。” 在这无比重视长幼尊卑的时代,一国君王对外自称“弟”或“臣”,皆是唾面自干的无奈之举。 譬如,先前同样自请为藩国的韩王,书信间亦对秦王自称“臣”。 明赫慢慢嚼着鱼醢点了点头,暗道,“好嘛,这样算起来,齐王差不多都四十来岁了?活了半辈子竟窝囊成这个样子么?” 听见心声的李斯王绾等大臣,忍不住悄悄勾起了嘴角,小公子真乃一语中的啊,这齐王田建,着实是只长年纪、不长脑子的废物之人! 嬴政从自家小崽的心声中得到了灵感,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君王后何如?” 齐使闻言,不由抬首望向殿上那位神采俊逸的君王,神色间有些迷惘无措道,“还请秦王知悉,我王之母君王后,已殁数年...” 嬴政轻轻笑了笑,“当年,昭襄王以玉连环遗君王后,齐国满座公卿皆不能解,唯君王后以锥击破而解之,真乃女中豪杰也!寡人如今尚未派人动齐国寸土,齐王便懦弱至此,率先请服,莫非齐君之志,尚不如其母耶?” 齐国这位君王后,亦算得上奇女子。 当年,秦昭襄王有意攻伐齐国,便派人以一连环玉器赠与齐国,借机试探齐人之志,正在群臣皆解不开连环而长吁短叹之时,齐国君王后却命人取来木锤,将连环砸了个稀碎,以此回应秦王:我齐国如今虽早不复当年强盛,但若贵国敢悍然出兵,齐人必行玉石俱焚之举!(3) 在齐国大臣们的担忧下,得知结果的秦昭襄王非但并未怒而攻齐,反倒对齐国君王后之勇气赞不绝口。 当今齐王乃齐襄王与君王后之子,而他愿意毫无怀疑地信任后胜,正因后胜是其母之弟,亦是他的舅父。 此刻,随着嬴政这话一出口,齐使登时便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地—— 若他顺着秦王的话,承认齐王才干勇气确是远不如其母,恐怕齐王懦弱之名便会传遍天下,从此彻底沦为众人之笑柄,以他一个臣子之身份,岂敢附和非议君王? 可若他反驳秦王之言,将齐王吹嘘成心怀壮志、一心匡扶社稷之有为君王,那...此番齐国大张旗鼓前来臣服之举,看在秦国君臣眼中,岂非是摆明了暗藏玄机的? 齐使边暗骂秦王着实太过奸诈,边心念急转想着应答之策,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座中方士们的心亦跟着提了起来,若秦王拒绝齐国臣服之举,他们便会跟礼物一道被遣返归国,等待他们的,是阖族共赴黄泉之路啊! 阳庆怀着些释然、又怀着些悲愤地颤抖着手,举起玉尊准备将自己灌醉,递到唇边才发现,尊中美酒已空,而在这献礼环节结束前,不会再有人前来斟酒,只得又悻悻放下了玉尊,索性暗忖着,若是让他来回答这刁钻问题,该如何答是好? 明赫正忙着偷吃餐盘中的醢,一时倒也没空想七想八的,所谓醢,正是这时期权贵方能专享的下酒肉酱,除了羊醢、鱼醢等常见肉酱,案桌上还有一小份蚁醢——用蚂蚁卵腌制的肉酱。 这道被周王室列位祭祀飨礼必备佳肴的“美食”,亦是列国诸侯大夫极喜爱之物。(4) 但是,无论扶苏等人将这道菜说得多么美味,明赫也坚决不尝半口,每回他这份,都会被最喜吃蚁醢的将闾喜滋滋分走。 在明赫的概念里约摸过了半分钟左右,正在他将一块羊醢悄悄塞给扶苏时,齐使的声音便再次响起了,只听对方语气激昂道, “回秦王,外臣以为,我王既是先王与君太后嫡亲之子,自也延续着先王之英明与君太后之睿智...只是,我王对秦王征伐天下之壮举万分仰慕,屡屡称赞秦王为举世无双之雄主,更叹人生不过须臾之间,既有幸与秦王生逢一世,又何必生出龙虎相残之举?若能结拜秦王为兄长之君,实乃我王毕生之尊荣也!” 李斯听着这话,眼中渐渐泛起了一丝嘲讽,龙虎相残?我王固然是龙,但齐王何曾是虎?但世间哪个君臣不知晓,齐王田建乃是扶不起之烂泥。 据传,当年其母齐国君王后去世前,早已成年的田健竟哭哭啼啼、哀求奄奄一息的母亲为他写出朝中大臣能用之人,待他命人将笔墨取来,君王后却留下一句“老妇已忘矣”,遂不甘心地阖上了眼。(5) 李斯这等人精,岂能不明白对方弥留之际的万念俱灰——堂堂一名成年君主,竟连朝中哪些大臣能用皆分不清,纵便她今日留下大臣之名,待来日这些大臣尽数老迈告老,君王又当如何是好? 想来早在君王后闭眼时,便已料到齐国必亡之结局。 思及此,李斯又悄悄瞥了一眼自家君王,心中充满了满满的骄傲:老夫之眼光,真乃世间第一等! 那年,他离开稷下学宫前往咸阳之时,正好碰上庄襄王病逝,与他半路相遇同行的几名儒法学子,便商议着秦国先君既亡、新君不过十三岁之孩童,恐怕秦国嬴氏江山,迟早会变为吕氏江山,而吕不韦登基后为证明其正统之身,必会设法废了秦国坚持数代的商君之法——如此一来,秦孝公当年发布的求贤令便不复存在。 第362章 认为留在秦国无甚出路的几人,便偷摸着相约离开了咸阳,唯有李斯不肯走。 为了荣华富贵,他想赌一把:赌接连出了六代明君的嬴氏君主,这一代能再出一任明君。 是以,他一边投靠权倾秦国的文信侯吕不韦,在精心取得对方的信任后,终于成为能跟随他进出咸阳宫的随从,亲眼看着秦王从一个眼中犹有几分稚气的少年,在相权对君王的倾轧下、在王宫的勾心斗角下,一步步成长为冷静智慧的君王,一步步铲除对手收拢君权... 而在当年吃人的王宫环境中,自家王上全然不如齐王田健那般幸运,有一个肯为他挡在身前周全谋划的好母亲! 故而在李斯心中,齐王田健这等废物,莫说认自家王上为兄,便是给自家王上提鞋,亦是断然不配的! 端坐殿上的嬴政对齐使的回答似颇有几分满意,遂淡笑着又问道,“君王后为齐王所选之良臣,可是后胜耶?” 齐使暗暗叫苦不迭,秦王问的,净是送命之题! 但这趟他回复得极快,“禀秦王,外臣以为,后相为我齐国贤相,对我王忠心耿耿,想来君王后当年...想推举的正是后相。” 这题本就只有一个答案:往死里夸后胜。 嬴政颔首道,“善!不知齐国良臣后胜,为寡人选了何礼?” 齐使哪顾得上秦王口中“英明的齐王竟任由齐相做主”之暗讽,只悄悄大松一口气,臣服一事,成了! 他忙取出礼单大声念了起来,待念完礼单,又笑眯眯俯身拜道,“禀秦王,我王还托外臣转告一二:以秦王之文韬武略,踏平中原四海、手握日月乾坤不过数年可成之事,届时于中原之外,更有匈奴百越等蛮夷诸地静待秦王征服...但人生一世,于渺渺天地间犹如一粟耳,秦王若能万寿无疆、岁岁守护大秦辽阔疆域,真乃天下之幸,亦乃我王所愿...” 他见秦王闻言果然面色愈发愉悦起来,顿时信心倍增,立刻趁热打铁道, “我齐国盛产方士,我王为表昆弟担忧之心,特命人在国中精挑细选出方士十三人,他们精通炼制凝神入气、真息入窍或再造乾坤之仙方丹药,秦王若能日日服用,必将延年益寿、万寿无疆啊,故而,外臣今日斗胆将方士们带来宴间,还请秦王饶恕外臣唐突之罪!” 嬴政笑语吟吟直言“无妨”,还顺水推舟答应了齐使的请求,命方士们上前介绍各自擅长之奇方妙丹,并亲口承诺,明日便会派人开始为方士们修筑大大的炼丹房,直听得齐使喜上眉梢,暗道明年今日秦王必死无疑! 今日午膳时,便听父王提起火药一事的扶苏,再次面色平静地看向殿前的方士,暗道,原来这些人便是齐国方士,齐王打的竟是这等恶毒主意,竟想以长生诱惑我父王信任方士?丹药若有助长生,齐王自己怎不服用? 想到神画中父王被丹药害得早早离世之事,他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冷意——这些为秦国炼火药之方士,若有人心怀不轨,敢打着长生之名引诱父王服用丹药,我必设法杀之! 全然不知火药一事的王翦,闻言眼中亦射出精光朝殿前看去,难怪此人要冒险将方士带进六英宫,原来,齐国此遭绕了如此大一个弯子,重头戏正是献方士! 他虽跟这时代众多人一样,对世间有鬼神一事深信不疑,但在眼下的秦国,众人信的多是本土巫士,并无几人相信方士之术。 故而,谋略高深的老将王翦很快便察觉,既然齐国对方士一事如此在意,说明这些方士定有问题,再者,王上有九公子这真正的天上仙人守护,自能长寿无极,何须服用区区凡人所炼之丹药? 他本想开口劝君王,切不可收下这等齐国方士,但转念一想,不对,李斯那柄利刃今日还未开口! 待他抬头瞥见君王俊朗面庞上愉悦的神色,立刻便歇了劝谏的心思。 嘿,他早摸透规律了,但凡他家王上露出此种神色,便意味着,君王正在顺着对方的计谋演戏呢。 果然,方士们回到座位后,嬴政又命齐使当场击缶,放声高歌了一曲《瓠叶》后,便命人取刀割下一片祚肉,在齐使亲自吃下试毒后,自己亦吃下一片,以表正式接纳齐国为秦国藩国之意。 礼既已毕,在庄重的编钟声中,晚宴这才正式开始,宫人们鱼贯撤下下酒醢食,端来弥漫着诱人香味的菜籽油、花生油香味的铁锅炒菜。 齐国方士们看着餐盘中琳琅满目的鲜艳色泽菜肴,闻着此生从未闻过的奇妙香味,皆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 秦国不但酒香,连菜色亦格外美观香浓啊! 待再次起身与秦王敬酒后,方士们迫不及待举箸朝餐盘伸去,美食,我们来啦! 哪知这时,前方传来宫人的惊呼声,“左丞相...王上,左丞相晕倒了!” 明赫忙放下筷子伸脑袋望去,在嬴政命蒙毅速去传夏无且前来的吩咐声中,阳庆已急急搁下筷箸出列,上前拜道, “小人于席间失礼,还请秦王恕罪...急症危急万分,小人略通医术,还请秦王允许小人为贵国左丞相先行诊治!” 嬴政虽不喜王绾某些观念固执,但亦不欲这为秦国效忠数十年之老臣死于急发之症,若王绾于殿中暴毙,更是大凶之兆。 但让这齐国方士为他诊治... 第363章 正在他犹豫的瞬息之间,便听见小崽着急的心声响起,“哎呀怎么办啊,我该怎么才能劝父王答应下来,阳庆,他可是比夏无且医术更厉害的医士啊...” 李斯眸光一闪,忙当机立断起身劝道,“王上,夏无且纵便以最快速度赶来,亦需一炷香之久,若左丞相此病为急症,恐怕会耽误时机啊...” 有了李斯出面,王翦等能听见心声之人亦连声附和,他们虽不喜王绾,却不至于想看同僚当场毙命... 在嬴政的顺势而为下,在齐使的惊喜目光中,阳庆迅速摸出王绾乃气血攻心之脉,当场便命人将对方挪至殿外空旷处,从衣襟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为他扎了几处穴位。 很快,原本已不省人事的王绾,便在宫人的搀扶下悠悠醒来。 嬴政看向阳庆的目光便含了几分探究,此人医术果真比夏无且高明,又随身携带银针,想来是极痴迷医道之人,既如此,他为何要舍医炼丹? 王绾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间正想开口请罪,哪知面前的阳庆定定看了他一瞬,忽然一把扯下对方头上玄冠,便急急往右侧拐角处跑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但让跟着出来的秦国君臣震惊不已,齐使更是早吓得两腿发抖,噗通跪在秦王面前连声请罪,在心头将阳庆骂了个狗血淋头。 王绾颤巍巍伸出右手,目眦欲裂指着那人的身影,白发倒竖着“竖...竖..竖...”地喊了几句,却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第109章 吐完这一大口血, 王绾又再次晕厥过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齐使懵然抬首望向那滩喷溅到地上的黑血, 心中顿觉万念俱灰:完了,阳庆这叛逆狗贼,如今将王上的计划全打乱了, 亦将我等之性命全赔上了!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 他来不及想更多,只得立马又俯首磕头哭喊秦王恕罪、此事绝非齐王授意云云... 明赫被立于丹墀前的扶苏抱在怀中,皱着小眉头迷茫看向被卫尉从拐角处押回来的阳庆, 脑中一头雾水:难道史书记载有误?或是...此人根本就不是那个西汉名医阳庆? 嬴政听着这心声,又看了看卫尉手中丝毫不见惊慌的阳庆, 若有所思地再次转头望向王绾。 他倒认为,此人此举必有深意, 正要开口询问缘由时, 蒙毅已带着夏无且急急赶来, 遂只得先命卫尉看好阳庆。 医士来了, 众臣忙自发让出一条通道, 夏无且面色凝重放下药箱,来不及擦拭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便伸出手要为王绾把脉。 哪知他刚触及王绾的左手手腕,对方便倏然睁开眼, 一时两人大眼瞪小眼, 夏无且怔然疑惑不已——这等忽然晕厥之急症, 他从未见过有人会自行醒来的! 大臣们见状却是喜出望外, 无论是真心盼着王绾平安无事的关中权贵,还是担心王绾死于殿上有碍大秦国运的李斯等人, 皆暗暗松了一口气。 嬴政疾步来到王绾身前,亲手将他从近侍怀中扶起,关切道,“爱卿此番感觉如何?可还有何处不适?” 王绾就着君王的手臂起身,连声称眼下只觉神清气爽并无不适,又一再为殿前失仪谢罪,君臣正一派其乐融融之时,他抬头却刚好透过人群缝隙,发现那摘走自己玄冠的齐人狂徒,正笑吟吟看着这处! 王绾匆匆朝君王谢罪后,便气咻咻拨开人群,冲上前一把揪住阳庆的衣襟,怒道,“好哇,无状贼子,竟敢当众羞辱本相...” 说着,他便抬起右手准备掌掴此人,但在君王一声“爱卿且慢”的阻拦声中,卫尉已上前团团护住阳庆。 阳庆早就想解释一番了,却在齐使的怒目而视下不敢开口,只能尴尬地讪讪笑着。 王绾心头怒火愈发强盛,他堂堂大秦左丞相,今日竟被区区齐国方士这般羞辱,若不将此人除而后快,往后威严何在? 同时,他又升起更多的绝望与茫然:王上,如今竟连这分体面都不肯给我了吗? 思及此,不由老泪滚滚而下,王氏一族之荣耀,恐将断于老夫之手啊! 冯去疾于心不忍,正想开口劝解,嬴政已大步上前搀扶着他,指着阳庆笑道,“爱卿误会了,寡人猜测此人摘冠之举,正是想为爱卿治病啊...爱卿吐完这黑血后,可有神清气爽之感?” 大臣们听完君王娓娓道来的分析,顿如醍醐灌顶——是啊,方才左丞相第一趟昏厥后,纵便齐人方士为他施了银针,醒来亦是浑浑乏力之状,倒是在吐出一大口黑血晕厥后再醒来,精气神便骤然恢复如常了.... 众人虽不知这是何种缘故,望向阳庆的目光却隐隐热切起来:此人竟能通过摘冠治病,想来定是从仙山神海间学得几分大神通之高人,齐王如此大手笔送来这异术高人,对我王确是一片拳拳忠心呐! 夏无且喃喃赞道,“真乃仙人手段也!” 到了此时,卫尉已重新散了开去,听完前因后果的王绾,也忙上前朝阳庆激动拱手道,“我王之言令老夫惭愧不堪,原是老夫错怪阁下了,还请阁下包涵一二,老夫来日定备礼致歉!” 按理说,以强秦相国身份之贵重,便是列国君王亦要敬上几分,王绾纵便真误会了阳庆这齐国庶人,亦无须如此客气地致歉,毕竟在这时代,阶层鸿沟是客观存在的。 但他自昭襄王时代便在官场沉浮,如今见王上亲自开口为阳庆澄清,哪能不暗中揣测君王心意?想来,定是王上亦看重阳庆“摘冠治病”之神通了。 第364章 区区一个方士,达官显贵们自然不会看在眼里,但一个能被君王器重的方士却是例外——在咸阳这乱花迷人眼的秦国权力中心,谁不想悄悄拉拢君王身边备受宠信之人? 阳庆见对方如此纡尊降贵,忙还礼拜道,“小人着实无意冒犯相国,方才实乃无奈之举,多谢相国海涵体谅之恩!” 二人一番你来我来的客气后,很快,众人重新回到宴席之上,美妙的乐曲声再次响起,一场乍起的意外消弭于无形之间,晚宴用餐环节正式开始。 齐使脸上重新堆满了愈发欢快的笑容,连看向阳庆的目光都饱含着勉励,暗暗揣测着,若阳庆能寻得机会,将秦国三公九卿与秦王皆救上一两回,获得秦王信任一事岂非唾手可得? 思及此,他决定趁此机缘,将毒杀秦王的赌注全押在阳庆身上,遂在秦臣们对阳庆“摘冠治病”的津津乐道中,再次起身举杯敬秦王,谄笑道, “唉,既然秦王已体察出异常,外臣便不敢再隐瞒了!实则,我王为表昆弟诚挚之心,这十三位方士,皆是命人从国中经过数轮选拔而来...这阳庆非但通晓医术、精于炼丹,还曾在出海之时幸得西王母召见,得了些常人不可窥见之机缘,这摘冠而隔空治病之法正是由此而来...但我王本不欲声张,想给秦王一个大大的惊喜...” 西王母正是齐国祭祀之神灵,每岁夏至之时,齐王便会备上祭品隆重祭拜。(1) 是以,齐使此言一出,头顶“光环倍增”的阳庆,便再次感觉到灼热的目光从四面八分笼罩而来,沉甸甸的窒息感,压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简直一派胡言! 嬴政似笑非笑饮尽杯中之酒,恰当露出几分惊喜道,“哦?如此说来,阳庆炼丹之术确与旁人不同?” 齐使忙笑道,“正是如此,据我王所言,阳庆所炼之丹方,亦是西王母所赐啊...” 这话一出口,许多大臣恨不得立刻将阳庆供起来,往后也好有机会讨到一颗他炼出的丹药,那可是西王母给的仙方啊,必能延年益寿! 再者,时人本就迷信鬼神之道,加之有襄助秦国那位仙人的存在,怎能不让秦臣们对西王母的存在同样深信不疑? 于是许多大臣真的相信,阳庆有出神入化之仙术! 嬴政嘴角噙着“惊喜”的笑意,听着齐使口中愈发荒谬的“可医白骨、可活死人”之言,心头却冷冽如冰:齐使这般迫不及待劝他服用如此“神奇”之丹药,着实太过性急了些,显得有些欲盖弥彰啊... 这时,一直静静未开口的韩非,突然举尊起身打断齐使的话头,朝对方敬酒道,“本相有些不解,西王母既是主管齐国社稷之神灵,齐王若将其所赠之仙方转手赠与我王,如此岂非对神灵不敬乎?” 说着,他便正色看向君王恳求道,“王上,诸国大事,唯戎与祀,齐国方士若有些旁的神仙之术倒也罢了,但他们既得了西王母真传,齐王便该按祭祀规矩重用之,我秦国绝不可夺人机缘,还请王上将其送归齐国。” 此言一出,大臣们不由暗暗头疼起来,是了,他们差点忘了,如今朝堂新上任的右丞相韩非子,可是将遵守律法规矩视为第一要务之人! 齐使面上的笑容险些快挂不住了,那可是西王母的仙方啊,西王母的仙方...你竟要归还齐国?再者,得了仙方的分明只有阳庆一人,这韩非竟想劝秦王将方士全退回去?真乃迂腐之人! 他暗恼自己弄巧成拙,只得一再解释阳庆等人,乃是齐王对秦王敬重之拳拳心意,还请秦王定要收下。 李斯直觉今日之事过于蹊跷,但听方才九公子心声所言,此人分明是通晓医术之人啊...可齐使这般热络要将对方赠与秦国,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明赫边嚼着香喷喷的红烧排骨,边在心头暗暗嘀咕道,“这人真是满嘴胡言乱语,什么西王母啊?世上根本就没有西王母...我家统子说了,阳庆这是中医医治情志急病的法子,后来华佗也用过这法子呢...不过统子说得对,这些方士既然是齐王派来的,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不然齐王哪可能期盼对手长寿万年?真是一眼假啊!但只要他们的家人被齐王捏在手上一日,阳庆和方士恐怕就不能心甘情愿为秦国所用啊,这样一来,他们留在秦国反而是隐患,得赶快想个办法...” 李斯王绾等人飞快抬起头,遥遥与殿上的君王震惊对视一眼,世间...竟不存在西王母?! 当年周穆王率军西征昆仑之时,便幸而遇见西王母,对方并赠他以仙山蟠桃,由此而得长生之道,此乃天下皆知之事啊!再有,世间若无西王母,这齐国方士摘冠治病之法,又是从何而来?(2) 韩非仍在孜孜劝君王退回方士,在他看来,魏王因沉迷丹药而亡国,本就不欲君王为追求虚无缥缈之长生而沉迷此道,是以便借着齐使的“西王母”之说,顺势想将这些方士全打发走。 嬴政最先从“世间并无西王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心中已有了盘算,他先示意韩非坐下,又看向齐使,笑道, “齐王一片忠义之心,寡人自是不忍辜负,这十三人,我大秦既言明已收下,便绝不会反悔...” 齐使连声应和,哪知面上笑容尚未全部绽开,便听秦王又道, “既然,他们眼下已成了我秦国之人,还请齐王尽快将其家人送来,以免数十家族饱受两地离别之苦。” 第365章 明赫眼睛一亮,我正在发愁这问题呢,父王就想出解决法子了,我们好心有灵犀欸! 是啊,只要方士们的家人全来了秦国,他们自然要乖乖听从秦王差遣,哪还敢生出半分异心?父王好聪明啊! 阳庆等人方才听闻韩非将他们遣返之言,自是万分担忧,若无功而返定要被君王问罪。 可此刻,听见秦王说出将他们的家人接来之言,方士们与阳庆夹菜的筷箸都开始颤颤巍巍起来,将家人全接来秦国?若真能如此,他们又何须再冒险毒杀秦王! 须知,纵便一年内以丹药成功毒倒秦王,他们能保住齐国家人平安,亦未必能让自己从咸阳宫全身而退。 但秦王,竟主动为他们提出了两全之策! 这一刻,方士们看向秦王的目光,皆充满了无尽感激,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并非暴君,能为他们这些远行之人惦记着家人的君王,是何等仁心仁德啊! 阳庆更暗暗发誓,待阳氏在秦国安顿下来,他一定会以医道报效秦君! 李斯与韩非对视一眼,亦认为王上此法不错,无论齐王将方士送来打的是何等主意,只要对方的家人能脱离齐国,至少,这些方士便不会再遵从齐王之命。 嬴政见齐使期期艾艾解释一通,却迟迟不肯应下,便缓缓收起笑意,冷声道,“既然齐王不愿将方士家眷送来秦国,寡人亦不忍他们与家人两地离别,这十三人,还请带回去吧!” 齐使忙上前跪下道,“请秦王息怒啊!此事...此事干系重大,还需外臣归国回禀君王啊!” 他脑中早有些晕乎乎的,一时理不清事情究竟是如何走到这等地步的,分明秦王已答应齐国臣服一事,亦已表示连人带礼物全盘收下,怎的...就突然朝他要方士家人了? 若将方士家人送来秦国,他们岂会再肯受齐国制掣而行刺杀秦王之举?齐国折腾这一大圈,又是图的个甚? 思来想去,他果断决定:事缓则圆,不如行拖延之计! 先在秦王面前应下此事,将方士们留在秦国,暗中勒命他们尽快行事,待归国后再以种种理由拖延时日,并不按承诺将方士家人送来! 如此一来,方士们定会竭尽全力寻找时机,总比今日便被赶出咸阳强上许多。 这般想着,齐使便立刻应下了,哪知秦王竟谨慎到当场便命人备上笔墨,拟出盟书后,又令方士们将家中人口姓名全写了下来... 接着,齐使前脚刚在盟书上盖上了印玺,英姿倜傥的年轻秦王便含笑道, “齐王一片赤诚之心,寡人岂能不体恤兄弟?此番接我秦国方士之亲眷入秦,寡人不欲劳烦齐王来回兴师动众,明日,我大秦将派出两千兵士随齐国使团前往临淄...” 话音未落,齐使便听到脑中传来一阵“嗡嗡”声,猛地翻了个白眼晕过去,蒙毅本想再去将夏无且召来,君王却命阳庆上手施救。 待阳庆为齐使把脉施针、对方悠悠醒来后,有老大臣忙提醒道,“仙使,快摘他头顶赤冠啊!” 这话一出,未听见明赫“世间并无西王母”心声的大臣们,忙齐刷刷露出兴奋之色,今日又能观看西王母传授的摘冠治病之法了。 哪知,阳庆却面露喜色对齐使大喊道,“恭喜大人,王上之计,成了!” 话音一落,齐使立刻双眼射出精光,一跃而起推开阳庆,冲出殿外展臂高呼道,“哈哈哈,我王之计成了!秦王已被方士毒死啦!王上,臣幸不辱使命啊...” 六英宫大殿之内,在大臣们面面相觑的惊惧之中,嬴政缓缓起身下殿,看着殿外被卫尉制住的齐使,神色莫测。 李信紧紧握紧了拳头,狗贼齐王,竟敢以臣服之名献上方士谋害我王,该死! 方士们面白如纸纷纷抖着手搁下筷箸,踉踉跄跄跟在率先跪下的阳庆身后,齐声请罪道,“还请秦王恕罪啊!我等并无谋害秦王之心,怎奈君王以家小性命威胁,此番赴秦,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啊...” “是啊秦王,我等皆是齐王随意从户籍簿间点来之良民,不过以炼丹之术求两口饭吃,生平从未行过歹事啊...所谓精通仙山深海之术,不过是我齐国使臣之夸大虚词,绝非实情...” “是啊秦王,您之威名响彻天下,我等无名小卒岂敢行螳臂挡车之举?此番,我等皆是被侍卫驱赶而来,若非顾及家人性命,早跳车逃了...” 与此同时,也有人对着王绾怦怦磕头,苦苦哀求道,“王丞相,求您看在阳庆的份上,为我等说句话吧!对了,阳庆与我等一样,皆是被齐王勒命而来,他所学乃医家之道,半分不懂炼丹之术啊...” 他们担心眼下事迹败露,秦王定会雷霆大怒,索性将齐使叮嘱的谋划,先竹筒倒豆子般全捅了出来,以求能让秦王看见他们的真诚。 如此一来,秦国大臣们立刻知晓他们不过是寻常方士,劝君王将他们除而后快之人倒多了起来。 按周礼,两国邦交虽绝不可斩来使,但齐王胆敢这般欺辱秦国,杀几个方士震一震对方还是很有必要的,秦国,何时吃过哑巴亏? 在越来越多大臣劝君王杀方士的声音中,明赫焦急地在扶苏怀中扭来扭去,附在他耳旁小声急急道, “阿兄,你还记得父王今早说的火药一事吗?这些方士皆是可为大秦制造火药之人才,万万不能杀啊!” 第366章 秦国本土,可不产炼丹的方士,纵便现在开始征集人手从头培养,从认识各色矿物原料到熟练操作,没个三五年的功夫,哪能入门?但火药一事还要耗费时日反复试验,明赫着实不想再节外生枝。 再者,父王若下定决心要杀这些方士,又岂会独独信任擅医的阳庆? 如此一来,秦国面临两重损失啊! 扶苏忙安慰他,父王将秦国大业看得极重,想来并不舍得因此而杀了方士。 君王一言不发听完方士们的坦白,却在大臣们的惊诧目光中,亲自俯身扶起阳庆,指着殿外的齐使,问了一个与此事毫无干系的问题,“寡人不解,齐国使臣醒来为何会突然发癫?” 阳庆惶惶然垂首看着搀扶自己双臂的修长有力手掌,忙解释道, “禀秦王,小人方才诊脉之时,发现他心脉痉挛拘急,有突来的悲伤之气急速逆涌冲击肺脉之相,虽与几处穴位施针缓解,但肺中悲伤之气若不及时排出,将重创心肺两处...据小人研读先贤经典,得知心主喜而肺主悲,而按阴阳五行之说,心则属火,肺属金,火能克金...故而,此刻唯有喜可胜悲,方能助其排出悲伤之气...”(3) 剩下的话,他就不便直白说出口了。 齐使此番突来的悲伤之气,正因秦王宣称要亲自派人去接方士家眷而来,而他一片医者之心,在救人之时哪还顾得上场合,只依从本心,将齐使此刻最渴盼成功的刺秦一事说了出来,在与人体气机抢夺悲喜的瞬息之间,唯有这件事带来的狂喜能压制对方心头的悲伤。 以嬴政之智,自然已猜出对方未尽之言,便含笑鼓励阳庆继续说下去,大臣们亦目光灼灼看向他,总不能是狂喜之气,令齐使高兴得发癫了吧? 哪知阳庆却看向仍哈哈狂笑不止的齐使,迟疑道,“可依小人行医经验而言,此等脉象,只消骤然降临的喜气冲走肺脉悲伤之气,再略略休养些日子,心肺便可恢复如初,绝不会有此疯癫之状...” 说着,他担心秦王不信自己这话,忙又解释道,“方才贵国左丞相,乃思虑过重、以致气急攻心之脉象,多思则郁结,通身血脉行气不畅,又因思主脾,脾属土,唯有肝火上行方能克土,故而,小人擅自夺走左丞相之玄冠,以激怒他肝气升发而运脾,如此一来,胸中淤血便可随之排出...”(4) 大臣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会的并非摘冠治病之仙术,而是以摘冠激怒左丞相,助其排出淤血! 这般之下,大臣们看阳庆的目光再次变得火热起来,不管此人修的究竟是医家之道,还是神仙方士之道,他皆是真有几分治病救人的本领在身的,如此大才,得留在咸阳啊,往后大伙万一有个身体不适之处,也能找他看看! 系统悄悄告诉明赫,它在刷题时看过,这套以五行相生相克来治一些急病或心病之法,在后世中医界颇为盛行呢,没想到阳庆竟这么早就开始实践了,此人对古代医学的涉猎范围看来很广,这回可真挖到宝了! 有了阳庆这通方才没机会解释的话当台阶,大臣们倒也不嚷着劝君王杀他们了,于是嬴政便当着众人之面,大大夸赞了一番阳庆之医术,又命蒙毅取来方才与齐使立下的盟约,神色清朗扬声道, “寡人既答应要派将士前去临淄为尔等接来家眷,便绝不会食言,还请诸位安心待在咸阳,待傅籍后,尔等便是秦人了!” 在方士们激动感激跪谢之时,他又看向阳庆,笑道,“以先生之高明医术,与炉膛为伴着实有些屈才,不知先生可愿入我秦国医署,继续行医救人?” 阳庆眼中泛起星星泪光,重新跪下拜道,“多谢秦王,小人求之不得!” 秦王,岂是齐地传闻中暴虐之王?他分明是仁义之君也! 这时,蒙毅从殿外走回禀道,“王上,臣观那齐国使臣言行无状,脚步不稳,似乎已大醉...” 阳庆猛地一拍脑门,惊呼道,“是也!小人方才便察觉,今日这秦酒后劲极大,令人间或有恍惚之感...喜气冲下悲气后,酒气便会迅速上升蔓延...” 偏偏,这齐使方才为代齐王行臣服之礼,还接连饮下许多二十来度的秦酒——秦国君臣已渐对这度数产生抵抗力,但初次接触秦酒的齐使可没那般幸运。 次日,李信便率领两千秦卒,跟随齐使前往临淄接人,齐使坐在马车之中,一脸如丧考妣的灰败之色。 王上,您与臣这趟苦心谋划,又是何苦来哉! ...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五百精卫为假扮商队而拉运数十车新款花香澡豆、竹香牙粉、最新造型的奢美牙刷,很快便被楚地豪强一扫而空,竟为朝廷足足挣了两万多斤黄金,楚国豪强,真是富得流油啊! 在水家派出弟子,乔装赶往齐楚燕三国勘测描绘舆图之时,郑国已悄悄带着水家掌门一行北上返回咸阳。 而楚国王宫之中对此毫不知情的楚王负刍,正在面色阴沉地听官员汇报今岁国库秋收之收成,待官员汇报完毕,他起身怒道,“今岁风调雨顺,竟只有四百多万石?足足比去岁少了两成,可是有人贪墨寡人之税赋?” 官员忙将各地灾情一一报上,小心翼翼解释今年欠收的缘由,但楚王仍是暴怒不止。 这时,令尹昭让眸光一闪,忙上前劝道,“王上莫要伤了身子,依臣之见,不若命人趁冬日将耕地整修一番,待春耕之时,楚国可改耕耘之法,如此来年必能高产!” 第367章 上回他率军攻赵,眼看就要抢了头功,哪知最后却闹出秦国坐收渔翁之利的笑话,这些日子没少被屈附嘲讽,此番,他定要借农事挽回颜面! 楚王强压下心头怒火,转头疑惑看向他,“爱卿此言何解?” 昭让胸有成竹道,“据臣所知,如今列国菽麦行间之距足有一两尺宽,若王上下令让庶民重整行垄间距,以半尺之宽度播撒粮种,如此一来,我楚国同一亩官田土地,便可多产数倍之粮!” 在官员欲言又止的惊惧眼神中,楚王思量一番,却抚掌笑道,“爱卿素来文韬武略,竟还通晓农稼之事,真乃寡人之良助也!” 第110章 哪知到了黄昏时分, 楚王改田地垄间距的诏令尚未颁发下去,项燕便已闻风进宫来劝谏。 楚王虽猜出定是那汇报的官员泄露的风声、且发誓回头定要砍了对方,但他仍在听闻侍卫通禀项燕求见时, 第一时间挥袖命乐师舞姬全退下,又端起一副温和笑脸急忙下殿迎了上去,着实是给足了对方面子。 楚王的态度转变, 自然是有缘由的:他深深意识到, 楚国真正能打胜仗的将领,唯有项燕这老头子;来日与秦国决战之时,楚国之存亡、王族之荣辱, 全系于项燕一将之身。 原本,上回昭让提出攻赵围秦之策, 在昭氏与景氏的鼎力支持下,他派出对方为主将、联合燕齐两国伐赵之时, 是一心以为, 昭让定然继承了其先祖昭阳之将才的。 若能如此, 他往后何须再忍受项燕那老匹夫的絮叨?试问天下哪个君王, 喜欢臣子整日在自己耳旁念叨居安思危之言? 所以当时的他, 果断翻脸将项燕禁足三月,满心欢喜地等待昭让大胜归来。 哪知, 燕齐两国君王贪心不足,竟想与他瓜分赵地, 而昭让奉命与燕齐两军交战之时, 又屡屡指挥不当, 导致楚军陷入胶着之势, 迟迟不能一举灭掉燕齐之军独吞赵地。 正因如此,秦国才会趁着三家互殴而入, 不费吹灰之力从联军手上夺走赵地,让楚国丧失腹背夹击秦国之优势。至少,楚王是坚定这么认为的。 不过,宗室最为显赫的屈景昭三族亦非铁板一块——百年前,若敖氏一族独揽楚国高官之衔,按理说,已坐拥人臣之显赫,族中子弟该同心协力共守家族荣耀,但实际上,当年斗越椒暗中联手蒍贾,诬陷上一任令尹斗般叛乱而趁机坐上令尹之位...同族之人尚如此倾轧,更何况三族乎? 此番,楚军损失兵卒数万人、耗费粮草上百万石,最后昭让却被秦军吓得无功而返,当初大力支持昭让率军攻赵的景氏,更恼羞成怒屡屡上奏劝楚王惩罚昭让——因为,那些粮草有三分之一来自他们的封地。 是以,数月来每回屈附在殿中公然嘲讽昭让时,楚王皆充耳不闻,冷眼任由二人斗嘴。 偌大一个眼看快到手的赵国,昭让竟给他弄丢了?任他再如何忌惮宗室,亦是难掩不满的。 而他现在听着项燕苦口婆心的劝谏嘛,却又坚持认为:昭让打仗虽不行,但提出的增产之法,乃是大利楚国的。 他遂搀扶着项燕,耐着性子笑道,“老将军且放宽心来,昭让虽绝非爱卿这般的将帅之才,但寡人以为他颇有一番治国理政之能...方才昭让还为寡人算了一笔账,我楚国靠北之肥田,若按菽麦两尺宽之垄距播种,一亩能产三石半粮,但若按半尺宽之垄距播种,一亩便可产出足足两钟之粮啊,若官田皆以此法播种,我楚国虽无秦国之高产粮种,却能实现秦国之高产产量,岂不乐哉?” 项燕听着这荒谬之言,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合着他费尽口舌劝了半天,王上是半句也未听进去啊? 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气,道,“王上!民间有‘牛需喂饱,马需夜草’之言,皆因牛马进食速度迥然有异,可见世间万物皆有其生长之道...世人春日耕作、秋日收获,此乃天时之道;列国以一到两尺田垄间距播栽农物,此乃地时之道...” “臣方才进宫前,特意问过道旁耘地之田间农人,若贸然更改田垄间距,恐会导致植株过密,反倒光照不足而欠收啊!再者,楚国农耕诸事,百年来皆由司农众人负责,向来相安无事,令尹虽有治国之才,却半分不懂农稼之事啊,何必插手其间?还请王上三思啊!” 楚国君王可不似秦国君王那般,将各地土地数量、粮食种植范围、每月遭受的虫害天灾等事了若指掌,在秦王嬴政带着群臣为国事操劳不休之时,楚王负刍却有大量闲暇时间,带着昭让屈附等人观看美人跳舞。 项燕自然能猜出,昭让此番越俎代庖之举,乃是为了挽回如儿戏般的伐赵一事、为昭氏带来的不利处境,可问题在于,昭让跟自家君王一样,半分不懂农稼之事啊! 是以,在他得到农令的悄悄通风报信后,毫不犹豫决定进宫阻拦君王这荒唐举动,因为放眼整个寿春城,敢屡次得罪宗室、劝君王莫要听从他们建议的,恐怕也只有他项燕了,不然,急得眼眶都红了的农令,何至于要巴巴地跑去求他? 楚国宗室虽也豢养军队,他们却心知肚明:举国之内,无一将领能与项燕相提并论,项燕,才是楚秦两军正面交锋时,保护他们利益的最后一道防线。 面对有巨大利用价值的人,宗室们总归也多了几分罕见的耐心——劝谏的若换成旁人,早被屈景昭暗中除去了。 第368章 此刻楚王听完项燕这番肺腑之言,却仰首笑道,“老将军着实太过多虑!那等田间贱民农夫大字不识半个,其才学见识,如何能与寡人的令尹相提并论?爱卿不必在意那等乡野愚夫之言!再有,上古先民穴居野处,得圣人结巢之法而避虫豸之害,可见世间之事,皆因改变而由难转易...” 他笑眯眯拍着项燕的手臂,继续志在必得道,“列国皆以一两尺之距播种,其必万古不变之道乎?非也!当年,魏国因率先变法而强大,一改三晋局势;秦国因行卫鞅之法而强大,一改中原局势;我楚国今愿改农耕之法,来日定可一改天下局势,此亦变法哉...” 项燕听得心头都快喷出火了,立刻挣脱君王的搀扶,跪地拜道,“王上,农耕之法乃列国数百年来总结之利法,绝不可随意擅变呐!农人学识虽不如令尹高深,但他们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乃是最了解农稼之人呐...” 楚王面色沉沉打量着他花白的头顶,打量着他固执的胡服劲装,眼中划过一抹不耐,若非看在这老匹夫善战的份上,此等老犟牛,寡人留他何用? 不过转瞬之间,楚王面上的阴沉和眼中的不耐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亲热笑意,他亲自将项燕扶起,笑劝道, “老将军此言差矣!农人卑贱不堪,纵便与土地打一辈子交道,又岂能知晓农耕真义?恰似那等卑贱士卒,虽在军营战场奔波数年乃至数十年,却全然不似老将军这般英勇无敌,不过是些滥竽充数之辈罢了...反之,爱卿且看出身王族之韩非,他虽数十年间从未在韩国为官一日,却能著书立说引来世间拥趸无数...可见,高贵之人生而不同,寡人与昭让虽从未躬身种田,却断定此番变农耕间距之法,定能让楚国迎来丰收之年...” 他这话,却气得项燕胸膛燃起一团熊熊大火——在这时代,列国颇有盛名之将领,无不爱护手下士卒。 因为他们比谁都明白,上了战场敌我两方势均力敌之时,能决定战斗成败走向的关键因素,乃是士气。 要让数十万士卒抛弃对死亡的恐惧、将心气拧为一条粗绳、在将领的指挥下义无反顾朝着敌军冲去,靠的是什么?除了将领的威信,还有他们素日将士卒视作同袍兄弟的情义。 换而言之,独木难支,每一个将领的功绩,皆是靠无数士卒在号角声中冲锋陷阵、舍弃性命换来的,是以,无论是李牧时常在军中杀牛宰羊,还是项燕在军营不顾身份之别、与士卒同吃同住,既是他们拉拢人心之举,亦是他们真心善待士卒之举。 若无士卒,何来名将? 而无论是士卒还是名将,皆是在用性命为君王守护疆土,可在楚王心中,为守护王族与家园而战的士卒,却是卑贱之人! 项燕悄悄握紧双拳,想将心口那股愤懑之气强行憋回,哪知越是压制,心头源源不断的怒火便愈发如一张密实的火网,将他牢牢围拢在其间,炽热的火焰烤得他一颗心滚烫难捱,一句藏在心头数年不敢言的话,便在愤怒带来的煎熬间脱口而出, “王上,昭让若真要劝您变法,为何不变朝堂分封之法?秦魏齐赵列国强大之法,无一不是从变更朝堂官爵而起,列国皆由朝廷任命郡县长官,我楚国却任由宗室代代独吞封地,日益坐大...当年庄王废若敖氏之功,如今安在乎...” 此言一出,楚王立刻惊慌地先朝殿门处张望了几眼,见无人进来方暗舒一口气,一把扯住项燕的衣袖,压低嗓音道,“老将军岂欲害死寡人乎?!” 身为一国君王,他自是无比渴盼有朝一日能如先祖庄王那般,借叛乱之名将屈景昭三族一网打尽,从此将君权牢牢握在手中。 可他知晓,这一日,在楚国兴许还要等上很久才会到来——因为天下列国变法,时日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唯有宗室力量最为强大的南方楚国,变法之路举步维艰! 六十年前,趁着主导变法的魏文侯与李俚双双去世之机,以公叔痤为首的魏国贵族便对吴起展开了报复。 吴起逃到楚国后,立刻被意图铲除宗室的楚悼王任命为相,楚国开始了第一次变法——在吴起制定的律法中,对楚王最重要的两条,是宗室分封子孙三世后、由朝廷收回爵禄,与奖励军功。 前者,废除了楚国实行数百年的世卿世禄制,宗室子孙在三代之后将被褫夺爵位封地,如此一来,他们的封地与军队将尽数归于朝廷,再无实力干涉君王权威。 后者,则通过军功制度,为朝廷选拔出新的官爵,在他们能与旧贵族抗衡的同时,又因“三世而爵终”的制度,无法形成新的世袭权贵势力。 这一趟变法若能成功,楚国君王将彻底摆脱宗室的影响力,真正收举国之权为自己所用,可惜,随着五年后楚悼王的去世、吴起被愤怒的宗室射杀,楚国变法无疾而终。 后来,左徒屈原再次提出变法,却因“推行法制、打破世卿、树立君威”的变法内容,被景昭家族联合其他宗室全力打压,落得个贬黜投河的下场... 楚王负刍比谁都清楚,若要彻底铲除宗室势力,他只能等,等一个让楚国再次问鼎中原的时机,届时,自己若能亲征北上让项燕夺回被秦国占领的城池、率楚人还于旧都、将燕齐吞并、与秦国展开最后的对决并获胜,那他的君王威望,必将超越庄王,成为所有国人仰慕之君! 第369章 到了那时,只需他振臂一呼,朝堂之上、行阵之间,必会涌出无数楚王的拥趸,自发地为他除去宗室族长、收缴宗室土地兵器与财富,待天下尽归楚国之时,便是废分封而改行郡县之日! 是以,项燕这番话非但并未惹怒楚王,反而让他心头涌起一阵狂喜:项燕忠心的果然是寡人,而非宗室! 项燕盛怒之时说出这话,心头不是没有后悔的,因为这殿中奴仆,不见得尽是忠于君王之人。 但当他看着君王频频朝殿外观望的卑微姿态,心头又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楚国本是世间人口最多、地域最广之国,可我王堂堂一国之君,竟被宗室压制成这副模样... 何其可怜可悲! 于是,他再次耐下性子,细细为楚王分析改田垄之法带来的弊端,恳切道,“王上,若植株过密导致欠收甚至颗粒无收,我楚国来年便会迎来大片饥荒之地,国中必会生乱啊...再者,令尹若果真认定他这计策有用,可愿先在昭氏封地试行?若来年秋收之时,这半尺间距之植株,产量高于平常间距之植株,您再下令推广不迟啊...” 楚王这下看忠心耿耿的项燕,真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遂满口应道,“爱卿言之有理,寡人必依言而行!” 如此一来,项燕总算放下心头巨石告退离去,但屈景昭三族各自安插的人手,很快便传回了今日殿中之事,昭让等人对项燕的“改分封变法”之言怒不可遏,若非想到,北边还有个强大的秦国需要对方率军抵抗,恐怕当日便派人将他暗杀了——对楚国王室而言,暗杀君王大臣嫔妃实乃“传统美德”。 但昭让岂肯咽下这口气?他当晚便进宫寻楚王,劝对方速速下诏。 正左拥右抱寻欢作乐的楚王,早将项燕的苦苦劝告忘到了九霄云外,为早些将昭让打发走,他当场便吩咐人下诏:楚国官田全部在春耕前,按半尺之田垄间距耕犁修整! 至于归宗室贵族们的封地私田,楚王只虚虚在诏令中写了一句“私田若有欲改耕作之法者,随其自便”,反正那些私田税收又落不到他口袋之中,他才懒得耗费心思挨个劝服。 按理说,既然是昭让提出这法子,本该让昭氏封地跟随朝廷步伐的,但在族中长辈的劝阻下,他只得决定:待朝廷按此法播种,来年秋收观其产量后,昭氏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要不要追随。 实则,楚国许多贵族皆是这般想的,他们虽不懂亦不屑询问农耕之法,但家族多年显赫不衰的谨慎,促使他们选择走一条更熟悉稳妥的道路。 而在得到讯息后,便第一时间派人询问农者的景屈两族,虽已察觉此事恐将令楚国粮食大为减产,却并未适时站出来阻拦君王——在楚国,三足鼎力抗衡的局面,已维持得太久了,久到他们迫不及待想亲眼看着昭氏一族因犯下大错、触举国之大怒而覆灭! 总归,他们只不过想借昭让之愚蠢,顺手为自己除去一个强劲的对手罢了,至于那些官田与他们何干?因粮食减产而饿死的贱民,又与他们何干?按此愚蠢之法种地,减的可不是景屈两族封地之粮食! 而痛心疾首的项燕,见出尔反尔的君王诏书已下,此糊涂大事已成定局,只得命家臣即刻将君王数年赏赐的黄金珠玉,全去城中粮铺置换成菽麦黍米。 他万分担心地闭上了双眼,楚国,恐怕熬不过这一关啊,可他一个臣子,该劝的不该劝的皆劝过了,面对执意如此的君王,又能奈之若何? ... 在楚国王室内部勾心斗角之时,回到秦国咸阳宫的郑国,却风尘仆仆为君王带来了水家众人,一同前来的,还有以黑巾蒙面的苗不嚭。 正端坐章台宫含笑听明赫喜气洋洋分享、昨日刘季的婚礼是如何热闹的秦王嬴政,在听见蒙毅进殿禀告众人已快行至宫门时,忙抱着小家伙起身疾步朝殿外走去,蒙毅忙带着卫尉跟上。 年轻的君王边抱着愈发沉甸甸的小家伙健步如飞,边温声解释道,“寡人极喜听吾儿讲昨日之事,但水家情况有些特殊,寡人必须亲往宫门迎接,以表重视之意...寡人近日反复揣摩着,郑国纵便能将掌门请来,水家亦未必肯留在我秦国效力,但修路一事若无他们襄助,工期或恐延后数年...” 说着,他在路上又将当年魏王辜负水家、致使水家老掌门与数百弟子死于非命、又以一场大火掩饰称为“盗匪”所为,细细讲给小家伙听。 这些真相,皆是昭襄王派去潜伏在魏国的探子秘密传回秦国的,但探子虽打探出当夜水家有人成功逃出大梁,却并未探到究竟逃出几人、又是逃往何处,只是秦国君臣结合苗氏同日亦被“盗匪”灭门一事,猜出搭救水家的,正是苗氏之人。 嬴政知晓自家小崽听得懂这些,更不希望小家伙长大后,成为任人宰割算计的小肥羊,这个一派热心肠的小家伙,压根不知晓世道之险恶,但他既然从仙界来到人世间,便该早些明白人心之恶,他宁可让小家伙多些城府,亦绝不肯让他长成神画预言中、任由矫诏逼得自刎的扶苏! 倘若自己百年后,小崽要被迫面临同样的命运抉择,他宁肯自家小崽立刻调集手中大军,将奸佞贼子除而后快。 明赫听完这个从未在史书中见过的故事,连小眉头都快皱成一团了:水家为魏国做出那么多贡献,又并不干涉魏国朝堂之事,最后竟得到如此悲惨的结局,简直令人太气愤了! 第370章 他也很快猜出,父王为何要亲自前去宫门迎接水家入秦,因为,经历如此背刺巨变的水家新掌门和门人,即使这趟因顾念与郑国的同门之情而来,恐怕,也很难再相信世间任何君王了——惊弓之鸟,岂会再信持弓的猎人? 嬴政一路听着小家伙的心声在嘀嘀咕咕重复着“可我父王跟别的君王都不一样啊,他从来不杀功臣,从不杀儿女,他连手握兵权的大将都不杀,更不可能杀为大秦修路的水家了”,面上不由露出了几丝疑惑。 杀功臣也就罢了,自古一来,每当君王察觉君权受到威胁之时,便会拿功臣开刀...但杀儿女一事,着实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世间父母皆盼着孩儿平安顺遂,岂会有父亲忍心诛杀自家孩儿的? 快接近宫门之时,明赫急忙提醒道,“父王,孩子想自己下来走路哦!” 他虽然喜欢被父王抱着时趁机贴贴,但若被水家之人看见父王抱着个孩子,对他的第一印象定会大打折扣。 嬴政显然也想到了此处,便颔首轻轻将明赫放在地上,牵着他的小手往前走去。 待二人在卫尉的簇拥下刚走出宫门,正好看见郑国从马车下来,与此同时,旁的马车也走下数名老者。 明赫仰头看着他们,有些愣神了,水家门人...竟然全是一群老人? 来自45岁打工人就要面临失业困境时代的明赫,又哪里知晓,在如今这时代,掌握一门技艺或学识之人,皆是越老越受人崇敬、越老越被列国抢着要呢! 这时,郑国已惊喜大喊一声“臣拜见王上”,便招呼着诸昭等人朝嬴政走来,众人正要俯身行礼,却被嬴政朗声制止了。 只见这位一身玄衣纁裳丰神俊朗的年轻秦王,反过来朝他们拱手诚恳道,“托郑国之福,今日幸得列位水家大才入秦,寡人喜不自胜,还请列位随寡人前往章台宫一叙!” 可惜,他这礼贤下士之举,丝毫不能打动早已对外人心怀强烈戒备的水家众人——纵便与郑国感情最深厚的班泽,此刻,亦无法将同样的感情转移到郑国侍奉的秦王身上。 魏王的背刺,师门的冤魂,无时不在提醒着他们:为君者,皆是心狠手辣、忘恩负义之徒! 郑国见众人只是拱了拱手,竟无人与自家君王搭话,正想开口缓解尴尬,却听诸昭面色凝重开口道,“秦王,我等此番出山入秦,并非为郑国之同门情谊,乃是为报恩而来,若秦王肯与我等做笔交易,答应三年内灭楚,我等便自愿为秦国效力五年!” 嬴政面上笑意不减,痛快答复道,“灭楚一事,我秦国三年内必能助列位实现,但五年之期太短,可否...” 诸昭淡淡打断他的话头,“不可!我等老匹夫已近风烛残年,还想过几年安生日子,无法为秦国卖命!老夫先前只允诺了三年之期,这多出来的两年,是郑国为你秦国求来的。” 他笃定秦王一定会答应此条件,因为秦国这趟要铺的工程着实太大,仅凭郑国一人之力,恐怕少不得要多耗费数年之时,多出的数年,修路工人要多消耗多少粮食,秦王想来算得比他更清楚。 而秦国灭楚,本就是得了仙人襄助的秦王天命所归之事,如今应下亦不过是顺手为之,是以,这笔买卖对秦国而言百利无弊,纵便五年之期,亦能为秦国剩下一大笔巨额粮食。 五年,已是平等厌恶所有王权的水家,为报恩能许诺的最大期限。 明赫仰头滴溜溜地挨个打量着这些老爷爷,他见其中一人蒙着黑巾,不由悄悄多看了两眼,暗暗揣测着他的身份。 正在嬴政准备先应下此事,往后再设法徐徐劝服水家之时,诸昭却在低头与明赫清澈童真的目光相接之时,瞳孔刹那间放大数倍,恍惚间仿若看见了另一个孩子。 他疾步上前一把抱起小家伙,泪如雨下摸着他的小脑袋低呼道,“小九,是师父泉下之灵将你重新送回人世的么?当年,是老夫对不起你啊,是老夫愧对师父啊!” 第111章 诸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与言语, 让在场众人皆是震惊不已,郑国与水家门人尚未回过神来,嬴政眸光已倏地一冷。 君王正要上前抱回小崽, 却听见明赫稚声稚气的疑惑声音传来,“老翁,您怎么知道我叫小九呀?我一直在人世间的呀, 可我并不认得您, 也不认识您师父哦...” 说着,他便费力挣脱对方双手的束缚,努力探出脑袋, 一如既往笑嘻嘻对父王眨了眨眼睛:我没事的哦父王,别担心! 其实, 刚才他被水家掌门抱起来的第一时间,系统就启动了紧急检测防护装置, 检测出对方并没无恶意。 而水家这些人, 却是郑国辛辛苦苦, 跑去楚国求来帮秦国修路的, 明赫不希望因为眼下这个突发事件, 让父王与对方撕破脸皮——反正他毫发无损。 再说,这个老爷爷既然对他没有恶意, 又哭得这么伤心,说不定真有什么缘由呢, 如果是认错了人, 能抓住机会帮助他解开心结, 说不定水家就愿意一直留在秦国, 助父王修路甚至肯开课讲学了! 君王见小家伙语气平缓,条理井然, 言语间还有试探对方之意,神色间亦如往常一样天真烂漫,一颗高高悬起的心便慢慢放了下去,往后看了一眼,抬手制止了带着卫尉想冲上去的蒙毅。 虽然他并不喜对方擅自抱自家崽崽、亦不喜对方说甚“送回人世”这等不详之言,更不明白对方为何知晓自家小崽叫“小九,但既然小家伙这般用心良苦地急切想稳住自己,他便选择相信小崽的判断、尊重小崽的决定。 第371章 他暗暗运气调息一番,暂且静观其变罢,对方若是敢伤吾儿分毫.... 诸昭听了明赫的话,并未恼怒,仍是用无比慈爱的眼神看着他,柔声纠正道,“小九要唤我师叔才对呢,你...” 反应过来的郑国,急忙扑上来紧紧抓住诸昭的衣袖,苦苦劝道,“师兄想来定是认错人了!此乃我王之幼子,还请师兄速速将我家九公子放下啊!” 因诸昭先前那番话而陷入痛苦回忆的班泽等人,亦如梦初醒般上前围住诸昭,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师兄,莫要吓坏了这孩童,快放下他吧!” “是啊师兄,小九早就...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纵便重返人世,也该而立之年了...” “师兄,当年之事并非你之过错,莫要再自责了啊,师父他老人家若是知晓实情,亦绝不会怪罪师兄的...” 在众人声声泣血的劝说中,诸昭隔着泪眼朦胧,细细打量着怀中睁大乌溜溜双眼的孩童,终于清醒而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确实认错了人。 眼前这孩子,年纪虽与小九相仿,但无论长相与服饰皆是截然不同的... 但他抱着这软乎乎、白生生的孩子,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的眼睛,仍是舍不得放下——这孩子饱含清澈纯真的眼神,与他记忆中的小九却完全一样啊! 他看着明赫的眼睛,眼中晃动着几丝喜悦,问道,“好孩子,你也叫小九?” 明赫脆生生道,“我叫嬴明赫,是我父王第九个孩子,所以我阿兄他们喊我小九...老翁,您说的小九到底是谁啊?” 方才面对秦王态度十分冷淡的诸昭,此刻却忍着回忆带来的锥心刺骨之痛,认真答着这孩子的话,“他...是我师父唯一的血脉...” 在诸昭的讲述中,明赫这才知晓,那个也叫小九的孩子,是水家老掌门齐春子的外孙,当年那场从天而降的横祸到来之时,自知年老体迈逃不远的齐春子,便将这年仅三岁的孩子托付给了大弟子诸昭。 但在逃亡途中,这孩子竟悄悄为救他,中了魏军射来的冷箭,当场便没了呼吸... 而抱着他的诸昭,既亲手感受过这孩子柔软的身体、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变冷变硬的惊惶无措,更痛恨自己辜负了师父的托付,此事,便不可避免地成了他多年的心魔。 诸昭抬袖拭泪道,“当日中箭身亡的,本该是老夫啊...那飞箭射来之时,本该穿透老夫后背的,是小九突然扑上前,为老夫挡了箭啊...” 当日,苗氏将魏王要派三万大军剿灭水家的噩耗传来时,齐春子便罕见地疾言厉色、以师命之名勒令众人,皆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奋力逃出去,绝不可故意留下送死,纵便他死在魏军刀下,纵便小九死在魏军刀下,纵便任何一个师兄弟死在魏军刀下——任何人不得回头返身相救,必须全心全力设法活着离开魏国,水家之道不可灭! 若无师父这番叮嘱,心如死灰的诸昭等人,在小九去世后,是绝无半分生机之意再活下去的,但师命不可违啊。 他们隐居云梦泽这三十年间,一直在暗中收拢新的门人——至于新门人来日肯不肯出山为列国效力,已非他们这些老骨头能左右的,但他们活着时是绝不行的。 郑国离开水家之时,齐春子并未有孙子,也难怪他浑然不知晓此事,但此刻听闻此事亦是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哀痛不已。 魏王后来与信陵君握手言和,亲自派人前往赵国将对方接回,重新上演一出兄友弟恭的融融亲情,绝口不提信陵君叛国之名,仿佛他从未猜忌愤恨过对方... 信陵君的“公道”姗姗来迟了,可为此遭受无妄之灾的水家数百条人命、与苗氏全族与侍卫数千条人命,他们的公道又在何处?! 明赫伤心地瘪了瘪小嘴,终究还是将泪水逼退回去,干巴巴地安慰道,“老翁,想来,那孩子如今在天上也能过得极好的...” 他刚才从父王口中听到的水家覆灭一事,是站在旁观者冷静的角度观看的,但此刻随着诸昭饱含感情与愤怒的语气,系统不知道又悄悄用了什么道具,让他脑中栩栩如生呈现出当时令人窒息的绝望的画面——因为,画面里抱着孩子疾奔那个人,明显就是年轻时候的诸昭,而他怀中的孩子,明赫虽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却忍不住生出强烈的亲近之感。 身临其境跟着他们逃亡一回的明赫,真切地看到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看到了面目慈祥的齐春子倒在血泊之中,看到了才十多岁的水家弟子被魏军砍成两截,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对师父和师兄弟的担忧、对魏军的恐惧、对魏王的仇恨....在这种百感交集的情况下,他实在无法再说出更多苍白的安慰之言。 在他看来,这些经受过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老人,能保持今天这番举止,已是心智极其坚韧之人——每个人都有权力保留他们想保留的记忆,也有权力为悲痛的往事而哭泣。 看着或呜咽或嚎哭的师弟们,诸昭倒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又不舍地摸了摸明赫的小脑袋,这才将小家伙轻轻放回地上。 向来行事极稳重的蒙毅,此刻却等明赫一落地,便上前一把抱起自家九公子,好似生怕旁人来抢一般。 诸昭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才隆重地朝一直冷眼旁观、并未出手阻拦他的秦王深深一拜, “老朽此番错将贵公子认作故人,冒犯之处还请秦王多多包涵...” 第372章 说着,他又指着哭作一团的师弟们,解释道, “我等远离世事、身居楚地山野多年,常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于世间礼仪更多有生疏之处,他们这般失态...实乃情之所至,绝无半分不敬秦王之意,还请秦王见谅!” 他言语之间颇为恳切,已再无先前倨傲冷漠之态,默默垂泪的苗不嚭闻言,不由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嬴政自然敏锐地捕捉到这差别,忙上前扶起对方,语气一如既往诚恳道,“先生还请勿要多礼,怀念尊长师门,乃是列位重情重义之举,更何况,齐春子众人当年乃是惨死乎?魏王当年所行之事,我秦国亦有所耳闻,若先生不嫌,寡人可即刻派人调查,早日将真相公诸于世,以还水家一个公道...” 诸昭闻言浑身猛地一激灵,忽然福至心灵,反手紧紧抓住嬴政的手臂,颤声道,“秦王...郑国说秦国有仙人襄助,不知秦王可否求仙人,替我等查出当年诬陷我师门之人?” 旁的老者连同郑国在内,亦急忙停止悲哭,满怀期待地朝秦王看来——水家虽隐居多年,实则暗中一直在筹备复仇之事,随着末代魏王父子的死亡与魏国的覆灭,他们将目光瞄准了当年诬陷水家的魏国奸臣,可惜查出的几条线皆对不上。 嬴政见对方态度已软化,忙趁机邀请众人进宫详谈,一行人走在宫道上,君王既欣慰对方“有所求”,又隐隐有些担忧,若不能助他们寻出诬陷之人,秦国想来便留不住这群水家大才了... 可事情已过去三十多年,魏国业已荡然无存,那些归顺的魏国官宦权贵,又有何人会站出来指认? 至于向仙人求助一事,小崽今日既已亲耳听闻水家所求,能想出有法子定会主动告知他,可若连他亦无计可施... 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被蒙毅如临大敌紧紧抱在怀中的明赫,正在悄悄问系统,“统子,你刚才悄悄用了什么道具啊,为什么我能看到诸昭的回忆啊?”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宿主,我没用道具啊,我什么也没做哦,你刚才看到什么了啊?” 明赫忙将自己身临其境经历那场大逃亡的事情说了出来,系统的语气顿时慎重起来,说要先去查查,正常情况来说,宿主是不该对平行时空的人生出这种“共感”画面的。 直到明赫被蒙毅抱着踏进章台宫,系统的声音才再次传来,而这一回,却比刚才还惊讶,只听它郑重其事道,“宿主,还记得一开始我在邯郸跟你说过的吗?你能得到这一世绑定福星系统的机缘,是因为你是十世福星大善人,在不同的十个时空中,你都是因救人而死的...” 明赫尴尬地搓了搓手,“我肯定记得这个啊,其实我前世救人的时候,以为自己能顺利游到岸边呢...不是,这事扯远了啊,跟我这一世能看到诸昭的回忆没关系吧?” 系统忙解释道,“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我查到了,在这个时空里,齐春子那个为了救诸昭而中箭死掉的外孙,正是你十世救人而亡的其中一世,在这一世你只活了三岁...因为你跟水家灭门惨案有关系,所以,这一世的你不但能看到诸昭的回忆,还能在脑海中随意穿梭进在那个时空离世前的世界,可以看到任何你想看到的场景...” 明赫愣愣道,“我没听懂你的意思...难道说,这时空我本来是来过的,但因为早早死了,所以才有机会来第二趟?” 系统忙认真核对着他手上的资料,摇头道,“不是的,这个时空你是第一回 到来...虽然在每一个历史时空中,每个朝代都会因为微小的蝴蝶效应,最后走向不同的故事轨道...但在很多时空中,水家都经历了这场灭门惨案,而宿主你,只是在其中一个时空里,成了水家掌门齐春子因救人而早逝的外孙...我们现在所处这个时空的水家,刚好也遭受了同样的悲惨遭遇,而成为秦始皇崽崽的你,却被系统规则自动识别出曾经是水家那个“小九”转世,所以,它自动为你开启了共感和记忆穿梭的权限...” 系统这么细细一解释,明赫总算听懂了——他并不是这个时空里的水家“小九”,但他某一世曾经是水家“小九”,所以,他才会随着诸昭的话语看到栩栩如生的画面,才会产生强烈的共情,才会对那个总也看不清面目的“小九”,生出许多亲切感... 想到这里,他听着父王与诸昭的交谈,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急忙问道,“你确定我可以在脑海中,随意穿梭到那时期的魏国,看到任何场景?哪怕是那个小九没经历过、也没亲眼看到过的场景?那些场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系统马上诚实地回答,“是的哦宿主,将一切生前真相,袒白于十世福星大善人的本尊面前,是系统规则必须遵守的时空法则之一。” 明赫假意困乏地趴在蒙毅肩头打瞌睡,对系统道,“真是天助大秦也!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帮父王,查出陷害水家那个奸臣了,这样一来,水家一定会长长久久留在秦国的。你快教我怎么进入‘奸臣向魏王进谗’的场景哈!” 系统眼睛一亮,“宿主,你好聪明啊!好,你稍等一下,我先查看一下具体方法哈...” 一人一统以意念忙得不可开交之际,蒙毅不动声色瞄了瞄肩头“睡得正香”的九公子,却暗暗松了一口气,王上有多重视九公子他是知晓的,方才,他见诸昭抱起九公子,吓得心都差点蹦出来了! 第373章 一番交谈后,诸昭再次对嬴政躬身深拜,承诺道,“老朽再次恳请秦王助我等查出罪魁祸首!若秦国能为我水家找出奸贼,老朽愿收回五年之期,令水家门人世代居于秦国,为秦王献上绵薄之力!” 嬴政大喜过望之时,难免又压力颇大——此事,若秦国能设法查出背后真凶,自能与水家结下善缘;而若秦国随意指认一个幕后黑手,来日若露出分毫马脚,恐怕水家定会与秦国反目成仇... 他迅速盘算一番后,正准备直言相告之时,却见殿中半空,出现一块他跟练五禽戏见到的巨大仙界矩形光幕,见惯此物的蒙毅宫人自然并未惊慌,水家之人与苗不嚭却是大惊失色! 但下一瞬,随着矩形中出现水家逃亡那日的画面,他们面上的震惊之色,立刻被不敢置信取而代之——这画面,与他们三十多年而未褪色的记忆,完全一样! 仙迹神画,秦国真有仙人也! 嬴政心知小崽定已想出法子,遂自信笑道,“诸位勿须担忧,此乃我秦国仙人神通也!” 众人以为嬴政暗中已联络了仙人,忙兴高采烈拜谢秦王,对秦王亦愈发恭敬起来。 亲耳所听,比起亲眼所见而言,着实太过微不足道,看着画面中血腥的屠杀场景,这下莫说蒙毅与宫人,便是嬴政亦生出几分苍凉之感。 因为魏王派出的,乃是数万执坚披锐的魏武卒甲士,而他们的对手,只是几百名既无盔甲护身、亦无利刃迎敌的水家平民! 纵便有奸人挑唆,魏王行事,着实亦太过暴虐无常。 殿中响起这群老者压抑的啜泣声,正在嬴政微叹一口气,准备安抚一二之时,却见那光幕场景倏然一变来到了魏国王宫,众人急忙重新抬头去看。 一人正上前道,“魏王有所不知,外臣以为,水家之人表面虽投靠魏国,实则却是心不在魏,乃受楚王指使暗藏祸心呐!无论西门豹,史起,还是历任水家诸人,无不以修渠治水一事,四处收买人心...如今,齐春子提出迁都之计,乃是想魏王之龙气啊,再者,当日贵国信陵君亦提出迁都之言,据外臣所知,齐春子早已暗中与信陵君有所勾结...” 水家众人登时明白,此人便是背后进谗之人,一时目中怒火愈发沸腾起来,恨不得透过这光幕将对方烧死! 但令众人不解的是,此人他们并不认识,且这人自称“外臣”,可见并非魏国之臣。 此人究竟是谁? 更令他们惊诧的是,纵便对方如此诬陷,魏王却并未相信,反是笑道,“汝太过多心了,水家虽是楚人所创,却已侍奉我魏国数百年,齐春子对寡人亦是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半分不忠之举...” 这时,只见那人取出一张绢帛,呈给魏王,压低嗓音劝道,“若水家当真对魏王一片忠心,齐春子又岂会纵容其门下弟子与龙阳君暗通款曲?这便是那诸昭与龙阳君来往之书信,唉,天下谁人不知,龙阳君乃是魏王最宠爱的美人...”(1) 话音未落,魏王已气咻咻起身一把夺过绢帛,边看边怒道,“好哇,好一个齐春子!好一个诸昭!竟敢觊觎寡人之美人,狗胆包天呐...来人,即刻命军中备齐三万甲士弓弩手,三日后,于戌时出发绞杀水家学室,半只飞蛾也不准放走!” 跟随意念来到这个场景的明赫,正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边观看,边让系统用远程时空设备实施传播——这也是他“本尊”身份才有的特权。 但明赫已经气得小脸通红,他冲上前出脚想踢魏王和那个奸贼,不要脸的狗东西,造黄谣...这魏王有龙阳之好就算了,还是头蠢猪——可惜,这些存在于记忆中的人并没有实体,他的脚踢到对方身上,不过只穿透一层空气罢了。 而章台宫中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迟迟到来的真相竟比想象中更不堪万分——魏王灭水家,不是为了他们知晓的“齐春子与信陵君暗中有所勾结“一事,甚至不是为了任何光明正大的国事。 仅仅是因为,有人诬陷诸昭与龙阳君有染,魏王便不经查证,勃然大怒地派出三万魏武卒要灭水家! 嬴政负手而立,眸光冰冷看着光幕中气急败坏的魏王,为君者,当公私分明,当赏罚分明,当兼听兼信,当投桃报李.... 魏国东有颖河与淮河,西邻黄河,境内更有数条河流分支贯穿而过,乃是易受水患之国。 当年,魏文侯肯重用水家西门豹治理邺县漳水,正是出于此缘由。 后来,水家更助魏国挖渠修坝,将北面黄河之水引入圃田泽,再将鸿沟连通大梁城,二十年后,水家又引圃田泽之水东流,开凿引渠将溢满之水经由荥泽流往淮河,如此一来,大梁城便打造出一张四通八达的水路蛛网,连接豫东平原众多核心地带,魏国凭此航道兴旺,商业繁荣,富庶的国库为魏国国力提供极大支撑。 水家诸人虽向来淡泊名利,齐春子更在魏国无一官半职,但在嬴政看来,这般身怀绝技之大才,这般为国忠心耿耿之人,君王本该尊之重之,切不可自毁栋梁——魏王偏要为了个男宠,君王一怒,流血千里,何其荒谬? 不过,他看着神画中这诬陷之人,总觉得莫名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何人。 蒙毅也暗暗握紧了拳头,可惜这昏君死得太早,没看到魏国是如何被秦国灭掉的。 第374章 诸昭喃喃念叨着,“不,老夫从未见过龙阳君,更不会与他有甚书信往来...” 郑国等人忙又轻言细语劝着他,这时,光幕忽然一转,出现一个孩童在花园中快乐地奔跑,诸昭骤然睁大了眼,高兴惊呼道,“小九!” 班泽数人忙抬眼看去,眼中亦露出惊喜,这孩子的长相、发型、穿着,确确实实是师父家的小九! 那孩童蹦蹦跳跳摘了一朵鲜艳的玫瑰花,来到光幕前站定,歪着脑袋疑惑道,“外翁,师叔他们真能看到我们吗?” 霎时间,孩子身旁又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衫慈祥老者,他抚须笑道, “一晃就三十三年了,老夫虽想念他们,却又盼着他们能活至百岁,将我水家之道授予一代代门人,助千千万万之世人摆脱水患、泥患、石患之灾...水家之道,不可断绝啊..诸昭啊,你可有记下为师当年之言?来日你我师徒相见,切莫令为师失望啊...老夫观玄武气势愈盛,乃是秦王仁德泽被半个中原天下之故,不知诸昭等人可有前去秦国效力...” 诸昭猝然见到阔别多年的师父,哪还顾得上这是秦宫之中,哪还顾得上繁文缛节的规矩,众人早已扑到光幕下惊喜交加喊着“师父”跪拜起来。 嬴政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小崽使出的“视频通话”之法,还是真将去世的齐春子等人请来了,他静静立于一旁,并未出言打扰这群老人。 他有一种预感,今日有小崽助力,秦国必能成功收服水家之心。 诸昭涕泪横流地望着光幕,哽咽着喊道,“师父,小九,真的是你们吗?你们...如今还好吗?师父,诸昭对不起小九,对不起师门啊,我方才知晓,当日魏王下令杀水家,竟是因为...” 这时,光幕中那孩子欣喜地弯下腰来,望着屏幕大喊道,“诸师叔,我听到你的声音啦,你在吗?我和外翁还有师叔们、还有苗氏众人,如今都过得很好哦,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它叫...” 画面中的齐春子忙抱起孩子,嗔笑道,“小九,天机不可泄露!你诸师叔班师父众人,还要留在人世整修四海河渠道路,匡扶苦难庶民,岂可将他们早早召来?走罢,走罢...” 随着他抱着孩子的背影愈行愈远,光幕很快便消失不见,仿佛一切并未发生过。 但诸昭等人眼中,却亮起了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滚烫目光,因为这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的仙人神迹,让他们翻来覆去愧疚自责遗憾的内心,重新恢复了满怀希望的平静——逝去之人,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而他们只要按照师父的心愿为秦国效力,往后也能前去与师父他们团聚! 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与他们念念不忘的故人相聚,这巨大的诱惑,足以让他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将掩藏了三十多年的壮志重新翻出——老骥虽非少年时,但他们愿用毕生所学,为秦国开桥搭路,治水凿河,让天下不再受水患泥患而粮食满仓。 说干就干,这般最年轻也有五十来岁的老者们,当场便跪请秦王收留他们,纵便仙人无法为他们查出幕后黑手,水家亦愿遵循师父之令永世留在秦国。 而苗不嚭在骤然获悉,苗氏全族亦生活在那美好的世界后,也主动坦白身份,直言苗氏有一本制作三弓巨弩秘法,乃是先祖苗贲皇亲手所书,当年,他便是靠着亲自监督制造这可连射三箭、射程可达一百步之远的巨弩,屡屡为晋国击败楚国及周边诸国,以楚国叛臣之身,一跃而在晋国站稳了脚跟。 随着苗氏后裔的日渐平庸,他们便以失传之名,再不肯将此法示人,但在舍命护水家那日,族长将秘法塞给了领路人苗不嚭。 嬴政大喜不已,当即下令为他们在咸阳傅籍,并赐下府邸田地,但爵位与奴仆,皆被众人极力推拒了。 一番商议后,水家诸人皆同意入职前些时日新设的工部,而在郑国“不敢僭越”的执意恳求下,嬴政同意改命水家掌门诸昭为工部令。 在殿中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耗巨资为那些可怜的老人买来道具解开心结的明赫,却睁开眼趴在蒙毅肩头,苦恼地猜测着:那诬告之人,究竟是谁呢? ... 一晃来到十一月,当集齐七国详细山川勘绘舆图的秦国,开始紧锣密鼓筹划修出旷古未有之四通八达大道时,上回因以方士谋杀秦王未遂、而被鞠武连连修书嘲讽的后胜,终于在收到探子的消息后,等到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时机。 他劝齐王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给燕王,上面只有寥寥几字:秦人修路自顾不暇,燕王欲与寡人携手成就大业乎? 第112章 燕王姬喜历来是多疑之人, 他连亲生儿子尚且不肯信任,更何况是朝臣。 实则他早就通过暗卫知晓,鞠武前些日子暗中打着他的名义、贿赂后胜以齐国方士刺秦一事, 但他并未就此事惩戒鞠武,反是叮嘱暗卫假做不知,大有隔岸观火之意。 燕王如此做派, 自是有一番盘算的。 他前些时日虽因连失两城而心灰意冷, 认为秦国乃是有天道守护之国,燕国往后当安生偏居北方,绝不可再生事端以免再次惹怒秦国, 这心意固然是真的,但对他姬喜而言, 反复无常更是常有之事。 不然,当年他岂会前脚派相国栗腹与赵王结盟攻秦, 后脚听归国的栗腹宣扬“赵国青壮皆死于长平”后, 便认为伐赵比攻秦更容易, 立刻反悔撕毁盟约派三十万大军伐赵?利益, 才是他唯一的关注点。(1) 第375章 正因如此, 他虽暗下决心不再招惹秦国,但若鞠武要设局谋杀秦王, 他亦是乐见其成的—— 此番齐国谋杀若能成功,秦王死而太子未立、秦国长公子年纪尚幼, 必引发秦国朝堂后宫之内乱不止, 燕国趁此良机, 非但能发兵夺回上谷武阳两郡, 还可一举吞并代郡雁门一带; 若谋杀不成乃至事情败露,秦王亦绝不会将怒火迁于他燕王身上:人是齐王派的, 主意是后胜出的,纵便后胜向秦国出卖鞠武,但他相信以鞠武的手段,那些“亲笔信”绝不会留下任何真实把柄,归根到底刺秦一事,关他燕国何事? 思及此,燕王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殿外的冬日景色,有些怀念地回忆起一桩陈年旧事,当年,他正是凭借此事为燕国报了一场敌国宿怨,成功取悦了卧于病榻之上忧心忡忡的君父,得以从蓟城王宫诸位野心勃勃的公子间脱颖而出,正式被立为燕国太子,次年,君父卒,他便成了新一任燕王... 此事,真乃他此生最得意之事也! 他重新看向手中绢帛,慢慢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偞,不满地叹了一口气,可惜齐人行事不力,而秦王又太过狡诈,此番刺秦一事竟败了,若能不战而先耗秦内斗数年,又何须寡人此刻出兵... 这时,见君王半晌不开口的鞠武,以为燕王无意与齐国结盟,忙心情急切地提醒道, “王上,齐王提议之事,老臣以为大有可行呐,据我燕国探子来报,秦人此番修路,并非重铺几处旧路,而是欲将秦赵韩魏四地旧道沟渠尽数规划重建!如此庞大之工程,纵便百万青壮劳力同时施工,亦少不得需耗费十年之力,其间消耗之钱粮更以数百万为计...” 燕王满意地勾唇笑道,“爱卿言下之意,莫非也认为秦王此举过于张扬?” 鞠武见君王有赞同之意,忙一派胸有成竹笑道,“王上,韩赵魏三国,落于秦人手中不过两三年之机,而世间尚有我燕楚齐三国犹存,这天下,并非秦国一家之天下!来日,韩赵魏三地倘若再次易主,亦非绝不可能之事。而秦王在天下局势尚未明朗之时,便敢如此大肆挥霍铺张大修各地道渠,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啊...” 他笑眯眯倾身向前,微微压低了嗓音,“可见,当今秦王,纵便继承了几分嬴稷老匹夫之狡诈,可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啊,如今不过三国之地在手,秦王便以为整个天下在手了...” 燕王听闻此事后的所思所想,正与鞠武一样:秦国若是修补破损道路也就罢了,秦王竟敢动整修半个天下大道之心?看来,这位年轻的强秦之主,着实是太过狂妄了! 而古往今来,狂妄之君,正是一国由盛极而走向衰落之源头啊! 燕王掩下心中狂喜,上前拍了拍鞠武的肩膀,假意叹气道,“爱卿所言极是啊!唉,当年寡人尚未莅登太子之位时,便将爱卿视为臂膀心腹,亦是爱卿助寡人夺得太子之位,寡人万分信重爱卿,先前任命你为太子太傅,本是想让爱卿为我燕国辅佐储君...哪知秦王如此歹毒,竟逼着寡人亲手了断我与姬丹之父子情分,寡人思及此事,每每夜不能寐啊...” 他知晓鞠武先前谋划刺秦一事,定是想为姬丹报仇,这才故意在对方面前,提起那个他向来不屑一顾的窝囊废儿子。 鞠武对秦王的无边恨意,正好能成为他手中射向秦国最锋利的剑刃,成为他攻秦最忠诚的同盟——暗中谋划此事是何等机密,若与旁的大臣密谋计策,他还担心被对方捅到秦王面前去呢。 而先前燕齐楚三国联军攻赵,却因未提前约定利益分配以致中途内讧,燕国不但损失人马数万,还白白耗费军粮却未捞到半块土地,吃一堑长一智的燕王,这回便留了心眼,打定主意要让鞠武先拟出盟约细则,待齐王同意后方肯派兵。 鞠武乍然从君王口中听到“姬丹”这名字,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慌乱地往殿中四处瞟了瞟,还好,此刻是白日! 他如今立志要杀秦王,正因时常在梦中见到无头的姬丹,而巫师亦断言,只有秦王死去姬丹的亡灵才会安生——如此一来,鞠武虽被迫不得不为姬丹复仇,但他早先对对方的那些师生情谊,却早随着日复一日的恐惧而烟消云散了。 他张了张嘴,想劝君王莫要再提此人,但终究君臣有别,只得默默将这大逆不道之言吞进腹中,勉强笑着改口道,“臣自当为王上、为燕国尽心竭力!” 燕王等的正是这句话,忙转阴为喜道,“此事干系重大,除了爱卿寡人不敢再信旁人,是以,至于何时攻秦、先攻哪座城池、待秦亡后我燕国又该如何与齐国分配秦地城池,便只能托付爱卿劳费些心神,好生为寡人谋划一番了...” 鞠武闻言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急忙躬身谢君王信任之恩,待他转念一想,又赶紧提醒道, “王上,依老臣之见,秦王素来狡诈,纵便他将国中青壮皆打发去修路,少不得亦要留下二三十万秦卒守国,依照秦军之凶猛,恐怕仅凭燕齐之力,还是有些不妥啊,不如再联手楚国...” 燕王听了这话,面上的笑容便渐渐凝固起来,下意识一把松开鞠武的肩头,一改方才的礼遇之态,冷哼道, “怎么,我燕齐若联手增调士卒,合军至少有五十万之多,还打不过秦人这二三十万人?爱卿莫非不知,若我燕齐两国联手,秦国土地城池只需分作两份,而若喊上楚国一道攻秦,却要将土地城池分作三份,莫说寡人不乐意,便是齐王亦绝不会答应此事!” 第376章 他见鞠武仍紧蹙着眉头,显然并不认同自己之言,想到还要指望对方出谋划策,不由又放软语气劝道, “爱卿且想想看,若放在旁的时候,纵便齐王来信,寡人又哪敢与他合谋攻秦?此番我燕国起意攻秦,正是因秦王自得而欲大肆修路之机...此事,不但会让秦国消耗大量劳力与钱粮,更昭示着,秦王那小子因接连攻下三国之顺境,早不把我齐楚燕三国放在眼中!” “君王尚且如此狂妄自大,何况士卒乎?所谓骄兵必败,秦卒岂能免俗?而如今我燕齐两军,却皆是多年饱受秦军羞辱之哀兵,我燕国,前些日子才刚被秦国夺走两城,复仇夺城士气正旺...” 说到此处,他眼中先闪过一抹恼恨,继而又涌起一丝得意,“当年,我燕国三十万大军贸然攻赵,便败在了赵国不足十万之哀兵手中,如今,燕齐五十万哀兵,岂能打不过秦国二三十万骄兵?爱卿只管放宽心尽快筹划此事,旁的勿须多想!” 鞠武闻言紧锁的眉头便渐渐放开,忙奉承道,“王上言之有理,是老臣方才想差了!洋洋自得的秦军战斗力,想来确已大不如前,如今我燕国之处境,却与昔日经受长平之辱后的赵国一般无二,国中民众士卒,抗秦之心必会空前高涨...” 君臣二人又密谋了半晌,与齐共同伐秦一事便算定了下来,鞠武急急告退,前去拟写结盟条约及攻秦具体事宜——燕王一再叮嘱,待攻下秦国,咸阳城必要归燕国所属,为表结盟诚意,他愿多让出旁的五座城池赠予齐国。 看着鞠武的背影,燕王重新返回殿上跪坐,命宫人端来高价买来的秦酒后,轻轻抿了一口,露出无比愉悦的笑容。 秦国连出六代明君又如何?当今秦王运道再好又如何?德不配位之人,到手的一切皆是虚妄罢了,历代秦君之功,将尽数归于寡人也! 往后,这美味的秦酒,这香甜的澡豆,这高产的粮种,这满山的黑煤,这韩赵魏秦四国土地城池,将有一半在来年归属我燕国!至于另一半么... 燕王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在这寒冷的冬日,他胸膛中却迅速涌动出万丈雄心——想来,将另一半尽收燕国,亦不过两三年之间!燕国有骑兵铁蹄,齐王那蠢货傀儡拿什么跟寡人争? 乱世天下七国之间,唯有我燕国先祖召公姬奭,乃是西周王族正统,乃是文王姬昌之子,我燕国姬氏后裔的身上,流着世间高贵的血脉,将天下重归于姬氏,不过是完璧归赵罢了! 这般想着,他又心情舒畅地连饮了几杯,随着火热秦酒下肚,燕王眼前仿佛已出现自己入主咸阳、一扫六合的画面,不由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 十二月的章台宫中,秦王嬴政全然不知晓刚安分了数月的燕王,竟又不安分地生出如此妄念。 当然,纵便他此刻便知晓此事,亦绝不会有半分惊讶之感,六国君王一个比一个癫狂的举动,早已让他生出了免疫力。 譬如,今日便有探子传回消息,称楚王上月刚下了一道诏令,命楚人赶在冬日犁地之际,将国中官田往常一两尺宽的田垄行距,改为半尺之宽。 这道消息是早朝时分传进章台宫的,满殿群臣足足沉默了数息,一时竟摸不准,究竟是楚王疯了,还是探子叛变了? 在无比重视农耕的秦国,自从商鞅发布《田律》后,上到君王,下到庶民,再到中间层层经手的官员,无人不知晓几分农耕之道。 纵便如今在吞并韩魏赵三国后,秦国土地数量倍增,但在一年之中,哪个郡县受了水灾旱灾、灾时长达多久、稻谷小麦何时抽了穗、第一茬成熟的粮食与顷亩几何...这般大小事务,嬴政亦是一清二楚。(2) 连多年养尊处优、刚到秦国不过三年的右丞相韩非,亦在阳武郡四处走访,摸熟了农耕大致流程。 殿中之人,纵便未曾亲自下田耕地,亦多少见识听闻过庄稼生长之法,知晓庄稼要想丰收,必须依照数代农人农官总结出的行垄间距播种、按时施肥浇水... 是以,楚王这与农耕生长之道背道而驰的诏令,着实让他们一头雾水,这才有许多大臣怀疑,这批常驻楚国的探子被收买了。 胡乱折腾农耕一事,若造成粮食减产,对君王并无半分好处,反之,饥荒还会引发国内动乱不安,纵便楚王真有这般糊涂,楚国宗室大臣们总不能任由他胡来吧? 王绾思忖一番后,率先出列开口道,“王上,此事太过蹊跷,若说楚国已收买探子,这才令他传回假消息,好让秦国来年趁楚国饥荒宣战,以落入楚军埋伏?但这时机,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因为,我秦国还可源源派出新的探子,查证楚国是否真以半尺之距耕田,若此事为假,纵便秦国早早做好征伐准备,亦可随时停止攻楚之举,并不会遭受任何实质损失...” 他迟疑着,并未说出“此事定然为真”之言。 倒是韩非出列笃定道,“王上,臣以为此事定然为真,我等过于高看楚人了。一则,楚国先前与齐楚联手攻赵之举,全然未见半分兵法谋略,楚王非但软禁项燕,还将大军调动一事视为儿戏,可见非但当今楚王糊涂至极,其国内宗室大臣,亦皆是碌碌之辈...” 冯去疾原以为隗状告老后,王绾定会顺位升至右丞相,而左丞相之位自然归他莫属,哪知竟空降了个韩非,自然也是有些不满的。 第377章 是以,方才王绾发言之时他并未反驳,但韩非一开口,他便端起笑脸道, “右丞相此言差矣,下官以为这农耕一事与攻赵一事,万不可相提并论呐!攻赵之事归根结底,乃是楚人博弈之举,纵便宗室大臣有些顾虑,亦非全然无成功之机,而楚国若能夺到富庶赵地,宗室之封地便能随之增加,大臣之俸禄亦有望增多,故而,他们并不会激烈反对此事...” “但眼下这更改农耕行距却不同,常言道,‘若要果子大,不可叶打架’,庄稼间距过密必然引发粮食减产,粮食减产必然引发饥荒,饥荒之下各地必起乱子,此事于宗室大臣而言,却是半分好处亦不曾有的,若楚王要颁布此诏令,他们定会激烈反对,而他们只需劝服屈景昭三族族长,便可轻而易举打消楚王这不合农桑之念头...” 端坐殿上的嬴政,闻言心头飞快闪过一抹晦色,他一时有些分不清,冯去疾究竟是果真这般想的,还是故意在与韩非唱反调? 若是前者,他会失望,神画中的自己竟会委任如此愚钝之人担任大秦右丞相? 若是后者,他亦会失望,神画中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冯去疾,竟会因韩非的到来而隐有拉帮结派的苗头。 韩非入朝为相尚不足半年,数十年与朝臣无甚往来的冯去疾,便开始私下与王绾频频走动,甚至还开始暗中插手御史署衙人手一事,让他这君王不得不心生警惕... 思及此,面上含着淡淡笑意的君王,曜石般深幽的凤目之中倏地划过一丝凌厉——寡人的朝堂,大秦的官位,还要任凭臣子做主不成? 君王虽秉承先君之志,一直善待冯氏一族,亦给了朝臣足够的宽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容忍臣子踏过自己的底线。 这条底线,叫君臣之别。 嬴政并非气量险隘之人,反之,在韩非制定新法的过程中,提出要设置一处专门复核君王诏书之职—— 若对方认为君王之诏不合秦律或有损秦国利益,便有封驳之权; 为避免担任此职位之人权力盖过君王,这驳回请求将由群臣再次集体审核,确有违秦法秦利方会正式驳回,而复核之人若胡乱封驳,亦将受秦法处罚... 此事堪称旷古未见,实乃大逆不道之言,大有压制君权嫌疑,嬴政却是欣然应允的,因为,他知晓这建议虽为君王权力上了一道锁,但眼光长远的韩非所考虑的,并无半分个人得失,而是秦国基业牢固与否。 没有人比秦王嬴政想得更透彻,无论是神画中下场悲惨的秦国,还是五百年间灭亡的大大小小诸侯国,它们如出一辙的命运,皆源于同一个隐患:在昏君当政之时,至高无上的君王权威,赋予了他们肆无忌惮将权力下放给奸佞贼子的底气,胆敢直言劝谏者,迎来的便是身死族灭之下场! 是以,韩非的建议虽然听起来大逆不道,但配合即将出台的细致新秦律来看,此法于明君而言,对君权并无半分妨碍,因为明君并不会胡乱下诏,但对昏君而言,总能有几分约束之力。 嬴政是极讲道理的君王,只要对方所言所行一心为秦国考虑,无论他性子如何、态度如何、提出的建议有多荒谬,他皆不会怪罪对方。 但大臣行事若是越过界限呢? 李斯悄悄瞥了一眼君王的面色,不由垂眸若有所思起来。 而韩非则转头诧异看向冯去疾,反问道,“冯御史,楚国宗族势力之强,封地动辄绵延数千里,楚王纵便下令改官田耕种之垄距,亦无损他们分毫利益...” 冯去疾笑眯眯道,“右丞相啊,可若官田减产引发楚国内乱,却是定会损害宗室利益的,是以,他们必会竭力阻止此事。” 李斯忽然笑了,出列朝冯去疾拱手道,“冯御史有所不知,多年来,楚国宗室各族相互倾轧,并非如外界所想的铁板一块,若更改田垄间距一事乃是楚王所提,宗室们自会设法劝阻楚王...但自若敖氏败落后,便由屈景昭三族共同占据楚国朝堂高官之位,若此计是其中一族主动献与楚王的,旁的两族定会借机除去对手,三士分三桃,岂有两士分三桃快活?” 冯去疾闻言不由心头一颤,自己近日因韩非入朝一事神不归属,竟...偏偏算漏了这一茬! 韩非颔首附和道,“正是此理,再者,楚国若要借农耕一事设局,秦国轻而易举便可识破,诚如竹篮打水耳,楚王此诏必为真!” 王绾暗叹一声,面上却恭敬拱手道,“王上,臣附议!还请王上趁此良机,早日筹备攻楚一事啊。” 冯去疾急忙补充道,“王上,臣以为我秦国可在五月前攻楚!若再晚些时日,楚国官田庄稼长势已定,纵便拔除多余稼苗亦于事无补,不如早些攻下楚国...” 李斯思忖一番后,却反对道,“王上,臣以为,楚王胡作非为一事固然为真,但眼下北边燕齐未灭,而楚国饥荒亦并未发生,若秦国眼下若贸然出兵伐楚,燕齐反倒能寻得理由,以秦国伐楚不义之名,占据道义高地公然从背后偷袭...而我秦国各处煤场工坊生意兴旺,皆少不得人手,加之国中又将整修各处道路,若陷入三国夹击之局面,于秦国大不利!此事还需静待时机!” 韩非暗暗赞了一声“通古兄真乃明眼人也”,附和道,“王上,臣亦赞同李廷尉之言,秦国纵便要攻打楚国,亦绝不能同时与三国交战而自损,宜伺机逐个击破...” 第378章 冯去疾有些迷茫地抬首看向君王,君王含笑看着韩非的面色,是如此和蔼亲切... 这一刻,他脑中忽然如同闯入一道闪动,哗啦劈开混沌的意识,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不,在数月前,在漫长十多年间,王上亦是这般温和对待老夫的,是老夫着相了! 在他恍恍惚惚决定,往后不可再与王绾过从甚密之时,只听殿上的君王清朗笑道,“善,秦国暂不兴兵,以静观其变。” 原本,秦国灭了三晋之国,便可安心伐楚,因为北边的齐国向来安分守己,数十年间谨慎对待秦国,从不敢横插一脚,但随着齐国与燕楚合军伐赵、齐王派方士以丹药刺秦两件事后,嬴政已揣测出齐国有躁动之心。 如此一来,秦国无论先伐燕还是先伐楚皆可的战略布局,便要朝先伐燕靠拢,可惜燕王自从武阳郡失守后,又再次表现出安分守己的臣服之态,刚从燕国得了两座城池的秦国,暂时还寻不出得体的由头攻打燕国,只好先观望一番。 早朝散会后,君王便打开快马呈来的各地奏章,开始认真批阅起来。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左右,裹成小粽子的明赫便跑来殿外,刚跨过殿门便大声地着急喊道, “父王..父王!孩儿与韩信方才乖乖在殿中烤火,我们真没出去调皮哦!但孩儿左眼一直跳个不停,韩信右眼一直跳个不停,这是怎么回事啊父王?韩信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俩怎么是反的呢?” 嬴政疾步下殿抱起小家伙,摸了摸他裹在帽子里的小脸蛋,还好不是很冰,又摸了摸小靴子,并未被雪水打湿,这才放下心来,贴了贴小家伙的额头,安慰道, “寡人倒从未听过如此说法,吾儿若是不放心,寡人可派人寻大巫为你二人占上一卦。” 明赫此刻心头慌乱极了,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正要开口劝父王一定要重视他们眼皮跳一事,就见卫尉急急进殿禀道,“王上,颍川郡有快马来报,近日积雪太大,数处民屋与马厩皆被压塌了!” 嬴政神色一变,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见又有一卫尉进殿大声禀道,“王上,邯郸郡有快马来报,燕军与齐军合兵五十万,南下突袭我秦国邯郸!” 第113章 嬴政眸光一寒, 即刻下诏命韩非负责颍川郡救灾事宜,又召治粟内史与王翦李信等文武官员进宫,商议军辎粮草与御敌事宜。 原来, 两个小家伙眼皮跳竟真有说法! 颍川郡民房马厩坍塌一事,对秦国而言确实一场灾难;但燕齐联手攻秦一事,虽太过出人意料, 让君王摸不透对方这般胆大妄为的缘由何在, 但对秦国而言,确乎算不上坏事。 因为如此一来,在这讲究师出有名的时代, 苦于找不到借口伐燕的秦国,瞬间便能占据道义高地, 纵便秦军此番趁着御敌之机,长驱直入反攻燕齐本土, 对古人而言, 复仇之举亦是正义的。 可从眼前来看, 燕齐两国猝然发动闪电攻击, 却又着实打了秦国一个措手不及——邯郸如今防守兵力加起来不足十五万, 而援军纵便日夜兼程赶往邯郸,恐怕抵达之时, 已是来年一月... 而今日报信的快马,是在十多日前敌军来袭当天, 便出发赶往咸阳的, 这便意味着:邯郸守军十多万人, 将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 要与燕齐五十万大军鏖战接近两个月。 偏生,眼下驻守邯郸的将领, 是战法横冲直撞、凶猛有余而谋算不足的桓猗,这般打法,若换成两军人数相当之时,自能以最快的速度冲溃敌军防线,继而以所向披靡之势瓦解敌军士气;但在人数三倍于秦军的联军面前,桓猗若仍按这打法对敌,敌军却能通过人数优势,分拨士卒绕行反包... 思及此,君王俊朗的面庞愈发凝重起来,燕齐两国既已做出彻底得罪秦国之势,此番定会投石猛攻,纵便驻守邯郸的是王翦或李信,只凭手中这点人马,恐怕也难敌五十万联军攻势... 此刻,他听着自家小崽气得直发抖的愤怒心声,也顾不上再细想下去,便掩下秦军当下面临的被动困局,温言细语以“秦国正好可以趁机灭燕齐”之言宽慰着小家伙。 明赫哪能真放心得下?他反过来用小手拍拍父王的后背安慰一番后,便悄悄盘算着怎么帮秦国解决眼前的危机。 很快,获知消息的大臣们便急匆匆赶来章台宫,在君臣一番密谋下,由治粟内史负责从距离邯郸更近的敖仓调拨粮草与辎重诸事,而拿到兵符的王翦与李信二将,则迅速调集蓝田大营士卒点兵鼓励士气,待物资备妥后便要立刻直奔邯郸而去。 今年的冬日格外寒冷,咸阳已连下数日大雪,位于更北边的韩魏故地由于冰封道滑,刚施工没多久的修路亦已停了下来,眼下,水家掌门正在带着门人按照勘绘舆图、赶制修建道渠具体细则,是以,秦国眼下并未开始修路抽调人手,咸阳军营召集五十万大军是轻而易举的。 而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却被急吼吼想杀秦王的鞠武忽略了。 他只顾着劝燕王与齐王:冬日伐秦不但能打得毫无防备的秦国一头雾水,还能趁机挫败高傲的秦军士气,同时,又能效仿秦国灭韩赵魏三国而不误春耕之举,如此一来,燕齐两国便能在来年,就可平分到秦国广袤土地上遍布的高产粮食! 此言着实让燕王与齐王动心不已,纵便原想等秦国道路施工后再发起攻击的后胜,也忙不迭改口赞同鞠武的高瞻远瞩——听闻秦国举国高产之粮,去岁产量远不止数千万石,若能在冬日灭秦、春日耕种,齐国秋日分到的半数巨额粮食,少不得有一半能进他自个儿的腰包,岂不乐哉? 第379章 是以,被幻想中的胜利冲昏头脑的燕齐两国一拍即合,决定立刻暗中合兵攻秦。 至于驻守燕齐的秦国探子,这回并未第一时间获得情报,一则是两国自知,此乃决定各自存亡兴衰之战,事败必遭受秦军绞杀报复,是以此番行事万分谨慎,调兵多在半夜秘密进行,二则是当今秦王执掌大权后,只有秦国主动征伐列国的,战战兢兢的列国从不敢挑衅秦国。 探子们与秦国国中众人一样,对此有浓烈的家国自豪感,料定了列国纵便有所异动,亦绝不敢发兵攻秦,难免少了几分警惕心。 明赫见父王与大臣们商议着一些他听不懂的事情,人人面上神色皆很复杂,便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再留在殿中,忙以回去喝甜水的由头,在趴在父王耳边安慰了一句“父王别担心,燕国和齐国肯定打不过我们大秦的”后,便主动要从君王怀抱中下来离开章台宫。 嬴政得了自家仙童小崽这句承诺,心头的担忧倒着实少了两分,看来小崽兴许能有办法... 他担心不肯让宫人陪同的小家伙在路上摔着了,在细细为明赫戴好帽子、系好披风后,转头吩咐蒙毅将他抱回东殿。 蒙毅忙应声接过裹得严严实实的九公子,紧张地抱着小人儿往殿外走去,实则,他并未成亲,家中亦无侄辈,寥寥几回抱孩子的经验,全来源于九公子。 而他每回虽十分紧张,到底性子要比蒙恬沉稳许多,倒也未闹出过会将明赫高举过头当成配剑欲“拔剑出鞘”的荒唐举动,在君王心中,将自家小崽托付给蒙毅,确要比托付给蒙恬更安心几分。 一路上,蒙毅抱着明赫走得极慢,眼下雪虽已暂时停了下来,但地上仍有积雪,他谨遵王上“不可摔着九公子”的吩咐,生怕将小家伙摔到了,但同时,无比担忧邯郸战事的他,心中又忍不住升起了一个浅浅的疑惑:九公子方才一路跑来章台宫,竟不曾摔倒... 他微微蹙起眉头认真回想着,不对,实则自从自己进宫后,便从未见过九公子摔倒,不然,王上早心急万分召夏无且前来看诊了。 可他记性是极好的,分明记得自己当年如这般大时,跑快了难免会摔跤,而莫说两三岁的孩子,便是兄长五六岁时亦时常从树上摔下来... 思及此,蒙毅迷茫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小脑袋——而且,九公子不但奔跑从未摔倒过,爬树爬墙亦从未摔过,世间,竟会有人运气如此之好? 明赫趴在他肩头,根本没心思管蒙毅在想什么,他正在担忧地跟系统交流呢。 他问道,“统子,燕齐主动发兵,虽然秦国能趁机占到攻燕的道义之名,最后也肯定能灭了燕齐两国,但它们这回是联军突袭啊,我担心秦国这趟会损失很大!据我父王所说,如今邯郸与临淄边境,除了有桓猗率领驻扎的十万守军,还有郡县守备军合计数万人,加起来秦军也只有十多万人,而燕齐有五十万大军呐!就算援军今天就从咸阳出发,恐怕也要半个月才能到邯郸...” 系统急忙打断他的话头,“宿主,你的担忧是对的!而且,我在材料里刷到过关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备战准备,流程很繁复的,秦国援军根本不可能今天就能出发!因为,大军出征前,君王与朝臣们要反复权衡敌我优势与劣势,再根据双方兵力的多少,除了准备足够的粮草,还要准备足够的革车、押运粮仓以免受潮,同时,还要准备足够的作战驰车、战袍盔甲、兵器与攻城器械、修补战车盾牌弓箭的胶漆绳索等....总之会涉及方方面面的物资调配,就算秦国从今天开始筹备,恐怕最早也要半个月以后才能出发,再算上行军的时间,最快也要一月份才能抵达邯郸...”(1) 明赫心急如焚打断它的话头,“不行啊,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燕齐将领全都是饭桶,在三十多万人手和兵器的巨大优势面前,秦国士卒就算士气再旺盛,也很难抵抗得住,这时期战争基本上都是人海消耗战...而且以桓猗的性子,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冲动率军亲自迎战,我真的很担心啊...” 担心自己的到来,并不能真正改变桓猗中年而逝的命运,担心冲动的将领桓猗若惨死,群龙无首的秦军将士气大挫,继而被燕齐联军接连斩杀... 若事态发生到如此地步,不但秦国援军士气将跟着受挫,楚国也定会趁机发兵北上,到时,秦国就会陷入三国前后夹击之战局,虽然他相信最后的赢家一定是秦国,但秦国也会为此损失大量钱粮人口...绝不可以! 系统忙安慰他道,“虽然情况很紧急,但宿主别担心哦,现在秋收刚过没多久,你手头新攒的四国百姓30多亿善意值还没花,我们快去商城看看,一定能想出办法解决困境的,我还有一个杀手锏呢...” 明赫眼睛一亮忙问道,“统子,我们能通过召唤其他时空的士卒,今天就赶到邯郸支援秦军吗?” 系统边点开商城界面,输入“紧急备战必备物资”关键字搜索起来,边神秘道,“不可以的哦宿主,这是违反系统规则的...” 嘿嘿,它还有杀手锏还没告诉宿主呢,等会儿给他个惊喜! 很快,商城跳出一大堆商品图片链接,明赫忙凑近仔细浏览,一看都惊呆了! 他疑惑道,“自热方便面、自热米饭、恒温牛肉罐头....库存都很充足,可对秦军来说,这些算必备物资吗?” 第380章 系统耐心解释道,“宿主,这些绝对算必备物资,你可以多买一些!因为根据我刷题看到的知识,古代打仗并不是顿顿都有热乎乎的饭菜吃...” “你想想看,行军途中光是煮熟几十万人一餐的饭食,就得耗费多少柴火啊?他们出征总不能拖着几百万石柴薪出门呀,更不可能浪费时间每到一处就现捡柴火...据史书记载,这时期的军粮,是把黍米蒸煮后晒干或烤干的饼状干粮,吃的时候用水泡一泡就能重新膨胀,跟方便面的原理差不多...” 明赫这才汗颜地发现,自己虽然亲自经历了秦国连灭三国的盛况,实际上却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打仗,也不知道秦国的军粮长啥样,他竟然一直以为将士们每日吃的,都是影视剧中热腾腾的粥饭。 听了系统滔滔不绝的科普,他才后知后觉地了解到: 第一,古代只有在大军长期扎营驻寨时,伙夫才会负责埋锅造饭。 因为战机稍纵即逝,长途跋涉的部队大部分时间需急行军赶往战场,不可能浪费时间在路上捡柴做饭野炊,更不可能如孙膑灭庞涓的故事那样,今日垒10万个火灶做饭,明日垒5万个火灶...别的且不说,大军岂会扛如此多锅与柴上战场?(2) 第二,赶路奔袭的士兵一路并非空手而行,他们要推辎重车、要扛兵器,上了战场还要振作士气杀敌,体力消耗极大,所以约摸从西周时期开始,以黍米蒸熟砸碎晒干的“糗”,就成了军中与远行人通用的干粮。 此物称得上最早的方便食品,就着水咽下更比粥能充饥,在战国时期,朝廷还会按爵位的不同,为将士们分发盐、酱菜、蔬菜、肉干、醋布等佐料。 随着后世朝代生产力的进步,又出现了炒面粉、炒菽粉、麻饼、棋子面以及各类压缩军粮,譬如在宋朝时期,有一种制作压缩军粮的方法:将一袋足有120斤的大米,反复煮熟晒干再清蒸,如此反复十来次后,便可得到20斤左右的压缩米,大大增加携带便利性...(3) 系统总结道,“总而言之,眼下各国筹备的军粮,并不是生粮现煮,而是硬邦邦的干粮,别说热饭热粥了,他们可能连口热水都喝不上...这也是古代战争死亡率奇高、大多时候都靠拼人数取胜的重要原因,就算是在这种冰天雪地里,穿着单薄战袍的士兵们,也只能吃着毫无营养的冰冷干粮...所以我才劝宿主为秦军兑换一大批来自黑科技时代的现代化军粮,这样一来,不但能减少秦国筹备军粮的时间,还可以让他们以压倒性的优势减少伤亡人数,这并不是浪费善意值,为秦国保存有生力量很重要...” 明赫急忙唰唰唰在商城界面添加购物车数额,连声激动地应和道,“谢谢统统为我科普,我知道了!我看过长津湖的,革命先辈们的军粮就是炒面粉,他们是抓着雪水吞下去的...虽然这些军粮有点贵,但买它们确实不是浪费,这么冷的天气,为大秦拼命的将士们,值得吃几口热乎食物!对对对,我要尽快帮秦国改良军粮...” 贵是真的贵,在他前世生活的二十一世纪,一份自热米饭不过十多二十元,但在这商城里,它的售价为六十六善意值! 说着,系统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止,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善意值全换成了上千万份现代化军粮——这样一来,父王就能早些派援军出发了! 在明赫诧异的目光中,系统欲哭无泪道,“宿主对不起,我的话还没说完啊...现代化军粮虽好,但我们现在急需的,还有时空穿梭门,有了这个道具,我们就能先输送一部分秦军前往邯郸了...” 原来,这个被称作时空穿梭门的道具,能压缩时间、让同一时空中的人瞬时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但它是按人数收费的,每转移一万人马需耗费两千万善意值。 按系统刚才的猜测,秦国要一下子筹齐五十万大军的行军物资,恐怕至少也要半个月左右,像糗这种干粮,哪有朝廷会早早备足五十万大军食用数月数量的?肯定要临时加派人手蒸煮烤制。 所以他本想先劝服明赫,花一部分善意值购买现代化军粮,再留下足够转移二十万大军的善意值,用来兑换时空穿梭门——这是它理解的“惊喜”。 先筹备二十万大军的物资,时间自然能快上许多,而通过时空穿梭门前往邯郸郡的二十万大军,也能很快与城中十多万守军合兵防守,这样一来,又得了仙人照拂的秦国士卒,纵便只有三十多万人,也能士气高昂地迎战五十万燕齐联军... 明赫愣愣看着自己的右手,看着界面上的账户余额显示为“6.6善意值”,眼泪不由啪嗒流了下来,原来还有时空穿梭门么?自己为了抢购军粮,竟毁了秦国可以快速增援的机会! 系统忙劝道,“宿主对不起,这不怪你,全都是我的错啊,我应该第一时间就把时空穿梭门告诉你的,不该想着要给你惊喜...” 它哪里知道,在人类的社会里,惊喜通常会变成惊吓。 这时,蒙毅感觉到肩头有细微的凉意浸到皮肤上,不由有些奇怪地再次看向趴在肩上的明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些,轻呼道,“九公子?你可是睡着了?” 明赫因脑海中的意念过于伤心,所以也跟着哭了起来,此刻正举着小手揉眼睛,闻言便努力平静道,“我没睡哦。” 蒙毅却敏锐地从他的回答中,听出他话中的一丝鼻音,不由心中一跳,急忙站稳后将明赫抱至身前打量,一看不由怔住了:九公子双眼有些通红,这是哭过了? 第381章 方才出殿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哭了? 明赫急忙羞耻地捂住小脸,挣扎着不肯让他看,也不肯回答对方的疑惑,蒙毅只得任由他重新趴在自己肩头,心中却升起浓浓的怜惜之情,这整日乐呵呵的孩童,想来心中也是孤单的吧?他兴许是想他的阿母了... 这般想着,他就笨拙地学着王上的样子,轻轻地拍着明赫的后背——对待律法无比虔诚的他,往日总觉得王上待九公子过于偏袒,譬如随时进章台宫一事,身为储君的长公子有此特例也就罢了,但按秦律,九公子着实不该屡屡前来。 是以,他暗中是有些不满的,对明赫自然也称不上喜欢。 但在这一刻,他不知怎的,忽然就在这白茫茫的萧条雪地之中,对双眼泪汪汪的明赫生出无限怜惜,这般好看又乖巧的孩童,纵便王上多疼他几分也是人之常情啊,谁让他与长公子一样,皆无阿母守在身旁呢... 这时,系统擦了擦眼泪提醒明赫,“恭喜宿主,收到蒙毅200点善意值...宿主别伤心了,我会想办法弥补过错的!” 明赫默默流着泪点了点头,又哽咽着安慰了系统几句,它只是一个智能机器人,虽然已经在努力学习了,却也并不懂在人类的世界里,哪些事可以当做惊喜,哪些事要第一时间告诉对方...系统已经够尽心尽力了,他又哪有脸怪对方? 正在一人一统心灰意冷绞尽脑汁想着办法时,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感谢您订购笑哈哈公司生产的现代化高营养军粮,我是客服1949号,很高兴为您服务!根据我司创始人制定的规则:凡订单金额一次性超过五千万善意值的客户,均可享受八八折;凡订单金额一次性超五亿善意值的客户,均可享受七八折...凡订单金额一次性超过三十亿善意值的客户,可享所有商品一律一折..” “另外,恭喜您成为我司成立几百年来第一位svip贵宾,为表敬意,您还将获得我司所有新品均可免费试吃一千万份的特权...本司食品皆为下单后生产,保质期为半年,请稍后,正在为您生产军粮...” 听着对方这一连串的优惠额度,明赫和系统一时也忘了哭泣,一人一统面面相觑,根本不敢相信这天下掉馅饼的好事——打一折,这是电信诈骗才有的优惠吧? 明赫正想问系统,是不是在系统商城也有电诈分子存在,还是说这个系统法则被黑客入侵了? 但他一抬头,却发现意念中的商城账户界面上,善意值余额开始以疯狂的速速嗖嗖嗖上涨,不过瞬息之间,他的6.6善意值,真的变成了20多亿! 明赫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余额还是20多亿! 系统忙急切问向那道念完台词的女声,“请问...这是真的吗?” 但那道女声只说了一句让他们咨询系统法则,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系统急忙跑去找上司确认此事,很快,它便兴冲冲回来道,“宿主,是真的!快用善意值兑换时空穿梭门使用权限...等一等,我们再好好算一算人数,时空穿梭门在同一个时空只能使用一次,要慎重一点!” 明赫却指着突然返还的巨额善意值,摇头道,“这家公司的奖励模式算下来,买得越多它是真的越不赚钱,完全违背了商家薄利多销的原则,我担心是诈骗,不敢用这些善意值。” 系统急忙取出上司给他的盖章简介,解释道“宿主你看,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是黑科技时代早已去世的华夏首富,他名下产业无数,这家现代化军粮公司是他为圆梦而创建的,这家公司创建的初衷,就不是为了盈利...” 明赫翻着厚厚的集团简介,却愈发迷糊了,“他既然是首富,怎么可能开公司不为盈利?做慈善么?可那些富豪所谓的慈善,都是左手倒右手的把戏而已啊...” 系统想到上司刚才的话,不由疯狂暗示道,“不是的宿主,这位首富跟那些奸商不一样!他在系统规则中属于最高层级的风云人物,每一趟转世都是为拯救东方而出发,在他的某一世曾是一位镇国大将军,在一次率军抵抗外夷铁蹄入侵时,却因君王被朝中奸臣挑拨,而不肯往前线运输增援的粮草,那一世,他和四十万将士在断粮后,靠吃泥土活生生多坚守了十三日,最后还被外夷将领开膛破腹,看他究竟是吃什么活下来的...” 明赫听得悄悄握紧了拳头,陷害臣民将士的奸臣,真是每个朝代的毒瘤啊! 系统继续道,“根据系统规则,这首富是最高层级的穿越者,只要他愿意,就能随意查看任一世的回忆,而四十万士卒被饿死一事,是他漫长的人生中唯一解不开的心结...所以他才在退休抵达黑科技时代后,创建了这家军粮公司,至于设置的奖励逻辑,是一次性购入越多高价军粮越多的人,对待士卒就会越好...” 明赫挠头疑惑道,“可如果大家都去占便宜怎么办?再说了,买很多军粮的人,就不能囤来自己吃吗?他怎么能确定对方是拿给士卒们吃的?” 系统笑呵呵道,“宿主你听我说哈,首先,一次性买五千万会打折一事,只有购买了的人才知道,而根据系统规则,享受到优惠的人却无法把这消息告诉其他人,无论他们用任何方式传递都会被屏蔽,所以,只有真心需要买这么多军粮的人,才会一次性买五千万善意值以上;其次,这自热米饭六十六善意值一份,要买满五千万就得买够七十多万份,囤来自己吃的人绝不会买这么多,古代时空中,能用到这么多军粮的大概率是军队...” 第382章 说着,他激动道,“但上司告诉我,这几十万军粮,放在军中只够一人吃两三天,以往的穿越者买来,大多只发给军中将领和几千精卫,而宿主你,是唯一一个买了三十亿善意值的,这也是笑哈哈公司最大的折扣额度,因为首富认定,下这个订单的人,是把数十万士卒一视同仁当人看的!宿主你真不愧是十世大善人啊,果然很善良啊...” 明赫忙放下简介,双手合十大声祝福这位神奇的首富,他才是真正的大善人呐! 不过,对方这么大方,他以后倒是不好意思再大额买了,至于新品试吃的一千万份,他是绝不会厚着脸皮去领的… 他从蒙毅肩头抬起脑袋,眼中泪光早已消失不见,笑眯眯暗想着,嘿嘿,这下燕齐就等着亡国吧,敢欺负父王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并没注意到,随着自己的心声响起,蒙毅先是脚步猛地一顿,继而又垂首狐疑地看向怀中的自己... 当天夜里,取到新鲜军粮和买好时空穿梭门的“老神仙”,便兴冲冲来到君王梦中,将这一切全交给了他。 当然,出于宠爹的私心,他特意交待了一番,称其中有六十份军粮是专程送给秦王尝鲜的... 有了如此多现成的军粮与时空穿梭门,打了鸡血的秦国大臣们,开始通宵达旦指挥众人清点装运现成的兵器胶漆,只用了短短五日的时间,朝中便配出足够支撑二十万士卒的辎重等物——但要筹齐剩下的三十万士卒辎重,纵便以最快的速度调配,亦还需再等上十来日。 但正如系统所料,从天而降的军粮和时空穿梭门,简直让秦国大臣与士卒喜不自胜,此时自信得了天助的他们,堪称有拿云擎海之志——有仙人为靠山,燕齐宵小之徒纵便有五十万又何足惧哉! 加之,先前苗不嚭献上三弓巨弩的制作秘法后,嬴政便立刻下令让五黑带着工匠赶出了上千架,连带还造出了许多适用的弩箭,而在墨者的改良下,这巨弩的射程还从原本的百步左右,增至一百五十步左右,如此一来,秦军倒也多了一个巨大的优势。 五日后,由老将王翦率领着身穿新款棉袍的二十万秦军,运着辎重从蓝田大营出发,在众目睽睽之下,王翦取出君王赠与的一个小圈立于地上,很快,这闪动着金光的小圈就开始疾速变大,变大...直到变成一道宽宽的高耸城门! 在秦军兴奋无比的目光中,王翦深深朝这道城门一拜后,转身打量着士卒们,忽然中气十足大吼道,“燕齐如今有五十万大军,我秦国此番纵便算上我等,亦只有三十来万大军,二三子如实告诉本将,怕不怕他们?敢不敢战?会不会逃?” 天的寒的,地是冻的,但或是举着兵器,或是握着拳头的秦卒,心是滚烫的。 他们的回答声响彻云霄,几乎传遍了半个咸阳城,“回将军,我等不怕死!” “纵便燕齐贼子有五十万人,我等亦敢为秦国而战!” “我秦人宁死不做逃奴!我秦人宁死不做逃奴!” 在秦国,临阵脱逃可是大罪,若是战死沙场,朝廷会补贴他们的妻儿老小,但若是逃亡,全族皆会被牵连。 王翦以锐利的眼光飞快逡巡一圈众人,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二三子且记住,燕齐不过区区小国,今日竟敢辱我秦国、攻我秦城,实乃自取灭亡之迹!本将此番带尔等出征,不单要为王上驱逐贼军,更要一举攻下燕齐城池,这场战事,将为二三子带来更多为家小挣爵挣地立功之机会,还望尔等莫要辜负...” 说着,他的声音猛地一沉,大喊一声“走”,便率先转身牵马朝身前发光的城门走去,接着,源源不断的秦军推着驰车革车等物也跟着走进城门。 然后,众人睁大眼震惊又喜悦地发现,不过瞬息之间,他们便真的从咸阳的蓝田大营,来到了邯郸城门之一两里之地! 城中形势确实极不乐观,因为,此番准备奋力一搏的燕王,竟派人从辽东深山寻来一位极擅制作弓弩的猎户,此人改良之弓弩,可射出八十来步,远超眼下列国最先进的四十八步弩箭。 这场战争一开始,秦军从城墙射出的弩箭,便极难射中攻城的联军,但联军从城外射出的弩箭,却几乎是箭无虚发地射向了秦军。 在一批批上城阻止对方攻城的秦卒伤亡后,从县中第一个率守备军赶来支援的曹参,及时劝阻了桓猗怒不可遏、想冲出去迎敌厮杀的念头,一再以当年长平之战、赵王未让廉颇坚守来劝解对方。 秦军如今兵力与对方悬殊数倍,若杀出迎敌不可避免要陷入包围之中,唯有坚守待援,方有一线生机。 虽然曹参跟桓猗一样,心知在敌我力量如此悬殊之下,他们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援军整装赶来那日——但他劝桓猗,秦军只要能多坚守一日,就不会太为自家王上丢脸! 但随着秦军士卒伤亡人数的增加,随着天气的愈发寒冷,士气仍是不可避免地低沉了下来,而不停以圆木撞击邯郸城门的燕齐联军,终于在今日撞开了城门! 桓猗与曹参等人知晓,如今处处劣势之下,他们恐怕已守不住邯郸,但身为饱受君恩之将,纵便是死,他们也该为守护秦国而死,于是,将领们纷纷披甲跃马,率先挥舞兵器冲了出去。 正在三军厮杀得不可开交之时,却听外围嘹亮的号角声骤然响起,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冲啊,杀死燕齐狗贼”的怒呼声,燕齐联军惊悚地转身朝身后望去——这又是从何而来的军队? 第383章 待众人看清身后迎着寒风飘扬的猎猎黑旗,无论是燕军还是齐军,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瞳孔,是秦军! 不,不会的!秦国援军远在咸阳北地各处,怎会这般快便赶来了? 一时之间,从天而降的乌泱泱秦军让联军士气大乱,而两军将领一时也摸不清,秦国这趟究竟来了多少援军,不敢贸然再打下去,便跟着命人吹响号角催促士卒暂且退军。 但在这等军心大乱的紧要关头,撤军,本就会让士卒愈发惊慌失措,而秦军又是半分不肯吃亏的,见自家援军到来早已士气大振的秦卒们,既然未接到退军命令,自然挥舞着兵器追在雪地里砍杀燕齐联军,借此发泄同袍战亡之恨。 此刻,秦军越是穷追不舍,燕齐联军越是心惊胆战。 桓猗胡子拉渣瘦了一大圈的憔悴青色面庞上,在见到冲在最前方的王翦之时,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他朝对方遥遥隔空抱拳一笑,在安排好守城的将士后,便策马带人朝燕齐逃跑的方向追去,王翦亦挥手带着援军跟随而去。 眼下,攻守之势已暗中调换,燕齐联军士气大衰,该轮到秦军痛打落水狗了! 第114章 士气大振的秦军追上去一路咣咣乱砍, 在后方燕齐士卒鬼哭狼嚎惨叫声中,联军将领竟被震得不敢停下正面交战,只一刻不歇带着士卒一路狂奔, 终于在黄昏时分,胆战心惊的燕齐联军跨过结冰的洛水,仓皇逃回到了营寨之中。 燕国主将考粟边派出探子, 前去查看对岸敌情, 边与齐国主将田咎迅速部署了一番埋伏阵仗,便紧握剑柄站在军帐中痛骂起秦军来, “世人皆称秦人为粗鄙蛮夷, 本将今日着实见识到了!不要脸的盗匪,竟分毫不顾’两军交战, 不可追亡逐北’之礼仪,呸!” 齐将田咎正撩开一角帐门, 一眼不眨地紧盯着营外的远方, 闻言冷嗤道, “礼仪?如此蝇营狗苟之国, 何时讲过礼仪?如此礼崩乐坏之世, 考将军难不成还指望秦国遵循‘逃亡不可追,追则不过五十步’之周礼?凶残无礼的秦军, 眼下随时会闯入我军大营...” 在周礼之中,对战争礼仪亦有种种规定, 譬如, 诸侯们攻伐除了必须师出有名, 还需先派使者前去递交战书, 在与对方君王约好打仗的时间地点后,双方派出的战车与人数也必须一样, 待对方排军布阵完毕,方可自报身份吟唱诗歌发起攻击——但若敌军受伤,必须即刻停止攻击;若是敌军鸣金逃亡,最多也只能追出五十步,绝不可赶尽杀绝。 春秋时期的诸侯,多是遵循周礼的,正因如此,才会出现晋楚两国于邲城交战之时,溃逃的晋国战车陷入泥坑后,楚军却跑来先帮对方修好车再追五十步的文质彬彬场面。(1) 虽然在战国时期,随着大鱼吃小鱼游戏的进化,战争不可避免地变得愈发残忍血腥起来,周礼早变成废令一堆。 但这时期的列国诸侯,终究曾被一个“讲礼”的时代熏染过,多少有几分在意颜面,所以列国征伐之时,总要扯上一张师出有名的遮羞布。 譬如,燕齐此番伐秦,打的名头便是“替天诛暴秦”。 同时,战国诸侯们不但严禁杀良冒功、战胜后屠城等残忍的举动,还有一条心照不宣的约定:纵便追敌百里,亦当遇营则停。 他们虽不肯再遵循“不可追敌超出五十步”的周礼,却肯在接近敌军营寨时折身返回,是以,纵观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争,几乎没出现过“劫营”“斫营”等词,比起后世更残酷的战争而言,总归是保留了几分人性温情的。(2) 而事实上,大多将领在对方吹响号角收兵后,至多只会带人追出数里便会折返休整,如今日秦军这般穷追不舍的亦是格外罕见,正因如此,考粟才会叠声抱怨秦人是蛮夷。 他听了田咎这话,不由面色一沉,径直走到对方身旁,顺着帐门缝隙眺望远处河水对岸,唇角露出一抹笑容道,“若秦军真敢冲进我军营寨,我燕国运来的数万支弩箭,可在八十步以内,将秦贼全串成肉串,田将军不必惊慌...” 方才他们安排的埋伏阵仗,便是命弓/弩手埋伏在营寨外围,一旦秦军当真渡河进入射击范围,燕齐弩手便立刻以强弩射之——逃回营寨,既是燕齐联军此刻的无奈之举,又是他们补充兵器的续命之举,毕竟上午运出去的数万支弩箭,在攻城时已用光。 思及此,考粟愤愤收回目光,忍不住狠狠一跺脚,“可惜!若秦国援军不来,我等眼下早已攻进邯郸城中,桓猗那狗贼早被本将一刀砍了,哪能容他这莽夫在我营前如此嚣张!” 田咎继续观望了一番,见秦军仍旧停在对岸按兵未动,似乎并未下定决心要冲过洛水,这才放下帐门转身看向考粟,紧紧蹙着眉头道, “考将军出身高贵,又何必跟一介莽夫如此计较?本将眼下在想一事,依我等出发前的判断,若秦国从北地各郡调兵救援,虽然离邯郸更近,却有粮草不足之患,北边的匈奴恐还会伺机而动,是以,秦王绝不会从北地调兵...” “而秦国此番若是从咸阳大营调集人手,一来筹备时间更久,二来据丞相所言,秦国因修路大肆征召青壮一事,咸阳留守士卒至多不过三十万...” 说着,他目光中透着深深的不解看向考粟,“如此一来,我联军既有五十万之众,秦国少不得还要派出二三十万援军出来,但秦王若命留守士卒前来援救邯郸守军,咸阳岂非陷入空虚无妨之境地?依秦王此人之心性,定不会任由咸阳陷入险境,是以本将不解,今日这援军,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第384章 考粟举步往帐中摆置的低矮案桌走去,亦一脸疑惑道,“田将军言之有理,今日之事着实疑点重重!纵便秦王狂妄到,认为咸阳无需秦军防守、楚国亦绝不敢贸然北上攻打,遂将咸阳士卒皆派来援救邯郸,但此番秦国援军来得如此神速,着实太不合常理...” 他侧耳听了听账外动静,见依然唯有厮杀声响起,这才缓了口气,继续道,“哪怕邯郸守军派出送信的斥候日夜疾驰,赶往咸阳少不得也需十来日,再算上秦国筹备粮仓军辎与两地路程,咸阳派出的援军最快也要一个月后,才能抵达邯郸——纵便是送信的斥候当日便返回邯郸,恐怕,此刻也仍在奔驰途中,哪有偌多秦军四五日便能飞至邯郸之理?怪哉!” 说到这里,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不由面色大变。 田咎忙上前问道,“考将军这是...” 考粟心情复杂地飞快看了一眼对方,摸着剑柄的右手开始隐隐发抖,强掩下心中慌乱,笑道,“我只是担心...秦军如此神速,莫非真如传言那般,秦国有鬼神之力襄助?若确乎是如此,我燕齐联军仅凭凡人之力,该如何是好...” 田咎闻言却哈哈大笑道,“考将军有所不知,仙山西王母乃我齐国祭祀之社稷正神,连她老人家尚遵守天道,未曾在两国交锋之时出手助我齐国,旁的鬼神,又岂敢搅进这场人间君王逐鹿之战?考将军,莫要被那等荒诞传言骗了...” 说着,他挥手道,“罢了,不管秦军究竟是如何到来的,我等只消派出探子便能查得虚实,不必在此庸人自扰!” 考粟勉力强笑着点了点头,心头却升起巨大的愤怒,好哇,齐国竟敢戏弄我燕国! 他对田咎之言不过是胡诌一通,实则,方才闪过的那阵灵光,刚好为他解答了秦国援军为何会来得这般快的疑惑——因为,秦军本就早早埋伏在邯郸周围,秦国,早就知晓联军要攻秦了! 燕国费尽心机暗中部署此事,如今连朝中许多大臣尚不知晓,又岂会主动朝外人泄露?唯一的答案,是齐国出卖了燕国。 甚至,可能早在齐王以密信、邀约燕王共同伐秦之时,便谋划好要借机除去燕国,好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啊! 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重新走去帐门旁观望的田咎,垂眸掩下晦暗的眸光,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惺惺作态之徒! 考粟飞快在心头盘算了一番:如今形势骤然调转,从五十万燕齐联军攻邯郸,变成五六十万秦齐联军,要在邯郸合谋灭燕军... 想到燕齐两国的昔日不共戴天之仇,他的眸光愈发晦暗下来,既然齐国不仁,就休怪我燕国不义! 而另一边,一路杀得双眼通红的桓猗,确实想一鼓作气跨过洛水冲进敌营的,却被追赶而来的王翦,极力以此举不合列国征伐规矩制止了。 桓猗虽恨不得趁机将燕齐两军全部活埋,以洗宵小攻秦之辱,但王翦的话,他终究还是听进去了。 王上要做收服天下人心的仁君,以逆转“暴秦无道”之名。 对仁君而言,战争的胜利固然很重要,但以何种理由宣战、以何种方式赢得战争,亦是同样重要的——而他桓猗,绝不能坏了王上的名声。 他当即便转身,看向秦卒们系于腰间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大吼道,“二三子,列阵回城,曝首计功!” 秦卒们腰间装着的,正是他们斩杀的敌军首级,按秦律,在每一场厮杀结束后,士卒们便要将斩获的首级带回营地展示三次,在经过军法吏和将领核对后,方能计入军功。 燕国悄悄趴在对岸枯树下打探消息的探子,见乌泱泱的玄衣秦军终于折返离去,急忙兴冲冲跑回联军营寨之中,将这好消息禀告给了燕齐将领。 田咎当即便命人端来几坛美酒,拉着考粟要庆祝一番。 桓猗若要硬闯燕齐军营,虽有燕军强弩迎敌,但一场恶斗是避免不了的,联军今日接连攻城、奔逃,体力均已消耗殆尽,加之如今两军人数悬殊已不大,若真与凶狠的秦国援军正面厮杀,他们未必能讨到便宜,是以,他眼下正巴不得桓猗那莽夫速速撤军回城。 在禁酒令严格的秦军之中,任何人绝不能带酒上战场,主将们亦不可擅带食物,一日两餐皆按爵位由军中统一分发。 但燕齐主将皆是国中权贵之后,他们出征之时,不但带有美酒,甚至还在驰车中装了金灿灿的青铜杯碗餐具,陶器?那是卑贱的庶民才用的。 而王族出身的田咎,于吃之事更是格外讲究,他这趟还命士卒运了满满一车、以精盐腌制的羊醢鱼醢等肉干,眼下,亦吩咐人取了些来下酒。 考粟面上笑吟吟举着金杯与对方寒暄,实则,却谨慎地待田咎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后,才小小抿了几口,又在田咎满足地嚼咬着鱼醢后,慢慢撕着一块鱼醢细细嚼着,生怕有毒。 疑心一起,自会在杯弓蛇影中被无限放大。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的笑容,心中却冷冷猜测着,恐怕真正让田咎这厮高兴之事,乃是此番秦军躲过了被我燕国强弩射穿的命运吧? 当日,他便借着安排探子前去打探秦国援军人数的名头,暗中派出密探赶往蓟城,令之将齐国与秦国合谋一事告知燕王。 ... 对此浑然不知的秦军,在返回邯郸军营将敌军首级粗略统计后,发现这一趟追出去,竟斩杀了略超三万的燕军! 第385章 须知,这时期正常的两军对战,动辄以数月乃至一两年为期,除却惊险的数场生死对决、会大量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通常而言,三万杀敌之数,至少是在两军持久的僵持中缓慢累增出来的。 譬如这一遭,燕齐五十万大军围攻邯郸半个月,在数万支射程可达八十步的强弩助阵下,秦国城墙守卒的伤亡人数,是两万三千多人。 而秦军今日不过短短大半日的光景,便能在不消耗箭弩的前提下斩敌三万,皆因二十万援军突然出现得太过蹊跷,一时让燕齐两军人心大乱。 在对方主将下令撤退后,燕齐士卒便只顾着奋力往前跑,根本无心再回身挥舞兵器迎敌,如此一来,跑得快的秦卒几乎冲上去就能砍伤对方,收获自然巨大。 而所谓此消彼长之道,正是将燕齐联军原本振奋的士气,转移到了秦军身上,对邯郸城这十来万士卒而言,援军的神速到来和今日这场收获巨大的追击战,无疑是一剂莫大的强心剂。 看着士卒们脸上重新绽放的昂扬士气,桓猗上前深深朝王翦一拜,声音有些沙哑道,“多谢老将军不辞辛劳率大军及时赶来,不然,邯郸恐怕要落入敌军之手...” 从各县赶来的援军将领,急忙也跟着拜向王翦致谢,曹参悄悄瞄了一眼老当益壮的王老将军,心中却生出几分怪异感:燕齐两军围困邯郸刚好十五日,再算上斥候报信的路程,援军怎会来得如此之早? 怪哉! 王翦笑眯眯让众人不必多礼,又上前用力扶起桓猗,抓着他的手臂压低嗓音道,“你就不奇怪,老夫怎会此刻带人出现在邯郸?” 桓猗却乐呵呵一笑,凑近对方的耳朵悄声道,“二十万大军人马辎重,能在三五日之间从天而降,我早猜出定有九...仙童之力...” 他早料到秦国有难,九公子若能设法襄助绝不会袖手旁观,唯一无法确定的是,此番邯郸之围,以九公子之仙法究竟能否顺利襄助秦国。 至于辎重粮草一事,他早猜出以秦吏的办事速度,少说也能先凑出支撑十几万人之数——不过,援军竟抵达得如此之快,着实是远远超过他预期的。 说着,桓猗又万分好奇地问道,“老将军,不知在空中飞行而来之感受如何?” 王翦拍着他的肩膀,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道, “我等此番并非从空中飞来的,而是今日在蓝田大营穿过一道仙门,眨眼间便抵达了邯郸!传令下去,若遇燕齐探子打探消息,便将此事透露给他们!” 此言一出,桓猗曹参众将登时目瞪口呆,穿过一道仙门,眨眼间便抵达了邯郸? 桓猗的震惊是源于兴奋,他立刻双眼放光道,“我大秦仙人果有无上神通,妙哉!待灭了燕齐返回咸阳之时,我若也能试试仙门,岂非更妙哉哈哈哈哈...” 而曹参等人的震惊,则是源于难以置信,他们先看看王翦,又看看桓猗,再忧心忡忡地看看王翦,又看看桓猗,最后齐刷刷抬头看向天空... 天色尚未暗下来,我大秦两位主将怎的突然说起胡话来?穿过仙门?大秦仙人?这... 他们虽不解王翦为何能快速带来援军,但此等神灵襄助之言,着实太过玄乎,玄得让众人不敢贸然相信——时人虽迷信鬼神,但他们并未亲眼见到过鬼神。 可惜众将并非二将的直领下属,并不敢贸然质疑此事,只得眼睁睁看着王翦带来的人手将仙门一事传播出去,毕竟,桓猗虽性子冲动了些,王翦这位大名鼎鼎的秦将,行军打仗却是以“稳妥”著称的,想来他如此行事必有其缘由。 很快,整个秦军大营的士卒,都知晓了援军乃是有仙人襄助的,一时人人面上皆是喜气洋洋,不识字的士卒与将领们不同,他们在意的是结果,而非真相。 曹参暗中观察着士卒们愈发激昂的士气,又趁王翦与桓猗商议打法之时,悄悄拉了十来位援军士卒询问,每一个人说的,皆跟王翦如出一辙:他们从咸阳蓝田大营出发,穿过一道仙门就来到了邯郸。 他若有所思蹙着眉头,暗忖着,这是王老将军考虑到敌我军力之悬殊,便在出发前叮嘱士卒、以这番言辞鼓舞城中士气? 可若如此,援军来得如此之快,又当何解?莫非,此事...竟是真的? 很快,分发到众人手中的晚膳,便彻底让他对“秦国有仙人襄助”一事深信不疑了。 因为今日的晚膳与其制作方法,邯郸城中的将士们从未见过,此物绝非人间之物! 在援军的示范下,很快,众人便将一盒盒装着白米与调味蔬菜肉干的自热米饭撕开,加入盒中自带的纯净水后,又舀了些清水淹过加热包,新奇又紧张地等着奇迹的出现。 其实,明赫先前也是错怪首富了,这家公司的自热米饭,虽然六十六善意值一盒起步,但这一份米肉菜的数量,远比后世十多二十元的自热米饭多出了数倍——而这包装盒,用的是黑科技时代快速降解无毒压缩材料,乍一看只有小碗杯面大小,实则随着加热的过程,盒子会跟着压缩的米肉菜一同膨胀,这一盒的分量煮熟后足足有一斤多,足够让一位成年男子吃饱。 约摸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军营四处开始弥漫起一阵阵无比诱人的饭肉香味,所有士卒都忍不住接连咽起了口水,白白的大米、大块的猪肉,若是混着煮熟了该有多香啊...不,就算没煮熟,他们也能兴高采烈吃个精光,在军队之中吃夹生军粮,本就是常有之事,更何况今日还有荤腥! 第386章 在众人无比期待的目光中,王翦笑呵呵摸了摸盒子底部,见已不再烫手,这才揭开了盖子,深深吸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香气,举起配套的筷箸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丢进嘴里,真香啊! 桓猗眼巴巴地扭头看着,见对方根本无暇搭理自己,只得假意咳了两声,迫不及待问道,“老将军,这仙食可煮熟了?” 王翦恋恋不舍地将肉咽了下去,洪亮回道,“仙食熟了,尔等可开动了!” 士卒忙敲击铜鼓,示意仙食已熟,众人可开餐了。 一时之间,偌大的军营之中,再无半分聒噪杂音,只剩下众人端着饭盒吭哧吭哧的进食声。 这白米饭可真香啊,这肉可真馋人呐,纵便是这辣酱与蔬菜,亦香得令人恨不得将舌头也吞下去... 有人甚至悄悄地边吃边抹泪,王上何其仁善啊,连这等美味无匹的仙界饭食,亦毫不吝啬地分与他们这些卑贱小兵... 这一餐,不知是多少士卒此生吃得最饱、最丰盛的一餐。 而那位心怀士卒的首富,在让人研发这些军粮时,还贴心地在盒中准备了一小袋高科技防腹泻饮料,喝下它以后,能防止长期吃不到油水的古代士卒、在骤然吃下肉食后引发腹泻。 曹参向来并非注重口腹之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仙界饭食之美味,纵便当日他们进宫被君王赐的宴席,亦远远赶不上,这般浓郁的奇异香味,简直快将人肚中的馋虫都勾出来了,太香了! 桓猗边大口吃着边含含糊糊问王翦,“老将军,不知这仙食...可够我等再吃一餐?” 王翦专心致志不顾礼仪地大口刨着饭菜,用行动表达暂时没空搭理桓猗。 也不怪众人对后世称为“垃圾食品”的自热米饭如此痴迷,因为他们长期生活的时代,盐与油脂皆是奢侈品、除了生姜和葱以外、压根没有旁的调料。 纵便如今秦国已渐渐普及用铁锅做菜、用植物油炒菜,但只放了少许油盐的炒菜,味道又哪能跟五花八门的后世调味料相提并论? 是以,虽然早就厌烦工业香精调料的现代人,大多追求返璞归真的有机食品,但处在农耕原生态时期的古代人,对来自现代的工业成品却是如此痴迷。 很快,众人便将盒中饭菜吃得一粒米不剩,心中盛满了无与伦比的幸福感与自豪感。 王翦这才掏出棉帕擦了擦嘴,对桓猗道,“有是还有,不过今日我等暂且开趟荤腥,明日起,仍命伙夫照常造饭,这仙食,要留待攻伐燕齐之时再拿出来!” 桓猗的眼睛嗖一下亮了,忙道,“老将军所言极是,如今我等既在邯郸城中有口热乎饭食,无须早早耗费仙食...再者,有此物为军粮,将士们攻伐之时,士气必会再增几分!”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机会再吃到这喷香诱人的美食! 曹参倒是早早解决了肚中馋虫,带人运着满满几车自热米饭,来到城门处为守城的士卒送饭。 就地开始制作米饭的士卒并不知晓,乔装成路人前来探虚实的燕国探子,眼下正躲在城门外一处偏僻角落,边拼命伸长脑袋贴着城墙深深吸气,边掏出怀中冷冰冰硬邦邦的糗,咬一口便闻一口空气,就着城门外飘出的香气用餐呢。 曹参见士卒们开始用饭后,便主动带人来到城外巡逻,哪知却刚好碰见鬼鬼祟祟趴在一角的齐国探子,在稍稍试探一番后,便迅速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但他以眼色阻止了士卒想擒拿此人的念头,反倒一脸怜惜地看着对方,感慨道,“如今天寒地冻之时,你竟只能吃这冰寒之糗,可见主家虽命你前来邯郸贩货,却不肯让你多吃几口暖食...” 说着,他便请对方稍等片刻,自己去求长官要些美食前来,齐国探子急忙高兴地连声道谢。 曹参走进城门之时,他身后的心腹士卒心疼不已,急忙问道,“县尉,方才那贼子口音分明是齐国探子,您何必要以仙界饭食赠他?照小的说,倒不如一刀砍了干脆!” 这等欺负秦国之狗贼,岂配吃仙食?呸!不过他庆幸地揣测着,想来,王老将军定不会同意此事的... 曹参收起面上的笑容,眼神冰冷道,“不,此人能助我秦军顺利施行一计。” 在他回到军营中,找到桓猗将心头的谋划和盘托出后,桓猗急忙带他找到了王翦。 王翦听完,不由颔首对曹参赞道,“小子不愧是王上亲手所选之门生,确有治军之才!” 在曹参的故意拖延下,当他慢悠悠将五盒自热米饭拿出城门时,那探子果然还跺着脚站在城门外候着。 在一番千恩万谢下,探子急急抱着五盒自热米饭绕了一圈路,这才赶着驴车返回燕齐营寨,当然,他没走多远便悄悄打开一盒,按对方叮嘱的加热方法煮来吃了。 狼吞虎咽吃完后,探子意犹未尽地抬起头,又往衣袍上到处闻了闻,面色有些沮丧起来——秦军给的这饭食着实太香了,吃完浑身都是诱人的饭肉香味,待稍后回到军营之中,定会惹来将军猜疑! 但要将剩下的四盒自热米饭扔掉,他亦是万分不舍的,苦想半天后,他终于转忧为喜道,“如此美味之物,我若主动将它献给将军,岂非能换来官爵?” 此人哪里知晓,曹参正是在察觉到,自热米饭吃完的香味难以散去后,才将计就计给了此人几盒,王翦等人亦愿以五盒仙食为诱饵,抛出去勾起燕齐联军的嫌隙——齐军主将田咎,是人尽皆知鼻尖的饕餮客,号称吃遍了天下美食,而列国行军之时,探子的禀告对象正是主将。 第387章 再者,燕齐两国之仇,可比它们与秦国的仇恨深多了,如今这齐国探子明晃晃在城外,焉知不有旁的燕国探子躲在暗处?纵便齐军主将不夺走仙食,今日自己与齐国探子接头一事,当真不会传入燕军耳中么? 果然,齐国探子趁着天黑摸到田咎帐中禀告时,尚未来得及开口,田咎便立刻耸动着鼻子,一步步朝他走来,边痴迷地嗅着他的衣袖,边冷冷问道,“你今日查探敌情之时,跑去吃了何等美物?” 如此一来,探子一时也顾不上禀告探来的情报了,忙取出布袋谄媚笑道,“禀将军,小人行至半道之时,偶遇一位楚国游商,见此物新奇,便买了一份来尝尝,哪知极其味美,这才又追上去,将剩下的四份全买来了...” 说着,便把四盒自热米饭恭敬呈给田咎,见对方面色已和缓起来,立刻趁机絮絮禀告着今日探来的情报,但在他衣袍间浓郁的食物香味引诱下,田咎不耐烦地制止道,“罢了,军情不急在一时,还不快来告诉本将如何食用此物?” 不多时,随着热气腾腾的香味从主帐中飘了出来,被考粟派去一路跟随齐国探子的燕国探子,悄悄从黑暗处离去... 燕军主帐中,正被探子传回的“秦国援军乃是穿过一道仙门,便眨眼到了秦国”之言,气得砸了手中竹简的考粟,听完这名探子传回的消息,愈发怒不可遏。 他压低嗓音揪着对方的衣襟,怒喝道,“你确定,是秦军将领亲手将佳肴交付齐人手中的?” 探子忙惶恐道,“禀将军,小的得了您的吩咐,今日一直跟在那齐国探子身后,纵便他前去便溺,小的亦悄悄躲在树后盯着,绝不会看错...他与那秦将看似极为熟悉,那原本凶神恶煞的秦将,面上还一直带着笑意呢...” 考粟一把放开探子,将他们打发出去后,转身看向满眼担忧的心腹侍卫,眸中寒光愈胜,厉声道,“如此看来,田咎果然与秦军早有勾结,王上果然着了齐人的算计!如今秦齐合兵五十多万,我燕军若想尽快摆脱险境,必须先除掉齐军!” 侍卫提醒道,“将军,可眼下秦国援军已至,我军若想除去齐军,恐怕尤为不易啊,再说,王上还不知晓此事...” 考粟冷冷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此举乃是为了救燕国,王上定能知晓...”,说着,他不动声色比划了一个手势,侍卫眼睛骤然一亮,弓! ... 一月的章台宫中,明赫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看不懂的密信,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父王,再次高兴又不敢相信地确认道, “父王,邯郸之围真这么快就解了?李信带去的三十万援军,恐怕才刚刚抵达邯郸呀?王翦他们好厉害啊,以三十万人马对决五十万,竟能如此速战速决!” 他还以为邯郸这场战事,最早也要等到李信增驰的三十万大军到齐后一两个月,才能彻底解决燕齐联军呢。 年轻的君王凤目间溢满盈盈笑意,再次颔首,指着绢帛耐心给怀中小家伙解释道, “吾儿有所不知,此事若细论起来,还是燕军助了我秦军一臂之力...据王翦所言,上月燕齐主将各率大军从营寨出发,前去攻打邯郸之时,走在后方的燕军突然发难,以强弩箭雨射向前方的齐军...此趟内讧齐军几全军覆没,如此一来,我秦军三十万士卒虽与燕军力量相当,秦军将领统兵之法却远胜燕军将领,这才打了一场酣畅胜仗...” 明赫听得愈发有些迷茫,不由转了个向趴在父王身上,仰头看着他俊朗的下巴,奶呼呼问道,“可燕军将领莫不是疯了?燕国跟齐国合谋来攻秦,怎么又在秦国的地盘上内讧起来了?” 嬴政想到王翦信中说的曹参所献之计,又细细将此事说给小家伙听,还贴心说了一番燕齐两国的历史恩怨,最后总结道,“是以寡人认为,恐早在此事之前,燕军将领便对齐军生出了疑心...” 若是彼此信重之人,又岂会为区区几份军粮而生疑? 明赫这才恍然大悟,又重新将脑袋高兴地埋进父王怀中蹭啊蹭的,兴奋道,“哈哈原来是四份军粮引发的血案,这就是他们欺负秦国的代价啊...” 燕王和齐王这种塑料丝友谊,到底是谁给他们的勇气联盟攻秦啊?不自量力! 这时,系统高兴地悄悄道,“宿主,接下来秦军就能反攻燕齐本土啦,秦始皇的统一大业又近了一步,眼看就只剩楚国啦...” 他话还说完,蒙毅便阔步进殿,呈来一封密信急切禀道,“王上,楚国有快马来报,楚王已暗中派出二十万大军顺淮河北上,眼下并不知其目标究竟是我秦国、还是燕齐之一,还请王上速速决断!” 第115章 这消息对秦国而言, 不啻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危机事件。 楚军集兵北上一事,若是放在往日,秦国绝不会如此紧张, 因为君臣们自信,它是绝不敢狂妄到前来攻秦的——在韩魏赵相继被秦国灭掉的当今天下,秦国一家独大, 何人敢不自量力主动以卵击石? 可此番燕齐联军突袭邯郸一事, 不得不让他们提起十二分警惕心来:若燕齐楚三国丧心病狂之君,皆心怀侥幸认为他们自己是“石”,而秦国是“卵”呢? 是以, 嬴政迅速判断,楚国这二十万大军想攻击的, 是正在交战的秦燕齐任一国,而秦国的地理位置, 决定了咸阳, 极可能成为楚军首当其冲的目标! 第388章 他腾出一手接过蒙毅拆开的密信, 抱着一脸焦急的明赫快速浏览了一遍, 狭长的凤眸之中有幽邃锐芒一闪而逝, 继而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 楚军这趟派兵的名义,竟是“观战”, 楚王姓熊,看来确是吃了熊胆的! 他平静地放下密信, 看向蒙毅若有所思道, “上月, 燕齐五十万大军攻伐邯郸...前些日子, 李信与蒙武带援军刚出发没几日,北地各郡又接连派人传回消息, 匈奴与东胡几国趁我中原动乱,开始频繁调兵,夷狄诸国陈兵数十万于燕秦北境观望...” 年轻的君王顿了顿,垂首轻轻拍抚着怀中、小身子气得直发抖的明赫,又淡声道, “眼下,连楚国亦来搅这趟浑水,我大秦陡然之间,面临列国从四面夹击之势...寡人竟不知,秦国,竟成了人人可欺之弱国?” 饶是蒙毅往日再沉稳,此刻也忍不住气血翻滚个不停:列国贼子,欺人太甚! 他撩袍噗通跪下,大声道,“王上,臣自幼与兄长一同修习武道兵法,虽身手比不上兄长,但臣熟记先贤用兵之道,愿自请为咸阳守将,为王上与大秦镇守国门...” 楚军南上,秦国眼下最大的麻烦,是都城无大将镇守。 诚然,先前安排人手之时,秦国君臣考虑到楚国会趁机偷袭的概率,便特意将大将王贲留于咸阳城中镇守。 可安分多年的草原诸国,敢趁着燕齐与秦开战之机,猝然联手横插一脚,却着实是秦国意料之外的黑天鹅事件。 就拿匈奴来说,虽然数十年间仍有侵扰中原边境之劣迹,但他们每回都小心翼翼避开了李牧镇守的代郡雁门一带——是以,秦国万万没想到,如今李牧仍在北地镇守,匈奴竟敢冒险一博! 如此一来,嬴政只得命王贲即刻押运少府赶制出来的三弓巨弩,前往北地增援... 明赫默不作声听着二人的对话,越听越心冷,不由紧紧抓着父王衣袍的小手,冷得连小小的骨节都有些微微泛白起来,不对劲,这一切都很不对劲! 在原来的历史上,自家父王统一列国是逐个击破的,他们根本没联手攻秦,而齐国自始至终保持着袖手旁观的姿态,至于匈奴东胡这些草原国家,更没有联手趁乱出兵....一定是自己的到来,无意间推倒了第一块多诺米骨牌! 现在,没有大将镇守的咸阳危机四伏,派人赶去颍川郡调宁腾?来不及了! 他在心头循环想着:如果我的到来,给秦国带来的是莫大危机,我为什么要来? 系统检测到他的情绪渐渐十分恍惚,急忙大声提醒道,“宿主,宿主,快清醒一点,你千万别陷入自责的悲伤情绪中啊!蒙毅虽然文武双全,但打仗这事靠天赋,既然史书上从没出现过他征战取胜的记载,就说明蒙氏兄弟里,更适合做将军的人是蒙恬,蒙毅上场有点悬啊...楚军既然已经一路北上,现在第一件事,是要尽快把咸阳城中有领军才干的人推荐给秦始皇,秦军要及早做好迎战准备...” 而正在现场校考蒙毅用兵之法的嬴政,也敏锐地从心声之中,察觉到自家小崽的情绪有些不对,急忙挥手打断蒙毅,垂首斟酌一瞬后问道,“吾儿可是有些冷了?” 他不知小崽为何要自责给大秦带来了危机,但在他心中,自家崽崽带来的只有无尽福气,至于眼前这场乱局,换个角度想,又何尝不是大秦莫大的机遇? 祸者福之所倚,虽然李斯王翦等人一再提醒君王,不可让大秦陷入齐楚燕三国夹击之困局,但深谋远虑的君王,眼下却飞快从咸阳困局之中,瞥见了一丝胜利的曙光——只以中原三国而论,他们联手攻秦之时,未尝不能转化为秦军连灭三国之机,如此一来,秦国一趟便能解决剩下的三国,一统四海指日可待! 至于将领一事,他看中的并不是蒙毅的才能,而是蒙骜与蒙武在军中的威信,是蒙毅稳定军心的将门虎子身份,眼下,借蒙氏父子在士卒间的威名鼓舞士气,乃是权宜之法... 说着,他便摸到小家伙冷得如冰块似的双手,登时心中一凝,边命人往火墙中多添些煤石,边用修长有力的大手轻轻揉着小手,眼含担忧地打量着明赫的神色。 实则,在系统的劝解下,明赫已迅速从愧疚情绪中清醒了过来,只是躯体的反应远比情绪更慢,手一时还未恢复暖和罢了。 他忙歪着脑袋贴了贴父王的手臂,一如既往地笑嘻嘻道,“多谢父王,孩儿现在暖和多了。” 嬴政见小家伙骤然间心情大好,一时虽有些摸不着缘由,倒也暗暗放下心来,将软乎乎的小手焐热后,便抱着小崽继续跟蒙毅商议起正事来。 明赫突然又高兴起来,自然是因为尽职尽责的系统方才为了哄他,竟把此刻身在咸阳城中、能助秦国守城的能人信息搜寻来了! 这意味着,纵便楚军这回真要趁机攻打秦国,成功的概率也是极小的。 这般想着,他不由在心头悄悄盘算着,“刘季、章邯、钟离眜...虽然他们眼下还没统军经验,但在史书中都是打仗的好手,而且统子说了将才大多靠天赋,我今晚就要把他们推荐给父王哈哈哈...” 原来章邯这时期,就已经在秦国少府任职了啊! 嬴政听着这心声,眼眸中不由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喜亮光——章邯是何人他一时并未想起,这名字太过陌生,但钟离昧臂力过人、又有军中历练经验,而刘季此人极擅应变之道,此二人若再辅以统军之才干,咸阳安矣! 第389章 蒙毅自从当日听见九公子的心声后,便结合种种迹象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襄助大秦的仙人,便是自家九公子。 是以,他此刻亦极力掩饰着心中狂喜,悄悄瞥了君王一眼,暗忖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提醒王上,提拔九公子说的这三人为守护咸阳之将领...毕竟,他方才虽肯主动许诺领军守城,实则是半分信心也无的,生怕这一遭,会成为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 但他是蒙骜之孙,是蒙武之子,当此危机之时,比起更加不懂实战的右丞相与李廷尉等人,祖辈父辈的名声为他带来的威信,至少能稳住几分士气——连颇通实战的冯劫与王离,前些日子亦跟随王贲去了北地,如今,咸阳朝中最适合站出来接过迎敌重任的,只有他一人。 可是九公子是小仙童啊,他提的这几位人选定然错不了! 嬴政却摸着怀中兴奋晃来晃去的毛茸茸小脑袋,面不改色继续与蒙毅商谈着兵法之道,他这仿若毫不知情的态度,把慢性子的蒙毅急得都快成急性子了,他恨不得劝王上快将刘季三人召来商议,楚军可是已北上了啊... 这时,却见卫尉急急进殿来禀,称典客令刘季在丹墀前有要事求见。 蒙毅顿时眼睛一亮,急忙悄悄掩饰一番神色后看向君王,嬴政则神色如常命刘季进殿。 明赫惊喜地看向步伐匆匆的刘季,这人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来得很及时嘛,不枉我父王对你这么好! 刘季一到殿前便噗通跪下,激动大呼道,“请王上恕罪!今日信使来驿馆就膳之时,臣多嘴搭了几句话,得知楚军已有二十万大军北上,据臣推测,楚王狗贼定是想趁三国交战之际偷袭,淮河一路上来便到黄河,我秦国咸阳比之临淄蓟城更危险几分啊...” 秦国信使的话,若换成旁国之人当然不好套,但刘季是负责驿馆诸事之秦国官员,又自有一套与贩夫走卒搭讪套话的法子,此事倒难不倒他。 嬴政听着对方之言,不由暗叹一声,难怪此人在小崽的心声之中,能凭借并不显赫的出身,在秦末乱世力压诸侯,成为新朝开国君主,确有常人不能及之处。 刘季趴在地上抬起脑袋,一脸恳求地看向君王,继续语气激动道,“...王上,臣愿自荐为末等守将,愿领士卒守卫咸阳抗击楚军,以护王上与秦国之安危,还请您原谅臣之无状啊...” 明赫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面前这个为了国家肯舍生忘死的人,真是他知道的那个刘季吗? 他哪里知晓,八卦的刘季自从今日探知到楚军北上一事,便心慌意乱、坐立不安地盘算了一番,秦国此番遭遇的四面危机他是知晓的,咸阳如今并无大将镇守他也是知晓的,若楚军的目标真是秦国,咋办? 身为秦人的他,是领取六百石俸禄的四品典客令,是将家中诸人压得严严实实的当家人,是众人眼中风光的咸阳大官,是年轻娇美的妻子眼中无所不能的依靠。 自从得了秦王的恩惠屡次加官进爵,再也不会有人将如今体面的秦国咸阳刘季,与从前那个落魄的魏国沛县刘季联系到一起。 燕齐戎狄和楚国,竟想灭了秦国,想推翻秦王,想毁了他美滋滋的满意人生,这让刘季在驿馆中气得脑壳都开始剧痛起来! 在下属急忙为他请来一位巫师看病后,掏了100钱而不肯吃亏的他,便硬缠着巫师为自己占了一卦,无比珍惜性命的他暗暗决定:若卦象显示,他拥有的一切将被那帮王八蛋毁掉,余生又要过上穷困潦倒的生活,他宁肯冲上去跟楚国混蛋们拼了,以此报效王上知遇之恩! 自然,若是换成从前的刘季,绝不至于会这般偏激,纵便秦国真挺不过去了,他也会乐观地安慰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当个穷鬼也比无头鬼好”,可如今已饱尝锦衣玉食的刘季,哪还想当个处处受人白眼的穷鬼? 然而,巫师占出的结果,却与他的设想刚好相反。巫师指着蓍草告诉他,若能忠心报效秦国君王,及时为秦国解忧,此生自能富贵无边。 刘季是极信占卜箴言的,毕竟他的发家史,全靠当日、劝他前往大梁的巫师神机妙算。 是以,他在听完巫师这番占词后,是这样理解的:若我永远效忠王上,永远及时挺身而出为秦国皆有,那我刘季这辈子都能富贵无边! 既然如此,眼下秦国最大的忧患,便是楚军攻城,只要他主动请缨为王上守城,不就是“及时为秦国解忧”吗? 至于会不会战死,他压根想都没想这事,既然“此生富贵无边”,一个死鬼又怎能享受到这富贵?巫师占词言外之意,不就暗示着他刘季福大命大,每回为秦国解忧皆不会有性命之忧么? 正是在这股子无敌的自信驱使下,他喜冲冲一路将燕齐匈奴东胡楚国骂得狗血淋头,一路雄赳赳进了宫表忠心。 嬴政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其言辞恳切不似作伪,亦疑惑道,“爱卿身为典客文官,又何懂打仗之道?” 刘季急忙解释道,“王上,臣虽从未打过仗,却颇懂些糊弄敌军的法子,届时,若王上拨给臣五百人,臣定能将他们发挥出五万人之效力...” 反正又死不了,牛皮要往大了吹才好,以免王上舍不得让他上阵。 嬴政此刻是“并不知晓刘季挺能打仗”的君王,自然不能一口答应下来,便寻了个由头将对方打发了回去。 第390章 明赫目瞪口呆地看着哭喊着不肯走,拼命咚咚咚磕头恳求为国上阵、最后被卫尉押出殿的刘季,一时竟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荒唐感,这人真是刘季? 按他一直以来的揣测,刘季对父王定然是忠心的,但这忠心的源头,是他极力想保住当前的荣华富贵,若要说,他忠心到自愿捐躯赴国难的份上...明赫是半点也不信的。 原本他还有些发愁,按刘季的性子,父王回头任命他上战场领兵,恐怕还得敲打一番,不然,没准他打着打着一见势头不对就跑了... 毕竟,如今的刘季从未上过战场,还不是史书中与秦末诸侯大战数回的刘季... 他伸长脖子望向趴在殿门不肯走,大喊着“要亲自为秦国赶走楚军”的刘季,心头的疑惑越来越浓重:这个“刘季”,该不会...是被我父王的铁粉夺舍了灵魂吧? ... 当晚,“老神仙”将镇守咸阳的将领名单交给君王后,嬴政这才在次日早朝“惊喜”地下诏,任命刘季、章邯、钟离眜为临时守城将领,届时各率一支大军做迎敌准备。 铁了心这辈子要效忠秦王、为秦国解忧的刘季,接到诏令时,高兴得恨不得长翅飞上天显摆一通:嘿嘿,王上被我的忠心打动了!我刘季,又有升官晋爵的机会了! 此战必胜! 一心想报答秦王知遇之恩的钟离眜,对这诏令倒并不惊讶,他本就是古邗国开国名将之后,完美继承了先祖卓越的行兵布阵基因,来到秦国短短三年的他,如今已凭屡次军功升至三级爵位——年轻的他,俨然已是秦军中令人瞩目的新秀。 倒是在少府担任统筹小吏的年轻章邯,被这莫名的诏令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让他领军抗敌?可他从未学过兵法啊! 章邯是个实诚人,当即便焦眉愁眼来到一处工坊找到上司张苍,恳请对方带自己进宫找王上求情,忙着为迎敌筹备三弓巨弩的张苍,在百忙中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 “王上如此安排定有他的缘由,我来秦国三年,从未见过王上胡乱安排人手的,想来,我王自有一番慧眼识珠之法,早察觉出你有领兵之才...世间之事行则必易,咸阳之安危,便交付与尔等身上了,莫要辜负王上信任!” 他这话确是真心之言,因为从前在阳武数十年间,张苍从未碰过墨者这等稀奇古怪的器具机关,但他来到秦国后,不也一上手便做得极好么? 他是生而知之的某方面天才,如此以己度人,再结合王上素来行事有章法的性子,定是察觉出章邯亦是对军事生而知之的天才——王上纵便真被楚军的到来忙慌了阵脚,亦绝不会来少府找个文吏做守将。 不得不说,张苍的这番话让章邯生出了无限灵感:是啊,王上如此英明,怎会胡乱指派人手当守将?定是上回,王上前来少府观看巨弩之时,在仙人的提示下,看出我有领军之才! 既然王上与仙人认为我能守住咸阳,我章邯便定能守住咸阳! 接下来,君王便亲自召见他们密议战略部署。 ... 不得不说,在嬴政有条不紊的指挥下,秦国在咸阳的军事部署十分英明。 因为楚军这趟的袭击目标,确实不是临淄与蓟城,而是直奔秦都咸阳而来。 促使楚王与屈景昭三族共同做出这个决定的,仍然是“秦王要大修秦赵韩魏四地道路”一事。 是的,无论燕齐两国还是楚国,他们接到的探子情报,皆是“秦国已开始修路”。 而列国探子之所以会得出这个结论,是他们无数趟亲眼看见,秦国颍川郡与东郡各地,有成千上万的农人、商贩、刑徒,在扛着竹篓铁锄运土修路——在他们贫乏的见识中,列国道路皆是以黄土修建的,想来此番秦国自然也不例外。 探子们并不知道,这是韩魏旧地的百姓、在自发修复旧道,朝廷压根未曾明面插手此事。 所以,在他们看来,秦王前脚下令修路,后脚便急吼吼大肆召集人手修路,岂非前明后昏之君?这才迫不及待将好消息传回了国内。 凑巧的是,虽然今年冬日极冷,但有些道路破损严重的韩魏郡县之中,农闲的百姓仍在乡中豪强的伙食资助下,自发成群结队运着黄土来修补道路——如今秦国百姓冬日皆买得起煤石取暖,而火炕中烧完的滚烫煤渣,刚好能混着黄土融化其间冰雪。 是以,留在秦国观察的探子们,源源发回的情报,无一不是“秦国大肆征召民夫修路”之言。 须知,修路在任何时代,都需耗费大量钱财与劳力,正因笃定秦国抽调出大量人手修路、以致军中留守的士卒不足,燕齐两国才敢趁机发兵。 而匈奴与东胡等草原各国,历来喜欢趁中原大乱时趁火打劫,这才纠集数国人马在北境观望。 若燕齐联军大败,他们便可从燕国北面入境抢劫一番;若秦国不敌,李牧数郡边军必要驰援咸阳,届时他们便可掠夺北地数郡。 当然,这群虎视眈眈的外夷首领,更盼着燕齐与秦国两败俱伤,届时能劫掠的财物将不胜其数,甚至能趁机夺上几座阴山以南的城池... 而楚国,正是瞄准了千载难逢的秦国左右受敌之机,准备奔袭占领咸阳。 楚王与宗室料定,纵便秦王知晓楚军北上之事,一事亦难以判断他们究竟要攻打哪一国,待秦国君臣商讨出对策,后知后觉征召颍川郡与东郡修路民夫、回咸阳军营时,恐怕,楚军早就攻下咸阳了,正所谓兵贵神速啊! 第391章 但在项燕看来,秦国兴师动众在冬日修路,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冬日冰冻的泥土十分坚硬,纵便秦国有烧烫的煤渣化冰,要拌匀踩实泥土亦绝非易事,实乃事倍功半之举... 在他看来,秦人十分狡诈,纵便那位年轻的秦王有几分狂妄,此番迫不及待想通过修路一事耀武扬威,亦绝不会选在冬日、耗费更多钱粮与劳力修,此事定然有诈! 可楚王和宗室并不这般认为,探子数番传回的消息,皆证实秦国确实在大肆修路,如今秦军增援人手不足,又有燕齐大军为他们拖住秦军主力,还有草原夷狄为他牵制李牧的边军,如此大好时机岂能错过? 纵便项燕再三劝谏,楚王仍是急匆匆派出了二十万大军,这回,大军主将是景氏子弟——莫说项燕与他们唱反调惹来众怒,纵便他赞同攻秦,此番,主将之位也落不到他头上,主动出征,可是趁机立大功之事! 项燕在他们眼中,是秦国打到楚国本土的防守之将,切不可功高盖主。 而将咸阳作为首攻之城,楚国亦是有一番仔细考量的——一则,可报当年楚国被秦国打得迁都之仇;二则,楚国占据地势之利,能抢在燕齐前头占据关中肥沃之地;再则,秦军在外迎敌,若听闻都城失守,定会军心大乱,如此一来,燕齐联军必能斩杀更多秦军... 能借他们之力、除去最大的隐患,于楚国而言岂不妙哉? 可惜,难掩兴奋守在寿春王城,幻想着马上可以迁都咸阳、占据关中沃土的楚王与宗室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 邯郸的三国混战尚未进行一个月,燕军便以强弩偷袭齐军,主动“帮”秦军解决了近半数敌人; 接着,将此事视为仙人暗中襄助的秦军,以冲翻云霄的士气杀向燕军... 在楚军抵达咸阳之时,早已解决五十万燕齐联军的秦军,已气势汹汹兵分四路,迅速朝燕齐两国本土奔袭而去。 易水河畔位于列国的最东北端,冬日比咸阳更寒冷数倍,在蓟城王宫中走来走去的燕王,此时,浑然不知局势已因考粟擅自歼灭齐军而陡然逆转。 因为,今冬燕国多地遭遇冻雨之故,一进燕国的道路便格外打滑,莫说马匹无法通行,便是车辆亦会打滑坠落,考粟当日派往王宫、告知齐国与秦国勾结一事的探子,在离开邯郸后,一路只得折了两根树枝当拐杖,慢吞吞在凝冻的地面上行走。 如此一来,报信的探子便被冻死在了路上,燕王并未收到那封密信。 而因天气之故,本该定期往王宫呈报战况的斥候们,也迟迟未送来半分消息。 燕王此刻,正独自在买了秦国黑煤、烧着暖烘烘火墙的宫中,兴奋地走来走去,幻想着占领咸阳后,他该以何理由在秦地重新收取六成税赋、如何为自己修建绵延千里的新宫殿、如何搜罗秦国各地佳人... 这泼天的大富贵,真令人光是想想便觉心旌神摇啊! 由于燕国极寒天气的影响,李信与桓猗所率的两支军队,只得重新返回邯郸静待冻雨结束,燕国看起来暂时仍旧岁月静好。 但王翦与蒙武杀往齐国的两支队伍,却已一路畅通地杀进齐都临淄,尚未开始下令攻城,闻风而至的齐王田建,便在满脸谄笑的后胜陪同下,毕恭毕敬捧着王冠,亲自出城受降。 正在美滋滋做白日梦的燕王哪里知晓,与燕国相约攻秦的“好搭档”齐国,随着齐王的主动投降,已经悄无声息地,亡了! 第116章 伴随着二月猝然响起的第一道惊雷声, 春风便化作一道利刃,迅速在九州之地由南而北,对寒冬发起了猛烈攻击, 咸阳的雪早已化了,秦国农人们怀着喜悦的希望,开始在秦吏的指导下为今岁的春耕做准备。 而在燕国各地, 无论是燕北一带飘飘扬扬下了整个冬日的厚雪, 还是燕南一带凝结了半个冬日的冻雨,皆在与春风的顽强对抗中,在数个寂静无声的日夜里, 随着山涧间细微的雪解冰融嘀嗒声,纷纷无可奈何地悄悄败下阵来。 当裹着厚实棉袍的秦国探子, 第一时间将通往燕国的道路、凝冻已融化的好消息传回邯郸时,三十多万秦军立刻整装兵分两路, 踩着残雪踏上了前往涞水与易水之路。 越往北走, 天空越灰暗, 大地越白茫, 连吹来的风也夹杂着寒咧的消融碎冰渣, 道路上凝冻虽已化成水渍,但举目四望, 到处仍布满了半融半化的冰雪,这般北国风光, 是生活在中原腹地的秦国士卒鲜少见识的——燕国的地理位置, 决定了它是列国阻挡寒潮的天然屏障。 好在, 秦军有暖和的棉袍, 有热气腾腾的自热米饭与方便面,更有一颗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复仇之心, 士气非但未被燕境严寒冲散,反倒越往燕国城池方向走,将士们愈发斗志激昂:这块土地,很快就是秦国的了! 蓟城王宫之中,鞠武抖索着身子,按压着快跳出胸膛的心脏,一脸惊惶地看向突然冲下殿的君王。 他虽已追随王上数十年,但王上多疑又多变的面孔,总让他有些难以看清,从前那个温和无主意的君王,与后来毫不犹豫命人割下太子首级的王上,还有如今这个愈发喜怒难料的王上,哪一个才更真实? 燕王已上前,一把揪住报信之人的衣襟,眸色黑沉沉打量着哆嗦的探子,片刻后,厉声道, 第392章 “好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敢收受秦人贿赂,前来欺瞒挑拨寡人...” 说着,他便猛地放开对方衣襟,飞快往探子脖子扼去,在探子骤然因呼吸困难而变红的面色中,重重收拢了掌上力度。 燕王姬喜虽贪婪无能,但他自持为周王室正统后人,为继承祖宗之荣耀,倒颇费苦心练了一番骑射之术,凡精通箭术者,臂力自是不差的。 更遑论,在君王骤然而至的怒火面前,探子纵便有天生神力,亦不敢反抗半分,以免殃及家人。 宫人们急忙垂下头屏住呼吸,生怕被他们的王上迁怒,一时,伴随着殿中漏刻嘀嗒水声的,唯有火墙中煤石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被燕王紧紧扼住脖子的探子,面色已渐从通红转为青紫,但残留的理智让他不敢发出痛苦的呻/吟。终于,在彻底失去空气的窒息感重重来袭时,理智全无的他开始胡乱挣扎着,试图掰开燕王的手... 很快,在鞠武愈发惊恐的浑浊目光中,探子无力地垂下了脑袋,再也没有动静,燕王这才冷哼一声,嫌恶地将对方丢在地上,吩咐道,“来人,将这狗贼拖出去烧了!” 侍卫急忙应声进殿,将探子的尸体搬去殿外。 鞠武自从时常梦到无头的姬丹后,最是忌讳见着死人,此刻已面色已愈发灰白起来。 燕王转身抬首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爱卿对寡人忠心耿耿,何须这般惊慌?莫非,你是信了这狗贼之胡言乱语,抑或对他有几分怜惜?” 鞠武心中一凛,急忙强压下心头的惶恐不安,恭声道,“王上,此贼传递假情报,妄图以‘燕齐两军皆已覆灭’之言,离间王上对考粟之信任,动摇我燕国君臣之心,实乃居心不良死有余辜之徒啊!臣并非为他之死而惊慌,而是有些担忧攻秦之战况进展呐...王上可要再派人手,前去邯郸打探一番?” 燕王紧蹙着眉头回到殿上,跪坐于厚实的毛毡上,端起温过的秦酒一饮而尽,这才开口道,“不必,如今国中道路已畅通,想来考粟派出的探子,不日便可抵达蓟城,秦人总不能将我燕国探子全收买了...” 他虽不信方才那探子之言,但正值联军与秦国交战之际,这等自家军队覆灭之言,总归令人心头愤恼万分。 燕国今冬的雪,比往常数十年间下得更大更久,除却四处有被压垮的民屋马厩,山上许多竹木亦遭受冻雨侵袭而死,这场罕见的雪灾冰灾,让燕王愈发对攻秦一事寄予了殷殷厚望。 他盼着考粟大胜而归,早日迁都于咸阳——气候适宜的中原富庶之地,本就是他姬氏先祖建都之地,燕国早该换个都城了! 燕王话音未落,侍卫又跑进殿大声禀道,“王上,有急报!” 燕王忙命他召探子进来,这回,三个浑身冒着寒气的斥候同时进了殿中,鞠武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们。 第一个斥候从邯郸一路奔驰而来,他一见到君王,便哭丧着脸跪下嚎道, “王上,考将军早已战死,我燕齐联军已全军覆没,秦军..秦军已朝燕齐两国杀来了,还请王上早日做好迎敌准备啊...” 第二个斥候来自涿郡,他带来的郡守所书密信中写道,一大队秦军正在往易水方向靠拢,请君王尽快派兵御敌。 第三个斥候来自安葛,他带来的密信则写道,一大队秦军正在往涞水方向靠拢,请君王尽快派兵御敌。 燕王听完第一个斥候与方才那人毫无差别之言,面上再次浮起腾腾怒气,恨不得将对方也变成一具尸体。 但当鞠武战战巍巍念完两封密报后,燕王手中金光闪闪的青铜酒爵,便咣当一声滚到了地上。 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燕王急促下殿的脚步,他大步上前一把从鞠武手中夺过绢帛,细细辨认着印玺与花纹,看着看着,胸膛间喷涌的悲愤怒火便烧得愈发旺盛——印玺确是两地郡守之印玺,花纹亦是燕国官吏专用之花纹! 他将两张绢帛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中,神色阴鸷地打量着三个斥候。 鞠武担心又要目睹骇人的君王杀人场面,忙上前劝道, “王上,此事恐需派人再核实一番啊!燕齐此番调兵乃是暗中行事,忙于修路之秦国,一时之间仓皇迎战,恐最多能筹集二三十万士卒...而秦军纵便再快,赶到邯郸之时也绝不会早于上月...” “如今,秦军寡而我军众,秦军士气受挫而我军士气大振,秦军被动发兵而我军占据先机...臣以为,我燕齐联军处处占据先机,秦军绝无可能在短短时日,便轻易灭掉我五十万大军啊,此事定然有诈!” 他见燕王仍面色沉沉,急忙又劝道,“王上啊,就以当年长平一战而论,虽赵国损失四十多万兵力,秦国亦损失半数士卒,但这伤亡人数,乃是秦赵两国足足打了三年打出来的...秦军仅凭一个月功夫便灭光五十万人,实在令人生疑...”(1) 燕王听了这话,急忙又将皱巴巴的绢帛打开,再次细细核对起来,可待他再次看清印玺与花纹,不由得举着绢帛盯着鞠武道, “爱卿之言虽有几分道理,但此书信确是我燕国官吏所书,秦人...总不能连我燕国境内之官吏,亦已尽数收买?” 此刻,渐渐冷静下来的燕王已信了密信所言,但他信的,只有秦军已往燕国靠拢一事,至于燕齐五十万大军覆灭一事,他并不相信。 第393章 他的目光如淬了毒一般,恨恨道,“但爱卿有一点说对了,秦军,绝不可能凭借比燕齐联军更少的人数,在短时间内灭掉五十万大军...” 鞠武一喜,忙想再劝燕王派人前去邯郸查探,却听对方饱含怒气道,“若我燕军果真已在邯郸全军覆没,唯一的缘由,便是齐军在战场背叛了我燕国...全军覆灭的,唯有我燕军罢了,齐人,乃无耻庶子!” 鞠武心头猛地一跳,是啊,若是齐军与秦军联手,人数便远远超过燕军了... 他急忙跪下请罪道,“王上,若早知齐人如此歹毒,臣当初,便不该劝王上与齐王结盟的...臣罪该万死啊!” 这时,从邯郸来的那个斥候,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终究并未将考粟下令以强弩偷袭齐军、再趁齐军慌乱逃窜之时将对方追杀殆尽一事说出来。 因为,考粟派出传递“齐军与秦军勾结”一事的探子,前些日子死在了归燕的路上,这斥候并不知晓此事,若他贸然将“燕军乃被齐军所灭”之事说出来,恐怕王上定要追问他缘由,但他说不出缘由。 如此一来,他担心自己好不容易躲躲藏藏保下的一条命,会被疑心极重的王上收走—— 燕齐大军已覆灭一事,不管王上信与不信,他能逃回来如实禀告,已是尽责尽职了。 正在暗自庆幸的斥候,却怎么也没料到,燕王扭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便唤来侍卫将他与另外两个斥候一道,押出去活活烧死。 高高在上的燕王,认为这等为燕国带来不吉之兆的斥候,便该统统去死,且他们并无资格保留全尸,以享受后人之祭祀——哼,不吉之人! 他看也不看一眼战战兢兢跪地请罪的鞠武,只蹙眉沉思一番后,吩咐道, “即刻拟诏!命各地马上征召士卒迎敌...再加征两成税赋以筹备军粮...命宗室各族,皆献上一万士卒与五万石粮食...胆敢不从寡人令者,格杀勿论!” 鞠武忙惊慌抬头劝道,“王上不可自乱阵脚啊!先前大军出征之时,朝廷刚加征十五万士卒,国中青壮大半已征入军中...而今冬国中多地遭受雪灾冰灾,死伤者不计其数,若此时再征召青壮劳力,春耕该如何是好啊?再者,若加征两成税赋,国中恐要生乱啊...至于宗室...” 话音未落,燕王便斥道,“闭嘴,当务之急,乃是抗秦!寡人不但要加征士卒,还要召回边关大军,绝不让秦军活着离开我燕境!” 说着,他就在鞠武欲言又止的焦灼中,又接连下了两道诏令,命人即刻送往燕国东北边境。 送往边境的诏令与虎符,是为召回十五万边军。当年燕昭王命秦开平定夷狄后,便设置了十八万重兵把守东北处国门,以防北边的肃慎、扶余等游牧部落再次南下侵扰。 这支神秘的边军地位超然,唯有在燕国面临存亡危机时,方能出示燕王印玺诏令与虎符调动,在燕国“禅位”内乱引发的亡国危机之时,由于燕王姬哙的荒唐操作,导致国中并无同时持有虎符与印玺的君王,是以,并未能成功召回边军。 至于剩下的三万边军,则是燕王留给自己最后的退路,若此番燕秦决战到了万不得已之地步,他还需借助对方的保护逃往辽东—— 但眼下,在局势并不明朗之时,他绝不肯抛下国中基业,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率先逃窜,他想豪赌一把,赌秦军无法适应燕国天寒地冻的天气,赌有半数秦军会在征战前死于冻伤。 而另一道送往燕国边境的诏令,则要求边境郡守以“秦军在邯郸大败”之流言为饵,稳住陈兵边境的数十万匈奴、东胡大军,让他们继续牵制李牧蒙恬的秦国北地边军。 在安排好前去迎战秦军的先锋队伍后,燕王才俯身看向趴在地上的鞠武,一字一句道, “相国啊,当日是你力劝寡人与齐王结盟的,我燕国近三十万大军若命丧邯郸,亦是因你而起...但当年,全力扶持寡人登上这王位的,亦是寡人的相国...你说,寡人该拿你如何是好?” 鞠武心头虽慌,但君王不直接杀他,事情便有转圜之地,他忙俯首贴地道, “王上,臣虽对您一片赤胆忠心,但臣确实有罪,是臣识人不明啊!臣原以为,齐王与后胜是个好的,哪知他们竟无耻至此!为将功折罪,臣愿捐出全部家资,以黄金十万斤、粮食五万石,以襄助我燕军旗开得胜...王上,臣罪该万死啊!” 能随意敛财的列国显贵,比起如履薄冰不敢违律的秦国官员而言,着实要阔绰得多。 燕王见对方如此识趣,面色总算和缓了几分,便伸手扶起鞠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扬声道, “爱卿待寡人与燕国,果有一片真心呐!” 看在巨额钱粮的份上,他又安慰道,“爱卿且放心,我燕国有八十步强弩,有辽东边军与数十万守军,此番定能痛击秦军!八百年来,我燕国遭遇数回亡国危机,可又有哪一国,真能灭我姬氏燕国?赵国想灭燕,赵国如今却先于燕国被灭;齐国想灭燕,齐国却被五国打得险些灭国...” 他抬头看向殿外,目光阴冷道,“天道?寡人即位数十年来,对秦国一忍再忍,百般避其锋芒...秦王此番,竟敢与齐国联手灭我邯郸大军,寡人忍无可忍!寡人定要让他好生看看,天道庇佑的,究竟是我高贵的姬氏一族,还是卑贱的养马家奴!” 第394章 鞠武虽仍有些担忧战事,却不敢再扫兴劝谏,只得拱手附和道,“王上英明!有文王武王与周公诸位神灵庇佑,燕国定能成功赶走秦国贼子!臣以为,国难当前,朝中公卿大臣亦当与宗室一道,为朝廷献上几分力量...” 哼,总不能让他一人破财吧? 燕王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丝笑意,“爱卿,果然一片赤诚之心!” ... 可对燕国百姓来说,他们对燕王的赤诚之心,在收到征兵征粮诏令那一刻,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这个在燕国仍未结束的漫长冬日,对所有贫寒庶民而言,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一月,大雪压塌了他们的茅屋,压垮了他们的羊圈,冻雨凝结的长长冰块,冻死了他们省吃俭用养的一两只鸡鸭。 很多郡县都有受灾的百姓,但朝廷并未派人前来救援他们,只有少数郡县的百姓,才遇到了心善的长官,主动冒着风雪组织人手,为他们搭建新的保暖大棚。 大部分失去了屋顶庇护的百姓,只能扛着剩下的口粮,沿着湿滑的道路慢慢挪动,渴望有人能为他们,暂时提供一处避寒之地。 纵便处境到了如此艰难的地步,他们亦顽强地想熬过这个冬日,想活着等待来年春暖花开,到那时,天是蓝的,地是黄的,田间地头又会布满一大片绿汪汪的色泽。 绿色,是所有燕国百姓最喜欢的色彩,因为它意味着,隆冬时节终于过去了——世间,约摸没有一个穷人是喜欢冬日的,对失去房屋的燕人而言,更是如此。 但努力想熬过这个冬天的许多人,都死在了凝结着坚硬冻雨的路上,他们的尸体,迅速被冻雨一视同仁地包裹起来,被留在道路上,充当后来的路人摸索着行路的拐杖。 燕王早就知晓灾情了,但他并不肯耗费人手管这些贱民。 在燕国,哪个冬日不会冻死些非要出门捡柴的卑贱小民?对他来说,这些不知死活的愚蠢贱民,死便死了,谁让他们命贱呢? 而更多未受灾的燕人,这个冬日也过得很难,虽然苦寒的地势环境,让他们无比勤劳,早早便趁着忙完秋收的农闲时节,悄悄上山砍了许多柴火囤积在小院之中。 但今年着实太过寒冷,任是格外抗冻的他们,亦不得不每日多烧两根木头取暖,如此一来,囤积的柴火自然消耗得极快,而屋外又有冻雨,这样的天气,根本无法出门捡拾被大雪压倒的树枝。 如今已是二月,每一百姓都在盼着春天早日到来,那一抹充满希望的嫩绿早日降临,哪知在他们的翘首以盼中,等来的却是燕王还要征兵的诏令,等来的却是燕王临时加征两成税赋的诏令! 再次加征士卒,意味着他们将失去春耕的劳力;加征两成税赋,意味着他们的口粮,无法维持到来年秋收。 这沉重的噩耗,如同一桶冰水迎头浇下,让百姓们再也看不到半分希望。 可他们除了默默服从,并无旁的法子,忍耐苦难与不公,是底层庶民唯一的命运。 正在百姓们心如死灰地按照命令,开始在家中麻木倒口粮时,两支秦军已悄然无声地,一支沿着涞水来到安葛城外,一支沿着易水来到涿郡城外。 当数番亲自上城楼督战的安葛郡守,在发现攻城的秦军人人皆穿着鼓鼓囊囊的厚重衣袍,而他们吃的军粮、亦是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热食时,心头那几分盼着秦军因不适应燕境严寒而士气萎靡的侥幸,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甚至,他还为燕国将士涌起了几分悲哀——燕国守城士卒,穿得远不如秦军暖,吃得远不如秦军好,王上还在加征税赋折腾他们的家人,如此一来,燕军士气如何能比得过对方? 而恰好,他前些日子,也在主动组织人手为灾民搭棚、掩埋道旁冻死的灾民,是一个真正将底层士卒庶民当人看的官员。 是以,坚守城池三日后,在秦军拖出驰车装上巨弩,准备以箭弩强攻之时,他便干脆利落下达了开门投降的命令。 世人皆称秦王乃虎狼之君,可他却从秦军全员厚装的军资装备看出,秦王,是把卑微士卒的命,也当成人命的仁善君王。 两相对比之下,前几月加征士卒、却不肯拨款加做冬袍的燕王,在灾年对百姓加征税赋的燕王,哪里值得燕军白白丢掉性命?总归,秦国有一箭连发三弓之巨弩,这安葛郡迟早也是守不住的。 于是,刚摆出攻城架势的李信,莫名其妙赢得了首战大捷,不损一兵一卒便打开了燕国大门。 而桓猗,虽未遇到这般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却也凭借射程一百五十步的巨弩,狠狠打击了燕军士气,不到半月,秦军便占领了涿郡。 秦军如今的作战攻略,乃是“先礼后兵”,顾名思义,在摆出架势威慑后,他们并不会马上发起攻击,而是试图如攻韩攻魏那般先以“仁义”劝降。 在尽量减少自身损失的前提下,设法攻下更多城池,是秦王嬴政对他们攻城的首要要求——但凡涉及救助民生之事,将领皆可直接允诺,待胜仗后朝廷自会派出官员核实兑现。 于是这一遭,李信与桓猗便抓住燕国雪灾冰灾之机,大肆派人四处宣传: 一则,凡主动投降之城池,秦国朝廷负责为城中受灾百姓,修建新的茅屋; 二则,秦王仁善,如今秦国土地之上,无论老秦人还是韩赵魏之新秦人,如今田地税赋皆按四成征收,若在秦国傅籍二十年之家,税赋只需三成。 第395章 很快,这流言便顺着春风的步伐,飞快传遍燕国各地。 若说第一条流言,只有部分受灾的燕国民众眼馋,那么第二条流言,则成功调动了燕国境内,所有百姓渴盼归秦的念头。 只要成为秦人,他们便只需缴纳四成税赋,简直令人喜不自胜! 要知道,燕国如今之税赋跟韩赵魏诸国一样,明面上只需“十之税一”,实际上算上各种杂税,要缴纳六成之数,加上燕王刚下令加征的两成,他们这一年上交朝廷的税赋,竟有八成之高,早已让百姓愤慨万分。 诚然,若没有秦军出现,百姓们再愤怒,也只能忍气吞声上交粮食,但现在燕国境内的三十万秦军,给了他们反抗的勇气! 如今的形势,明晃晃摆在众人面前: 燕国若是不亡,他们今岁便要取出家中余粮,多交两成加征的税赋,然后在秋收前数月,过着青黄不接的饥荒日子... 燕国若亡了,他们便能顺利成为秦人,过上只需缴四成税赋的轻快日子,甚至,燕国亡得越早,他们便能越早在秦国傅籍,早日成为只需缴纳三成税赋的秦人! 这样一目了然的形势,纵便百姓们不识字,亦能快速得出结论——他们要当秦人! 大伙要当秦人,燕国便必须灭亡! 趁着冰雪已渐渐融化,百姓们开始频繁悄悄出门走动,越来越多百姓在寒风中匆匆走数十里路,就为了借着家中有急事的借口,劝被征入军营的亲人:见到秦军便投降,千万不能为燕国坚守... 一个百姓这般叮嘱亲人不可怕,一百个百姓这般叮嘱亲人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成千上万的百姓都拿出干农活的毅力,想方设法托乡邻熟人,将“不要为燕国坚守,我等想当只交四成税赋之秦人”的嘱托,传达给了他们军中的儿孙兄弟。 而风声,是会在士卒间悄悄蔓延的,很快,越来越多的士卒知晓:燕王已下令,要找他们的家人加征两成税赋,但秦王,却会为他们的家人减征两成税赋! 在没有军功爵位制的燕国,上阵杀敌的士卒们,表面是为了守护燕王,实质却是为了守护家园不被敌人占领——可现在,他们的家人却说,燕王,才是阻碍他们过上好日子的敌人! 当日不肯听鞠武劝谏的燕王,哪里能想得到:自己寄予重望的抗秦燕军,却来自于他无比藐视的卑贱庶民。 如此一来,除了少数守将主动开门投降的城池,大多数燕国城池仍在奋力抵抗,但无论燕国将领如何鼓励士气,各处燕军士卒皆如同中了毒蛊一般,蔓延着一股消极颓废的气息,哪怕将领连杀了数人立威,士气依然萎靡不振,甚至,许多士卒一上战场便倒戈投敌... 在这种令燕将无比恐慌的氛围中,农历三月,秦军已以披荆斩棘之势,接连夺取燕国近三十座城池。 危机正一步步朝蓟城逼近,燕王的面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他寻由头杀的大臣与侍卫也越来越多。 在王宫黑云压城的窒息气氛中,燕国镇守东北的十五万边军,终于赶到了蓟城。 正因为这支边军会赶来驰援,燕王才在大臣的苦苦劝谏下,一直蓟城坚守。 他相信,这支当年被燕国名将秦开亲手训练出来的边军,定能成为燕国最坚固的防线! 但燕王没想到的是,边军一到蓟城,主将谷代便大大咧咧来到王宫求见,要求君王亲临军营,设宴为将士们接风洗尘,并要在晚宴上先犒赏一番军士! 莫说燕王闻言怒不可遏,便是鞠武等人亦万分不满——如今秦军势如破竹,燕国岌岌可危,这边军主将不思抗敌护国,竟要先设宴赏功?何其荒谬! 但为了稳住边军士气,大臣宗室们只能捏着鼻子劝燕王,不如先耽误几日设宴,再发些赏钱激励一番士气,有了勇猛的边军出手,定能一举击破秦军。 得了台阶下的燕王,实则也是这般想的,不管谷代如何狂妄,至少对方眼下能助他守住燕国基业。 至于往后嘛,待灭了秦军,他头一个要斩杀的,便是这狗贼谷代! 于是,燕王亲自下诏设宴,并命人运了多车青铜所铸之银钱,大赏十五万边军。 与此同时,两支秦军已快速于易水北岸会师,率军朝蓟城袭来。 三月中旬,燕将谷代率十五万被燕王赞为“国中精锐之师”的边军,在蓟城与三十万秦军展开对决。 然而,令燕国君臣大失所望的是,燕国这支地位与众不同的边军,竟在短短十日之间,便被秦军打得只剩五万人! 主将谷代,却认为此乃朝廷之责任,在丢下一句“燕国八十步之弩,如何比得上秦国一百五十步之弩”后,便趁着夜色命人悄悄大开城门,带着剩下五万边军想潜逃,哪知秦军早在沿途设下埋伏,将其全部歼灭。 这般一来,燕都蓟城便成了一座无人防守之城,秦军顺利进城后,得到了百姓们热烈的欢迎,还有百姓壮着胆子问,秦国是否真的只收四成税赋? 在秦将李信与桓猗,当着众人的面在大街上承认此事、并允诺秦王一定会派人为受灾百姓重修茅屋后,人群中,带着一群游侠趁乱混入的剑客盖聂,便露出一丝释然的苦笑,挥手带着游侠们往王宫奔去。 在听闻秦军伐燕后,他便决意趁机刺杀掉秦军主将,以慰好友荆轲在天之灵,顺道再为燕国多争取些时日,这才召集一帮朋友来蓟城守株待兔。 第396章 可来了蓟城后,他却发现城中百姓,皆悄悄盼着秦军早日到来,一问之下才知晓,他们竟信了秦军派人散播的四成税赋之流言! 无论他们如何解释,百姓皆不肯信此流言是假的,盖聂便趁着今日秦军入城之时,派人伪装成城中百姓,想当众让秦将露出马脚。 要知晓,在这无比注重个人信誉的时代,流言是一回事,秦将敢当众应允又是另一回事,若他们撒谎敷衍蓟城民众,纵便秦国能得到燕国土地,亦绝不会得到燕国人心! 可李信与桓猗,皆坦然承认了四成税赋之事,看着愈发神采飞扬的瘦弱百姓们,盖聂突然便觉得,荆轲为刺秦而死,死得何其不值。 正因如此,他便将为荆轲复仇的目标,改成了燕王——若非燕王当日借田光之人情,对荆轲步步紧逼,他又何至于命丧咸阳? 待秦军冲进燕国王宫之时,盖聂早带着游侠们将准备逃亡的燕王与鞠武等人捉住,用麻绳将他们团团捆在殿柱之上。 秦王政十九年,春,燕国灭。 ... 三月,意图偷袭咸阳的二十万楚军,刚来到咸阳郊外,就被守在此处的刘季带着两万士卒假运粮草,以调虎离山之计,分散了楚军一部分兵力前去截粮抢功; 而文质彬彬的章邯,则伪装成独身办差的小吏,在“偶遇”的楚军威逼利诱下,“被迫”带着他们来到大名鼎鼎的敖仓粮仓河畔,正在楚军大喜此趟灭秦之战竟如此顺利,商议着稍后要冲进去火烧秦国粮仓之时,钟离昧带着早早埋伏在此的三十万秦军,冲出来将楚军团团包围... 在楚军好不容易杀出包围圈准备潜逃时,又被章邯早早布置在河边的伏兵截杀,遭受三头伏击的楚军,这趟几乎全军覆没。 来时不可一世的楚将景初,走时屁滚尿流带着不到一万残军跑得比兔子还快。 通过这场咸阳保卫战,秦王嬴政惊喜地发现,大秦又多得了三位将才,吾儿所言果然不差! 由于王翦灭齐归国后,与君王商议出即刻南下灭楚的作战方针,众人便一致决定,庆功宴与军功皆先缓一缓,待大秦一统四海之时,再好生庆祝一番数喜临门。 在留下桓猗带二十五万大军驻守蓟城后,李信带五万人马,押着燕国君臣回到咸阳之时,已是阳春四月。 沦为俘虏的燕王,正在秦王面前百般做小伏低认罪之时,却又喜又怒地发现,齐王也来到了章台宫中! 燕王坚持认为,定是齐军背叛了燕军,才会导致攻伐邯郸一战失利,是以,他将满腔亡国仇恨皆算在了齐王身上,喜的是对方也亡国了,怒的却是,秦王竟留了这狗贼一命! 殊不知,齐王见到燕王之时,眼中登时也迸射出仇恨的火花——齐国灭国,正源于燕军之背刺! 而他无奈出城受降,乃是因为邯郸一战已灭光齐国所有精锐,秦军攻伐临淄之时,城中将士加起来尚不足五万人,何以抗秦?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互相仇恨对方言而无信的齐王与燕王,便当场在殿中厮打起来,而鞠武与后胜,亦打得不可开交。 嬴政见自家小崽看得津津有味,便含笑制止了蒙毅准备厉声喝止的举动,难得有君王亲身参与肉搏战事,他边看还边轻声指点明赫, “似这般揪发扯冠之举,着实有伤风化,吾儿往后若要与人切磋,切不可行此鲁莽之举...” 明赫看得十分舒畅,抱着父王的手臂咯咯笑着,叫你们欺负我父王,活该! 君王淡淡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幕,眸中闪过一丝嘲讽的冷意,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不亡何为? 下一瞬,他听见小崽惊讶的心声响起,“奇怪哦,我怎么觉得,这人和那个诬告水家的奸诈小人,长得竟然有几分相像?” 嬴政倏地抬眼,灼灼目光朝殿中诸人一一扫去。 第117章 君王这般细细打量一番后, 很快便将猜疑的幽邃目光,定格在了正与后胜互扯头发的燕相鞠武身上。 嬴政以前其实是见过鞠武的。 十多年前他自邯郸归秦后,父亲庄襄王灭东周王室之余威犹在, 震得列国纷纷遣使送礼前来咸阳讨好秦君,生怕成为下一个被瞄准的目标。 而当时,燕王派出的使臣正是鞠武。 眼前的鞠武已年过六旬, 发福变形的身形, 垮塌松弛的面容,与十多年前的精干模样,全无半分干系。 实则, 纵便到了此刻,他亦无法将殿中老态龙钟的鞠武, 与神画中陷害水家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但明赫的心声,却让他惊觉了一件差点忽略之事——眼前的鞠武, 确实与三十多年前与魏王密探之人毫不肖似;但若换成十多年前的鞠武, 眉眼间便能渐渐与那个歹毒的年轻人重合起来。 怪不得, 自己当日观看小崽召来的魏国神画之时, 总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之感... 君王低首温柔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吾儿小小年纪却眼力极佳,寡人自叹弗如啊! 其实, 并不是明赫眼力比父王更好,而是因为他曾在某一世与水家的渊源, 导致系统法则自动为他加了很多与水家相关的buff。 就拿眼下来说, 当陷害水家的仇人出现在明赫面前时, 他看到的鞠武, 其实与父王看到的分明就是同一个模样,但buff往他脑中灌输的“这人跟罪魁祸首很像”暗示, 却让他发现了对方正是当年在魏王面前进谗之人... 第397章 换而言之,明赫并不是通过眼睛发现的真相。 这时,开始认真盯着鞠武看的明赫,脑海中接收的暗示越来越强烈,越看对方越觉得跟那个年轻人很像,而心头,也迅速涌起一阵汹涌而陌生的悲愤,带着无尽的悲伤、澎湃的愤怒,朝他席卷而来!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痛苦情绪控制下,明赫突然挣扎着从父王怀中跳下来,跑下殿双臂比划着“x”手势,气急败坏大喊道, “别打了!都给我住手!立刻住手!” 互殴得如痴如醉的燕齐君臣,在听见这稚嫩的清脆童音后,急忙停下“战斗”,一个个蓬头垢面地朝明赫看来,还迅速将脸上的恶毒神色,转瞬间调整成了谄笑。 他们此番借着秦王的纵容,虽恨不得趁机将对方揍个半死,但这满殿之中,只有一个孩童——被秦王视若珍宝抱在怀中的孩童,岂是他们敢违抗的? 立于殿侧的蒙毅,已先君王一步赶到九公子身旁,以严厉的眼神警告燕齐君臣,若敢趁机对我大秦九公子不利,尔等命休矣! 嬴政衣袂翻飞快步来到明赫面前,弯腰重新抱起小脸气得通红的小家伙,眸光关切地柔声问道,“吾儿可是被他们吓到?莫要怕,父王在此!” 明赫脑海中,不断闪现出那一夜水家大逃亡的可怖场景,而他心间的悲愤还在继续加深,陷入痛苦“回忆”的他,此刻已根本听不见父王在说什么。 察觉出明赫状态不对的系统,急忙大声呼喊着他,见怎么也唤不清醒对方,它急忙跑去找上司求助,宿主现在这状态太反常了! 在旁人一个劲磕头请罪之时,后胜已急忙跪行匍匐两步,抬首看向秦王父子,脸上的褶子都快笑成一朵花了,他一边笑眯眯用力掌掴自己,一边语气透着十足的谄媚道, “外臣于殿前失仪,不慎惊扰小公子之安康,还请秦王恕罪...” 几巴掌下去,他原本已被鞠武掐青的脸上,很快又多了几道红艳艳的手掌印。 燕王与鞠武见状不由暗暗叫好,但齐王却心疼他的舅父,急忙跟着爬到嬴政面前,仰头望着英姿威仪的年轻秦王,恳求道, “还请秦王明鉴,方才斗殴一事,皆因燕国君臣无状而起!还请秦王宽恕我等一回,寡...外臣定不敢再殿前失仪了啊!” 说着,他便心疼万分地扭头看向后胜,流出了痛苦的泪水。 燕王眼中戾色再起,斗殴一事是因我燕国君臣而起的?空口白牙的无耻齐贼! 嬴政垂首担忧地观察着自家小崽的神色,并无心思搭理这些跳梁小丑。 蒙毅冷眼瞥了一眼开始小声抽泣的齐王,据他父亲蒙武当日归秦所言,这位齐王在开门献城与押送回咸阳的途中,可从未流过一滴泪。 莫非在齐王心中,奸臣后胜掌掴自己几耳光,竟比亡国还令他倍感伤悲?怪不得齐国会亡! 方才神色恍惚一瞬的明赫,再次从父王怀中探出脑袋,圆溜溜的清澈眼睛盯着鞠武,冷不丁大声问道, “鞠武,你三十多年前,为何要挑唆魏王灭水家?” 嬴政诧异看了一眼小崽,他没想到小家伙竟如此在意此事,原本,他打算命蒙毅派人私下审讯鞠武的。 不过君王转念一想,自家小崽向来是个爱操心的孩子,这般正直的孩童想为水家打抱不平,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当他目光毫无波澜地转向鞠武时,却发现除了鞠武脸上血色尽失,他身旁的燕王,面色竟也立时乍青乍白起来。 嬴政星眸微转间,已飞快得出一个结论——那人果然是鞠武,而燕王,亦是知情者。 他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水家被灭之缘由,绝非私怨。 后胜趁机悄悄停止了自掴,他摸着火辣辣疼痛的脸颊瞄向鞠武,眼中闪过一抹幸灾乐祸之色:燕人果然无德,连魏国之事都要插手,小公子,快下令杀了他! 殊不知,明赫这句直白的质问,不啻于在燕国这对君臣心头,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此事确是他们合谋所为,但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任魏王早就死了,魏国早就灭了,这秦国小公子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再者,若是旁的人问起,他们纵便承认也无妨,可眼下他们身为秦国阶下囚,生死荣辱全系于秦王之手,而看这秦国小公子言外之意,又是要为水家讨个公道的... 若他们承认了,岂非自寻死路? 思及此,燕王暗暗推了一把鞠武,示意他快回话否认此事。 鞠武一颗心怦怦直跳个不停,跪着的腿在抖,藏在宽袖中的手在抖,牙齿亦在抖个不停,他强行压下心中恐惧,颤巍巍看向明赫道,“小公子此言何意,外臣全然听不懂啊!” 明赫一听,气得也跟着发抖起来,嬴政虽惊诧明赫突然间如此强烈的情绪,却依忙揉着小脑袋宽慰道,“吾儿莫要生气,一切有父王在,此事让父王来查证,可好?” 明赫也在努力压制着、心头持续蔓延的怒火与悲伤情绪,便乖乖点点头,紧紧抱住了父王的手臂。 是啊,一切有父王在,作恶者定会受到惩罚的! 这时,系统急匆匆回到明赫脑海中,继续大声呼喊他,明赫罕见地不耐烦回道,“别这么大声,我耳膜都要振破了!” 系统却惊喜地放低了声音,“宿主,你能听到我说话了?太好了!” 第398章 说着,他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小小胶囊,递给明赫,解释道,“宿主,我刚刚问了,由于系统法则上回为你开通共感功能时,出现了17%的偏差,这个偏差导致宿主在遇到一切与水家有关的事情时,会迅速与另一个水家‘小九’的灵魂产生强烈共感...总之,这会严重干扰你的思维,如果再这么下去,你以后可能会认为你不是秦始皇的儿子,而是水家那个‘小九’...” 明赫原本仍有些恍惚的意识,在听到“你以后可能会以为你不是秦始皇的儿子”时,骤然变得清醒了很多,急忙飞快接过胶囊,焦急问道,“那要怎么办啊统子?是要吃下这颗药吗?” 系统疯狂点头,“对,这是一颗解除捆绑的消除药,你吃下去以后,就会解除系统法则为你绑定的共感能力,快吃吧宿主!” 明赫听完这话,立刻毫不犹豫地把胶囊吞咽了下去,反正,陷害水家的人已经找出来了,他才不要再被这共感能力害得失忆呢,他是父王的孩子啊! 果然,胶囊刚一下肚,刚才压得明赫快喘不过气来的浓浓悲愤情绪,便迅速四散而去了,属于明赫本身的快乐心情又重新归来。 他开心地仰起头,对一脸担忧看着自己的父王甜甜道,“好的父王,孩儿最听父王的话哦!” 嬴政见小家伙情绪突然间再次转变,虽仍是疑惑不解,却暗暗放下心来:吾儿心情好,寡人方能心情好! 父子又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儿话,全然无人在意跪在地上的燕王与鞠武,在煎熬的等待中是如何心惊胆战。 他们眼巴巴地等啊等,总算等来秦王骤然变得冷冽的声音,“鞠武,当日你百般挑拨魏王灭水家,更以水家弟子诸昭与龙阳君暗通款曲之谎言,成功激怒魏王下诏灭水家,此事寡人一清二楚,你还敢狡辩乎?” 比起明赫毫无章法的质问,嬴政以隐秘细节试探之言,堪称一针见血地击中了要害。 试问,他连鞠武以何等诡计劝服魏王之细节,皆一清二楚,对方若再否认下去,岂非想激怒他? 此言一出,燕王与鞠武果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仿佛霎时之间便被抽走了浑身力气。 半晌后,鞠武抖着脖子开口道,“秦..秦王请恕罪!此事虽确是外臣所为,但外臣敢对天发誓,当年设计灭水家一事,我等自始至终想对付的都是魏国,绝非秦国啊...还请秦王看在..此事绝不会损坏秦国分毫利益的份上,饶了外臣一命...” 嬴政似笑非笑睥着鞠武,“哦?个中内情,寡人愿闻其详!” 在鞠武与燕王争先恐后的解释下,当年那场惨剧的真相,终于呈现在世人面前。 原来,鞠武灭水家是为了弱魏,此事还要从燕魏的恩怨说起。 在燕国那场差点亡国的内乱爆发之时,燕国先王姬哙,曾派出宫他悄悄出使魏国,恳请魏王出兵援燕。 但魏王一开始并不肯接见宫他,直到宫他以重金贿赂魏国宠臣,并许诺只要魏王肯施以援手,燕国必赠之以大量珠玉城池,魏王这才心满意足地派出了军队。(1) 要知道,当年武王分封诸侯拱卫王畿之时,唯有燕国召公是西周王族正统血脉,而姜尚公所封得的齐国,本是周王用来打压东夷、庇护燕国之属国。(2) 后来燕国将齐国视为眼中钉,正有痛恨对方背叛之意,在燕王看来,背叛周王室之国皆是乱臣贼子,而要忠诚于周王室,便要忠诚于燕国,早日辅助燕国一统西周故土。 故而,在历任燕王看来,魏国趁机勒索之举太过狂妄,全然不将血统高贵的燕国放在眼里。 而第二件让燕国记恨之事,便是长平一战后,秦国大军攻打邯郸之时,魏国竟派出信陵君前去援赵——而赵国,是燕国想南扩疆域最大的敌人! 虽然魏王坚称此事是信陵君一意孤行之举,并与其断绝往来数十年,但看在燕王眼中,不过是对方掩耳盗铃的托词罢了。 是以,继齐赵之后,与燕国并无征伐战事的魏国,悄悄成了燕王第三个眼中钉。 在姬喜还是燕国公子时,他刚登基不久的父王便患上了重疾,先王缠绵病榻之时,最念念不忘的便是找魏国报仇。 后来,鞠武暗中找上姬喜,表示有法子助他了却君王心愿、成功被立为太子,二人一拍即合之下,一场剿灭魏国水家的阴谋便悄然开始了。 而鞠武将弱魏之计选在灭水家一事,自然是有缘由的: 诸国之中,四处大河贯通、连都城亦紧邻黄河的魏国,乃是最易遭受水患之国。 正因如此,意识到此事的魏文侯,当年才会率先接纳水家。 有了水家协助四处修筑堤坝水渠的魏国,不但减少了水患之害,更成功以鸿沟连通中原各大水道,成为前往四面八方皆颇为便捷之地。 这也意味着,魏军无论从鸿沟哪个方向出发,皆能以水路最快抵达列国。 水家覆灭,魏国必会迅速衰落,燕国大仇得报矣。 是以,鞠武在亲自乔装前往魏国,在摸清魏王的喜好与打探好水家的师门情况后,便为对方量身定制出了一套话术与“证据”。 果不其然,在听见水家弟子竟敢染指自己最为宠爱的龙阳君后,怒不可遏的魏王终于彻底失去理智,下达了剿灭水家的诏令。 鞠武耐心地守在大梁城中,在听闻水家已尽数葬身火海后,这才兴致勃勃赶回蓟城,向姬喜汇报了战绩。 第399章 而姬喜也成功凭着此事,成为燕国先王眼中,最有希望光复姬氏先祖大业的儿子,顺利跻身为燕国太子... 当然,此事若是让鞠武或燕王单独来说,必不会说得这般细致,但二人眼下为了讨好秦王,同时推脱责任,皆在不遗余力地补充对方“遗漏的计谋”。 他们虽不知,秦王与秦国小公子为何要追查此事,但却知晓,对方肯定是想为水家报仇的! 燕王生怕秦王认为此事乃自己之责,便将鞠武是如何布局的细节说得无比详细;而鞠武亦不甘势弱地说出,诬陷水家弟子与龙阳君一事,乃是燕王出的主意... 一时之间,这对携手走过数十年的君臣,险些当场反目成仇。 明赫越听小眉头皱得越紧,他原以为,水家众人死于魏王的昏庸已足够荒唐,哪知,在魏王的昏庸之后,还藏着燕国狠毒的算计! 燕国想报复魏国,却拿无辜的水家来出气,真恶心呐! 嬴政听完二人诅咒发誓的真相,在他们苦苦哀求的求饶声中,唤来蒙毅低语了几句,这才淡声道,“尔等所造之孽,寡人岂可代人原谅?尔等随意断人生死,今日,恐怕也要被人断以生死...” 蒙毅疾速来到宫门之时,正好遇到诸昭等人兴冲冲捧着厚厚几沓图纸,要进宫献给王上,一行人便很快来到了章台宫。 蒙毅担心水家这群老翁稍后受不了刺激,会生出些不可预知的乱子出来,一到殿外先命卫尉接过了图纸。 不知所以的诸昭诸人迷茫进殿后,在听闻陷害水家之人乃是燕国君臣后,果然立刻冲上去围住燕王与鞠武一顿暴揍。 对此喜闻乐见的齐王与后胜,立刻趁乱加入混战,将燕王的一撮头发薅了下来,殿中再次乱作一团。 最后,嬴政担心水家众人气出个好歹来,这才命卫尉拉开了他们,但却允诺诸昭,无论水家想如何处置燕王与鞠武,他皆不会反对。 诸昭等人未料到,原以为要抱憾终身的师门大仇,竟是秦王助他们报的,秦王当日答应会助他们找出幕后黑手,果然言而有信! 在怀着无比的感激与敬意拜谢君王后,诸昭与师弟们商议了一番,决定烧死燕王君臣,以慰师门与苗氏在天之灵。 他们认为,自己并未资格替亡人原谅幕后凶手,血债血偿,本就是时人最崇尚的复仇方式。 但仅凭区区两人之性命,如何能偿还数千人之性命? 在迷信只有烧死燕王与鞠武,让他们生生世世沦为无祭之孤魂野鬼,方能平息无辜死在他们阴谋下的亡灵之愤。 在齐王惊惧的目光中,在后胜窃喜的期待中,当日,燕王与鞠武便被焚烧于咸阳郊外土台之上。 了却一桩心事的水家众人,在递交完连接渠道的图纸后,便打了鸡血一般回到工部衙署,继续整理核对修路的草图。 秦王待他们恩重如山,他们只想尽快为秦国规划出最省钱、省力、省时、耐用的修路之法,以残年报君恩呐! ... 当燕齐反被秦军灭国的消息传到寿春时,楚王怔怔扔下精美的玉杯起身,从未有一刻是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完了,早知如此,楚国此番便不该招惹秦国的! 惊慌失措之下,他紧急召来宗室重臣,商议如何安抚秦国怒火一事。 昭让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纵便景初带去的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楚国朝廷与宗室之兵力聚集起来,亦有七八十万之多,根本无须惧怕秦军。 纵便秦王发动百万之兵攻楚,楚国乃人口最多之国,再征五十万士卒亦绝非难事。 是以,他认为楚国眼下该召集将士积极备战,以逸待劳静候秦军。 而屈附却认为,秦军如今连灭两国,士气定然锐不可当,纵便楚国国土广大、人口众多,亦不可贸然与之交战,不如先以重礼赔罪安抚之。 楚王自是赞同屈附之言的,他深知秦人睚眦必报之性,当年,信陵君出兵助赵,秦昭襄王后来便是以此为由,对魏国发动了猛烈攻击,这般危机之下,魏王只得放下君王之尊,亲自迎信陵君回国迎敌。 怎奈,景氏族长亦赞同昭让之言,认为楚国地大人广,绝非中原那些弹丸小国可相提并论的,再者,如今天下只剩楚秦两国,若楚国此番不战而屈兵,岂非助长秦人之士气,灭楚军之威风? 如此一来,主战派与主和派打平,此事便陷入僵局之中,楚王日日召来宗室复议此事,却屡屡无法劝服昭景二族,不由愈发焦躁起来。 这一回,项燕没有再进宫劝谏只言片语,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早在自己劝不住景初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偷袭”之时,便注定了楚国必会迎来秦军的疯狂报复。 从前,他曾无数次劝楚王与山东之国结盟,是因为赵魏齐燕仍在,若是五国联手,未尝不能成功牵制秦军,拖慢秦国狼吃羊之进程。 秦人若无法挨个蚕食三晋之地,便永远要面临腹背受敌之险境,绝不敢贸然伐楚。 三晋诸国多存在一日,楚国便多安全一日,这天下局势便多未定一日。 可惜,秦军伐魏时,楚王不肯出兵援魏;本与赵国结盟互相保全时,楚王却要派兵伐赵;燕齐愚昧妄动挑衅秦国时,楚王又要趁机偷袭咸阳...桩桩件件,堪称荒唐至极,愚蠢至极! 可他只是一个臣子,既无宗室辅政大权,又并非王上宠信之人,如何能劝动君王铁石之心? 第400章 秦国既已灭了山东诸国,露出浑不掩饰之獠牙,岂能不趁机南下攻楚?这场战事,主动权并不在楚国。 思及此,项燕端起酒杯啜了一小口,无限缅怀地看着屋外冒出嫩芽的树枝,长长喟叹了一声。 春申君呐,项燕终究未能接过您的担子,助楚国重现中兴之世,我与那人,想来很快便要兵戎相见了! 他年轻之时,曾追随春申君前往列国商议合纵攻秦之事,亦曾追随春申君入咸阳朝拜秦君。 在咸阳小住之时,他遇到一个年龄相仿的秦国武将,惊叹对方之兵法智谋,多有与自己不谋而合之处,秉持君子礼仪只见了一面的两人,颇有一番惺惺相惜之情。 那位让他念念不忘的秦将,正是王翦。 根据项燕的推测,秦王伐楚之时,必会出动不少于六十万之兵力,而其中必有一支由王翦统帅。 因为,王翦是秦国作战经验最为丰富、战略部署最为稳妥之老将。 秦军要想啃下他项燕这块硬骨头,必须王翦亲自出马。 这时,项燕的次子项梁,牵着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孩童急急进屋,待掩上房门后,上前压低嗓音道,“阿父,景将军回城了!” 项燕伸手抱起孩童,冷嗤一声,“逃回来的?他带去那些兵马,恐怕只剩一成不到...” 项梁忙焦急道,“阿父神算也,景将军带去的二十万大军尽数夭折,如今跟随他回城的不足一万人...儿方才去城中打探了一番,寿春百姓皆担忧景将军此番出征一事,会引来秦军南下报复...” 项燕扯了扯嘴角,“他们倒比朝廷那帮人看得明白,天下间,可有人见秦国吃过亏的?秦国大军,想来数月之间便会抵达楚国...” 项梁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阿父,儿愿随你一道应战!” 项燕撩起眼皮看着他,却摇头道,“不,我项氏所受之国恩,有老夫一人以死报国便可...若楚国被秦军攻下,你立即带他们离开寿春...” 项梁面色一变,正在开口,项燕怀中的孩童已气咻咻跳下地,捡起一旁的扫帚道,“祖父不要死!籍要上战场,助祖父杀光秦军!” 第118章 项梁闻言大喜, 急忙取过项籍手中的扫帚归位,抱起他笑吟吟道,“籍真有大丈夫之志也!” 项燕看着次子与长孙, 眼中却盈满了担忧。 自己若是为国战死,以这情同父子的叔侄二人之性子,定会耗费毕生之力为他、为楚国复仇。 若秦国为征服天下列国, 行穷兵黩武之霸道, 频频加征税赋,奴役国内民夫,在一扫六合后, 又以卫鞅酷法压制六国之民—— 六国贵族与天下万万人,定会在数十年内群起而攻之, 秦国纵便得了这六国故地,也决计守不住这天下, 如此一来, 项氏子孙的复仇便称得上顺势而为, 若真能从乱世中夺回几座楚国城池, 也算为朝廷尽忠了... 可想到秦国的高产粮种与煤矿, 想到韩魏赵故地被秦国彻底收拢的人心,想到上月他去寿春郊外观望春耕之时, 农人们脸上悲苦的绝望之色,项燕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气鼓鼓的项籍, 面色沉肃地开口道, “这般匹夫之勇, 何足称道哉?项籍, 你且记住了,你虽有生而自带之神力, 但一个孩童,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六十万秦军的...” 项籍拼命挣扎着,用力掰开项梁的手跳下来,跑来抱住项燕大喊道,“不,籍会长大的,籍总有一天能灭了秦军的!” 项燕顿了顿,一下下摸着长孙的脑袋,又无奈道,“籍啊,如今已来不及了,楚国已来不及等你长大...而老夫,虽有万人敌之勇,但我楚国若想仅凭老夫一人之力,亦是决然无法打赢秦军的...” 由于楚国宗室长期把持朝纲,国中人才凋零,如今的楚国,已找不到第二个能迎战秦军之将,想来到时与他分军配合的将领,又是屈景昭三族派出的废物罢了。 楚军虽有人口优势,中途可源源不断补充士卒,却难敌秦国数名久经沙场之悍将凶卒。 是以,如他这般的老将早已看出,虽然即将到来的秦楚一战尚未开打,虽然楚国疆域辽阔地形复杂,但如今秦国已平定诸国再无隐忧,只要秦军不主动退兵,楚军纵便能借助对地形之熟悉,突袭秦军打上几场胜仗,最后土崩瓦解亦不过是早晚之事。 国力不如人,将领不如人,君王不如人...楚国既无良臣,又无旁的栋梁之将,如何取胜? 项籍在他怀中呜呜大哭了起来,“祖父不能败,祖父若败了,秦军定会杀了您!祖父...祖父您去求大王好不好?求大王如今先不要跟秦军开战!籍总有一日会长大的,待我长到叔父这般高,我便可替祖父领兵上战场将秦军全杀死,我要将秦军全杀死呜呜呜...” 项梁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侄子这话何其天真? 若王上前番不派军挑衅秦国,这一战,想来还能再缓上一两年,如今,是楚国主动给秦国递上了复仇的借口... 不,此事并非楚国之过,若非秦国接连蚕食山东诸国,王上又岂会乱了阵脚?想到此处,他悄悄握紧了拳头,秦军远道而来,若能设法断其粮草... 哪知,项燕在安抚了一番长孙后,却将秦国眼下兵多将广、粮仓充足、还为庶民减税之事一一说来,又殷殷叮嘱道, “据老夫所知,三年前,秦国灭了韩国,韩人非但不怨恨,反倒对秦王感激涕零;两年前,秦国灭了魏国,魏人亦对秦王忠心耿耿;去岁,秦国灭赵后,北地各郡之民更是载歌载舞,庆祝李牧终于摆脱了昏君...想来,此番秦国能如此快速连灭燕齐两国,亦有收拢人心之功啊!” 第401章 “如此一个强大的秦国,如同泰山之巨石,尔等绝不可以卵击之!切记,若老夫所率之军不敌王翦,则楚国必亡,届时,项梁你即刻带族人离开寿春避乱..待战事平复,按今秦王待列国王公大臣之先例,必会以仁义之道善待尔等,从此,项氏需安生自保,切不可行复仇之事...此事,尔等定要牢记于心,切不可忘!” 项梁听完他这话早已面色大变,急忙跪地道,“阿父,您怎就一心认定,我楚军此趟必败呢?儿以为,秦军若真要派出六十万大军攻楚,每日所耗之粮食与草料必有数万石之多,届时,秦人必会顺着汝水淮河源源运粮南下,并在沿岸驻扎修建粮仓储存...届时,我楚国若能埋伏大军于水岸截杀秦军粮草,再派人烧毁秦军储粮之仓,如此一来,任他秦军再如何不可一世,亦难抵缺粮之患,必会引起军心大乱...” 项燕长叹一口气,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道,“此战若是秦将桓猗一人前来,截杀粮草与烧毁粮仓之计,我军恐能有一两分胜算...可秦王此番为求稳妥,定会派出王翦前来。王翦此人心思何其缜密,从不打无把握之战,岂会留下粮道粮仓这偌大的空子给我楚军钻?老人比你看得更清楚,此事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项梁啊,往后老夫不在了,你凡事还需再多想上几番!” 项梁急忙抬袖擦了擦滚滚流下的眼泪,哽咽道,“阿父...莫要一再说此等不吉之言,您定能打败秦军的...” 他这一哭,惹得项籍又再次哭喊起来,听着项籍口中的杀光秦军之言,项燕猛地一拍案几,怒吼道,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老夫乃是武将,上战场第一日便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何曾惧怕过死之一事?总之,项梁你务必记住,待老夫战亡,莫要惦记复仇一事,带着项氏一族安生度日即可...” 项梁仰头摇首道,“阿父啊,儿做不到啊!您既有为国死守之志,儿又岂能只求自保?请恕儿难从阿父之命!自儿晓事之日起,便知晓秦国乃无信无义之国,负我楚国多矣!” “暴秦若真行仁义之道,又岂会发兵剿灭山东五国?若非秦国毫不掩饰狼子野心,王上又岂会派出大军北上?我项氏一族世代饱受国恩,又岂能在楚国遭受亡国厄运之时,任由楚人哀啼而明哲保身?儿不管旁国之人如何被秦国假仁假义迷惑,但楚国若果真亡国,儿此生定率族人秉承光复楚国之志,将秦人从我楚国的土地上赶出去!” 项籍也大声附和道,“叔父说得对,籍也当如此,若秦军敢灭楚国,项氏便要灭了秦国!” 项燕伸手指着项梁,冷哼道,“项梁啊,你长兄走得早,老夫将项籍托于你教导,这便是你教出的项籍?本领不大,口气倒是一个比一个狂妄!赶走秦人?灭秦?秦人收拢人心之术堪称可怖,届时,恐怕楚人皆自愿做秦人,尔等要将他们亦赶走么?” 项梁还想再辩解,但项燕已不想再听下去了,便飞快开口结束了父子对话, “罢了,老夫已是行将入土之人,哪管得了你们再如何折腾?你若想将项氏族人全折腾覆灭,老夫往后做个孤魂野鬼也无妨,滚吧!” 说着,他便气咻咻起身将项籍递给项梁,将二人推出了屋外,久久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为楚将,他少年时幸得春申君提拔,又得了先王赏识之恩,虽知这是一场必败之战,亦从未生出半分畏惧之心,不过是一死报国效忠而已,何足畏之? 但身为项氏族长,早在王上三番五次不肯听他劝谏之时,早在屈景两族明知官田更改田垄间距、会让楚国庶民迎来饿殍遍野之时,他便生出让后世族人隐退朝堂之意。 自春申君遭遇伏杀开始,楚国朝堂便一日比一日荒唐,项氏若再不急流勇退,恐将迎来若敖氏兔死狗烹之危机。 先王固然对他有恩,但他项燕既已决意拼死坚守国门报答这恩情,项氏族人便无须再搭上性命为王族复仇。 辜负楚国者,并非项氏,而是王族。 想到项梁与项籍的固执,他再次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屋中命人取来竹简,提前写下一封交待族中诸事之遗嘱。 ... 时间一晃就到了骄阳煦煦的五月,仍未商议出究竟该求和还是备战的楚国君臣,却收到了一封秦王亲笔所书的战书。 这也是秦国横扫山东诸国以来,发出的第一份战书,楚王恍惚看着宫人呈上的绢帛时,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几分混杂着受宠若惊的自豪之情。 没想到,秦王竟肯遵循周礼儒法,这般珍而重之对待我楚国... 当然,下一瞬随着昭让大声念出战书的两句内容,楚王面上泛起的隐隐喜色,便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他一把夺过绢帛,只见秦王特意用楚篆龙飞凤舞写道——楚王负刍粗材曲质,有豺狼之心,擅窃鸡盗狗之谲智,秉性奸诈无德...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负刍杀兄袭秦,乃贪残暴虐之君...寡人受命于天,今治军七十万南下,与楚王会战于楚地...(1) 楚王越看越气,先将战书弃于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又大吼道,“无耻嬴政,欺人太甚耳!会战便会战,寡人不惧!嬴政,我楚国不惧秦军!” 杀兄夺位一事,乃是楚王负刍此事最耿耿于怀之事。 正因如此,他先前才会暗暗命人四处放出流言,假称先王后李氏所生之幽王、哀王,并非先王亲子,而是李氏与春申君媾和所生,以此证明自己夺位之事名正言顺。 第402章 在这重视孝道的时代,他宁肯亲自给亲爹种上一片绿草原,亦不肯世人将他视为狼子野心之徒,秦王此番竟公然在战书中,指责他杀兄一事,怎能不令他气得跳脚? 如此一来,楚王想求和的心思登时消散一空,当即便改口附和昭氏与景氏,召来项燕任命为主将即刻操练士卒,又命人在国内加征士卒、筹备粮草,备战! 比起想趁机灭掉秦军主力的昭让与景初等人,屈附听闻此事却面色大变,急匆匆提前回到府中召集族中众人密议... ... 六月,秦王嬴政亲自在咸阳城外灞水之滨,以秦酒为七十万秦卒壮行。 跟随士卒一道南下踏入楚地的,还有一支豪华的秦将战队—— 以王翦为主军的秦军,在陈城—商水—新蔡—舞阳—平舆为第一战线的战略部署下,由李信、桓猗、蒙武、章邯、刘季、钟离昧等人为偏师主将,各带一队偏师分别沿淮阳、汝水、颖水等地绕行,以穿插迂回的副线作战方式,四处侵扰楚军,令项燕所率之主军,根本无法同时抵达各地施援。 当然,这也是秦军在灭六国战争中,打得最艰难的一战。 一则,楚军的士气远胜山东列国。 所谓征伐士气,大多时候并不因君王而生,而与将领的个人能力与威信息息相关,这也是名将带的兵士气更高昂的原因。 因为,在战场上冒着性命危险厮杀的士卒们,所有的精神支撑全来自对将领的信任,一个屡战屡胜的将领,能最大程度激发士卒对胜利的渴望——对胜利的渴望,便能转化成激昂的士气。 而项燕,便是这样一位赋予楚军无限希望的将领,就如赵国士卒迷信李牧一样,楚国士卒也将项燕视为精神领袖。 甚至,驻守各地的士卒根本无需见到项燕,只要知晓他们的上将军还活着,他们便有无穷无尽的勇气,再次抓起武器与秦人决战,坚信项燕一定能带他们击退秦军。 二则,楚国不但士卒众多,战斗力亦远胜颓废的山东列国。 君王狂妄自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的楚国,有荆楚八百年独特的文化历史,无论语言抑或服饰礼仪,皆与中原各地不同,而楚地之民风,向来更为奔放彪悍。 而楚国数百年间灭掉的夷狄诸国之民,在漫长的时光中,渐渐也将自己视为了楚人,这些打着赤足亦能在山间健步如飞的夷狄后代,上了战场更是十分骁勇善战。(2) 三则,楚国地形复杂、河道遍布,又早在楚威王时期就组建了专擅水战的舟兵,楚军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屡屡将秦军撵至水边迎战,对水战毫不娴熟的秦军为保存有生力量,只得仓皇后撤。 毕竟,当年世人闻风丧胆的杀神白起,曾三次亲自发兵攻楚,一路取洞庭、破五渚,纵便最后鄢郢一战破楚都、焚宗庙,亦未能如愿成功灭楚。 如此一来,这场战事便僵持了下来,虽然两军在数场小战中各有胜负,但秦军所夺城池,相对于广袤的楚地疆域而言,依然不过杯水车薪。 但王翦并不着急,只命各地将领按原计划,继续搅乱楚军士气,同时安营筑堡耐心等候时机便可,绝不可擅自轻敌冒进。 当日商议作战计划时,君王考虑到楚军元气仍在,楚地又地广人众,便否定了桓猗提出的速战速决之打法。 鉴于如今秦国已灭三晋与燕齐,再无后背受敌之忧,更有巨量丰产粮食支撑,嬴政认为,打王翦最擅长的持久战,才是最稳当之道,这才制定了“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的匹敌制胜方针。 八月,两军仍在秦军的小幅攻城略地中僵持,项燕一人统领四十万大军,却并未与王翦手中的四十万大军正面交锋。 两名老将,都在指挥着各处支线进退的无声布局中,暗暗较着劲。 项燕虽知这场战争,必将以秦军获胜而结束,且并不欲族人为楚国和自己复仇,但他依然如往常每一仗那般,以无比虔诚的报国之心,谨慎而细致地规划着每一步战术。 楚国虽注定要亡,但楚军既食君之禄,自当竭尽全力,将楚国灭亡的那一日,拖到拖不下去那一刻。 项燕驻兵于淮北河岸,不肯主动率大军出战,乃是在等一个时机——等冬日降临河水结冰之时,秦军押运的补给粮草,无法再顺水快捷而南下,届时趁秦军缺粮之危机,楚军便能借助本土作战之优势,冲上去击杀数支秦军偏师。 秦军虽注定要胜,他亦绝不会让他们轻而易举夺得胜利?降秦?只要他还剩一口气,便绝不会降秦! 而项燕不知道的是,王翦在催着各部加固营地之时,一边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楚将项燕主动发起进攻的时机。 世人皆赞他从不打无把握之战,却并不知晓,他为了谋划出一场时机成熟、有把握取胜的战事,要绸缪多少钱粮兵器细锁碎事,又要反复揣摩上多少趟人心。 王翦早已看出,眼下楚军数番故意丢弃小城,又在城中坚壁清野不留下一人一粮,大有不想与秦军鏖战、却又故意借此引诱秦军之意,此事岂不反常哉? 加之项燕一直按兵不动,想来打的正是拖延之计,想让秦军面临数月粮草不济之危。 可如今正是夏日,楚王和强势的楚国宗室,真会让他将两军大规模会战,拖延到冬日吗? 第403章 他并不着急,只要项燕先发起进宫,项燕与楚军主力便再无生机,所谓擒贼先擒王,失去项燕的楚军,还能再有如此士气么? 果然,随着时日的推移,来自屈景昭三族、负责统领楚军支线的偏师主将们,开始对这“不过瘾”的打法抱怨起来。 在他们看来,凶名在外的秦军,实则是一群窝囊废,在最初的数场厮杀后,后来每每两军打得正上头之时,对方便命人鸣金收兵,跑了! 而项燕以避免遭受埋伏夹击为由,要求他们不准追出十里之地。 这仗打得,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而让人摸不着头脑之事,最能吸引人胡思乱想。 于是,在偏师主将的再三催促下,仍不肯出兵迎敌的项燕,被主将们悄悄以密信告到了朝中:秦军不敢与楚军正面交战,项燕却畏敌如虎,龟缩不敢前进。 在压根不懂战术对峙的楚王和宗室们看来,项燕唯一的价值便是为他们驱敌,既然秦军畏畏缩缩,不敢主动发起大规模进攻,眼下,不正是楚军动用全军剿灭敌人之良机么? 如此一来,在楚王接连五道诏令的怒斥下,在宗室要更换主军将领的威胁下,在项氏族人接连被接进王宫“做客”的无奈下,九月,项燕不得不主动对秦军发起了进攻。 他选择率先攻打的对象,正是王翦手上那支四十万大军,比起分散于各地的秦军支线部队而言,无论是秦军主军覆灭,还是秦军中最稳的老将王翦战死,对楚军而言皆是大好消息。 但项燕没料到的是,无论楚军如何击鼓叫骂,王翦并不肯派人迎战。 这般之下,楚军只得强攻,但是,一来王翦将充作营地的城池,皆命人以坚石加固,极难攻破;二来,秦军竟有射程可达一百五十步之三弓巨弩,数日攻城之下,已有三万多楚军倒在巨弩下... 战局再次陷入僵持之态,而寿春王宫中的楚王,却在昭让的建议下,命项梁另领五千人马,暗中前去烧毁秦军粮仓。 项梁虽在楚国权贵子弟中,颇有文武双全之美名,但他眼下年纪尚轻,并无一官半职,自然也从未领兵打过仗。 昭让将这个任务交给他,自然是想为遏制项氏的升迁埋下伏笔——纵便项燕此战果真击退秦兵,凭项梁这毛头小子带着五千人马,亦绝无可能焚烧重兵把守的秦军驻地粮仓,届时,君王本该赏给项燕的爵位,便会因项梁之败仗而抵消。 楚国朝堂权柄,本该牢牢握在王族宗室手中,岂能让项氏再因此战获得更高的官爵? 当然,他明知粮仓定是秦军重兵箭弩把守之地,却仍劝楚王给项梁五千人马,未尝不含着几分盼对方再也回不来之意。 项燕先前既敢劝君王废分封、夺宗室之权,他如今趁机除去项燕最在意的聪慧儿子,倒也算得上“投桃报李”之举。 而一心想着报国的项梁,却将此举视为君王对自己的无上信任,无比激动地接过了任务,当日便带着五千人马,前往颖水河边的秦军粮仓偷袭。 三日后,项梁全军覆没、中箭而死的消息传来,在昭让暗藏兴奋的目光中,楚王却后知后觉地懊悔不已——项燕如今正在为国杀敌,若让他知晓此事,该如何是好? 昭让忙掩下心中喜悦,迭声劝楚王不必担忧,只要吩咐众人守口如瓶,此事定不会教项燕知晓,楚王这才大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但他们忘记了,天下并无不漏风的墙。 值夜的秦军,斩杀了前来偷袭粮仓的楚军,按例是要将此事连同敌军主将首级一道,上呈给长官。 而负责颖水支线的秦将,正是桓猗。 桓猗十多年前,曾与项燕交过手,而项梁,恰恰长得很有几分像项燕。 桓猗虽是个粗糙性子,但他将每一个敌将的外貌都记得格外清晰,就盼着有一日能亲手宰了对方,是以,他提着项梁的首级左看右看一番后,立刻命人寻来木匣放上草药,让快马送去交给王翦。 此人若真与项燕有甚干系,倒能趁机挫一挫楚军士气。 好在眼下已是十月,天气已渐渐凉了起来,王翦收到首级时并未腐烂,一眼便认出,此人之容貌,极像数十年前与他在咸阳畅谈兵法的项燕。 苦攻数十日后,楚军终于看到秦军主将王翦出现在城墙之上,项燕正要命人射箭之时,却见秦卒以竹竿挑起一个人头,晃晃悠悠挂在城墙之上。 因城墙隔得有些高,项燕一时并看不清那是何人之首级,却也犹疑地制止了弓弩手,此事,有些蹊跷。 这时,王翦洪亮的声音从城墙传来,“一别数十年,项兄近来可好?此人,乃是楚王派去偷袭我秦军粮草之将,老夫见他与项兄颇有几分肖似,便想借机做个人情...” 说着,那长长的竹竿开始慢慢下降,竹竿上绑着的首级也渐渐清晰起来,待项燕看着那年轻的面容,不由登时目眦欲裂,歇斯底里痛呼道,“儿啊,你从未上过战场啊...” 项梁,是他最聪慧的儿子,也是项氏一族最有希望挑起大梁之人! 王翦见这首级不但真与项燕有血亲,竟还是项燕之子,立刻计上心来,在精兵的保护下出城与项燕谈判。 此战,他原本对招降项燕并不抱半分希望,但楚王竟在将领为国出征之时,派其从未上过战场之子偷袭秦军,真是... 第404章 够蠢的! 项燕抱着首级悲痛不已,但他仍拒绝了王翦的招降。 据楚王故意派人传来的消息,项氏一族已有多人被召进宫中软禁,若他胆敢投敌,项氏必将迎来灭顶之灾。 再者,无论如何,心怀忠君之心的他,亦绝不肯叛国投敌——秦国,乃是先王心心念念想报复之国,亦是春申君四处游说列国想灭亡之国。 他若投敌,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先王与春申君? 两军谈不拢,只得再次陷入僵持,但楚国主力大军之士气,已跟着项燕低落的情绪一起,明显低沉了一截。 这时,楚王又接连发来诏令,命项燕勿再这般无用攻城耗费时日,该速速调兵前去颖水攻打桓猗。 项燕虽知这是一出昏招,却因族人受掣,无法以将在外不听君命而拒绝,只得无奈遵令引军东去。 所谓战机,便发生在这转瞬之间。 楚军刚调头离去,王翦便命四十万大军立刻全军出击,一路追杀楚军而去——他按兵不动数月,故意等项燕先出手,再继续按兵不动,等的正是这千载难逢的对方撤退之机。 以水道截杀敌军,这一招楚军虽善用,秦军亦未尝学不会。 项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的大军追上来后,竟将楚军一路往涡河逼退,但他手中这支大军并无舟兵,而眼下这天气,涡河亦尚未结冰,楚军无法踏冰而逃! 两军在涡河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决战,但眼下楚军从攻城之主动方,变为被围之被动方,士气已大大受挫,而秦军静待数日,终于等到最佳灭敌时机,却是全军士气骤然大振,一时之间,秦军斩敌无数。 但项燕仍不肯投降,他让人高举写着“项”字的赤色大旗,命令全军奋力突围。 原本,这场两军兵力相当的大规模决战,面对楚军的顽强抵抗,少说也要打上一两月,秦军才能彻底击败楚军。 但变故发生随着复仇的苗不嚭到来而发生,在他带着秦国数百斥候的大力流言宣传之下,今岁只等来空空的麦秆与黍杆的绝望楚国民众,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只要他们成为秦人,秦王便会用粮食,换走他们的麦秆黍杆做草料,让他们能安然度过接下来的饥荒困境! 而要尽快成为秦人、拿到粮食,他们便要助秦军消灭阻碍,让秦国顺利占领这片土地。 楚人自然是爱国的,他们甚至还因楚怀王客死异乡之事,对王族增添了几分忠诚。 可他们投以忠诚的王族,却并不爱他们。 去岁冬日,任播种官田的百姓们如何苦苦哀求,各处郡县长官仍是强令他们改了田垄间距——跟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庶民,从那时便恨上了楚王。 而他们心怀侥幸地盼啊盼,勤快地为禾苗浇水锄草,满心期待地数着禾苗结出的朵朵小花,只盼着它们能快些结成果子长大。 可他们最后绝望地发现,那些花儿谢了后,十之八/九皆未结出果子,这意味着,按君王之法种出的庄稼,只有往年之一成收成,而这一成收成中,他们还需缴纳六成税赋。 那位高高在上的楚王,却大发雷霆以“庶民偷奸耍滑,荒废农耕”之缘由,下诏砍死了寿春郊外数千庶民! 如今占据国中人口半数的官田百姓,对这个王族已生不出半分爱意,只有满满的恨意,这个王,要饿死他们全家老小! 如此一来,苗不嚭散播的流言,不啻于让陷入绝境的楚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即使他们并不知道这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亦不得不去试一试。 若试了,秦王或许真会用粮食,换走他们收获的空杆;但若不试,他们便会活活饿死。 是以,当日夜奔波的斥候,将秦楚大军在涡河决战的消息散发出去后,千千万万的楚人,便扛着石锄木棒奔往涡河。 谁做这楚国土地的大王,对他们而言,关系这全家的性命。 他们要助秦王夺到这片土地! 随着如潮水般奔涌而来的楚人加入,项燕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绝望圈套——他若命大军放弃抵抗,便背叛了国家君王;他若命大军继续与秦军决战,便不得不将刀戟,刺向恶狠狠扑来打他们的楚人! 可楚军舍弃性命保家护国,为的正是效忠君王、庇护百姓家人,又怎能挥刀杀这些楚国平民? 但楚人半分也未停下他们凶残的进攻,他们只知道,父母妻儿快饿死了,他们必须除掉楚军,助秦军早日攻下楚国,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早点得到传说中的粮食了。 这些百姓手上只有石锄,木棒,并无一寸铜铁,但他们有力气,有牙齿,揍不过就咬,咬不过就群殴... 最后,再也无法忍受楚卒与楚人自相残杀的项燕,主动提出了投降,唯一的要求,是恳求王翦看在当年曾与他有一面之交的份上,不要杀这些楚国降卒。 王翦大喜过望之下,当即便下令停战,并许诺,秦军绝不会杀半个楚国俘虏。 秦国眼下正急需劳力修路,这批楚军战力极强,正是干活的好手,他笃定王上高兴都来不及,岂会杀了他们? 两军签订盟约后,让王翦始料未及的是,项燕朝着涡河大喊了一声“天亡我,非战之罪也!王上,项燕虽降,却未叛国!”,便拔剑自刎而死,鲜血喷溅了周边一两尺之地。 第405章 在楚军的嚎啕大哭声中,王翦上前为他阖上了双眼,喃喃道,“项兄,你这又是何苦?” 随着秦国斥候将项燕自刎的消息传往各地,蛰伏许久的秦军支线偏师,开始以所向披靡之势逐个攻破城池——项燕之死,抽走了各地楚军的士气,他们再也无法满怀斗志斗相信,这场仗楚国能赢。 因为,连战无不胜的上将军项燕都败在秦军手上了,上将军降了! 而王翦在对满怀希望的楚国百姓郑重许诺,秦国朝廷一定会为他们解决口粮问题后,便率领大军冲向了寿春王城。 王宫中的楚王,在听闻项燕竟敢通敌叛国后,气得当日便命人将项氏全族灭门,连项燕三岁的孙子项籍亦未放过。 然而,无论他如何杀人泄愤,亦逃不过沦为阶下囚的命运。 在秦军攻破楚国王宫那个冬日,被捆绑着押送出殿的楚王,抬头留恋地看了一眼白皑皑的天空,这楚国来年的春色,寡人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秦王政十九年冬,秦军攻破寿春王宫,楚国灭。 ... 而同一时期的章台宫中,天天跟韩信望眼欲穿盼着好消息的明赫,正乖乖趴在父王怀中,睁大眼睛听五黑兴奋地讲解,少府工坊按仙界图纸造出的火炉—— 跟后世一模一样,圆盘、中空、有烟管排烟的火炉。 他买这图纸之时,还担心墨者造不出来呢,没想到人家能一比一复刻! 嬴政抱着小家伙,笑吟吟打量着摆在殿中的火炉,连声赞道,“五黑子真乃我大秦贤助也!有了此物,百姓便能以之烹饪食物...” 明赫急忙比划道,“父王,还可以烤火哦!” 这时,他突然听见系统嘀咕了一声,“项羽竟然死了?算起来他现在应该还很小吧,真有些可惜...” 明赫心头一惊,忙问道,“统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系统忙道,“宿主,我同事得了个显示历史名人寿命长短的光柱,我跑去围观了一下,刚好看到项羽的光柱灭了,同事说人死如灯灭,光柱灭了就表示他死了...” 明赫沉默了一瞬,按史书上项羽的性子,只要项燕是因秦军而死,他一定是会找秦国报仇的——此人心怀满腔不共戴天之国恨家仇,根本不可能被秦国收服。 再者,纵便项羽再有军事才能,父王恐怕也不会用他。 烧宫屠城灭族挖坟之仇,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无神论者,尚且为父王感到愤愤不平,何况是本来就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父王? 这时代之人,是何等重视祭祀与身后之事,他是一清二楚的。 任父王再如何宽容大度,也定然难以释怀此事,怎会任由一个仇人在自己面前晃荡? 他对系统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时空,再不会有寻我父王报仇的项羽了吧?”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道,“是的宿主,你放心吧!” 说着,他又嘀咕道,“不过话说回来,秦国眼下有了这么多厉害的文武人才,倒也不差项羽一个,也没什么可惜的...” 第119章 秦王政二十年, 正月下旬,由于各处秦吏尚未就位,李信与桓猗便主动率领大军驻留楚地镇守, 由王翦率五万人押着楚王与令尹昭让回到咸阳,当然,上回攻秦而逃的景初及其族人, 也在这趟秦军俘虏之列。 唯有屈氏一族, 在族长屈附的早早谋划下,趁着当日秦楚两军交战混乱之时,已带着一万封地士卒, 逃往楚国南边的百越之地。 山高路远的百越诸地,比起楚国而言, 对中原列国更是无比神秘的存在。 而神秘,往往意味着暗藏未知的危险。 值此全军大胜之际, 行事稳妥的王翦, 自然不会为区区一个屈氏和一万楚军, 要带秦军南下冒险穷追不舍。 他知晓, 自家王上满怀雄心壮志, 秦国来日,定是要吞并百越之地的, 但时机绝不是现在。 再者,离开了楚国政权庇护的屈氏, 去了旁人的地盘上, 亦未必能再兴起风浪来。 嬴政听闻王翦请罪禀告此事后, 非但没怪罪他, 还当众称赞道, “百越之地山脉众多, 河道密布,非但地形比楚国复杂数倍,更有世人闻之色变的瘴气毒虫,我秦军若贸然追击屈氏而去,纵是未中对方引蛇出洞之埋伏,亦恐要遭受损兵折将之逆局...老将军行事果然稳妥!” 跪于殿中的楚王与昭景二族之人,不由暗暗将屈氏骂得狗血淋头,同是王族后裔,屈氏逃命却不带上他们?真乃冷血无情之辈! 他们边砰砰磕头,边哭嚎着恳求秦王饶他们先前攻秦之罪,尤其是楚王,磕得最响哭得最洪亮—— 秦灭五国后,宗室大臣们尚能保全安定,留在列国故地的豪强们,甚至并未被剥夺土地与财富...可五国君王就不同了! 眼下,除了齐王还被软禁在咸阳,旁的君王皆已在各种意外中离世。 楚王是真的担忧,自己哪一日也会突然遇到“意外”啊! 楚国宗室们,刚开始倒着实并不慌,不过是装腔作势假嚎几声罢了,有人还偷偷抬起头,瞄向殿上龙章凤姿的年轻秦王,盼着对方早些说出那句“寡人以仁义治天下,恕尔等无罪”... 可他们等了半天,见先前神色淡淡打量他们的秦王,却转头看向殿中大臣们,问道,“不知诸位爱卿以为,寡人该如何处置楚国王族之人?” 第406章 李斯登时眸光一闪,立刻就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王上不想饶了他们。 心念急转间,他还迅速揣测出王上此举隐藏的缘由:如今六国皆已覆灭,秦国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收拾毫发无损的六国贵族了。 先前为稳定局势与人心,秦国并未对六国贵族宗室开刀,他们手中,仍握有大量远胜秦国宗室数倍的封地,李斯知道,这是王上绝不能容忍的。 再者,他当日所见的神画之中,在王上病逝后,各地纷纷拉拢乱军起事反秦的,皆是得了王上宽赦的六国贵族豪强,王上岂会再给他们坐大的机会? 是以,李斯断定,废分封一事已不远矣! 他马上站出来提议道,“王上,依王老将军所言,楚王负刍擅自更改耕地田垄间距一事,导致去岁楚国官田粮食欠收九成,饥荒近在眼前!待我秦国接手楚地,朝廷还需拨粮救灾,此乃负刍之罪也...” 自然,他心知肚明,此事绝非楚王一人之过。 列国之中,唯有楚国宗族势力最为强大,屈景昭三族如今更与君王分权而治,楚王此改耕昏计,若无三族附和绝不会顺利施行。 但这个中隐情,他必须让楚王自己说出来——而秦国,只需扮演受害者角色,进行最后的正义追责。 虽然他知晓,正是楚王这昏招,才给了苗不嚭以流言煽动楚人的机会,进而逼得项燕无奈率主力大军投降的。 实则,比起秦军持久攻伐导致的伤亡与粮草损失,王翦应诺以粮食从楚人手中换麦杆、引来攻楚进城加快,算下来,秦国倒还减少了几分损失——麦杆晒干,便是冬日上好的草料。 而他这话一出,楚王立刻抬起哭肿的泪眼委委屈屈看向嬴政,秦国欺人太甚,你们若不抢楚国城池土地,又何须为那些贱民耗费粮食? 可他不敢表现出半分怨气,只得急切辩解道,“外臣冤枉啊,还请秦王明鉴!此计并非外臣所愿,乃是令尹昭让再三劝外臣下诏施行的...正因如此,我楚国去岁秋收之税赋,足足减产了九成之多呜呜呜,还请秦王为外臣做主啊...” 说着,他便扭头恶狠狠瞪向昭让,当日自己若是知晓,改一两尺之庄稼间距为半尺,会让楚国粮食减产如此之多,是定不会同意这破主意的。 减产的可是官田之粮,是进楚国国库的税赋啊! 若放在往日,楚王是不敢瞪昭让的,他借助三族之力而杀兄即位,饱受宗室权臣制掣之苦,面对三族之人少不得要客气几分。 但今日身在咸阳章台宫中,殿上有威仪赫赫的秦王在,他忽然就升起了几分胆气,似乎秦王真会为他做主似的... 昭让也是个油滑的,听了楚王这话急忙哭丧着脸道,“秦王请勿听信我王一面之词,外臣亦是冤枉的啊!外臣根本不懂农耕之道,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我王偏偏就信了...” 楚王正要反驳,却听昭让又激动道,“对了秦王,外臣要揭发屈氏与景氏!他们早就知晓田垄不可为半尺之距,却闭口不提醒外臣与我王,这才为秦国酿成如此大祸,还请秦王严惩呐...” 祸水东引,谁不会啊! 而自认为并无半分过错的景初,立刻就跟昭让针尖麦芒地对质起来。 秦国大臣们面面相觑,这楚王与昭让...皆是全然不通农耕之事,竟一个敢提改田垄间距为半尺,一个敢真下诏让官田按此建议耕种? 再有,这屈景二族依赖王权而生,既早知此事不妥,竟为了排挤昭氏而假作不知,实在可笑。 要知道,减产的虽是官田,但当饥荒在楚国大面积蔓延之时,宗室们未受影响的封地,必会成为饥民唯一的觅食目的地,在求生欲的支配下,饥民们必会冒着被宗室军队杀死的风险,接连不断地涌入封地抢夺粮食。 如此一来,宗室又岂能独善其身? 秦国大臣们着实难以理解,楚国这帮君臣宗室,究竟在想些甚? 嬴政眸光幽深扫视着他们,终于开口给楚国减产之事下了定论, “如此看来,此事并非楚王一人之过,昭氏景氏二族,亦当以同罪视之,可寡人向来以仁政治国,着实不忍怪罪诸位...” 说着,他状似无意瞥了李斯一眼。 李斯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义正严词道,“王上不可啊!我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凡事皆依法而行,依律而判,既然是楚国君臣致使我秦国损耗粮食,便该按秦律处置他们,臣以为万不可开此先例啊...” 韩非跟着出列附和道,“王上,臣认为李廷尉所言极是,大秦以法为绳,而绳绝不可挠曲啊!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贵贱之分,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犯禁乱法者,皆不可赦!”(1) “楚王与楚国宗室诸人因蠢、因恶,而行乱政害农之道,若无秦国及时接手楚地,真不知今岁淮水之上,将有几多庶民饿殍浮尸也!他们行下如此罪孽深重之事,我秦国又岂能因对方之王族身份而轻拿轻放?还请王上依秦律腰斩之!” 其实,韩非快完工的秦国新律中,早跟君王商议后废除了腰斩、五马分尸等酷刑,但他早察觉出王上在与李斯对戏,自然要出手再添一把火。 王绾掩下眼中精光,也跟着上前道, “王上,臣倒以为,我秦国此番因楚国王族宗室之过而损失惨重,若对方能诚心弥补秦国之损失,倒也罪不至死...” 第407章 若说李斯突然跳出来扯楚国粮食减产一事,他尚未反应出对方有何意图,那么韩非方才空口白牙唬人之言,倒让他品出了几分潜台词——王上,想要楚国宗室手上的封地! 既然如此,他自然要加把火暗示对方。 眼看旁的官员也纷纷跟着附议,吓得面白如纸的昭让忽然福至心灵,急忙匍匐着膝行上前,苦苦哀求道, “恳求秦王饶了我等一命!若能有幸保全昭氏族人性命,外臣愿以昭氏族长之名,将楚国封地全赠与秦王赔罪偿债!还请秦王网开一面啊...” 他这一说,景氏立马跟着恳求秦王,愿献上楚国封地与财物弥补秦国损失,只求能以庶人身份继续活下去。 荣华富贵谁不爱?可百年来,秦法之严苛早在列国间如雷贯耳,楚国宗室眼下不过是阶下囚徒,若秦王真要按秦法之罪名,将他们腰斩于市...昭氏与景氏宁肯早早舍财保命! 毕竟,若他们被秦人杀死,那些土地和财宝也会离他们而去。 果然,昭景二族此言一出,李斯的面色登时和蔼起来,韩非的眼神也立刻温和起来,连端坐殿上的秦王,亦和颜悦色颔首道,“寡人素闻昭景二氏乃楚国最讲信义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在昭景二族话事人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期待中,他突然话锋一转,满脸无奈道, “但尔等乃堂堂楚国宗室贵族,若骤然间沦为秦国庶民而失去封地,恐怕世人皆认为寡人为不义之君,赔偿一事尔等莫要再提,还是依韩非与李斯之言按秦律办吧,如此一来,尔等皆可保全楚国宗室贵胄之名...” 昭让与景初着急忙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慌乱的恐惧:保留楚国宗室名分被腰斩,哪比得上当个庶民活着? 无论时人有多信奉神灵,也绝不会有人认为自己只需一死,便能成为神灵——死,永远比不上活着。 昭让急忙眼巴巴看向嬴政,继续哀求道,“我昭氏有良田数百万亩,虽无法弥补秦国之损失,但还请秦王勿要嫌弃啊!我等是自愿将土地财物赠与秦国的,绝不会传出秦王不义之言...” 景初亦急忙附和着这话,李斯却”恍然大悟”面北拜道,“王上,臣倒想出个法子,既能为秦国挽回些损失,又能成全昭景二族之心意。只需王上将事情真相公布于天下,世人自然便会明白,我秦国并未强夺楚国宗室土地财物,不过是对方诚心赔罪之举...” 他心头暗暗冷笑着,呵,老夫此计,能借助民意成功除去楚王,而不让我王沾上半分污名。 在昭氏与景氏的点头如蒜中,楚王早已瘫软在地,怔愣着盯着地砖半晌未出声。 宗室尚有封地私产能向秦国“赎罪”,而他呢?他的土地财产,早被秦军抢走了,他没有私产! 思及此,楚王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早知今日,他当初何必费尽心思拉拢屈景昭三族,何必冒着杀兄之名非要做这个楚王? 若他不当这楚王,纵便最后楚国灭了,他也能凭借手中的封地财产,在秦国的步步紧逼下保留一条性命啊! 报应,这就是报应啊! 当日,嬴政便欣然采纳李斯的建议,下诏将楚王伙同屈景昭三族,乱改耕作之法,导致楚国官田减产九成之事宣之于众,并将景昭二族愿将封地财物、全赠与秦国赔罪一事亦公布了。 很快,这事便传遍了秦国各地,正如李斯所料,无论是最注重农耕的老秦人,还是无比珍惜高产粮种的新秦人,皆为楚国君臣荒唐之举而愤怒万分。 堂堂一个君王,恁多高官大臣,竟敢不经核实便胡乱篡改田垄间距,让百姓面临减产饥荒之绝路,简直罪该万死!若没有他们的王上好心前去拯救楚人,今岁还不知要饿死多少... 底层百姓的心是滚烫的,在物伤其类的悲愤下,各地汹涌的民意,皆在盼着朝廷能杀了楚王,他们不希望此人活着浪费秦国粮食,其中,以楚国各地的呼声最为强烈,若非忌惮秦君君威,有些大胆的楚国游侠,甚至恨不得前往咸阳亲手刺杀楚王——楚王在位之时,他们忍得有多绝望,如今恨意就有多滚滚沸腾。 没有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能原谅因君王的昏聩而致粮食减产九成——那是九成救命之粮啊! 倒是昭景二族,因主动献土地财物赎罪而躲过了一劫舆论风波,因为他们献给秦王的土地,定是要分到百姓手中耕种的,而直接种朝廷的官田,无须再多缴纳额外杂税,对百姓乃是利好。 在各地源源呈来的请愿书面前,秦王只得“忍痛”下令:杀楚王,平民愤! 那一日,当楚王负刍在临死前,最后麻木地抬眼望向天空时,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寡人悔之晚矣! ... 而昭氏与景氏皆被贬为庶人,被打发前往燕国耕种。 如此一来,算上逃亡的屈氏一族封地,秦国在楚国实质占有的土地,达到了九成之多,远超过楚王在位时的四成,可见屈景昭三族在楚国势力之强。 至于剩下的一成土地,分散在旁的楚国小宗室手中,嬴政倒也不急着收拢——虽然以楚地之辽阔,仅是这一成封地的面积,便要比韩国故地大上许多。 他此番与大臣一唱一和夺取景昭之封地,目的有两个: 一则,楚国重宗室而轻群臣的传统,导致景昭两族世代积蓄之实力,远胜列国宗室,若两族来日暗中联手作乱,朝廷迟早还要再派大军来平复一趟楚地,何苦来哉? 第408章 二则,先前若收韩魏宗室之土地,必会引来尚未攻之国宗室的警惕,反倒送给他们一个齐心抗秦的由头。 列国宗室贵族若与诸国联手,将会扰乱秦国扫平天下的进程,是以,秦国必须以“一切如旧”的假象,让他们放下戒心,没有切身利益之忧的宗室们,自然不可能拼尽全力助君王守国门。 而如今天下已定,民心大安,秦国再无中原隐患,四海疆域,亦该尽握于秦君之手。 此番以赔偿为由,收走昭景二族之封地,既是在试探六国贵族,也是在提醒六国贵族——这天下,已是嬴氏之天下! 在秦国派出本土文武官吏,前去接收楚地各郡县之时,又按约派士卒押运粮食南下,将换回的一车车晒干的麦秆黍杆,直接运入驻守军营。 自从楚怀王被张仪骗去商於,最后客死他乡后,对他们的王满怀同情的楚人,对秦人是满怀怨恨的。 在楚国,悄悄流传着一句民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可见楚人早已预设好,纵便楚国亡了,他们亦是要报仇的。 可随着楚人面临饥荒的绝境,随着他们助秦军一道逼降项燕,形势便开始急转而下:千千万万的楚人,在日夜盼着秦国能言而有信,尽快将粮食运来跟他们换麦杆。 许多人甚至在家中悄悄商量着:若秦王真会派人送来粮食,助他们能吃上几口粥熬到今岁秋收,他们愿对着东皇太一立下誓言,此生绝不负秦... 而这一天,他们竟真的等来了,秦王真肯帮他们! 楚人们快活地搬进一袋袋粮食后,又快活地搬出一捆捆麦秆,泼辣大胆的他们,甚至还围着往返运粮运麦秆的秦军,欢快地唱起楚歌来。 深受巫蛊文化影响的楚人之歌,唱法也跟祭祀有些相似:先是一人起调边唱边跳,闻歌之人皆高歌载舞和之。 很快,越来越多领到粮食的楚人,也兴高采烈加入楚歌战队,热情地拉着秦国士卒边跳边庆祝。 原本该为亡国而悲痛的他们,如今却早忘了亡国之恨,他们只记得,秦王,是他们发了誓绝不可背叛的救命恩人! ... 咸阳宫东殿之中,摆放着一个圆盘烧煤的火炉,这也是五黑那日带来的秦国第一个火炉,担心自家小崽冻着的嬴政,当日便命人将它抬来了东殿。 此刻,一根长长的圆形薄铁通风管,顺着木窗将烟气排到了殿外,殿中只剩下烤红薯片的香气和孩童叽叽喳喳的声音。 其实,现在秦国各地的煤场,皆配上了来自黑科技时代的自动化洗煤机,煤石中的灰分与硫残留量已极少,这根通风管的作用,主要是为了防止一氧化碳中毒。 趁着太傅张良休沐,总算能偷懒一日的扶苏,正在小心地用简易小铁钳,在炉盖上翻烤着切成薄片的红薯。 每烤熟一片,他便钳到两个小家伙面前的陶瓷食盘里,而被炉火烘得小脸红扑扑的明赫和韩信,则眉眼弯弯地伸出小手各拎起一片红薯,边吹边笑嘻嘻说着“好烫啊”,反复在丢进食盘—拎起来吹两口—又丢进食盘间来回玩耍。 扶苏不时宠溺抬头看一眼明赫,提醒他莫要烫着手,又看一眼韩信,提醒他莫要烫着嘴... 明赫好不容易才等到摆在食盘里一片红薯晾凉了,忙兴奋地抓起来,扶着火炉边缘递到扶苏身前,脆生生道,“阿兄,你也快尝尝,好甜呀,治粟内史说这是烟薯38号,又甜又糯哟...” 已长得更高的扶苏,立刻甜滋滋弯腰低头,一口接下了来自小家伙的投喂,笑眯眯道,“小九好乖,这是阿兄吃过最甜的红薯了!” 明赫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马上又挑出一片放在边缘凉着,阿兄也要多吃些! 韩信是个小吃货,正忙着往口中塞吹凉的红薯,哪顾得上他们的兄弟情?好吃,他还想再多吃些,他最爱吃甜甜的食物! 不多时,三人便吃完了整整两个红薯削出的红薯片,明赫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撑得靠在了椅背上,在暖融融的房间里吃着甜蜜蜜的烤红薯,这竟然在战国时期的秦国实现了,真满足啊! 扶苏命宫人取来干净的棉帕,蘸着水为明赫擦干净了嘴角,韩信则牢记着尊卑之别,坚持要自己擦嘴。 他胡乱用棉帕擦了擦,忽然想起父亲担忧的一事,忙顶着一圈黑乎乎的“胡子”,急切地问道, “长公子,我听阿父说,楚地语言与中原各国皆不相同,与咸阳官话更全无半分相似之处,他担心秦国官吏去了楚国会语言不通,这可如何是好?再者,他说其实燕齐两国之语言,与秦国也相差甚大...” 明赫登时眼睛一亮,是啊,如今楚国已灭,天下刚刚统一,到时除了书同文、车同轨和统一度量衡货币,父王是不是还会统一一种官方语言啊? 秦国的“推广普通话”活动,应该也快了吧,好期待啊! 扶苏听着小家伙嘀嘀咕咕的心声,温和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看着韩信期盼的眼神,耐心解释道, “据我所知,李斯近年除了带人忙活统一文字之事,还奉了父王诏令,在筹备统一语言与车轨货币度量衡等诸事,如今天下初定,百事待兴,想来待父王忙完这段时日,便会在接下来的庆功宴上,先公布已筹备完毕的语言文字之事,此事你可劝你阿父,勿要担忧。” 第409章 嘴角留着一圈斑驳“胡须”的韩信,闻言猛地惊喜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王上竟还要统一列国车轨货币与度量衡?王上好生厉害啊!” 旁的不说,若是统一了车轨,往后阿父每岁带他回乡拜祭先祖,便可从咸阳直达淮阴,无须中途再换车马劳顿,他好期待啊! 第120章 实则, 随着短短四年间六国的彻底覆灭,随着中原五百年战火的彻底消停,摆在秦国君臣面前的, 又何止统一文字、语言、车轨、度量衡等云云诸事? 早在嬴政吸取神画亡国教训,决定一扫八荒结束这乱世之时,他便清晰地知晓, 在即将到来的利于后世千秋之丰功伟绩面前, 残留数百年的西周旧秩序,早已不合时宜。 秦国,若要建立一个功盖尧天舜日的朗朗新王朝, 便要架构出一整套独属大秦王朝的新秩序,让融合了乱世七国的华夏新文明, 沿着黄河之水源源流传下去,这是一个与夏商周全然不同的万世新开端! 而为了实现这个浩浩宏图, 秦王嬴政带着他的大臣们, 已连月废寝忘食地沉浸在书山字海的卷宗朝事中——在这般比往日更紧张忙碌的氛围中, 扶苏与明赫, 已许久未与父王一同用过膳了。 宵衣旰食的君王, 正忙着逐条审核韩非修订的新律法与官制更新,逐字复核李斯呈上的楷书常用字与新语言等文教诸事, 逐句查看文武各处递来的新朝典章礼法、四海大道修路舆图章法、息兵定边修缮长城诸事、安置六国宗室贵族与铲除六国宗庙王宫诸事.... 而大臣们,虽亦需反复斟酌修订新朝诸事章程, 忙得脚不沾地常常半夜归家。 但人均瘦了一大圈的秦臣们, 面上却一直挂着欣喜而激动的笑容——他们何其有幸, 能亲眼成为这伟大秦国的见证者, 成为新王朝诸桩章程的亲历者! 身为人臣,他们不再是七雄之一的秦国之臣, 而是统揽天下日月的大秦帝国之臣,他们虽自忖并无商君张仪范雎之才,却窃喜自身运道,要比商君张仪范雎诸人,胜出数百倍乃至千倍。 他们怀着无以复加的激动自豪心情,兴奋得夜以继日地,为迎接这个盛大的喜悦春天而忙碌着。 在此期间,深知复国无望的齐地儒者,亦纷纷追随列国诸家的步伐,入秦助李斯修文教诸事,心情复杂地亲身体验着这场属于秦人的大狂欢,咸阳博士学宫之中,挤满了齐地享有盛名的数百大儒。 在这时期,人们认为新王朝取代旧王朝,乃是遵循天道而为,新君登基之时,必顺天意而改君号,名号若不改,何以称成功取代了前朝? 是以,夏启开国而称君为“后”,商汤开国而称君为“帝”,周武开国而称君为“王”。 如今开辟新王朝的大秦,自然也要为君王拟定新的尊号,于是,群臣们在早朝纷纷上奏,恳请君王下诏拟尊号,先前乱世诸侯效仿周天子而称的“王”,到此时,已再也配不上一扫六合的强秦之主。 嬴政欣然应允了此事,下诏让大臣们议尊号。 虽然,他早在前些年便从“三皇五帝”中,为自己挑出“皇帝”二字备用;后来从自家小崽心声得知“始皇帝”三字后,又遂甚为满意地暗将此选做尊号,始者,万物之初也,彩! 但该让臣子们走的过场,总要循例遵法走上一趟的。 在大臣们暗藏兴奋的热烈讨论中,王绾提议王上尊号当称作“天皇”,亦有朝臣认为该尊王上为“地皇”,而齐儒们则认为,三皇之中泰皇太昊最为尊贵,君王登基之时,当改尊号为“泰皇”....(1) 令嬴政意外惊喜的是,并不知情的韩非却真心实意站出来道, “臣以为,王上既有平定五百年乱世一统华夏之功,又有尧舜善待天下万民之仁德,无论三皇还是五帝,其功绩皆不足囊括王上之嘉德浩功...王上不妨兼取“皇”与“帝”二字为尊号。” 在大臣们暗叹韩非竟这般会拍马屁的震惊目光中,原准备压轴出场的李斯,见韩非的建议已十分接近标准答案,急忙出列附和道, “王上,臣附议右丞相之言!王上平乱之功盖三皇,爱民之德兼五帝,我大秦之粮仓谷粟,更远胜上古三皇五帝之时,世间唯有‘皇帝’二字,方能匹配王上之煌煌功绩...” 韩非笑着颔首赞同,只听李斯罕见地神情激动道, “再者,臣纵观历代开国君主,夏启之国来自大禹所赠,商汤之国来自灭桀之功,周武之国来自牧野伐纣,或是承袭先贤基业,或是起兵反事而得,无一朝如我大秦这般,以仁义之君堂堂正正吊民伐罪,以一国之力而灭六国荡平五百年乱世!自王上灭六国起,中原大地不再有铁戟干戈,天下百姓皆可凿饮耕食,华夏,亦不再面临沦为夷狄部落四分五裂之危机,此乃旷古未见之万世功勋也!王上之功绩,不啻于上古大神创世之功,是以,除了‘皇帝’二字,王上尊号还担得起一个‘始’字,臣以为,王上登基之尊号,当称为‘始皇帝’!”(2) 神画之中,王上的尊号正是“始皇帝”三字,李斯此番受托于君,是万不敢让三字少一字的,自然要竭力说服群臣。 韩非闻言登时眼睛一亮,始皇帝?通古兄真乃奇人也! 吾有旷世明君一人,此尊号若吾王担不得,世间又有何人担得? 他立刻笑着第一个附和了李斯之言,王绾急忙悄悄瞥了一眼君王含笑的面容,立马跟着附和了起来。 第410章 大臣们虽暗骂李斯马屁功夫之高明更甚韩非,却又不得不心悦诚服地跟着赞美起来,说起来,列国诸侯之中,唯有他们的大秦王上得了仙人垂青襄助,岂非正应了这“始”字? 暗藏着心思的齐儒们,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找了诸如“称皇帝有非议上古明君之嫌”、“称始皇帝太过狂妄,有悖逆天道之嫌”等由头,极力劝谏秦王嬴政不可以此为尊号。 但秦人向来是有些反骨在身上的,秦国大臣更如此,他们可以自己悄悄嘀咕这尊号着实有些大,却不能接受旁人如此说——这话从旁人口中说来,岂非暗有诅咒之意?齐国竖子! 于是,以韩非李斯王绾冯去疾为首的秦国文臣们,当场便带着百官,跟齐儒们引经据典吵了起来,最后,当然是秦臣吵嬴了。 谁让齐儒只擅儒家之道,而秦臣却能从儒法道等诸家角度,辩驳并力证,秦王,乃是天道选定的超越三皇五帝之天子呢? 正襟危坐于殿上的嬴政,隔岸观火听了一番众人的争执后,终于开口下了定论, “帝王之典,皆承于天,天道助寡人为始皇帝乎,岂非甚好?寡人受命于天,兴兵诛暴平风波,宾九州而制六合,五百年来四海重现朗朗乾坤,岂非由寡人而始乎?始皇帝,甚好!” 如此一来,齐儒只得悻悻败下阵来,尊号便这般定了下来。 接下来,众人议完君王之命为“制”,君王之令为“诏”后,对君王之尊称为“陛下”后,又开始议君王专属之自称。 在君权至高无上的古代,君王自然不会与芸芸众生共用一个自称。 在商朝时,君王自称“予一人”,“寡人”正是周朝君王创建的自称,而眼下“寡人”这一自称早被列国诸侯用滥,按时下新朝天子之礼,亦是要改一改的。 嬴政否定了众人提议的“孤”、“墀”、“不谷”、“余”等自称,表示要用“朕”为自称,却再次遭到齐儒的激烈反对。 朕,在这时期是列国平民通用的自称之一,他们认为秦王之尊号既已是人世之无极,便不可用如此卑贱之自称,以免亵渎了“始皇帝”这尊号。 这一回,大部分秦臣也有同样的顾忌,古来无论君主自称“寡人”或是称“王”者,虽然也有自谦之意,但皆是有别于庶民之自称,这“朕”字,着实有些配不上王上。 但从神画中,知晓王上确会自称为“朕”的李斯,急忙对同僚们解释道,“老夫倒以为,王上君临天下而手握四海,开创大秦霸业之赫赫威仪在此,纵便以‘朕’为自称,亦绝不会减损王上半分君威,反倒能为这‘朕’字提升规制,来日,万世君王皆因王上之创举,而尽数效仿而作‘朕’亦未可知...” 他哪里知晓,自己这胡乱掰扯之言,后来竟成了真。 在史书中,后世非但沿袭了秦始皇开创的尊号,以“皇帝”为历代帝王尊号,还继承了他开创的“朕”之称呼,这个因秦始皇而逆袭的幸运字,从此成了帝王们的自称专用字。 后世君臣们一边骂着秦始皇是暴虐之君,一边却心照不宣地默认:除了被秦始皇亲自用过的“朕”字,还有哪个字,出口便有这等扑面而来的气吞山河之威力呢?世间威风的字固然还有千千万,但又如果能跟秦始皇用的相提并论?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嬴政选“朕”这个字为自称,是因为在秦篆之中,这个字的左边是“舟”,代表君王之力,右边则是“灷”,他将之称作百姓之力——若君王不善待百姓,原本会推舟而行之水,便会化为焚舟之星星野火。 为君者,定当时时以此自省。 秦王政二十年,四月末,一场史无前例盛大的登基大典如约而至,秦国各地四品以上文武长官,皆将手头政务暂且交与下属,从四面八方赶赴咸阳而来,连戍边的李牧与蒙恬,在判定匈奴东胡绝不敢趁机送人头后,亦在安排好守边士卒后,从北地快马加鞭赶回咸阳。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从秦王升级为秦始皇的嬴政,登基大典第一道流程是前往宗庙,祭告天地神灵,拜祭嬴氏先祖。 当六马所驾的天子金车,在驷马高车的护驾与卫尉们的守护下,一路缓缓从咸阳宫驶来时,今日的咸阳城堪称万人空巷。 自发挤在道旁庆祝的咸阳百姓们,随着巫师们欢快的傩舞,附和着一路响彻行云的鼓声,兴高采烈地展臂高呼起来,“大秦始皇帝万寿无疆!”、“大秦始皇帝长寿无极!”、“大秦始皇帝公寿如山!”、“大秦万年无绝!大秦万年无绝!”... 天子金车所行之处,百姓对新朝新帝的祝福之声,如浪潮般汹涌而至,声声随风卷入车内,将百姓们对君王最诚挚的祈祷祝福,传递给了车中诸人。 按秦律,只有实为储君的秦王长子,在这隆重的场合可跟随君王前往宗庙祭祀。 但秦王最小的公子明赫显然是个例外。 非但扶苏再三恳求父王带上阿弟,非但君王早就决意要带上小崽,便是大臣们亦接连进宫摊牌,将自己能听到九公子心声一事坦白从宽,恳求君王定要带上九公子——迷信鬼神的他们担心,九公子此番若不能得到大秦殊遇相待,万一怒而离去该如何是好? 总之,跟扶苏一样穿着庄重玄色礼服的明赫,因不可披头散发参与祭祀之由,今日头一回戴上了礼冠。 第411章 他此刻正歪在扶苏怀中扭着小脑袋,从细小的车窗缝隙边观察着街上沸腾的热情,边兴奋道,“今日好热闹啊,我从未见过百姓们这般热情!阿兄你看,百姓们都盼着大秦能延绵万年,他们都是真心实意祝福的哦!真好!” 说着,他又抓着扶苏的衣袖指给他看,“阿兄,你看!百姓们身上的衣裳,不但干干净净的,连补丁也少了很多哦,秦国人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扶苏宠溺地伸手想摸他的脑袋,发现今日头上有礼冠后,急忙又收回了手,温和道,“阿兄早就发现啦,太傅说,如今秦国各处铺子中,廉价澡豆销量大增呢...管子言:仓廪足而知礼节,我大秦有了高产粮种的庶民们,如今家中既然有了不少余粮,自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委屈家人,他们也舍得买些煤球与澡豆,十天半月地沐浴洗衣一番,穿得干净又体面...” 实际上,在漫长的古代王朝中,大多数时候,底层庶民都是穿得补丁垒补丁、衣裳鞋袜污迹斑斑的,后世影视剧中那些干净体面的庶民,不过是后人以小康社会的经验臆测罢了。 并非古代庶民懒惰邋遢不要自尊,而是在生产力极度低下的桎梏下,在苛捐杂税的层层勒索下,无论丰年还是灾年,大多数时候底层庶民都是吃不饱饭的,不然,身处繁华唐朝的显贵李绅,又怎会发出“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感慨? 终年到头忙忙碌碌却连饭都吃不饱的庶民,操心的永远是下一顿在何处,该如何用有限的粮食熬过更久的日子,又哪有心思去关心衣裳脏不脏、破不破? 他们也想穿干净暖和的衣裳,也想如公卿显贵那样三日洗头、五日沐浴,可残酷的现实却是,他们一生中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在为一日两餐而奔波——即便如此,还时时面临着饿死的风险。 扶苏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很高兴这样的改变,这意味着,秦国百姓的日子好起来了,以后还会更好的! 嬴政含笑看着叽叽喳喳兴奋个不停的两兄弟,又看向车窗外洋溢着幸福笑容的百姓们,心中不免感慨万分。 当年他登基为秦王之时,亦要从宫中前往宗庙拜祭,那时他一路乘车走来,道旁虽也有围观之百姓,但众人的面色是愁苦的,眼神是闪躲的,更不敢发出这般震耳欲聋的喧哗之声,自然,也没有一个百姓自发为他和秦国送上热烈的祝福... 君王今日穿的玄黑衮冕服隆重至极,衮冕服之上,不但绣有日月山川飞鸟上古十二章纹,更于两侧袖口处,各以彩线绣了一只飞向红日之玄鸟,昭示着大秦一飞冲天之壮志。 头戴十二冕旒冠的威严秦王,在抵达宗庙后,便带着大臣们以三牲五谷六畜,以大拜之礼祭拜天地神灵后,又在巫师们的焚香卜祝中,对着嬴氏先祖灵牌俯身数拜,扬声道, “秦国第三十七代国君嬴政,大秦始皇帝嬴政,今日来此敬拜穆公...献公、孝公、惠文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是为敬告先祖英灵:嬴政赖宗庙之庇佑,顺承天道之指引,幸未辜负列位先君之志,如今,六王已灭,天下四海九州,皆已一统于大秦...” 系统急忙在明赫的示意下,悄悄以道具洒向天空,随着君王的话音落下,原本飘荡着些轻云的春日天空,便在刹那间绽放出万丈五彩霞光,迅速铺满整个秦国大地。 在咸阳百姓激动高喊追逐着“祥瑞之光”的同一时间,在远离咸阳的韩赵魏齐楚燕六国故地上,众人亦高兴地开门迎接这五彩霞光的照耀,郡县长官早就公布了,今日,是他们王上登基为始皇帝之日! 千千万万的秦国百姓,千千万万的六国之民,在这一刻隔着百里千里的空间之遥,却实现了与咸阳百姓一样的“天涯共此时”! 他们将这恰好莅临的五彩霞光,视为上苍送给君王的登基祝福,古来今来,又有哪个君王登基时得到过这般祝福?他们的先祖,便从未见过这般吉祥之兆。唯有大秦始皇帝,得到了来自天道的祝福! 这个认知,让他们更笃定始皇帝乃是天道之子,是上苍怜悯悲苦的世人,赠予人世间拯救万民的真正天子! 这一日,秦国每一寸土地上,都有百姓官吏在幸福地为始皇帝的登基,献上他们最诚挚的祝福与祷告。 而咸阳城中,从阳武郡赶来的萧何,望着这漫天的吉祥云霞,不由喃喃道,“我大秦始皇帝,必为千古第一明君哉!” 终于与萧何碰上头的刘季,闻言不由得意咧嘴笑道,“那是自然!这般万人共睹之祥兆,便是上古黄帝登基之时亦未遇见过,可见我家皇帝陛下,才是真正的人皇天子!” 萧何闻言,转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刘季,心中那怪异之感再次涌起:刘季的长相并未改变,甚至仍是大富大贵之相,但他面相中原本若隐若现的一丝紫气,却再也寻不着踪迹... 刘季见对方如此做派,立刻伸手左右摸了摸脸庞,紧张问道,“萧兄,可是我脸上有甚污迹?快,快帮我擦一擦!稍后回宫还有大典与庆功宴,我切不能丢了皇帝陛下的颜面...” 萧何自然不会将面相一事告诉刘季,这个秘密他打算带进棺材,以免横生枝节。 于是便抬手,假意为对方拭去了面上污迹,见刘季这等玩世不恭之人,竟在人后亦对始皇帝保持如此毕恭毕敬之态,忽地又有些恍然大悟:想来,刘季约摸原本能于乱世中,成为一地诸侯,但我家始皇帝凭借四年间一统天下,倒在双方浑然不觉之间,以其浓郁紫气,将刘季那丝紫气压制了... 第412章 他笑眯眯看着努力站得格外端正的刘季,暗道,命运之阴差阳错,正所谓一物降一物是也! 天子金车打道回到咸阳宫后,乌泱泱的秦臣们按官爵高低,依次跟随谒者的引领静候于大殿外,在端肃的天子雅乐声中,直到“皇帝入殿,百官奉贺”的高昂胪传声响起,文臣才在以韩非王绾为首,武将以王翦李牧为首的带领下,排队前往殿中为君王贺。 络绎不绝进殿的大臣们纷纷跪拜于地,在高呼“陛下万年,大秦万年”后,便得到天子亲赐之法酒,以示勉励之意。 待登基大典整个流程走完,殿外天色已按,漏刻已过酉时,很快便到了庆功赐宴环节。 而天子则在赐宴前,下了大秦皇帝第一道诏书—— 大秦始皇帝诏曰:朕大赦天下,自始皇帝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前,除大逆谋反、谋故杀人、强盗蛊毒魇魅及十恶大罪不赦者,咸赦除之。(3) 明赫最喜欢这道诏令,他高兴地悄悄跟系统嘀咕道,“父皇好棒!这下除了十恶不赦的大奸大恶之徒,那些因为偷桑叶或者跟家人吵架这些芝麻小事被抓的庶民,终于不用再苦哈哈做刑徒隶臣了,我父皇甚至还在跟韩非商议着,以后朝廷会以雇佣的形式请庶民修路干活,干活的庶民不但有自由,还有可观的工钱领...” 系统也兴奋地感叹道,“果然钱才是英雄胆啊,现在商业做得风生水起的富秦国,再也不需要像商鞅时期那个穷秦国一样,靠乱立名头定罪压榨庶民为朝廷干活了,这就是宿主和我存在的意义啊!不过,秦始皇的观念果然远超时代啊,他身为公元前的古人,竟然这么快就认同了韩非的与民分利观点,真是厉害!” 刷遍题海的系统可是一清二楚,并不是每个君王看着国家日渐富庶起来了,都愿意与民分利的,穷奢极欲的杨广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同事经常跟他吐槽,另一个时空的穿越者,在为隋朝带去更多后世先进的生产经验和资料后,原本以为那时期苦哈哈的百姓们日子能过得好起来,哪知道杨广为了进一步满足个人游玩的私欲,又开始大规模抓捕‘罪犯’修建行宫,足足有八万间宫殿的行宫!据说,那名穿越者忍无可忍之下,已经在谋划造反取而代之了... 他嘀咕道,“就算在别的有各朝仁君的时空,能像秦始皇这样主动而快速地跟随生产力的发展,及时调整待民方针的君王,也确实很罕见啊,他甚至根本不需要大臣劝谏就主动意识到民心的宝贵,宿主,你父皇真的非常厉害!” 明赫得意地扬起小脑袋,“统子你这话确实说得很对!几千年来,世间王朝君王何其多?可像我父皇这样的君王,纵有千秋万载,横有四海八荒,也只出了他一人啊!” 第121章 六英宫中, 数百乐匠分工演奏着鼓瑟笙竽之乐,配合庄重的编钟,一曲天子专属的《大雅》响彻殿堂, 白发苍苍的大巫师则带着六十六名弟子,踏着乐声洪亮吟唱着对新帝的祈福, “假乐君子, 显显令德...穆穆皇皇, 宜君宜王...威仪抑抑,德音秩秩...受福无疆,四方之纲...百辟卿士, 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1) 乐终, 歌停,礼毕, 随着谒者高喊的一声“趋拜!”, 宏大的庆功宴正式开始, 群臣依次入座。 今日由于参宴之人太多, 六英宫两侧直通的偏殿, 亦殿门大开摆上了食案高椅,专供地方赶来庆贺的四品官员所用, 离帝王自然远了些。 但如此泾渭分明的阶层划分,并不会让四品大臣们感到自惭形秽, 相反, 他们心中溢满了新的激昂斗志, 能得朝廷诏令赴都城参加帝王登基大典之人, 哪个不是离三品大员只有一步之遥? 他们皆怀着兴奋而美好的希望:天道酬勤,行则将至, 只要继续勤奋为朝廷与皇帝陛下效力,吾等总有一日能步入主殿三品之列! 当酒过数巡,忙碌一整日的君臣们,终于吃下热乎的饭菜填饱肚后,蒙毅捧着大秦始皇帝亲手拟定的封赏书,来到殿中大声宣读起来, “大秦始皇帝诏书:大秦平定天下,有赖将士臣民之功,今录其功绩者首封—— 上将军王翦,拜太师,爵封二十级彻侯‘武成侯’,食邑十五县; 将军蒙武,爵封淮阳侯,食邑九千户; 将军李信,爵封陇西侯,食邑九千户...” 先前灭韩魏赵之军功已赏,这一趟封赏的军功乃是灭齐楚燕三国之功,率军参战的刘季、章邯、曹参等人,自然也在封赏之列。 萧何看着兴高采烈上前谢恩的昔日友人,忽然觉得玉尊中的美酒,滋味霎时便寡淡了几分。 刘季从五级大夫一跃而升至十级左庶长,曹参亦得了八级公乘之爵,连分到南郡当县尉的屠夫樊哙,亦阴差阳错因灭楚一战杀敌立功,得了六级官大夫之爵。 而他萧何,如今只是四级不更,爵位乃是诸人中最低者。 当日在沛县之时,出身当地望族萧氏的他,乃是县衙主簿,也是诸人之中地位最高、话语权最强的。 那时的刘季,不过是游手好闲之街头混痞,受尽县中豪强子弟戏弄白眼,曹参亦是得他推举才得了县衙小狱卒之职,而樊哙,更是不入流之乡闾屠狗辈... 虽然理智告诉萧何,在秦国的军功爵位制之下,文臣升爵之路,本就比不得拿性命当赌注的武将快,若不然,为何举国上下,如今只封了身经百战的老将王翦为彻侯?实则,如自己这般担任秦吏不过两三年者,能连升四级至不更,已是朝中万里挑一的佼佼者... 第413章 可理智与情感往往是割裂的,纵便萧何向来极沉得住气,亦绝非小器之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固然希望故友都能过得好,却绝不想看到故友过得比自己更好。 他前几日抵达咸阳与刘季重逢之时,对方的爵位只比他大一级,不更可享四顷四宅,岁俸二百石;大夫则可享五顷五宅,岁俸二百五十石——那时他能一如既往与刘季谈笑风生,是因为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顷、一宅、五十石的差距。 而现在,被始皇帝当众封为左庶长之爵的刘季,可享七十四顷七十四宅,岁俸五百石,若参战,则可担任左翼统帅,掌管两名将军十名校尉及其手下士卒,堪称一步登天! 思及此,萧何幽幽叹了一口气,将尊中被宫人再次斟满之酒一饮而尽,他又有何颜再见沛县族人? 坐于他身旁的陈平见状微微蹙眉,思索一番后,终是倾身悄声劝道,“萧郡守何以举杯消愁?咸阳少府所酿秦酒与魏酒不同,此酒极易醉人,萧郡守切莫贪杯以致殿前失仪啊...” 陈平在魏地阳武邑之时,因家贫受尽乡邻白眼,一心只想逆天改命,对这世间诸事,原是毫无半分热心肠的。 若按史书上的人生轨迹,一生以阴谋汲汲于权势富贵的他,哪会在意并不熟识的萧何会不会殿前失仪? 但这一世,韩非的到来悄然改变了陈平——在他人生最穷困不堪、饱受污名困扰之时,对方不但带来张氏族长为他洗刷污名,还邀请他担任自己的文书幕僚,让他摆脱了经济窘况。 而韩非对他表现出的欣赏态度,又让急于与秦吏搭上关系的阳武望族张氏,迫不及待与他这寒门穷小子商议亲事,如此,他才能娶到这般好的妻子,得到这般光明的前程... 是以,这一世的陈平依然精于人心算计,但有些事终究是悄悄地不一样了。 譬如,将韩非视作恩师的陈平,亦将辅佐过韩非的萧何视作同门之人,在看出萧何因刘季等人升爵而心有不满时,便愿意热心提点他几句。 对方心魔若不早除,恐会与日俱增,难保不会生出走捷径之妄念,而对大秦官吏而言,捷径,却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条路——萧何若因违律而死,以韩非重情义的性子,定会倍感愧疚痛苦吧? 陈平如今出手,一是不愿看到韩非陷入如此困境,二是他想趁机与萧何拉拢关系——在朝为官,多个盟友总能多条路。 萧何先是一惊,接着很快便认出对方乃是韩非赞不绝口的陈平,急忙放下玉尊,压低嗓音歉意解释道,“多谢陈郡守提醒!在下是为陛下登基而高兴,这才一时没忍住多喝了几口...” 借着蒙毅响亮宣读封赏声的遮掩,陈平沉声直言不讳道,“可在旁人看来,萧郡守面上神色,并无半分无高兴之意。” 萧何面色陡然一变,正要再出言掩饰,却听陈平侧身靠近他,飞快道, “如今六国虽已灭,然则北戎诸国与南边百越之地,一日不除,便一日是皇帝陛下之心腹大患,可眼下天下初定,陛下必会以休养生民为重,想来大秦数年间不会再兴战事...若萧郡守能趁机想出法子,助大秦再往南北开疆拓土,何患无高官厚爵?” 这是陈平前段时间琢磨出来的法子,按他的盘算,自己既然不能在战场上杀敌立功,若要尽快升官进爵进入咸阳权力中心,仅凭地方为吏之考绩是远不够的,是以,他将目光瞄准了匈奴东胡南越等辽阔的未落入大秦之地。 可惜,妻子张媛不舍他为博功名而以性命冒险,与妻子感情极好的陈平只好作罢,此番,若能顺水推舟将此计做人情送给萧何,倒也不赖。 萧何先是怔然一愣,继而眼睛一亮,他亦是世间顶尖聪明之人,岂会猜不出陈平的言外之意? 若能在秦军开打前乔装出行,设法潜入其中一国,再以计谋取信其首领... 如苏秦那般以一人而灭敌国之大功,爵位岂非远在左庶长之上? 若放在往日,以萧何沉稳的心性,是绝不会急功近利行此计的,可随着今日刘季诸人封爵诏令一下,他已再无退路可选。 因为,此事对他坚守沛县故土的族人,称得上影响巨大。 乡县豪强望族争夺话事权,比不是谁家更富有、田地珠玉更多,而是谁家子弟官爵更大、谁家在朝为官的子弟更多。 有了权力为靠山,望族们才能在乡县间享有备受尊崇的地位,每一户望族的衰落,皆意味着他们子弟不肖,朝中后继无人。 今日刘曹樊诸人的受封,将打破沛县的望族格局:仍留在县中的曹氏樊氏一族将逆袭而上,已搬出沛县的刘氏一族将成为众人供奉的传说,而原本极为风光的萧氏一族,却会因萧何的“不争气”而再难抬起头来,除非,他的官爵能尽快超越旁的望族子弟... 在将家族荣辱、视为与自身休戚一体的古代,萧何当日之所以改变主意参加秦国选吏考试,正是为了升官进爵给家族提供助力,如今又岂会坐视不管? 他忙在案下悄悄握住陈平的手臂,低声感激道,“多谢陈兄大恩!不知陈兄明日返回颍川前,可愿赏脸到城中酒楼喝杯薄酒?” 陈平笑道,“萧兄不必客气,右丞相明日欲在府中为我践行,萧兄若不介意,可愿一同前往?” 他这话,既暗示自己与韩非关系更为亲近,又表示他不将萧何看作外人,诱饵抛得足足的。 第414章 果然,萧何立刻抓住机遇答应了下来。 身为臣子,本不该跟当朝右丞相过往甚密,以免引起皇帝陛下之疑心——但是,二人皆与韩非有故交,如今又不在咸阳任职,倒也称不上犯甚忌讳。 这时,主殿中滴溜溜东张西望半天的明赫,终于收回了目光,八卦地问系统, “统子,我发现陈平和萧何一直在讲悄悄话哟...好奇怪,就算他们在史书里同为汉朝大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疏远关系,怎么突然就关系这么好了?” 系统嘿嘿一笑,“宿主,因为我们到来了呀,这个大秦早就不是史书上的大秦了!萧何和陈平关系好,总比萧何和刘季关系好令人放心啊...” 明赫一想,这倒也是,如果沛县那帮人再按历史的轨迹,紧密团结在刘季身边,他和父皇都要不放心了。 他们彼此渐行渐远,才是三方皆大欢喜之事。 待蒙毅宣读完封爵名册后,威仪赫赫的始皇帝嬴政,再次举尊为众人贺。 接着,谒者依礼颁布大秦典章,高声念道,“大秦始皇帝制曰:朕既并天下而帝,诸般礼仪规制自当更新,以成秦国之典则...” “大秦五行以水德为始,以黑为尊,国纪以六为数,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2) “事皆决于法,庶民以吏为师...以楷书为文,以咸阳官话为言,车舆以六尺为步...” “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3) 原本,待谒者念完制书,这场庆功宴就该结束了。 偏偏,有名自视甚高的齐儒起身下桌,上前拜了拜,提出异议道, “陛下,谥者,乃行之迹也,大秦太上皇若无谥号,宗庙祭祀何能安哉?大秦社稷何能安哉?”(4) 旁的齐儒亦纷纷附和,恳请皇帝三思而行。 嬴政幽邃的眸光扫视了一圈他们,淡淡道,“此言,朕无法苟同。夏无谥号而国祚四百七十年,商无谥号而国祚五百五十年,周公虽制谥,周八百年国祚竟动乱五百年,堪称最为混乱,可见以子议父,以臣议君,乃违背天意之道,朕弗取。” 他这么一说,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大臣们纷纷点头附和,是啊,周朝虽称有八百年国祚,实则周天子之威仪不过短短三百年,尚不及夏商之君。 李斯立刻起身道,“王上所言极是,周公虽称,君死曰谥可避祸鬼神,可保社稷安康,但纵观周之一朝,周天子足足窝囊五百年而奈诸侯半分不得,可见先王曰谥乃不利社稷之事!” 齐儒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也找不到言语来辩驳,因为谥号一事确从周朝而起,而新朝君王即位大改前朝之政,亦是自古以来之惯例。 虽然他们不满皇帝这般大肆废除周礼之行径,却又无可奈何。 另一名中年齐儒见状,忽而心念一转,急忙道,“陛下只追尊先王为太上皇,而不追尊先王后为太上皇后,有失人子之伦,有大逆不敬生母之嫌,还请陛下加之!” 这话一出,殿中窃窃之声登时安静下来,赵太后前前后后折腾出那一摊破事,列国王族显贵谁人不知?齐儒竟敢在庆功宴上这般大放厥词,简直是不知所谓! 一时之间,殿中文武大臣面色变得很不好看,盯着那群齐儒的目光更是极为不善。 王翦一把按住即将暴走的桓猗,压低嗓音道,“桓将军,王上自有分寸,勿要添乱!” 韩非冷哼一声,怪不得,我师荀卿当年要接受春申君之邀请,以前往兰陵授学之举与齐儒断绝关系,如此无尊卑礼仪之人,半分不似儒者,倒似乡野村夫! 李斯冷冷瞥了对方一眼,难怪我师荀子要叛出师门自成一家,尔等腐儒如此可恨,想来,想来我师“人性本恶”之道,便是从尔等身上悟出来的... 扶苏瞬间眼神冰冷地握紧了拳头,明赫则气得满脸通红,在脑海中疯狂大喊道,“统子,快!快去买道具给我父皇挽回颜面,顺便再揍趴这不要脸的东西!” 他喋喋不休地跟系统吐槽着,连他这个古代条条框框礼仪约束的现代人都知道,社交礼仪第一步,不能当众揭人伤疤,这两千多年前号称遵循礼仪的酸儒,竟不懂这点道理? 不,对方懂的,他不过是想故意在今日这场合,给父皇难堪! 父皇听了大臣们的建议,自从齐儒入秦便一直善待他们,更允无官无爵的他们破格参加今日这宴会,哪知,对方竟是给脸不要脸的白眼狼,切! 说起来,明赫确实没错怪这帮入秦的儒者,趋炎附势的他们在齐国时,便屡屡以自身学识助权贵压榨庶民商贩。齐儒,早沦为竭力维护齐国贵族利益的工具,而忘了孔孟力行的仁义礼智之道。 而当世齐儒之中,真正秉持孔孟与荀子济世之道的浮丘伯等大儒,却因亡国之痛不肯入秦,早在接到齐王投降讯息时便遁入山林隐居了。 嬴政听了齐儒之言,眼眸有幽光一闪而逝,不过短短一瞬之间,面色恢复平静的他,依然是那个自信而宽容的人间帝王。 他负手淡笑道,“我大秦并无先王后,又何来太上皇后?” 这齐儒立刻兴奋地上前一步道,“陛下何出此言?赵太后虽与宦官秽乱宫闱,还闹出弑君夺位一事,可她终究...” 第415章 嬴政面上仍挂着笑意,狭长的凤目中却闪过冰淬般的寒光,他正准备打断这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却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此人猛地顿下话头,捂着左脸转身大喊道, “何人偷打我?无耻小人,速速站出来!” 在君臣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啪”“啪”的响声不停歇地接连响起,这齐儒很快被打得双颊红肿如猪头,正在鬼哭狼嚎个不停,但众人并未见着打他的人。 除了齐儒的哭嚎声,偌大的殿中,旁的地方愈发诡异地安静下来。 究竟,是谁打的此人? 察觉到此事全然不合常理的齐儒们,急忙压低嗓音劝道,“淳于越,你岂能这般出言无状,还不快快向陛下致歉...” 明赫一听,怒火登时升得旺了,暗暗嘀咕道,“好哇,原来想搅坏我父皇登基吉日的不要脸老鼠屎,竟是史书中极力阻拦父皇废分封的淳于越,他可真爱跟我父皇对着干啊!好,有骨气,我会让他好看的...” 嬴政听着这心声,看向这名为“淳于越”的齐儒,眼神便晦暗了几分。 但他刚喊了声“来人”,整个大殿中便响起了数道绵长悠远的声音,这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天边遥遥传来。 先是一道威严的男声,声如洪钟道,“西王母,今日乃天道之子登基之日,众仙合该备上贺礼同庆,你竟纵容齐地腐儒前在殿中捣乱,该当何罪?” 另一道虎啸龙吟般的苍老声音响起,“盘古,当务之急并非问罪,还需派出仙兵速速安抚,若是天道发怒,你我担待不起啊...” 另一道女声忙着急解释道,“伏羲所言极是!此事乃我失察之责,惊扰天道之子登基之人,我定不会轻饶...但当务之急,是先备上厚礼向天道之子赔罪啊...” 一阵骤然响起的优雅仙乐声中,声音渐渐消失不见。 而殿中众人,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得目瞪口呆,这...这是天上仙人在说话? 盘古,伏羲,西王母,个个都是上古传说之中的创世大神呐! 连他们,亦要为齐儒冒犯陛下一事请罪,那...那陛下的天道至亲,究竟是何方大神啊? 齐儒们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何故,淳于越则捂着脸怨毒地望着殿外,他根本不信! 齐国供奉的正神西王母,岂会为个秦国君王而这般小意赔罪? 然而,随着一阵众人从未听过的激昂的乐曲响起,一只通身赤烈如火的绚丽长尾鸟骤然现身于殿中,很快,许多饱览古籍的文臣便惊呼大喊道,“凤凰!是神鸟凤凰啊!” 只见这光彩夺目的凤凰飞到始皇帝面前,停下低首敛翅行礼后,便开口说话道, “尊敬的始皇帝陛下,小仙受西王母所托前来致歉,很抱歉有不知天高地厚之齐国儒者,在您登基之日胡言乱语,请天道之子放心,西王母定会严惩此人,让他世世饱受口舌锋利之苦...还请您收下西王母送来的赔罪之礼...” 早被这玄幻一幕惊得魂不守舍的众人,急忙匍匐跪趴于地,又情难自抑地悄悄抬眼偷看。 嬴政疑心这是自家小崽使的仙法,但他静心听了半晌,并未听见小崽半句心声,不由迟疑着并未开口。 而随着凤凰神鸟的话音一落,殿外走来一大群捧着托盘的彩衣飘飘仙女,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走在最前头,来到嬴政身前拜道, “轩辕氏黄帝受西王母之托,以仙山蟠桃请罪,凡食下本桃一枚者,可延寿一年...” 说着,仙女们就如滑行一般飞快移动着,将硕大的蟠桃分发给诸人,年轻人倒也罢了,对“延寿一年”无甚兴致,但年老的大臣们,当场便双眼放光望向蟠桃,吃一个就能多活一年! 而嬴政身前,被摆上了满满一筐新鲜的蟠桃,分发完蟠桃的黄帝和仙女们,霎时便消失不见。 下一瞬,又有自称帝尧、帝舜之人带着仙兵进殿,送来西王母所赠之荔枝、樱桃等鲜果。 这三样,皆是时人从未见过的鲜美水果,纵便是淳于越此刻也吓白了脸,丝毫不敢怀疑仙人的真实存在。 而秦国君王,竟真与仙界有渊源! 而他,竟得罪了天道之子! 接着,方才那道西王母的女声再次响起,而她的语气此刻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温和。 只听她不疾不徐道,“天道之子嬴政,乃受天命终结乱世而来,岂容世人因旁人之过而亵渎嘲讽?齐儒当殿胡言,乃我失察之过,为弥补始皇帝大典被扰之气运,我求来女娲上神补天之七彩灵石,铸为玉玺一枚,此玺凝结天地之灵气精华,可助大秦气运无边...至于淳于越,便由我带回仙山教训...” 在齐儒惊恐的目光中,淳于越竟随着那道消失的声音,刹那间便消失不见了! 群臣们倒压根没心思关系那狗东西,他们心头愈发盛满了激动和震惊,陛下,竟能得到上古大神所赠之玉玺? 众人悄悄抬眼目之所及,只见一枚闪烁着五彩霞光的玉玺从天而降,缓缓降落到君王案桌前,嬴政对“西王母”道谢后,便示意跃跃欲试的蒙毅拿起玉玺查看。 蒙毅细细检查着玉玺底部所刻的精美之字,待全部辨认出来后,急忙高兴地惊呼道,“王上,玉玺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不知道的是,君王正打算命五黑以和氏璧,雕刻同样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而此事除了五黑,目前只有小崽知晓。 第416章 嬴政眸色闪动,看着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明赫,暗忖着,以吾儿的性子,此情此景不该是这般反应... 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小崽心声提过的“桶子”,莫非,小家伙在暗中与“桶子”交谈之时,旁人便听不到他的心声? 总之,就算他此刻听不到小崽的心声,也凭着父子连心的直觉笃定,今日之神迹,定是出于小家伙之手。 自己若真是所谓天道之子,在神画中又岂会被齐人方士、以有毒之丹药唬得团团转?又岂会短寿身死而国灭? 看着大臣们在听见玉玺“受命于天”之言后,比先前更激昂数分的神色,看着齐儒们如丧考妣的惶惶之态,他接过玉玺轻轻笑了起来,除了吾儿,又有何人会为寡人的名声这般操心? 此时此刻,淳于越故意在始皇帝登基当日,以赵太后之事嘲讽皇帝之风波,早被始皇帝得到仙人赔礼道歉、与赠送仙果玉玺一事带来的震撼,冲散得无影无踪了,那可是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真仙人呐... 而得了帝王恩赏,开始无比珍惜地细细品尝着美味香甜的蟠桃、荔枝和樱桃的众人,满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家陛下,竟真是仙人认定的天道之子,怪不得小仙童要下凡来襄助陛下,襄助大秦! 一直在悄悄等着九公子心声再次响起的李斯王翦等人,这回并未再听见明赫发出半句与此事有关之言,亦不得不诚惶诚恐地承认:今日这阵仗,确是天上西王母送来的! 怪不得陛下既有天人之姿,神仙容貌,又有运筹帷幄大局之才,原来他真与天道有干系啊...想来,九公子先前说的“世上并无西王母”之心声,乃是他随意乱说的,依今日种种神迹来看,世上确乎是有西王母的… 如此一来,心惊胆战的齐儒们,因担忧自己也会突然被神力所收走,急忙主动跪下齐声提议:始皇帝以人皇之威加于海内,如今四海六国无不臣服,应前往泰山封禅刻石,以令万世之人瞻仰铭记皇帝风采。 呵,再玩故意挑刺作对、借机自抬身价的把戏?有了淳于越挑刺过头的先例在前,打死他们也不敢了。 其实,众人眼下听不到明赫心声的缘由很简单,因为他一直以意念忙着跟系统吐槽淳于越,根本没空在心头嘀咕... 而那些水果,当然是从系统商城里兑换来的,至于淳于越嘛,明赫只是买道具送他出了趟远门——这时期岭南的浓郁瘴气,正好能堵住他的破嘴呢。 宴散之时,大臣们小心翼翼将剩下刻意留下的荔枝与樱桃,悄悄藏在袖中带回去与家人分享,他们更想分享的,是自家陛下登基之日的奇遇...他可是盘古、伏羲、西王母这等大神,亲口认定的天道之子啊。 喏,连黄帝与尧舜君王,都亲自前来为他送礼了,这事得赶紧跟家人吹嘘一番... 而萧何则寻到了韩非,在讲述缘由后,便在对方的带领下跟着君王来到了章台宫,跪地恳求道,“陛下,臣愿前往月氏潜伏为间者,以助大秦继续开疆辟土!” 第122章 嬴政对萧何的主动请缨大为惊喜, 他立刻疾步下殿,亲自上前将对方扶了起来,爽朗笑着赞道, “爱卿真乃公忠体国之人,我大秦之及时雨也!” 韩非亦站在一旁温和笑着,他着实未想到, 以萧何稳重的性子与优渥的出身, 竟会主动提出这等大胆冒险之计。 但惊讶归惊讶,他却是赞同此计的。 大秦眼下要休养生息数年,虽一时之间不会再兴战事, 但若萧何此计能成功,便能不费兵卒而为朝廷削弱一个西北劲敌。 至于大秦举国上下, 皆将灭月氏匈奴诸国视为下一步目标,自是有历史渊源的。 早在西周建国以来, 来自周边夷狄对中原腹地的威胁便从未断绝过, 这也是周天子实行“封建亲戚, 以藩屏周”分封制的重要原因。 譬如, 西周开国三公的封地, 皆是贴近蛮夷的边疆之地,以试图用重臣之威开疆拓土、修政变俗—— 太公姜尚被封于齐, 人还没到封地,隔壁东夷人就打上门来抢夺地盘了;(1) 周公旦被封于鲁, 紧邻东夷人与淮夷人; 召公奭被封于燕, 除北面紧邻山戎人, 南面更有殷商遗民... 在周王室强大之时, 这些分封出去的边疆宗室重臣们,确实将周边夷狄打得俯首帖耳不敢造次。(2) 但随着周穆王西征的失败, 悄然壮大的犬戎、玁狁等夷狄部落,开始频频叛乱入侵中原,在周厉王时期,更有一年数趟被夷狄打到镐京的反击之战。 被称为西周中兴之君的周宣王为改无奈局面,不得不向与西戎势力关系亲密的申侯绥靖,为太子姬宫湦迎娶了申侯之女申姜为妻。(3) 哪知,姬宫湦登基第八年,便废黜申后及其所生之太子姬宜臼,改立宠妃褒姒为后,立褒姒所生之子姬伯服为太子。 此事引来申侯勃然大怒,立刻联手夷狄势力发兵攻打镐京,一路带兵追至骊山杀了周幽王,改拥立外孙姬宜臼为周平王,又因前来“襄助”的西戎食言而占领河西,周平王被迫东迁洛邑——这便是象征西周灭亡的骊山之变。 背负弑父之名而建的东周王室,自然再无西周天子号令诸侯的威势,相反,终于等到时机的诸侯们,纷纷借着君王率先悖逆周礼弑父的名义拥兵自重,四分五裂的春秋乱世便因此正式到来。 第417章 而在这混乱的数百年间,趁着列国诸侯无暇他顾之机,中原周边夷狄部落开始迅速发展壮大,除了犬戎与玁狁,在中原的西边与北边,又出现了白狄、鬼方、义渠、山戎、林胡、楼烦等诸多草原势力。 他们不但时常前往中原边境劫掠财粮人口,更会趁列国衰弱之际派兵抢夺城池土地,令中原君民不胜其烦。 到如今,威胁燕赵故地边境的除了羌戎等小国,还有因蚕食周边小部落诸国而日益强大的乌孙、月氏、匈奴、东胡四国。 其中,东胡强而月氏盛,两国皆宣称有控弦之士十余万。(4) 而这些草原之国,从未掩饰过它们对中原垂涎三尺的目光。 譬如,先前燕齐联军攻伐邯郸之时,草原大大小小的势力,便在匈奴与东胡主将的带领下,集兵数十万于边境虎视眈眈,若非后来秦将以所向披靡之势迅速反攻并拿下燕齐两国,恐怕他们早就趁乱分兵牵制李牧、而侵入燕赵两地了。 有如此野心勃勃强敌在侧窥探,大秦岂能安枕无忧?中原苦夷狄久矣,大秦必要除之! 萧何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来,又有些担心君王误会,以为自己不去东胡乃是畏惧北地严寒,急忙激动地解释道, “陛下,臣以为东胡与月氏两国虽实力相当,且可左右夹击匈奴,但臣此番前往,并不欲助其灭匈奴而增国势,此计乃下下之策...那东胡孤立于东北方向,月氏连接匈奴与乌孙之地,臣若能成功打入月氏王庭内部,便可设计离间它与匈奴乌孙两国,令其互耗国力以待良机,此乃利于大秦之上策...” 换而言之,被匈奴隔开的两大强国,是不会在此大隐患未除的前提下直接开战的,而他亦绝不会前去助夹缝中的匈奴强大,若再以匈奴之力解决东胡和月氏,此举,岂非为大秦添了一个更强大的敌人?亦是下下策乎! 丰神俊朗的帝王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道,“爱卿所言极是,在东胡与月氏之间,朕亦有先灭月氏之意...” 说着,他命蒙毅取来探子前几日传回的密信,递给萧何道,“爱卿且看看此信...当今夷狄诸国之中,乌孙与匈奴之首领懦弱,而东胡之王虽格外狂妄却无甚大智,唯此月氏王最为狡诈多端。” 萧何急忙请罪一声快速浏览起密信来,原来,先前陈兵秦燕边境的数十万草原骑兵,明面上是由匈奴与东胡主导的,实则暗中牵头号召各国出兵的,却是月氏。 他看完后,躬身以双手将密信呈还君王,拜道,“如此狼子野心之夷贼,臣必竭尽全力设局助陛下除之!” 嬴政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萧何的双臂,面色凝重道, “爱卿此番为我大秦西行,前方定有万般艰难险阻,若遇险境切不可逞强逞能,定要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纵便此计不成,待我秦军西征伐夷之时,朕亦要见到一个完好无缺的萧何!” 萧何闻言眼眶霎时就红了,他强行逼退汹涌的泪意,哽咽道,“多谢陛下!请陛下放心,臣此去,定不负君恩!” 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月氏距大秦有千里之遥,途中又有沙漠地带狼群出没,仅凭萧何只身出门是全然不现实的,他必须跟随大秦商队乔装出行。 考虑到安全问题,嬴政本想派出一支数百人的暗卫队混入商队,但在萧何的劝谏下只得作罢,毕竟,人越多越会令敌国生疑。 最后,生有神力的钟离昧,主动提出要与萧何同行,而如今升至驿馆小吏的韩丰,也凭借着卓越的语言天赋自荐成功——商队领头人刚说完一长串月氏话,从未去过月氏的韩丰便能立刻复述下来。 嬴政当场便拍板,这一路由商队领头人充作掩饰三人身份的向导,并负责教韩丰月氏匈奴诸国语言,萧何与钟离眜亦需跟着学一些。 如此一来,养尊处优的萧何便扮做游历富贾,而常年劳作的钟离昧和韩丰则扮做随从,看起来倒也半分不违和,巧的是,扮随从的二人皆有一身不错的功夫。 五月,韩信在咸阳城门口送别时,虽然双眼通红,却坚强地一声也没哭,他从阿母为他缝的小钱袋中,取出一颗晶莹的淡蓝珠子,珍而重之地交到父亲手中,强忍着离别的悲伤小声道, “阿父,这是九公子赠与我的幸运灵珠,九公子说了,这灵珠十分管用,远行之人只需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就能获得神灵的保护平安无视,阿父千万不能弄丢了!孩儿希望阿父,萧伯父,还有钟离阿叔,都能平平安安归来,你们...你们一定要平安回到咸阳啊...” 说到最后,他话语间已逐渐带上了哭腔,韩丰珍重地将这珠子收进钱袋中,抬袖揩了一把眼角,抱起韩信亲了又亲,又含泪看向捂脸痛哭的妻子,张了张嘴想安慰她母子二人,但该说的都说了,一时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他此番主动自荐前往月氏,一是为报陛下提携韩信之恩,想借助自己语言天赋之便,待在萧何身边以防他被月氏人蒙骗; 二则想借机为家中挣一份富贵,妻子跟着他一路走来,吃的苦头着实已太多,他早就想寻个立功机会升一升爵位了。 三则是为了保护钟离昧,韩丰坚定认为,这一趟必须由他亲自前往。若换成旁的任何精通月氏言语之人,他担心对方会背叛大秦,进而背刺萧何与钟离昧——此事,他只相信他自己。 第418章 萧何想到沛县家中妻儿父母,忍不住也悄悄湿了眼眶。 钟离昧说起来虽是无牵无挂之人,但他将韩信视作了亲子侄,在此情此景中,同样黯然神伤地抬袖擦起泪来。 很快,随着商队领路人小心的催促声响起,韩丰率先放下韩信,头也不回地朝车队走去,萧何与钟离昧急忙跟上。 身负重任的他们皆知晓:这一去,不知何年是归期,亦不知归来之时,是让家人欢笑的活人,还是令家人痛哭的死尸... 韩信被抽泣的母亲重新抱起,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顺着咸阳城外扬着黄土离去,不由抿了抿嘴唇,若月氏人敢杀阿父,待他长大定要亲手扫平月氏! 听着母亲悲痛的哭声,他不由伸出小手为母亲拭泪安慰道,“阿母勿要伤心,有九公子送的幸运灵珠在,阿父他们定不会有事的...” ... 章台宫中,嬴政端坐殿上俯首批阅着奏章。 月初,糅合法儒道的新法颁布下去后,果然迎来天下万民之盛赞。 近日郡县呈送咸阳的许多奏章之中,皆称当地民众在自发筹集钱粮劳力,为始皇帝陛下修建生祠,以祈求能借此为他挡灾降福,并歌颂皇帝之仁德。 嬴政微微摇了摇头,有自家福星小崽在此,他活着时又何须百姓祭拜?倒是百姓们才刚吃饱饭没几年,举家亦无几家厚实衣裳,何必为他劳财伤力? 而上奏的官员身为郡县父母长官,非但不劝阻此风气,还在奏章中大肆鼓吹,颇有自视为政绩之态... 他抬手移笔,在另一份白纸上写下官员名称,并备注了考核评级:丙下。 而坐在小桌椅上假寐的明赫,正在脑海中催问系统,“统子统子,韩信把那个视频监控器送给韩丰了吗?” 这个来自黑科技时代的视频监控器,是他为保护三人安危斥10亿巨资准备的后手,在输入绑定人后,这个伪装成珠子的监控器便会牢牢追随对方——纵便不慎丢失,它也会凭借绑定人的信息,自动锁定目标主动找回去。 它不但能无须外力而实时为系统传递画面,还可以在绑定人遇到危险时自动检测预警,这样一来,明赫就能买道具救萧何几人一命。 说实话,几百年后张骞出使西域尚且困难重重,他对萧何成功施行这计策确实信心不大,但又不忍打破父皇的兴致,只得绞尽脑汁想了这个办法,以免遇到月氏人匈奴人想杀萧何三人,或是将他们也囚禁十多年的突发情况... 虽然,他和系统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萧何怎会突然生出这个奇思妙想——前往西域为间者?太不可思议了。他敢打赌,史书上的萧何绝不会如此冒险! 这一回,系统终于高兴道,“送出去了,已经连通信号了哦宿主!” 明赫急忙高兴地以意念进入系统界面,嘿,屏幕上果然出现了车队往咸阳郊外驶去的画面,伴随画面响起的,还有萧何三人的交谈声。 他耐着性子听了半分钟,好嘛,原来大秦官员上班这么自律刻苦,他们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开始跟商队之人学叽里呱啦的月氏话了。 系统一边听画面中众人的谈话,一边飞快把月氏话翻译成楷体配上字幕,这样一来,宿主就看得懂啦! 它劝明赫跟它一样勤奋好学,趁机努力学会月氏话,明赫笑嘻嘻看着它道,“统子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萧何他们前往月氏,正是为了帮大秦灭月氏,根据成王败寇原则,既然月氏都快灭了,我还学它的语言做啥...” 说着,他乐滋滋地哼唱起来,“各种颜色的皮肤,各种颜色的头发...嘴里念着说着开始流行大秦话...好聪明的大秦人,好优美的大秦话...”(5) 系统登时一噎,不由看着手上的《西域列国语言词汇大全》陷入了沉思,宿主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这时,他突然动了动幻化出来的白猫耳朵,又认真聆听了半晌,惊叹道,“宿主,韩丰真是语言天才啊,他不但能马上复述出商队那些人的月氏话,而且还能用刚学会的词汇,回答他们用月氏话的提问...” 明赫急忙停下了哼唱,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好吧,才过去三分钟! 照韩丰这语言天赋,恐怕大秦商队还没走到月氏,他就能将月氏话学得溜熟了... 这时,蒙毅面带喜色阔步进殿禀道,“陛下,诸昭子求见!” 嬴政急忙搁下毛笔,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明赫耳朵一动,诸昭?他急忙假装打着哈欠从桌上抬起头来,还用小手揉了揉眼睛。 嬴政笑吟吟过来将他抱起,柔声道,“小崽往后若是困了,去侧殿躺下小憩可好?” 似这般趴着打盹,他有些担心,硬桌面会将小崽好看的小鼻子压塌,或是将小脸压扁... 明赫笑嘻嘻仰头亲了父皇一口,软乎乎道,“不要嘛,孩儿要陪在父皇身边,才睡得着!” 嘿嘿,其实我根本没睡! 嬴政哭笑不得地听着这句心声,宠溺地轻轻捏了捏小家伙愈发秀挺的小鼻子,抬首见诸昭已进殿,急忙抱着小儿下了殿。 诸昭虽然知晓明赫并非师父家的小九,但许是第一印象太过玄妙凑巧的原因,他是极喜爱明赫的。 跟着抱着一大沓图纸的蒙毅进殿的他,一见到君王怀中的明赫便眼睛一亮,原本有些清冷的神色,立刻变得和煦温暖起来。 第419章 明赫忙扭头咧嘴对他笑了笑,他对喜欢自己和效忠父皇的人,向来是不吝啬笑容的哦,刚好诸昭二者都具备。 诸昭愈发心花怒放地上前笑眯眯拜见君王,嬴政忙让他免礼,君臣按礼寒暄几句后,诸昭就迫不及待直奔主题了。 他转身从蒙毅怀中,取出一张用松烟墨画出的绢帛大图纸,介绍道,“陛下,此乃老臣与师弟们反复斟酌后确定的修路、挖渠、造桥方案,此方案虽新增了一条道路,但比起先前数趟所定之法,所省之时间人力却更甚...” 明赫悄悄羡慕不已,这不是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的道路整体规划图啊,这是七个国家的道路山川河渠桥梁施工规划图,这些平均年龄六十岁的老人,竟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反复拿出几个方案,又不断推翻旧方案拿出更好的方案...水家的专业知识储备量和办事效率太可怕了! 嬴政腾出一手接过图纸,诸昭又取出一份大舆图,将之铺于地上后,从袖中取出木尺指道, “我等将天下七国之道路盘整一番后,分为乡闾小道、郡县内部官道、各郡县互通之官道、咸阳直达天下各地之驰道、咸阳直达北地九原云阳之直道...” 嬴政眼中迅速闪过一抹亮色,直道,乃是大秦攻打匈奴诸地之快捷道路? 诸昭继续侃侃而谈道,“每一级道路之宽度皆不同,所用筑路之基石亦截然不同...如今大秦虽有坚硬之水泥,但车马所行之轨道无法以水泥铺设,仍需以黄土为材料...” 明赫猛地睁大眼看向对方,为什么车轨不能用水泥铺设啊?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啊,人人都能用水泥修路,为什么大秦不可以? 早早对九公子付出善意值的诸昭,自然是能听见这心声的。他急忙瞥了君王一眼,下一瞬便快速调转话头,状似在对嬴政解释一般,解释道, “陛下,所谓无蹄无马,对一匹骏马而言,蹄腿乃是周身最重要之处,而若马匹长期在过于坚硬之路面疾驰,将有损蹄腿...再者,我等前些日子在郊外铺设了一段水泥路面,牵来一匹驮车马匹试过数日,若水泥路面逢雨沾水之时,马蹄极易打滑摔倒,如此一来,非但骑乘之人极易受伤,马亦会动辄摔伤腿脚...” 他虽不知道九公子口中的“大家‘指的是谁,但很乐意为这可爱小孩童解释一番的。 嬴政对诸昭热心得过头的举动之缘由心知肚明,一时倒也没说什么。 倒是明赫皱着小眉头想了一瞬后,又悄悄跟系统嘀咕道,“统子,既然马不能在水泥路上跑,为什么后世要把水泥路叫做‘马路’呢?我一直以为它是策马奔腾的意思...” 正在疯狂翻资料的系统,急忙放下资料解释道,“宿主,这是误解哦,马路上最多只能牵着马慢慢走...因为马匹快速奔驰时,它的蹄部能陷入一小截到泥地草地里,对,就是留下马蹄脚印那一小截,从而可以缓冲力量...而在水泥路面奔驰,马蹄就缺失了这部分功能,因为腿部承载的压力更大,就更容易损失马蹄和马腿...防滑也是同理,马蹄能陷进泥地草地那部分,也起到了一定的加固腿部力量作用,而下雨天的水泥路面,马匹找不到任何能帮它支撑的外力...原理跟人类在水泥地跑步伤腿脚是一样的,只是马匹的腿和蹄相对更容易受伤...” 明赫恍然大悟后,又忍不住苦恼起来,“如果是这样,秦国这路还怎么修啊...” 话音未落,他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正要兴冲冲跟系统分享办法,就听诸昭继续道, “是以,我等为解决此事,想出了一个各行其道之法...” 第123章 让明赫感到万分惊讶的是, 诸昭接下来说的“各行其道”法子,跟他脑中灵光闪过的竟是同一个法子——在同一条道路上,划分出人行道与车马行道, 这样一来,车马之道便可以黄土夯铺,而人行之道则以水泥铺设。 趁着父皇饶有兴致地与诸昭讨论细节, 他不由兴奋地悄悄跟系统感慨个不停, “统子,华夏老祖先真的太有智慧了!我刚才虽然也想到了这办法,但它并不是我创造出来的, 而是在前世人车分流是司空惯见的场面...可两千多年前的水家,从没见过人车分流啊, 他们竟然能想出这个办法,真是从无到有的飞跃啊...” 明赫前世曾看过一个科普历朝律法的视频, 印象格外深刻, 其中就提到了, 唐宋明清各朝对“当街驰马伤人”的惩罚条律, 所以他笃定就算到了清朝, 人车牛马也仍是同一条路上并行的——据说,世界上最早提出人车分流概念的, 是一个叫霍华德的英国人。(1) 但系统接下来的话,却再次令他震惊不已, “不是的哦宿主, 华夏最早的道路管理规则, 出现在八百年前的西周时期, 水家提出的方案,可能正是受此启发而来...不过在原本的史书记载中, 后世朝代并未结合周朝的道路规则开创出‘道路人车分流’之法,说明水家这群老爷爷在专业领域的观念十分超前,已经算得上非常厉害了...” 在系统滔滔不绝的介绍下,明赫这才知道:原来早在西周时期,华夏就出现“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车从中央”的交通法规了!(1) 同时,西周王室还根据天子京都、诸侯封地、卿大夫食邑之别,划分出宽度为三轨到九轨不等的城市道路规格,并在道旁栽种甘棠、杨柳等树木; 第420章 又按人与牛马通行、牛车通行、驷马马车通行等类别,划分出径、畛、涂、道、路等五种乡闾道路规格。 除此以外,还设有“六官”负责道路维护与巡逻,譬如,“野庐氏”负责修路,“司寤氏”负责盘查夜间行人通行凭证,而“条狼氏”则负责驱赶捕杀沿途豺狼... 系统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最后感慨道,“西周时期,不管城市道路还是乡村道路,每十里会有为路人提供饭食的‘庐’,每三十里会有为路人提供住宿的‘宿’,而每五十里会设置一个‘市’,还能为马匹提供草料...这服务,跟人类两千多年后的高速公路服务区也没什么区别了..华夏人真的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很有智慧了...” 后来,随着春秋战国乱世的到来,废除了西周井田阡陌道路的大大小小诸侯国们,一个个忙于争夺地盘的谋划,在这礼崩乐坏的时代,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对手蚕食,哪还有人顾得上按周礼的要求修路? 是以,列国新修的郡县道路虽也设有驿馆,却绝不可能每十里就出现一个提供饭食的“庐”,正因如此,以黍米蒸晒而成的干粮“糗”,才会成为这时期远行人的通用干粮。 明赫连声赞叹道,“统子,他们真的太超前太人性化了!在道旁栽树美化环境,设置道路管理人员,提供道路服务区,跟两千多年后真没啥区别...我今晚就去劝父皇...” 哪知他意念中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年轻帝王清朗的声音响起, “朕听闻,数百年前周王室鼎盛之时,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道旁每三丈而树,桑柳枣榆可为行人遮阴蔽日...”(2) 明赫急忙兴奋仰起头,眉眼弯弯看向自家父皇,喜滋滋嘀咕着,我跟父皇又一次心有灵犀哦,父皇的观念永远走在时代前沿,噢耶! 嬴政眼中含着融融笑意,垂首贴了贴小家伙的脸蛋,既然小家伙不反对此事,看来朕于道旁栽树便算不得破费。 诸昭慈祥地看了两眼明赫,这才取出另一份图纸,笑眯眯道,“秦人能做陛下之子民,真乃三生大幸也!老臣早已画好庐宿与树木图纸,还请陛下过目...至于道旁之树,老臣以为栽种寻常青松便可,不必如周王室那般以甘棠树道...” 嬴政颔首和煦笑道,“爱卿为大秦思虑周全,甚好!” 这时,系统忽然大声提醒道,“宿主,快,快劝秦始皇植树造林!我突然想到,古代洪灾泛滥有个被人类忽视的重要原因!古人为了烧火做饭取暖和建筑房屋马车,会不停歇地无序大量砍伐树木,从而导致地表水土流失,大量泥沙沉积在河道之中,河流淤堵流速减缓,如果遇上暴雨就是下游百姓的灾难...” 明赫猛地眼睛一亮,连声夸道,“统子你好聪明啊!是啊,我一时竟没想起来这事,在后世朝代统治者,意识到树木与洪灾的关系后,都开始大力倡导植树造林了...对,我们大秦也要早些未雨绸缪,多种树总归不是坏事!” 他立刻仰头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笑着用稚嫩的童音脆生生道,“父皇,大秦既然要在道旁栽树,不如趁机多挖些树苗,在咸阳周边的荒山上也多种些,前几回暴雨,荒山经常被冲垮...” 见父皇用温和的眼神鼓励着自己,他顿时笑得更甜了,伸出两只小胖手比划道, “孩儿跟韩信在园子中刨泥观察过,树长得越高,它的根就会越粗壮,也会往地下埋得越深,树根会紧紧抓住泥土凝成一大块,不会让它们松散乱跑哦...” 说到这里,他就停了下来,眼巴巴扑闪着黑眼睛看着父皇。 他只是一个四岁多的孩子,再在兄姊面前立“神童”人设,也不敢在君父与大臣面前,蹦出“防止水土流失”这种词出来啊... 自家最厉害的父皇,一定能猜出他想表达的意思吧? 明赫确实没想错,嬴政是何等颖悟绝伦之人?早在小家伙说到树根时,他清明的眸光中便已闪起星星点点的光亮——树根,能固土! 所谓一念通则百年通,几乎是第一时间,在他细细回想了一番树根的构造后,立刻便确认了此事:树木强大的根系,确实能将松散的土壤凝结为坚土。 在诸昭与蒙毅一时仍未想通,树根与泥土跟多种树有何干系之时,嬴政已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柔声问道, “吾儿可是想让大秦多种树,如此便能以树根之力稳固泥土?” 明赫急忙高兴地点头如蒜,又伸手比划道,“是啊父皇,树根能托起那么高一棵树,说明它们力气很大哦!” 嬴政轻轻捉住他的小胖手,笑着颔首道,“吾儿小小年纪,便为我大秦解了如此一个大难题,真乃朕之福星也!” 原来,先前六国君王为挖掘煤矿,命人于各处山间乱伐乱挖,如此一来,逢骤雨之时各地便经常发生滑坡,朝中大臣们近日正在为此事困扰。 倒也不怪他们没想到植树固土的法子。 在这时期乃至之后的数百年间,“毁林开荒种粮”才是主流观念,一时之间,秦国大臣们哪能想到,要反过来给山上栽树? 当日,大秦皇帝嬴政便连下了两道诏令: 一、征募工人百万人修建四海道路; 二、凡在秦国傅籍者,每户除今岁在当地荒山栽树三百株,往后每岁需种枣、榆、柳、松各四十株,如土性不宜,则改种朝廷名录中旁的树木品种,树苗由朝廷提供。(3) 第421章 由于君王登基之日大赦天下,除却十恶不赦之罪犯,旁的刑徒隶臣诸人皆已欢喜归家。 是以,这一趟修路朝廷只发征召令,并不强制点名要求何人必须前往——但嬴政自信,在每日30钱的利诱下,朝廷很快便能征足人手。 ... 果然,这道诏令传到各地的当日,郡县衙门便挤满了自愿前来报名的踊跃庶民。 楚国故地淮南,六县县衙前,也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县中数名狱卒与守备军正在人群中穿梭着整队,并声嘶竭力地大声喊着, “二三子,速速以先来后到之规排队!速速以先来后到之规排队!胡乱插队者不许报名...” 这般来回吼了数百遭仍是无用,想抢先报名的百姓们,叽叽喳喳拼命挤作乌泱泱一团,大伙都生怕名额报满了——旁的郡县也在征募哩! 无奈之下,县令只得让县尉取来军中大鼓,并传壮士前来咚咚咚敲得震天响,大鼓声迅速盖过了人群的喧哗声,又带着些征伐的杀气,总算让百姓们停下喧哗和挤压,一个个老老实实朝县令望去。 六县县令悄悄大松一口气,这才整了整衣冠抬手让壮士停止敲击,站出来拼尽全力大吼道, “本官即刻命人着手登记名册,但若再有衙前喧闹及插队者,本官定会当场取消此人报名资格,二三子若安静排队,本官定为尔等争取到修路之机!”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急道,“县令大人,请您快些开始吧,莫让滂县与华县抢先呀!” “是啊,还请县令大人早些登记我等名册递交上去,我等恨不得立刻出发为朝廷修路修渠啊!” 县令摆摆手,待守备军搬来几张桌椅摆好后,便与几名文吏各执执笔坐下,大声道,“本官再重申一回,只有安静排队不破坏规矩者,方可前往各地修路,再有喧哗乱晃者...” 他话还没说完,又有一名挤在前面的中年男子,指着他身后的中年妇人,故意用县令听得到的嗓门嘀咕道, “这修路修渠乃是力气活,朝廷既包三餐饭食,又每日发30钱,我等男子自不会辜负陛下厚恩,必会竭尽全力助朝廷尽早修好...噫,无甚力气之妇人,何必来往男子身前凑热闹,想着占我等与朝廷之利?” 县令蹙着眉尚未开口,中年妇人便狠狠瞪了那男子一眼,叉腰中气十足怒吼道,“老娘占你这泼皮之利?你何不溺以自照?!陛下对我等有粮食换麦秆之大恩,我等岂可狼心狗肺占朝廷之利?呸,好教你这泼皮知晓,老娘乃家中力气最大者!” 她这话一出,队伍中旁的女子亦大声力挺道,“就是!我等乃知恩图报之人,正因不想占朝廷之利,这才劝住家中良人与半大小子,亲自前来报名为朝廷效力,你等真是狗眼看人低...” “是啊,若是楚王征人修路,我必打发家中痨鬼前去...” 那中年男子见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泼辣,不由气得面红耳臊,也跟着放开嗓门大吼道,“你这村野泼妇,何人娶你真乃倒霉十代也...” 狱卒大喊着“噤声”冲上前,想将二人一并驱逐,哪知对方跪地哀嚎死活不肯走,那妇人更涕泪横流喊冤个不停,并一再强调自己力气很大,修路能完成得又快又好,而旁的百姓又在一旁帮腔的帮腔,指责的指责,现场再次乱成一团。 县令取笔蘸好墨,无奈看着这一幕,心头暗暗叫苦不迭,若换成老秦人,早在长官下达第一便规则命令之时,便已静悄悄排好队,何至于这般三番五次不肯听令行事,还敢当着他的面打起来? 但话又说回来,他来此地数月间,倒从未与胆大泼辣的楚民起过冲突——楚民们往日是极谨遵本分的。 今日他们这般疯狂之态,他亦是头一回见,眼下,人人皆在胡乱推攘吵闹,他总不能将众人全赶回去,各郡县皆有最低名额指标的。 这时,他右侧年长的文吏眼珠一转,悄悄倾身如此这般耳语一番,县令面上登有喜色一闪而过,继而,他又重新恢复严肃神色,起身大喝道, “来人!将县中磨盘抬三个来,凡依本官之令排队者,皆可上前一试;凡能以一人之力搬起石磨者,无论男女,皆可当场录用!再有喧哗及插队者,叉出去!” 文吏说得对,既然朝廷诏令并未点明要征男丁,再结合如今男女孩童皆可上公学之现状,说明陛下根本不在意前去修路的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只须对方身体能承受劳动强度便可。 如此一来,管他男子女子,他只需为陛下挑选力气大者,便绝不会出错。 很快,壮士就把单个一百来斤的磨盘,抱来三个放在地上,人群立刻齐刷刷朝它望来。 县令满意地重新坐下举起笔,说了声“依次上前抱磨盘,不排队者不可抱”,在狱卒与守备军的传话下,人群才迅速安静了下来。 既然是以力气选拔修路之人,这下大伙就不担心了,至少在许多男子看来,排在他们前面的女子未必有几个抱得动磨盘——徒手抱一百斤之物,可比肩挑重多了。 而方才起争执的中年男女,虽然被允许留了下来,却因违反规则,被狱卒带到两支队伍的最后方排队,一时两人都恨不得将对方撕来活吞了,但终究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与对方吵嚷。 这时,中年男子悄悄瞄了瞄他前面的人,见对方面上有刺字,不由眼珠一转,扯了扯对方泛白的粗布衣袖,“好心”提醒道, 第422章 “嘿,别排了!方才县令告诉我等,朝廷以钱粮征募修路者,征的是守法之善民,刺面刑徒不可,莫再浪费时间,快回去吧...” 他打定主意,能劝走几个算几个,谁也别想挡他修路挣钱的财路! 英布转身,有些不自在地抬袖摸了摸脸上的刺字,迟疑问道,“此事可当真?” 可陛下...不是已经将他们提前大赦回家了吗?他真的很需要这份修路活计。 中年男子正要说“当真”二字,却被一直暗中盯着他的中年妇人,抢先凑过来小声道,“别信他,蒙你的!” 中年男子正要叉腰骂对方,但在英布骤然变得冷厉的面色下,到底是泄了气不敢再吱声,谁让对方比他高比他壮呢? 待英布转回身后,他不由暗松一口气往身后看去,嚯,又排了这么多人! 这一等,就从早上足足等到日落时分才轮到他们,英布轻而易举便举起一个磨盘,在文吏处登记姓名年龄住址后,终于满怀希望踏步朝回乡的方向走去,只盼着能早些开始修路,这样一来,他不但能吃上饭,还能攒下些银钱,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想到这里,他再次抬手摸了摸面上的刺字,心中充满了无奈。 他顶着这样一张脸,结束刑徒生涯回到故土后,往日熟悉的六县乡邻皆视他为豺狼强盗,因为照楚国的风俗,只有盗匪和杀人狂徒才会被刺面。 可在秦法之中,“弃灰于道者”亦会被处以黥刑。(4) 父母双亡后,他几年前想去秦国闯荡一番天地出来,哪知在抵达咸阳郊外时,不懂秦律的他将烧火熬煮野豆的草木灰,随意倒在了路旁,又凑巧被巡视的秦国中尉军抓住... 他连咸阳的城门都没迈进,便被抓进军营刺了面,又被连同一批刑徒一道押往秦国刚攻下的太原郡修缮城墙,这一修,便是三年... 在秦始皇大赦天下后,对秦国有阴影的他立刻逃亡家乡六县,哪知,家乡也成了秦国的地盘,而他的乡邻熟人皆不肯雇他耕地,他问便县中豪强要不要家臣,皆吃了闭门羹——楚人是极避讳与刺面匪徒打交道的! 回到楚地的英布时常上顿不接下顿,过得竟还不如在太原郡当刑徒好,至少,秦国每月会给刑徒发放一石糙米之粮,并会在夏秋两季为他们备制衣裳。 如此一来,原本对秦国恨之入骨的英布,竟无比怀念起秦国来,甚至,他近日开始认真向里正请教秦律,想再设法犯上一回不轻不重的罪,好重新再当一回刑徒。 正在山重水复之时,始皇帝竟下诏征募修路工人,他听完里正宣布这消息后,忙第一时间兴冲冲赶来县衙报名。 思及此,英布顿下脚步,扭头朝身后望去,只见那好心提醒他的中年妇人,正小跑着朝他追来,热情喊道, “小兄弟,我也通过征召啦,往后我等若分到一处地界,莫忘了互相照应哇...说起来,我家中长子与你年纪相仿,力气倒比不得你,还好今日来的不是他...我的力气是最大的哈哈哈...” 她方才与中年男子争执之时倒并未说谎,接到里正通知的第一时间,她一家便打定主意要挣上这笔修路银钱。 但他们是有良心之人,如果成为秦人后,既得了君王数番施布之恩德,前去修路又有每日30钱领,是无论如何也不忍派个力气小的家人前去糊弄朝廷的,是以,力气最大最勤快的她便来了。 英布边笑着附和,边继续往县衙方向张望,中年妇人笑着指向一旁角落里蔫头耷脑的中年男子,问道,“小兄弟,你在找他吗?哈哈哈,他堂堂一个男子,竟连个百来斤的磨盘都抱不动,笑死老娘了哈哈哈...” 中年男子立刻涨红着脸朝她怒目而视,妇人也不甘示弱地做出挽衣袖的姿态,大嚷道,“来啊,打一架!老娘倒要让众人看看,想趁机占朝廷便宜之人是谁!” 英布亦露出些笑容来,朝那男子晃了晃拳头,男子面色一变,急忙一溜烟跑了。 这时,听到妇人嚷嚷声凑上前的其他妇人,亦满面春风凑上来七嘴八舌道, “此等连个磨盘都抱不动的鼠辈,竟有脸嘲笑我等女子不可修路?” “就是,我看他呀,才是黑了心肝想来占朝廷便宜的!” “呸,这不要脸的腌臜货!我等当日险些被天杀的楚王害得缺粮饿死,是陛下以粮换麦秆给了我等一条生路,如今,朝廷派人为我等送来高产粮种,为我等盘火炕、造水磨,还要我等孩儿后人修公学,不收束脩教他们读书识字!这哪一桩,不是我等连梦里未没见过的?陛下乃是天神将士,对我等是何等仁义啊!这些腌臜货不思报效陛下之恩德,竟想浑水摸鱼占朝廷便宜,真该死啊!” 其他人听了这话,也纷纷附和着骂了半晌,同时她们皆认为,县令以考验力气来选拔修路之人,实在是极英明的,修路不就是力气活吗?在她们看来,谁家力气大谁上,才对得起陛下! 妇人们边叮嘱着英布要好生为朝廷卖力,千万不能学方才那狗东西只会耍嘴皮子,边在县门外岔道分手,三三两两踏上了回家的路。 英布悄悄往山上摘了些野果囫囵充饥,这才踏着月色往家中走去,比起来时忐忑的心情,他心中此刻平静又快活,力气?只要秦国能供他吃饱饭,他有的是力气为秦国卖命一辈子! 第423章 ... 嬴政没想到的是,各地郡县竟在短短数日内,便将朝廷下发的征募修路工人任务完成,甚至,各地郡县官员还为他征来了许多民妇。 原本,随着远超征募人数的百姓涌入,面对供大于求的应聘市场,各地秦吏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力气来选拔修路之人。 他们的想法与六县县令一样:既然王上未指定要征集男丁,想来并未限制男女之别,只要力气大就行。 在一瞬的惊讶后,身为只重视工作效率与人才的帝王,嬴政确实并未在意此事,他即刻下诏命桓猗蒙武等诸将带人前往各地监督。 六月初,秦国修路一事正式启动,除却百万修路工人与监工的将士,水家那帮老者也亲自奔赴各地现场指导。 而明赫却并未因此松一口气,反而陷入了新的烦恼之中。 因为,在一切全依赖人力和畜力的时代,纵便水家的方案再省时省力,要修完一个覆盖七国故地的浩大工程,纵便百万民夫一齐动工,最快也要耗时七八年。 他跟韩信一起趴在地上,絮絮叨叨嘀咕着,“别的不说,光是往各地运送水泥沙子等原料,就要耗费不少人手与牛马在往返的路上,好烦呐...” 连两千多年后的后世修路修桥,都要涉及各种材料的跨区域调配,更别提眼下的大秦了。 韩信忙安慰道,“五黑子前些日子,已带着少府众人造出许多加宽加长车厢的马车,如此定能一趟多运很多...” 明赫鼓着小脸墩道,“不够,还远远不够...” 一辆马车就算装再多,运力也不可能达到半吨,他想要的,是一日就能奔驰几千公里的高铁货车,只有这样的效率和速度,秦国才能在尽快短的时间内修好路——修路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实在太过庞大了,多拖一日,就要多消耗国库许多钱粮,他是父皇的小棉袄当然要多考虑些。 正在韩信绞尽脑汁想再宽慰九公子之时,明赫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道女声, “恭喜您,宿主已完成为秦国连灭三国的开疆拓土任务,合集大礼包正在到来中...” 明赫立马惊喜嗖地爬起身,还没来得及跟系统搭话,就听见“嘀”的一声后,那道女声继续不疾不徐道, “价值400亿善意值的二十台黑科技时代自带轨道半空超速高铁已备好,正在传输途中,请您注意查收...” 明赫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脑袋,想啥来啥?难道我真是个福星? 这时,系统兴奋到变形的声音传来,“宿主,我们有可以运货的高铁了!单次载货量二十万吨的高铁!” 第124章 虽然系统在快速浏览说明书后, 发现这二十台载货高铁跟地动预测仪一样:在完成目标任务后,它们就会自动销毁。 但它和明赫仍然难掩兴奋而激动的心情——在史书记载中,秦始皇时期修建的连通咸阳之驰道, 皆“厚筑其外,隐以金椎”。(1) 这意味着,这大工程除了要用到水泥黄土等材料, 还需搬运大量巨石与青铜铁椎筑实地基。 而有了这载货量超大、速度超快的自带轨道高铁, 就能高效往返于全国大大小小的郡县之间,专门运送水泥沙石黄土与钢铁,可以省出大量时间与人力, 还能防止拉车的牛马过劳而死。 除了这些载货高铁,系统规则这一趟赠与明赫的大礼包里, 还包括数百万株三年期各款茶叶苗、一百多万株六年期橡胶树及制作橡胶方法、活字印刷术及楷书常用三千字模具、大蒜素制作方法、世界地图与航海指南、玻璃吹制法与夹金贴丝工艺等商城早已断货的商品,总价值数千亿善意值。 当然, 伴随这些丰厚奖励而来的, 还有系统规则终结任务的通知:由于系统规则默认的开疆拓土领域范围, 是六国所在的中原各地, 如今随着六国的灭亡, 这项任务便至此结束,以后不会再发放奖励。 明赫虽然十分不舍, 但也明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诚挚而认真地表达了对方数番襄助秦国的感谢后, 就与这个天上砸下的大馅饼就此告别。 好在, 如今秦国疆域已囊括七国, 人口更有两千多万之众, 比未统一前翻了数倍,他每天能得到的善意值也跟着水涨船高翻了几番, 倒也可以快速攒些积蓄兑换物资。 接下来,朝廷又召集另一些人手,开始往土性气候适宜的郡县,移栽三年期茶叶苗和六年期橡胶树,这些接近成熟期的苗树种下后,最多只需过上一两年,茶叶就能采摘、橡胶也能割胶了。 虽然朝廷下发的诏书中,将二十台穿梭在各地半空运输建筑材料的高铁,称作“仙界高铁”,但大秦万民心照不宣地坚信:它们一定是遨游于仙山的神龙所化,受陛下召唤而前来襄助大秦的。 若不然,纵便是仙界之铁,又怎能吞物无穷而能盘旋上天? 对自幼听着上古神话长大的古人而言,仙界神兽能飞翔化形、能一口吞下无穷物资、能呼风唤雨改天换日,皆是神话故事中神兽们本就拥有的本事,虽然如今亲眼所见,有令人瞠目结舌之惊,但更让他们倍感震惊的是—— 陛下竟能一趟召集二十条仙界神龙助大秦修路,是何等无上威风啊! 怪不得自盘古开天地一来,人世间历经君王无数,唯有陛下登基之日,上苍为他洒下五彩云霞庆贺! 这般想着,众人在满腔自豪激动讨论之余,又忍不住对君王敬畏悄悄愈增,那可是能召唤仙界神龙的陛下啊! 第424章 如此一来,那些原本躲藏在燕楚深山数月,准备待秦军大规模扫盗风头过去,再重出江湖东山再起的盗匪们,在亲眼抬头看着半空中快速飞过的蜿蜒“巨龙”后,在派喽啰打探出它们皆是秦王请来的助力后,不得不怀着同样的“秦王竟有神龙襄助”之猜测,在惊惧交加中纷纷走出深山,纷纷主动向官府自首服刑。 成功自投罗网的他们,竟还暗暗庆幸不已:纵便去当刑徒服苦役,也比被巨龙一口吞进肚中好! 随着大秦各项分工有条不紊进行中,咸阳城的道路整修工程,也在诸昭的亲自监督下紧锣密鼓进行着。 由于咸阳肩负大秦都城重任,又有联结国中各处道路之功用,自然是要趁机扩宽主道的。 而在格外重视农耕的大秦,自然不可能往农田密集一侧扩道,于是,拆迁规划线内的民居与占用少部分民田,便成了不可避免之事。 拆迁一事,对古人而言,倒也不是甚新鲜词汇。 早在春秋时期,鲁文公就想劝服两个股肱大臣搬去旁处居住,好把他们的地盘腾出来扩建宫室,当然,这是统治阶层面对公卿的拆法。 在乱世数百年间,列国豪强勋贵随意寻个由头,或连由头也不寻,直接派出家臣打手将庶民与家当一道扔出去,将他们的茅草屋就地推倒、以兴建苑囿别居之事,实在数不胜数。 这时期的拆迁,正是让百姓谈之色变的“强占民屋民田”。 不过,庞大帝国的君主嬴政,自然不是那等以势欺民之人,为收拢民心秉护大秦,他与韩非商议出一个法子,以一道朝廷补偿的诏书,击退了百姓们的隐忧: 凡划入主道规划线内之家,朝廷皆会派出官吏丈量房屋尺寸、核实稼穑农桑作物,在以钱粮如数补偿作物损失后,还会为百姓在咸阳重建房屋,在此期间,朝廷将搭建临时草木棚安置百姓。 这补偿条款若在后世人看来,不过是单纯按一比一赔偿罢了,对拆迁户而言无利可赚,甚至,随着主道的扩宽,朝廷为他们新建的房屋,可能地段还不如现在的好——放在后世,进场的开发商估计签约率连10%都达不到。 但这是等级森严、庶民活得千难万难、特权阶层可以随心所欲的封建时代,百姓们并不懂后世经济学思维或房地产理论,朝廷下了令,他们自然要乖乖迁走。 而嬴政亲手拟写的这道诏令,对两千多年前的他们而言,真真是陛下前无古人之体恤爱民创举! 要知道,在秦国官田制的土地形势下,除了获得爵位分封之人,百姓们只拥有土地的试用期,此番扩路占用的民田,本就归属朝廷所有,纵便朝廷不赔偿农作物,也是占了情理的。 再者,千百年来他们的祖祖辈辈,只听过权贵王族强占民居的; 哪有人听过:占完民居后,朝廷不但搭建棚子安置他们、赔偿官田中的稼穑农桑损失,竟还会为他们重建房屋的? 一时之间,咸阳被拆迁的百姓与未被拆迁的百姓,皆面带喜色交相称赞着:我大秦陛下,真乃万世未有之圣君也! 八月,隐居于齐地偏僻海岛的齐国大儒浮丘伯,听闻此事唏嘘不已,次日便亲率三百弟子跋山涉水,前往当年姜尚公所筑之琅琊台,于此间巨石上,刻下令后世千年津津乐道的《刻琅琊碑》—— “始皇帝徳才高叡,雄才大略,以强兵一统四海,以仁义闻颂天下,创民屋民田补偿制以作则千年,实乃千古至圣至明之君也!” 同年,荀子亲传门人浮丘伯,带三百儒生入秦。 值得一提的是,在嬴政与浮丘伯诸人对谈一番后,很快便惊喜地发现: 这一派继承了荀子批判性思想的儒者,遵循的,并非淳于越等人提倡的“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儒法; 他们遵循的,乃是荀子提出的“无德不贵,无能不官,无功不赏,无罪不罚”之儒法,竟在无形中,契合了大秦如今施行的儒皮法骨之道! 荀卿,为大秦贡献多矣! ... 跟着扶苏前来城中观看修路的明赫,已再一次被古人的智慧所震惊:秦朝,竟有下水道排水系统! 戴着简易口罩防灰、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他,此刻正好奇地看着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将一节节七八十公分长的五角形陶管,拼接成一整段长长的“宽水管”,规规整整地摆在挖好的壕沟中。 他不由悄悄跟系统嘀咕道,“统子,我觉得古代工匠的智慧比我强多了,还好我前世的考大学的竞争对手不是他们...太牛了,华夏竟然在遥远的秦朝就有下水道了,啧啧...” 系统急忙搜索出资料,解释道,“宿主,你又误会了,早在秦国之前的两千多年,华夏就有下水道了!后世考古学界发现的最早排水陶土下水管道,出现在新石器时期的淮阳平粮龙台山遗址...”(2) 正迈着小脚悄悄离壕沟越来越近、准备凑近观察水管的明赫,闻言不由脚下一个趔趄,直直朝壕沟里栽去! 在卫尉军大呼“快救九公子”、在面色猝然大变的扶苏与蒙毅飞身奔来、在系统迅速开启防护模式时,明赫已被离他最近的修路民夫稳稳接住。 由于壕沟足有一米多深,民夫无法抱着他爬上来,只得单手用力撑着壕沟,用另一只手将吓得说不出话的明赫,递到了奔来的蒙毅手上。 第425章 蒙毅先飞快检查明赫全身上下,待确认九公子并未受到分毫损伤后,这才双手将他递到面白如纸的长公子手中。 扶苏一把紧紧抱住明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边用已带上几分哭腔的颤抖声音连声道,“阿弟你可有被吓到?阿兄带你回去可好?” 方才听见卫尉的呼喊声那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蹭地蹦到了半空! 他根本不敢想半点,自家阿弟,方才若摔进满是陶管与石块的深壕沟,少不得要摔个头破血流... 不,阿弟是福星小仙童,定然能这般逢凶化吉的! 在系统迭声的道歉声中,刚才被吓出一身冷汗的明赫早已回过神来,他急忙安慰系统,说自己刚才是被华夏公元前2000多年就有下水管一事震惊,才会不小心滑下去的,不是系统的错; 接着他又安慰扶苏,解释自己方才不过是走神了,他现在还不想回宫,想留下来观看铺设下水管。 扶苏虽仍心有余悸,但向来对明赫予取予求的他,终究答应了此事,不过这一回,他全程抱着阿弟站在壕沟外数丈处,坚决不给小家伙再下地乱跑的机会。 在扶苏的授意下,蒙毅派出卫尉,将方才救明赫的民夫召到跟前亲自致谢。 穿着泛白粗麻短打衣裳的英布,在玄衣黑甲的卫尉军和高贵的大秦长公子面前,局促得双腿都有些发软。 在对方生疏地胡乱行了个礼后,扶苏便温声询问了几句英布修路的情况,又见此人面上有刺字,便忙询问他是何时、因何事被处以黥刑的。 父皇登基为帝之时,便颁布了大秦新律法,按废除了许多酷刑的新律法规定,是不准各地官吏再施以此类侮辱性刑罚的。 扶苏这般问,是想借机查探,楚地官员有未对朝廷之令阳奉阴违。 英布却误解了对方的意图,以为长公子亦如乡人那般认定他是杀人盗匪,急忙把几年前自己在咸阳城外弃灰一事说了出来。 说着,他又小心地补充道,“回长公子,托陛下前些日子登基大赦天下之恩,小的如今已非刑徒之身...” 他暗暗生出些悔意来,担心这场举手之劳的救人,会因自己受过黥刑一事,牵扯出不必要的风波。 若长公子认为他一个当过刑徒之人,不配触碰小公子,恐怕...就算这位长公子再有仁善之名,自己亦少不得要被砍去双手。 他幼时在家乡六县,便亲眼见过乡中豪强从马背上摔落之时,牵马的奴仆冲上去以身为肉垫为对方挡了一劫,哪知,豪强却怒不可遏,骂他这卑贱之人竟敢触碰自己,当场便命人将对方打杀了.... 奴仆与刑徒,向来是比良家庶民更卑贱之人。 想到这里,英布忧伤地垂首打量起自己的双手,他很珍惜在咸阳用双手修路谋生的活计,他有使不完的力气为陛下卖力,可若没了双手... 哪知,扶苏听完这话,非但没有嫌弃他当过刑徒的身份,反倒语带悲悯道,“商君之法确实严苛了些,可惜你时运不济,竟因轻罪而受重罚...” 蒙毅心头一惊,急忙上前两步,压低嗓音提醒道,“长公子,请慎言呐!” 如今天下一统,陛下业已称帝,想来立太子一事已近在眼前,长公子这般评论商君之法,若被有心人私下传到陛下耳中,到时恐会横生枝节啊。 扶苏温和地笑了笑,却并未接话,因为他认为,蒙毅的忧虑是多余的。 从前的父皇,定会将商君之道奉为圭臬,绝不容有人非议大秦律法,可如今从神画中参透大秦兴衰之痛的父皇,若仍敬畏商君之法,又岂会将商君之法大改而颁新法? 明赫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英布,一边附和道,“是啊阿兄,商君之法太严苛了,摘几片桑叶要服刑,随地扔草木灰要刺面,还是父王的新法好!” 英布悄悄抬起头,感激地去偷看这孩童,哪知正与对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慌忙低头挪开了眼。 蒙毅只得无奈自我安慰道,罢了,既然九公子也这般非议商君之法,倒为长公子掩饰了几分... 扶苏认真看着英布许诺道,“待本公子回宫,定会如实向我父皇禀告壮士救我阿弟之事,还请壮士留个姓名。” 这便是要报答他之意了。 英布慌忙抬头摆手道,“请长公子不必介意,小的不过举手一托...” 扶苏笑吟吟揉了揉明赫的头发,“壮士举手一托,便让我大秦最可爱的公子安然无恙,自该有赏!” 自小家境贫寒的英布,哪懂什么“尊者赐,不可辞”之礼仪,纵便扶苏如此说了,他仍要手足无措地推拒——在乡间,互相帮扶乃是常有之事,哪能帮了人就要收人家谢礼? 最后,还是蒙毅沉声告诉他,无论长公子回禀后,陛下赐下何等赏赐,他皆必须悉数收下,绝不可这般推三阻四。 局促得满面通红的英布,急忙噗通跪下道,“请长公子恕罪,小的并非有意冒犯,实乃乡野村夫不懂此等礼数...小的名叫英布,乃是楚地六县人氏,家中双亲早已亡故,如今小的在咸阳为朝廷修路,乃归陈百夫麾下所管...” 他一股脑将自己的情况全说了出来,扶苏却发现怀中的小家伙开始兴奋地手舞足蹈,他正要开口询问阿弟为何这般高兴,却听见明赫兴高采烈的心声响起, 第426章 “他就是英布?好啊,刘邦手下三大猛将,我大秦就得了两个...英布虽然比不上韩信用兵出神入化的本领,但他可是最擅长打前锋啃硬骨头的好手啊!当年巨鹿之战,就是他为联军打的先锋,为项羽一马当先攻破函谷关的也是他...大秦良将多多益善呀,扶苏哥哥,快收下他!” 听见心声的蒙毅与扶苏,急忙悄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 近日朝堂之上笼罩着一层阴云:已满七十高龄的老将王翦因旧伤复发,正式递交了告老奏呈。 虽然君王已接连三趟驳回王翦告老之辞呈,但满朝文武皆知道,陛下不过在按礼仪挽留对方,好教史书记下,王翦被君王再三挽留的风光排面。 而王翦年老是真,旧伤复发亦是真,这意味着,他不日正式告老亦会成真,而大秦,将少了一名重量级名将。 若英布果真有冲锋陷阵之将才,陛下定会欣喜万分——自古以来,只有君王为大将凋零黯然神伤的,从不会有君王嫌国中大将太多啊! 果然,当扶苏将此事秘密呈报父皇后,嬴政大喜过望之下,先下诏赐对方一级爵位,接着又将他调入蓝田大营历练。 本想来修路求口饭吃的英布,就因为壕沟中出自善意的“举手之劳”,莫名其妙一跃成了大秦一级公士之爵,有了田一顷、宅一间、奴仆一人,还从一个修路民夫,成了军中可管三人的操士小卒。 在万分惊喜之余,他对大秦陛下、对长公子与那位小公子,皆生出浓浓的感激之心,暗暗发誓定要拼尽全力为大秦杀敌效力... 傻乎乎的明赫却高兴地以为,格外爱护人才的父皇,定是见对方长得高大健壮,不忍让英布这副好体格埋没在修路上,这才选拔他前往军营效力的呢。 他在回到咸阳王宫后,急忙追问因震惊摔倒而打断的下水道一事,这才知晓: 早在距离秦朝两千年前的夏朝时期,就已经在城池宫殿中,修建明沟和被称作“窦”的暗道下水管来排水; 而在商朝的偃师遗址中,还发现了用石头砌在地下的排水渠; 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临淄城中不但有三大排水系统,还通过巧妙的石块排列方式,让过水道与出水道内部缝隙有双重排水功能;(3) 而到了秦朝时期,则将原本圆柱形的陶土下水道改为五角形,如此一来,每根短管之间的连接更为紧密... 甚至,除了排水下水道与沟渠,早在战国时期,各国就已经发明了石砌地漏。 明赫再次惊叹古人的智慧,实在太厉害了,而他竟一直以为,古代是没有排水系统的! ... 章台宫中,听着阳庆回禀王翦伤情的年轻帝王,不由渐渐蹙紧了剑眉。 待对方禀完后,他英姿威仪的面色十分凝重,缓缓问道,“老将军之周身旧伤,若辅之以仙界大蒜素,再由你亲自出手施针调药,可有八成痊愈把握?” 阳庆一怔,继而摇首拜道,“陛下,王老将军腰背胸前所受之刀箭重伤,距今至少有十数年之遥,臣学医不精,恐怕无法...” 嬴政急切追问道,“爱卿可能为他痊愈五成?” 阳庆看着君王企盼的神色,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王翦多年之旧伤,皆由夏无且主理,可秦国医术之道,与旁的列国并无区别,皆是巫医结合之道,其中,巫之比重更占了大半。 正因如此,王翦被刀箭所伤之皮肤,虽已随着时日结痂转好,但体内脏腑之伤,却经年累月地沉积了下来。 实则,对方能以远超常人之毅力,忍受脏腑不时疼痛之煎熬,还为国带兵亲上战场打了无数场大战,已远远出乎阳庆的预料。 但这也意味着,王翦提前透支了太多身体精气,如今面对旧伤的汹汹复发而来,恐怕已撑不了几年...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君王焦急的眼神,心一横,狠心实话实说道,“陛下,以王老将军之身体状况,恐怕至多只能...” 这时,蒙毅迈着急促的步伐进殿,沉声打断了他的话头,禀道,“陛下,华阳宫传来急讯,华阳太后六日前已卧病在床,因太后执意不许人前来惊扰您,这消息便瞒了下来... 在嬴政骤然起身的冷冽凝视下,蒙毅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但到了今日,太后沉沉昏睡未醒,已整整一日滴水未沾了!” 第125章 当心急如焚的嬴政, 亲自带着阳庆赶到华阳宫时,昏迷一整日的华阳太后,不但悠悠醒转过来, 甚至还能在宫人的搀扶下,颇有精神地半坐于塌上,丝毫不见先前气息奄奄之态。 阖宫欣喜之余, 皆暗暗认为此乃陛下莅临之故。 君王见状自是惊喜不已, 一个箭步上前握住祖母的手,温声问她可要先喝些水解渴。 华阳太后伸出有些冰凉的左手,反覆于嬴政手上轻拍着, 慈爱地笑着摇头道, “政儿啊, 本宫近日时常梦见先王与子楚,也时常看见阿父与姑母...” 嬴政心头顿时“咯噔”一声, 刚放下的心头巨石立刻又提了起来。 接连梦见四位故去亲人, 在这时代可不是吉兆。 他掩下担忧, 开始细细打量着华阳太后的神色, 却见对方眼中涌现出热切的憧憬亮光, 神情渐渐恍惚地伸手抚摸着他的面庞,笑着喃喃道, 第427章 “政儿,好孩子啊, 你完成了先王与子楚的心愿, 完成了姑母与阿父的心愿, 如今天下大安, 政儿又登基做了皇帝,本宫总算能安心见他们了...” 嬴政眸光一凝, 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忙使眼色命阳庆上前把脉。 宫人忙体贴地将魂不守舍的华阳太后,重新扶着躺下,眉头蹙成“川”字的阳庆,立刻上前请罪一声为太后把起脉来。 嬴政满眼担忧地,看着眼中亮光愈发黯淡的华阳太后,只见对方嘴角仍噙着笑意,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政儿呐,往后祖母若不在了,你定要好生顾饮食,莫要贪凉贪杯...” 正在把脉的阳庆猛地抬起头来,面色沉重地朝君王悄悄摇了摇头,轻轻松开了手。 早在方才见到原本昏迷的太后,突然这般精神大好时,他心头便升起不好的预感。 此刻一把脉,太后果然周身元气已散,想来最后一丝凝聚未消的执念,便是在等陛下到来... 嬴政心口倏地涌起一阵大恸,冲上去扑于榻前,紧紧握住华阳太后愈发冰凉的手,低哑着声音道,“祖母,您先前盼着品尝的龙井春茶,明岁四月便可采摘了...” 此刻,华阳太后眼中光芒已尽数散去,她努力想反握住嬴政的手,却怎么也握不住,仿佛这咫尺之距却隔了万里之遥。 她涣散着眸光,看向这个寄托了自己无限情感的孩子,这个弥补了自己无子孙遗憾的孩子,眼前高大威武的君王身影,渐渐与那个瘦弱矮小的孩童身影重合起来,让她再也分不清此时是何时。 在宫人们陆次响起的压抑抽泣声中,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左手颤抖着举起,喃喃道,“政儿...祖母...阿父...归家..” 话音未落,她的左手便骤然跌落于榻间,再未举起。 阳庆与宫人们急忙跪了下来,大声喊着“请陛下节哀”,一颗热泪顺着君王的眼角滚下,又迅速消失于玄色衣袍之间。 他九岁归秦之初,便在母亲再三的责骂催促下,在园中数趟假装与亲祖母夏太后偶遇,等来的,却是对方一脸嫌恶的斥骂。 母亲怪他不争气,怪他长得不如成蟜可爱,怪他性子不如成蟜好,不然,哪有亲祖母不喜欢长孙的? 那一日,悄悄蹲在拐角处发呆的嬴政,遇到了回宫后只拜见过一回的华阳太后。 她满脸惊喜地牵过他的小手,边走边神采飞扬地絮叨着:政儿长得真好看,一看就是极聪慧的孩子,你这浑身的气度,比你阿父更肖似昭襄王几分!本宫的政儿,以后定是一个好君王... 始皇帝嬴政强行逼退眼中的酸涩泪意,缓缓放开华阳太后的手,俯身亲手为她撩好一缕额间耷下的花白碎发,退后深深一拜。 祖母,孙儿一路走来,幸未辜负您的期待。 祖母,这世间,往后再不会有人称朕为“政儿”了。 ... 秦始皇二十年秋,华阳太后薨逝,帝追封其为太皇太后,并以国葬之礼治丧。 所谓国葬,正是《王制》中“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的规定,这意味着,华阳太后的遗体要安放于以巨石储冰的攒宫之中,期间举行各种仪式为逝者祈福哀悼,待七个月后,才能抬棺前往芷阳皇陵下葬。(1) 次年夏,治丧完毕的帝国君主,再次收拢强大的心神,将满腔心思扑在了朝务上。 而李斯则在早朝之时,趁机提出重启骊山北麓皇陵工程一事,此建议一出,立刻得到了群臣一致附和——陛下的皇陵,已停工近五年了! 按周礼,列国君王早在登基之时,便会寻来巫士勘察相地,以“土会之法”选出一处背山面水、土层深厚之风水宝穴,提前为自己营建陪葬品众多的陵墓,秦国自然也不例外。 而先前由于秦国抢挖煤矿人手不够,只得让修建皇陵的刑徒前往煤场,如此一来,皇陵一事便停工到了现在。 丧葬之事,在信奉“事死如事生”的古代,连家境贫寒的庶民亦会郑重对待,更何况帝王乎? 李斯殷殷劝道,“陛下,如今大秦已挖出巨量煤石,依臣之见,无须再急着开采燕齐楚故地之煤...而大秦统一后多出的众多劳力,纵便修路已征召百万,亦大有盈余,还请陛下及早召集人手修建皇陵...” 在大臣们的极力劝谏下,嬴政思索一番后同意了,这一回,仍按一日三餐、每日30钱、一年发放几身衣袍的标准,征募自愿前往修陵的工人。 明赫知晓此事后,半分不认为自家父皇骄奢淫逸。 他是受过二十一世纪科学无神论熏陶没错,但他又能凭借什么资格,要求这些隔着两千多年遥远时光的古人,也必须接受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理论洗礼呢? 每个时代对事物的认知,都来源于这时代的生产力发展,来源于这时代人们对客观世界的探索程度和认知。 换句话说,如果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已经发展到能造出高铁的水准,人们自然也不会再把它视为神迹神龙现身了。 再说了,“老神仙”的存在,各种后世生产物资的跨时空出现,本身就让一切,看起来更充满了神秘色彩。 而溺死的他重新降生在战国、系统的存在、虚拟善意值能兑换成真实物资... 这些颠覆常识的现实,让他自己都时常会陷入真假难辨的恍惚中,哪能有勇气去劝古人别信? 第428章 这事既能让父皇安心,又能让千年后的后世之人,见识到来自大秦的兵马俑与各种陪葬器物,从而对自己的华夏身份充满自豪感,何乐而不为? 至于劳财伤民?倒也远远说不上。 秦国现在商业兴旺,又有高产粮种,国库愈发充盈厚实,朝廷不但为百姓减了农耕税赋,在各处工坊干活的匠人还有工钱领——说起来,眼下大秦百姓的日子,已经比史书上任何一个盛世都要好得多。 至少,秦国不会再有吃不饱饭的饥民。 而无论修建皇陵的工人,还是制造陪葬器物的工人,不但包一日三餐,还有按天发放的工钱入袋啊,又不是横征暴敛让百姓免费干活... 总而言之,他全力支持自家父皇营造骊山皇陵! ... 下定决心要提升大秦医术水平的嬴政,在新设太医署后,又与阳庆夏无且商议一番,下诏命人筹集医术学室。 凡国中通过考核的志于行医之人,学室中由夏无且传授把脉之学,由阳庆传授辨识草药与望闻问切诸学——这已大秦眼下医术最高明的二人了。 一时之间,忙得脚不沾地的阳庆,只得托人前往齐地拜访故友公孙光,请他也来咸阳传授医术。 公孙光收到密信后,原本并不愿将医术随意传授秦人,但在好友杨中倩与徒弟淳于意的劝解下,他终于乘坐马车与二人一同奔赴咸阳。(2) 至此,原本史书中助力西汉奠定中医药学脉学传承的四人,正式成为大秦医学进步的巨大助力。 接下来,继语言、文字的统一工作逐步落实后,以秦半两等额回收六国货币的任务,也渐渐走到了尾声。 由少府冶炼工坊,负责将六国刀币、布币、蚁鼻钱等重新融铸成新钱。 至此,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七国货币,正式统一为外圆内方的环钱秦半两。 这一年,治粟内史去世,而学成出师后,已担任太仓令一年多的吕雉,凭借超强的算筹能力,与比肩管仲范蠡等经济巨擘的能力,成功从上计考核中脱颖而出,成为新一任治粟内史。 眼看大秦私营商贩日益增多,在她的提议下,君王再次补发了一道诏令:在国中设置“准平齐物制”、“常平仓”与“义仓”。 准平齐物制,即平衡米粮油煤等民生物资市价,朝廷在允许商人盈利的同时,又限制收购价与卖出价的波动上下限; 常平仓,即朝廷在丰年粮贱时,大量从百姓手中平价购入粮食储备,以免粮贱伤农;而在灾年歉收粮价暴涨时,再将这些粮食平价放入市场,打压私营商贩趁火打劫的高价粮; 至于义仓,却是君王自己想出来的:从朝廷每年收取的税赋中,取出三十分之一的粮食,放入各地郡县与乡闾粮仓为备用粮。 若遇洪旱蝗各种天灾之年,该地郡县长官只需将灾情上报后,便可立即下令各处开仓济民,无须等待咸阳应允之诏令,官员们只须在事后,与朝廷派出的审核官吏核账核粮便可。 如此一来,突发灾情之地,便能第一时间获得救济粮食,再不会出现六国只救灾不救民的情况,也不会因朝廷拨付粮食层层审批与路途遥远之故,让本该及时得到救助的灾民饿死于道。 秦国新法虽删减了许多酷刑与轻罪重罚之律,却仍秉承着“有功必赏,有罪必罚”的法治原则,对官员贪墨贿赂等处罚仍是极重的,而纵便是嬴政与韩非,亦是赞同对重犯施以“株连”之震慑的。 这意味着,若郡县官员贪墨偷拿义仓之粮,其家人性命前程皆会遭受牵连,可不仅仅是他本人受罚。 同时,朝廷每年还会派出巡查官吏核实粮食,百姓亦可向上级官府或巡查官吏,揭发对方贪墨粮食之事。 当君王这道诏令以快马传至各地,听完里正宣读的百姓们,不由纷纷跪下含泪高呼“陛下万年无极”... 他们虽不大能听懂,准平齐物制与常平仓究竟是何意,但每一个老百姓都听懂了:义仓,是陛下专为他们设置的救命粮仓! 千百年来,哪一国哪一君会如此重视庶民、将庶民性命放在心上的?唯有始皇帝陛下! 这般好的陛下,他们岂能不真心实意地渴盼他长寿万年? 而咸阳宫中看着善意值迅猛狂飙的明赫,也忍不住高兴地感叹道,“我没记错的话,要到隋朝或者宋朝才会出现义仓,大秦现在就有啦!我父皇观念真的好超前啊...” 他只不过趁着扮做老神仙的机会,不时提醒几句民心的重要性,父皇就能自发地积极施行各种仁政,这样的君王,竟然被史书称作“暴君”? 系统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宿主,你记错了!史书上的义仓,虽然最早确实是在隋朝时期创立的,但不管是隋朝还是唐宋明清的义仓,跟大秦的义仓都不一样...我认为秦始皇设立这个义仓,才是真正的义仓!” 明赫疑惑挠头道,“这...还有真假之分?义仓不都是开仓救民的免费粮仓吗?” 系统掏出一张试题递给他,解释道,“不是的哦宿主,他们的义仓都是在秋收时,强制从百姓留下的口粮里,再多收十分之一或者或者几斗,然后统一放到州县的官府粮仓里,储存起来等灾年备用...”(2) 明赫猛地瞪大了眼睛,举着试题不敢置信道,“什么!朝百姓加收粮食来备用灾年?这也好意思叫义仓?他们可真会给自己贴金呢!” 第429章 系统跳上他的手臂,伸出毛茸茸的猫爪指着几行字道, “是的,那些根本不是朝廷自掏腰包建的义仓,说得好听,实际上相当于加征了一成以上的税收...古代老百姓本就吃不饱,灾年不一定能遇上,每年的义仓粮食却必须要缴纳...” “而且等真的到了灾年,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老百姓,还得走上十天半月前往州县等待开仓救济,很多人都饿死在了半路上...更惨的是,有些官员为了炫耀筹集的义仓粮食多,到了灾年根本不肯发放粮食,或是早将粮食挪用了,老百姓们的救命粮食交到他们手上,想吃上几粒却是千难万难...” 明赫紧紧皱着小眉头,一目十行看完这张试题上的材料,气得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他们担心老百姓胡乱挥霍自家粮食、到了灾年活不下去,就凭空建出一堆粮仓,用收来的粮食支付管理、维护、运输成本?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君好官啊!” 是的,材料上清清楚楚写着:到了两宋时期,朝廷已经开始明目张胆挪用百姓“寄存”的备用灾粮,权臣蔡京曾下令将各路义仓粮食,收缴七成进汴京城中,而南宋时期,各地义仓被挪作军粮之事更是层出不穷...(3) 明赫看着这张材料,只觉得上面写满了“吃人”二字,郁闷地摇头道,“别的不说,这宋朝可是封建王朝里经济最强的朝代,也是官员俸禄最高的朝代,可他们依然不知足地盯着最底层的百姓吸血,真可恨呐...” 系统用猫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附和道,“是啊宿主,所以我才说秦始皇跟他们都不一样,大秦的义仓,跟其他朝代的义仓也完全不一样,你的父皇,完全当得起千古一帝这个称号!” 说着,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宿主,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如果我也是人类的话,我也好想让秦始皇当我爹啊,有这样的父皇好骄傲啊...” 原本被气得脸颊都有些红的明赫,闻言不由缓缓将嘴张成了“o”形,很快又自豪道, “统子你果然很有眼光!不过据我所知,还有很多很多人类也想当我父皇的崽崽呢,你就算变成人类,恐怕也要排长队的!” 系统难得失落地摇了摇头,“我不怕排队的宿主,但我们系统是永远不可能变成人类的...” 不过它转念一想,又高兴了起来,“宿主你知道吗?我有很多同事都超想当秦始皇的崽崽,但我才是离秦始皇最近的一个,我好幸运啊,谢谢宿主让我能近距离感受始皇大大的人格魅力哦!” 明赫与有荣焉地挺起了小胸膛,父皇的人格魅力,竟能跨物种汇集了一大群系统拥趸,好生厉害啊! ... 秦始皇二十一年,十二月。 在张苍新制定的以正月为岁首的《太初历》中,原本在商历中为岁首的十二月,成了如今大秦辞旧迎新的岁末之月。 在六英宫晚宴上庆祝新年的大秦君臣们,并不知晓远在千里外月氏国的萧何,在将近一年的谋划中,已成功从一个“想出去看看的秦商”,成为月氏王极力挽留并倚重的谋士。 而他也终于在这个冬日,等到了“随从”钟离昧传来的消息:乌孙王近日频频联络匈奴羌戎诸部,诸国军队有合拢往东集结迹象,不知目标是东胡还是秦国。 北风呼呼作响的帐篷中,钟离昧飞快说完情况,见对方迟迟不开口,只得压低嗓音急切问道,“大秦距此有千里之遥,如今戎狄军队已悄然出发,此事,我等该如何知会朝廷?” 胡人最喜在秋冬时节偷袭,他担心大秦将士,会沉浸秦军一扫六合之大喜而放松警惕。 穿着月氏王赏赐的紫色华贵羔绒厚袍、如今名叫“萧不疑”的萧何,却笑着从篝火铁架上,取来以陶罐盛的热腾腾羊乳递给钟离昧,细声道, “来,先喝几口羊乳暖暖身子。我倒以为,贼子此番鬼鬼祟祟,目标定是我大秦。你想想看,这天寒地冻之时,东胡牧草枯竭、牛羊瘦弱、粮食不多,哪比得上我大秦城池粮足钱多...” 东胡紧邻燕国故地,比月氏更寒冷数倍,他们纵便再想不开,想偷袭冬日人畜粮食皆不足的东胡,又何须这般兴师动众大筹兵?反倒是大秦刚秋收没多久,如今正是粮食充足之时。 钟离昧听了这话一时愈发焦急,急忙接过陶罐,也不怕烫地直接捧着罐身,再次催促道,“萧大人,既是如此,此事更是万分紧急啊,虽然我秦军骁勇善战,人数更远胜戎狄之辈,可对方若是发起偷袭...” 虽然他认为对方的目标若真是大秦,实乃以卵击石之举,可再蠢的敌人,也架不住对方在暗处而秦军在明处啊,若对方真要偷袭秦国,少不得要伤亡些同袍,让他于心何忍? 萧何飞快扫视一眼帐篷周围,凑近钟离昧身侧道,“稍安勿躁,此事或是我等千载难逢除去一敌之机。” 钟离昧急忙哑声道,“萧大人此言何意?” 萧何伸出一指,指了指北面,似笑非笑道,“你想想,若是教月氏王知晓,乌孙王竟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月氏,联手匈奴调兵北上,岂能再安枕于榻?” 钟离昧登时眼睛一亮,兴奋小声道,“如此说来,乌孙今日能悄然绕过月氏北上,明日便能悄然与匈奴联手夹击月氏...” 说着,他高兴仰头将羊乳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第430章 萧何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正是如此,月氏王本就多疑,只消我顺势引导他稍稍这般一想,他岂能再坐得住?此番,倒是借他之手除掉乌孙之机...” 第126章 果然, 在萧何暗中收买人手,将这讯息透露给月氏探子后,月氏王在派出快马前去确认后, 很快便命人前来寻他共商大事。 在铺满猩红毛毡的巨大华丽主帐中,身穿貂裘头戴大雁羽翎的月氏王,正阴沉着脸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月氏国大翖侯呼伏, 正在一旁苦口婆心劝道, “王啊,萧不疑虽自称秦商,终究身份令人生疑, 如此大事,您又何必找他商量?不如让臣召集四大翖侯前来...” 月氏王一听这话更来气, 不由焦躁地顿下脚步,挥手打断他的话头, “闭嘴!尔等无凭无据, 却敢三番五次在本王面前挑拨, 险些害得本王痛失不疑...哼, 前些时日若非探子及时来报, 不疑早带着他那两个奴仆跑了!我草原上有句谚语:日出照亮大地,智者照亮胸膛, 不疑,便是龙神赐予本王的智者!往后, 本王不想再听到这等胡言乱语。” 龙神, 是古代草原各国崇拜的神灵, 他们以龙为图腾、姓氏, 坚信自己是神龙之子,还将都城称为“龙城”。(1) 说起来, 萧何一个“喜好游历的秦商”,从“偶遇”月氏王开始,再一步步“不经意”地在对方面前显露出谋士才干,又通过数趟助月氏王从草原各国得些不大不小的利益,从而让对方将他视为月氏第一谋士…这条路看似轻松,实则他走得并非一帆风顺。 若想要成功获得月氏王的信任,就必须设法助他从草原攫取利益; 可他在月氏王面前表现出来的精明智谋,却引来月氏五大翖侯浓浓的危机感,进而联手想置他于死地。 在月氏臣子中身份最高贵的五大翖侯,先是派出探子前去大秦,打探“萧不疑”的商人身份真伪,在获悉对方确为“魏国亡国贵族”后并未泄气,三番五次在月氏王面前诋毁陷害他,甚至还派出杀手前去刺杀他——他们决不允许在月氏国中,出现一个威胁他们利益的异邦人! 在钟离昧与韩丰的帮助下躲过两趟暗杀后,萧何开始步步为营发起反击:他设局将翖侯们的忌恨,明晃晃摆露在月氏王面前,并数次在对方的诬陷中,将计就计要“悄悄”离去。 这般几个回合下来,动辄找萧何麻烦、在背后喋喋不休说他坏话的五大翖侯,却让月氏王越来越不耐烦应对; 而受了委屈从不辩解、也不会出言诋毁五大翖侯的萧何,却成了月氏王眼中赤诚的纯洁小白花,进而对他愈发重视与维护... 正因如此,月氏王在获悉乌孙与匈奴各国联手东进后,才会第一时间想找萧何来商议。 呼伏被呵斥后心有不甘,还想趁机再劝劝大王莫要轻信那中原商贩,却见侍卫已领着身披紫袍的萧何进来,只得先闭下嘴,暗朝对方怒目而视。 一个异邦商贩,竟能获赐月氏王族才能穿戴的紫色衣袍,大王真被这可恶的秦人蒙蔽了双眼! 萧何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含笑走来,月氏王急忙上前挥退侍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将乌孙与匈奴羌戎各部联兵东上之事告知对方,又面含期待道, “不疑以为,他们此番究竟想偷袭何国?眼下,本王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他又指了指一旁的呼伏,“本王与呼伏皆以为,诸国东上必为攻秦!呼伏认为月氏也该即刻派兵,加入这场联军偷袭战...” 呼伏傲娇地昂起头,瞥了萧何一眼,对方却面带微笑认真聆听着月氏王之言,压根没递给他半个眼风。 只听月氏王继续道,“本王却有些担心,秦如今一统中原兵强马壮,又有李牧带兵把守边关,恐怕我等耗费粮草跋涉而去,一时也占不到甚便宜...再者,听闻秦王睚眦必报,若大军此番栽在秦军手中,他定会新仇旧恨一道报...可惜上回燕齐两国大军出动,竟未能成功攻破邯郸,以致我草原联军只能败兴而归...” 草原各王听闻秦王登基改称“皇帝”后,皆是极为不满的,在他们看来,只有他们这些草原上的雄鹰入主中原之时,才能用上这个霸气威武的称呼。 是以,月氏王仍称秦国皇帝为“秦王”。 在语言天才韩丰见缝插针的教授下,早已能听懂并流利表述月氏匈奴话的萧何,自然听出了月氏王的言外之意: 他担忧统一后的大秦国势愈盛,并不想趁机攻秦。 萧何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却忧心忡忡道,“大王言之有理,若联军此番想偷袭秦国,恐怕只有一两成胜算...” 呼伏怒喝道,“萧不疑,你未免也太高看秦国了!我草原骑兵何等凶悍勇猛,若能趁秦军不备之时骤然出击,中原那些羸弱士卒岂是我骑兵之对手?李牧只有一个,我草原诸国骑兵却有千千万万个!” 萧何无奈苦笑一声,“纵便秦军果真不堪一击,诸国联军能一举而破秦国城池...大翖侯可有想过,待诸国联军退兵之时,月氏大军该如何安然返回国中?” 呼伏冷嗤一声,“噫,此事何须你来操心?我月氏军队,莫非找不到归乡之路不成?” 月氏王闻言面色却霎时一变,先前那丝微小的怀疑立时重返心间,肃色问道,“本王不解,不疑此言究竟是何意?” 第431章 萧何见鱼儿已上钩,不由忧愁长叹一声,压低嗓音道,“大王试想,乌孙大军若要北上,本该经由月氏而行,但大军既已行至匈奴境内,大王却今日方知晓此事,可见,乌孙王对大王早有防备...” 月氏王咬牙道,“正是如此,乌孙大军此遭定是从我月氏眼皮底下,偷绕祁连山而与匈奴合兵的!” 萧何继续道,“是也!可见乌孙与匈奴羌戎各国诸王,早已撇开月氏暗中勾结,此番,若大王贸然派兵加入联军前去攻秦,在下担心...纵便事成,乌孙匈奴诸国亦会趁机合兵,倒戈攻打月氏大军!届时,月氏非但分不到半分好处,还有全军覆没之忧啊...” 呼伏瞪大眼怒斥道,“凭乌孙与匈奴这等区区小国,也敢合兵截杀我月氏大军?萧不疑,休得在我王面前一派胡...” “闭嘴!”,月氏王不耐烦地看向呼伏,怒道,“乌孙敢瞒住我月氏与匈奴合兵攻秦,又有何不敢趁我月氏大军撤退之时发起伏击的?竖子野心都快扑到本王脸上了,你竟还看不见?” 呼伏不甘地瞥了萧何一眼,试图解释道,“我王啊,可乌孙纵便真敢与匈奴联手,各国之兵力弦士,亦远不如我月氏啊...” 萧何忽然一脸凝重开口道,“大翖侯可有想过?今日,乌孙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月氏,与匈奴诸国合兵攻秦,来日,它未尝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月氏,与匈奴诸国联手攻月氏...” 呼伏冷笑连连,正要出口的反驳之词,却被对方下一句话堵得无影无踪, “当然,仅凭乌孙匈奴羌戎列国之力,固然无法与月氏抗衡...可若它们与东胡联手呢?” 萧何这话让呼伏面色猝然一变,而原本就因乌孙绕行而疑心渐浓的月氏王,却缓缓比划了一个长刀刺敌的姿势,眼淬寒冰道, “雄鹰之旁,岂容秃鹫虎视眈眈?今日起,我月氏一日有乌孙在侧为邻,本王便一日不得安稳!” 萧何急忙附和道,“大王所言极是,月氏当前之大敌,并非远在千里之秦国,而是近在眼前野心勃勃的乌孙!” 呼伏虽然十分不情愿赞同萧何的看法,但国家大事当前,他也不得不开口附和道,“我王英明!乌孙,乃豺狼之徒,臣赞同我王灭之!” 月氏王这才露出赞赏的笑意,上前重重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笑道,“本王听闻中原有句谚语,叫螳螂捕虫,黄鸟在后,如今乌孙为螳螂,我月氏便是黄鸟!” 萧何微笑着附和,“大王圣明!既然如今乌孙主力出动,后方空虚,大王若能趁机攻下...” 月氏王愉快放开呼伏的肩膀,转身一巴掌豪放地拍在萧何肩头,大笑着连声赞道,“不疑思虑周全,真乃本王之左膀右臂也!” 接着,他便唤来心腹,命五万月氏大军即日整队攻打乌孙。 为防乌孙获悉此事后、率军折道从背后偷袭,他又派出国中十万控弦弩手,埋伏在与匈奴交界之边境,下令将越境之人统统绞杀。 萧何笑吟吟忍下肩头传来的一阵痛感,心中暗暗冷笑不已:狂妄螳螂,无知黄雀,竟将我大秦视为虫豸?何其浅薄! 当日回到帐篷后,他又与钟离昧韩丰二人商议着,要将“月氏要偷袭乌孙”的消息,悄悄送给带军东征的乌孙王。 据他的推算,乌孙王获悉后,必会急急返身救王城,而此番联军既是他一手促成的,若他半途而退,匈奴羌戎等人岂能不生疑?想来定也会跟着撤军。 如此一来,大秦面临的偷袭危机自可迎刃而解,顺道还能借月氏之手,除去狼子野心的乌孙! 负责保管银钱的他,转身从木匣中取出一块比拇指大些的黄金,递到负责托办此事的钟离昧手中。 钟离昧所托之人,自是他们这一年来在月氏经营收买的眼线,月氏王可不是善待百姓之人,他们帮蒙面神秘人跑个腿递个话,就能得到不菲银钱,何乐而不为? 果然,带着联军想前往秦国抢劫一番的乌孙王,在听闻后院起火的消息后,立刻命乌孙大军调头驰援王城,并以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匈奴羌戎将领率军为乌孙助威。 这场刚出发准备偷袭大秦的阴谋,便因月氏突如其来的翻脸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让乌孙王后悔莫及的是,自己先前此番心思、绕过月氏而行的大胆试探,竟引来一场了亡国危机。 ... 秦始皇二十二年四月,浑然不知边关刚避过一场偷袭战事的大秦朝廷,却猝不及防迎来了一场疾风骤雨。 此事,还要从今日早朝之上,左丞相王绾的一封上奏说起。 他认为,秦国如今既然已一统天下,君王乃是中原共主,朝廷便该按商周旧例,尽早为六国贵族赐予新的爵位称号,不可再任由他们顶着六国爵位弄权于郡县。 此言一出,许多大臣便纷纷跟着附议此事,皆认为大秦一统已近两年,如今文字语言车轨货币诸事皆已统一,旧朝所封之爵位亦该早些废除,再按大秦之爵重封,如此方能以新朝之威震慑六国宗室贵族。 自然,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逼君”之举。 以王绾之心机城府,早就猜出陛下如今迟迟不循例改封六国贵族,恐怕已有废分封之意。 但他准备了满腔应对之计等了又等,君王却安若泰山,并不开口讨论此事。 第432章 在反复思来想去后,王绾决定主动出击,以六国贵族封号一事为探路石,逼迫君王当众给个答复。 实则,嬴政与韩非李斯谋划“废分封、行郡县”之事数年,自是盼着早些将宗室贵族的土地,全纳入朝廷彀中,若按他从前的想法,自当在自己登基为帝之时,便迅速宣布此事。 但神画中秦国二世而亡的惨痛教训,却让他此番不得不想得更深更远几分—— 自夏朝周以来,世卿世禄与分封制,已在这世间存在两千多年,早已深深根植于时人观念之中; 先前商君变法,废世卿世禄改军功,尚遭举国权贵反对,最后惠文王不得不杀之殉道以平朝中怨气,更何况如今,君王想从权贵功臣手中夺过他们的土地? 此事牵涉面极广,除却六国宗室贵族,还将得罪秦国宗室贵族,若他们暗中联手生事,朝廷少不得又要应付一番动乱; 再者,如今朝中支持君王的大臣,恐怕寥寥无几,而自古以来之变革,但凡无法拉拢大多数人成为拥趸的,最后皆难圆满收场; 纵便商君当年,亦是借助徙木立信之举,在民众间宣扬了“秦国变法言出必行,军功授爵利于庶民”之事——损坏贵族世袭利益的商君之法,却因军功爵位制的出台,拉拢了秦国更为庞大的庶民群体; 正因如此,秦惠文王才能在贵族阶层施加的压力下,杀商鞅而继续施行商鞅之法,并顺势削弱贵族的权力; 因为新法虽严苛无情,却给了庶民逆天改命的千载良机,军功爵位制这块大大的甜头,能吸引来一大批庶民支持变法; 换而言之,大秦眼下想施行郡县制,固然是符合朝廷利益、顺应历史潮流之举,但朝中文武多是关中豪强子弟,手头多有数代祖宗遗泽之封地,若是操之过急,恐会留下诸多隐患... 这般重重深思熟虑之下,他才刻意将此事多拖了些时日。 但今日王绾突然发难,意味着此事已拖无可拖。 韩非稍稍转头与李斯对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看向了殿上玄衣宽袍的君王。 若陛下此番要着实废分封之事,他愿做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剑刃。 李斯怀着些莫名的兴奋,暗暗握了握藏于宽袖中的双掌。 今日王绾逼君之举一出,君臣两厢嫌隙已避无可避... 左丞相之位,我李斯来了! 殿上正襟端坐的倜傥风逸君王,一直面色平静地听着大臣们的接连劝谏,却并未开口表态。 早退回列中的王绾,悄悄抬眼看了看陛下,心口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若陛下不欲废分封,早就会解释不改封六国贵族之缘由了,可现在... 下一瞬,君王清朗而有力的声音,直直传进了他耳中, “六国宗室贵族既无功于保全母国,又无寸功于我大秦社稷疆土,爱卿们何以认为,他们能受我大秦爵位封赏?” 因君王声音的响起、而心脏骤然收紧的王绾,闻言竟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陛下只是不肯分封六国贵族,并不欲废除分封制。 哪知他这口气还未从半空松到地上,便见韩非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既然六国贵族于国无半分功劳,而今日六国已灭,普天之下皆是陛下之土...按秦律,无功者不可受赏,他们不该再占有这等爵位与封地,还请陛下早日下诏废其爵位、夺其封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而嬴政却露出几丝笑意,颔首道,“爱卿言之有理,朕正有此意!” 王绾怔怔看着丰神俊朗的君王,忽然想到那日,他随陛下前往方士炼丹室视察时,炉间不时窜高的阵阵灼热烈焰—— 今日王上之言带来的威力,不啻于有人往殿中挥洒了一通同样的烈焰,灼得人双眼生痛! 待回过神来,他急忙上前道,“陛下使不得啊!历代新君即位而分封前朝宗室贵族,乃是世间千百年来之规矩,陛下纵便不肯以秦国爵位分封他们,亦万万不可将其削爵夺地啊!” “当年,周武王虽灭商汤除帝辛,却在登基后,分封帝辛之子武庚于朝歌,又封帝辛之兄微子启于宋...” 嬴政目光灼灼看向他,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头,“爱卿此言差矣!据朕所知,爱卿脚下所站之土地,如今并不归属姬氏周朝。” 王绾急切道,“可是,陛下...” 李斯立刻出列道,“陛下言之有理!世间规矩皆由天子而定,如今这中原大地之主人乃是我大秦陛下,大秦既已代周而立,又颁发了大秦新法,若再懵懵然遵循旧朝之规矩,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乎?” 韩非亦正色道,“是也,圣王者不贵义而贵法,如今大秦既已是中原之主,世间规矩便该依秦律而行,左丞相可知:言无二贵,法无两适之道?若以秦律要求天下之民,却以周道要求大秦之君,岂非本末倒置乎?”(2) 王绾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朝依附于他的党羽们使了眼色,很快,许多文臣再次站出来与韩非李斯二人辩论。 而他则飞快思索着腹稿,安慰自己不要自乱阵脚,王上纵便要夺六国贵族之封地,亦未必会夺秦国贵族之封地... 然而,君王清朗的声音,很快便打破了他的幻想,“朕不但欲废六国宗室贵族之封地,还欲将国中之地尽改为郡县,不再设置食邑封地...除此外,大秦还将改以财物官职奖赏军功,不再以食邑封赏宗室诸臣...” 第433章 王绾与大臣们急忙齐刷刷跪下,高呼道,“陛下万万不可啊!分封制不可废,军功分地亦不可废啊!” 看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大臣,嬴政抬首朝韩非李斯二人使了个眼色。 韩非立刻转身扬声道,“诸位之言差矣!随着六国的灭亡,数场军功下来,朝廷已分出国中足足三成之地!再者,如今天下之势,与以往百年皆大不相同,往常,秦国每攻一城,便只要土地城池不要百姓,屡屡遣返列国之民,自有大量土地封与将士奖励军功...” “而如今,大秦身为天下共主,肩负与天下万民共进退之责,如今国中人口骤增千万,若再以军功分地,何来土地授民安居?” 又接连有大臣急呼道,“陛下,往后若只以财物赏赐将士,恐秦军再上战场之时,将会士气全无啊!” “陛下,如今天下初定,朝纲未稳,六国宗室本有不忿之心,若您再下诏,褫夺六国宗室贵族之封地爵位,诸地必生乱端呐!” 李斯马上接着道,“诸位莫非不知,我大秦一路千辛万苦,是如何从西陲边地打来中原的?在献公之时,秦国并无军功爵位之制,但万千秦国将士仍以忠贞奋勇之心,跟随献公夺栎阳战河西,可见我秦军之士气,并不会因分不分土地而衰减半分!再者,分地是为与将士分利,发财物亦是与将士分利,大秦并未亏待将士们!” 他看向欲言又止的王绾,意有所指道,“至于收回六国贵族土地一事,我倒以为,纵便他们有心复辟反我大秦,恐怕亦是有心无力啊...” “至于他们手中之兵权,早已被我秦军收缴,往后若要谋划反秦,便需招兵,若要招兵,便要笼络庶民,但六国百姓,如今因我大秦陛下而得的恩惠,胜过六国之时何止千百倍!百姓们岂会放着眼前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不过,反去去追随叛军造反?换成诸位是六国百姓,可会如此?呵,若换成诸位是六国百姓,只怕恨不得将搅乱尔等安生日子之乱臣贼子,尽数投送于囹圄之间!” 王绾见二人连番见招拆招,只得含泪痛呼道, “陛下,臣以为,若是临近咸阳之三晋故地,以郡县治之并无大碍,但燕齐楚三国故地多远离咸阳,若以郡县治之,恐有偏远难治之弊病呐,如此一来,朝廷难免鞭长莫及,还请陛下以诸子分封于燕齐楚之地,以陛下子嗣之声望名气震慑各方庶民...” 马上有大臣附和道,“是啊陛下,若往后不再以食邑封赏宗室,来日我大秦诸公子公主,将尽数沦为庶人匹夫啊!以陛下为大秦所创之煌煌功业,臣等岂忍心...见公子公主沦为民夫哉!” 嬴政终于起身负手,慢慢踱步下殿,若有所思道,“以王族子嗣之声望名气,震慑各方庶民?爱卿呐,你可知,天下百姓若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便会万分珍惜这般安稳生活,绝不会得陇望蜀生出妄念,又何须诸侯震慑...” 他慢慢踱到王绾面前,声音陡然一冷,“可朕若没记错,惠文王九年,以司马错灭蜀王后,十年,设蜀王之子通国为蜀侯,十六年,通国发动叛军反秦,此乃故国宗室封侯之乱...” “十七年,惠文王以公子恽为蜀侯,昭襄王十四年,公子恽欲以祭馈献礼毒害昭襄王...十五年,朝廷改立公子绾为蜀侯,三十年,公子绾发动叛乱...此乃王族至亲封侯之乱...” 在王绾愈发苍白的面色中,嬴政继续道,“倒是后来,朝廷将蜀地废分封改郡县,派李冰为郡守驻守,倒是数十年相安无事,官民和乐...若要论偏远,蜀地倒比燕齐各地更偏远几分,可见蜀侯在而国乱,蜀守在而民安,民众皆是懂得知足的,分封之诸侯却未必知足…” 说到这里,他自信地笑了笑,“至于朕之子女,既然自幼有太傅教习,无论学文学武,比之世人终归多了数分便利机缘,自当如诸卿一般,为国立功而得官职俸禄,朕相信,以他们今日读书练武之勤奋,绝不至沦为庶民!” 这时,躲在殿外悄悄张望的明赫,不由骄傲地压低嗓音跟韩信炫耀道,“韩信,你知道吗?像我父王这样的人,就称得上公而无私!” 韩信震惊地挠了挠脑袋,“可陛下的公主与公子们,若是考不上官怎么办?陛下的孩子怎能当庶民呢?” 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嘀咕着,“天下间,哪有不给子女分封土地的君主啊...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明赫正想安慰他,突然想到一事,不由暗暗在心头惊呼道,“不行啊,废分封行郡县,虽然确实是一条无比正确的道路,但它牵涉的利益面太大,绝非一时一年之功,我得劝父王慢慢来...” 听见这心声的王绾等人,哪顾得上想他们为何会突然听到九公子的心声?只一个个急忙满怀期待地朝君王看去,继续以此为由劝谏着,希望君王能有所顾虑而缓行此事。 事缓则圆啊! 因听见心声而猜出小崽就在附近的君王,面上却渐渐浮起和煦的笑意,朗声道,“朕心意已决,蒙毅,拟诏!” “六国宗室贵族于国无功,按秦律,当即刻褫夺爵位封地...” 在王绾与冯去疾等人绝望地阖上双眼,哀叹终是保不准祖先留下的封地之时,却听君王话锋一转, “但我大秦满朝宗室公卿,为朝廷做出诸多贡献,寡人不忍操之过急...遂可保留其已有封地,并将之均等推恩于后世嫡庶子孙...” 第434章 刚刚柳暗花明露出些笑容的王绾,听到此次不由心头一咯噔,均等?嫡..嫡庶子孙? 按周礼之惯例,贵族间唯有嫡长子,可世代承袭家族财富爵位与土地,此为宗法之“大宗制”。 而族中旁的子弟则为小宗,成为大宗之家臣或附庸,从而实现集全族之力托举大宗的目的。 可陛下,竟要让旁的嫡庶子孙,一道来平分他们的封地?如此一来,若子孙不能再为国做出贡献而升官,各支封地岂非越分越小? 王绾看着一时尚未反应过来,正在欢天喜地道谢的群臣们,心头有些难言的沉重。 但他想了又想,只得悄悄安慰自己,陛下连公子公主都不打算分封,想来并非刻意针对宗室公卿... 若是将子孙培养成大秦栋梁之才,我王氏一族便能晚些衰败,倒也总比眼下就被王上褫夺封地好得多... 在王绾一时愁苦一时欢喜的烦恼中,殿外的明赫却忍不住双眼放光,父皇这是双管齐下之法啊! 一方面,朝廷不再为大秦宗室和立下新军功的人分封土地,便能同时解决百姓人口增加和分封军功带来的双重土地问题。 换而言之,国库充实的大秦若以财物奖赏军功,就不会再面临“越打仗、越无地可封”的困境,就能摆脱朝廷反被军功钳制而无法停止战争步伐的困局,而这样一来,新攻下的城池土地,也能全部掌控在朝廷手中,用于国中新增之民耕种; 而另一方面,朝廷如今只立刻收回已无甚威胁的六国贵族手中土地,而不立刻收回与大秦休戚相关的秦国宗室贵族手中土地,便能通过皇恩截然不同的亲疏有别对比,有效安抚秦国贵族公卿的对抗情绪,让他们清晰意识到: 一则,君王要强硬废除分封制,此事已再无商榷余地;二则,君王却愿意顾念他们为大秦立下的功绩,特意为了他们延缓废除分封的进程,让他们有两三代人的时间慢慢消化此事。 这个温水煮青蛙的效应,便会让手握封地的宗室文武大臣们,产生“幸好不是在自己这一代失去封地”的侥幸,从而将他们直观感知到的损失降到最小;同时,又因还有一两代人缓冲的机会,便能将他们培养子孙继续为国建功立业、从而保持家族利益的未来憧憬拉到最大。 如此一来,得到与六国贵族不同之额外殊遇、又要忙于未雨绸缪督促儿孙上进的秦国朝堂既得利益者,自然不会再浪费精力激烈反对废分封行郡县一事; 而那些即将获得土地继承权的宗室王族嫡次子庶子们,为了牢牢把握这次机会获取利益,一定会坚定不移地成为支持父皇废分封、行郡县的支持者,而他们的数量,可比嫡长子远远多得多啊! 系统喜滋滋道,“宿主,始皇帝的智慧真无穷无尽的啊!怪不得在黑科技时代“全球最能改变历史进程的100人”评选投票中,支持秦始皇的票数遥遥领先!因为人们一致认为,如果给秦始皇再来一次的机会,他说不定真能成功征服整个地球,从而改变全球历史进程啊…” 第127章 随着君王诏令的颁发, 数百支督查使很快从咸阳赶往六国故地。 在六国宗室贵族哭天抢地的哀嚎声中,那些庇佑他们世代锦衣玉食的祖上余荫,便随着田地爵位的失去烟消云散了。 似乎到了这一刻, 养尊处优多年的贵族们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的母国,早已亡了! 而他们早该想到的,自己依附母国而生, 家族荣辱与国之兴衰息息相关, 若自家君王失去江山基业,秦王这个旁国之君,又岂会真心善待他们? 不!沦为庶民的许多人, 在这时才忽地恍然大悟——甚至,秦王嬴政自始至终, 从未承诺过会善待他们、会让他们尽享往日尊荣。 既然从未承诺过,又谈何欺骗与辜负? 偏生, 最开始让他们产生侥幸错觉的, 也正是秦王不闻、不问、不承诺的态度, 对旧国贵族而言, 总归是巴不得新君少投来“关照”目光的。 实则, 嬴政此番亦并未对他们赶尽杀绝,秦国作为胜利国, 虽然收缴了旧贵族之封地,却并未夺走他们的金玉珠器粮食。 换句话说, 虽然六国贵族失去了爵位和封地, 从此从天潢贵胄跌落成庶民, 只能按一成人百亩官田之法分地入农籍, 或是入商籍匠籍。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纵便做庶民, 亦是手握大笔财富之富户,自不必担心要过苦日子。 可人之本性向来慕强慕尊,世间之人只愿向上攀比,哪有人肯折腰朝下攀比的?贵族们自不会屈尊降贵与庶民比财富。 除却少部分早就看透“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明白人,从母国沦为秦国土地不久后,就操持着让儿女孙辈读秦国公学、力争来日参加秦国科举。 他们认为,若子孙辈能踏踏实实成为秦吏,家族日后总有机会重新走上正轨。 然而,能这般想的人毕竟不多,在世卿世禄制的六国,宗室贵族们生来便蒙受祖辈恩泽,从未劳作过一日,亦从未操心过衣食。 在他们固有的认知中,纵便母国亡了,接手了母国土地的秦王,亦该以周武王待殷商宗室贵族之礼,为他们分封土地赐予新朝爵位,岂可反过来夺走他们的土地? 这般一来,此事便成了六国贵族命运走向迥然各异的分水岭: 第435章 少许积极交出田契配合官府的,边安安生生做着富家翁,边寄托于儿女,希望他们能为秦国效力而重振门楣; 部分坚决不肯交出田契、并召集家臣袭击秦吏的,自然被守备军按律押入囹圄; 而更多的贵族,则在乖乖交出田契后,又不甘心地悄悄以密信勾结,开始暗中招兵买马,准备联手伺机博一把大的——以武力逼迫秦国朝廷返还他们的封地,若对方不同意,他们便召集六国故民反秦! 然而,以羊肉馅饼诱惑六国原封地百姓、加入反秦大军的六国贵族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六国百姓前脚刚被他们忽悠进山,乐滋滋收下“入伙”的羊肉馅饼,后脚便领着官府长官与守备军,七拐八拐来到他们藏马匹与兵器的山中... 一时之间,六国故地郡县官府抓捕的“私藏兵器、意图叛乱”贵族不胜其数,还顺势为朝廷收缴了不少马匹兵器。 这般折腾了数月,大批六国贵族成功将手中丰沃的银钱,哗啦啦倒手“赠与”了大秦朝廷,还顺势将全族从庶民折腾成了刑徒。 如此一来,收缴了封地的大秦朝廷,手上不但多出两成土地,国库能再多增两成税赋,还白得了许多对方斥巨资、从匈奴东胡买来的马匹兵器,堪称收获颇丰。 看着六国百姓对叛乱一事的无比痛恨,看着六国贵族试图反抗的下场,朝中渐渐回过神的宗室贵族们,便彻底歇了阻挠君王废分封的心思。 相比之下,大秦将士们对改革军功爵位制,倒接受得更坦然几分:虽然没了封地,爵位亦成虚衔,但立功就能一步步升官,还有陛下赏赐的财物,朝廷并未亏待将士。 八月,君王召左丞相王绾进宫密谈。 在他多年结党谋私、暗中插手官吏任职的铁证面前,王绾登时心如死灰,拜谢君王为他留下最后一分体面,当日便递交了告老奏呈。 同月,由李斯继任左丞相之位。 ... 快满六岁的明赫,已渐渐褪去了几分婴儿肥,面上虽仍有几分肉乎乎的娇憨模样,小短手与小短腿却慢慢开始抽条长了些。 暗暗为遗传了父皇高大基因高兴的小家伙,他这两日但凡一起床,便会举着玻璃镜臭美地照来照去。 这面玻璃镜,乃是前两日少府成功烧出的第一块,原本是呈送给君王的,嬴政在含笑认真观察一番自己的面容后,便命人将它送给了自家小崽。 而明赫也是通过这面纤毫毕露的镜子,惊喜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确实很像父皇耶! 直到宫人来提醒,称韩信已在练武场等着了,明赫才恋恋不舍地摸了摸秀挺的小鼻子,满意地放下了镜子。 这种久违的五官清晰感,是模糊的铜镜无法给予的,而他这一世托系统的福,能成为流着始皇大大基因的孩子,自是十分欢喜、十分喜爱自己这副长相的。 除了眼睛和气质,他真的长得很像父皇,好开心! 不过,当明赫飞快吃完早膳,蹦蹦跳跳往练武场跑去时,才行至半路,心头的开心就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苦恼了。 早在韩丰离秦前往月氏之时,明赫就央求父皇为情绪消沉的韩信,请来了专业武学师傅,果然成功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武学上。 如今已近两年过去,韩信不但已完美解锁扎马步、扳指功、石锁等力量训练,还在骑射师傅的教导下练习骑射。 而在扶苏将闾等人的再三劝解下,大秦九公子嬴明赫,也不得不被迫开始了他苦逼的学武生涯。 这天下已变成大秦的天下,许多方面却仍摆脱不了周礼的影子,譬如,贵族男孩要修习君子六艺,女孩要修习女子八雅——还必须在冠礼或及笄前学完。 其实,嬴政是一位极其宽容的父亲,他在每隔数日抽空检查孩子们课业时,皆会和颜悦色为孩子们解惑答疑,并不会化身为咆哮虎父。 同样的,他并不要求自家小崽必须小小年纪修习六艺,一切全凭小家伙乐意。纵便大秦不再分封诸侯,以小崽对大秦的贡献,享受相邦的待遇又何妨? 明赫本是极不乐意的,但思来想去,谁让他的兄姊们个个文武皆学得有模有样呢?连前几年还在跟他玩泥巴的小公主,也会骑马啦! 同样是父皇的孩子,他总不能当个拖后腿的啊! 话说回来,六岁才开始学武的明赫,已算得上这时代年龄颇大的后进生了。 武术师傅让他练的第一个动作,便是训练腿部耐力——扎马步。 原本,扎步时间要按半炷香、一炷香、半个时辰依次递增的,但明赫练得苦不堪言,不是双腿乱晃就是胡乱撅起小p股,连半炷香都坚持不了,师傅亦教得心力交瘁。 若不是为了在韩信面前,稍稍用“我很能坚持”来挽尊一番,才开课十来日的明赫,已恨不得天天翘课了... 此刻,当明赫在宫人的陪同下,在秋日的晨光中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踩着蚂蚁走到练武场时,眼睛却倏地一亮,发现一个英姿挺拔的身影——父皇! 父皇竟会来看我! 他高兴大喊着“父皇”飞奔上前,正在顺势指导韩信骑射要点的嬴政,闻言急忙转身大步迎上去,含笑弯腰抱起了自家小崽,熟练地取出棉帕为他擦拭汗水。 明赫有些羞腼地瞄了一眼武术师傅,假模假样挣扎了两下,嘴里还说着“父皇,孩儿已是六岁的大孩子啦,不用父皇再抱啦...”,双手却悄悄搂紧了父皇的脖子。 第436章 六岁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啊,我很喜欢父皇抱抱! 目睹君王这般宠溺九公子的武术师傅,不由暗暗感慨着,难怪咸阳城中流言暗起,认为陛下迟迟不肯立太子,乃是想废长立幼之故... 这时,被抱进来的明赫看见韩信,急忙探着身子跟他叽里呱啦了几句,在骑射师傅小心翼翼的提醒下,韩信只好先去继续练习了。 明赫看着洒在韩信身影上的碎金光影,忽然心中一动,立刻直起身仰头看向君父,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惊讶道,“父皇,您今日不用早朝吗?” 按理说,父皇这个点该在章台宫早朝,处理急务,召见大臣,哪有空专程来练武场看他扎马步? 嬴政抬手捋了捋小家伙额间碎发,含着星星点点笑意的目光慈爱地看着他,温声道,“今日官员休沐,朕晨起已料理数桩朝务,此番想带吾儿出去走走。” 君王口中的“晨起”,实则是天色犹暗的鸡鸣时分。 明赫闻言登时大喜过望,“大秦官员也有休沐日了?父皇好体恤臣工啊!父皇您想带孩儿去哪里玩呀?” 嬴政却笑着将他放在地上,抬首示意师傅先退下,解释道,“此事朕稍后再讲与你听。前几天听扶苏所言,吾儿扎马步时常不得要领,此乃武术基本功,若要习武,必从马步练起,朕想出一个适合孩童的四平大马桩...” 说着,他便摆开姿势,双腿徐徐下沉,以双臂气沉丹田,朗声道,“吾儿且看第一要点,双腿与肩同宽,微蹲,两膝微曲,无须沉身重蹲...” 明赫急忙跟着父皇的样子摆好架势,发现确实比往日师傅教的要轻松很多,因为下半身不需蹲得太低。 嬴政看着十分认真的小崽,颔首道,“第二要点,沉肩,目视前方,呼吸绵长,将周身精气神聚于丹田处...” 明赫原本并不懂“丹田处”究竟是何处,但跟着师父学了这些日子,这一点倒是记下来了:丹田,脐下三寸处。 他急忙学着父皇的样子,沉肩曲臂将那股力道缓缓往下腹挤压,又按照“头如一线悬”的要求,慢慢挺直了后背。 父子二人便这般静如苍松,保持姿势站了许久,待明赫感觉双腿酸胀,无力再支撑而率先败下阵来时,守在一旁的蒙毅已冲上来一把扶住他,难得兴奋地扭头大呼道, “陛下,九公子坚持了一炷香有余!” 嬴政亦含笑收起阵势,迈步上前抱起他道,“吾儿自幼聪颖,如今一学便会,区区马步有何难哉?” 明赫惊喜地伸出小脸蛋凑近父皇贴了贴,连声音都激动得有些颤抖,“父皇好生厉害!父皇这一教孩儿便立刻学会了,我会扎马步了!” 谁敢相信,他吭哧吭哧练了十来日,死活学不会臀部与膝盖齐平的“深蹲马步”, 而父皇这种教法,只需微微一蹲,便同样能成功锻炼到腿部肌肉。 父皇果然最有办法! 退在角落看得目瞪口呆的武术师傅,在悄悄跟着君王的方法练了一炷香后,后背不由冒出一身冷汗,此法果然能锻炼到腿部耐力,却又丝毫不累人... 陛下真乃神人也! ... 今日跟随君王一同出宫的,除了明赫,还有扶苏将闾阴嫚诸位兄姊,沿着宫道出门的宽阔六马金车中,不时响起八个孩子欢快的笑声。 明赫在出宫前高兴返回东殿,带上了他那面宝贝的玻璃镜,眼下兄姊们正争相往镜前凑呢。 远古时期,人们以盆盛水当做镜子,随着铜锡等金属的开采,铜镜逐渐成为权贵人家的必备日用品。(1) 到了战国时期,技艺高超的匠人们,已能制出光可鉴人的各式花纹铜镜,专供列国王族宗室使用,但混杂着铅、锡等杂质的铜镜,又如何比得上玻璃镜之高清? 扶苏举着这面镶嵌着精美木框、足有成人两个手掌大的玻璃镜,伸手将它慢慢往前移,待八个孩子的面容皆映入镜中时,每个人都忍不住发出了欢呼声,这是他们兄弟姐妹的第一回 “合画”,一个也不少! 阴嫚抱着明赫,轻轻将自己的脸贴近他,细细看过镜中的八张面容,又扭头看了几眼正含笑注视他们的父皇,有些遗憾道, “唉,我鼻子虽与父皇肖似,眼唇却肖似阿母,将闾眼睛虽有几分肖似父皇,鼻唇却极像云夫人...只有阿兄和小九最像父皇...” 这话一出,孩子们急忙认真对着镜子对比起来,待确认镜子容貌清晰的自己,确实与父皇只有两三分相像时,不由纷纷有些失落起来。 他们固然极爱自己的母亲,但作为极度仰慕父亲的孩子,何人不盼着能与这世间最英姿伟毅的父亲,再多肖似几分? 不过,孩子们心性纯真善良,虽然有些疑惑被抱回宫的明赫为何会与父皇越长越像,但从未有人妒忌猜疑过明赫。 他可是从奶娃娃起就跟他们一起长大的呀,早被热情的兄姊们视为亲阿弟了。 扶苏急忙劝解了他们一番,在嬴政笑道“无论肖似与否,尔等皆是朕最喜爱的孩子”后,在明赫轻拍着阿姊安慰后,将闾阴嫚诸人又重新喜笑颜开起来。 孩子的悲伤来得极快,快乐也来得极快,车中再次传出欢快的笑声洒满一地。 说起来,嬴政诸子女之中,旁的孩子确实多有几分他们母亲的影子,只有扶苏与明赫最为肖似他。 第437章 但这父子三人乍一看的肖似之下,又有着截然不同的细节差别: 嬴政的长眉、凤眼、峻鼻、薄唇,无一处不风流俊朗,可当它们搭配在一处,再融合君王与生俱来的矜贵清朗,便绝无半分轻佻之态,反倒生出增辉日月的清冷孤雅之感,令人绝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 而随着君王年岁的渐增,这份清冷孤雅,又化为了手握日月的端肃威严,愈发彰显帝国君王之威仪赫赫; 如今已满十五岁的扶苏,虽也继承了父亲的高大身材和倜傥凤眼,却因与生俱来的温润气质,让他整个人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温和,并不似君王那般赫赫威严; 至于明赫小崽崽么,他与父兄最大的区别在于,他长了一双圆亮清澈的杏眼,澄澈得如山泉水洗过一般,纯真又可爱,还时常会咧嘴露出八颗牙齿笑啊笑的... 待孩子们嘻嘻哈哈照够镜子后,嬴政才将官员休沐之缘由说了说。 原来,这是昨夜君王临时下发的诏令,而他之所以迫不及待想让朝堂官员们歇一歇,是因为阳庆昨夜急急进宫,带来了一个大好消息—— 王翦在这一年多的调理下,昔日因刀箭所受之脏腑内伤,已大有好转,如今脉象已日趋平缓。 而他更一口断定,除却持续针灸排瘀与草药滋补之功效,还有老将军如今恬淡度日,无须耗费心神与睡眠充足之功。 将疾病与心神睡眠之事联系起来之说法,嬴政从前虽闻所未闻,但再细细一想,不由暗暗笃信了几分。 自从他在小崽的催促下,开始练五禽戏养生以后,近几年睡眠便好了许多,纵便长期伏案,亦再不似从前那般肩酸颈痛。 是以,他很快便触类旁通地推论出:非但心神与睡眠能影响人体病疾康健,运动亦有此功效。 如此一来,在每月休沐四日与继续累病官员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当夜便下诏命官吏即刻休沐一日,顺道又将五禽戏的练法颁发下去,命国中官员皆要勤加练习。 至此,秦吏每七日休沐一日之待遇正式出台。 孩子们忍不住拍着手脱口而出道,“大秦官员可休沐,父皇此法太好了!” 他们长大后亦是要做官的,孩童么,自是盼着有假期可休息的。 至于今日出宫,乃是诸昭派人来禀,经过月余秋阳晾晒,城中修好之道路已可通车行人,君父便想带孩子们先睹为快。 待金车缓缓停下后,两载间因雨雪被迫停工数月的咸阳道路,终于展现在孩子们面前: 此刻,六马所拉之车,正稳稳停在一条铺设着枕木的车轨之上,而它两侧隔着一处青草花坛,还有三条宽阔车轨,此乃通行车马之道; 越过以熟黄土浇筑的坚固车轨,再往两侧看去,道旁种有许多青松枣树; 再越过两侧青松枣树看去,便是结实的围栏,而围栏之上,是以水泥浇筑的宽阔人行道路... 提前候在城中的工部令诸昭,急忙迎上来拜见君王,并喜气洋洋将刚收到的各地道路进度情况,呈献于君王,滔滔不绝介绍着六国故地连通咸阳之主道、与沿途河渠桥梁情况... 一旁的公子公主们,则边连声赞着“此路甚美”,边兴奋地张望这条美丽而宽阔的道路。 明赫看着眼前与后世城市道路差距不大的咸阳,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自豪感,这美丽的宽敞城市,是我的家,大秦! ... 九月,跟随商队返回咸阳的探子,带回了来自草原的几则大消息: 去岁十二月,月氏王率军突袭乌孙,乌孙王身死而国灭,月氏顺势吞并乌孙国土,独占祁连山下河西一带; 今岁一月,匈奴王为讨好月氏王,将王子冒顿送往月氏为质; 今岁三月,匈奴王悄悄派人往东胡送信,截至秦国探子启程归国之时,两国暗中往来仍十分密切。 蒙毅将探子带出殿后,正在章台宫与君王密议政事的李斯,立刻面带喜色上前道,“臣恭喜陛下!” 嬴政徐徐收起眼中微不可察的悦色,反问道,“哦?朕竟不知喜从何来?” 李斯笑得脸上开了花,“以臣之愚钝,尚能看出草原戎狄风雨将至,以陛下之睿智英明,又岂会不知喜之将至?” 嬴政爽朗笑着起身叹道,“爱卿若是愚钝,天下恐怕找不出聪明人...匈奴王这番左右逢源之算计,倒与我大秦直道竣工日期合上了,妙哉!” 说着,他负手缓缓下殿,目光中闪烁着星河璀璨的光芒, “朕倒盼着草原这疾风骤雨,来得再晚上些时日,百年来,夷狄掳我中原民众,抢我中原钱粮,杀我中原将士,我秦军若能由直道而踏马漠北,剑指辽东,由大秦的将士亲手终结匈奴人与东胡人之王庭,岂不痛哉!” 但凡生长于中原之人,何人不痛恨屡番南下烧杀抢劫之夷狄? 正因如此,数百年来,列国不管如何勾心斗角厮杀争夺,皆无人敢与草原夷狄合谋攻打敌国。 此乃所有中原人底线所在,如申侯那般引狼入室者,终将坠入万劫不复之骂名,而诸侯们,是要名声的,既要争夺天下,又岂敢沾染勾结夷狄之名? 李斯亦听得心潮起伏澎湃不已:若我大秦能亲自踏平塞北之地,一报中原百年耻辱,大秦子民将士乃至朝臣,心头该是何等淋漓之快意! 第438章 第128章 他满怀憧憬地畅想片刻后, 急忙回过神来兴冲冲劝道, “陛下,臣当日居于稷下学宫之时, 曾听恩师一位游历诸国四海之友人提及:若由代郡出发,一路往西而行二千余里,便可遇见一座夷狄奉为龙神化身之圣山, 名曰狼居胥山...” “臣以为, 待我大秦来日踏马漠北,一洗中原百年血耻,陛下又何必如齐儒所言, 前往泰山封禅?无论我大秦关中秦岭,或是山东六地之嵩岳泰山, 皆有些司空寻常,实难匹配陛下之无上功绩...” “届时, 陛下若能前往狼居胥圣山, 以青牛白马祭天祀地, 以大秦之君的身份封禅于此, 宣告此地从此归属中原, 以昭示我秦军征服夷狄之举,实乃前无古人之巍巍壮举哉!” 啊, 这场面真是想想就令人壮怀激樾,他兴奋得话音都在微微打颤, 蒙毅眼中亦霎时射出期待的光芒。 嬴政眸中飞快划过一抹熠熠亮光, 却意味深长瞥了他一眼, “无论是泰山还是狼居胥, 朕又何时应过封禅之事?此事古之未有,纵便尧舜圣贤之君亦不曾封禅山巅, 不过是齐儒杜撰之妄言罢了。” 李斯一噎,忙又开口道,“陛下,尧舜之功绩,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您有一统四海之功,又有...” 这时,蒙毅带着信使大步进殿走来,面色凝重呼道,“陛下,南郡有急报至!” 李斯急忙顿下话头,转身朝对方看去,嬴政亦敛下笑意看向信使。 满头大汗的信使一至殿前,便立刻噗通跪下,双手举着密信颤声喊道, “陛下,小的奉郡守令启程之日,百越蛮夷集结二十多万人,一路沿繇水至夷道攻破州陵县,南郡亦危矣!” 李斯不由面色大变,蒙毅急忙接过密信,拆开封泥呈与君王。 嬴政快速浏览着南郡郡守写来的求救信,垂眸间神色喜怒莫测。 各郡县配置的守备军人数,与当地人口和地理位置息息相关,南郡并非边塞要地,朝廷不会在此驻扎数十万边关大军,遂只布防了四万兵力。 但这人数,在非边关之郡已算极多的了。 当日老将王翦坚持认为,南郡虽非直临百越之门户,却有繇水洈水等数条河流与夷道相接,又紧邻大秦南门长沙郡,为防蛮夷顺河流而上侵扰,郡中必须有足够人手,做好应战或增援准备。 可如今,纵便加上大秦南门长沙郡之兵力,亦不足二十人——长沙郡只有十万守备军。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同是边关之地,北地雁门郡代郡布防之兵力,远远超过了南边的长沙郡? 此事,并非大秦君臣思虑不周,而是与南北敌人实力息息相关。 早在六国未灭之时,草原上便经历了顺轮腥风血雨的绞杀,矗立着东胡、匈奴、月氏等打败小部落的劲敌,它们占领着大片水草肥美的广袤土地,以牛羊马匹换取盐铁兵器,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中原变革的步伐,悄悄壮大实力。 如今,东胡与月氏仅控弦之弓手,便有二十万之众,更遑论各国铁骑兵力——以一马平川畅行中原的北边草原,一直是列国强敌,必须以名将率重兵压制。 而百越各国,却与自称蛮夷的南方楚国接壤,地理位置远离繁华的中原列国,加之山路崎岖陡峭难行,鲜少与中原列国有所来往,在这信息闭塞的客观环境中,仍旧过着刀耕火种、以氏族部落聚居的原始生活。 再者,百越之地瘴气遍布、蛇虫满地,茂密的原始森林中,更不时有豺狼虎兽出没,着实并非宜居繁衍之地。 赤脚而行的越民们虽然桀骜不驯又凶悍善斗,屡屡凭着石刀木弩侵扰楚国,但生产力落后的他们,武器不如人,兵力亦不如人,终究难成气候。 正因如此,楚国先前虽防备百越,却又轻视百越——楚军驻扎在南门长沙郡之守备军,不过区区六万兵力。 地广人稀又内斗不断的百越,纵是想召集两三万人攻袭中原,亦需同时笼络数十个部落筹集人手,如何能与动辄调集数十万骑兵的北方强敌相比? 在长沙郡布防十万兵力,又在南郡布防四万兵力,已比楚国当日翻了一倍,按理说,两郡合计十四万兵力互为增援,大秦朝廷这番布置是万无一失的。 可偏偏,绝不会发生的意外却发生了。 等了几息后,李斯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君王,满面忧色斟酌着开口道, “陛下,百越诸国从未这般大规模召集人手北上,臣认为此事十分蹊跷,恐需派人前去查实缘由...但眼下蛮夷绕行而偷袭南郡,纵便长沙郡即刻派人增援,我军兵力不足,亦不擅水道河战,恐会吃亏占下风,还请陛下早些派出大军驰援呐!” 嬴政神色淡然放下密报,以修长白皙的指骨轻轻敲于绢布之上,在清脆的轻击声中,他看着李斯若有所思道, “援军,朝廷自是要派的,但朕忽然想到一事...” 李斯与蒙毅急忙齐刷刷期待地看向君王,只听清朗的声音继续道, “据探子先前来报,百越各国土地虽广,人口却极为稀少,区区十万人之国,已被视作诸越之大国...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既然这般觊觎朕之疆土,朕又岂能不以同礼待之?” “如今,百越已出动二十多万兵力北上,想来诸国防守必然空虚...我大秦正可趁此良机,再派另一支大军南下,一举攻下百越之地。” 第439章 面色严肃的蒙毅登时转忧为喜,忍不住出声大赞道,“陛下英明!此番百越主动侵扰我大秦疆土,大秦正能以复仇之名,顺势挥军南下攻打诸夷!” 李斯却迟疑道,“陛下,能借此反攻良机诛灭百越蛮夷,自是大利于我大秦之事!但百越崎岖山道密布,又有无数河流贯穿其间,地势险峻远在楚地蜀地之上,我大君若要运粮至此,恐怕车马不畅,只能依靠人力肩挑背驮...” “而此地蛮民人数虽少,却皆有凶狠嗜杀之名...臣担心,若我军到时粮草补给不利,此战将陷入被动胶着之态...” 据他所知,王翦当日给出的攻打百越之兵力预估,乃是五十万之众,与大秦防守百越之轻量兵力截然相反。 何故?百越之崎岖多变地形,易守难攻也! 他担心,大军若进入山地沼泽作战,战事时日将可能无限期拉长,这意味着,粮草问题将成为制掣秦军首当其冲的障碍。 嬴政却笑着起身,从案桌上翻出一张水家送来的施工草图,衣袂翻飞下殿来到李斯面前,将舆图递给他,“爱卿之担忧固然有理,但诸昭子早已为我大秦解决隐忧,爱卿不妨一观。” 李斯急忙双手接过草图,茫然地看了半晌,根本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线条标志,他看得懂地理舆图,却实在看不懂施工之图啊! 直到君王上前,指着其中一段线条解释了几句,李斯才越看草图眼睛越亮,连声音都激动得高了两分, “陛下,这...我大秦此番竟借修路建渠之机,在长沙郡湘水一带修了一条备战转粮饷之渠?水家众人,真乃深谋远虑之大才啊!” 作为朝堂大臣,李斯自然知晓大秦整合四海大道沟渠之事,也知晓随着咸阳段工程的完工,各地路渠业已陆续竣工——但作为半分不懂工程诸事的门外汉,他跟许多文武大臣一样,只粗略知晓哪一段要修路,哪一段要修渠,却并不懂工人们具体会如何修、修成何样。 是以,他压根不知道,水家呈交给君王的路渠方案中,早就将大秦攻百越的粮草运输问题考虑进去了。 嬴政颔首道,“当日诸昭子拿到楚地勘绘舆图,便进宫来见了朕一趟,楚地流经长沙郡之湘水,与越地西瓯一处漓水相距甚近,他认为只需设法凿通其间山涧,再以渠连接,便能成功贯通两条河流...” 他指着草图上一处以朱砂标记的地方,沉声道,“如今长沙郡之渠,已在湘水凿山修出一半,我秦军只需占领西瓯此地,随军前往之工匠,便可在漓水继续施工连通两端渠路...” 李斯兴奋举着草图,眼中亮色越发光泽,“如此一来,我秦军粮草便可顺着长江而下,纵便平越之战经年持久,亦不会再有缺粮之忧!” 他暗暗思忖着,此番百越一反数千人侵扰楚地之常态,悍然集结二十多万大军攻打南郡,莫非,秦国在湘水建渠一事,被他们猜出了意图,这才先下手为强? 不过他再转念一想,不对,修渠修路一事,施工何其繁琐复杂,纵便老夫亦未料到水家未雨绸缪留了这一手,以百越蛮夷之智,如何能猜出这十多尺宽的小渠,是做运送粮草之用途? 此事仍有蹊跷! 蒙毅也高兴地暗暗握紧了双手,这意味着,大秦很快就能解决百越带来的南境隐患,南疆将平矣! 君王当日召来武将商议一番后,命吕雉即刻调集足够二十万大军耗用之粮草军辎,派出王贲父子与刘季带大军前往南郡驰援。 借着,他又命李信蒙武带着曹参、樊哙等将先行操练兵士,待粮草军辎备齐后,便率五十万大军南下反攻百越之地。 正在朝中因备战而日益紧张忙碌之时,暗卫首领又将一个消息传回了章台宫: 近日咸阳城中,关于陛下欲“废长立幼”之流言甚嚣尘上,城中百姓暗地议论长公子宽厚仁义,乃是爱民之人,皆盼着陛下勿要学赵武灵王,因宠爱幼子而废弃长幼纲常之道,从而让大秦朝堂陷入混乱之中。 暗卫首领悄悄瞄了一眼君王喜怒难辨的面容,硬着头皮继续道,“百姓们认为...立嫡立长乃合乎伦常之礼,废长立幼则是国乱之兆..而且,九公子既非陛下亲子,更不可扰乱纲常之礼...故而...故而...” 嬴政听得心中不喜,不由挥手打断他的话头,面无波澜道,“朕问你,此事究竟是百姓如此认为,还是有人想让他们这般认为?” 在大臣们眼中,自然不知晓小崽以仙法成为他亲子之事,但小崽被扶苏抱回宫的身份,亦绝非人尽皆知之事。 知晓此事之人,唯有朝中宗室大臣,寻常百姓并不知情。 如今这流言,既以小崽之出身来攻讦他,可见流言的源头,并非来自咸阳庶民富商,而是朝中知情之人。 暗卫首领看着君王骤然变冷的气势,不由猛地打了个激灵,急忙拜道,“多谢陛下提醒,臣马上带人去彻查此事!” 看着暗卫首领告退离去后,站在一旁有些焦灼的蒙毅,不由面露沉思之色。 此流言,摆明了是想借助悠悠百姓之口,逼迫陛下尽快立下太子人选,而流言矛头,却以冷箭直指长公子与九公子... 这支冷箭阴毒之处在于,它暗藏一箭三雕之意: 若陛下怀疑此流言乃长公子授意而起,便会对长公子僭越之举心生警惕与不喜,继而果真不肯立长公子为太子,从而令父子间生出嫌隙; 第440章 若陛下想立的本就是长公子,却迫于流言压力而提前下诏册立,长公子恐怕会将此归功于流言,进而怀疑陛下原先确有废长立幼之意,依然会令父子间生出嫌隙; 而若陛下,原本真有立九公子为太子之意,亦让九公子有了同样的期待... 恐怕,无论陛下最后立长还是立幼,皆会伤及长公子兄弟二人情谊,甚至反目成仇... 想到长公子与九公子素日的兄弟情深,蒙毅只觉一阵头痛欲裂——九公子固然并非陛下亲子,但九公子乃是仙童降世,事关仙人之事,岂可以人世间常理忖之? 但有一事,他是一清二楚的:散播这流言之人,必对两位公子之兄弟情谊心知肚明,亦对陛下如今重视民心一事了若指掌,这才想出如此阴毒之计,以让陛下父子三人,同时陷入煎熬之中。 自古以来,王族权力之争,将撕毁一切父子兄弟亲情伦理... 他愁眉苦脸暗叹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急忙看向起身来回踱步的君王,低声提醒道,“陛下,此事切不可让长公子与九公子知晓,臣担心,若是...” 嬴政却抬眼看了看他,摇首道,“世间流言随风而散,风之所至,流言必亦所至,这小小的咸阳王宫,如何锁得住风声乱语?” 说着,他便负手迈步,缓缓朝殿外走去。 这突如其来的流言,虽暗藏挟裹民意逼迫君王立储之意,但也算歪打正着了。 嬴政如今迟迟不下诏立太子,正因有些举棋不定,却不想与群臣提及此事,以免扰乱朝堂之心。 按理说,扶苏是他寄予厚重希望的长子,天然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亦一直看好这孩子。 扶苏先前虽然有些仁弱,如今跟着自己与张良学了些处世治国韬略,却已愈发坚毅果敢,若由他来做大秦储君,自是合格的——正因有心栽培这孩子,他才会让张良做他的太傅。 可随着明赫一天天长大,他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疼爱幼子之心,还是怀着“明赫来自仙界,可知后世之事,所思所想远比扶苏更长远”的心态,开始在二人之间犹豫起来。 相比之下,年长九岁的扶苏自然更为稳重得体,但前些日子关于废分封一事,扶苏有些瞻前顾后之犹疑,而明赫却兴高采烈赞同废分封行郡县。 此事,愈发让嬴政看明白:扶苏之本性,确是温良敦厚之人,他不忍来日即位后,让兄弟姊妹失去封地与爵位倚仗; 但扶苏这分善意,亦注定了他若即位,指不定会在国中那帮宗室贵族的劝说下,改诏废除郡县制而重立分封。 换而言之,扶苏偏于保守的执政理念,终究与他试图一步步清除沉疴之理念南辕北辙,来日恐会带领大秦,再次走向周王朝之覆辙,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而若是明赫即位,定能矢志不渝按照他规划出的大秦未来道路,一步步带着臣民前行落实。 这一点,嬴政是深信不疑的。 但若立明赫为太子,不但会招致群臣激烈反对,亦定会让扶苏伤心不已,而以明赫之性子,每每声称要为父皇挣很多钱的他,恐怕亦不会感到半分开心... 难得陷入左右为难的君王,便这般翻来覆去比较着,幽叹着,不多时便已来到园子中。 已练完武术师傅布置的任务、正在与韩信嘻嘻哈哈举着木剑乱挥的明赫,在宫人的请安声中,急忙惊喜转身朝父皇奔去。 嬴政命人带满脸灰土的韩信前去重新梳洗后,便挥退旁人,牵着明赫慢慢在园中散步,本想试探一番小家伙的心意,话到嘴边,却又换成了旁的家常话。 他在思考,该如何措辞,才能不伤害小家伙与扶苏的感情。 正所谓父子连心,虽然君王的面色一如既往和煦温暖,言谈间亦毫无异常,对父皇无比在意的明赫,却依然敏锐地仰头奇怪问道, “父皇,您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吗?如果您遇到不开心的事,一定要跟孩儿说一说哦...” 嬴政看着他童真无邪的清澈眼神,不由俯身将小家伙抱起,摸着他的小脑袋,慢慢斟酌着措辞, “朕不知,扶苏可适合做我大秦太子?” “啊!?”,明赫茫然抬手摸了摸父皇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转头四周看了看,疑惑不解道,“父皇,您是在问孩儿吗?” 嬴政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颔首道,“正是,朕听闻,咸阳城中近日流言四起,世人皆称朕有废长立幼之意...朕一时亦不知,吾儿与扶苏,何人能成为大秦更好之储君...” 话音未落,明赫已气红了小脸,急声呼道,“父皇,那都是旁人胡乱说的,您千万不能信啊!阿兄是长子,是您之亲子,更有信士爱仁之名声...孩儿是幼子,是您之养子,断不能与阿兄相提并论啊,您千万不能把孩儿放在储君的位置考虑啊...” 说着,他在心中悄悄发誓道,“可恶,有人竟想算计扶苏的皇位!既然如此,我一定不能让父皇知道我也是他的亲子,这事,必须捂得严严实实的...” 嬴政轻轻一下下顺着小家伙的头发,无奈之下又有些释怀,小崽对父兄是何等赤诚之心! 既然开了头,倒也无甚再迟疑的,他便将自己担忧扶苏来日即位、会改弦更张一事,细细说给小家伙听,然后温声总结道, “但若是数十年后,由吾儿明赫即位,朕相信你绝不会改郡县为分封。此事,关乎我大秦基业兴衰存亡,关乎天下生民安稳动乱,朕断不敢掉以轻心...” 第441章 明赫忙劝道,“父皇,您误会了,阿兄如今很厉害了,他绝不会轻易被别人怂恿挑拨的!他那日建议您缓行分封制,只是不忍心旁的阿兄阿姊们失去封地,换成孩儿,亦是不忍心自家兄弟姊妹这般的呀,这是人之常情呢...但若事关国家大事,阿兄一定会如孩儿这般,坚定拥护郡县制的!真的!再说,孩儿也会一直守在旁边监督他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念一转,不对啊,父皇如今既不追求长生乱吃丹药,又天天坚持练五禽戏,身强力壮并无半点不适之疾,指不定真能活到一百岁呢! 思及此,他又急匆匆仰头补充道,“父皇,您放心吧,就算阿兄当了太子,凭借您这强健的身体,又天天练长寿之五禽戏,少说也能活上一百来岁,到时有您在一旁看着,阿兄纵便即位,也是绝不敢改郡县为分封的!” 他暗暗打定主意,到时一定要想办法,让父皇活上一百岁,既然张苍能活过一百,赵佗也能活过一百,父皇为什么不可以?他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嬴政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一跳,一百岁?按小崽这话说来,五禽戏...竟真能助朕活到一百岁? 若真能如此,他倒可晚些将皇位传与扶苏,待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亦可从旁指点几招,想来大秦郡县制,定能平稳度过秦二世之时—— 世间一切新政,怕的皆不是开头之难,而是二世半途而废之忧。 当年山东六国,有多少强国变法之新政,是亡于下一任君主之手。 因为,每每下一任君王即位之时,正是新政根基未稳、而旧利益者尚有余力反扑之时。 但若如大秦当年遵循商君之法这般,接连有两代君王遵循新政,随着旧利益者余力的渐渐涣散,随着新利益者队伍的日渐强大,此事,便极难再有转圜余地。 在君王再三确认小家伙真无半分想当太子的心意后,很快便下诏:立长子扶苏为大秦皇太子。 储君之位既定,在咸阳百姓欢天喜地的庆贺中,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而悄悄前往章台宫,劝父皇收回成立、改立明赫未果的扶苏,却坚持认为自己对大秦之贡献,远不如自家小九阿弟,他往日因长公子之身份备享殊遇,已是万分羞愧,如何再敢无功而忝居高位? 在扶苏的再三请求下,嬴政终是答应,待诸事准备妥当,到时便让他跟着李信蒙武等人,亲随大军前往百越灭敌。 君王虽然难免担忧长子之安危,但长子能如此磊落坚毅有担当,他亦是备感欣慰的。 今日之扶苏,仍敢与他据理力争,亦能与他无话不谈; 他忠于君父,却从不误解君父; 他不但饱读诗书,苦练武术,亦愿主动请缨为大秦而战; 如今君王面前即将满十六岁的英武少年,终究与神画中手握重兵而自刎的扶苏全然不同。 ... 他们不知道的是,随着立储诏令的颁布,一处华美大宅之中,有一身穿华服之青年,正在举杯兴高采烈道,“阿父,如今陛下既已下诏立长公子为太子,想来待九公子再长上几岁,从旁人口中知晓这人间权力之无上妙趣,定会与陛下及长公子生出嫌隙,届时,我等自可趁机笼络九公子...” 他对面之人慢慢啜着杯中之酒,冷哼一声,“吾儿果然聪慧!这权力之美妙无极滋味,但凡品过之人,何人不如痴如醉?父子?兄弟?呵呵,在君王高位诱饵之前,这世间何来父子兄弟亲情?当年呐,齐桓公便是死于亲子之手,赵武灵王亦是死于亲子之手...老夫不信,为大秦带来偌多助益的仙童九公子,真会留恋这人间亲情,而舍得放弃这太子之位!” “这人间帝王算个甚?若九公子想要,以他之神通仙法,岂会得不到?想想吧,对陛下一片赤诚的九公子,为大秦带来翻天覆地改变的九公子,原本与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九公子,如今竟被陛下无情舍弃了...哈哈哈,吾儿且记住了,你只需牢牢将这稚嫩小仙童笼络在手,从此便可在大秦呼风唤雨,位极人臣之巅!” 华衣青年急忙兴奋笑道,“阿父所言极是!不过,还好陛下选的是长公子,虽陛下若选九公子,长公子定会与他二人离心离德,但长公子区区凡人之身,我等纵便前去笼络他,亦难以改变今日之朝堂格局...阿父以一计,而置陛下于无路可退之境地,真乃神人也!” 第129章 早在得知秦军要南下攻打百越当日, 明赫就开始忙碌地在商城囤积物资了,有些显示“即将到货”的紧缺防疫物资,得盯着守才有机会抢到。 据史载, 为攻下这块原始而暗藏诸多资源的地盘,秦始皇先后派出两次大军前往百越: 第一趟在公元前219年,由都尉屠雎率五十万大军南下, 在顺利攻下闽越和吴越, 继续攻打瓯越时,主将屠雎死于越人之人,秦军“伏尸流血数十万”, 面临粮草之危;(1) 第二趟则在公元前214年,在修建出灵渠运粮后, 朝廷派任嚣和赵佗各率一支大军进攻南越,成功在岭南设置南海郡、桂林郡、象郡。 这一仗在史书上, 是大秦帝国打得最艰难的一战。 百越之地, 虽然人口不众、兵器不强, 却因尚未开化的地形气候之故, 成为比兼并六国更难啃下的硬骨头, 明赫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心。 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在这个时空中, 他从未听父皇提起过屠雎、任嚣、赵佗的名字。 第442章 原本他以为是自己的到来,无形中又改变了这时空的历史轨迹, 但系统倒是提出了另一个新角度的答案: 它认为, 也许是因为史书中的秦国, 这时期桓猗已经早死, 李信又因攻楚大败一蹶不振,除了王氏父子、蒙氏父子等人, 偌大一个帝国将才早已青黄不接,朝中再没有新的一流武将了。 不然秦末乱世之时,章邯一个少府文官,为何要挺身而出挑起武将之责? 正因如此,始皇帝当时派军南征之时只能退而求其次,从矮个子里选高个提拔; 而如今的秦国,得到了诸如李牧、曹参、周勃、章邯等数十名秦汉时期最星光熠熠的大将,堪称人才济济一堂,在这些如雷贯耳的当世名将面前,那些二流将领自然就黯然失色无人提及了。 它这说法虽有些新奇,但明赫认真想了想——如果真是这样的,无论是对大秦还是将领而言,倒都是一桩阴差阳错的好事。 至少,屠雎不会再死于征越途中,而任嚣与赵佗,也不会再有机会手握重兵而背叛朝廷。 诚然,任嚣病逝后,赵佗在秦末乱世之中,以按兵不动的聪明之法,保全岭南成为了一片远离战事的净土——但他手中的大批征南大军,来自秦始皇当日殷殷托付的信任,而他,毫不迟疑地辜负了这份信任。 作为也幻想着当秦始皇家崽崽的系统,它自然是赞同宿主观点的,还格外认真地分析道, “是啊宿主,秦末之时,胡亥固然昏庸无道,但无论是后来被迫降敌的章邯、还是王离,他们一开始都怀着报国之心想拯救大秦的!他们领军拼命在战场与敌人厮杀了很久,直到后来赵高开始杀李斯、杀冯去疾父子、架空胡亥大肆残害忠良,打了败仗的他们才不得不降敌...” “但赵佗却不一样,他在任嚣死后,立刻“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而且,他在命人挖断关道自守后,又马上找借口以秦法诛杀秦吏,把当地官员全换成自己的心腹...后来又趁着大秦风雨飘摇之际,占领了桂林郡和象郡,自立为王...”(2) “南越到咸阳,当然是山高路险的,但征南大军既然能从咸阳下南越,怎么就不能从南越上咸阳呢?宿主,我觉得人类有句古话说得很好,‘非不能也,实乃不为也’...”(3) “赵佗借助秦始皇拨付给他镇守边关的大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多少为岭南的开化做出了贡献..但他作为秦始皇亲自派出的大秦将领,食君之禄而不思忠君之事,手握朝廷大军,却在朝廷陷入危机时第一时间封关杀秦吏,自立为王把持权柄…对始皇帝而言,他的确一个是名副其实的无义叛臣...”(4) 明赫激动地一把抱起系统幻化出的小白猫,轻轻亲了亲它的一口, “统子,你真是我最好的统子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无论赵佗把岭南治理得多么滴水不漏,我都不会喜欢他,因为他确确实实用行动背叛了我父皇的信任,我只要一想到这个就不舒服...” 系统害臊地挣脱跳下地,轻轻晃着尾巴高兴道,“宿主,别再想这个不重要的人了,在这个平行时空里,大秦有这么多身经百战的大将,哪还轮得到赵佗出人头地?再说了,只要这回能顺利打下百越,我们有高产粮种,又有始皇大大的爱民新仁政...我相信,不管朝廷派谁去驻守南方,百越之民的生活,都会比史书中过得更好,秦国官员也一定会把百越之地,治理得比赵佗更好的!” 明赫也双眼亮晶晶道,“统子说得对,我们不必再为这种人浪费时间,快为扶苏他们多准备点好东西吧!” 说完,他又开心地跟系统继续搜索囤积物资了。 而嬴政在拿到“老神仙”提供的百越3d高清“身临其境”地图后,便立刻召集李信蒙武诸将,重新部署作战方针。 秦军历来最擅长的,乃是大规模军团与多兵种配合作战,虽说李信等人先前,已结合探子传回的百越地形舆图,决定到时要缩小排兵布阵的阵仗,以适应百越崎岖之山地。 但这让大秦君臣如同身临其境般感受百越各地山川风貌的地图,却让他们无比震惊地发现: 除却离中原最近的吴越,旁的百越各国,皆密密麻麻布满了狭窄细长的山路与水路,纵横交错的山路与水路四处分岔,莫说排兵布阵,便是牵马通行,亦是极难辗转渡水爬山通过的。 这意味着,秦军无法依靠畜力出行,离开水路抵达地面后,他们只能以独轮推车运送粮草,为节省时间与劳力,必须及早在岸边扎营安寨。 但如此一来,不擅水战的秦军,便要面临被极擅水战的越人偷袭之隐患,而该地与河流毗邻而生的茂密森林,又让留守粮仓的秦军,面临对方放火烧山之忧患。 再者,这些只容一人通行的山路,皆分布在森林之中,而密不见天日的丛林,则为越人提供了最好的埋伏掩饰,他们若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沿途设伏截杀,秦军几乎无后路可退。 秦军虽有连通湘水之渠保障后援粮草,但在未知的瘴气与如此复杂难行的道路情况下,这场战事之艰难,仍远超众人想象中数倍。 一时之间,反复商议新对策、又反复推翻新对策的君臣们,陷入了一整日的僵局之中。 直到嬴政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老神仙”曾细细为他解释过瘴气的由来: 第443章 在罕有人至的原始森林中,积累着数万年以来的枯枝败叶与动物尸体,而南方温暖湿润的气候,则让这些腐烂的草木动物尸体,在缓慢发酵中散发浊气,成为瘴气的来源;(5) 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在密不透风的环境下,森林中常年不能消散的蒸郁瘴气,自然会毒气愈重... 思及此,君王立刻做出决定:待大军抵达百越之时,先大规模伐树! 伐树,不但能让瘴气随风而变淡,还能为大军劈开一条条宽阔的大道,同时,亦能借此摆脱越人的沿途埋伏。 王翦听闻这消息,在认真思忖一番后,亦赞同君王此计,总归,待秦军攻取百越,亦是要派民前去伐树开荒垦田的。 虽然这法子是可行的,但嬴政心头并未轻松——伐树一事虽有用,却是极耗时耗力的,若五十万大军耗费大量时间在伐树上,攻下百越一事,不知将会往后拖延至何年... 而大军出征的时日,与朝中粮食调拨息息相关,多停滞一日,便要多消耗一日粮草。 君王没想到,忙着囤积防疫物资的明赫听闻此事后,便带着他花了100多亿善意值,兑换的四十万个自带电锯的收缩机器人,趁着梦境送给了自家父皇—— 在开机设置伐树范围之前,这四十万个机器人总重量只有一百千克,纵便一人揣一个带走亦是可行的,并不会为秦军增加押运负担。 待足以支撑五十万大军半年的粮草辎重备齐后,太医署也筹备出大量防疫草药香囊。 而再次化身为“老神仙”的明赫,正在君王的梦中,认真介绍着他囤来的物资, “始皇帝且看,这款防疫药名为‘藿香正气丸’,可防治百越瘴气夹杂寒湿、而侵袭脾胃引发霍乱之疫病,秦军抵达百越后,若有头晕犯呕之症,可即刻服下此药...”(6) “而这款疟疾药丸,需在大军出发前服下,可预防当地毒虫叮咬引起的疟疾之症...” “这款解毒胶囊,若在被毒蛇咬后一个时辰内服下,便可将体内毒素化解...” “这款净水过滤丸放于水壶之中,便能将水中病菌害物尽数溶解,进而转化成二氧化碳释放...” 听着“老神仙”不厌其烦地一一为他讲解,睡梦中的嬴政,慢慢踱步到堆积如山的物资前,眼中有暗潮涌动。 吾儿待朕,待大秦,是何等拳拳赤子之心,朕如何能辜负他的殷殷期待? 大秦,此战必胜! 在咸阳渐渐萧瑟的秋风中,扶苏与李信等人,带着五十万大军南下。 跟他们一起启程的,还有阳庆与淳于意带领的五百医士,他们自愿跟随大军前往百越,以及时抢救遭遇各种突发意外的秦军。 来此间数年,头一回经历生别离的明赫,到底是没忍住崩溃嚎哭——他来到这时空,感受到的第一份善意是扶苏给的,扶苏是他最好的哥哥。 在扶苏放下他离去那一刻,他泪流满面跑上去抱住扶苏的腿,哭泣着喊道, “阿兄一定要平安归来!阿兄,你一定要好好听蒙武李信他们的话...呜呜呜你千万不能逞能,千万不能独自行动啊呜呜...” 他这一哭,强作镇定的扶苏哪还忍得住?兄弟二人不免抱头痛哭了一场,扶苏留下一句“等阿兄回来”,便决然转身离去。 上前将抬袖擦泪的明赫抱起的君王,抬眸望向大军浩浩荡荡出城的身影,眼中亦浮现出担忧之色。 虽大秦此番万事俱备,但儿行千里,父焉能不忧? ... 楚地南郡,安陆县县衙之中,不断有小吏士卒慌张进进出出禀告公务。 安陆陈县令每打开一份文书,就忍不住唉声叹气一声,百越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接连攻下距此不足八十里的、州陵与江陵两座城池,郡中四万守备军,着实难以抵抗二十余万敌军。 他放下文书起身望向衙外,抖着花白的胡须跺脚叹道,“长沙郡虽有十万守军,却有边境之虞,不敢全调来解南郡之危,若朝廷援军再迟迟不至,我安陆县亦危矣...” 一旁认真审阅文书的四十来岁清瘦文吏,终于抬起头来,肃声问道,“县令大人,我等可有献城投敌之意?” 陈县令闻言瞳孔骤然一缩,厉声道,“竖子放肆!陛下赠我安陆高产粮种,为我安陆减税两成,为我安陆修建道路沟渠,君恩何其浩荡?我安陆之人饱受国恩,又岂能临阵降敌!” 说着,他哐当抽出腰间配剑,颤巍巍指着文吏道,“喜,本官欣赏你精通律法,办案严谨,素日待你礼遇有加..这几年来,本官看着你因上计之考核,由小吏而被提拔为县丞,我大秦朝廷,何曾亏待你半分?你...你这楚人安敢提出献城投敌之言...” 陈县令是从咸阳被派往楚地为官的老秦人,而他面前被称作“喜”的文吏,则是土生土长的楚地安陆人。 喜面不改色上前,拱手拜道,“县令大人误会喜矣,下官虽是楚人,如今却是秦吏,岂敢忘怀陛下之恩?下官方才之言,乃是想提醒大人:我等既无献城投敌之意,便当遵循秦吏本分,只要尚存一气,便该为朝廷理好文书卷宗,为朝廷守住安陆城门,何必为蛮夷动向患得患失,以致荒废县衙公务?我等无法改变这场战事结局,却可改变面对它的姿态...” 陈县令怔怔一愣,手中长剑不由咣当落下,忽而哈哈大笑上前拍了拍喜的肩膀,“喜啊,喜啊,本官为方才失礼向你陪罪!你胜过本官多矣!” 第444章 说完,他便心平气和重新坐回桌前,认真看起县中文书来。 半月后,长沙郡派来的六万援军,仍未抵挡住百越大军的步伐,他们杀至安陆县,以木箭攻城,登上城墙查看守城情况的陈县令和喜,这才知晓百越军这般勇猛的原因——他们在木箭上淬了剧毒。 大秦无毒之铁箭,杀伤力远不及淬毒木箭。 但安陆县并无一人退缩畏惧,甚至,源源有百姓扛着铁锄铁刀,自愿奔赴县衙而来——他们愿与士卒共守城门,他们不愿让家园被异族强占! 随着数百守城士卒接连死在毒箭之下,只有援军两万的安陆县岌岌可危,但到了这个地步,依然无人想开门投降。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有个叫黑夫的年轻庶民,想出以泼粪水御敌之法,急忙将它禀了上去。 凡大秦境内,皆遍布沤肥之粪池,很快,一桶桶臭烘烘的粪水,就被源源送来了城池之上。 比起百越军从下往上拉弓射箭补箭的繁琐流程,安陆守军从上往下泼粪,自然要轻松得多。 从城墙泼落的一桶桶粪水,随着高空抛洒的重力作用,蹲在城下搭弓的百越军被淋得浑身湿漉漉,甚至还有不少飞溅到了他们嘴里。 这些来自百越诸国各部落的蛮夷敌人,纵便再没熏陶过中原礼教,亦知晓粪水是不能吃的,如此一来,被淋到的士卒再也不肯上前,后方的士卒亦跟着悄悄往后退,一时士气大衰。 可惜,随着各部将领斩杀数百名不肯继续攻城的逃兵,刚缓了三日的安陆城门,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的防守之中——两万守城秦卒,面对十倍于己之敌军,成功守住城池的概率几乎是0。 陈县令看着城楼下,用粪水也泼不退的敌军,不由长叹一声,“天亡我安陆也!” 喜却冷静道,“大人,对方手握如此大军,到如今却只攻下我大秦两座城池,我安陆纵便成为第三座沦落之城,亦无愧于心。” 说起来,百越人此番带大军绕过长沙郡,专往守备军不足的南郡小县攻打,原想先占据几个根据地安置粮草辎重,哪知,他们想象中的势如破竹之态却并未出现。 一则,楚地南郡土地辽阔,离得最近的县城亦有近百里之遥,百越大军耗费太多时间在路上行军。 二则,他们原以为唾手可得的州陵、江陵二县,人数虽远不如百越军,城中却展现出视死如归的强硬对抗姿态,硬生生拖慢了他们继续攻城略地的步伐。 正在安陆县官兵百姓,做好以身殉城的悲壮准备之时,王贲父子与刘季各率一支援军疾驰赶到,二十万秦军从三个方向包抄百越军,在以威力远胜普通秦箭的三弓巨弩,射杀上万百越士卒,这般一来,百越军的淬毒木箭就有些不够看了,巨大的恐慌开始在他们之间蔓延。 三支秦军趁着对方士气大落之时,冲上去以精钢铁刀乱砍一阵,一时形势骤然颠倒,秦军威势愈甚。 陈县令喜不自胜,忙命人出城应合襄助大军,城门一开,百姓们自发扛着铁锄冲上去,气势汹汹一顿乱挖,许多百越士卒的脸被挖得只剩一半... 两军僵持不到十日,百越各部主将便纷纷率军投降,在楚地懂百越语言商贩的翻译下,王贲等人这才知晓: 原来,是窜逃到百越的屈附,先以重金收买各部首领,许诺他们若助自己夺回楚国故地,他将分出一半疆土赠与对方。 接着,他又以“秦国眼下已灭掉中原六国,定然亦会灭百越,不如先下手为强”之言,成功说服早就蠢蠢欲动的各部首领。 在当场斩杀充当军师的屈附后,看着百越十多万俘虏,主将王贲不由犯了愁。 自古处理俘虏之法,无非是放、杀、留。 按理说,陛下以仁政治天下,秦军灭六国之时,便从未杀过俘虏。 但在时人心中,中原之民与四周披头散发之诸夷,是决然不同的,中原列国征伐之时,从不在战胜后屠杀敌国平民,而诸夷侵犯中原边境之时,最喜爱屠杀平民。 陈县令此刻,只恨不得将这些豺狼千刀万剐,但在大良造王贲面前,他只得极力掩饰愤怒情绪,劝道, “将军,夷狄之军不可亲也!若放任这群越人离去,下官担心...他们会因此藐视我大秦朝廷,恐怕过不了几年又会整军重来...” 王离急忙附和道,“阿父,陈县令此言有理,绝不能放了这帮狗贼!” 王贲重叹一气,“本将自是不想放了他们,但异族历来有狼子野心,岂可将他们收编于我大秦军中...” 刘季呵呵一笑,“收编入我秦军?以我大秦之粮,养活这帮杀戮我秦人之狗贼?王将军,此事莫说我大秦将士绝不会答应,便是陛下亦绝不会应允!” 王离忙道,“是啊阿父,若是未沾染我秦人鲜血之越人倒也罢了,无非如楚国灭诸越那般,将他们全收为国中之民...但这帮狗贼不行!” 若是不能放,又不愿留,那就只剩最后一条路了:杀! 可王贲担心秦军杀俘一事,将让楚地百姓心生恐慌,有损陛下近年收拢的民心,一时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但很快他的担忧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南郡长沙郡诸县皆送来百姓的请愿书,安陆县衙外更围满了从各处赶来的百姓,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请求:杀了这些蛮夷俘虏。 第445章 原来,在百越军攻下州陵和江陵两城后,竟杀光了城中留守的老弱妇孺! 此事直到近日南郡守备军,趁援军与百越军交战之际,偷摸前往两县赶走驻扎的夷狄,才发现流经州陵江陵的洈水河中一片血红,身首异处的浮尸无数—— 百越军用收缴来的秦人铁刀,活活砍死了那些无辜百姓! 此等屠城残杀弱小平民之暴行,在数百年列国征伐中从未出现,让楚地百姓怎能不悲愤万分? 刘季与王离气得当场抽出配剑,冲去关押俘虏之处咣咣咣乱砍了一通,看着那些吓得屁滚尿流的披发蛮夷,二人却并未有半分心慈手软——当他们在城中屠杀大秦子民之时,可有想过围观的子民是何等惊惧恐慌? 当日,王贲命快马往咸阳送去密信后,便毫不犹豫下令, “百越大军犯我大秦疆土,占我大秦城池,杀我大秦士卒,屠我大秦平民,我秦军此番御戎之战,若不杀俘却反以秦粮哺之,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同袍乡邻?传本将令,就地坑杀百越战俘,以慰我大秦同袍乡邻之灵!” 在大秦将士与百姓含泪的欢呼声中,后悔莫及的百越将领们,恨不得把屈附的尸体挖出来生啖其肉——他们,悔之晚矣! 而给予将士最大程度信任,秉持“将在外,事从权急,无须枯守君令”的秦始皇嬴政,在收到王贲解释杀俘的密信后,只淡淡说了一句, “此百越军譬如禽兽,朕犹以为死而有辜。” ... 比起百越大军对大秦的进犯以团灭告终,一路南下反攻的秦军之征程,倒是顺利得多。 首先,他们备有各色齐全药材,并未遭受毒虫或瘴气侵扰。 其次,在率先攻下最近的吴越为落脚点后,接收伐树任务而骤然变成三米巨人的数十万机器人,便在设定的范围之内,开始风雨无阻地快速用电锯砍起树来。 而它们这些样貌怪异、身姿奇高的样子,看在偷偷埋伏的越人眼中,简直不啻于天神下凡! 更何况,来自黑科技时代的机器人,还有锋利无比的大电锯,它们就这么伸手用电锯“呜呜”响上数十声,一棵棵足有二三十米高的粗壮大树,便纷纷应声而倒,简直吓得素日彪悍的越人魂飞魄散,哪敢主动出击? 加之,他们发现有天神襄助的秦军,并不会主动攻击残杀越人,只有主动举着石刀木棒冲上去要杀秦军的越人,才会被秦军用光亮的武器随手反杀。 这般一来,越来越多被部落首领派出的越人,根本不敢再与秦军作对,他们假装“出兵攻敌”之时,其实都在山上摘果采叶,还借机好奇地观察着那些巨人。 反正秦人又不杀他们,百越之地如此辽阔,秦人纵便占了,亦与他们无关,又何必凑上去送死? 在越人“友好”的氛围下,一个接一个的地盘被秦军靠伐树占领,越人自觉不敢靠近被伐树开荒的范围,一时与秦人倒也相安无事。 但各部落首领着急啊,那都是他们的地盘! 正在他们绞尽脑汁,想用毒木箭暗杀秦军之时,秦军已经“热情”地用红薯收买了一大批忠诚的越人拥趸。 这是扶苏提出的怀柔之策,大秦反攻下此地,定然是不能屠杀百越平民的,如果能用温和的方式收服这些越人,以后大秦治理这片土地,就能少了许多阻碍。 李信与蒙武等人亦是赞同此计的,无他,这百越之地实在太穷了,到处是荒山密树,只有少许开垦出的土地。 这里的百姓,大多靠奔跑在山间摘野果挖野菜为生。 既然六国之民,能因陛下的仁政而甘愿当秦人,这些披头散发、只会刀耕火种的百越之民,如果因秦人的到来,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又岂会再被部落首领奴役? 至于分给他们这点当诱饵的粮食,秦军既有运渠之粮,倒也不愁无法及时补给。 于是,吃着一小块甜津津的烤红薯,在秦人语言官的翻译下,越人得到了秦军的承诺:只要他们从不跟秦军作对,便能得到一小块红薯; 只要他们能为秦军带路,便能得到半个红薯; 如果秦军能顺利占领整块百越地盘,便会为他们分地、发粮种... 越人再蛮荒,也知晓,跟着有天神保护的秦军,就能有好吃的,以后还能一直有好吃的,而且秦军还怪温和的,全不似首领那般动辄以鞭子打他们哩! 这般一来,百越各国各部首领,还没来得及制造出足够的毒木箭,便被兴高采烈为秦军带路的下属出卖了藏身之处,只得硬着头皮带人仓促迎战。 秦军奉行“打到一处,收买一处民众”的政策,处处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迅速联结了越人中最贫寒的广大阶层,又以扶持的谈判态度,笼络了处于中间地位的部落首领。 在这两批人的帮助下,秦军接连快速攻下吴越、瓯越、闽越、扬越,而面对强大的南越与西瓯各部势力,秦军将领则兵分各路,展开了以熟悉地形的越人为前锋的偷袭游击战,一路披荆斩棘往南打去。 秦始皇二十六年春,“自会稽而至交趾七八千里”的百越诸国灭。 正在李信准备召集部分士卒,押送百越之君返回咸阳时,却听见一名加入秦军当前锋小卒的越人,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袍,用新学来的蹩脚咸阳官话问他, 第446章 “将军,再往南边走,还有古滇国与夜郎国,我等..不去帮他们加入大秦吗?” 第130章 在越人磕磕绊绊的着急讲述中, 李信不由强压下心中怦怦直跳狂喜,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传说中神秘莫测的西夷古滇国与夜郎国, 竟真的存在! 而这支西瓯越人,还与古滇国与夜郎国颇有渊源。 原来当年司马错率大军南下灭巴蜀之时,逃窜的蜀国王子开明泮带数万残兵, 从武阳一路沿雅砻江而下, 在攻下夜郎后又占领滇池,继而沿河道攻入文郎国,定都交趾古螺城——在那时, 广袤的滇国夜郎高原与如今的西瓯之地,皆在其统治范围内。 后来随着各地部落陆续反叛, 这支蜀国残存政权逐渐对滇地、夜郎失去了控制权,但百年间各地的血缘混杂纠葛, 让西瓯越人仍将古滇人和夜郎人亲热视作自己人。 既然是自己人, 如今西瓯交趾各地皆得了秦军的帮助, 眼看就能分地、分粮种, 过上他们往日不敢想象的好日子, 又怎能不恳求秦军去帮帮对方? 秦始皇二十七年四月,夜郎国、滇国相继落入秦国囊中。 在秦军准备沿哀牢山折返之时, 却遇到另一支数千大军偷袭,在越人轮番上阵与俘虏沟通一番后, 发现他们竟来自另一个神秘国度:古邛国。 既然对方主动跳出来攻击秦军, 李信立刻命俘虏带路, 一路打到了古邛国王宫。 分兵攻打西北部落的曹参, 却派擅长奔跑的越人来回禀:在该国西北边境,发现了大量马蹄脚印。 在道路崎岖的古邛国之中, 秦军并未看到一匹战马,这意味着:在这西夷之地的西北部,必有大片草原骑兵! 但千百年以来在世人的认知中,草原夷狄与百越诸地一北一南,绝扯不上半分干系,为何在紧邻西瓯的古邛国、在远离咸阳的最南端,竟会出现草原骑兵的足迹? 扶苏虽有一探究竟之心,但李信劝道,“长公子,此番我南征大军皆是步兵,纵便真能在古邛国西北境外,再发现另一个辽阔草原,亦难以步兵抗衡对方之骑兵,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如此一来,秦军便不可再朝西北继续打下去,只得在安排好驻守将士后,继续沿哀牢山南返。 而曹参却认为,既然他们发现了此地有草原,便该尽早为朝廷打探出确切消息,他主动请命愿携一名越人,乔装前往古邛国西北部打探情报,李信再三考虑后,同意了他的请求。 七月底,李信率军回到蒙武驻守的南越之地,将此事告知对方后,便押送着诸越与西夷之军,带着扶苏一路北上归咸阳。 而曹参,则带着一名年轻越人潜过古邛国边境,不想沿着草原没走上几日,便被骑马而来的草原士卒抓进了帐篷中,而让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他竟在此地,见到了前往月氏为间的萧何! 萧何虽同样震惊万分,却面不改色地寻了个借口,顺势将他与越人留下收做自己的“奴仆”。 二人一对口风,曹参才知晓:此地原本归属羌戎,前些日子月氏王刚派大军攻占了羌戎,萧何此番,乃是奉命前来监管驻军将领。 萧何亦欣喜从曹参口中得知:大秦如今不但已尽收百越之地,还收服了西夷三国,南疆平矣! 同时,他心头不免又涌起一阵焦灼:曹参马上便能凭借灭越之功,再次升官拜爵受赏。 而自己,虽先后助月氏王灭乌孙、灭羌戎,本想借此挑拨东胡联手匈奴与月氏内讧,哪知,那两国竟如此沉得住气... 想到在月氏为质的那位阴鸷冒顿王子,他很快又渐渐平静下来。 不,这动乱,已经快来了。 ... 实则,眼睁睁看着月氏接连吞并乌孙、羌戎的头曼单于,是恨不得即刻出兵击败对方的,不然,匈奴定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怎奈匈奴势小,兵力远不如月氏,头曼单于数番暗派人手前往东胡,希翼成功说服东胡王与他联手出兵。 按理说,东胡王素来狂妄,以草原霸主自居,是绝不会坐视月氏进一步吞并邻国强大的。 但偏偏这几年来,无论他去的人以利诱,或以危言相激,东胡王就是不肯应下此事,反倒想拉他联手备战突袭秦国。 头曼单于想不想攻秦?做梦都想!莫说秦国有广袤的平原之地、丰沃的高产粮食,光是秦国那数千万人口,便让他垂涎三尺! 再者,他乃是贪欢好色之人,早就觊觎中原各地佳人了,若非如此,也不会为了取悦貌美的新阏氏,将本该立为继承人的长子冒顿送去月氏。 他先前将冒顿送走,便做好让对方有去无回的准备,遂故意派出骑兵,假意偷袭月氏一支部落,想借此激怒月氏王杀掉长子。 如此一来,不但能名正言顺扶持幼子为继承人,还能凭借长子之死,顺势激起匈奴人对月氏的熊熊仇恨。 可惜啊,原本为此事暴怒不已的月氏王,竟听了一个姓萧的游商之劝,硬是忍下了这口气... 想到这里,头曼单于狠狠将精美金杯砸在毛毡上,抬起两臂大吼道,“龙神呐,请赐予本王无穷好运与力量吧...” 他虽想得到秦国的土地粮食与佳人,眼下,却不得不先解决月氏这近患呐! 话音未落,就有侍卫撩开帐门,面带紧张进来禀道,“大王,东胡王又派密使来了!” 第447章 头曼单于猛地扭头,双眼愤愤一瞪,忽而又泄了气,“快快请来吧!” 势不如人矮一截,本王总有一日,要亲手灭了东胡... 这一趟,东胡使臣直接以命令口气,要求头曼单于立刻筹集二十万大军,而他们已说服月氏王出兵四十万,要在这秋季合兵百万东进攻秦。 到了这一刻,头曼单于终于明白东胡王的盘算: 无论是软弱的羌戎王,还是糊涂的乌孙王,都无法压制国中贵族部落,导致出兵屡屡碍手碍脚。 而强势又狡诈的月氏王,在攻下乌孙与羌戎后将旧贵族全杀了,手中独握掌兵之权。 他这几年,任由月氏壮大而不出手,等的正是联合一个强大的同盟攻打秦国。 在东胡王心中,秦国乃是世间最肥的一块肉,比他先攻打月氏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 八月,已吞并草原大小部落的东胡、匈奴、月氏,倾尽国中积蓄之精锐力量,集结七十万步兵与三十万骑兵朝秦国北地边境靠近。 这一战,为表不灭秦国不罢休的决心,三国之王亲自挂帅出征。 他们不知道的是,秦国君主嬴政也认为休养生息数年,李牧蒙恬又在北地训练出四十万大秦骑兵,夺取阴山河套之地时机已到。 在秦国君臣的盘算中,草原各国部落逐水草而居,流动性与分散性极大,但冬日,草原将进入一年中最艰难的寒冷缺粮草时期,为减少人畜进食消耗与取暖,各部诸人,将会聚集在背风处渡过漫漫冬日。 此乃攻伐草原良机,大秦骑兵若分兵前往击破,胜算极大。 遂早在数月前,他便往北地新增四十万步兵,又命吕雉筹备出足以支撑大军一年的军粮辎重,通过备战直道已运往北地数郡。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押运粮草军辎的革车一道运往北地的,还有方士们成功造出的□□。 十月,浩浩荡荡的草原百万大军来到阴山脚下。 接到探子传回的消息后,正在紧锣密鼓筹划作战方案的李牧和蒙恬乐了——秦军还没出动,草原骑兵竟主动送上门来挨打了? 还一送,便足足送来一百万大军的人头! 一百万是何等概念?当年长平之战,秦赵双方之兵力总和,至多也不过一百来万。 蒙恬沉吟道,“草原诸国粮草远不如我中原充足,他们敢合兵百万倾巢而出,想来,夷狄此番定有颠覆我大秦之意,野心倒是不小...” 李牧黝黑的英毅面庞上闪过一丝冷绝,慢慢勾起唇角道, “野心?我大秦四十万骑兵与□□,比之夷狄野心何如?此战,秦军必可一洗中原百年耻辱!” 蒙恬冲他咧嘴一笑,“李将军此番,打算如何处置俘虏?” 李牧轻轻捏了捏双拳,慢慢道,“大秦在接下来的反击战中,以少胜多,全歼觊觎我大秦疆土之夷狄,何来俘虏?” 这场战事打得毫无悬念。 草原骑兵固然擅长马背上作战,但有了马蹄铁马鞍的秦国骑兵,亦极擅长马背上作战; 草原骑兵以肉奶为主食,相比之□□格更为强壮,但秦国骑兵手中的长刀,以当今世上最坚韧之精钢打造而成,锋利无比... 更重要的是,秦军有□□,只消点燃火绳往敌军一扔,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便能炸飞数名草原骑兵—— 虽然,如今这□□之威力,远比不上后世的□□火药,但在这全民皆迷信鬼神的时代,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几分的奇怪之物,随手一扔便能炸断数人手脚,这超过时代认知的神物,已足以让草原骑兵被吓得魂飞魄散! 如此一来,草原骑兵士气大衰,而秦军士气愈发激昂,在短短半月内便歼敌二十万! 头曼单于头一个心生退意,匈奴家底薄,比不得东胡月氏,二十万大军,已是匈奴国中七成兵力,如今已死在战场数万匈奴士卒,他哪敢再跟秦军对抗下去? 再者,若此番东胡与月氏灭于秦军之手,他岂非能趁机一人独吞草原? 于是,再无心恋战的头曼单于,在一个寒风渐起的深夜,趁着三国相约出兵偷袭秦军之时,悄悄带着剩下的十多万大军,仓皇往阴山以北策马逃去。 匈奴军队的贸然撤退,让本就心惊胆战的东胡月氏大军,陷入了愈发惊惶畏战的士气之中,东胡王接连杀了数名逃兵祭拜龙神,才稍稍稳住士气。 到了北方萧瑟的十二月,随着草原骑兵的越来越少,半点便宜没讨着、反损失二十多万士卒的月氏王,率领剩下的士卒愤而离去。 月底,为了面子而强撑的东胡王,连同他带来的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而秦军此时也能腾出手来,前往草原追击匈奴与月氏逃兵。 待蒙恬率军追至匈奴时,才得知头曼单于甫一回到草原,便被萧何挑唆趁乱回国、杀死阏氏幼弟、拉拢贵族势力的匈奴王子冒顿所杀。 而带着大军返身偷袭月氏的冒顿,又死在被萧何掌握的月氏留守军手中。 随着秦军战线的不断推进,李牧率军一路击败月氏与匈奴各路贵族,深入漠北两千里,打到了被后世称作“贝尔加湖”的瀚海旁,并在草原圣山狼居胥山勒石以铭。 而蒙恬则在率军攻下东胡境内后,成功击败从辽东方向赶来偷袭秦军的扶余人,并顺势将战场沿着东北方向,反攻进入扶余本土,成功将这片后世盛产顶级大米的肥沃黑土地,正式纳入大秦版图。 第448章 千百年来,中原王朝面对来自草原的侵扰残杀,毫无还手反击之力,只将“驱逐夷狄”视作获胜之目标。 但在秦始皇二十八年,天下攻守之势迥然逆转。 这一年,中原军队第一次筹建大规模骑兵以牙还牙,在李牧与蒙恬的带领下,秦军一路追亡逐北数千里,俘虏各部王公贵族,第一趟由中原人反过来成功征服这片辽阔的草原,并在阴山以南之数千里边关,沿着燕赵旧长城路线,重修以坚石水泥钢筋灌溉之长城。 而随着秦吏与驻军的陆续就位,秦语、秦字、秦钱、秦律与搬迁至此的秦人,亦旋踵而来。 在秦国从娃娃抓起的免费公学文化宣传攻势下,这些离中原腹地极远的草原之民,从此一代代说着咸阳官话、写着秦国楷书、感受着来自秦君的减税宽容仁政,自觉日子过得比从前松泛了许多,再不会有草原贵族随意来抢夺他们的牛羊与女子。 而此地发达的畜牧业,在与秦国兴旺的纺织手工业结合后,又让草原民众获得了额外的收入来源:剪羊毛,纺羊毛,织毛衣,制作各种精美的工艺毛绒制品... 从此,近到阴山脚下、远到瀚海之边,大秦疆域内草原之民,皆坚定认为自己是秦人,而绝非匈奴人或东胡人。 ... 殊不知,早在扶苏跟随秦军前往百越之时,秦国国内的平静形势便再一次被打破了。 因为,咸阳城中又传出了新的流言:此番若秦国攻下百越,陛下必会下令让六国之民,全迁去填充百越之地。 很快,这流言便传遍了国中郡县乡闾,一时人心惶惶。 对故土难离的古人而言,若非升官发财,何人愿意背井离乡?更遑论,这目的地是中原人视为洪水猛兽的南边瘴气之地。 先前,暗卫首领带人顺藤摸瓜,查证暗中散播“废嫡立幼”之人时,所有的证据,皆指向一个居于咸阳的赵国贵族。 对方亦供认不讳,承认自己想借此挑拨秦国君王父子关系。 嬴政收到这消息却淡淡一笑,他心头早有一个怀疑的对象,但反复权衡后,并未再命人继续追查此事。 而这一回,他笃定流言出自同一人之手,此人对朝中形势,对他的心思,摸得太清了。 若说前一趟流言,乃是想借储君之位,挑拨他父子三人之情谊; 那么这一趟流言,便是想借百越之地,挑拨六国故民与大秦之情谊。 一如既往歹毒。 大秦若能成功拿下百越诸地,是真会派遣百姓前去充实人口、将中原农耕纺织技术带去融入当地的,但按他的心思,本是要抛出“减免十年税赋”之利,吸引大秦境内百姓自行前往的。 但对方此番,独独提出“朝堂将派六国之民”前往,乃是故意想在秦人与六国之民中插上一根横刺。 他自忖待对方仁至义尽,对方却以流言步步紧逼,是可忍,孰不可忍! 君王一道诏令下去,很快,王绾父子便被卫尉军押进了宫中。 面对王绾惊慌的矢口否认,嬴政略施小计便拿到了证据:王绾之子王北为保住利益,亲自跳出来,指认其父两次派人散播流言,并揭发了王绾暗中与六国贵族谋划,欲伺陛下来日巡游之机刺杀九公子一事。 担心君王不信此言,王北还供出了府中藏匿信件之处,卫尉军很快便搜查出王绾与六国贵族密谋之信件。 嬴政面沉如水看着这些薄薄的纸张,他们事无巨细谋划着巡游途中,或以铁锥击中明赫,或以意外溺死明赫.... 君王再抬眸看向王绾时,眼中已是滔天怒焰! 早因亲子背叛而瘫软在地的王绾,只喃喃道,“陛下,臣错也!原来,子叛父而人伦尽失一事,并非只出现于王族之中...陛下,臣为大秦忠心耿耿数十年,如今一时糊涂迷了眼,还请陛下宽恕几分呐...” 君王已无心再听对方狡辩半句,当即便命人将王绾以“谋害皇嗣、意图叛乱”之罪处死,并收回曾赐予他的一切官职爵位。 而王北虽因检举有功可免死罪,但王氏一族之荣耀,却是再也保不住了,迎来一个满门爵位封地全部褫夺贬为庶人之下场。 被押出章台宫的王绾,在与匆匆进殿禀事的李斯擦肩而过时,忽然心生悔恨嚎啕大哭不已。 若老夫如李斯这般,事事以君王马首是瞻,纵便王氏因废分封一事失去巨大利益,却又何尝不能如李氏这般,凭借功劳与忠心让儿孙步步高升? 若如此,何至于沦落到丢官夺爵、父子反目、满门失势之地步! 再者今日之大秦,国力已如此强大,纵便失去封地,纵便往后只有官职与虚爵,陛下,又岂会亏待我等老臣? 老夫失悔莫及! ... 可惜,无论王绾在临死前是如何百般悔恨,亦无法再看到大秦北击匈奴、南收南越西夷之煌煌盛世了。 秦始皇二十九年夏,在各地郡县源源呈来百姓的请愿下,在文武百官的再三恳求下,秦始皇嬴政带着太子扶苏与幼子明赫,开始了帝国统一后的第一趟巡游:北狩。 而这趟北狩之行,他将顺应悠悠民意,前往狼居胥山举行祭天封礼、前往瀚海举行祭地禅礼,以敬告天地神灵:这片千百年来桀骜不驯之辽阔草原,如今,已被大秦收入囊中! 在咸阳百姓兴高采烈的“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赠别歌声中,帝王的六马金根车在群臣与卫尉的浩浩荡荡陪伴下,踏着咸阳的晨光辚辚出城而去。(1) 第449章 第131章 入秋时节, 一望无际的金色草原上,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新郡县赶来的草原民众。 穿着大秦庶民衣冠服饰的他们,脸上洋溢着好奇而又热切的笑容, 正摩肩接踵地争相伸长脖子,悄悄打量着正中央那位身姿颀长挺拔、面容丰朗端肃的大秦皇帝。 也是他们的皇帝。 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草原百姓,从前自是见过许多换来换去的草原大王。 可他们从未见过, 有一个王, 会如玄衣纁裳的大秦皇帝这般,只消负手站在雄浑的狼居胥山之前,洒在他身上的金色阳光, 便愈发衬得他如天神降世。 真正的天神。 听闻,他们的皇帝陛下如今已逾四十之年, 在草原上,这个年纪的大王, 纵便再如何精于骑射, 亦早已在优渥的酒肉生活中, 养出一身背阔腰圆的横肉。 可眼前, 大秦皇帝陛下系于腰间的山川纹玉绶, 勾勒出他精壮而矫健的身姿; 而他看着至多三十出头、仍旧英姿俊朗的面庞,亦在向世人传递一个信号: 只用短短十来年便征服四海的强秦之主, 如今依然年轻有力。 一个龙精虎猛的新王朝开创者,正昭示着这王朝如日中天的鼎盛未来。 而草原民众, 无比欢欣于这样的未来——由大秦陛下统领的草原, 才真正让他们过上了不愁吃穿的日子。 秦国官吏不但派匠人教他们制作石磨火炕, 还派农家弟子教他们开荒耕地种高产之粮, 派少府工匠教他们各种编织技艺.... 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粮食与财富,他们再也不想被野蛮的首领大王抓去, 在草原上四处策马抢劫,或是时刻担心被旁的部落国家来抢劫。 人一旦尝过甜头,就再也不想吃苦了。 草原百姓只想快些学会秦话,多学些中原习俗,再教导孩子珍惜陛下赐予的免费学堂,努力多学些秦字秦律——来日,若孩子也能成为大秦官吏,甚至,能去人人憧憬向往的都城咸阳为官,该是何等无上光荣啊! 这是草原王族统治之时,他们想也不敢想的美好盛况,是大秦陛下赐予他们的无极恩德。 这般想着,百姓们看着君王的眼神愈发变得炙热兴奋起来,暗暗祈祷着:愿龙神保佑陛下长寿无极,带领大秦永远辉煌下去! 这时,在法天地、法尊卑的古琴祭祀乐声中,已准备妥当的巫师们举着狛枝萱草,开始踏着禹步绕着山下设的祭坛碎碎走动起来,他们边走边歌曰, “嗟!天命玄武,降而为秦兮...登彼狼居胥,以仁易暴兮...” 这道登山开路仪式并非祭祀,而是提醒狼居胥山神:天下已易主,今日我大秦皇帝来此山封禅,切勿冲撞! 这套仪式完毕后,在卫尉军的持剑开路下,长身玉立的大秦皇帝嬴政,带领群臣信步朝山上走去,扶苏亦扶着自家阿弟跟上。 原本,按上古贤君于各处祭天拜地之礼,君王当三叩九拜以敬天地,但历代先贤封禅之地皆在中原之土,自然对各地名山大川心怀敬畏之意。 嬴政这趟巡游还要前往泰山封禅,三叩九拜之礼,自当留给泰山之行。 这便是先前,各地百姓与百官的殷殷请求内容: 狼居胥山,乃是草原各国之圣山,陛下若封禅于此,必能宣扬大秦之威; 泰山,乃是三皇之首的伏羲祭祀之地,亦是日出东方之地,有庇佑社稷之山神。 以陛下远盖三皇五帝之功,合该封禅两地。 而嬴政之所以将巡游第一个方向定为北狩,选狼居胥山为第一处封禅地,自有一番扬威震慑之意—— 草原居高临下凌辱中原数百年,藐视中原之心何其顽固?杀不完的草原逃窜贵族,复辟之心远胜六国贵族。 草原之民,亦远比六国之民桀骜,纵便今日秦国以仁政安抚草原诸民,又如何能保证来日,各部逃窜贵族不会重新寻得机会笼络他们? 既然草原最崇拜他们的龙神,便该睁眼好好看看,今日征服他们这座龙神所化圣山的,究竟是何人! 如此一来,中原君王首次踏进漠北之地,登临圣山深海之间,宰杀青牛白马祭祀天地,为中原王朝祈福于神灵之举——必会让他们每每心生妄念之时,不得不惶恐地想起大秦皇帝的封禅大典。 这场在他们土地上举行的封禅大典,昭示着,中原军队再不会惧怕草原骑兵,再不会只将“驱逐出境”视作胜利。他们往后若暗中集结力量叛乱,那中原便悍然迎战,再杀进草原一回就是! 是以,嬴政在此地,只会于山间堆一小垒土敬天,于海边扫一小块土祭地,并不会行三叩九拜之礼。 在登顶狼居胥山后,明赫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起来。 实则,这座矗立在草原上的山峰,少树多石,只浅浅覆盖些灌木于其间,与关中蜿蜒高耸、树木茂密的秦岭比起来,着实称不上雄伟或秀丽,甚至也无半分怪石嶙峋之态。 比起他们一路走来见到的“沙平草远望不尽”、“深草卧牛羊”等草原风光,这座山,实在称得平平无奇。(1) 明赫悄悄在脑海中跟系统嘀咕道,“统子你知道吗?我父皇是第一个踏足狼居胥山封禅的帝王,我真的非常骄傲和开心...不过,我还一直以为狼居胥山高耸入云,特别壮观呢...” 第450章 他好希望父皇在一座巍峨高山上封禅啊! 系统听着他语气中的几分失望,急忙解释道,“宿主,其实这座山的海拔比泰山还高些哦,泰山只有1500多米...如果只论高度,秦岭的太白山有3700米左右,措美峰有4900米呢...” 说起这个,明赫愈发迷惑了,“好吧..其实我以前看史书一直不理解,按理说,秦国境内有更高的秦岭,有五岳中最高的华山,为什么不把封禅的荣耀记载留在秦国本土,偏偏要跑去泰山封禅呢?难道这是上古时期沿袭下来的惯例?” 系统耐心解释道,“宿主,其实在这之前,君王祭祀的山川并不是固定的,有人喜欢去嵩山,也有人喜欢去泰山...不过,因为泰山在东面,是日出之地,上古伏羲又在泰山做过道场,所以君王都喜欢跑去泰山祭祀,《管子》中说到,曾经有72个上古君王封禅泰山...但真正第一个在史书中留下泰山封禅活动轨迹的,是秦始皇...” “而且,泰山位于齐鲁之地,既是周公与姜尚的封地,又是门生众多的儒家发祥地,前往泰山封禅,既有胜利者昭告功绩之意,又有趁机拉拢人数庞大的齐地儒家之意...叠加了这么多buff的泰山,跟封禅狼居胥山一样有非凡的历史意义...所以秦始皇要封禅,只能选它们啊...如果选华山和秦岭,岂不是锦衣夜行...” 明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层深意啊! 翻了翻资料的系统,又兴致勃勃道,“宿主,你知道吗?这座狼居胥山在后世又被称作‘不儿罕山’,成吉思汗也把它视作最神圣的山脉呢...” 明赫一听这话,面色渐渐变得奇异起来,话中有话道,“哦?那还挺好的!如果这个时空一千多年后,还会出现一位成吉思汗的话,他应该很‘惊喜’史书中,关于我父皇在这座山脉封禅的记载吧...” 说到这里,他看着开始亲自垒土祭天的父皇,忽然灵光一闪:既然父皇要用封禅狼居胥来威慑草原,他何不趁机助一臂之力? 在繁复的祭天活动结束后,书法一绝的李斯奉命刻石于山旁,以铭记君王征服漠北之功。 正在山下百姓眼含热切,看着君王带领官员们一步步走下石阶时,突如其来的变故骤然而生! 只见原来已夕阳倾斜的灰暗天空之上,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倏然间将天撕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接着,璀璨金光从遥远的天际缝隙中直直射出,霎时笼罩了整个草原大地! 在卫尉军“快护驾”的惊呼声与刀剑出鞘声中,在草原生活了一辈子亦从未见过这般场景的百姓们,早已吓得噗通跪趴于地,瑟瑟发抖地悄悄抬眼往空中瞄去。 傍晚之时突现金光,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啊... 难道,大秦皇帝陛下并非我草原天选之君,龙神才在他封禅之日发出这等警示? 但当他们将目光偷偷瞥向面不改色、继续一步步往山下走的大秦君臣时,又飞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若是如此,陛下与大臣们又岂会这般镇定? 草原百姓们自然不知道,大秦君臣如此镇定,是因为他们听见了明赫嘀嘀咕咕的心声,知晓这神迹来自九公子的仙法! 正在挤满山脚的草原万民惶恐万分之时,却见那一束束金色光芒,开始迅速聚拢袅绕化形,很快,半空中便出现了一条身躯蜿蜒庞大、全身覆盖金色鳞甲的...巨蟒? 但待他们抖着身子再打量时,却发现,那不是巨蟒! 此物有高昂的双角,有大如鹅卵的炯炯双目,有锋利的鳞爪... 这时,有些已反应过来的草原百姓,已欣喜若狂地跪地欢呼道,“龙!是龙!是龙神降世!龙神是金色的!” 在草原家家户户保存的木头图腾中,都用木炭画着他们最崇敬的龙神——这飞在半空中的不是巨蟒,而是他们的龙神! 不怪他们如此激动,便是知晓实情的大秦君臣,亲眼看着这古籍描述中的神龙从天而降,俱是震惊不已: 九公子心声所说的,要助陛下一臂之力,竟是从天上召唤神龙而来? 嬴政顿下脚步,含着笑意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小崽得意的小表情,又举目往半空望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金色巨龙。 这时,一道苍老的告诫声响彻云霄,“草原诸部之民听令!” 话音一落,山脚数万草原民众急忙俯首听令,只听对方继续道, “我奉天道之命守护狼居胥山数千年,今日乃感应祖龙至此封禅而来,从此,奉天道之命守护尔等之龙神,便是大秦皇帝祖龙!尔等须事事以祖龙为尊,绝不可存背叛之心...” 说完,巨龙便煞有其事地朝嬴政点了点头,嗖地腾空而起,再次化为缕缕金光消失于天空之中。 山脚乌泱泱的草原百姓,早已激动地大喊着“祖龙陛下乃我草原龙神”、“我等绝不背叛祖龙陛下”之言,咚咚在地上磕着响头。 数万人亲眼所见之金龙神迹,还能有假?这位前来狼居胥山封禅的大秦皇帝,竟是天道赐予他们的新一任守护龙神! 怪不得,他们早就察觉这位陛下带来的恩泽,远胜往日草原诸王。 嬴政衣袂翻飞疾步走下层层石阶,面带和煦微笑让众人快快起身,百姓们怀着无比敬畏与兴奋之心,喜笑颜开地看着他们的陛下,乐滋滋地暗忖道,原来陛下乃是祖龙降世,怪不得他看起来远比常人年轻矫健,人家是龙神呐! 第451章 来到山脚下的李斯,状似无意看了一眼正跟扶苏笑嘻嘻讲话的九公子,九公子此计,妙哉! 陛下千里迢迢先赶来狼居胥山封禅,正是想借此昭示大秦军威,稳住大秦刚刚征服的草原,但草原如此广袤辽阔,若只靠秦吏边军与封禅之威慑,亦未必能长久压制蠢蠢欲动之贵族。 而这些草原百姓眼下欢迎陛下前来,不过是大秦为他们带来许多利益罢了,但人心皆是得陇望蜀的,草原与中原亦非同根同源之国,来日若有宵小之辈以利挑拨煽动,他们未必还会再拥护朝廷。 但若陛下,乃是受天道所托,镇守此地之祖龙... 将龙神视作守护神的草原民众,岂能不死心塌地助大秦维护统治? 嬴政亦想到此处,转头与李斯隔空相视一笑。 吾儿是何等聪慧! 果然,在嬴政从瀚海祭地返回之时,“大秦祖龙陛下是草原龙神”的消息,早被兴高采烈的草原百姓四处散播得沸沸扬扬。 君臣们回程的路上,挤满了比来时更密密麻麻的草原百姓,他们一见到君王的马车行至,便立刻虔诚匍匐在地,用比对待君王更郑重其事的态度,双手抱肩为他们的祖龙祷告祝福。 少数混在其中想伺机行事的草原贵族,不由垂头丧气悄悄离去。 抢走他们土地牛马的大秦君王,竟敢前来狼居胥圣山耀武扬威,简直让躲藏起来的贵族们气得胡子直翘,他们暗暗商议着,定要趁此机会除去秦王! 原本,他们在瀚海埋伏了一支数千人的弓弩手,准备趁秦王祭拜之时行刺... 哪知,在狼居胥山祭拜的秦王,竟被天降金龙委托为新一任草原龙神! 贵族们虽心有不甘,一再安慰自己这是秦人的障眼法,奈何听到消息的弓弩手,却在他们敢背叛刺杀龙神的悲愤自厌中,纷纷剖腹自尽了——贵族们好不容易拉拢的数千人手,就这般烟消云散了。 ... 出了阴山一路东行的大秦皇帝嬴政,沿着北地数郡巡视了正在修建的新长城,察看了北地新筹建的畜牧业基地,视察了李牧蒙恬二将新训练出的骑兵列阵... 由赵地而至燕地,每到一处,道旁皆挤满了前来瞻仰君王的中原百姓,他们为陛下唱着各地表达感激的民歌,他们歇斯底里高呼着“陛下万寿无疆,长寿无极”,他们拼了命地沿着马车追赶,他们只想再多看一眼给大伙带来好日子的陛下,想再多看一眼当初为他们送来救命粮食的陛下... 他们这一生,也许只能见陛下这一回啊,陛下的金车近在眼前,他们如何能忍心停下脚步? 担心民众跑得脱力的嬴政,只得一趟趟命中车府令停下马车,一趟趟让卫尉将百姓们劝回去,又一趟趟下车许诺:待他过些年得了闲,定会再巡此地。 到了这一刻,暗暗抹了一把冷汗的秦吏大臣们,无人不庆幸:还好我大秦修的官道驰道,皆以围栏将车马行人划分开来,这般混乱无序之下,才不至于引发惊马撞人事件。 跟随队伍一路颠簸的大儒浮丘伯,老泪纵横看向窗外身得暖和整洁、面色红润的百姓们,感慨道, “爱人者,人恒爱之...陛下虽不独以儒家之法治国,却是独占天下民心之仁君!” 待巡游队伍行至齐地琅琊时,有名为“徐市”的青年,壮着胆子拦下帝王金车于道旁。 听着小崽吐槽心声的嬴政,却面带笑容地命人停车,并亲自接见了徐市。 徐市,正是神画中以仙山寻药为借口,屡屡从他手中骗走大量财物人手之人,眼下,对方竟敢拦截君王金车,可见此人胆子着实不小。 他倒要看看,对方此番意欲何为。 哪知,得了君王召见的徐市,竟折身唤来几十名精壮年轻人,众人一同跪下恳求道:他们世代在齐地出海打渔为生,精通造船修船航海之术,如今朝廷商业兴旺,但行走西域多以陆路,着实浪费了东海与南海之水路便利,若能造楼船出海贸易,顺道再占下沿途无人之地,大秦必能获益百倍! 这下,莫说嬴政起了疑心,便是心思单纯的明赫亦看不懂了——著名骗子徐福,在这个时空竟要洗心革面主动襄助大秦航海事业?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不过,在听了匆匆赶来的琅琊郡郡守、为这数十个青年求情的一通解释,嬴政父子便放下了疑心。 原来,这徐市诸人皆是同乡贫困渔民,在齐王建之时因商税足足有六成半,日子过得尤为艰难。 前几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极寒凝冻冬日,冻死了许多无厚衣御寒的齐地百姓,徐市与这些青年家中长辈,亦在被冻死之列。 但穷得叮当响的他们,连买块破草席埋葬家人亦无能为力,在这重孝重身后事的时代,走投无路的诸人如何不万念俱灰? 正在这时,秦军率众接连攻下齐国城池,琅琊凑巧也在其中。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心怀仁善的秦军将领,在见到琅琊城中惨状后,当即便下了一道命令:由军中出钱,请人伐些薄木棺材,交由死者家属安置。 如此一来,将秦军视为天大恩人的徐市等人,便一直记挂着要报答秦国,但他们除了出海打渔一窍不通。 直到秦国攻下百越南海之地、陛下出巡的消息传来,这数十人才兴冲冲跑来郡中等候,想劝陛下先组建一直出海商队。 第452章 在细细问过徐市等人的筹划,又与李斯诸臣密议后,嬴政答应了徐市等人的请求,并当即下诏命他们前去咸阳找五黑,以商议具体实施细则。 悄悄用道具试探了这批人,发现他们确实是真心想帮秦国组建海上商队的明赫,不由再次惊叹蝴蝶翅膀的威力。 大秦每一个与史书中不同的选择,都引出了截然不同的人与事。 史书中忠心耿耿的丞相王绾,因韩非的空降与父皇的仁政黑化了; 而史书中铆足了劲忽悠父皇的大骗子徐福,却冒着冲撞君王的风险,愿为报恩而主动效忠秦国... 有了徐福和几十名出海好手,想来大秦打造海上商贸事业指日可待。 秦始皇三十二年八月,帝登临泰山封禅,万民同庆祈福。 秦始皇三十三年正月,率百官与咸阳百姓共庆新春的皇帝嬴政,于酉时回六英宫与群臣共宴。 是夜,微醺。 扶苏与明赫将父皇扶至章台宫偏殿歇下后,守于另一侧偏殿。 已满十五岁的少年明赫,悄悄打开他从商城兑换来的53度美酒,压低嗓音问道,“阿兄,比少府十年陈酿更醉人的美酒,敢喝一杯吗?” 扶苏仍如幼时那般,并未问他从何处得来的酒,只笑着伸手薅了薅他的脑袋,同样压低嗓音道,“敢!趁父皇眼下正闭目养神,你我快些多喝两杯!” 明赫急忙取来玉杯,背门而坐的他边倒酒边念叨着,“好,在这普天同庆之日,我赢明赫终于能喝酒了,千万不能让父皇知道此事...” 他激动地满满斟了两杯,端给扶苏一杯,自己端起一杯,得意忘形地起身地举杯,豪气冲天道,“阿兄,来,干了这杯美酒,来世我们还做父皇的崽!” 扶苏面上的神色却渐渐僵硬起来,一个劲朝他使着眼色,来到这时空滴酒未沾过的明赫,根本未注意到此事,美滋滋端起玉杯啜了一小口,却被辣得舌头骤然一痛。 他卷着舌头,正要吆喝扶苏快尝尝这后世酒中名品,却听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看来朕确乎已垂垂老矣,孩儿们连喝酒亦不肯不叫上朕?” 明赫手中玉杯猝然一晃,飞快将杯子放下,转身望去,那灯光下风姿神逸走来之人,不是父皇又是哪个? 他正要尴尬地狡辩一番,扶苏已温和笑着起身,上前搀扶着君父的手臂道,“若父皇这般神仙姿容亦可称作垂垂老矣,满堂公卿何来一个年轻之人?儿臣与小九以为父皇睡着了,这才...” 明赫急忙狗腿地举着飞天上前,献宝一样递给君王,笑嘻嘻道,“父皇,您若觉得自己已垂垂老矣,不妨换身常服往咸阳街头溜达一圈,数数能收到多少手绢,看看有多少伐柯人围上前来问‘公子可有娶妻否?’...” 扶苏强行抿唇憋笑,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这个小家伙,敢在父王面前这般放肆了! 嬴政伸手接过酒瓶,乜起凤眸凉凉看了明赫一眼,明赫急忙睁大澄澈圆亮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看向父皇。 君王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数落的话到了嘴边,只得又收了回去,谁让他自个儿惯出来的?唉,吾儿胆子大些,也总比被人欺负好。 他拧开手中瓶盖,一股浓郁酒香霎时扑面而来,真香! 君王尚未开口询问这造型怪异酒之来历,自觉失策的明赫,已胡乱解释道:这是从前那位老神仙送的。 嬴政一如既往秉承着当日的态度:若吾儿愿说的,朕便听着;吾儿不愿说的,朕绝不追问。 是以,他并未就此事刨根问底,只命人再取来一个酒杯,亲自为自己斟满酒。 在明赫亮晶晶的期待目光中,含笑道,“那年宫宴之上,吾儿不过两三岁便谗着要喝酒,朕当日便许诺过,待你成年之时,朕定与吾儿一醉方休!” 明赫登时眼睛一酸,两三岁之时的承诺,父皇竟也记得吗?他原以为,只有自己悄悄记下了... 父皇待我,远远比我想象的更好! 扶苏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小九,父皇准你饮酒了!” 明赫急忙抬袖擦了擦不争气的眼泪,闪着泪花笑道,“是啊,我已七尺有余了...” 若按后世年龄,不满十八岁的他还是未成年,但按秦律,身高七尺或年龄十七,便算作成年了。 他方才鬼鬼祟祟,正是担心父皇以自己未满十七为由,不准他饮酒。 父子三人第一回 坐在同一张桌旁,不为用膳为饮酒。 很快,令嬴政连连摇头、让扶苏哭笑不得的是,豪气冲天的明赫小少年,才堪堪喝下小半杯,就开始醉醺醺大声嚷着, “父皇,扶苏哥哥,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不诉离殇..我不想长大,我想永远当父皇的孩儿,我想让父皇长命百岁...”(2) 看着扶苏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准备起身的嬴政忽地面色一变,眸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惊诧,他缓缓放下酒杯,命扶苏即刻将明赫带回东殿。 随着孩子们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前,他再次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宿主,要稳住啊,你千万不能喝醉自爆啊...你放心吧,我刚刚去同事那悄悄查看了,秦始皇确实能长命百岁的,别担心哦...” 第132章 那一夜, 嬴政静静站在偏殿等了许久,那道奇怪的声音,却再也未曾响起。 第453章 而智若明镜的他, 终究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轻拢慢捻出几分真相: 他虽不知“宿主”、“自爆”为何意,却知晓对方那句“秦始皇能长命百岁”, 呼应的正是自家幼子那句“我希望父皇能长命百岁”。 由此可见, 这道声音,原本是在与明赫交谈。 由此,再往从前蛛丝马迹推及开去, 他很快便想明白:想来,此人正是小崽心声中的“桶子”, 而那些听不见小崽心声的时刻,兴许他正是在与此人交谈。 以君王的智力, 既然能推断到此处, 自然也很快猜出了“自爆”约摸是“自我暴露”的意思。 这位真人不露相的“桶子”, 不希望小崽暴露自己的身份。 如此一来, 这十多年来, 小崽坚持要借“老神仙”之手襄助大秦、小崽无数次焦急的欲言又止,便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确有不得已的难言之隐, 必须极力隐藏仙人身份。 思及此,君王深渊般的眼眸闪过星星点点的了然, 负手缓缓信步走出偏殿。 这些年, 朕果然并未猜错:以吾儿之赤诚坦荡, 绝不会故意遮掩此事, 非他不想为,实乃不能也! 想到明赫今日沾酒即醉一事, 君王暗下决心:往后,绝不可再让吾儿醉酒,以免酒后失言。 ... 在朝廷新设的琅琊“海部”工坊中,徐市带着他的同乡们跟墨家匠人一道制作零部件,经过长达三个月的日夜赶工,终于为大秦造出一艘高达四层的楼船。 这艘负载量超过60吨的巨大楼船,不但首次在船尾安置了木舵,以最大程度控制巨船不会偏航,还配置了风帆。(1) 四层之高,自然不全是载货载物资用途,它还需载人。 载人,亦非顺道载运客人,而是随船配备的两千军士。 徐市常年出海于茫茫东海间,自是知晓海上各种不为人知的风险。 海上时常有强弓盗匪抢劫物资,连他们的渔船都抢夺,商船远航一趟载货巨多,若遇盗匪损失巨大,少不得要多做些防备。 是以,擅长机关术的墨家弟子,将这艘楼船的舱室设于甲板之下,若路遇劫匪时,负责控橹控舵的棹卒,便可免遭首当其冲的攻击; 同时,船舷边缘也在传统楼船基础上进行了改造,加设一道足有半人之高的女墙,可抵御劫匪射来的流矢投石; 而每一层甲板之上,皆有手持刀剑、长矛、弓弩之军士守护,舱中还藏有火药,堪称万无一失。 五月,被君王指派为舟师的徐市,带着墨家造出的指南针,满载一船丝绸、茶叶、瓷器与羊毛制品出海远航。 与他同行的,除了担任军士首领的曹参与英布,还有喜爱勘绘地理舆图的公子高。 嬴政带着诸子女,亲自将子高送上了楼船。 他从未想到,这个自幼性子最安静、最喜爱看书的孩子,竟会拜入水家门下,立下“行遍万里路,为大秦绘遍天下山川舆图”之志,主动请缨随船前往未知之地。 高大的楼船已下水,在士卒与船夫们的吆喝声中,君王紧紧握住子高的手臂,再次朗声叮嘱道,“此番若商船沿途靠岸补给,吾儿切不可贸然下船,必要紧随曹参身旁...据徐市所言,海上风浪极大,早晚莫要登甲板贪凉...” 子高听着父皇的殷殷关切之言,仰头看着父皇眼中的百般不舍,心头涌满了浓浓暖意,不由哽咽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定会牢牢记下,绝不冒险,绝不贪凉...” 原来,父皇亦是如此在意我! 说着,他再次心情澎湃地恋恋不舍看向英姿仍旧的父皇,看向红了眼圈的长兄、背过身擦泪的二兄与阿姊、哭得涕泪横流的子壮他们,还有... 他曾经极为羡慕的幼弟明赫。 父皇废寝忘食醉心国事而淡于女色,自从将寝宫搬至章台宫后,进后宫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 虽然,他知晓父皇一直惦记着他们,若不然,也不会趁着白日公务间隙,不时前来书院看望他们、抽查他们的课业。 可他仍然悄悄羡慕着明赫。 因为,唯有被长兄抱回宫中的明赫,从奶娃娃起便被父皇亲手照顾着,乃是兄弟姐妹中,得到父皇陪伴最多的孩子... 连阿兄,亦将明赫视作最亲近的兄弟,待他总归比待旁人更牵挂两分。 想到这里,子高生出无尽愧疚,眼含热泪对明赫笑了笑——阿姊说得对,自己这是入了魔障。 他们这些孩子,有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衣食,有母族亲人不时送来的关心与礼物... 可阿弟,他甫一降世,便被亲生父母算计抛弃,除了父皇,他再无任何倚仗。 赵王想派人来偷阿弟,连赵太后亦要暗中算计阿弟,若父皇不多照顾他几分,阿弟在这宫中该如何立足? 而阿兄当日经历丧母之痛时,懵懂的他们虽有心多陪伴安慰阿兄,但在母亲思前虑后的约束下,又何尝真的做到了? 真正陪伴阿兄走出那段至暗时光的,唯有阿弟一人,既如此,纵便换成谁,皆会对阿弟格外情深几分。 他啊,终是不如阿姊豁达通透。 心性纯真乐观的阿弟,待他们这些兄姊是何等赤诚真心?哪一回得了新奇物什,不是第一个惦记着跟他们分享? 这回得知他要出海,明赫还特意送来许多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避晕船药丸、维生素药丸、还有各色齐全的旅途必备物资... 第454章 而他,却与这般好的阿弟如此计较... 看着子高夺眶而出的泪水,本就在强忍泪意的明赫,登时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嗷”地一声嚎哭出声, “子高阿兄,你能找到自己的爱好,我真的好高兴...但我也真的很舍不得跟你分开啊...你这一出海,不知哪年才能回来,阿兄千万不能把我们忘了啊...父皇说得对,不管任何时候,你一定把自身安危放在第一位啊...” 这一回,素来最温和沉静的子高提出要随船远航,无论是兄姊还是云夫人,皆是十分震惊,认为此举过于大胆,全然不似他的性子。 但明赫知道,在史书中,主动向胡亥提出以一人之死保全家人的子高,本就是从容坚毅之人,他温和的外表下,有一颗勇敢的心。 时人表达感情极为含蓄,“把臂言欢”已算称得上最亲热的举动,如明赫这般抱着成年阿兄呜呜大哭的豪放之举,着实不多见。 已哭得双眼红肿的子高同母阿弟子壮,见此情形,忍不住跟着上前抱住阿兄与阿弟,边哭边道, “阿弟说得对...阿兄,万事平安第一,切勿忘了,阿母还在宫中等你归来呀..” 后宫妃嫔虽不得随意出宫,但嬴政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此番本是想让云夫人同来送行的。 可云夫人在宫中已日日涕泪涟涟,子高担心母亲若亲眼见自己乘船离去,指不定会当场晕厥,便悄悄劝父皇歇了念头。 遗传了父皇魁梧身姿的将闾上前一步,取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将它递给子高,红着眼睛也抱住了兄弟三人,扶苏阴嫚亦眼含热泪上前... 嬴政抽出手,看着紧紧相拥在一起啜泣的孩子们,一时百感交集,既有因儿女和睦的欣慰,又有对子高远行的担忧。 茫茫大海之上,进退不由人,处处远比不得陆地便利。兼之此去路程遥远,不知何年是归年,子高一个从未离开过咸阳的孩子远航,让他如何放心得下? 可他的孩子要做遨游四海的雄鹰,要亲自为大秦勘绘海上舆图,做父亲的除了满腔骄傲,又怎能出言阻止? 嬴政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随着时日俱增,他的儿女们,将会一个个离开宫中奔波前程,离开他的庇护自立自强。 届时,他这些刻苦勤奋的儿女,不会再被泛泛称作某公子公主,而会被史书郑重记下:他们在何时何地做出贡献,她们在何年何月为立下功绩。 大秦公子公主,会凭借他们的努力与才华被后世瞻仰,而非仅因他们的高贵出身,被史书记录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在即将起航的号角声中,子高迅速擦干泪水,一一拍了拍兄弟姊妹们的肩膀,朝父皇深深躬身一拜,扬声道, “请父皇保重安康,儿臣这便去了!” 说着,他便转身奋然朝楼船奔去,边跑边泪如雨下。 父皇,儿臣若再待下去了,恐怕真舍不得走了。 可儿臣必须走。 张苍先生说,既然曹参能从西南古邛国,北上途径羌戎匈奴回到咸阳,便意味着:地,并非是世人划分为东南西北之矩形,反之,它极有可能是圆的。(2) 这般一来,若从东海出发,楼船一路绕圈环宇而行,岂非又能再回到东海? 既如此,大秦若有四方大海舆图,必能从海上制霸天下! 看着缓缓开始启动的巨大楼船,阴嫚收回拭泪的棉帕,用清亮的声音唱着赠别歌谣,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 (3) 大秦一统六国后,君王命乐府采集各地诗歌民谣,再筛选剔除出粗鄙淫秩歌谣弃用,剩下的则按难易级别,划分到不同层次的公学作教学之用。 这几句,出自楚地文赋大才屈子之《离骚》,表达征服四海之雄心壮志,扶苏明赫诸人亦是学过的,一时亦跟着唱了起来,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风起扬帆,船离海岸,子高站于被称作“雀室”的第四层甲板上,听着岸边的赠别歌声,亦和着他们的节奏,含泪跟着轻轻唱起来,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八月的咸阳城中,飘满了如蜜糖般甜馥的桂花香气,不许车马通行的商业街道人来如织。 秋日暖阳中,明赫和韩信一人端着一个用荷叶编成的薄碗,并肩走在间杂着桂树与香樟树的绿荫下,他们一边用店家赠的木勺舀着酥山吃,一边交谈着如今列国故地之现状。 所谓酥山,其实是明赫跟着食谱倒腾出来的冰淇淋。 先前他奖励获得的橡胶树,在成熟割胶后,少府按说明书的法子,很快制出适合各种用途的模具。 明赫趁机请五□□忙,打造了一个可以揭盖的橡胶大筐,又在里面塞上一层木筐,一试之下,被后世用作保温材料的橡胶,保冷功能果然同样一流,而木筐则能隔除橡胶的气味,总算得到一个保存更多冰块的法子。 有了橡胶大规模参与冬日储冰,咸阳又新增了几个巨大储冰室,如此一来,纵便到了九月初,城中铺子亦能供应酥山。 虽然由于材料限制,这冰淇淋只淋上牧场炼制的乳酪,将其加热融化后,再加入蜜糖或饴糖,将切块的瓜果混入其间——远比不上后世有各色添加剂的冰淇淋美味。 第455章 但自从朝廷开在各地茶铺推出冰淇淋后,它蹭蹭上涨的惊人销量,证明了有多受古人欢迎。 自然,风雅的父皇嫌“冰淇淋”这名字过于粗俗,便命韩非为它起了个新名,韩非斟酌再三后,起名为——酥山。 这连冰带酪、再加上瓜果亦无一两重的酥山,一份要卖15钱。 若放在前些年,15钱足够一个平民之家买上半石麦黍,哪舍得买这等奢侈吃食? 但如今的咸阳乃至整个秦国,百姓赋税轻,仓廪实,余粮多,每到农闲时节,众人还能轻易寻到进煤场工坊挣些零用的差事,哪还在意这区区15钱? 数年过去,当初整日愁眉苦脸、不知下一餐在何处的七国民众,如今,已不再把15钱看在眼里。 这些年来,他们一开始攒下的银钱,能兴冲冲买回一两斤猪羊肉,后来,攒的银钱足够为家人置办新衣新鞋,后来,攒的银钱足够他们买驴车或人力板车... 再后来,他们推倒了茅草屋,在工坊买来水泥砖瓦,盖起了敞亮崭新的坚实院子... 每一个百姓都不会忘记,他们从前做梦都梦不到的好日子,源于那一场场以战止战的统一之战,源于大秦陛下的仁善之心。 统一四海的大秦陛下,兑现了他对万民许下的承诺:从此,大秦疆土之上,再无饥寒冻饿之人。 百姓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感念着君王与朝廷的恩德: 朝廷每一趟发出征召士卒诏令,朝廷每一回征募杂役工人,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奔走相告,第一时间让家中力气最足之人前去登记; 他们干活之时,无论在田地、战场抑或工坊煤场,皆会认认真真按秦律执行每一道流程,绝不肯让朝廷多损失一粒种子、一根马鞭或半截木头; 六国之民积极跟着里正学咸阳话,学秦法,学认简单的楷书百字,生怕自己一口故地方言无法表达他们热爱秦国的决心... 他们时时将“忠君爱国”的理念,以言传身教灌输给自家子孙。 韩信边嚼着一块切块的西瓜,边继续道,“我阿父前些日子回乡祭祖,见到楚地许多稚子玩打仗抓人游戏时,皆以抽到当秦人为荣,些许胜负心极强的孩童,若抽到当六国之人,便会哭哭啼啼愤而归家...啧啧,六国贵族若还妄想着造反复辟,真乃白日做梦也!” 明赫笑嘻嘻道,“确实是白日做梦,莫说六国昏君,便是尧舜再世,又如何能与我父皇相提并论?我们要相信,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了,如今皇陵已快竣工,百官们又上书劝我父皇扩建宫殿,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大秦还要多多努力...” 二人这般絮絮说着,踩着碎叶间明明暗暗的光影,朝咸阳宫方向慢慢走去。 十五岁的明赫,继承了父皇宽肩窄腰长腿的完美身材,短短几个月,个子已快窜至八尺,在咸阳同龄人中是极高的。 而腰间配着君王当年所赠之剑的韩信,许因得陛下与九公子开小灶投喂之故,也不遑多让地逆转基因窜至了八尺——十六岁的他,已比父亲还高出一头。 两个身材高大的俊美翩翩少年并行于街头,自是一道极其亮眼的风景线。 先秦之时,列国风气本就开放,秦国也不例外,如今又有不少女子科举中试、入朝为官,并无后世条条框框约束、能随意相邀上街闲逛的大秦妙龄女子们,自然亦是极大胆的。 待明赫与韩信穿过人行道,走到另一条闹市商业街,便收到许多丢下就跑的萱草和手绢。 此二物,皆有“心悦君兮君不知”之意。 如今担任卫尉的韩信,日日皆要从咸阳街头绕至宫中,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只淡定地将地上的萱草手绢捡起,扔在了一旁专盛垃圾的木桶中。 倒是鲜少出宫的明赫羞红了脸,他将手中空荷叶碗扔进木桶后,边用两手捂着发烫的脸,边飞快迈着碎步嘀咕道, “韩信,你知道我父皇为什么不喜欢微服出巡吗?” 韩信听着他疯狂喊着“因为我父皇龙章凤姿,扮做普通人太引人瞩目了”的心声,笑着凑上前促狭道, “莫不是,九公子太过贪吃,将陛下的钱袋花得一分不剩,陛下无钱雇车,只得步行回宫?” 明赫圆眼一瞪,急忙伸出一手去打他,被韩信灵活躲过了,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路。 这一闹,明赫心头那点别扭的羞涩也随风消散了。 二人停在一处铺子前,买了两碗现榨的柘浆咕咚下肚,明赫这才在路上悄悄告诉他, “因为,我父皇上回带我微服出巡时,收到了几百份萱草手绢和鲜花...我与父皇一路逃至偏僻小巷处,哪知很快又有热心阿婆围上来,要替我父皇伐柯...纵便我再三解释父皇已娶妻,且最小的孩子都有我这般大了,她们却坚决不信...” 韩信默默脑补了一下那场景,好吧,只是想想便已头大入斗... 怪不得陛下再不肯听九公子怂恿,微服出巡体察民情,原来那一趟有如此奇遇... 想到陛下依然年轻丰朗的姿容,他不由细细打量明赫几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感慨道, “那年我进宫面见陛下之时,乃是四岁披发小儿,九公子亦不过只有三岁,如今你我俱已长大,陛下却多年风姿未减,想来,定是陛下仁德动天,上天亦肯厚待陛下,如此甚好,甚好...” 第456章 明赫高兴地扬起了下巴,附和道,“是啊,我们已长大,父皇却未老,真好啊!” 这时,出来街上寻人的韩氏家臣,急忙上前拜见明赫,又将韩信家中来亲戚一事说了。 言下之意,想将他请回去,明赫虽无甚心机,这点倒是听得懂的,急忙劝韩信先回府。 韩信暗暗冷笑一声,亲戚?当日他一家三口在淮阴度日维艰之时,那些母家富户亲戚杳无音信,何曾给过他们半分帮助? 若无钟离阿叔劝他们来秦国,若无陛下与九公子之恩遇,韩氏何来今日之风光? 但他知晓,阿母刻意派人来寻自己,定是想让他去唱黑脸的,总不能又让那群打秋风的势利眼占便宜。 可惜,他的休沐日,原是想进宫陪陛下练剑的! 明赫拒绝了韩信的邀请,看着对方大步离去的背影,摇头笑了笑,慢慢朝咸阳宫走去。 当然,为了避免再出现被人丢手绢的尴尬场面,他让系统为自己兑了个口罩戴上。 煤场工坊工人戴口罩,乃是大秦司空常见之事,并不扎眼。 一个人走,感官便被放大了数倍。 左边散着阵阵肉油香,有人在吆喝“梅花肉馅包子嘞,咸阳城最好吃的梅花包子”; 右边传来扑鼻的菜肉香味,有人在敲鼓“客官您来瞧一瞧,王北楼炒菜炙烤顶顶妙”; 前头不远处,扩散着花草染料味的布铺前,有人在击掌“路过的客官莫错过,本店今日有新货”... 明赫慢慢沿着渭水河上的拱桥走着,感受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烟火气。 这恍惚如同后世影视剧画面的场景,如今,真的出现在的大秦了。 这时,系统兴奋道,“宿主,恐怕再过个几年,《清明上河图》里汴京城鳞次栉比的热闹场面,就要提前出现在千年前的咸阳城了,真是想想就让人激动啊...” 明赫欣慰地着回应道,“是啊,我记得来到这时空那年,跟着父皇出宫看望华阳太后,那时,咸阳城是黄土飞扬的泥路,百姓们住着低矮的茅屋土墙...能看到大秦一天天变好,我很高兴!” 系统马上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宿主,你忘了吗?其实你刚来到这时空时,是掉在赵国邯郸城的,都怪我...” 明赫急忙打断它的话头,“统子,那件事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你千万别再自责了,忘了它吧!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再说了,虽然我一开始掉落的地点不对,但凭借我十世大善人的福气,再靠着你一直孜孜不倦的努力,后来,这一切都走上正轨了呀!” “你看,现在我顺利成了秦始皇的孩子,大秦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那些历史中本不该稀里糊涂死去的人,也能活下来为大秦效力...而我的父皇,他这一世不会积劳成疾,也不会被忽悠着吃丹药饮鸩解渴...秦国,再不会成为二世而亡的反面教材,后世代代君王,必会把‘成为秦始皇这样的明君’视为毕生最高追求...” 系统越听越激动,急忙附和道,“好,既然宿主已经原谅我了,我就再也不为此自责了!宿主,大秦如今有辽阔的疆土,有各行各业源源培养出顶尖的人才,还有忠心耿耿的万千百姓,大秦未来可期!” 明赫举起拳头比划了一下,“我们的目标是,争做史书第一盛世!” 这时,有一阵叮里咣啷的锣鼓声响起,明赫急忙停下脚步,跟着众人的目光抬眼望去。 专用于传递情报的快驰道上,有数名身穿皂袍的秦吏,边来回骑马边大声喊着,“陛下新诏!陛下新诏!为解决万民看病难、看病贵一事,将在大秦各郡县设立公办医药堂...具体细则,请诸位速速前往衙门广场听诏...” 几乎是刹那之间,在一阵响彻行云的欢呼声中,满街的人群已乌泱泱朝着西面的咸阳衙门奔去。 很快,街上只剩下看店看摊不能离开的商家,他们激动而兴奋地大声讨论着“陛下真乃怜惜我等之天神降世也”,“陛下真如那东升之日,恩泽遍布大秦”... 独自站在道旁的明赫,抬手擦了擦眼角浸出的感动泪花,突然迈开大步奋力朝咸阳宫奔跑而去。 他有世间最圣明、最宽容、最仁慈的父皇,他好想快些见到父皇,再快些! 他想要大声告诉父皇:他是世间最好的父亲,也是百姓们最好的君王! ... 史书记载,大秦皇帝嬴政开创的“始皇盛世”,海清河晏,国强民富,被后世无数君主视为仁君典范,成为千百年来世人最向往的“梦中情朝”。 更有诗仙挥毫赞曰: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开仓济万民,人心尽西来!(4) 第133章 秦始皇三十六年, 岁末,咸阳大雪停。 浓如墨团的暗夜逐渐稀疏,一马平川的关中大地仿若披上一层灰蒙轻纱, 远方的秦岭山脊线已悄然露出模糊轮廓。 天色将明。 治粟内史府中,独眠于花梨木大床上的吕雉,正闭着双眼胡乱摇头朝空中抓着什么, 她往日宁静的面庞渐渐痛苦扭曲, 散乱于枕间的乌发已冷汗涔涔... “不,尔等休敢...!”,随着一声凄厉的大喊, 她终于猛地坐直身来,抓着手中翔鹤纹刺绣锦被的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 惊疑不定地借着窗外透来的些许晨光,打量着室内陈设。 “大人!”, 主屋外隔间守夜的丫鬟匆匆举着烛台跑来, 焦急上前问道, “大人可是身体不适?要不, 奴这便去请医士前来...” 第457章 熟悉的房间, 熟悉的丫鬟,熟悉的称呼, 吕雉心头悬着那块巨石,倏地落到了地上。 陛下龙体安泰, 大秦国富民强, 她仍在大秦好好活着, 一切, 皆未如梦境中那般不堪...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细棉手帕,轻轻拭了拭发间冷汗, 温声道,“梦魇罢了,何至于兴师动众,此刻尚未鸡鸣,且去歇着吧。” 二十多岁的吕雉,如今虽已位列帝国九卿高位,性子却向来是极温和谦逊的,她纵便回到府中,亦从不会对下人有分毫骄矜之态。 这样的吕雉,自然深得下人喜爱,这不,丫鬟依言离去后,并未当真躺下,而是去小厨房为她端来了一碗热乎的安神蜜水。 喝完蜜糖水的吕雉,重新躺回枕上闭上了双眼。 她近日负责操持宴会庆典,着实累得筋疲力尽,若能在鸡鸣前,再小憩一两柱香时间,也是极好的。 可惜,她刚迷迷糊糊再次入眠,梦中那些历历在目的众人诸事,便再次挟裹着令人窒息的黑沉沉压抑扑面而来,压得她几乎快喘不过气。 吕雉再次满头大汗挣扎着睁开眼,眼中闪过无尽恐慌与迷茫,立刻翻身披衣下床搜出火折子,点亮了屋中一展金鹤展翅铜灯。 她反复伸手虚虚覆于灯光上方,看着墙上一趟趟被放大的手影,悄悄松了一口气。 有影子,意味着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这反复纠缠她的,确乎只是噩梦。 一个所有人皆不得好下场的噩梦。 她慢慢吹熄铜灯,慢慢来到窗前看着熹微的晨光,眼中慢慢氤氲起悲伤的泪水。 在这个梦境中,陛下病逝于沙丘,大秦二世而亡,在乱世中争夺地盘的刘季,以汉朝取秦而代之。 而她,不知怎的就成了汉朝皇后,后来,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儿子死了,她的女儿也死了... 她以太后之身,耗尽后半生精力,为刘氏一族死守汉朝江山。 再后来... 想到这里,吕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梦境中的她,是以漂浮于半空的视角,目睹后来之事的—— 在她这个太后去世短短三个月后,那些刘氏族人与开国重臣们,便迫不及待将吕氏一族诛杀殆尽! 这诡异梦境,究竟是何预兆? 她忽然神色一变:莫非,刘季要反? 不,梦中陛下病逝沙丘的时间,正是即将到来的明年! 这时,窗外天色又亮了两分,随着院中墙头一声声高昂的鸡鸣声响起,吕雉倏地一下神思回笼,眼中泪光渐渐褪去,转身唤人为她洗漱更衣,她必须尽快进宫提醒陛下。 在这笃信巫蛊鬼神的时代,君王能为一个梦境杀人,公卿亦能因一个梦境更改继承人,吕雉接连梦到同一个事关大秦国运之噩梦,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再者,何人又会做这等、恍若身临其境度过半生的梦境?此事着实令人生疑,必是上苍之预兆。 半晌后,她身穿宽袍朝服,头戴玄色冠冕,坐着驷马马车前往宫城而去,神色间仍有些恍惚。 直到她认认真真打量着宫门宫道宫殿,踏上章台宫丹墀玉阶,见到梦中死在她设局下的落魄汉将韩信,才真正涌起几丝真实感。 此乃熟悉的咸阳城章台宫,而非梦中被改称作长安城的椒房宫,而那个死得悲惨的韩信,亦不过是梦中虚影罢了。 韩信自幼便在咸阳宫与九公子一道长大,与九公子情同手足,更将陛下视为君师,亦视作君父...这般韩信,岂会助刘季反秦?绝不可能! 再有,萧何张良陈平曹参樊哙英布诸人,哪一个不是对陛下忠心耿耿,又岂会追随刘季反秦? 进殿前,她歉意地朝韩信笑了笑,梦境太过真实,她难免产生几分自己真下令诱杀韩信的错觉——虽然她相信,自己绝不会变成梦中那般冷酷模样。 韩信压下心头升起的一丝怪异感,彬彬有礼朝吕雉拜了拜。 说来奇怪,满朝文武百官之中,他毫无缘由一看到就想敬而远之的,只有刘季与吕雉。 实则,他很小就认识刘季,还被对方一再以“救命之恩”威胁着,替他为九公子捎带了不少话,说起来也算老熟人了。 自然,刘季能言善辩,又生了一张看起来十分和气的脸,人缘是极好的。 但不知怎的,早在他四岁初见刘季那年,就本能地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无论两家后来如何熟稔,他亦不愿与对方成为把酒言欢之忘年交。 吕雉亦是如此。说起来,吕雉为人和善不张扬,办事兢兢业业,纵便陛下私底下与朝臣提起她,亦是夸赞不止。 从各种意义而言,她皆是一个极好之人。 可韩信每每见着她,总有一种背后发凉的错觉,是以,他非必要也绝不会跟吕雉说话。 不过,待诸事皆清清淡淡的吕雉,今日竟会主动对他微笑,简直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此时,百官已陆续朝殿前走来,他急忙收回胡思乱想,站得挺拔如松。 按例,岁末早朝,无非是各部说些总结展望之言,倒也不会有甚大事禀奏。 禀完宴会庆典要务的吕雉退回位置后,破天荒地开始频频走神,不时心怀隐忧地悄悄打量陛下。 过完这个春节,陛下便满五十了。 如此,恰逢陛下半百大吉之年,又逢周边诸国第一回 前来朝贡之年,百官们纷纷上书,恳求陛下借朝贡之机,顺势举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 第458章 可跟朝中五十岁头发花白、或是身姿佝偻的大臣们比起来,这些年日渐添了些冷敛威严的陛下,依然神采俊逸而身姿挺拔,全无半分衰老憔悴之态,任是谁人见了陛下,亦绝猜不出他已至知天命之年... 这般远比常人更年轻康健的陛下,又怎会病逝于沙丘?这梦...想来定是假的! 可转念,想到梦中栩栩如生的场景,想到那些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梦中人,她又开始犹豫起来,很快,随着一个念头疯狂的升起,她藏在宽袖中的双手,开始渐渐握成了拳头—— 陛下身强力壮,固无半分早逝之相,可若刘季买通宫中之人,设局投毒暗杀呢? 这时,已满七十两鬓花白的右丞相韩非上前,递上一封辞呈拜道,“陛下,老臣如今年迈体衰,自觉精力日渐不济,恐有误大秦国事,还请陛下允老臣致仕归家稍享晚年...” 话音未落,殿上君王已疾步走来,一把虚虚扶起他的双臂,毫不掩饰话语间浓浓的关心, “爱卿乃大秦股肱栋梁,何出告老乞骸言?爱卿身子若有不适,朕派阳庆淳于意亲去诊治便是,切莫再提告老之言...” “多谢陛下!”,韩非温和笑着看向君王,摇头道,“托陛下五禽戏之福,臣之身体并无甚不适,但臣不敢欺瞒陛下...” “这一年多来,臣自觉头脑已日渐浑浊壅塞,亦再无当年之蓬勃锐气...陛下,臣这把利刃已钝,不敢再忝居丞相高位,还请陛下为大秦国事计,另任英才...” 此言一出,大臣们登时面面相觑,总觉得韩非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已满六十的李斯不由眸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韩非。 七十而告老? 当日大秦极速扩张疆域之时,因任派官吏紧缺,朝廷只得命吏室放宽年轻限制,凡能通过考核、熟记秦律之人,皆能委派前往各地为官做吏。 如此一来,弊病便在如今显现出来:据前些日子统计,国中已有三成官员年逾七十,亦有一成官员年逾八十。 岁月带来的极速衰败,不但令他们身体状况百出,时常要告假治病,更让他们的大脑失去了往日活力。 陛下近日批阅各地奏章,屡有不满之意,正因诸地年迈官员,或是频频告病假,导致郡县事务处理不及;或是上报的地方治理方针僵硬死板,全然无法落地施行... 莫说如陛下这般深得岁月厚待之人,便是如王翦老将军那般,六十多还能率军南征北战者,古往今来何其寥寥! 西周时期,虽有“大夫七十而致仕”的规定,但随着春秋乱世的兴起,诸侯们为最大程度拉拢天下英才,便悄然取消了此规定。(1) 五百年下来,列国官场皆采用官员主动告老之法,若长寿官员年逾九十而占着位置不肯挪动,朝廷亦无可奈何,君王总不能主动担上驱逐老臣之名。 这正是陛下烦恼所在:年老力衰者,无论精力还是智力,大多已大幅下降;而科举选拔出的一批批正值年轻力壮的英才,却苦于朝中坑已占满,迟迟无法往上升迁。 他暗暗喟叹一声,韩非,竟愿舍弃自身之利,为大秦朝堂争来一个新旧更迭之机。 师弟啊,为兄终究不如你! 嬴政亦也听懂韩非言下之意,可韩非于他,意义何其重大,他岂能行鸟尽弓藏之举? 君王不由紧紧握住对方干枯的双手,沉声道,“爱卿为大秦殚精竭虑二十余载,立下数不清之功绩,朕如何能...” “陛下!”,韩非仍是笑着朗声道,“臣既食朝廷俸禄,自当为朝廷分忧,只是如今年逾七十,已有心无力罢了...臣少时奋发苦读多年,又囿于内宅悲愤忧民多年,能得明主赏识,能为秦国朝堂效力二十余年,臣已不尽感激...” “世人常言,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七十之年古来稀,八十之年寥寥无几,臣纵便能活到八十,如今亦只剩十年光景...先前陛下封禅之时,臣留守咸阳未能同往,心中颇有遗憾,还请陛下允臣辞官游历,前往琅琊看看东海,前往漠北见识一番草原风光...”(1) 韩非这回,确实抱着再为君王当一回利刃的心思,揭开了这个大臣们心知肚明、却无人主动提及的话题。 陛下虽烦恼却不能提,是因陛下乃是仁君。仁君,自不可以强硬勒令官员告老一事,而伤了群臣之心。 他这一路亲手与陛下共建大秦,又岂能看着大秦正值高歌猛进之时,因官吏制度之弊,为来日埋下祸端? 是以,他愿以身作则,主动让出自己这万人之上的右丞相之位,顺势为大秦开出一条“官员七十而告老致仕”之法。 故而,韩非这话步步为营,堪称说得极巧妙。 他先陈述年老而智力大不如前之事实,是为让百官知晓:纵便如他这般的当世法家大才,亦不得不屈服于岁月之困,何况常人乎? 此乃“说之以理”。 接下来,他又以七十之龄古来稀少为由,暗劝大臣们莫将一生困于朝堂,也该珍惜剩下的微茫时光,让自己好生歇息一番了。 此乃‘动之以情’。 果然,随着韩非这话落下,殿中许多已七十多的大臣,不由顺着这话头,想到了自己勤读诗书的幼年少年,想到了自己为功名忙碌的青年壮年乃至老年,不由唏嘘不已... 第459章 能为儿孙打算到这般地步,他们已无愧于心,可他们能走到今日,回想想想:竟从未为自己活过。 千百年来,能活到七十之人,哪一个不是在与时间抢跑? 韩非能抛下右丞相之位,潇洒为自己活一趟,他们何尝不能? 毕竟,他们恐怕真没几年活头了...老一辈早些把位置腾出来,自家儿孙也未尝不能早些爬上来... 终归,虽然让上一代吃了些亏,却能让下一代早些享福。 更重要的是,无论他们愿与不愿,韩非今日只要以“七十而头脑不灵”之借口成功告老,便意味着大秦朝堂“七十而致仕”的规则,将会很快定下—— 毕竟,这并非陛下之意,而是右丞相韩非主动要以身为饵啊! 以韩非行事之犀利,又岂会无的放矢提及此事? 在官员们心思各异的复杂目光下,嬴政认真看着韩非的眼睛,韩非亦如二十年前那般,淡然与他直视,眼中没有遗憾,只有坚定。 良久,嬴政开口道,“爱卿...又岂知不能长命百岁乎?” 韩非展颜摇首笑道,“陛下,臣听闻长命百岁者,自上古而至当今数千年间,不过千万人中取一二者也...臣不敢与天争寿,还请陛下念及臣些许浅薄功劳,允臣放纵一回...” 嬴政放开他的手,转身回到殿上扫视一圈群臣,举起韩非递上的辞呈,扬声道, “爱卿为大秦事无巨细操劳多年,朕岂能拂了爱卿之心愿?朕允了。” 韩非立刻取出另一份奏章,呈给蒙毅后,俯身拜道,“多谢陛下体恤!不过,在其位谋其政,臣今日既仍是大秦右相,自当为国分忧...” “如今大秦老迈官员众多,多处郡县办事低效,臣以为如今天下已定,国中人才济济,如老臣这般心力不济之人,自当早些告老颐养天年...此乃臣制定的官吏致仕律法细则,还请陛下过目...” 大臣们看着他拿出早就备好的条文,竟生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庆幸,一时倒也无人出言反对,反倒纷纷附和。 为何?只因在座之人皆有自知之明。 连备受世人景仰的大才韩非子,都因年迈而精力不济、头脑不灵,旁人若到七十之龄,哪个敢称自己脑力比他还厉害些? 这一日早朝,韩非以右丞相之位为代价,为君王提前换来一份沉甸甸的大礼: 大秦官吏七十告老及相关养老待遇制度,正式确立。 这意味着,年迈无力再操持政务之官员,须及时退位让贤,而科举制选拔出来的年轻人才,则能在层层历练中,加快向上升迁的步伐。 如此,便能保持大秦朝堂持续高效运转。 ... 早朝散会后,吕雉独独留下来,将噩梦预兆一事禀告君王,提醒陛下此番朝贡生辰宴,定要小心提防刘季,来年亦切勿前往沙丘。 她复述今日梦境时,面上是罕见的紧张忐忑神色,声音亦不如往常平静。 嬴政闻言先是诧异一怔,继而意味深长问道,“你看朕与大秦,如今可有明岁待亡之兆?” 吕雉立刻变色道,“陛下身强力壮,大秦如日中天,绝不会再如此!臣只是担心刘季会使阴招...” 嬴政见小崽心声中摄政临朝的太后吕雉,如今已然是对大秦一片忠心,不由笑着问道,“你可知吾儿明赫之异能?” 吕雉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此事,在大秦朝堂乃是公开的秘密。 嬴政虽惊讶吕雉竟然会梦到此事,却也不再绕弯子,将他早通过明赫心声得知秦亡汉兴一事,大致说了一遍,让吕雉勿要多想,大秦当日一事变,则如今诸事变,定不会再蹈其覆辙。 吕雉离开章台宫后,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想来,大秦陛下安然在此,此事便绝不会再发生。 而她,亦永远是大秦凭借学识立身的官吏,而绝非囿于汉朝后宫争斗折磨之妃嫔! 只要陛下在,她的家人便绝不会遭受无妄之灾,至于刘氏王朝兔死狗烹的太后,与她吕雉并无干系! ... 秦始皇三十七年,正月初一,咸阳暖日升。 从各地赶来的身穿礼袍之官员,正依照位次浩浩荡荡守在咸阳宫门外,他们暗暗观望着那群身穿奇装异服,捧着些朝贡礼物,或高鼻深目,或面容黢黑,或个矮塌鼻的异族人,被典客陆续迎进宫道中。 这些异族人,乃是从四方诸国,千里迢迢赶来参加秦国朝贡与秦君生辰的,他们或来自东瀛诸国,或来自塞琉古王国,或来自孔雀王国,或来自罗马王国... 随着大秦彻底打通西域商道,以往众人闻所未闻的国家,便愈发多了起来,咸阳官员也就罢了,地方官员见得少,自然是满眼好奇的。 在庄重的大雅乐声中,随着异族使臣与大秦百官的依次进宫上殿,“祝皇帝陛下寿如南海,鹤比青山”“祝皇帝陛下长寿无极”的山呼呐喊声,便渐次高昂响起。 走完一系列繁琐的朝贡与贺寿流程后,终于到了献礼环节。 孔雀王朝使臣捧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蓝宝石,跪下单手抚胸行礼道, “尊敬的大秦皇帝陛下,小人受阿育王之托,很荣幸能前来东土大秦为您贺寿,这颗‘大陆之心’蓝宝石,是我孔雀王国最宝贵的宝石...” 嬴政坐拥四海之地,哪会稀罕区区一块宝石?但诸国既执意要遣使前来,过场总要走走的。 第460章 他刚命蒙毅上前接过礼物,便听对方又开口道, “尊敬的大秦皇帝陛下,小人一路听闻您是世间最慷慨大度的君王...今日,阿育王将我孔雀王国最珍贵的宝石献给您,希望能换得十万石高产粮种,一百万石大秦黑煤...” 在大秦群臣骤然变色的目光中,蒙毅登时脚步一滞,不想上前再接这“厚礼”。 挨着扶苏站在一旁的明赫撇了撇嘴,忍不住在心头悄悄嘀咕道, “切,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阿三倒是一如既往嘴巴小胃口大!拿块破宝石,就想换我大秦高产粮种和黑煤?这种为面子失里子的亏本买卖,别的朝代可能会做,但我们大秦君臣绝对不会做!白日做梦!” 能听到心声的大臣们,急忙暗暗赞同九公子之言,当日诸国递来国书,想来朝贡大秦建交之时,他们还颇有几分得意。 结果,就这…? 这异族之君臣,比六国君臣更厚颜无耻数百倍,数百年以来,想占秦国便宜之人今安在?呵,白送?他们还不如劝陛下早些发兵呢... 大秦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这些相貌丑陋的异族人竟想拿块破宝石来换?做梦! 嬴政却淡淡笑了笑,面色不变地让人传下一位使臣献礼。 好嘛,东瀛诸国使臣捧着些贝壳或鱼干来献礼,赛琉古王国使臣捧着几匹布料... 使臣们带来的礼物都很轻,但他们的愿望都很大:他们想拿轻如鸿毛的礼物,换取大秦的粮种、黑煤、钢铁、橡胶、水泥、火药... 君王既然未下令收下礼物,蒙毅与宫人们便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一时,使臣们捧着他们“无比珍贵”的礼物,茫然地站在殿中。 他们一进秦国境内,就被整洁宽阔美丽的道路所折服,待进了咸阳城,更见到举世未有之繁华热闹。 正因如此,他们才临时改了主意,将自家君王叮嘱的“商谈货价”一事,改成了用贺礼白嫖的好办法。 听闻中原人讲究“礼义廉耻”,最是好面子,他们既然千里迢迢前来为秦国皇帝贺寿,如此富有的大秦,自当送些礼物回馈他们。 可传闻中最讲礼仪的秦国君王,怎的既不接他们的礼物,也不给他们赐座? 怪哉! 嬴政唤来卫尉悄声吩咐几声后,便直接绕过献礼流程,无视这帮使臣,直接命蒙毅宣读新一年官职变动诏令。 蒙毅立刻如释重负地转身上殿,拿起早就拟好的诏书,在鸦雀无声的殿中大声念道, “大秦皇帝诏书:朕以各地去岁上计之功绩,核出以下官职调动——” “韩非为大秦居功至伟,公而无私,朕特尊其为‘帝师’...” “右丞相由李斯继任,左丞相由萧何担任...” “太尉由李牧担任,廷尉由陈平担任,郎中令由蒙毅担任...” “王贲、蒙武升任大将军,镇守漠北瀚海,陇西上将由李信担任,九原上将由蒙恬担任...南海郡守由刘季担任,闽越郡守由钟离昧担任,辽东郡守由樊哙担任...其他不变...” 念到名字的大臣们,急忙上前跪拜谢恩。 李斯感激地看了一眼韩非,他笃定,只要韩非不主动告老,这右丞相之位,自己是定得不到的... 一心想比肩昔日同伴光耀门楣的萧何,更感激得无以复加:陛下,竟不提拔关中旧秦人官员,而提拔他萧何来执宰相权,对他是何等信任! 萧何此生,必不负君恩! 陈平亦激动不已,廷尉位居九卿高位,离三公只有一步之遥! 他除了感激陛下厚重的知遇之恩,亦不忘感激韩非当年提拔之意。 刘季则喜笑颜开地一个劲谢恩,这可是个肥差,眼下岭南早无瘴气,更因气候暖和,可种一年三熟之高产稻,大秦又开了海上商贸船队... 他刘季,如今摇身一变,便成了镇守南边的封疆大吏。 嘿嘿,他就说嘛,只要忠心为自家陛下效力,定能早日升官发财! 封疆大吏,可是一年两千石俸禄之高官呐! 接着,蒙毅又公布了“七十而告老致仕”新律,如此一来,那些年轻的地方官员,眼睛也倏地晶亮起来。 在这以政绩升迁的时代,能如李信蒙恬那般,年纪轻轻便立下不世之功、身居高位之人,毕竟少之又少。 大部分官员都靠着资历熬上去,七十而告老?这意味着,朝中很快有大量官职空缺。 他们悄悄摩拳擦掌,暗暗发誓一定要再勤奋几分,打败竞争对手... 接着,在朝中官员分批上前拜寿献礼后,已是酉时三刻。 仿若被大秦君臣忘到九霄云外的诸国使臣,一直讪讪捧着礼物站在殿中,其间数番想插话,皆被人有意无意打断了去。 这时,卫尉抬着几箱珠玉宝石等物进来,堪堪摆在他们面前。 嬴政淡淡瞥了一眼李斯,立刻揣摩出君王心思的李斯急忙出列,来到使臣们面前,俯身从箱中接连拣起硕大的宝石珠玉,递给使臣们。 待他们人手得到一颗宝石珠玉后,李斯高傲神色地笑了笑,“诸位千里迢迢,前来为我家陛下贺寿,我大秦百官自是感激不尽,我大秦乃礼仪之邦,自当以厚礼回馈诸位...” 说着,他又拣起一颗宝石,似笑非笑道,“诸位且看看,金玉珠宝,在我大秦不过寻常之物...而我大秦之宝石珠玉,无论工艺或是品质,皆远在诸国‘重礼’之上,若孔雀王朝这颗蓝宝石价值百金,则我家陛下赐予贵使之紫宝石,乃是价值万金之物...” 第461章 明赫悄悄将两掌合拢,怼得好!就不能惯着这群厚脸皮的。 想在大秦这帮人精里占便宜,也不想想六国是怎么没的... 李斯又看向将贝壳鱼干当礼物的东瀛诸国使臣,指着他们手中的珠玉道,“至于尔等诸国之礼,至多价值一金,而我大秦陛下赐予尔等之赠礼,至少价值数百金,既然如此,我大秦倒也算不得待客不周...” 在李斯看似彬彬有礼、实则毫不客气的话语中,大秦群臣面带鄙夷的目光中,使臣们悄悄涨红了脸。 嬴政这才慢慢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客客气气道,“贵使们携重礼远道而来,朕自当盛情款待,怎奈大秦家底薄,着实还不起诸国之人情...是以,朕略赠百倍之珠玉于诸位,权当诸位此行之车马费,还劳烦诸位带着礼物回去禀告君王,他们的心意,朕心领即可...” 说着,他便唤来卫尉送客。 直到这时,塞琉古王国派来的使臣,才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劲,他急忙上前两步跪下道,“尊敬的大秦皇帝陛下,这是误会!这是一场误会!小人突然想起来,我王让小人前来贺寿朝贡,并非想白拿秦国货物,我们出钱的,出钱的...” 说着,他便掏出一封盟书,急切道,“我王希望大秦皇帝看在两国友好邦交的份上,能把黑煤茶叶丝绸红糖等物资,算得便宜些...” 有他开了这个头,很快,实力同样强大的孔雀王国和西域诸国,便纷纷提出要购买秦国商品,希望能便宜一些... 如此一来,嬴政君臣自然喜不自胜,找上门的生意谁不喜欢?于是,一场生辰朝贡盛典,变成了万国商贸订货会。 一时,大秦君臣热情邀约列国使臣参加宴会,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西域诸国使臣在品尝到风味浓郁的秦酒后,又各自加订了数万坛秦酒。 想到金灿灿的黄金和白花花的银两即将落入国库,大臣们的面容更真切了,频频举杯敬酒。 至于国力弱小、靠抢劫商船为生、想浑水摸鱼从大秦捞些好处回去的东瀛诸国,着实没钱订购,很快便被卫尉“客气”地请出了咸阳城。 当然,他们还“热心”地送上了一句温馨提醒:尔等若再千里迢迢来打秋风,热爱助人的秦军便要亲自去襄助你们哦! ... 热闹的生辰朝贡宴结束时,已是亥时一刻。 走出殿门的群臣们,喜气洋洋探讨着今日朝廷的收获,一路欢声笑语不断。 在听吕雉飞快算出一个惊人的利润数字后,蒙毅扶着站得东倒西歪哈哈大笑的嬴政,回到了章台宫。 陛下今夜真醉了。 走路踉跄、确已醺醺然的嬴政,却执意要回正殿批阅奏章。 蒙毅柔声左劝右劝,怎奈醉酒的君王坚持认为自己未醉,切不可荒芜朝政。 正在相持不下之时,明赫端着一个玉碗小心翼翼走来,边走边嚷着,“父皇,孩儿方才担心您喝醉了身子不适,跑去膳厨熬了醒酒汤,您快趁热喝下吧!” 话音一落,正在与蒙毅僵持的君王登时脑中一激灵,立刻上前朝明赫伸出手道,“吾儿最是乖巧!” 蒙毅目瞪口呆看着健步如飞的君王,哪还有半分醉酒之态? 不对,陛下今日确实饮了许多酒,方才亦确实是醉了... 他看着含笑从九公子手中接过玉碗,从善如流将醒酒汤一饮而尽的君王,忽然福至心灵:莫非,陛下有些怕九公子管他? 果然,下一刻明赫便搀扶着父皇往殿上走,边走边絮絮叨叨道, “父皇,您今日都满五十啦,要多多养生啦!往后纵便再高兴,饮食亦要有所节制,不能一高兴了就拼命喝酒...孩儿觉得,您该在朝堂下道诏令,规定每次宴会之时,所有人能喝的杯数...这大秦的酒度数越来越高,真不能再随意畅饮了...” 蒙毅不由大松一口气,悄悄在心中感叹道,还好有九公子! 陛下手握四海,君威愈重,天下何人再敢这般唠叨管束陛下? 嬴政顺着明赫的搀扶坐下,感慨道,“吾儿果然嫌弃朕已年老体衰,连酒亦喝不得了...” 蒙毅颇为无语地瞄了一眼依然龙章凤姿的陛下,若陛下也能与“年老体衰”一词联系起来,那大秦三四十之人,岂非个个年老体衰? 明赫绕到父皇身后,熟练地为他按揉着眉心额头疏解醉意,滴溜溜转着圆亮清澈的眼睛,面带促狭道,“父皇,您若想断定自己有未年老体衰,只需再随孩儿微服出巡一趟即可...啊,那些萱...” 蒙毅悄悄竖起了耳朵,宣?萱?是萱草?! 嬴政不欲旁人知晓此事,急忙飞快开口打断他的话头,“罢了罢了,朕纵便深得上苍眷顾、如今正值壮年、有龙虎之威,亦绝不可多饮酒!” 明赫这才心满意足点了点头,手上轻按着父皇的太阳穴,道,“父皇自是天人之表,韶华永驻,但孩儿尚未满二十岁就开始养生了,所以,养生一事需趁早,您以后千万不能纵酒喝醉...” 在明赫的絮絮唠叨声中,君王渐渐清醒的凤眸中,泛起疏和清朗的笑意,璨若星河。 吾儿虽已长大,心却并未远离父皇兄姊而去,他依然如幼时那般纯真赤诚,为大秦为朕有操不完的心。 原来,世间父母与子女之缘分,并不尽然会走向两相疏离渐行渐远... 第462章 如此,甚好! 第134章 说起来, 从明赫来到这时空第一日起,就认认真真当着贴心的爹宝男,一心想尽快通过系统带来的金手指, 助父皇和大秦走向另一个可能。 这些年来,他从未将“爱情”、“成亲”这样的字眼与自己联系起来。 究其原因,残留着前世大学生赵不喜记忆的他, 对那一世父母反目成仇、动辄双双打骂他泄愤的婚姻生活, 有着深藏心底的天然阴影。 而这一世,他有世上最好的父亲、有感情深厚的兄弟姐妹,自始至终一直被浓浓的亲情环绕, 自然也愈发觉得:成亲?着实没必要,一个人无拘无束多好! 但这观念, 放在眼下无比重视身后事的时代,无异是惊世骇俗的——不成亲, 何来子嗣?无子嗣, 何人祭祀? 是以, 当兄姊们先后成家、父皇终于提出要为他赐婚时, 永远不忍让父皇失望的明赫, 一如既往笑嘻嘻答应了。 他自我安慰地想着,就算到了前世生活的时代, 贵族豪强联姻,也多要遵循父母之命, 更何况是这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帝王家? 天下夫妻多, 珠联璧合少, 乃是人间常态。 再说了, 他本就无甚自由恋爱的心思,父皇亲自为他挑选把关的, 自然会是极好的女子。 这样想着,他便暗暗打定主意,既然自己接受了来自封建时代的赐婚,就不能又当又立。 无论父皇为他选的是何人,无论他是否会在漫长的一生中,与对方产生堪称奢侈品的爱情,他都会按照最洁身自好、最负责的丈夫标准,给予这女子一生的尊重和维护。 不过,因父皇一句赐婚而脑补一大串的明赫,却怎么也没想到,君王接下来并未直接下赐婚诏书,而是别出心裁地为他在城北行宫,举办了一场只有贵族未婚青年男女参加、类似后世相亲活动的宴会——曲水流觞宴。 从西周时期流传下来的曲水流觞,乃是文人雅士于郊外聚会时,用以饮酒吟诗辟邪除灾之用。(1) 如今被君王巧妙改了用途,倒也毫不违和——纵便小崽最后失望而归,亦不过只是一场,天家与贵族子弟联络感情的游乐宴会罢了,谁也不会丢了面子。 其实按理来说,这是不合规矩的。 虽然总体而言,先秦时代是列朝列代民风最开放的,劳作在田间地头的平民男女,若是双双看对了眼,只需托个伐柯人上门商议,这婚事便成了。 可话又说回来,平民与王族之隔,历来犹如天堑。王族之婚姻,往小了说涉及王权稳固,往大了说涉及国之兴亡,岂能随心所欲? 自夏商周数千年以来,连列国至高无上的君王,亦不能自由选择心仪之人为正妻,更何况诸国公子乎? 然而,历来杀伐果决的君王,在事关自家幼子的婚姻大事上,终究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最后决定,总要小崽选个自己喜欢的女子,若能两厢情投意合,更是再好不过。 因为,扶苏将闾诸人根植于大秦,自小耳濡目染接受着这时代的一切习俗,对父皇赐婚一事皆是欣然接受。 但他的明赫不一样,明赫有着许多源自仙界,与大秦截然不同的根深蒂固观念。 虽然君王知晓,纵便自己直接赐婚,小崽为让他安心,亦会做出一副欣喜之态。 可他也知道,那份委曲求全的欣喜,与扶苏将闾他们当日得知赐婚之人的真心欣喜,是全然不同的。 依小崽的性子,他既不贪图权势,亦无心为自己争夺名利,无论赐婚的女子出于何等高门大族,于他而言亦无甚欢喜。 漫漫人生路,他怎舍得让小崽对着不喜欢的女子强颜欢笑? 巧的是,扶苏亦想到了这层,在听闻父皇要给阿弟赐婚时,便急急进宫求见父皇。 这让嬴政十分欣慰,这些年他冷眼旁观着,纵便长子身居储君之位多年,待幼子呵护疼爱之心亦从未变过。 如诸国那般兄弟相残之事,必不会在大秦王族出现。 一时之间,接到请柬的城中公卿显贵人家,皆忙不迭筹备起来,陛下如今未婚之儿女,唯有九公子一人,这场名义上的流觞宴,恐怕真实目的,乃是为九公子相看佳偶。 纵便九公子非嫡非长,又不似二公子那般手握兵权,但凭着陛下对他格外不同的宠爱、凭着长公子对他如兄似父的关怀、凭着各建功业的公子公主与他深厚的情谊... 无论是将女儿嫁过去,还是让家中子弟趁机结交善缘,决计是错不了的! 感受到父皇一番用心良苦的明赫,依然傻乎乎并未往深处想,为何只有自己有如此殊遇?毕竟,从小到大父皇对他是最偏爱的呀! 他早把原因总结出来了:因为,父皇怜悯他被亲生父母抛弃,再加上他年龄最小,长得最可爱,陪伴父皇的时间也最长。 ... 三月三,上巳节,城北行宫,车如流水马如龙。 乐师们拨动着雅致的丝竹管弦乐,行宫后园从山上流下的蜿蜒曲水池旁,坐满了华衣彩服的青年男女,欢声笑语不断。 今日,除却与明赫颇熟稔的李信家长女,许多人皆是第一回 与他近距离接触,不免存了些逢迎拉拢之意,一时气氛愈发热烈。 今年二十五岁的明赫,其实并不热衷这等热闹社交。 他的生活,几乎可用“三点一线”来形容:工坊、铺子、回宫。 第463章 热衷为大秦造更多新奇商品多挣钱的他,每日忙完各处工坊铺子的诸事,便会第一时间赶回宫中陪伴父皇。 随着扶苏前些年成亲后,搬到咸阳宫外东侧另设东宫,他与扶苏幼时住的东殿,便顺势成了明赫的落脚处。 按理说,成年公子公主皆要出宫立府,明赫拖到二十岁,终是出宫挨着扶苏立了府。 但他在好几回听蒙毅无意间提起,陛下常念叨孩子们都大了,宫中不再如往日热闹了,便敏锐地察觉到:随着兄姊们出宫成家立业,忙于各自小家事业,坚持不立皇后、无人排解心中孤寂的父皇,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所以,他果断选择死皮赖脸拉着扶苏进宫,求父皇将离章台宫极近的东殿解封,留给他不时进宫小住。 那一日,扶苏虽无奈奖励了他一个“爆炒栗子”,父皇虽无奈嗔怪他仍是小娃作态,但明赫高高兴兴地知道:他们,皆是十分欢喜自己这样做的。 这样一来,明赫每日将工作与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除了兄姊与韩信少数他视作挚交之人,旁人等闲接触不到他。 正因如此,在咸阳城显贵间悄悄留下各种奇异传说的明赫,却是他们眼中最神秘的存在。 君王既改文人吟诗流觞聚会为相亲之宴,本意是让这流觞游戏的流程丰富起来,无需再拘泥于诗赋文章——他家小崽可不擅长文章。 但今日前来的贵族青年们,仍是兴致勃勃将它变成了斗诗比赋大会。 明赫着实并非雅人,虽跟着太傅读书识字,但他对诗词曲赋确实没半点天赋,是以,虽然他面上在笑语吟吟与搭话的众人交谈,心中却渐渐焦灼起来,只盼着顺流而下的酒觞,切莫流到他面前停下。 现场做出一篇几百字的诗赋,他真的不行啊!这般年纪的他,总不能再学幼时作弊当文抄公吧? 很快,原本极和煦的春日阳光,竟渐渐开始燥热起来。 升为卫尉令的韩信,只得开始指挥卫尉在水边搭建临时纳凉竹棚,明赫便命宫人们带着众人,先到树荫下摆着瓜果嘉食的桌旁等待片刻。 韩信趁着搭好一侧的空隙,不动声色扭头看了一眼被几个贵女围着热络交谈的明赫,悄悄摇了摇头。 九公子恐怕自己都未察觉到,他每每感到紧张尴尬时,便会只露出八颗牙齿假笑。 陛下这趟,恐怕是白费苦心了... 这时,前方一名卫尉突然脚下一滑,险些一脚踩进水中,他手中带叶的削尖竹竿也跟着一歪,堪堪朝树荫下迅速倒去。 这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的变故,眼看下一瞬便要砸中那边惊叫连连的贵女们! 韩信面色骤然一肃,正要飞身上前去扶竹竿,却听明赫大呼一声“姑娘当心呐!”,不过眨眼之间,一道青影便从韩信身前掠过。 待韩信抬头去看时,对方已以快如残影的身姿,一手抓住竹竿一截,又将另一截递给那落水的卫尉。 卫尉急忙抓着竹竿借力,从半人高的曲水池爬上来,噗通跪在奔来的九公子和韩信面前,“小的办事不力,还请九公子责罚,还请韩大人责罚!” 明赫见无人受伤受惊,暗暗松了一口气,只命人带他下去换身衣裳,便让韩信众人继续忙活。 说完这些,他便扭头看向那身手极好的青衣女子,对方却毫无趁机邀功之意,早拖着那竹竿走到前方,跟卫尉一道搭起凉棚来。 明赫有些羡慕地多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眼,大秦果真卧虎藏龙,连个身形轻盈的女子,出手速度与力度都远胜于他... 但他乃是今日这场流觞宴的主角,这单纯羡慕的几眼,看在旁人眼中就变了味,许多人顺着他的目光,暗中打量着这眼生的青衣女子。 遗传了嬴政基因的明赫生得高大英俊,长得颇有几分肖似父皇,虽气质全不似父皇那般沉雅威仪,却别有一番真诚亲和的吸引力,兼之他出身王族、性子和善,这般样样上等的翩翩俊美青年,自能让不少妙龄女子生出爱慕之心。 纵便王族公子不再封侯,但以陛下与长公子待九公子之心,他这一生哪少得了荣华富贵? 是以,当众人重回树荫下等待时,有担心自家阿妹落选的男子,用明赫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跟身旁的男子小声嘀咕道, “圣人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人为博风头,竟这般越俎代庖,着实粗鄙无礼,全然不似公卿大家出身,倒似乡野之人...” “就是,这般不识礼数,也不知是如何混入今日这场宴会的...” 在好几道男女的小声附和声中,明赫暗忖着,助人为乐不是大秦百姓最大的美德吗? 方才我也本想奔去扶的,只是没跑赢人家而已。看来,我在他们眼中也是乡野之人... 这时,中途请缨去小厨房为众人准备酸梅汤的李信长女李沅,刚好端着木盘走来听到这话,原本带笑的脸庞顿时垮了下来。 她命丫鬟将木盘端回去,朝明赫请罪一声后,便径直朝围作一团嘀咕的几人走去,皮笑肉不笑道,“乡野之人?不识礼数?原来我叔公家女儿,来了咸阳竟会被人轻视至此,此事,我定会如实转告叔公...” 这几个背后说人的男女,一听李沅称那青衣女子是她叔公家女儿,不由纷纷变了面色。 李沅的叔公,正是亲率数十万铁骑大军,为大秦镇守北疆的太尉李牧。 第464章 太尉,乃是秦国武将最高官职,位列三公。 他们父辈的官职虽亦算得上显赫,乃是堂堂三品大员,却远未到达三公九卿之列,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李牧的官职比他们父辈大了好几级,诸人又岂敢结下这梁子? 再者,李信身为陇西上将,其女之性子桀骜不驯,亦绝非他们能惹的。 那带头嘲讽李牧女儿的青年,急忙率先上前拱手拜道, “李太尉之女古道热肠,实乃我辈楷模,方才是在下有眼无珠,还请...” 李沅最喜在众人面前揭露有人趋炎附势的嘴脸,既然这人已被落了面子,她便不再纠缠,转身挽起袖子去找李颜华。 凉棚很快搭好,咸阳城中最尊贵的青年男女们,再次端坐于曲水旁,看着宫人从高处摆放的金觞慢慢顺水而行,除了明赫,几乎人人皆面带期待神色。 若流觞停在他们面前,众人便能当着九公子或各自心仪之人的面,展示一番出口成章的文采。 这一回的觞杯,稳稳停在了最不想获此殊荣的明赫面前。 许多女子期待地朝他看来,九公子身份高贵,玉树临风,想来文采亦是斐然的吧? 明赫用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笑了笑,拒绝了系统为他准备的小抄大全,起身不好意思道, “恐怕今日要让诸位扫兴了,我幼时调皮,少时偷懒,除了识得些字,着实并不擅诗赋文章...” 啊! 青年男女们一时面面相觑,在以科举选拔人才的大秦,虽然有数门科目可选,但权贵子女皆将“文科”视作专属矜贵通道,九公子...竟不会作诗吟赋? 原本因身份自惭形秽一截的诸人,登时升起几分微妙的优越感来,甚至,有人开口让九公子自罚一杯。 站在明赫身后保护的韩信,不动声色将他们叹着可惜、却隐含嘲讽的神色尽收眼底,暗暗冷笑不已。 陛下既设下文科、理工科、商科、武术等诸多选拔科目,不正是符合儒家所谓因材施教、因人而宜的大好事么? 怎的,莫非九公子不擅文科,便要低人一等了? 陛下待九公子是何等如珠如宝,若他知晓今日之事,定不会让九公子选择这等女子! 一个对九公子暗藏藐视的女子,又怎会与他琴瑟和睦? 这劳什子贵族宴会,九公子往后不参加也罢! 明赫再无甚心机,亦能看出众人眼中来不及掩饰的神色,但他不想让父皇寄予厚望的宴会搞砸,便好脾气地捞起水中酒觞,笑道,“那我...就自罚一杯?” 按理说,他既然这般说了,旁人该出言阻止才是,陛下家的公子纵便再不学无术,也轮不到跟他们请罪,今日这流觞宴的规则,亦并无罚酒一说。 诚然,若是这群贵族男女青年的人精父辈在,是绝不会让九公子丢半分颜面的,但生在大秦欣欣向荣时期的他们,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半分委屈与挫折,自是有些傲气在身上的。 于是,在微妙的虚荣心怂恿下,除了李沅,众人并未开口阻止明赫。 韩信见明赫举起酒觞真要喝,急忙上前劝道,“九公子不可啊!若是陛下知晓,定是要发怒的!” 哪有君王家公子,在臣工子女面前低头的? 这时,将明赫视作阿兄的李沅,急得想冲上去抢过那杯酒,却被她身旁的李颜华一把按住。 李颜华看了一眼明赫,又看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微笑着开口道, “我居于北地多年,只知牧民极擅驯养牲畜,农人极擅耘地耕田,将士极擅策马驱敌,君王极擅治理天下...此乃各行各业专攻之道也!今日这宴会,既非西周雅士吟诗之宴,又何必拘泥文章之上?” “先前流觞规则,既未要求必得吟诗作赋,何不让九公子改行他擅长之事?” 说着,她用清亮明朗的眼睛看向明赫,语含鼓励,“九公子虽不擅诗赋文章,亦必有所擅之事,可否让我等一饱眼福?” 明赫怔怔举着酒觞,看着对面明眸皓齿、目光清正的青衣女子,不知怎的,胸膛间嗖地一下便沸腾澎湃起来,面颊忽然便涨得通红,竟罕见地生出几丝羞腼。 他温声道,“好!” 系统突然着急地大声道,“宿主,宿主,你怎么了?你的心跳怎么一下子就飙升到180了,这太危险了,我给你吃点救心丸吧...” 吃了救心丸的明赫,终于恢复了正常心跳,他就地取材,用灵活的双手飞快编出一个精巧绝伦的花环,赢得众人啧啧称奇的赞叹声。 站在人群后排的李颜华,盯着花环看得两眼放光,看着看着,她情不自禁悄悄将目光投向编织花环的人,越看心头越怦怦直跳... 宴会结束后,韩信亲自带人追上李颜华的马车,将九公子托付的花环,郑重递交给对方。 在韩信期待的目光中,在李沅兴奋的笑容中,平生头一回羞红脸的李颜华接过花环,又取出腰间香囊,托韩信转交给明赫。 君王扶苏众人闻讯大喜过望,想方设法为二人制造接触时机。 在接下来的数回相约骑射、逛街中,迅速坠入爱河的二人欣喜发现,不但对方容貌性格皆自己最中意的类型,而且,对方还与自己有着同样悲天悯人的心肠,有着同样不在乎世俗羁绊的眼光,有着同样想为大秦献一分力的目标... 第465章 所谓两厢情投意合,不外如是。 秦始皇四十五年,秋,大秦九公子明赫与李牧之女李颜华大婚,婚宴热闹非凡。 喜气洋洋的明赫敬酒时,主动在李牧面前许下承诺:他此生绝不纳妾蓄姬,必与李颜华夫妻携手共白头,永世不离不弃。 两鬓已白的大秦战神李牧,高兴得当场抱着酒坛与他对饮数轮,翁婿其乐融融。 觥筹交错间,夜暮渐已深,宾客陆续散去,偌大的府宅中,渐渐只剩下虫鸣蛙叫声。 明赫回屋安抚了一番新娘,便快步来寻留在正厅解酒小憩的父皇。 当他踏进正厅时,只见明晃晃的缠枝龙纹烛灯下,依然风姿俊逸的父皇,正含笑朝他看来。 如从前每一天每一年那般。 原本面带喜色的明赫,看着这熟悉的慈爱目光,不由脚下一顿,不知怎的心头忽而一酸,霎时间,眼泪便如泄洪之水倾泻而下。 蒙毅诧异不已,正想上前去安慰九公子,却见刚因醒酒汤恢复清醒的君王,已衣袂翻飞大步上前扶住九公子,便堪堪停下了迈出的脚步。 嬴政如幼时那般,轻拍着明赫的后背安抚道,“今日乃吾儿大喜之时,何故这般号泣?可是醉酒不适?抑或朕送的礼太轻了?” 明赫将头埋在父皇肩上,闻着玄衣间熟悉的松木冷香,泪水却流得更快了,他边抬袖随意揩了揩面庞,边看着父皇在烛光下愈发清朗的面容,慢慢摇头道, “孩儿已喝过醒酒汤了,并无不适...父皇这回,几乎将您攒了数十年的内帑金库全搬给孩儿了,孩儿这辈子都用之不竭,哪敢再贪心不足呜呜呜...” 嬴政轻轻摸了摸他有些凌乱的玉冠,温声道,“既如此,可是今日有人让吾儿不痛快了?” 明赫再次将头靠在父皇肩上,抽泣道,“父皇,都没有,我今日很高兴...孩儿只是想到,如今一成婚就长大了,便再不能日日守在父皇身边侍奉了呜呜呜,孩儿真的一点都不想长大...” 蒙毅心头涌起一丝怪异之感,怪不得他方才,总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当日长兄家侄女出嫁,不是这般哭哭啼啼抱着阿父阿母不肯撒手么? 嬴政听完明赫这缘由,登时亦有些哭笑不得——当今之世,女子出嫁常有“哭嫁”习俗,任便再心冷志坚的女子,到了拜别父母、前往夫家之日,亦难免萦绕百般离愁别绪,继而泪洒当场。 譬如阴嫚几个姐妹,出嫁之日皆跪拜双亲膝前,哭得双眼通红,倒是扶苏将闾几人娶妻之日,皆是满面红光喜不自胜的。 哪有小崽这般,男子成婚之日哭着不舍阿父的? 虽是这般无奈想着,君王心中仍是不可自抑地涌起阵阵感动。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给他带来无尽育儿欢乐的孩子,在即将奔赴全新生活之时,依然赤诚地牵挂着他这父亲。 得子如此,再复何求? 君王耐心地劝了明赫一会儿,明赫这才渐渐止住泪水,拉着父皇的手臂边摇晃,边眼巴巴看着他, “父皇,孩儿见阿兄阿姐他们孩子越多,要操劳的事情便越多,能进宫陪您的时间便越来越少,可孩儿不想让父皇孤零零一个人在宫中...孩儿此生不论儿女,只想生一个孩子,这样,就能抱着孩子时时进宫陪伴父皇了,父皇可能答应孩儿此事?” 他能从商城兑到后世安全计生用品,想只生一个孩子并不难的,但对追求多子多福的古人而言,未必能接受此事。 如果亲爹催生,他肯定是招架不住的。 他担心君王不同意,又急忙补充道,“此事并非孩儿一意孤行,孩儿前些日子与颜华讨论过,她亦赞同只生一个,这样就能多留些时间多陪陪父皇,再为朝廷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颜华自幼得她阿父亲自教导长大,是极极敬重父皇的...” 嬴政眼中渐渐氤氲起一层光泽,待明赫再想细看时,却转瞬间已消失不见。 在年轻人满含期待恳求的目光中,君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若吾儿果真无悔,朕便答应你,至于宫中,你等若得闲想来便来...” 明赫忙化涕为笑欣喜道,“多谢父皇!孩儿绝不后悔!孩儿一定会隔三差五去宫中陪父皇的!” 君王含笑再细细看了他几眼,抬手指了指厅外,“夜深了,去吧,朕要回宫了。” 少顷,明赫亲自站在院门前,目送父皇高大挺拔的身影踏上马车,目送提灯的卫尉军护送着君王的六根金车,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支队伍,他才转身命人关上院门,轻快朝正院踏步而去,面上有如释重负的喜悦之色。 终此一生,明赫从未违背今日誓言: 他与李颜华鹣鲽情深,未纳一个妾室,未蓄一个歌舞姬,只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正所谓今日之果源于昨日之因,幼时曾得到父皇无微不至关爱与陪伴最多的明赫,一有空便带着最喜爱皇祖父的女儿,兴冲冲进宫陪伴自家父皇,成为君王的诸位子女中,陪伴他最长最久之人。 第135章 公元3600年, 3月16,14点,爱种花国家博物馆突然在官方论坛放出一条爆炸性公告—— 【爱种花国家博物馆3600年‘清明’假期兵马俑陪葬坑开放公告】 #国博公告#随着考古挖掘工作的艰难推进, 近十年来专家组利用最新地下遥感雷达探测技术,成功从秦始皇陵东侧陪葬坑,首次挖出超过两万个保存完好, 手持现代化兵器的真人大小兵马俑。 第466章 为满足广大民众的民族自豪感与文化心理需求, 3600年清明节日开始,我馆将首次开放兵马俑陪葬坑遗址,每日接待人数为7万人, 今日15点官网开通十日内实名预约渠道,请您届时凭身份证件文明参观, 咨询热线xxxx...... 跟着公告一起发布的,还有一条专家组推测的铠甲武士俑、捏制与泥条盘筑3d视频。 2分钟后, 这条公告嗖地冲上当日热搜第一, 网友们在官方论坛下激动留言: 1楼:啊啊啊啊啊一晃十年过去了, 挖掘工作终于又有重大进展了, 占位撒花, 疯狂撒花花!!! 2楼:两万个真人大小的兵马俑?!都跟视频里的一样惟妙惟肖?搓手手,擦眼泪, 期待!! 3楼:现代化兵器?不会又是十年前那回挖出的雷 | 管手榴弹吧?说起来,我们爱种花家高科技在全球遥遥领先, 历朝历代哪个皇陵挖不出来?啧啧啧, 没想到考古界利用最新款地下遥感雷达探测技术, 竟还是只能挖出始皇老祖宗其中一个陪葬坑... 不敢想象, 在我那迷人老祖宗生活的时代,科技和修墓设机关技术到底有多么发达, 真不愧是五千年文明里,独占一千年的超级大王朝啊! 4楼:3楼朋友说得对,考古界挖了秦始皇陵300年,越挖发掘的秘密越多,越挖离始皇老祖宗的主墓越远...哎呦喂我的心在乱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辉煌宏大时代? 5楼:三哥四哥说得对,本人在线暴言——我想穿越回大秦,亲眼替你们看看那个时代! 6楼:楼上的,别啊!这种沉甸甸的艰巨任务,该由我这搬砖小能手来扛上肩头,苍天呐,快劈道雷马上把我送回大秦吧! ... 74楼:楼上的朋友们,别歪楼了行不行?我们来认真探讨一下兵马俑吧!其实大家不用盲目文化自信,这技术说到底也不难,我猜它是用黄土为原料,加入砂粒增强泥胚硬度,再放进火中烧出来的,其制作工艺,远不如窝窝国和抽抽国烧陶技术。 75楼:呵呵呵得了吧,这技术不难?要不,你去找块黄土加砂粒烧了试试看?你烧得出来这种跟真人差不多的鼻子眼睛眉毛?你烧得出在地下埋了两千年还保存完好的俑人?要我说,有人别太文化自卑! 76楼:附议75楼! 77楼:附议+1,有人还能隔空鉴定从没见过的技术,呵呵哒。 ... 1999楼:附议+1,直接甩考古史实说话!在大秦始皇帝时代,有四通八达的人车分流水泥高速直道,有沿用至今的楷书文字,有纸张印刷术指南针和精钢密铁,有性质远比黑火 | 药稳定的三 | 硝基 | 甲苯黄 | 火药,有领先时代的科举选拔人才制度,有全球第一部 严谨详实的经济学大典和税法大典,有精密的天文学几何学理论架构.... 同时期,窝窝国还在拿石棍叉鱼,抽抽国还没抢地建国,就这种三流货色,也敢来跟我们爱种花的大秦帝国碰瓷?要我说,它们最多算个p(微笑脸.jpg) 2000楼:楼上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有理有据反驳,附议+1! 2001楼:弱弱提醒一句,大家不觉得上面混入了某种奇怪的东西吗?要不...暗号走起?宫廷玉液酒— 五湖四海的国人,纷纷心照不宣开启隐藏评论模式。 按照论坛规则,只要超过一亿用户主动开启隐藏评论模式,就只有答出正确暗号的人,才能再次看到接下来的讨论内容,而接连答错三次的,将被踢出论坛评论区。 果然,在答对暗号的众人隔屏围观下,74楼那位确实接连三趟答错,屏幕很快跳出弹窗“该用户不符合评论规则,已被踢出评论区”。 沉默片刻后,反应过来的评论区开始骂骂咧咧,很快盖起一座评论大高楼。 不过,众人也没忘了悄悄在手机上设置14:59的闹钟。 15点一到,论坛瞬时鸦雀无声。 一分钟后,论坛再次人声鼎沸,新消息唰唰不停弹出。 1楼:【怒】你们也太手快了!足足70万个名额啊,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那是我的大秦啊!! 2楼:【哭】从此,我成了一个彻底失去笑容的老孩子,除非有人把兵马俑参观名额让给我。 3:好想哭!我甚至有点怀疑,国博真的放出了70万的名额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分钟不到就抢光了?! 4楼:【害羞】是真的,区区在下平平无奇,但我抢到了。 5楼:【狂喜】是真的,区区在下平平无奇,但我也抢到了。 6楼:【矜持】是真的,我虽然只是一朵祖国的十八岁花朵,但我也抢到了。 前面几楼:谢谢你们的炫耀,哭得更大声了! 18楼:前面甩史实那位朋友,看得出你对大秦历史也深有研究,能聊聊吗? 19楼:受宠若惊,请讲! 20楼:从春秋战国时期出土的文物来看,无论那时期的青铜器还是铁器陶器,都处于比较落后的工艺技术水平,许多遗址还出土了石锄石刀,可见那时期生产力水平,总体十分低下。 但到了刚从奴隶制社会转向封建社会的大秦时期,生产力突然出现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少府不但能用先进的方法炼制出钢铁,还能相继研发出黑 | 火 | 药和雷 | 管黄火药... 同时,在漫长的两千多年里,只有大秦实现了超过5亿的人口大爆/炸,粮食种类丰富而高产,发展速度实在太过迅猛,完全超越了历史发展规律,你对此怎么看? 第467章 21楼:【探头探脑】说到这个,其实我一直有个怀疑,不知道能不能说? 其他悄悄围观的楼层众人,异口同声发出评论:快说! 22楼:我怀疑秦始皇是后世穿越者!我仔细研究过史书,从秦始皇十四年开始,他的执政方针突然开始出现重大转变,从一个符合时代背景的封建严肃君王,变成第一个首先意识到联合底层群众力量的君王,那一年冬天,他还下了一道诏令,命各地官吏给百姓修石磨、盘火炕,后来,他还让韩非编撰了新法,取代了施行几代的商君之法... 这么说吧,大秦一切关于生产力的提升,关于政治制度的改革,都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只有最高决策者秦始皇是穿越者,才可能带领大秦高速发展! 23楼:啊??不会吧!这推论听起来...有点怪,我家伟大的老祖宗,怎么可能被穿越者占了身体! 24楼:虽然听起来有点道理,但我不信,哪有穿越者,会同时精通军事政治文化农业各行各业?如果有这样的穿越者,他在本来的时代,也能立下不世功勋、成为人中龙凤吧?但我们纵便史书,这种牛人的履历轨迹都很完整,根本没空穿越。 随着很多楼层纷纷表示,并不相信这个推论,前面那楼又出来了: 实不相瞒,别的也就算了,那些自动造纸机和一体化水泥机的存在,完全脱离了一步一个脚印的时代进程,像是突然从天而降冒出来的,我也产生了大秦有穿越者的想法。 26楼:【握手】朋友,英雄所见略同啊! 27楼:但我认为,穿越者另有其人,不是始皇老祖宗。楼上说得对,没有人会同时具备方方面面都顶尖的能力,从大秦灭六国、收草原、灭百越的经历来说,始皇帝这个帝国中枢掌权人,起到的运筹帷幄作用是最大的,如果他是穿越者,不可能突然对朝堂权谋如此熟悉,以至于做出的每一个决策都是正确而英明的。 除非,这个手握后世科技发明的穿越者,在原本的世界就是一国首脑,但放眼后世各国,并没有哪个首脑擅长发明科技,也没有哪个首脑突然消失。 28楼:赞同!就算真有穿越者,凭始皇大大磅礴的帝王气势,也绝不会让对方占领身体! 29楼:附议!再说了,当时陪在秦始皇身边,最得重用的大臣是谁?那是人精中的人精李斯,还有最忠心的蒙恬!如果有穿越者占了秦始皇的身体,他总不能每个生活习惯饮食爱好都跟秦始皇一样吧?李斯能察觉不到?蒙恬能察觉不到? 30楼:呵呵呵,我家老祖宗作为漫长的古代历史上,唯一同时在狼居胥山和泰山封禅的帝王,唯一被每朝君王年年祭拜瞻仰的帝王,创下如此丰功伟绩的始皇帝,原来竟是个穿越者冒充的?真搞笑,要不你去穿越了试试?说得管理国家多轻松似的,好像随便一个人就能当千古一帝似的,荒谬! 31楼:附议!有的人虽然在现代平平无奇,连管理几十人的小班长都没当过,却坚信自己如果穿回古代立刻能变成明君圣主,能管理好一个人口众多、矛盾复杂的国家,还能带领国家统一四周疆域...说得千古一帝跟捡白菜一样,随处可见! 32楼:朋友们别激动啊,你们说得很有道理,我知错就改,马上就改!那么,大秦如果有穿越者,究竟会是谁呢? 33楼: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是在秦始皇十四年降临在秦国的,如果刚好因为他的到来,让秦国从农业经济各个方面飞跃,倒有可能...对了,虽然后世历朝编撰的史书中,都认为他是秦始皇的亲子,但根据前两年出土的邯郸竹简来看,这人其实是赵王的孩子,至于他为什么会被送去咸阳,就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34楼:莫非,你指的是始皇帝第九子明赫?可根据《秦史》《秦书》等第一手权威史料记载,都提到了‘九公子肖帝’、‘长公子与九公子相貌最为肖帝’,如果明赫真是赵王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长得跟秦始皇很像?穿越者再有本事,总不可能把长相也给改变了吧? 35楼:秦赵几百年前同宗同源,长得相像倒也有可能.. 36楼:停停停,你们这脑洞开得太大了,怎么可能啊!赵王的儿子无缘无故送去秦国,然后,秦国灭了赵国,他不想着报仇,还成为一辈子最孝顺秦始皇的儿子?杀父之仇啊,他如果真是穿越者,应该第一时间筹备复国报仇大计才对,怎么可能反过来帮助秦国、孝顺秦始皇啊? 37楼:是啊是啊!史书还记载,骊山皇陵修建到一半时,始皇帝下诏让九公子随葬皇陵,专门命工匠在自己主墓旁,修了一座庞大的陪葬墓呢!如果不是感情无比深厚的亲生父子,不许妃嫔大臣侍卫陪葬的始皇帝,哪会让九公子随葬在自己身旁?呜呜呜好感人,如果有穿越,我也想穿越成始皇帝的崽崽! 这层的发言,得到了蹭蹭上涨的“我赞同”评论。 38楼:据史载,始皇帝活到106岁驾崩那天,四海山河为之变色,百姓的哭声响遍整个大秦境内,年近八十的明赫身为始皇帝唯一在世的子女,坚持要亲自为始皇帝扶棺治丧,当晚守棺时在章台宫溘然长逝...要知道,史书可是称赞明赫‘养生有道,年逾古稀而身体康健,甚少有疾,乃最肖帝者’,如果他不是悲伤过度,又怎么可能跟始皇帝同一天去世?他是赵王孩子的推论,我不同意! 第468章 39楼:是啊,如果不是至亲至爱之人去世,带来的痛苦冲击太大,身体一直很好的明赫,怎么可能,刚好在始皇帝去世那天离世? 再说了,每回有新的惊世骇俗考古发现,你们就猜测古代有穿越者,却又拿不出半点证据,我倒以为,我们现代人有些狂傲自大,低估了古人的智慧! 40楼:强烈附议!我早就想说这事了,穿越者又不是万能的,在位的各位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你们难道认为自己穿回古代,就能撬动整个地球?你学过制造炸药的方程式,就能造出炸药?你学过制造水泥搅拌机的方法,就能造出这台机器?其实我们心知肚明,要把书本理论知识付诸实践来检验,简直隔着万里之遥呢。 41楼:【鼓掌】楼下的朋友说得好!穿越者总不能一个人做完所有事情吧?总不能一个客串史书中的墨家水家农家众人吧?大秦每一跨出的一大步,背后都融合了无数古代先贤和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穿越者,大秦盛世也不是凭穿越者一个人打造出来的,它凝结了大秦君臣百姓的心血,我们后世人,真不适合傲慢地把他们的辛勤劳动,轻飘飘用“都是穿越者的功劳”来概括... 42楼:【抱拳】朋友们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受教了! 43楼:【探头】说起来,始皇帝真是万里挑一的人生赢家,不但皇帝当得好,养儿女也养得很好啊! 你们看啊,他80岁退休后,大儿子扶苏当了近二十年皇帝,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二儿子将闾凭借军法谋略当了镇国将军,三女儿阴嫚凭借政治头脑位居大秦左相,四儿子子高成为我国历史上最早的地理学家、航海学家... 44楼:对对对,始皇帝八个孩子,个个是人中龙凤,个个为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哪是后世王朝,那些白受国恩的皇子公主能比的?怪不得几千年来,别的王朝都不敢效仿始皇帝不给儿女封侯拜爵... 而且,史书中这个八个孩子跟始皇帝感情都很好,他们一家人好幸福啊! 45楼:【鼓掌】对了你们看过《方史》吗?一千多年前,那个从草原不儿罕山走出的枭雄,亲手推翻懦弱的曾朝统治者,发誓要建立一个弘扬游牧民族的大一统国家... 46楼:【骄傲】我看过!他在曾朝潜伏多年,步步高升,最后凭借手中君权灭了曾国,率领铁蹄南征北战从无败绩,却至死未能征服他出生的那片草原! 47楼:是啊,说起这个我哭死!坚信始皇帝祖龙是龙神、是不儿罕山守护者的草原百姓们,自发加入大秦留下的骑兵团,在历朝动乱中坚持捍卫家园、不被任何朝代征服,坚持不设君主只设大秦郡守,坚持世代以“秦人”自居... 那个建立方朝的开国之君,一生虽然战功赫赫威震天下,却被整个草原视作大秦叛徒,他在中原登基那天,他留在草原上的老父亲羞愧自焚而死... 48楼:对的,史书上还记载,这个封禅泰山的君王年老体衰时,一心念叨着想回到草原,想登临生他养他的不儿罕山,甚至想死后葬在不儿罕山... 为了成功说服草原众人,他甚至主动派出使臣,许诺把方朝占领的阴山一带送给草原,但草原郡守和百姓们却告诉使臣—— 他这个背叛了祖龙的叛徒,不配再踏上祖龙守护的不儿罕山,哪怕是他的尸体运回草原,人们也会将他碎尸万段剁了喂狗,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49楼:原来是这样,呜呜呜没文化的我哭死!怪不得上学时,老师说历朝历朝都征服不了草原,怪不得草原一直用“秦”为国号,原来还有这段渊源,始皇帝威武! 50楼:我很好奇,始皇帝是怎么征服草原,让他们世世代代成为大秦最忠诚信徒的?按照人走茶凉的人性,但凡后世君王对百姓好一点,百姓们就会俯首帖耳献上忠诚,草原竟然能摆脱这条定律,真的令人很好奇。 51楼:我倒觉得,这事可能跟祖龙守护不儿罕山的传说有关,但问题在于,一个中原帝王,到底是凭借什么成为草原精神偶像的? 52楼:希望国博能挖出更多第一手资料为我们解密,不管了,始皇魅力无边,万岁! 53楼:始皇大大万岁! 54楼:我最厉害的父皇万岁! 55楼:咳咳,楼上的别歪楼,明明是我最厉害的父皇万岁! 接下来的楼,在成千上万的“父皇万岁”评论轰炸中,歪到了十万八千里。 ... 单手扶着方向盘,停车在路边等人的明赫,摇头无奈笑了笑,语音操控手机退出了论坛界面。 唉,原本打开官网只为抢张兵马俑的票,却情不自禁顺着论坛看了半天评论。 不知怎么回事,他总会轻易被跟“秦始皇”有关的话题吸引,逛博物馆与历史遗址,也只逛秦朝展区。 甚至,有时看着展出的宽大玄衣纁裳冠服,看着标着“秦始皇专用xx”的物件,看着一大块“秦始皇封禅刻石”的石头... 他心中都会不可自抑地生出强烈熟悉感,脑中会飞快闪过一幕幕古代场景,继而会浑身发抖地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甚至,他脑海中有时会闪过一些奇异的片段,就仿佛,他曾经真的见过秦始皇穿着这身衣裳,腰佩这把宝剑,登临山间刻石封禅... 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觉,他怎么可能穿越3000多年的时光,去见证辉煌大秦最鼎盛的时期?那可是秦始皇啊,他怎么可能见到! 第469章 这时,窗外有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气喘吁吁捧着资料跑来,一把拉开车门坐上来,歉意道,“抱歉,让你久等了!还好你及时发现小刘把资料印错了,不然这事铁定要搞砸...” 明赫和气笑了笑,提醒对方系好安全带,缓缓发动黑色大奔朝城北方向驶去。 他猜测着,凭公司的实力,就算这回能顺利见到嬴氏主事人,也不可能投标成功,老板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点。 各种产业遍及全球的嬴氏家族,几百年来在全球富豪家族中久盛不衰,在这一任主事人二十年多前接过权柄后,更将嬴氏推上全球首富的位置。 今天,是神秘的嬴氏主事人回国的第二天,老板从高尔夫球密友口中知晓此事后,立刻带着他们加班把方案做了出来,想让明赫带着去嬴氏集团碰碰运气——明赫这个名字,还是老板在听了一桩关于嬴氏的传闻后,听了大师的建议劝他新改的。 大师说,明赫只要改成这个名字,一辈子就能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还能顺便为老板签下几个大单。 在老板开出的10万改名费面前,原名“明肃”的他,毫不犹豫拒绝了报酬、但答应了改名。 明赫是被扔在街上的孤儿,吃尽苦头受尽白眼长大后,好不容易遇到个不乱扣工资、也很信任他的老板,就满怀感激地留了下来,这是他在公司的第三年,如果能帮公司成功拿下嬴氏这单子,他不敢想象老板会有多高兴... 可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改了个名字,能成功跟嬴氏签约的可能性也无限接近于0,甚至,他们能不能成功见到嬴氏主事人都说不定。 资产只有一两亿的小公司,就算做事再认真、产品把关再严格,也比不上人家大集团公司有竞争力啊...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算了,改名就当哄哄老板高兴吧。 嬴氏名下的一百层嘉华大厦,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站在一楼豪华宽阔的大厅水晶灯下,同事忍不住有些微微紧张发抖。 坊间传闻,嘉华大厦一楼这灯镶嵌的数千颗水晶,是嬴氏从拍卖会上,花200多亿买来让人改成灯饰的文物。 而他脚下踩着的进口大理石,据说一块就值上百万... 原本,是该同事上前找前台预约的,但明赫扭头见同事有些面色苍白,以为对方不舒服,就掏出名片上前客客气气道,“我们是天地和医药公司的,听闻贵司在招标一个项目,想前去拜会一下嬴总...” 化着精致妆容的前台,面上挂着职业性的浅浅笑容,说了声“请稍等”后,就接过名片在电脑上搜索了片刻,又把名片放回明赫手中,“抱歉,贵司资质,不符合我司招标要求。” 同事焦急上前了一步,明赫想了想,再次问道,“不知贵司能否通融一下?我公虽然资质比不上大集团公司,但产品质量非常过硬,我们被考核的信誉度,在业内是最高级别...” 看到前台愈发职业化的笑意,他忽然想起老板说的那个传闻,急忙改口提醒道,“听说前年,贵司也破例跟另一家资质不够的小公司合作过,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荣幸得到这个机会...” 前台闻言不由一愣,事,倒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而且也是嬴总回国期间发生的,而且,因为这事诡异得太不合常理,她还特意记下了那幸运儿的名字:明赫。 而刚才这人递来的名片上,也写了“明赫”二字。 她不动声色打量了明赫几眼,这人长相之间,竟隐隐有两分与嬴总相似...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又扬起了灿烂笑容,“这样吧,我打到总裁办帮你问问。” 明赫急忙把名片再次递给对方,连声激动道,“谢谢...多谢!” 果然,总裁办秘书在通过内线询问主事人意思后,很快回复:请明赫带着资料上来。 言下之意,别人就不用跟着上去了。 没想到真阴差阳错赌对的前台,按下怦怦直跳的心,边猜测着嬴总到底跟叫“明赫”的人有什么关系,边让同事把明赫的同事引到休息区,边热情地带着电梯感应卡,亲自把他送上了直达总裁室99楼的专用电梯。 明赫提着满满一袋资料,站在飞速上升的观光电梯中,看着窗外的半空景色,不知怎的,胸膛间突然涌起一阵汹涌澎拜的激动情绪,很快,这来势汹汹的陌生情绪,又迅速笼罩了他整个大脑。 他稍稍扶着栏杆站稳,听着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越来越大声,如重鼓在敲击似的,瞬间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今天,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明赫脑中闪过很多种奇奇怪怪的猜测,甚至,开始犹豫要不要在电梯停稳后,按一楼快点离开,这嘉华大厦有点诡异... 还没等他从纠结中回过神来,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电梯已经停在了99层。 明赫想到老板对自己的栽培和信任,心一横,咬牙走出电梯。 这时,早候在电梯外的一位温文男助理,已笑着迎上来,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带着他穿过铺着华贵地毯的走廊,往总裁办公室走去。 绕过一处视野极佳的巨大落地窗,来到标识着“总裁办公室”的门前,男助理示意明赫到了。 他亲自“咚咚”敲了三下,在一声醇厚清冽的“请进”声传来后,男助理便做出“请”的姿势,让明赫独自进去。 而这时,听到这声音的明赫,脑中却仿佛被划开了一道裂缝,有无数场景疯狂顺着这裂缝涌了进来... 第470章 在旁人眼中的瞬息之间,他却完整见到了许多从前断续见过的场景: 年轻俊逸的秦王嬴政,把襁褓中的婴儿抱在怀中,笑道,“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孩子...诗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有前途光明灿烂之意,寡人为你赐名‘明赫’”... 他看到了威仪赫赫的秦始皇嬴政,带着百官在狼居胥山封禅,前往贝尔加湖祭地... 他也看到白发苍苍的太上皇嬴政,安静恬淡地躺在金灿灿的青铜棺椁中,而心如刀割的他,却痛得一整日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对秦朝的一切疯狂关注,为什么他会无数次对着博物馆那些秦朝文物,产生强烈的“物是人非”的悲凉痛楚之感... 这一刻,明赫手中的资料骤然掉落在地,在男助理略带不满的提醒声中,回过神来的他已飞快跑上前推开房门。 他想起来了,前世的一切他全想起来了! 他迫不及待想进来看看,这位同样叫“嬴正”的首富,会不会就是他的父皇。 随着房门的推开又自动阖上,凭着一腔不计后果孤勇冲进去的明赫,看着那道端坐在遥远桌前高大挺拔的身姿,看着那张与他脑海中秦始皇一模一样的面容,不由怔愣当场,泪水滚滚而下。 而总裁室里保留着前世记忆的嬴正,第一眼便惊喜认出:此人,正是他苦寻多年而不得的明赫! 不是往日他前往各国搜寻到的千万个同名“明赫”,而是来自大秦的明赫,是他的小崽! 看着如往日那般动辄爱哭的明赫,嬴正如千年前每一次那般,踏着疾步从桌前走来,惊呼道,“吾儿明赫,你终于来了!” 明赫透过泪眼朦胧,看着如记忆中那般风姿秀挺的父亲,哽咽道,“父皇,孩儿来迟了!” 这一刻,无比珍惜将明赫揽入怀中,如往常那般轻拍他后背安抚的,不是嬴氏主事人嬴正,而是三千多年前的大秦皇帝嬴政。 今日,阳光正好,喜至福来,诸事皆宜。 第136章 在系统规则覆盖的时空星海中, 每个离世的历朝先君,都将进入地府。 而每一个抵达地府的他们,皆会无比惊喜地发现:在家族先辈聚居的大宅院中, 有一面清波微漾泛着虚光的...水镜。 通过这面水镜,他们能看到阳世后人的一举一动。当然,除了隐私行为。 在秦始皇一百零六年时空的地府中, 每一日都沉浸在巨大喜悦和自豪中的嬴氏先君们, 正在望眼欲穿地等待嬴政到来。 他们刚从水镜中看到,嬴氏一族那位最有出息的好儿孙,已在咸阳无疾而逝——对活了106岁的他而言, 这着实算得上庄子口中的“喜丧”。 按他们多年总结的经验,地府一日便是人间一年, 纵便夜里才会魂魄出窍,想来至多不过等上一炷香时间, 嬴政便会前来地府与他们团聚。 秦献公嬴师隰高兴地擦拭着他那把最珍视的宝剑, 打算把它当作见面礼, 送给隔了好几辈的好孙儿; 秦孝公嬴渠梁铺开一份竹简, 在上面写着嬴政施行的诸项治国方略, 打算再与他好生探讨一番儒法道混用之新法; 秦惠文王嬴驷正撩起宽大的衣袖,手握地府专用朱笔, 认真跪坐在案桌前,画着一轮栩栩如生的皎洁圆月; 至于秦孝文王嬴柱和他儿子嬴异人么, 则在笑眯眯地忙前忙后准备着吃食——地府虽亦有宫人随从, 但旁人做的, 哪比得上他们亲自动手情义浓? 虽然, 嬴柱的“动手”确切来说是动口唠叨,真正主厨的, 是当年在邯郸为质硬生生练出一手厨艺的嬴异人。 但论迹不论心嘛,自小养尊处优,从未如先君们那般吃过各种苦头的嬴柱,能亲自莅临烟雾缭绕的厨房瞎指导,已算得上破天荒之举——可见他有多重视嬴政这乖孙。 嬴荡这些年在地府勤学苦练,终于练就了一手轻松举起一鼎的大力神功,此刻正在院中满头大汗扎着马步,双手各举一鼎练静站。 他想早些将这手绝学传授给嬴政,这孩子骨骼清奇,最适合做嬴氏武学继承人! 倒是秦昭襄王嬴稷嫌他们着实无聊,正在一一挨个点评, “曾祖父,您这宝剑已崩口,政儿绝不会喜欢的,且留着自个儿用罢!” “祖父,您当日听闻政儿废商君之法、改行韩非所拟新法,不是气得蹦脚大骂么?啧啧,未料到您今日会忽生雅兴...” 赶在接收到嬴渠梁圆瞪的怒目前,嬴稷又急忙来到嬴驷身旁,弯腰看了看,继续道, “父王啊,您画这月亮做甚?以政儿的性子,他可不是喜爱对月赋诗之人...” 嬴驷埋首奋笔细细画着,根本没搭理他,这熊孩子,这跳脱性子全不似寡人,倒似芈八子! 看在嬴稷为大秦打下偌大疆土的份上,他这做阿父的,总愿意多包容几分。 嬴稷才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优哉游哉负手来到厨房门口,吸了吸鼻子蹙了蹙眉,扬声喊道, “异人,莫要瞎鼓捣!阴阳两隔人世殊途,纵便尔等饭菜做得再香,政儿也吃不进口中,何必勾起我等腹中馋虫?” 嬴柱急忙小跑出来,腆着脸笑道,“父王,我们这是...” 嬴稷瞟了瞟他干净的双手,恨铁不成钢道,“拈轻怕重,一事无成!上不如父,下不如子...唉,若是寡人的悼儿还在...待政儿来了,你最后一个见他!” 第471章 说着便潇洒转身,前去推嬴荡手中的大鼎。 嬴柱委屈地望着父王的身影,他一直都知道,相貌与性子最为肖似父王的长兄嬴悼,才是父王最喜爱的孩子。 若是父王寄予无限厚望的太子长兄,未因英年病逝而错失秦王之位,如今,在地府陪伴父王的便是他了吧? 真不知若果如此,父王会有多高兴...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抬袖拭了拭心酸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嬴师隰,收剑入鞘放回腰间,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莫听你父王胡言乱语,本公以为,嬴悼若是即位,必是远不如你的...” 嬴柱立刻惊喜看向曾曾祖父,只见嬴师隰一脸认真道,“若嬴悼即位,你这一支便与王位无缘,异人若不能当秦王,政儿便也不能当秦王,可见,由你来当秦王为政儿开路,自是极好的!” 嬴柱一听,委屈得更想哭了。 然而,一炷香时间过去了,两柱香时间过去了...嬴政的魂魄并未按期来到地府。 别看嬴稷似乎对嬴政的到无所谓,其实,他是最盼着自家乖曾孙来地府团聚的,那可是他嫡亲的乖孙呐,也是大秦最有出息的好孩子,他的政儿,连整片草原都征服了! 是以,两柱香时间刚过,急不可耐的他便第一个提剑冲出了院门往阎王殿奔去。 鉴于他前些日子召集地府各朝各代君王,屡屡冲击鬼差意图造反,阎王默默将他的危险等级警报提至了最高级别——比起多少还讲点理的秦国其他君主,这位战国大魔王,这名号可不是白来的! 虽然阎王主管万物生死,统管地府诸事,权力堪称极大,可这些在人间立下赫赫功绩的君王,并非是寻常功德寥寥的凡夫俗子。 待数千年后,南天门再次开榜封神之时,这地府中,少不得有些君王会被天道赐封为神。 神仙间的梁子一旦结下,可不是短短几十年能凡尘能化解的,这一结,便是以千年起步啊! 阎王揣摩着,以嬴稷这家伙在阳世积攒的功德,到时定会被封为神,这可是睚眦必报的主儿,自己何必为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跟对方结下梁子? 再者,先前连嬴稷煽动诸王,想在地府造反轮流当阎王一事他都忍了,又如何忍不得对方擅闯大殿这等区区小事? 所以,嬴稷前脚刚奔进阎王殿,阎王后脚便忙不迭笑着迎了出来。 嬴稷唰地拔剑怒目道,“寡人的政儿呢,为何迟迟未到?你这地府阎王,竟敢暗中拦截我嬴氏子孙进地府?” 阎王忙让人端来天山灵水,劝他先喝一杯消消火气,上前解释道,“秦王误会了!秦始皇的魂魄本已往地府而来,哪知刚出门便出了些岔子...” 世间凡人咽气后,自有黑白无常前去勾魂入地,但迎接人间君王,地府会送出一道契合对方生辰八字的“引魂符”,以此符在黄泉路为君王魂魄护驾引途。 嬴稷不肯接那碗灵水,见对方欲言又止不肯明言,不由不耐烦道, “吞吞吐吐做甚?莫非你想告诉寡人,身为地府阎王,你那引魂符竟失效了?寡人的政儿被旁人劫走了?世间竟有妖魔鬼神,敢在你阎王专管的黄泉路上跟你作对?岂是欺寡人乃三岁小儿乎?” 阎王见这边嬴稷怒气腾腾不肯信,殿外又围来同样怒气腾腾的嬴氏其他君主,只得快速斟酌一番用词,细细解释道, “诸位秦王有所不知,本王虽主管阴间诸事,法力遍及整条地府黄泉路,可...秦始皇嬴政尚未踏上黄泉路,便察觉到鬼差前去勾他那幼子嬴明赫之魂魄,立刻转身折返而去了...招魂符虽有暂时锁魂困魄之力,却因嬴政功德之深厚三界前所未见,以三皇五帝功德为束缚上限的招魂符,无法束缚住嬴政之魂魄...” 这时,秦王们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若魂魄不入地府,可会留滞于阳间?可有弊处?” “既如此,寡人的政儿究竟去了何处?” “除却黄泉路,魂魄还会去往何方?” “可否再以招魂符引之?”... 阎王想到嬴政魂魄的去向,不由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本王无可奉告。但诸位且放宽心来,想来少则一两日,多则数十日,尔等便可与嬴政相聚一堂...” 再三确认此事为真后,秦王们终于大松一口气,相邀收剑回去。 走在最后面的嬴稷边走边盘算着,“少则一两日,多则数十日?难不成,寡人的政儿竟能突破地府规则,再在阳世活上数年乃至数十年?这小子,也不知功德究竟有多厚?哈哈,寡人甚喜之...” ... 秦始皇三十六年,三月,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1) 接着东郡上报,有人在这块巨大的陨石上,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七字,引发朝堂轩然大波。 君王龙颜大怒,又疑有六国余孽作乱,遂派御史诸人带侍卫前去东郡彻查此事。 此刻,燃着袅袅浓烈熏香的章台宫中,捧着密报的赵高,正在躬身小心禀道, “回陛下,东郡传来急报,御史已带人在坠星落地处二十里内逐个排查询问,却无一黔首承认与六国余孽有所勾结,亦无黔首承认大逆不道之字,乃是他们所刻...” 他禀完垂首等了又等,哪知,并未听到君王开口发落黔首之言,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第472章 赵高不由渐渐心生疑虑,陛下近日最介怀此事,怎会听完御史之调查结论而无动于衷? 这般想着,他迅速整了整面上神色,悄然不动声色抬眼朝君王望去,却直直撞上了君王平静无波的双眼。 他很快掩下心中狐疑,立刻扬起一抹毕恭毕敬的笑意,顺势提醒道,“陛下,此事眼下排查毫无头绪,东郡陈御史恳请您下诏指示。” 嬴政有些不适应地微微动了动跪坐发麻的右腿,盯着面前依稀有几分熟悉的高大男子,渐渐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赵高?” 他那日在咸阳王宫闭眼后,被一股神秘力量引导着,行走在一片白茫茫天地之间,忽然听见身后有明赫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便立刻折身前去救他,哪知,他刚飞身上前踢翻那一黑一白之怪异人,尚未来得及与幼子说上半句话,便被身后一阵不可控的巨大力量拖入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已重回章台宫殿上——依然铺着坐席而无高桌高椅的章台宫。 君王虽百般不解,却也能游刃有余地面对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世间既然有小崽这般的仙人存在,想来帝王死后重做一回自己,倒也并非无可能。 据密报日期所言,这大秦,乃是他即位的第三十六年,就凭眼下这副元气大败的身子,恐怕自己明年,便会如神画预示那般病逝于沙丘... 思及此,君王的眸色不由幽邃了几分,既有此机缘,他倒要看看,这以区区内臣身份,能成功说服李斯同谋的赵高,究竟还埋有哪些后手。 他从来不信,一个敢在自己猝然驾崩后,第一时间设局拉拢李斯叛君之人,会是临时起意而为。 赵高立刻端着笑脸应声上前,忍不住悄悄回想着,自己近日究竟何事惹了陛下不快,以致陛下竟不再以“爱卿”唤他? 莫不是,女婿阎乐借咸阳令职务之便,暗中拉拢卫尉首领一事,竟教陛下察觉了两分?怪不得陛下今日有些反常。 不,陛下若已察觉,必会雷厉风行地,另选关中良家子换洗卫尉队伍... 在确认对方的身份后,嬴政垂首看密报的眸中,倏地掠过一抹厉色,再抬首时,却仍旧和颜悦色道,“爱卿以为,此事朕该如何处置?” 赵高迅速一脸赤胆忠心道, “陛下,臣以为东郡乃魏国故地,坠星刻字诅咒陛下一事,必是魏国宗室贵族勾结黔首犯上作乱,此事若不重罚,来日六国故地或有接连生事之举。为大局计,还请陛下将居于石旁之人,尽数诛之!” 他笃定,皇帝要借机立威震慑六国余孽与庶民,必会采纳此计。 哪知,嬴政却淡淡笑了笑岔开话题,开始讨论起国中各地今岁雨水稼穑诸事,见赵高竟能一一答来,心头不免沉了几分。 一个负责君王车舆与出行安全的中车府令,不但精通律法、书法一绝,竟还通晓朝堂稼穑之事,又颇有察言观色之能...如此,确会让爱才惜才的他刮目相看。 若无小崽带来神画预示赵高之阴险狡诈,恐怕那时的自己,亦会十分宠信如此一个难得的“人才”吧? 在赵高的期待中,嬴政并未采纳他的建议,反是寻了由头将他打发出去,又命人传李斯进宫。 赵高走后,君王立刻命人将殿前的错金螭兽香炉撤走,并吩咐章台宫往后不得再熏香。 等待李斯到来的空隙里,君王趁机从坐席间起身踱步活动,又从宫人口中试探出,这个大秦的少府令亦是五黑,便即刻让人备上笔墨画了一幅高桌高椅图,命人让五黑依样制作。 不知陛下为何急召的李斯匆匆赶来时,君王挥手屏退了宫人,目光沉沉看了他半晌,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朕今日听赵高回禀东郡一事,其间疑点重重...朕如今竟不知,爱卿对朕忠心否?” 李斯闻言,心头猛地升起一股寒意,两眼茫然抬头朝君王看去,东郡一事...与我有何干系?等等,赵高回禀? 好哇,赵高那狗贼,竟敢趁机抹黑老夫! 任李斯再如何聪明,也绝想不到素来极信任赵高的陛下,竟会捏造些子虚乌有的“赵高之言”来唬他。 暗暗将赵高记入报复黑名单后,李斯又急忙噗通跪下百般承诺忠心。 嬴政眸中幽光一闪,他笃定,自己若还活着一日,李斯必会忠诚一日。 而李斯此人向来睚眦必报,行事又小心谨慎,若能借他之手,不动声色查探赵高在朝堂多年之经营,但比自己派人打草惊蛇要好。 毕竟,他不敢确定在这个大秦,卫尉与暗卫之中有无赵高埋下的耳目。 这般想着,君王又幽幽长叹着开口道, “爱卿是知晓的,朕如今体力不济,多有晕眩痛疾,恐已春秋无多...朕今日询问赵高立储一事,他认为扶苏不敬君父,推崇儒学,继位恐会改法为儒...故而,他向朕推举胡亥为大秦储君,朕亦认为胡亥纯真无邪,向来敬重朕与朝堂诸卿,若由他来担任储君想必甚妥,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这话若是往日说便也罢了,李斯至多会妒忌如此国之大事,赵高竟能先他一步知情,但刚知晓赵高想借东郡陨石刻字一事,将祸水引到自己头上的李斯,听着这话,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赵高为扶持十八公子继位,竟然成功说服了无心立储的陛下改弦,可见,此人君恩之深重! 第473章 若是十八公子即位,赵高来日之官爵,又岂会止步于中车府令? 而今日已在陛下面前暗暗进谗的赵高,一旦来日手握新君之无上恩宠,又岂会饶过他李斯、饶过李氏满门? 思及此,李斯抬首义正严词道,“臣以为,陛下定能长寿万年,但立储一事还请陛下三思啊!长公子为人果敢坚毅,在黔首间素有仁义之名,若以长公子为储君,则我大秦社稷必能更安...自古废长立幼乃于国不吉之兆,单以赵国而论,赵国强于赵武灵王,衰于赵武灵王废长立幼,又亡于赵悼襄王废长立幼,可见此事绝非强国兴国之兆啊...” 看着君王略有薄怒的面色,想到赵高的阴狠毒辣,他仍是一脸无惧道, “再者,长公子先前为方士求情,并非是为支持淳于越之儒家学说,他乃是考虑到天下黔首未稳、六国余孽犹存,一心想保全陛下之名声啊!长公子宁肯冒着触怒君父之险,亦执意要劝阻陛下拉拢儒生宣扬名声,此乃至纯至孝之赤心心肠啊...焚书一事,实乃臣当日考虑不周,还请陛下降罪!” 嬴政“冷冷”看着李斯,若有所思道,“爱卿此言,可是要推举扶苏为储君?看来,赵高所言不差,爱卿果然与扶苏素有往来啊...” 李斯听了这话,只恨不得把赵高那狗贼撕碎,简直一派胡言! 他含泪匍匐膝行于前,大声悲呼道, “陛下,臣愿以阖族老小性命发誓,臣与长公子,绝无一枝一叶之私交!臣之所以支持长公子为储君,乃是因为,长公子无论是长子之身份,还是民间之威望,抑或珍重陛下与大秦之心,皆是诸公子间,最适合为储君者!臣此言只为大秦,绝无私心!” 在李斯滔滔不绝的劝说下,君王终于“被感动而松了口”,当场下诏命监军于上郡的扶苏先行回宫。 欣喜于君王终究在赵高与自己之间,选择了更信任自己的李斯,一回到左丞相府便开始盘算着报复计划,既然梁子已结下,他必要先下手除去对方。 李斯是廷尉出身,熟习秦法,自然不会知法犯法派人暗杀赵高,而是打算揪出赵高的错处,呈交陛下以国法处置之。 纵便赵高行事再如何谨慎狡诈,他那兄弟赵成与女婿阎乐,平日可没少在咸阳暗地里作威作福... 这一日,李斯在书房与长子李由密议到深夜。 ... 是夜,关上寝宫殿门认真练完一套五禽戏的嬴政,面色凝重来到窗前,伸出枯槁苍白的双手看了看,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具身体因长期跪坐之故,四肢肩背动之剧痛无比,而方士呈来的丹药,其毒性虽能稍稍缓解躯体之痛,却加快了气机流逝的步伐,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如今这大秦,既无阳庆淳于意等当世名医,又无各色补气填血之名贵草药,就算自己日日勤练五禽戏,又改坐席为高桌高椅,亦难以支撑几年... 难呐! 既为国事心事重重、又为明赫究竟去了何处忧心不已的君王,在前往沐浴间更衣之时,却从宽大的衣袖间,发现了几小袋塞得鼓鼓囊囊之物! 他想到一种可能性,颤抖着手将小布袋解开,里面果然躺着颗粒饱满圆润的五种种子,来自大秦的高产粮种! 随着君王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这些宝贵的种子,一个陌生的场景在他脑中骤然浮现—— 只见双鬓斑白的明赫,正俯身将一个个小袋子,塞进躺在棺椁中的他衣袖间,喃喃道,“父皇,这预示着五谷丰登的高产水稻、小麦、玉米、菽豆、黍米,您就带着上路吧,孩儿希望您到了地下,也不会面临缺粮之忧...” 嬴政眼中闪烁着泪花,情不自禁伸手朝前想去牵明赫,下一瞬,脑中幻影却消失无踪。 他怔怔捧着种子站在原地,吾儿明赫为寡人百般盘算周全,可朕虽知吾儿当日业已离世,却不知该去何处寻他之魂魄... 锥心之痛,莫过于此。 ... 既然手上有了这些宝贵的种子,嬴政次日便借由“仙人所赠”之言,将它们秘密交给了忠心的治粟内史,命他好生为大秦育种。 接着,他又假借仙人托梦之言,下诏将有毒的青铜金餐具全改成瓷器,并将瓷器制作之法颁发下去,接着,又颁发了沤肥套种之法、水磨制作之法、盘火炕之法... 在这无比笃信鬼神巫蛊的时代,又有谁会怀疑仙人襄助君王一事的真实性呢? 自然,那些经“仙人”认定乃是毒药的丹药,亦被君王下令全部销毁,并以“弑君”之名斩杀部分滥竽充数的方士后,命吓得连连磕头忏悔表忠心的徐福等人,为大秦研发火药以将功折罪。 他过目不忘的天赋,终究让这个大秦多了几分生机,甚至,他还清晰记得当年李斯诸人送来的七国舆图上,每一处煤矿的分布所在。 随着各地官府士卒顺着君王在舆图上的标识,真挖出大量能燃烧的黑石,“秦王有仙人襄助”的沸腾传言,顺利取代了先前荧惑守心带来的“亡国之兆”流言。 而君王命御史即刻返回咸阳,勿须再调查陨石刻字一事、亦未迁怒一人之举,倒让那些暗中怂恿黔首设局之人诧异不已。 他们原以为,利用这刻字散播流言,既能动摇秦国人心,也能成功激怒秦始皇,届时,秦始皇但凡为此杀一人,便愈发能在百姓心中坐实他“暴君”之名... 第474章 接下来的发展,开始往彻底脱离六国复辟贵族计划的方向奔驰而去: 随着嬴政下诏暂停修建骊山皇陵与阿房宫、派人先为民盘火炕、修茅屋等新政陆续施行,那些原本因贵族挑唆、而将秦国视为仇敌的六国百姓,也忍不住对大秦皇帝生出越多好感来。 纵便是他们原本的君王,亦从未关心过他们的房屋漏不漏雨、冬日该如何度过严寒。 看来秦始皇,倒并不似贵族豪强口中那般暴虐无道,反倒是个爱民仁君。 而“凡挖煤之人,每50石能获赏1石”奖励政策的出台,则顺利助朝廷最快笼络住人心。 哪怕是在最仇视秦国的赵楚之地,百姓们亦全然不顾当地宗室贵族的劝阻,欢天喜地抢着上煤场干活。 1石黑煤,若转手卖给朝廷,能得三四百钱,能换十来石粮食... 到了此刻,在天下百姓心中,秦始皇哪还是什么暴君?他简直是为百姓带来福祉的天神下凡! 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嬴政的到来,让原本民生困乏艰辛的大秦,逐渐生出几分蓬勃生机。 随着朝廷果真兑现挖50石奖1石黑煤政策,民间各地纷纷传出“始皇帝一人活而万物生”之流言,得到皇帝恩惠的百姓们,维护君王之心昭昭然。 满心不安从上郡出发的扶苏,一路上见到的,便是如此振奋人心的景象。 原以为又要与父皇争执一番的他,自是大喜过望,一生杀伐果断、立下不世功勋的父皇,终于意识到民生的重要性了! 这一回,扶苏诚挚跪于章台宫中,以无比敬慕的目光,仰视着他英明圣贤的父皇,一再为自己前番鲁莽冲撞君父之举道歉,并连声称赞父皇有尧舜仁君之相。 扶苏的回宫让胡亥危机感大增,开始频频找同样满腹狐疑的赵高商议对策。 赵高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陛下那些新奇的桌椅水磨火炕之法,那各处精准的挖煤之法,莫非真得了仙人指点? 可若真有襄助陛下之仙人,又岂会任由陛下被方士哄骗着,吃了这许多年丹药,以至于如今龙体不安? 想到这里,又想到大秦境内数不清的黑石煤矿,赵高小心掩饰住眼中贪婪的光芒,对胡亥愈发关怀备至—— 以陛下之身体,恐怕已来日无多,若能成功扶持十八公子这蠢货即位,大秦数不清的黑石金山,大秦辽阔的万里江山,将尽数落于我赵高手中! 想到李斯那自诩纯臣的楚人,近日竟毫不避嫌地频频在朝堂上称赞长公子,赵高开始怀疑,陛下突然将触犯君颜的长公子召回咸阳,想来是受李斯挑唆? 自忖对君王心思摸得十分透彻的他,决心趁机除去李斯,他告诉胡亥,若想将扶苏打压得彻底不能翻身,便需从李斯与扶苏的关系入手。 只要让陛下相信,他最看重的臣子李斯,竟与他最看重的儿子扶苏暗中勾结,妄想早日篡夺皇位,必会引来龙颜大怒... 赵高意有所指地暗示道,“这一回,长公子若再被陛下驱逐出咸阳,恐怕就不止是前往上郡守长城了...百越之地,若能有大秦公子镇守,必能永世无忧。” 于是,在嬴政为如何利用从前获取的知识,尽快改造出一个国富民强的大秦而宵衣旰食时,“纯真可爱”的十八子胡亥,开始频频端着热汤来探望他,并趁机暗示几句“长兄近日威势颇增”、“儿臣听大臣们对长兄赞不绝口”、“左丞相近日下朝常与长兄闲谈”... 说实话,嬴政自神画中知晓胡亥篡位亡国、杀兄弑姊诸事后,便对他生不出丝毫父子亲情。 无论是从前那个幼小而心狠的胡亥,还是眼前这个二十来岁满口胡言的胡亥,皆令他十分不喜,甚至,他一见到胡亥,便想到当年另一个胡亥,是如何在宴会上欺负明赫的,心中愈发厌烦对方。 为让这具身体能多撑些时日,君王一道诏令下去,胡亥便得了个“不敬不悌长兄”的罪名,不准再踏进章台宫方圆五里处。 这般一来,自认为已失宠的胡亥愈发心急火燎,而赵高从李斯一见到他便似笑非笑的神色间,认定此事必是他在搞鬼。 赵高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诸公子之中,唯有十八公子将他视作恩师,视作最信任之人...他必须保下十八公子的荣宠! 而先前让陛下怒而驱逐的长公子,既因李斯而翻身,他便要尽快除去李斯! 平心而论,赵高行事是十分谨慎的,收拾残局亦是快狠准的,这也是赵成和阎乐在咸阳能顺利暗中拉拢人的重要原因。 但如今,陛下因通宵达旦操劳国事,身体已愈发憔悴不济,眼看大秦储君之位即将敲定,在胡亥的再三催促下,赵高决定孤注一掷博一把——派人刺杀李斯! 此计虽险,却能除去长公子在朝堂最大的助力,而失去李斯出谋划策的长公子,恐怕只需他稍稍设局,便会再次因出言顶撞君王而获罪! 这一趟若被驱逐,长公子此生休想再回咸阳! 然而,赵高这一回的对手,是同样精于人心算计的李斯,何况,李斯早已不动声色派人在暗中盯梢他。 八月,中车府令赵高,联手其弟赵成与咸阳令阎乐,派人刺杀大秦左丞相,事败,蒙毅带人从其居所,搜出数封勾结收买王宫卫尉首领、咸阳中尉首领、中大夫等二十多大小官吏凭证,被以“效仿嫪毐,意图谋反”之罪判腰斩,并夷三族。 第475章 九月,大秦长公子扶苏行太子加冠祭祀大典,中途,十八公子胡亥举剑高喊着“你这蠢货也配”,欲行弑杀兄之举,被卫尉制服押送到君王面前后,又掏出暗藏于袖中的匕首刺向君王,被蒙毅飞身上前一脚踢飞于地。 君王当场下令,以“弑君杀父”之罪名斩于市。 同年秋收,治粟内史命人扛着沉甸甸的十四麻袋粮食进宫,含泪禀告君王:当日那五小袋仙界粮食,在他严格按陛下的沤肥套种之法播种打理后,如今已收获数百倍之多。 有了这十四袋粮种,大秦来年,定能收获更多粮种,大秦总有一日,能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饭! 只要百姓们吃饱饭,便能安安生生当大秦人,再不会生出诸如陨石刻字之事端。 嬴政看着这丰收的五谷粮种,想到大巫屡屡设坛做法招魂,却仍不知所踪的明赫魂魄,心中有揪心之痛飞快掠过,面上却和煦笑道,“善!”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心想以眇眇之身、以知晓的一切仙界知识,尽快扭转这大秦命运的君王,以超出常人想象的勤政高速消耗着自身元气。 五禽戏虽能延年益寿,却解不了丹药之毒。 七月二十,在巡视关中农田时,形销骨立的君王忽觉一阵头晕目眩,晕倒在哭喊着奔来的扶苏怀中。 在疾驰返回咸阳宫的六根金车中,恨不得以身替之的扶苏泪如雨下扶着父皇,听着父皇间或清醒时喃喃念叨的“明赫...吾儿...明赫”,不免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他从未听过明赫这名字,父皇也绝对没有一个叫明赫的孩子,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名字十分熟悉,让他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 扶苏看着怀中因疼痛而无意识蹙眉的父皇,泪水大颗大颗滚下,急忙抬袖胡乱擦了擦。 幼时那般风姿俊逸的父皇,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到这般模样... 他俯身轻轻贴在父皇脸庞,哽咽道,“阿父快些好起来好不好?儿臣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儿臣只想一辈子做阿父的孩儿,永远被阿父高大的身躯护在身后...纵便儿臣四十岁五十岁,也只想做有阿父的孩子...阿父,您是世间最好的阿父,是世间最好的君王...” 陷入混沌昏迷之中的嬴政,依然没有醒来。 在六根金车抵达咸阳宫门口时,早收到快马来报的夏无且已提着药箱在宫门候着,一见马车挺稳,急忙冲上去询问,扶苏焦急道,“事从权急,快上来先为阿父诊治!” 夏无且急忙撩开车门进去,放下药箱认真为昏睡的君王诊脉,诊着诊着,扶苏见他面色愈发凝重,一颗心止不住冰凉往下坠。 夏无且放下君王的手臂,满眼伤悲朝他摇了摇头,小声道,“太子,陛下脉象涩阻不前,细弱沉顿,气息微弱,恐怕...” 扶苏逼回再次涌出的泪意,颤声道,“可有急救之法?” 夏无且跪下哭道,“太子,陛下往日脉象虽亦乏力,却无半分垂危之兆,今日此疾堪称来势汹汹,许是丹毒骤发之故...臣斗胆以为,若要医治此疾,恐要寻到洗髓之...” 话音未落,马车外忽然响起一阵骚乱声,只听一道童音歇斯底里大喊道,“快让我见我父皇!若我父皇有事,我绝不放过你们!” 父皇?扶苏暗暗皱着眉,迈步出去查看,只见卫尉正如临大敌般,团团围住一个蓬头垢面的孩童。 扶苏见不得这般以大欺小之势,便跳下车威严道,“还不住手?陛下在此,何故喧哗?还不速速退去!” 卫尉正要上来说明实情,那乞丐般的孩童却趁卫尉不注意,钻过来拉着扶苏的衣摆,仰头哭着喊道,“扶苏哥哥,我是明赫啊!快带我去见父皇!快,我带了救父皇的药!” 一声“扶苏哥哥”,突然让扶苏晃了晃神,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喊他的... 明赫,明赫... 在扶苏痴痴陷入怔愣的瞬间,一到宫门前就无法再唤醒系统的明赫,已哧溜爬上马车,他灵活躲过夏无且喊着”哎呦呦“的阻拦,将千辛万苦获取的洗髓丹放进君王口中,趴在君王身上痛哭不已。 当日,他的魂魄在咸阳宫与父皇分散后,仍未离去的系统便急急告诉他,他的父皇因为转身从黑白无常手下救下他,错过了前往地府的机缘。 而在系统规则里,同时存在两个时间线不同的平行时空,秦始皇即将前往另一个与史书走向一致的大秦时空而去——而且,还会应和史书上的命运,在秦始皇三十七年七月病逝。 除非,明赫能进入仙侠时空,获取一颗洗髓丹。 在问清楚那个大秦时空现在的时间后,明赫就带着系统踏上了为父皇寻找洗髓丹的道路。 按照系统规则,他这个穿越者本来是不能前往其他时空的,但偏偏成年穿越者嬴明赫已经死了,现在的他是个躲过黑白无常追捕的孩童鬼魂,自然能突破这个障碍。 可系统虽然有前往仙侠时空的导航和方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明赫一趟趟被修仙人羞辱——一个他们随手能捏死的鬼魂,竟敢踏上这灵气充沛、随时能把他吹得魂飞魄散的时空? 好在,最后有个一路观察明赫的修仙老者,见他着实心诚,便赠予了他一颗上品洗髓丹,还顺手指导他如何利用系统规则的漏洞,回到大秦时空后重新获取肉身。 第476章 明赫一路风尘仆仆紧赶慢赶,最后还是系统看史书上的时间越来越近,这才耗尽全部系统值,为明赫兑换了一份“极速达”穿梭时空功能。 明赫抬起头来,一眼不眨地看着父皇憔悴的面容,沾唇自动融化进入体内的洗髓丹,此刻已消融殆尽。 系统悄悄数着时间,十秒,二十秒...六十秒... 很快,原本已气息恹恹的君王,缓缓睁开了眼,在看清眼前之人时,他眼中更霎时放出熠熠亮光,努力出声道,“吾儿...总算让父皇找到了?” 明赫紧紧抱住父皇的手臂,流着泪凑到他耳旁悄悄道,“父皇,您先别说话,这洗髓丹能消除您体内一切疾病和丹毒,很快,您就能重回长命百岁的健康体魄了!” 夏无且呆呆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自己在做梦,陛下方才,分明已... 当扶苏被明赫的到来打破记忆封锁,记起自己是从另一个时空来到这里的,忧心忡忡想进来劝解明赫时,却惊喜地发现: 他们的父皇,不但已苏醒神采奕奕抱着明赫,还一改在这时空憔悴病容之态,重回当日头发乌黑、姿容年轻丰朗之时! 父皇与明赫,正眉眼带笑看着他! 他兴冲冲大喊了一声,“父皇!阿弟!” ... 秦始皇一日之间从垂垂病危之态,转而返回年轻俊朗之时一事,迅速传遍了大秦每一个角落,众人愈发笃定秦始皇确实得了仙人襄助,一时各地百姓沸腾庆贺,他们认为,既然君王能得仙人照拂,定是天道所选之君。 既是天道所选之君,灭了六国岂非名正言顺?又何来国恨家仇?这般一来,原本蠢蠢欲动的六国余孽只得纷纷暂时歇了心思。 同年,大秦高产粮种再次丰收。 朝廷下诏以考取吏,以选拔有才学之人来重新任命六国官吏。 这意味着,以前按各国乡间豪强选拔的官吏,将全部被淘汰。 眼见君王有仙人襄助、人心日益归附、秦国统治日益牢固的六国故地有才之士,开始踊跃报名登记,一时之间,深思熟虑的陈平、萧何、刘季、曹参、吕雉、樊哙亦诸人纷纷前往... 在这个时空,英姿俊逸而精力充沛的大秦君主,将再次带着扶苏明赫等诸子,踏上新的开创大秦盛世之路。 (全文完)